无心镜 

(一)

公蛎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毕岸、胖头,连那个整天摆着一张臭脸的阿隼,都在他的房间里。

公蛎疑惑地动了动,道:“你们……” 胖头飞快地端上洗脸水,然后开始跑上跑下:一大盘烧鸡,一只大蹄髈,一条烤羊腿,还有一碟全福楼的点心,热气腾腾的,看来是一直炖在炉上,单等公蛎醒来。

阿隼将一杯茶重重地放在他的床头,喝道:“起来喝茶!” 

公蛎浑身酸疼,撑着腰坐起来,嘟囔了一句:“这是关心人呢还是要挟人呢。”

阿隼哈哈一笑,朝公蛎肩头一拍,道:“龙掌柜你慢慢吃,我今天保证不跟你抢。” 

他的手重,一下子又把公蛎给拍倒在床上。公蛎岔了气,挣扎了好久爬不起来。 

阿隼打趣了他几句,回头同毕岸低语道:“已经查到。据洛阳县志记载,高宗乾封元年十一月,月食之夜,邙岭黑月崖山体滑坡。距今刚好十年。” 

毕岸颔首道:“甚好。你忙去吧。”阿隼看了一眼公蛎,转身出去了。 

公蛎直挺挺躺在床上,叫道:“我这是怎么了?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了!”胖头忙过来搀扶。 

毕岸抱胸而立,目光散漫地看向窗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公蛎在胖头的侍候下洗了把脸,抓过羊腿便啃。吃了一半,忽然想起昨晚的事情:“我的玉鼓呢,第八个来了没?小妖怎么样了?” 

毕岸回过头来,道:“小妖早早已经醒了,她的梦游应该不会再复发了。” 

公蛎撕下一大块蹄髈塞进嘴里,欣喜若狂道:“那就好,那就好。玉鼓呢,赶紧给我看看我的大明宫。”

胖头从墙角提出一个破旧的包袱来,里面传出清脆的碰撞声。

公蛎扑过去心疼地抱住:“我这么娇贵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丢,碰坏了可怎么办?”

胖头嘿嘿笑道:“我看一堆碎砖烂瓦的,能值多少?!” 

公蛎喜滋滋道:“胡说八道,我跟你说,你娶媳妇的钱,可都在这里了呢。”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解开了包袱,顿时愣住了。 

花纹没错,但原来晶莹剔透的天山阴玉,变成了黑灰色,瓦片一般粗糙,鼓面皱皱巴巴,如同用过的草纸。最关键的是,没有一个完整,全部都是打烂的!

 公蛎大怒,一双油哄哄的手抓住了毕岸的领口:“我的窨谶鼓呢?你藏哪儿了?” 

毕岸拂开他的手,淡淡道:“你昨晚梦游,自己把它打碎了。” 

公蛎暴跳如雷:“放屁!我怎么舍得打碎!定是你把它昧起来了!快还给我!”胖头惶惑地看着两人撕扯,不知道该帮谁。 

毕岸无可奈何道:“你清点一下,八个,不多不少。” 

公蛎气呼呼将碎片抖搂出来,简单拼了一下。果然是八个,雕工花纹也完全没错,正是窨谶鼓的样子。公蛎吼道:“玉呢,怎么都成瓦片了?你使的什么障眼法?” 

毕岸脸上一沉,一道精光从眼中射出。公蛎顿时怂了,声音低了下来,嘟囔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毕岸冷冷道:“窨谶鼓被破了法门,精气散尽,原来用来吸收精气的天山阴玉自然成了瓦片。” 

胖头在一旁小声道:“老大,这怪不得毕掌柜。这些东西真是你自己打碎的。你昨晚梦游,爬到柜子顶上,使劲儿丢东西,把这些小鼓砸了个稀巴烂……”他心疼地看着一堆破烂儿:“真够可惜的。”

大明宫,小美人儿,就这么没了。公蛎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捧着玉鼓碎片哭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哽咽着道:“第八个是从哪里来的?”

毕岸对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样子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无可奈何道:“那个 小木鼓,是个鼓中鼓,外面是伪装的木头,里面便是第八个窨谶鼓。”

公蛎怒道:“你早就知道第八个窨谶鼓就在小木鼓里,还让我敲击!” 毕岸不理会他的质问,道:“第八个小鼓,没有用人皮。” 

公蛎愣了下:“什么?”

毕岸道:“当年制作这批窨谶鼓时,只完成七个。”

昨晚的梦境如同画面一般掠过公蛎的脑海。血月亮,热桐油,银骷髅,还有那些古怪的舞蹈。

公蛎终于不再纠结鼓的事情,想了又想,困惑道:“小妖……小妖的梦游,和我昨晚的梦……好奇怪的感觉。像是我又回到了修炼前的状态。”

毕岸沉默片刻,道:“亦真亦假,亦幻亦梦。” 

公蛎不懂他说什么,神态之间更加迷惘。 

毕岸道:“这话说来长远了。上次孩童失踪案,我迟迟未去解救那些孩子,便是因为我发现大杂院不仅设有剥卦,还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这种力量说强不强,说弱不弱,很是奇怪。若是贸然冲进去将那些孩子解救出来,只怕他们一辈子都难以 恢复神智。”

毕岸看了一眼公蛎,继续道:“午夜子时,我们破了它的卦阵。你也很清楚, 并不是按照阴爻阳爻这么随随便便用绿篱或者什么东西一摆,便能称得上卦阵。”

公蛎本来正想问问是否按照卦象阳爻阴爻排法便可设置卦阵,听了此话“吧嗒” 一下闭上了嘴,装出很内行的样子,郑重地点头道:“对,肯定还有其他的法器。”

毕岸道:“大杂院剥卦的法门,便是那个石碾子。”石碾子在民间一直有“震” 的意义,比如哪家生了个儿子,宝贝得很,唯恐早夭,便会放一个石碾在其房间门口,以示可以震得住福气。

“破了法门之后,石碾子化为一个破鼓。但我却发现,那种激荡的阴气仍在。” “后来我们便找到了七个玉鼓。当时我便觉得十分奇怪,因为窨谶鼓应该是八个。所以你说带回来,我未加拦阻。可是当我看到你从老木匠家里讨来的木鼓后, 便知窨谶鼓齐了。”

公蛎总算理顺了后来的情况,小声道:“从我带回窨谶鼓之后,小妖便一直梦游跟了来。”

毕岸点头道:“窨谶鼓属于黑巫术的一种,手段阴毒,需在月全食之夜,以活 着的女童背部皮肤和阴玉为鼓。阴玉可锁住被剥皮之人的怨念,并吸收天地灵气, 以此增长施法者的功力。小妖能被窨谶鼓吸引,自然是同它有些渊源。”

公蛎想起梦中七岁的小妖,低声:“她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两人是制作窨谶鼓的人选之一。只是当时……”公蛎突然愣住了,说话也结巴起来:“她……她当时被一条小水蛇,啊不,被我给救了?”他觉得自己的脑袋犹如一盆浆糊,理不出一丝头绪。

毕岸看了他一眼,将眼睛转向那堆碎片道:“小妖那段经历,可能因为太过惊 吓不愿想起,所以这十年来她一直看起来开开心心。可是这次八只窨谶鼓同时出现,勾起了她心底暗藏的回忆,不过以做梦的方式表现了出来。”

公蛎纳闷道:“她做梦的时候,只认得我,她叫我龙哥哥。”公蛎想起她被抛下悬崖的那一瞬间,自己用尾巴勾住了她的脚踝——可是,那条小水蛇,真的是自己吗?

毕岸道:“窨谶鼓,我也是第一见到。但我曾听说,这种过于阴毒的法术,不仅世间痛恨,连老天也不容,在制作过程中,总会出现一些异常事件。比如平地响 雷,山体滑坡。如同……”顿了一顿,他轻描淡写道:“如同非人生物要想得道化 人,必先渡劫。”

公蛎低下头,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毕岸道:“我已经查到,洛阳方圆最适合制作窨谶鼓的,只有黑月崖。刚才阿隼所说你已听到,十年前,黑月崖在一个天气晴朗的天狗吞月之夜,无故出现山体滑坡。官府勘查,只发现一些福娃娃面具和一些彩色布条。可惜年代久远,这些物证已经无从找到。”

……公蛎横扫石壁,巨大的山石落下掩盖了石台,仪式因干扰而终止。 

不对!公蛎在心里大叫了一声。 

十年前的县志已经记载了山体滑坡,岂不是当时窨谶鼓的法门已经破了,怎么还能勾起小妖隐藏心底的回忆?若是当时未能破掉,而确实是自己昨晚的功劳,又如何解释县志记录之说?

这似乎是个难解的死扣。  

公蛎心中混沌一片,茫然无措。 

毕岸继续道:“所以这些窨谶鼓,当年只完成了其中的少量步骤。八个窨谶鼓,只有七个用了人皮,被伪装在木鼓里的那个用的是普通的羊皮。如此一来,功效大打折扣,只能作为剥卦的一个辅助,而不能单独作为法器使用。”

公蛎充耳不闻,而是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忽然去搬床头的花梨木方桌。

 方桌晃动了一下,用力的这头被搬起半尺高,另一头纹丝不动。公蛎力气不济,只好慢慢放手,免得将桌腿儿弄坏。

——昨晚的只是个梦,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又无任何法力,如今没有这个本事,十年前更不可能有本事去破坏人家黑巫的施法现场。昨晚梦里那条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小水蛇,只是个巧合而已。 

可是小妖在梦游时唯一认得的便是自己,又作何解? 

公蛎倒很想认为小妖对自己情有独钟,可是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绝不可能。 

公蛎觉得自己头都大了,抱着脑袋喃喃道:“若是昨晚不敲响窨谶鼓,而是直接砸掉,又当如何?” 

他本想听听毕岸的解释,不料毕岸断然道:“已然过去的事情,不能假设。”又道:“山体滑坡,便是天意,只是看这个天意通过谁的手来表现。” 

一丝不安,还有莫名其妙的惶恐,划过公蛎的心头。 

天意之手?谁?是自己吗? 

毕岸的眼睛深邃而犀利,盯着他的眼睛道:“黑巫近些年来泛滥成灾,那些巫士草菅人命,手段阴毒,再不阻止,恐怕局势难以控制。”

公蛎忽然觉得很是烦躁,避开他的目光,拈起一块糕点丢进嘴巴里,满不在乎道:“行了,谁知道昨晚怎么回事,小妖好了就是,窨谶鼓坏了我也不追究了。我不管对天意还是巫术都不感兴趣,只要有银钱花着,有好东西吃着,有美景美人儿 瞧着,我就知足啦。”推了毕岸出门,大声叫道:“胖头,过来吃肉啦!”

(二)

阿隼并未离开,正在院中徘徊,一见毕岸出来,低声问道:“怎么样?天意之手?”

毕岸神色凝重,微微点了点头。

 阿隼眼里闪出一丝复杂的情绪,道:“还真是这小子……记录黑月崖山体滑坡的那本县志,这么多天一直找不到,可是今天早上一进库房,一本书掉了出来砸我脚面,结果一翻,正是这本……”

毕岸静静地听着。阿隼眼睛扫视着公蛎房间的窗户,咧嘴苦笑道:“我真没看 出他有什么本事。”

毕岸道:“连他自己也尚且未意识到。”

 阿隼急道:“刚才他怎么说?” 

毕岸摆手道:“不急,稍候再议罢。我只是提点了两句,并未明言。”

阿隼愤愤道:“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是他。我跟了他这几天,你猜他都做什么了?”他满脸的无奈,“暗香馆去了五次,水粉巷去了两次,吃了三次醉仙楼的烧肘子,逛了一次成衣铺。银两花完之后,前天上午他在北市码头数来往的船只,溜 眉色眼地偷看女人,午后在磁河边上看了半日野狗打架,还在一旁加油鼓劲,比两只野狗还兴奋。剩下的便是睡觉,指使胖头做事,同财叔打嘴官司。您瞧他这点出息,跟得我乏味得要死!”

毕岸忍不住泛出一丝笑意,道:“他对那些东西不甚在意,只要有吃有喝便开心 得很。或者也是好事,如你我这种,争强好胜的,背负太多,反而没有了自然随性。”

阿隼试探道:“要不换个人跟着他?我那边一堆的事儿……高阳王进等,身手都不错。”

毕岸道:“不,此事定然由你来办,其他人我总是不放心。”沉默了片刻,又道:“避水珏也在他手上,虽然只有上半部,可是已经能够发挥效力。”

阿隼惊讶万分,换了庄重之色,道:“是,一切听候公子安排。” 

两人一起外出,毕岸边走边道:“查查那个老木匠的底细,看他的窨谶鼓是从哪里来的,注意不要打草惊蛇。另一个,若实在找不到库房记录,试试能否找到当时的仵作……”

房间里,公蛎表面上欢快地同胖头大快朵颐,但常常一晃神便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连胖头都觉察出了异样,不时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还没睡好。 

公蛎突然觉得很累,茫然地愣了片刻,道:“胖头,你觉得我们如今的日子怎么样?” 

胖头正将羊腿上的肉一点点地撕下来,头也不抬乐呵呵答道:“多好啊。有饭吃,有活干,有地方住,还有一帮街坊、朋友。嗯,找到妹妹,过两年再娶个老婆,就圆满啦。”

公蛎下意识地重复一句“多好啊”。胖头忽然有所警觉,道:“老大,你是不 是……还是想离开忘尘阁?”

公蛎顺坡下驴,反问道:“你觉得如何?” 

胖头脸上显出恋恋不舍的样子,但很快便神色坚定,憨笑道:“有点舍不得,不过我听老大你的。你说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不过,”他吸着下嘴唇,“为啥要离 

开啊?我看毕掌柜是好人,经营这个当铺,其实是在帮我们。”

公蛎拍了下他的肩膀,以示赞许,信口开河道:“我看你近来那些小生意做得 不错,不如我们另起炉灶,换个地方做买卖。”

胖头耷拉着眼皮,开始啃手指甲,小声道:“若是不离开洛阳,在哪里都一样。 在这里做,房租什么的全省了。而且我还有,还有……”

不用说,定是因为那个虎妞。公蛎懒懒地打断道:“算了,我说说而已。” 

胖头惶恐道:“老大你别生气,我什么也不懂,都听你的。” 

公蛎将碗筷一推,疲倦道:“我累了,你先出去吧。” 房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小妖探出半个脑袋,笑嘻嘻道:“偷吃什么好东西?也不叫我。” 

她脸色苍白,眼睛也有些红肿,不过精神倒还不错。公蛎忙让进来。小妖用手扇着鼻子道:“唔,整个房间都是饭菜味,赶紧出来散散味道吧。”不由分说拉了公蛎出来。

外面阳光明媚,天气不错。公蛎伸了个懒腰,若无其事地打趣道:“听说你梦游,哈,哈!”

小妖消瘦的脸上飞起一朵红晕,咬唇笑道:“我听小花说,我这两日净给你们 忘尘阁添麻烦了。”又笑道:“还说我呢,你不是也梦游?”

公蛎装作随口问道:“你都做什么梦了?”

小妖摇摇头,迷惑道:“不记得了。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听说我都梦游了好几天了,小花这丫头也不告诉我,还说是李婆婆编排我,叫我不要信。结果,昨晚梦 游,我突然自己醒了,发现竟然在你的屋里,还哭得满脸的泪!”她吐了吐舌头, 笑得极其明媚:“这要让李婆婆知道了,不定怎么说我的坏话呢,说不定会说我看 上你了呢。”她嘟起嘴巴,小下巴一翘,十分可爱。

以往时候,公蛎最喜欢这样的玩笑,今日却笑得有些勉强,道:“你别理她。 看你这性子,一看便是在家里有姐姐照顾的,被宠坏的。”

小妖脱口而出:“姐姐,我姐姐……”接着却困惑地顿了顿,哑然失笑道:“我哪里有姐姐,连个表姐堂姐也没有。我从小就跟着我家姑娘啦。”

公蛎更加惊愕,敷衍道:“呵呵,那是你家姑娘宠坏了你。” 

小妖见公蛎心不在焉,只当他昨晚没睡好,刮着鼻子嘲笑道:“人家梦游就散散步,你梦游就摔东西,幸亏毕公子脾气好,要是我家姑娘,这两个月的月钱都没啦。”

公蛎笑道:“呸,五十步笑百步。”

两人正在说笑,胖头忽然从前堂叫道:“老大你过来看看,这个东西能当几个钱?” 原来汪三财刚去接一个外单,叫胖头在前台守着。他如今去哪里只管交代给胖头,反而对公蛎不管不问。 

小妖告辞,公蛎去前堂一看,原来是一面没有镜面的镜子。 

镜子为椭圆形,巴掌大小,中间的镜面缺失,只剩下拇指粗的银制双龙戏珠外圈,花纹雕工皆寻常得很,轻飘飘的,而且表面已经氧化变黑。这么个破镜子,光剩下外圈,还真不值什么钱。

公蛎见柜台外无人,问道:“谁拿来的?” 

一个小小的身影一跳一跳往上蹿,露出个虎头帽子:“我的我的!” 

公蛎探头一看,原来是王二狗家的儿子王宝。

 王宝刚过了八岁生日,那叫一个调皮捣蛋,真是狗都嫌弃,如今一只眼睛害眼疾,红红的不停流泪,看上去更是又脏又皮。公蛎晃了晃镜子,道:“你从家里偷 的吧?赶紧还回去!”

王宝人小鬼大,好的那只眼睛滴溜溜乱转:“不是偷的,我娘说坏了不要了, 给我换糖吃!”

胖头插嘴道:“我刚才都说了半天,他主意大着呢。” 

公蛎正心烦意乱,将镜子丢给王宝道:“走走走,小屁孩别捣乱,要当也得你家大人来。” 

王宝一屁股坐在地上,斜眼看着公蛎,摆出一副准备撒泼打滚的气势。公蛎不耐烦道:“胖头你去叫他爹娘来。” 王宝一听,抢过镜子塞入怀中,爬起来撒腿便跑,刚出门便被拎着扫帚的李婆婆抓了个正着:“好你个小兔崽子,竟然学会偷东西了啊!我的东西呢?”接着又大 声叫:“王二狗,你要是不管你家儿子,我老婆子替你管教!”

王宝反过来一口咬住了李婆婆的手指,李婆婆杀猪一般嚎叫,却忍痛不松手, 将王宝按倒在流云飞渡门前的石凳下,朝他屁股下拍了几下。

一只素银簪从王宝衣服里掉下来,李婆婆心疼地用衣袖拭了又拭,举着给乡邻 看:“看看,看看,这么大点儿,都敢偷东西!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人赃并获,王宝也不服软,反而对着李婆婆踢打。

一老一小正打得不亦乐乎,只见赵婆婆拧着小碎步子快速走来,叫道:“别打了!王宝住手!”又拉李婆婆歉然道:“老姐姐消消气。他爹娘今天去进货,托我照看一会儿。谁知他眼瞅不见就乱翻你的东西。王宝,站一边去!” 

赵婆婆自己没有孙辈,对王宝甚为疼爱。听赵婆婆呵斥,他乖乖地收了手,瘪了憋嘴抽泣起来。李婆婆被他踢打得满身脚印,气呼呼道:“你看看这孩子,多大了,一点礼数都不懂!”

赵婆婆不住道歉,并按着王宝赔礼。王宝勉强鞠了一躬,放大声号啕起来,边 哭边数落道:“你这么大年纪了,也不说让让小孩子!”听的人都觉得好笑。

见众人都劝,赵婆婆也道了歉,李婆婆便放开了王宝,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本来到此便罢了,谁知王宝趁李婆婆转身之际,扑上去又朝她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兔子一样逃开了,不远不近地站着,又跳又叫。 

李婆婆本就是爱计较的,这下暴怒,一边追一边点着王二狗的名字叫骂,说他家教不严,养出这个小鬼头来。 

李婆婆哪里跑得过娃娃,等她追到街口,王宝又绕着回了茶馆,趁人不备,捡起一块碳渣丢了火炉上炖着的茶汤里。这下半锅茶汤全毁了,下午的生意也做不得 了。李婆婆炸了毛,拿着火钳风一样追赶王宝,骂道:“我不要不弄死你这个小东 西,我就不姓李!瞧你那一只眼,长大了也是个独眼龙!”

经这么一绕搅,公蛎忘了刚才的烦闷,叼着根牙签围着看热闹。正听李婆婆骂的有趣,忽然袖口被人一拉,道:“龙哥哥,借一步说话。”

回头一看,却是珠儿。

珠儿如今自己打理店铺,又要照顾父亲杨鼓,忙得不可开交,公蛎自己又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所以只看珠儿近期少露面少了,也没想着去看看她。 

两人来到珠儿的裁缝铺子里,公蛎见她脸颊消瘦,关切道:“你这几天忙什么?总不见你出来。” 

珠儿默默地给公蛎倒了杯茶,自己却不坐,站在公蛎前面默然不语。公蛎刚吃了肉,正口渴,一口气将茶喝完,心里还惦记着外面的热闹,无话找话道:“你爹 爹呢?”

珠儿道:“哦,我让回屋休息了。”两人又无话了。 

公蛎见她眉眼低垂,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道:“你找我有事?” 

珠儿抬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龙哥哥,柳大……柳大,回来了。”

公蛎的眉骨突突地跳动了几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谁?”

珠儿脸上闪过一丝害怕,但依旧口齿清晰,表述准确:“是柳大,每次的装扮都 不同,但他的背影我绝不会认错。这半个月来,我见过三次。第一次是去北市进货, 看见他打扮成年少公子的模样往敦厚坊这边来,我还以为是眼花,或者背影相似。”

她的脸有些苍白:“第二次就在我们街口,他扮成了马车夫,一看到我,马上 赶车离开。第三次,就在今早,我起来开门,看到一个人影躲在你家当铺门口的梧桐树后,就留意了一眼,结果发现,竟然是柳大!”

公蛎愣住了,迟疑再三,道:“柳大被抓,我们都是亲眼看到的。毕岸同阿隼 对他的案子颇为重视,怎么可能放了他?”

珠儿低声道:“我也是这么想,所以前两次虽然不安,心里却不敢确定,也没敢 去打扰你和毕掌柜。可是今天早上我看得真切,虽然他换了装扮,背影却绝不会认 错。”她握起拳头,冷冷道:“别说他装成一个乞丐,便是他烧成了灰,我也认得!” 珠儿对柳大恨之入骨,当初不知对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了多少回,所以不管柳大外表如何装扮,珠儿一看到他的背影,便能认出。 

公蛎心中五味杂陈,一瞬间,甚至想到如果同柳大见面会如何。 

珠儿道:“龙哥哥,我知道你同柳大私交甚好,但我也知道,你同他绝不是一类人。这些事,我实在不知道找谁说去。今天早上我看他在你家门口偷窥,担心他回来找你和毕掌柜报复,所以想提醒下你。”

事到如今,不可不防。公蛎想了想,道:“我这就去提醒毕岸,让他查下柳大 是否越狱。”又嘱咐道:“他城府极深,若是回来,定然要找我们一拨人的麻烦。你自己也多加小心,若再碰上,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尽快通知我和毕岸即可。”

珠儿默默点头,又道:“其实这段时日,发生好些奇怪之事。” 公蛎紧张道:“还有何事?” 

珠儿咬唇,良久才道:“是关于对面李婆婆的。” 

公蛎道:“李婆婆嘴碎,你别理她。” 

珠儿道:“她的茶汤,前几日被人撒了一把泥沙。” 

公蛎道:“那个王宝调皮得紧,王二狗也不说管管。”

珠儿缓缓道:“不,我说的不是这次,是上次。有天晚上,我睡了一觉醒来, 突然想起房顶晾晒的布料忘了收进来,这批布料贵得很,我担心晚上霜打了褪色, 便摸黑上去收。”

 “当时可能是三更,也可能不到三更,我倒也没留意时辰,只觉得已经不早了。我正叠衣杆上的布料,却见一个小黑影迷迷瞪瞪出来,却是王宝,朝着李婆婆家的 方向来,一边走一边扭动身体,似乎十分害怕,最后抱头蹲在我家门口的石凳上再 也不肯挪动一步,嘴里还嘟囔着,不要扎我的眼睛,不要扎我的眼睛!”

公蛎插嘴道:“他这红眼病害了好些天了,王二狗也不说带他去瞧瞧。” 珠儿继续道:“当时他的眼睛还是好好的。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晚上应该睡得很死才对。我当时想,难道王宝也梦游?二狗媳妇也太不当心了,让孩子在宵禁的 时候跑出来。这么一想,我便想悄悄儿去叫下二狗媳妇。我下去,刚将门拉开一条 缝,忽听一阵轻微的梆子声。”

“梆子声杂乱无章,很轻很轻。王宝听了梆子声,顿时安静下来,直直地瞪着 李婆婆家的大门,眼神一点也不像是个七岁的孩子。他在身上摸了一会儿,拿出个东西放在胸口。”

“梆子声越来越急,那个东西一闪,似乎进入了他的体内。” 

公蛎好奇道:“什么东西?”

珠儿摇摇头,道:“当时他身子半对着茶馆,我看的不太清,只觉得圆圆的,反射出一点光圈。” 

公蛎道:“你继续说。” 

珠儿道:“我恐怕冻坏了他,正要打开门出去,忽见王宝四肢着地,腰部拱起,像个动物一样跳跃着朝李婆婆家跑去,臀部还一摇一摆的,十分奇怪。” 

“我当时有些吃惊,吓得未敢出声。他刚跳上茶馆的台阶,阿狸从门廊上一跃而下。”珠儿顿了一顿,“阿狸,是李婆婆养的那只老猫。”

公蛎点点头。珠儿道:“那个老猫见到王宝,似乎极为害怕,缩在地上瑟瑟 发抖。王宝扑上去,冲它做出一个龇牙的动作,阿狸竟然乖乖地伸出脖子,王宝他……”

珠儿眼里一片茫然,低声道:“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柳大的事儿,出现了幻觉了。” 

公蛎急道:“王宝他怎么了?” 

珠儿平静了下情绪,道:“王宝他竟然朝着阿狸的脖子咬去,吸它的血!”

幸亏是珠儿,要是公蛎早就惊叫起来。公蛎想起李婆婆提起关于她相公和儿子的事儿,不由心悸,硬着头皮安慰道:“说不定是王宝同阿狸闹着玩儿呢。” 

珠儿竟然笑了笑,冷静道:“龙哥哥,我没看错,当时李婆婆家门口挂着灯笼呢。我眼看阿狸的身体软了下去,心中深感震惊,不小心碰到了门闩,发出一点响动,似乎惊动了王宝。他回过头来,我刚好看到他的正面。”

珠儿抓住了公蛎的手臂,“那不是王宝,而是……我也说不上来,就像一 只……唔,像元宵节的虫灯,眼睛不大,但又圆又亮,发出黄色的光,嘴巴宽阔, 两颗尖利的牙齿如针一样细长。他回头看的时候,两滴血顺着牙齿滴落下来。”

公蛎想象着王宝当时的样子,吃惊道:“这孩子,是中邪了么?” 

珠儿道:“阿狸当时还没死,喵了一声,从他身下逃开了。我不敢多待,忙悄悄闩好门回去了。第二天,便听说李婆婆家的阿狸死了。” 

公蛎道:“嗯,这个我听说了。” 

两人相对无言,安静了片刻,珠儿道:“第二天我趁着李婆婆不备,去看了阿狸的尸体,并不见它的脖子有伤口。我憎恶李婆婆,本来不想多管闲事,但心里终归不安,傍晚时分,去茶馆告诫她今后小心。”珠儿苦笑了下,“不过她或许认为我 没安什么好心罢。”

公蛎想了想,决定不将李婆婆相公及儿子的事情告诉珠儿,毕竟尚未核实,免 得吓坏了她,道:“这个我是知道的。后来还有什么情况吗?”

珠儿摇摇头,道:“没有了。从那以后,我便留意观察王宝,但他就是个顽劣 调皮的孩子,再没发现什么异常。不过,第二天,他发了眼疾,总也治不好。或者是个巧合罢,可我总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那晚说‘不要扎我的眼睛’的话。”她歉 然一笑,道:“这个事情过于玄乎,我本来没想着要告诉你的,只是今天聊得深了, 想起这档子事儿。”

公蛎忙道:“告诉我自然是对的,我帮不上忙,毕掌柜总帮得上。”珠儿垂下眼 睛,柔柔一笑。

原来她还是爱着毕岸。公蛎心中五味杂陈,脸上便不由表现出怅然的样子来。 珠儿却以为他害怕,冷笑一声,目光如炬,道:“龙哥哥你放心,我早不是先前那个毛丫头了。若真是柳大回来了,大不了一死,怕他作甚?”说着将做了一半的衣料展开,朗声道:“我大大方方做我的生意,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他还能有什么伎俩!”

公蛎顿觉汗颜,豪气地将手一挥,大声道:“珠儿放心,有我在,谁也不用怕!” 

珠儿重重地点头,眼里满是信任。

可是公蛎的豪气总是支撑不了太久。一出了珠儿的店铺,焦虑、沮丧感顿时袭来。 外面的吵闹已经平息。刚才王二狗回来,将王宝打了一顿,又赔了李婆婆半锅茶汤钱。出了心中这一口恶气,李婆婆总算是偃旗息鼓,端着一杯热茶,跷着二郎 腿,正口沫飞溅地数落王宝的顽劣,眼睛的余光却关注着珠儿的动静。一看到公蛎 出来,马上凑了上来,挤挤眼道:“珠儿这几天有些憔悴,是不是害相思病了?”

公蛎没好气道:“你胡说什么?”

李婆婆嘻嘻笑道:“她偷偷找你,不是为了毕掌柜,还能为谁?”又得意道: “她打量我刚才忙着收拾那小鬼头,没留意呢。我可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什 么都瞒不过我。”

公蛎简直拿李婆婆没办法,拂袖而去。 李婆婆仗着公蛎好脾气,紧跟在后面神秘兮兮地道:“我跟你说,你可得劝劝毕掌柜,别以为珠儿如今改了性了,她同苏媚一样,是个小狐狸精。” 公蛎转过身,吼道:“你有完没完?” 李婆婆吓了一跳,后退一步,道:“你发这么大火做什么?我又不是污蔑她,今天天还没大亮,我跑茅厕,亲眼看到一个男人从她家里出来。” 她唯恐公蛎不听下去,语速飞快:“你爱信不信。我不过是怕毕掌柜不明就里,把个鱼眼当明珠。”说着一扭一扭回去了。 公蛎一愣,追过去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李婆婆要的正是这样的效果,顿时眉开眼笑,得意道:“老婆子决不撒谎。我闹肚子,早起了点,顺便隔着门缝往外看,结果碰巧见一个男人推开她家门走了出来。 那男人三十来岁模样,不胖不瘦,同……”她想了下,道:“背影同柳大有些像。”

如此重要的事情,珠儿怎么没说? 公蛎不知该不该相信她的话,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摇头走开。 李婆婆一直怀疑这个平庸的龙掌柜喜欢珠儿,看到他失魂落魄的背影,十分开心,在身后急道:“我的那个事儿,你也提醒下毕掌柜,不要忘了啊。”

(三)

毕岸不在家,公蛎也不知去哪里找他。

在房间里躺了一阵,仍然烦闷不已,但又说不上因为何事烦闷。将近晚饭,公蛎不饿,踱着方步走了出来,走到北市附近找了个不起眼的小酒馆,选了个靠窗的座位,望着外面发呆。

一个身姿挺拔的女子打着一把桃红绣花阳伞慢慢走了过来,走走停停,似在寻 人。公蛎仗着有伞遮住女子视线,肆无忌惮地打量起她来。只见这女子虽然身着棉 衣,却细腰翘臀,该肥的肥,该瘦的瘦,身材凹凸有致,甚是诱人。公蛎贪婪地看着她从远至近,暗想不知道脸蛋儿长得配不配如此曼妙的身材,别顶着一张猪头一 样的脸,可太让人幻灭了。

正急切地盼望着女子收伞回头,忽然衣角被人一扯,一个脏兮兮的小破碗伸在 了自己面前。

原来是个瘸腿的小乞丐,衣衫褴褛,满脸脏污,脸蛋冻得通红,嘴唇上吊着两 条清涕,拄着一根木棍,可怜巴巴地望着公蛎。

公蛎随手将一碟胡豆倒在了他碗里。本以为小乞丐会感激,谁知道他看了看, 竟然又将碗伸了过来,口里呜啦呜啦地叫。

公蛎无奈,从荷包中抓了一小把铜板丢了进去。小乞丐伫立了良久才瘸着腿走开,到下一个酒客处继续讨要。

公蛎惦记着窗外那个女子的长相,便不再理会小乞丐。正在四处寻找女子身 影,忽听“噗通”、“哗啦”两声,回头一看,小乞丐摔倒在地上,破碗摔成了两 半。一个络腮胡子男人跳起大声喝骂道:“光天化日,还有没有规矩了?你们这里 还是有名的酒楼呢,竟然听任乞丐进出,还公然偷盗,这生意还要不要做?”后面 却是对伙计说的。

原来这小乞丐竟然上去抱住客人的腿,看到客人荷包外漏,竟然自己动手去拿 人家的银两,被人发现一脚踹开。

伙计忙过来打圆场,一看这等情形,忙赔笑道:“客官东西没丢吧?您别生气, 这是我们失职,我这就赶他出去。”说着拎起小乞丐,一把将其丢了出去,怒骂道: “你们这些遭瘟的小东西,真是越来越没有王法了!以后再敢靠近我家酒肆百步以 内,看我不一脚跺死你!”

小乞丐如同疯了一般直着嗓子嘶吼,并丢了拐杖,单脚跳着继续往酒馆里猛冲。伙计一个不防,又给他冲了进来。

小乞丐冲到络腮男子处,竟然又去抱他的腿、扯他的荷包。

众人都道这小乞丐真是找死。伙计大怒,一脚将他踹飞了出去,上前又补了两脚。小乞丐蜷缩在雪地里抽搐起来。 

酒客们议论纷纷,有说酒保打了重的,有说小乞丐惹人讨厌的。公蛎却想起那晚的见闻,不知道这小乞丐是生来残疾,还是被坏人控制用作敛财的工具,不由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来。

但想归想,公蛎却未动身劝阻。好在伙计也不算太狠,没有再打,只骂了一 阵,便继续忙活去了。

待到公蛎酒足饭饱结了账出来,小乞丐已经挪了位置。一条清晰的爬痕一直拖到对面树下,他也不管地面冰冷,伸长了腿瘫坐在地面上,茫然地看着喧闹的酒肆,两行清涕变成了两条殷红的鼻血,一张小脸满是血污,脏得分不出五官。

公蛎不由放慢了脚步,走到他跟前,蹲下身问道:“你家是哪里的?为何乞讨?” 小乞丐眼皮翻了一下,并不回答。 

公蛎翻了翻荷包,银子自然是舍不得的,不过找到了七文钱。公蛎将七文钱放在他脚下:“给你买个糕儿吃。以后可别再偷东西了。” 

小乞丐忽然呜啊一声,扑了出去。公蛎吓了一跳,忙往后退,回头一看,原来是络腮胡子等人结账出来了。 

公蛎一把拉住,低声喝道:“你这小子怎么不知好歹,还敢上去纠缠?”

小乞丐扑倒在地上,眼睛看着公蛎,手仍然指着络腮胡子,呜咽起来。公蛎狠狠心,从荷包里抠出一块三钱左右的碎银,掂量了几下,丢进小乞丐的口袋,道: “好,再给你一块。”

小乞丐盯着络腮胡子的背影,手脚在地上无力地扒拉。公蛎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站起身来,也不管小乞丐能不能听得进去,只管道:“赶紧找个暖和的地方躲着吧,要不就乖乖乞讨。闯荡江湖混日子,要眼皮活泛脑子机灵,像你这样 可不行。”

一股熟悉的体香传来,接着便听到身后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道:“谢谢龙掌柜。” 原来刚才那半遮面的女子正是玲珑,打着那把半旧的绣花伞。公蛎大喜,激动道:“好巧!没想到在这里碰上姑娘。”

玲珑抿嘴一笑,蹲下身来,柔声道:“小娟子,你怎么样了?”

这小乞丐还是个女孩。公蛎凝神看小娟子的眉心,却看不出任何端倪来。想来巫琇死后,不会再有人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吧。

小娟子的眼珠转了一转,茫然地看着远去的人群,一动不动。玲珑叹了一口气,将伞罩在小娟子头上,拿出条粗布手帕,将她脸上的血污擦拭干净,道:“今天冷,早点回去吧。”

玲珑的眼神安静恬淡,虽是怜悯,却不会让人有任何不适之感。小娟子乖乖地 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公蛎无话找话道:“这孩子,真可怜。”

玲珑回头看了公蛎一眼,亮晶晶的黑眼睛含着一点笑意,看得公蛎不由心跳加速。 

玲珑细心地将小娟子讨来的银钱收拾进口袋,欢快道:“快回去吧,土地庙那边有人施粥呢。” 

公蛎忙将小娟子的拐杖递过来,仗义道:“玲珑姑娘住在哪里?我送你们回去。”

玲珑道:“谢谢龙掌柜,不用了。” 

公蛎手里捏着那根一直揣在兜里的银簪,手心已经出汗,扯谎道:“不要紧,我刚好顺路。”想要上去抱了小娟子快走,可看到她身上又是灰尘,又是血污,终究还是迟疑了下。

恰巧玲珑的伞歪倒过来,公蛎忙顺手接过,倒免了尴尬。因问道:“听姑娘口 音,不是洛阳人。”

玲珑道:“小女子原籍长安,因家父意外客死洛阳,我来处理后事,之后便留在洛阳了。”

公蛎对她越发好奇,忍不住道:“姑娘在洛阳作何营生?”

玲珑咬唇道:“长安那边,祖业早已衰败,还好父亲之前曾在洛阳置办了些房产,虽然收入微薄,倒也够果腹。只是……剩下我孤身一人,北市附近人又杂乱, 遇上那些……不好的事情难免手足无措。”说着脸上腾起一片红云,含羞笑道:“瞧 我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同龙掌柜说这些做什么。”

公蛎见她垂头娇羞之态,比之刚才的端庄沉静更为楚楚动人,想她年纪轻轻, 却要独自面对社会各种丑恶,忽然生出一种想要保护她的感觉,大声道:“姑娘以 后若有什么事,只管指使公蛎便是,在下虽然不才,身家微薄,但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

玲珑微微侧头,道:“谢谢龙掌柜。” 公蛎忙道:“你叫我公蛎即可。”

玲珑又恢复了沉静之色,感叹道:“我爹爹去世后,差不多大半年我才缓过来。如今已经习惯啦。”她爱怜地看着小娟子,道:“这些孩子们,比我可怜多了。一个个没爹没娘的,在外挨打受气,也没人心疼。”

公蛎诚挚道:“姑娘年纪轻轻,却有这份侠骨仁心,在下好生敬佩。”这个是真心话。如此悉心照顾一帮脏兮兮的小乞丐,公蛎自己是做不到的,他宁愿选择给钱。

玲珑抿嘴一笑,道:“哪里能谈上什么侠骨仁心,不过是自己身世孤苦,刚好 又住得不远,看不得他们受罪罢了。可惜凭我一己之力,也做不了什么。”

小娟子回了土地庙,两人继续往柳枝儿巷走去。公蛎终于将银簪拿了出来: “这个可是你丢的?”

玲珑接过银簪,惊呼一声,眼圈顿时红了。摩挲着银簪良久,泪眼蒙眬道: “龙掌柜见笑了。这个是……是他送给我的……信物……”

后面几个字说的如同蚊子哼哼,不用说自然是她的心上人了。公蛎只好听着。 玲珑垂泪道:“他……他也是开当铺的,我和爹爹本来是投奔他来的,可来了却发现,他得了急病去世了。不到半月,爹爹也走了。我只好一个人过日子……”

原来柳枝巷几处房子便是她家的地产。不过位置不好,房屋简陋,每个月的租金一共不过几百文钱,还要接济那几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小乞丐。如此环境之下,自然成长快些,所以她虽然同小妖年纪不相上下,却比小妖要成熟懂事许多,完全是另一种气质。

公蛎搜肠刮肚,憋出几句安慰她的话来:“人死不能复生,姑娘你开开心心的, 他在天之灵也可安息了。”

玲珑拭去眼泪,微微笑道:“小女子失态了,龙掌柜见谅。”

两人一路闲聊,从洛阳今年的气候聊到北市码头的兴盛,从市井流传的奇闻怪谈聊到如何混饱肚子,公蛎更是将当年街头卖艺的趣事一件件说给她听。玲珑听到 胖头去偷人家的卤肉,肩上顶着一个颤巍巍的肉叉子时,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少有 地显出几分少女的活泼来。

公蛎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只觉得玲珑集大气恬淡、善良体贴与调皮可爱于一 身,所识女子无一能比——当然,那个散发着丁香花香味的女孩儿除外。

就这么一段道路,很快便到了柳枝儿巷的巷子口。

玲珑站住,施了一礼,微笑道:“前面便是我家,家里没准备,我便不邀请龙掌柜进去坐了。”

公蛎虽然有些不舍,却不敢强求,道:“也好,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到忘尘阁找我。”

玲珑忽然扭转身子,坦然看着他,良久才轻声道:“好。” 

四目相对,公蛎心中莫名一阵激荡,怔怔地看着她娇美的小脸,却不知说些什么。 

玲珑垂下眼睛,低声道:“玲珑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谢谢公蛎哥哥。”

一声“哥哥”,公蛎的心都飞了起来,忍不住想要说陪她进去,玲珑已经转身离开。

谁知道天冷路滑,她踩在一块刚结冰的水渍上,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向后倒来。

公蛎反应迅速,疾步上前张开双臂抱住了她。不过用力猛了些,鼻子刚好碰到 她的嘴唇,柔柔软软,难以形容。

(四)

华灯初上,各家各户挂出了红灯笼,发出朦朦胧胧一团红光,在平静的磁河水 面上反射出一个美轮美奂的光晕来。

公蛎轻飘飘地走在路上,如同踩在棉花上。第一次发现洛阳的夜色如此之美, 三三两两的行人个个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连如刀割一般的冷风吹在脸上也带着一丝甜味。

转过街角,前面便是敦厚坊了。一只手忽然按在了公蛎的肩头:“嗨,我们又见面了!”

公蛎晕乎乎回头一看,却是一个风流倜傥的青胡茬中年男子,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重的檀香味道。

有些面熟,公蛎却想不起是谁,忙笑道:“您是?” 

青胡茬哈哈一笑,同公蛎并肩而行,道:“你不记得我了?敝姓胡,单名一个烁字。” 

公蛎想起来了,一趔身躲开他按在自己肩头的手,干笑道:“哦,原来是胡大公子,幸会幸会。”

 胡烁同他并肩而行,道:“今晚心情不错,要不要去喝一杯?暗香馆新近了一批六十年的女儿红,口感很是不错。兄弟我请客。” 

听到暗香馆三个字,公蛎心动了一下,但一看他大有深意的眼神,顿时想起他那特殊的癖好,警惕道:“在下还有事,多谢胡大公子抬爱。”

胡烁伸手揽住了他的肩,斜眼看着他,神秘兮兮道:“暗香馆里新来的姑娘,貌若天仙,你不想一饱眼福?”

公蛎不习惯同一个男人如此亲密,再说心烦意乱的,只想静一静,正色道: “多谢公子,在下真的有事。”身子一摆跳开了去。

这胡烁却如影随形,附耳道:“我瞧龙兄印堂发亮,双颊带粉,这是走了桃花运了?”

公蛎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大步逃开。胡烁在后面哈哈大笑:“小心桃花运变成桃花劫啊。”

回到忘尘阁,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胖头和汪三财正在核对今天的账目。 

公蛎心思烦乱,也说不上是兴奋还是燥热,回房间觉得孤单,想要说话又不知说些什么,便无聊地在门口晃悠。 

胖头道:“老大你鼻子怎么了?” 

公蛎心虚,道:“什么怎么了?”

胖头道:“你回来这一盏茶工夫,已经摸了十五次……十六次鼻子了!鼻头红彤彤的,上火了?——又摸!十七次!”

公蛎这才意识到,忙放下手臂,含糊道:“没事,可能有些……不舒服。”公蛎的鼻子自从碰到玲珑的嘴唇,一直在发痒发热,但又不是感冒那种难受,而是带着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有几分心慌,几分甜蜜,却难以具体形容。

胖头走过来凑近了看,担心道:“我记得你最耐不得冷,只要气温稍降些,就说不想动弹,今天这是怎么了?”伸手去试探他的额头。

公蛎一把将他的胖手打开,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上月初我躺在门前晒太阳, 过去一群美人儿,你连着说了几声好美。那些美人儿,是哪家的姑娘小姐?”

汪三财忍不住哼了一声。胖头听得莫名其妙,道:“天天都有美人儿经过,你说的是哪次?”

公蛎比划了一下,丧气道:“算了,你这个猪头。”

其实公蛎心里,还惦记着那个散发丁香花香气的女孩儿。虽然他只见了她一次,连一句话也没说上,但心里却认定了她一定乖巧懂事、善解人意——就像玲珑一样。

公蛎觉得心里如同一团乱麻,一会儿想着丁香花女孩儿,一会儿又后悔今日一 时胆怯,没有跟着到玲珑家里坐坐,如此这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绕着中堂兜起了圈子。

汪三财从账簿上面抬起头来:“龙掌柜是要出去?不出去的话就回屋躺着吧。 你这样转来转去,晃得我头晕。”

公蛎烦躁道:“躺什么躺,晚饭还没吃呢!”

胖头惊讶道:“你还没吃?我们已经吃过啦。”往常公蛎只要手头有钱,决计不肯在家里吃的。

汪三财道:“灶房笼屉上还有半个馒头,您就配上咸菜凑合一顿算了。”

公蛎一听便没了食欲,借机一甩袖子走了出去,远远听到汪三财在身后同胖头说道:“放心,不用追。龙掌柜这样子,定是惦记着哪家姑娘呢。”

公蛎暗骂了一句老狐狸。

走了出来,公蛎反而安心了。如今才刚刚亥时,当铺日杂店虽已打了烊,但食馆酒肆、青楼茶苑却正生意火爆。公蛎鼻尖的酥麻仍未消退,本想找个地方吃点东 西,却没什么胃口,在街上游荡了片刻,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柳枝巷。

天上有云,遮住了月亮,但今儿十六,光线还算不错。公蛎心中又是激动又 是忐忑,心里盘算着要找玲珑说什么才好:欲要装作刚好经过这里,又想着这里偏僻,看着不像;要说是专程来看望她,可明明一个多时辰之前才分开,且天色已 晚,只怕会以为自己心怀不轨。

公蛎躲在玲珑家对面的大树后,正犹豫着,却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溜着墙根过 来,先是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无人,便扒着门缝往玲珑家里偷看。

公蛎一眼便认出来是小乞丐小武。他对小武不大待见,这小东西年龄小主意却 正,心眼又多,下手又狠,正想上去吓唬吓唬她,却见他如兔子一样跳起,瞬间逃得不见了踪影。接着门吱呀一声轻响,玲珑竟然慢慢地走出来了,站在树下左右张望,似在等人。

公蛎激动万分,忘了小武,在黑暗中正了正衣冠,正准备上前,却见一个穿着黑色大氅的男子,从对面方向的巷子口快步走来。看到玲珑,张开大氅,一把将她裹在怀中,两人一起进了院子。

公蛎的心如同被针扎了一下,尖利地痛。而更让公蛎失魂落魄的,是那个黑衣 人的背影:脚步稳健,步履从容,像极了柳大。

(五)

接下来几天,公蛎哪里都没去,只待在忘尘阁里,每日慵慵懒懒,无精打采。

当天晚上,毕岸回来了,公蛎简单将珠儿的话转述了一遍,并称自己在磁河对岸也曾见到一个背影像柳大的,只是没看到正面。听毕岸道他自会留心,公蛎便不管了。自己的事情都管不好,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公蛎不出门倒不是完全因为玲珑或者珠儿,而确实是没钱了。偶尔朝胖头讨要 个三核桃俩枣的,只够在街口买个鸡腿吃,好在毕岸在家,家里伙食不错,又常有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小媳妇过来帮衬生意,倒也没那么无聊。

其实公蛎难受了两天便想开了,自己同玲珑不过三面之缘,既无山盟海誓,又无婚约,似乎伤心都没有资格;而珠儿更不用提,一开始她便喜欢毕岸,当自己只是哥哥而已。公蛎失落之余,也安慰自己:若她们真的喜欢自己,还不知该怎么办呢。

有了毕岸坐镇,忘尘阁中每日里人来人往,一片繁忙。其中好多人并非来当东 西,只是单纯来拜会毕岸。公蛎冷眼旁观,见来往之人虽然大多低调内敛,但其中不乏有身份显赫、仪态威严者,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五指不沾阳春水之人,偶尔能够听到他们在房间内窃窃私语,说的都是极其晦涩的奇闻怪事,十分乏味。

不过碰上有人带了点心或者礼品来,便十分开心了。毕岸对这些毫不在意,管他多贵重的礼物统统交给胖头,所以那些好的吃食和精致的玩意儿自然便宜给了公 蛎。汪三财虽然不满,也没有办法,只是将入账的银两管得极严,不让公蛎在这一 块有任何可乘之机。

这几天另一个大事,是对面的客栈开张,正在试营业。听说掌柜年纪轻轻,长得一表人才,是个纨绔子弟,家里担心他整日无所事事学坏,特地花重金盘下了这个客栈给他练练手;一楼卖些酒食,二楼和后院住宿,装潢的甚为豪华,价格自然不菲,一壶杜康老酒生生比柳大时候贵了三分之一,公蛎心有不忿,不免偶尔会想 起柳大。

李婆婆那边,这段时日成了街头戏台,每日一场,必见李婆婆叉腰痛骂王宝。 这王宝确实非一般的顽劣,如今竟然同李婆婆杠上了,一会儿去偷她的糕点,一会儿去丢她的青菜,真真儿把李婆婆恨得咬牙切齿,每天诅咒王宝烂了另一只眼,长大讨不到老婆。

再看王宝,公蛎原本猜想那晚珠儿所见,可能是王宝被什么精怪附了身。但任公蛎如何观察留意,他就是一个调皮捣蛋无法无天的普通熊孩子,着实没有一丝异象。至于李婆婆说的那个梆子声,也无一点动静。公蛎每晚留意,都不曾听到她 说过的那种敲法,若不是珠儿也说听到过,公蛎几乎要认为这个老虔婆故意编排出 来糊弄人的。而且珠儿这些天又得了伤寒,生意也做不得,每日大门紧闭,在家休养,公蛎没查出个定论,又被玲珑伤了这么一下,也不想去见珠儿。

唯独胖头得了兴儿了。他每隔一日便要出去一趟,据公蛎观察,是出去幽会, 并顺便从南北市淘进各种小玩意儿,比如整块树根沤的香盒,石头雕刻的马车,红泥做的小人儿等,竟然卖的极好。连小妖都大赞他有眼光,购进的东西古朴别致, 浑然天成,还同他讨了一对小女娃娃在月桂树下玩耍的小摆件放在自己的桌子上。

转眼到了第七日。这日吃过午饭,公蛎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忽听外面一阵喧闹,似乎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敲着梆子走过,过了片刻便听到李婆婆的尖叫,夹杂着乱七八糟的吆喝声,瞬间乱成一团。

不用说定是李婆婆又同王宝置气了,公蛎懒得出去看,翻了身依旧假寐。

门哗啦一声被撞开,胖头气喘吁吁跑进来,叫道:“老大不好了,王宝快死了!”

公蛎折身而起,愕然道:“早上不好好的吗?怎么了?” 胖头道:“说是中了毒的,郎中来了也瞧不出是什么毒物。现在七窍流血地躺在李婆婆的茶馆里,刚已经有人去报官了!” 公蛎披衣下床,同胖头来到茶馆。

两人扒开人群挤了进去。王宝直挺挺地躺在一张草席上,口眼歪斜,鼻孔嘴角不断有血沫冒出。一个老郎中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确是中毒无疑,不过老朽眼拙,不能判断何毒。而且毒性极大,只怕捱不过两个时辰。”说着不顾众人恳求, 叹着气走了。

听人议论,说是刚李婆婆一反常态,给了他一块糕儿吃,吃完不久便成了这个模样。所以大家都怀疑是李婆婆在糕儿上动了什么手脚,故意要害死王宝。

王二狗媳妇已经哭得背过气去,赵婆婆抱着她,不住地抹眼泪。王二狗拎着把镰刀,非要窜上去把李婆婆砍了,被一帮人给拉住。

李婆婆头发也散了,衣袖也破了,面如土色,一边躲避王二狗飞踹过来的脚, 一边摇手哭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一个獐头鼠目的小商贩上去给了她一脚,将她踹翻在地:“不是你还能是谁? 我天天见你打骂他,咒他早死!”众人纷纷指责李婆婆,有几个义愤填膺的青壮年已经挽起袖子要打她。

李婆婆吓得面如土色,叫道:“冤枉啊!我讨厌王宝,可没想害死他……”一 见公蛎和胖头,扑过来抱住公蛎的腿:“求龙掌柜救我……”

公蛎也怀疑是李婆婆下的手,忍不住道:“他一个孩子,你不理他就行了,怎么能……”

忽听毕岸朗声道:“众街坊稍安勿躁!先救孩子要紧。”身后一阵骚动,众人让 开一条道来。李婆婆松开了公蛎,匍匐到毕岸脚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不住地叩头作揖。

毕岸将李婆婆扶起,大声道:“王宝所中之毒,在下能解。这种毒成分复杂, 不像是李婆婆能做的。大家散了吧。”

赵婆婆轻拍着王二狗媳妇,泪眼婆娑道:“毕掌柜,我们敬重您的人品,但您 可不能因为是街坊,包庇恶人。这王宝跟我亲孙子没什么两样,我还指望老了喝他一杯茶呢!”说着更是老泪如雨,围观着无不动容。

毕岸沉声道:“在下自会找到缘由。请各位乡亲放心,不要耽误了救治。”周围仍一片交头接耳,将信将疑。随同而来的阿隼厉声呵斥道:“出了人命你们谁能负担得起?看什么热闹!”将众人往后赶去,只留下王宝一家和赵婆婆一行几人。

毕岸切了脉,翻开王宝的眼皮看了看,又是摸他的后脑又是按他的眉心,望闻 问切用了个遍,看起来煞有介事。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包银针来,抽出一根,背对着众人,朝王宝眉间扎去。

王宝咕咕吐出一摊子黄色黏稠的秽物来,动了一动,慢慢睁开眼睛,微弱地叫了一声“娘”。二狗丢了镰刀,同他媳妇扑上去抱着肝儿肉儿地叫。李婆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爬过去看,被二狗媳妇一把推开。

赵婆婆又是哭又是笑的,问毕岸道:“毕掌柜,他这到底是怎么了?郎中说是中毒,可是今天中午,他只吃了李婶给的一块糕儿。”

李婆婆忙辩解,被毕岸制止了:“他误食了兑有草头乌的断肠砂。” 

断肠砂用一种有毒的虫子烘焙研磨制成,一般用来治理鼠患,算是耗子药的一种,原本毒性不大,但兑上了草头乌,毒性相互作用,便难治疗。李婆婆嚎道: “毕掌柜,我没用耗子药毒王宝,再说我今天给他的糕儿,我自己也吃了啊!”

二狗媳妇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三下五除二将李婆婆抓了个满脸花。阿隼胖头忙 将二人拉开,毕岸厉声喝道:“你还要不要你儿子了?”

二狗媳妇抱着孩子呜咽起来。赵婆婆陪着落泪,忍不住呵斥李婆婆道:“真没想到你这么狠毒!年纪一大把,都活到狗肚子了去了!”她一向轻言轻语,面目和善,说这几句话,算是很重的了。

毕岸道:“救孩子要紧。我要到山上采些草药来,王宝先抱回忘尘阁,阿隼看护着。三日之后,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王宝,但这两日,不得过来打扰!”不由分说抱了王宝便走,王二狗夫妇要跟了去,却被阿隼拦住。

三人抱着王宝回到后院。胖头拉出一张小床,摆在堂屋火炉边,将王宝安置好。

此时官府已经来人询问李婆婆,阿隼出去应付。毕岸站在王宝床前,若有所思。

公蛎忍不住道:“你刚才没用真正的银针,而是巫术中阴气化成的针。”公蛎刚才站在毕岸对面,看得清清楚楚,他虽然从针灸袋里取了一根银针,而在实际使用 时,用的却是那种可易容、可解毒的巫法“阴针”。

毕岸道:“不错,你比以前细心了些。” 公蛎又道:“这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投毒?” 毕岸反问道:“你看呢?” 公蛎着实不知。不过凭心说,若是投毒,嫌疑最大的自然是李婆婆。

公蛎想了想,道:“我建议,在这方圆左右去找找谁家最近买了那个叫断肠砂的耗子药,便不是他故意下毒,而是王宝误食,他也是有责任的。”

毕岸道:“思路不错。”  

公蛎很是高兴,殷勤地道:“那我这就去告诉阿隼。”

毕岸不再理他,翻开王宝那只一直在害红眼病的眼睛,陷入沉默。

门外依然吵吵嚷嚷,很多人围观。公蛎出去已经不见了阿隼,失望而归。

毕岸回房取了一颗药丸,给王宝服下,看着他渐渐沉睡,忽然道:“我今天中午好像听到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敲着梆子。”

公蛎心中一动,踌躇道:“我也听到了。不过声音正常得很,很有规律,小贩敲梆子也是极为惯常行业行为,不算什么。”

毕岸点点头,道:“那倒是。”说着将外衣除了下来,皱眉道:“瞧这衣服弄的,你陪我送去街口赵婆婆家浆洗一下如何?”

公蛎有些不情愿,道:“让胖头送去不就得了?”

毕岸便自己去了。

(六)

捕快在李婆婆家里,搜到了残余少量断肠砂的小纸包,作为重大嫌疑人,李婆 婆已经被官府拘了去。如今外面议论纷纷,都说官府已经审定,确实是李婆婆故意投毒害人,言之凿凿,仿佛亲眼所见。那些曾受过她嘲讽、编排的妇人们更是幸灾 乐祸,巴不得她多受些苦楚。

王宝在忘尘阁中躺了两天,每日早午晚各针灸一次,并服用了毕岸配置的药 丸。虽然呕吐次数渐渐减少,但总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因毕岸吩咐,除了公蛎, 其他人等皆不得靠近,连王二狗夫妇也不能见,否则后果自负。二狗夫妇心眼实在,果然不敢靠近,但显然揪心异常,特别是他媳妇,每天守在忘尘阁门口又是垂泪又是祈祷的,看得公蛎极为不忍。

第三日一早,公蛎一到前堂,便见二狗媳妇站在门外,眼巴巴往忘尘阁里望, 见到公蛎,欢喜得什么似的,施了一个大礼,结结巴巴道:“龙掌柜,宝儿他…… 他昨晚睡得好不好?”

公蛎按照毕岸教他说的话,大声回道:“好多啦。昨晚醒了一阵,喝了小半碗米粥,非要找玩具玩儿。我们哪有给他玩的东西!不过在我这里,他倒也不敢闹。

他说想你啦,还想他的弹弓。”

其实王宝昨晚根本没醒,反而吐了好多血沫子来。公蛎不懂毕岸为何要说谎骗 二狗夫妇,不过他也懒得问。

二狗媳妇眼泪哗哗的,激动得不知所以,跪在地上磕起了头。在一旁的赵婆婆 也十分开心,欣喜道:“谢天谢地!宝儿可赶紧好了吧,这两天我都想死他了。”

二狗媳妇哭得像个泪人儿,哀求道:“能否让我看一眼?我就远远地看一眼, 行不行?”

公蛎心软,正在迟疑,毕岸从身后走来,冷冷道:“你若不放心,只管接回去。 如今他正进入关键期,擦洗,服药,针灸一样也不能少,稍有差池,只怕热毒攻 心,便是醒了,也是个痴傻。”

二狗媳妇被吓唬住了,不敢再说。毕岸道:“过了今日,王宝便可回家了。”

二狗媳妇终于破涕为笑,同赵婆婆千恩万谢地回去,说要收拾点王宝的玩具,再买些他爱吃的送来。

毕岸说话向来丁是丁卯是卯,众人极为信服。一会儿工夫,这消息便传遍了敦厚坊,有夸赞毕岸人好心好的,有为王宝捡回一命开心的,也有恨意未消地感叹李婆婆运气好,这下不用杀人偿命的,甚至还有人询问毕岸是否有意开医馆,说的那叫一个热闹。

过了中午,被拘了三天的李婆婆竟然被释放了。她虽然神态憔悴,但浑身上下完好无损,看起来并没有吃什么大苦头。据她说,审她的官爷说了,既然王宝无事,她的罪责就不算太重,要她先回来,但不得出这条街,随时等候传唤。

这下舆论大哗。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者,心中大多失望。公蛎对李婆婆虽然 无甚好感,但对她毒杀王宝一事心存疑惑,遂刻意留心周边人的动静。观察多次之 后,觉得那个曾踹了李婆婆一脚的男子特别可疑。

他住在街尾,平时走街串巷做些小买卖,货车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瓶子,外号便 唤作“张瓶子”,几个月前因李婆婆说他老婆不守妇道,两人曾大吵一架。

今日李婆婆前脚释放,张瓶子后脚推着他的小货车便来了,将货车放在一边, 先是绕着李婆婆家紧闭的大门好几圈,在门口骂骂咧咧的,后来又跑去鼓动二狗夫妇找上门出口气。二狗夫妇性格懦弱,唉声叹气了半日,也不敢出去叫骂。张瓶子恨得不行,又转身去了浆洗店赵婆婆家。

公蛎远远听着,隐约听到“不能就此算了”、“我看您待王宝倒好”之类的话, 煽风点火的,句句撺掇。赵婆婆本来又心疼王宝,又气二狗无用,被他这么一激,果然拉着二狗媳妇过来去踹茶馆的门。

李婆婆既不回骂也不开门,赵婆婆气急,连骂了好几声“缩头乌龟”,见公蛎站在张瓶子的货车前,大声道:“龙掌柜,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儿!不是已经拍板定案了吗,怎么又给放出来了?”

公蛎正盯着小货车的梆子琢磨,听了赵婆婆发问,忙回道:“据唐律规定,未 造成严重后果的,可以不予追究。”

张瓶子阴阳怪气地道:“哟,这次多亏王宝命大!要是下次呢?下次人家就不 会如此大意,还能再给你找到证据?”

二狗媳妇一听还有“下次”,又开始抹眼泪,赵婆婆气得嘴唇直哆嗦。张瓶子 愤愤地踹了一脚小货车,斜着一双老鼠眼道:“这个该下拔舌地狱的老贱妇,不死留在世上净祸害人!”

傍晚时分,毕岸回来了。公蛎将今日众人的表现说了,着重提到张瓶子的可 疑:“证据有五:一是他同李婆婆有过节,两人见面都要互吐口水;二是王宝前些日子曾偷过他的东西,被他捉住骂了一通,对那孩子谈不上喜欢;三是他有个小货 车,每日敲着梆子走街串巷,同李婆婆说的听到梆子声相吻合;最关键的是第四, 他与李婆婆不睦,自从吵架之后,每次出门都绕到另一条街去,偏偏王宝中毒之 日,他正推着小货车在不远的街口卖货。”

毕岸翻看着王宝的眼皮,点头道:“继续说下去。”

公蛎得意洋洋道:“还有一点,他售卖的货物极杂,保不齐就有耗子药。所以我觉得他的嫌疑最大。要我说,先把张瓶子抓起来,一审问,定然什么都招了。”

毕岸道:“那如何解释阿狸之死,和珠儿看到的王宝异变之事?”

公蛎辩道:“一码归一码,先破了这个案子,再查下个不迟。”

毕岸去翻弄二狗媳妇送来的一堆玩具,道:“再说吧。”

这两日被要求看护王宝,公蛎早烦了,道:“王宝什么时候能好?还是送给他爹娘照顾好了。”见毕岸不理,闷闷道:“今晚让胖头看护吧。其实也没什么事儿, 我们两个都不用守着。我过会儿交代给他。”

毕岸毅然决然道:“不行。”

公蛎一甩手,打算扬长而去,毕岸解开荷包丢了过来。

公蛎气愤地叫道:“你有钱了不起啊!”大手一挥,眉头一皱,道:“不就是看护一晚嘛。放心,今晚我一个人即可,您安稳睡去。”

收了人的钱,自然要表现出负责的样子来。公蛎一本正经地俯身听了听,觉得王宝仍然气若游丝,并未好转,故作体贴道:“我知道毕掌柜您无所不能,不过解毒这玩意儿,实在难了些。要不,咱另请个郎中看一看?”

毕岸不加理会,而是饶有兴致地敲打着那堆破玩具,道:“你也过来看看。”

公蛎忍住对这堆玩具的轻视,蹲下去看。王宝能有什么像样的玩具,不过是一堆破烂:粗糙的木头小人,小木剑,小弹弓,鹅卵石,破纸片,生锈的废铲子,碗口大的椭圆形木环,缺了一个轮子的小马车,还有两只装在盒子里的死甲虫等,脏 兮兮的,公蛎摸都不愿意摸。

毕岸拈起木环看了看,重新丢到破包袱里,拎起整兜玩具放在了窗下。

亥时未过,公蛎早早地将床板支好,准备躺下。谁知毕岸三下五除二将简易床 板拆了,道:“今晚守夜。”

公蛎莫名其妙,道:“又不是过年,守什么夜?”

毕岸将窗关紧,道:“今晚你,我,还有胖头,一同守着王宝。”

公蛎一下子警觉,吃惊道:“怎么,难道张瓶子会来暗杀不成?”心想就张瓶子那个小身板,光胖头一个对付他也绰绰有余。

毕岸拿出一把匕首丢给他:“试试看,合不合手。”

公蛎道:“用不上吧?”想了想,觉得若是用匕首,只能近身肉搏,危险大,便伸手拔了毕岸随身佩戴的长剑,道:“我用这个。”

毕岸道:“随你。”接着叫了胖头来,布置了一番。

王宝的小床放在正堂靠近公蛎房间的位置,周围椅子桌子全部移开。公蛎疑惑道:“这样他动起手来不是更方便了?”

毕岸用棉布将王宝身上裸露的部位全部裹上,然后盖上薄被,只露出脸部。幸好天气冷,倒也不会憋坏了他。

接着放下公蛎房间的门帘,他二人躲在门后,让胖头躲在外面窗下。公蛎觉得此安排甚不合理,忍不住道:“张瓶子有这么笨吗?明明知道我们几个都在家,岂非送死?”又道:“今晚留着门 , 你把大门都拴死了,人家怎么进来?”

毕岸慢条斯理道:“谁说来的一定是人?”

公蛎吃了一惊,想起珠儿说的那种动物,颤声道:“莫非是……一只成了精的獾?”

他除了怕鬼,最怕的就是天敌。毕岸面无表情,道:“过会儿碰上就知道了。”

公蛎恍然大悟道:“你这是拿王宝来做诱饵?太不地道了!”

毕岸对公蛎的废话连篇早已司空见惯,理也不理。胖头兴奋地握着根大棍子,挥得虎虎生风:“来了归我!你们都不要跟我抢!”

毕岸却道:“你只管躲着,不听到我叫你,不要出来。”

正堂的火生得旺旺的,王宝睡得甚为安稳。毕岸和胖头各安其位,精神抖擞, 而公蛎裹着被子歪在床上,早犯了迷糊。

冬夜漫长,恍恍惚惚中,公蛎忽听外面极其轻微地哗啦一声,一下子被惊醒了。

毕岸朝公蛎打了个手势。公蛎丢掉被子,蹑手蹑脚朝窗外看去。

外面并无一人,也不曾有什么异常的气味。公蛎折回来,重新躲在门框后。

叮铃一声。这次听的更为清晰,仿佛就从房间里发出来的。公蛎正在分辨声音的来源,毕岸门帘一挑,指着那堆玩具低声喝道:“那里!”

那堆玩具在动。缺了车轮的马车慢慢倾斜,鹅卵石抖动着滚开,放在最上面的破小木盒子翻了,盖子落在一旁,两只甲虫滚落出来,触须还在一抖一抖地动。

公蛎看向毕岸。毕岸似乎极为震惊,紧握匕首,目不转睛地盯着玩具。

梆——一声极其轻微的梆子声,若不是公蛎听力异常,根本不能分辨。      

公蛎心头一颤。再看玩具,抖动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翻动,很快,放在最底下的木环暴露了出来。

木环慢慢竖起,偶尔在玩具堆里转个圈儿,如同活物。公蛎吃惊道:“这东西也能成精?”话音未落,只听吧嗒一声,木环顶部的搭扣开了,冒出一丝亮晶晶的光。

(七)

一只细长的虫子费力地从木环之中挤了出来,东嗅嗅西拱拱,绕着那堆玩具打起了圈子。它通体银色,头部略大,若是不动,像个明晃晃的长银钉。公蛎松了一

口气,道:“好大一只木虫!快抓来炒了吃。”

毕岸的神态却未见放松,道:“是银蚕。”

银蚕,顾名思义,是生在银子里的,以银为食。这种东西世上传闻颇多,但除了看管银库的库卒,谁也不曾见过。而那些声称看到银蚕的库卒,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因为监守自盗,故意编排出这里离奇的理由糊弄上司,所以百姓对银蚕之说大多不信。

梆子声忽然放慢了。银蚕昂起头,似在辨认方向,接着忽然转头,朝着王宝的方向爬过来。毕岸不再躲藏,打开帘子走了出来,重复道:“是银蚕。”

公蛎今儿反应倒快,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吸食阿狸血的,并非什么精怪,而 是这只银蚕。

银蚕看似笨拙,但行动甚为敏捷,爬至床下,忽然弹起,落到了王宝身上,翻 了一个身,朝他身上拱去。

王宝身上裹着棉被,下面还有厚厚的面纱,银蚕三拱两拱,脑袋将棉被拱出一 个小洞,钻了进去。

公蛎觉得它似乎要钻到王宝的身体里,忙伸出两指做出捏的姿势问道:“抓不抓?”

毕岸盯着银蚕在外扭动的身体,道:“你要是不想要这两根手指,只管下手去抓。”

公蛎蹭地缩回了手,不满地回了一句:“不装会死啊?能不能好好说话?”

毕岸道:“银蚕全身上下,坚如钢铁。”

所幸银蚕又退了出来,继续往王宝头部爬去。

公蛎看着被子上的孔洞,啧啧道:“这银蚕真跟铁钉一般。”

银蚕爬上了王宝的额头,不住地蠕动。公蛎瞬间觉得自己脸皮发麻,恨不得上去将它扒拉掉,但见毕岸依然巍然不动,只好忍住。情知毕岸是想亲眼看银蚕如何吸血,但对他完全不考虑王宝安全的做法心有戚戚,觉得过于凉薄。

公蛎正虎视眈眈地盯着银蚕,唯恐它一头钻到王宝的脑袋,忽然微光一闪,银 蚕凭空不见了。公蛎大骇,哇哇叫道:“完了完了!”

毕岸二话不说,按着他的脑袋蹲下。待采取仰视姿态,银蚕又出现了。

原来银蚕变成了透明状,只有在仰视并对着灯光时,才能看见一条浅浅的边缘线。

公蛎刚想说话,王宝脸颊忽然突突地跳动了几下,接着开始扭曲,嘴巴朝两边裂开,露出针一样尖细的四颗獠牙,俨然放大版的银蚕口器。公蛎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哇叫道:“鬼啊鬼啊!”

毕岸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喝道:“安静!”

王宝的脸渐渐正常,银蚕也恢复了银色,不安地在他的眉心扭动着。公蛎惊恐道:“赶紧抓吧!”他自己却不敢,退到毕岸身后。

毕岸依然不动手,冷静道:“再等等看。”

周围死一般寂静,公蛎的手心出了冷汗,以至于无法集中听力。隐隐约约传来一丝轻响,银蚕犹如接到命令了一般,忽然跳了起来,不偏不倚落在王宝脖子上, 扎着脑袋往他脖子里钻去。

公蛎急得跳脚:“快快,棉布要被咬穿了!”

毕岸拔出了匕首,忽然回头一笑,那模样说不出的奸诈。公蛎下意识觉得不妙,往后跳去,却被毕岸一把抓住左手,在手掌上一划,血顿时流了出来。

事发突然,根本不容公蛎反抗,毕岸已经将他滴血的手按在了银蚕的半截身体上。

公蛎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凉意,手掌的痛感倒不怎么明显了。银蚕从王宝脖子的棉布中挣出,转过头来朝公蛎的虎口咬去,一口细如牛毛的牙齿历历可见。

本能之下,公蛎化为原形,哧溜一下从毕岸的手中滑脱,弹跳至门口处,昂起脑袋,摆出一个打斗的姿势,又惊又怒道:“你到底想干吗?”

毕岸却像没事人一般,后退了一步,微微笑道:“快看。”

银蚕跌落下来,首尾相接,不住地在原地打转。

公蛎警惕地绕至银蚕对面,定睛一看,顿感惊愕。

银蚕上半身依然银光闪闪,而后半部身体却变了颜色,黑一片灰一片的,如同受了侵蚀。它似乎意识到身体的变化,竟然疯了一般啃食尾部。等它把那些变了色的部位全部吃掉,身体也只剩下了半截,抖动了一阵,就此死了,化成一段小指粗细的银条。

毕岸上前捡起,用手掂了掂,道:“六钱左右,打个簪子还是可以的。”

公蛎浑身鳞甲竖起,哀嚎道:“为什么?”

毕岸上前将裹在王宝身上的棉布层层解开,若无其事道:“快来,过会儿我带你去看好戏。”

公蛎觉得要气死了,刀口还在一阵阵刺痛,尖声叫道:“不去!”

毕岸拉起王宝脖子上的纱布,道:“好险!再晚一点,王宝只怕真被它杀死 了。”笑眯眯地看着公蛎:“你真打算这个样子示人?”

公蛎扭动着恢复人形。毕岸热情地扯下一块纱布,道:“我帮你包扎,保准明 天便好。”那一脸坏笑的样子,几乎不像冷酷的毕岸。

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公蛎想也没想,下意识伸出手去。

公蛎其实心里早明白了。显然自己的血对银蚕有克制作用,刚才若不是血手一把按上去,那个刀枪不入的银蚕显然没这么快挂掉,要是给它咬一口,或者给它逃走了,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若是毕岸提前告知,公蛎绝不会同意。

哼,凭什么他要破案,却要自己白白挨这一刀?这口气绝不能忍。

公蛎摔开毕岸,怒目而视。但未等他开口,毕岸轻描淡写道:“我房间里还存了一对双蝶玉佩,一件白玉头冠,还有一匹重丝织花宝蓝蜀锦。这些东西我用不上,送你了吧。”

公蛎硬生生把骂人的话咽了下去。

毕岸哑然一笑,捡起空木环塞入怀中,转身朝外走去,道:“我们去会会银蚕的主人。”

公蛎端着手掌,恨恨地跟在后面。

阿隼正在街道的黑暗中候着,见到二人也不说话,微一点头,转身去了李婆婆家。

公蛎察觉到,周围黑暗之中似乎隐藏着无数个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 氛。公蛎不安道:“阿隼……不跟着我们?”张瓶子能够饲养控制银蚕,绝非普通小 贩,公蛎觉得多一个阿隼便多一份胜算。

毕岸头也不回,道:“不用。”走到街口,来到赵婆婆家的浆洗铺子前,推门而入。

公蛎惊讶道:“你这是……”只听毕岸大步来到院中,朗声道:“赵婆婆,您的银蚕养得不错。”

门檐下的灯笼忽然亮了。公蛎看到一两个黑影一闪而过,显然阿隼已经安排妥当。

上房暗着,并无应答。

毕岸高声道:“您还没睡吧?请开门一叙。”

上房的门吱扭一声开了,赵婆婆穿戴整齐,表情虽然疑惑,但头发照样一丝不乱,微微躬身道:“毕掌柜请进。”

毕岸一脚跨了进去。

普通砖瓦上房,比不得大户人家的高大气派,却甚是干净整洁,桌椅板凳皆摆的井井有条,同赵婆婆日常给人的印象十分相符。

房屋正中,摆着一座菩萨像。赵婆婆在菩萨供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低眉顺眼道:“毕掌柜可是在查案?老妇虽然不懂,不过大半夜的,来了我家,我自然不能让人站在院中。”

毕岸微笑道:“婆婆谦虚了。您性子和善懂礼数,敦厚坊都是有名的。”

赵婆婆双手合十,默默念起了经文。毕岸道:“多点几盏灯吧。这里太暗了。”

几个黑衣人飞快提了几盏灯笼进来,又飞快退出。

房间里亮如白昼。毕岸道:“您念往生咒,不敲木鱼儿怎么行?”说着揭开菩萨身上披的红布,从后面拿出一个油光发亮的旧木鱼儿来。

赵婆婆和和气气地道:“大晚上的敲木鱼儿,会影响别人休息。”

毕岸道:“敲也没用 , 银蚕已经死了。”他掏出已经化成半截银条的银蚕尸体,丢在供桌上。

赵婆婆看也不看,道:“毕掌柜没事的话,回去歇着吧。您要觉得我违法乱纪, 明天只管派人来抓,交由官府法办即可,我绝对不逃。”她往后乜了一眼窗外晃动的黑影,道:“我一个老婆子,想逃也逃不了。”

毕岸道:“婆婆是个聪明人,知道银蚕杀人没有证据,所以才敢如此淡定。”

赵婆婆表情慈祥,带着一点无奈,道:“毕掌柜,我知道你手眼通天,但你也不能污蔑我一个老婆子。你说银蚕啊、杀人啊什么的,我可从未听说。”

毕岸取出木环,用匕首在内里卡槽中轻轻一撬,木环分开两边,里面露出个银制的镜子,镜面缺失,只剩下一个双龙戏珠的外圈。

公蛎惊奇道:“这不是那日王宝偷偷拿来当的那面破镜子吗?”

毕岸翻看着镜子,道:“婆婆将此物放入木环,交给王宝做玩具,让在下好一顿寻找。”

赵婆婆坦然道:“这是亡夫的遗物,怕磕了碰了,所以套了个木环。王宝喜欢, 非要拿了玩,只好借他玩几天。”

毕岸赞道:“婆婆好说辞。”

赵婆婆微笑道:“我偌大年纪,什么风浪没见过?毕掌柜不用恭我。” 公蛎觉得,她这份淡然平静的气势,与毕岸有得一拼。

毕岸道:“不过我听说这叫做无心镜,整面镜子用银精打造而成,专为饲养银蚕;外面两条无角螭龙,为银蚕克星,防止它失控反噬主人。我说的是否准确?”

公蛎如坠雾里,什么“银精”、“无角螭龙”,皆第一次听说。

赵婆婆目露赞许之光,喟叹道:“唉,要是我的子侄后辈有毕掌柜这样的人才,我便知足了。”又道:“毕掌柜见多识广,说的不错。不过这同老婆子可没什么关系,我同你一样,只是听说过而已。而且你也看到了,这不过就是个玩具。”

毕岸道:“婆婆不认,在下也无法。你在王宝的水里投了毒,然后嫁祸李婆婆。今日又借二狗媳妇送玩具之际,将无心镜也送了过去,晚上敲击木鱼控制藏在其中的银蚕,袭击王宝。我原本以为你是因为没有孙辈嫉妒王宝,后来才发现原来你的目标本来就是李婆婆。”

赵婆婆抬眼望了他一眼,道:“嘴巴在你身上,随你怎么说。”又垂目念诵经文。

毕岸微微一笑,道:“不错,虽说是口说无凭,不能定罪,但小可不才,只怕从我口中说出来,相信的人据多。你以后只怕在洛阳待不下去了。”毕岸说着,走到门后一张大头娃娃贴画前细看。

这张画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颜色已显陈旧,正中一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一手 托着个福字,一手扛着莲蓬莲花,脚下画着几条红鲤鱼,寓意“连年有余,娃娃送 福”。整张画保存得相当完整,但缺了一角,撕痕很新,还有一根针带着线头插在 上面,刚好扎在胖娃娃的左眼部位。

毕岸伸手把针线拔了下来,道:“婆婆您这么仔细的人,怎么会把针放在这里?” 赵婆婆转身看了一眼,从容不迫道:“哦,我那日做针线,外面来了生意,匆忙之下,随手扎上了。”

毕岸按压着年画上留下的针孔,道:“王宝真是顽劣,好好的将年画撕了一角。婆婆惩罚他一下,也是对的。”

赵婆婆的背僵直了一下。

公蛎想起王宝红肿的左眼,心中一个激灵,呆呆地听他们谈话。

毕岸轻轻松松道:“婆婆不想谈银蚕和王宝,我们换个话题好了。二十五年前 李婆婆家的阿宝夭亡怎么回事?或者谈谈您同李宏之间的风流韵事。”

赵婆婆额上的青筋忽然暴起。毕岸如同没有看到,继续道:“前些日我查到你 同李婆婆竟然是同乡,委实有些吃惊。”

赵婆婆神态恢复了正常,道:“洛阳城中大把同乡,难道我一个个拉扯、认识去?”

毕岸点头道:“婆婆说的是。同乡不认识的多了,可是您同李婆婆之间,还有 李宏这个纽带呢。”

赵婆婆停止了诵经,暴躁道:“你胡说什么!我根本不认识李宏!”

毕岸道:“三十年前,你同刘兰心正是豆蔻之年,两人共同爱上了隐居郊外的少年公子李宏。可惜李宏最后却娶了活泼可爱的刘兰心。”

 “刘兰心?”公蛎重复了一遍瞬间明白,哑然失笑道:“原来恶俗的李婆婆还有个如此清雅动人的名字。”

毕岸道:“而你嫁给了老实巴交的董滚子,过得各种不如意,索性杀了她家阿宝。接着多次勾引李宏未果,又用银蚕杀了李宏。”

赵婆婆双手紧紧地扳着供桌,厉声喝道:“毕掌柜,你便是手眼通天,也不能如此信口雌黄!我同刘兰心同乡不错,爱慕李宏也不错,但杀人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当年官府已有定论,李宏有家族隐疾,他同阿宝皆死于此!”

毕岸悠然道:“看来赵婆婆对当年之事相当关注,连仵作查验结论都一清二楚。”

赵婆婆脸色铁青,深吸了一口气,正襟危坐道:“当年知道此事的人颇多。而 且妇道人家爱打听,我知道了不算什么。”

赵婆婆抵死不认,神色也不见一丝慌乱,在公蛎看来,竟然丝毫奈何不得她。 正绞尽脑汁想要出个什么好点子来,只听毕岸皱眉道:“算了,还是找了当事人来。”回头朝门口道:“李婆婆请进来吧。” 赵婆婆一惊,慢慢站了起来。

门被推开,李婆婆面如死灰,直挺挺竖在门外,昏花的眼睛冒出一丝奇异的亮光,只盯着赵婆婆,对其他人视而不见,反复道:“你,杀了我的阿宝?”

公蛎忙搀扶她进来,安抚道:“李婆婆不要急,坐下再说。”拉了凳子按她坐下。

她如同弹簧一般,腾地重新站了起来,一字一顿道:“你,杀了阿宝,和我相公?”

赵婆婆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慌乱,满脸堆笑道:“老姐姐你来了,我这给你倒 茶去。”却不小心绊在桌腿上,差点摔倒。

李婆婆猛窜上去,一把钳住了她的衣领,两人几乎脸贴着脸:“原来你就是那 个贱人!你搔首弄姿勾引我相公,我都知道,你缠着我相公让他休了我娶你,我也知道。可你……为何要杀了我的阿宝!”

她呲着森森的白牙,犹如护犊的母豹,极其狰狞。

赵婆婆脸憋得通红,躲避着她的眼睛,使劲挣脱,“不不,你听我说……”

李婆婆抽出一只手来,用尽全力给了她一巴掌,呜咽道:“阿宝啊!”

赵婆婆捂着脸,似乎被打懵了。愣了片刻,喉间挤出一丝低吼,低头朝李婆婆的胸口撞去。

(八)

公蛎再一次见识了女人打架,撕、扯、抓、挠、拧、咬、踢,无所不用。两人 从屋中滚到门口,从桌前滚到床下,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毕岸悠闲地抱着肩,任她们打斗。公蛎在一旁跳着指点:“用拳头打呀!肘击, 肘击!”可惜无人听他的,照样是那种毫无章法的打法。

李婆婆到底壮实些,又满腔恨意,很快控制住了局面,单膝压在赵婆婆胸口, 一手抓了她手,一手卡住她的脖子,目露凶光。

毕岸这才上前,拉开李婆婆。公蛎忙去将赵婆婆扶起,分别按在两张凳子上。 公蛎急着听这段往事,殷勤地给赵婆婆捏起了肩,道:“婆婆你平静下,同她将事情说清楚。”凭心说,从日常表现看,他更喜欢赵婆婆些,慈眉善目,轻言细语,不管对谁都笑眯眯的,一副人畜无害的和善模样,很难将她同一个杀人犯联系起来。

赵婆婆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尖利道:“说什么清楚?就是我做的!”

李婆婆刚才一战,几近虚脱,指着赵婆婆,哆嗦着嘴唇道:“毕掌柜,她……她承认了!”

赵婆婆虽然也累,仪态却不损分毫,从容不迫地将凌乱的头发重新绾上,挺直了背,冷冷道:“不错,我就是瞧你不顺!我性格比你好,长得比你美,人也比你聪明脱俗,凭什么他不选我而是选你?”

李婆婆瞬间恢复了斗志,冷笑一声道:“你不早说,当年若是你早这么说了, 我求下相公,收你做个妾侍也是可以的。”

当年刘兰心与赵月儿共同爱上李宏,刘兰心与李宏是邻居,自然近水楼台先得 月,很快好上。而赵月儿家境差,住的也远,所以刘兰心只闻其名,并未见过她。 但赵月儿城府极深,将刘兰心的底细摸了个透。

赵婆婆满脸的不甘心:“当年在村里,所有的青年男子都喜欢我,我又文静又 乖巧,长得又甜美,想要哪个男孩子,只要我眨眨眼,流几滴泪,他们便心甘情愿地为我效劳。可是我不喜欢他们,我只喜欢李宏一个。从我见他第一面就被他那种略带忧郁的气质吸引了……”

她嘴角露出一丝甜美的笑,像一个想起初恋情人的少女,“他长得真好看,就像毕掌柜一样英俊。”

李婆婆没有反驳,两人共同陷入了回忆。

“我每日里在他常经过的地方守着,只为偶遇他一次……他夸我听话懂事,我就表现得更乖巧……他还向我说过,说你刁蛮不讲理……我以为以我的魅力,定能把他弄到手……”

李婆婆微微笑道:“我知道你的存在,但是我从不在意,因为我爱他、信他, 他同你见面也不瞒我,我很开心。”眼底的得意毫不掩饰。

赵婆婆脸上的笑瞬间僵住:“他把同我见面的事情都告诉你?”

一时间剑拔弩张,大有再战之意。公蛎正听得有趣儿,忙出来打圆场:“两位婆婆不要吵,说正事说正事。”

赵婆婆咯咯一笑,道:“正事儿是吧?李宏同这个贱人成了亲,我也断了念想。本想找个正经人家,可是我爹贪财,收了南山董滚子的两头大黄牛,就把我嫁给了他。他是个浑货,天天出去厮混,同村里几个婆娘都不清不楚的,每日喝酒赌博,若我过问一两句,他便打得我遍体鳞伤。他说我是他家的两头牛换的,没了牛,那些重活累活都归我干。”

公蛎发现,赵婆婆口齿伶俐,思路清晰,堪比珠儿。“我躲过董滚子的严密 监视,偷偷去找了李宏几次,向他哭诉。当时他答应帮我想办法离开董滚子,我想假以时日,我定能让他休了刘兰心娶我。可是过了不久,他生了儿子,欢喜得什么似的,断然不肯休妻。哼,凭什么,你们和和美美的过日子,我就要挨打受气?”

赵婆婆激动得不知是哭还是笑:“不管我怎么哀求,怎么哭泣,他都不肯松口, 慢慢的,他不肯见我了。嘿嘿,我算明白了,男人么,一个都靠不住,我还得靠自 己。后来我说动董滚子,想要做个小货车生意。我扮成个走街串巷的小贩,董滚子 先还不放心,每次都要跟着,但过了几个月,便放任我一个人出来了。”

“哈哈,过了大半年,我才找到机会。一天中午,阿宝一个人出来了,周围也 没有其他人。我的银蚕已经好久没喝过新鲜血液了,它跳出来,一口便咬在了阿宝 的脖子上。嗞嗞嗞,嗞嗞嗞……”

李婆婆无声地抽搐了一下,晕了过去。公蛎眼前,满是赵婆婆邪恶的笑:“其 实所谓银蚕吸血,是你们误会了。那么小的小东西,吸血能吸多少?银蚕体内有着巨寒之毒,顺着血管传入体内,被咬之人,血会慢慢结成黄白状的粘稠物,如同浆 糊。那种感觉,就像是血源源不断地被人吸走……”

赵婆婆兴奋得手舞足蹈:“阿宝死啦,他们夫妇定然相互埋怨,这日子还怎么 过?我又去找李宏,我说我能生,我们可以再生一个,哪像那个废物刘兰心,怀个孕比登山还难。可是他脸色铁青,一把推开了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坐在冰冷的 泥水里,心想,我要的东西,若是得不到,只好毁了他。”

“就这么着,我又纠缠了一年多。那日我约他见最后一面。我说若是不见,我 便要找上门来,告诉刘兰心我们俩一直相好。他只好同意了。”

“我带上了我的银蚕。可是我只是想吓唬他,并没想杀他,我说只要他答应休 了刘兰心,可是他很坚决……几句话,说着说着便呛了起来,一怒之下,我放出了 银蚕……你们看,是他逼我的啊!”

“看着他在我面前慢慢倒下,我疼得像心被剜了一般。”赵婆婆泪流满面,倒像 是刘兰心杀了她的相公一般,“我难过得想死,真想跟着他一起去了……”

公蛎忍不住插嘴道:“你这不猫哭耗子吗?”

赵婆婆尖声叫道:“我爱他!这世上我只爱他!我想象了多少次,我给他生个孩子,我们一家三口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可是如今,他死了,仍然不属于我, 我连给他收尸的权力也没有!这一切,难道不是因为刘兰心吗?若是没有她这个贱 人,李宏怎么能不娶我?”

她平静了下,优雅地用手绢拭了拭泪,道:“可是没等我找到机会,刘兰心这个狡猾的贱妇,竟然卖了祖业搬走了。而恰好我有了身孕,吐得厉害,行动不便,就这么给她逃脱了。”

她恢复了轻言细语,柔声道:“其实之前我已经怀孕过两次,不过我不想让董 滚子那个混蛋污了我的后代,两次我都瞒着他私自落了胎,身体底子比较薄。这次我晕倒在家里,董滚子带我去看郎中,郎中说要好好将养,否则只怕以后不能生了。”

“我才不听他的鬼话,照样偷偷配了落胎药喝。董滚子早就不敢打我了,他有 点怕我,只能任由我折腾。可是这个贱种命大得很,竟然死活赖在我肚子里不出来,我只好生下了他。可是你看,这就是董滚子的贱种,怂包,无用,智力低下, 同我没有一点相像。”她下巴朝厢房那边一点,说“贱种”二字时满脸鄙夷怨恨之色。

董石头夫妇沉默寡言,从来不往人多的地方围,公蛎几乎不记得同他讲过话。 平日印象,觉得他对母亲恭恭敬敬,十分孝顺。可今晚闹这么大动静,他也不出来看看,不知是被黑衣人控制了,还是真心有些傻缺。

李婆婆已经悠悠转醒,但已经虚脱,委顿在椅子上无声地落泪。赵婆婆说得兴 奋,自己倒了一杯水,继续道:“后来我一直在找刘兰心,可洛阳城太大,直到去年,才打听到她在这边开了个茶馆,我这才费劲巴拉地跟着搬过来。”

公蛎好奇道:“董滚子呢?怎么不跟你一起搬来?”

赵婆婆鄙夷地瞥了他一眼,道:“你这个人,总是废话太多,一点都不愿动脑子。跟着毕掌柜好好学学吧。”

公蛎吃惊道:“你……你杀了他?”

赵婆婆悠闲地抿了一口茶,爽快道:“对,等贱种长到十二岁,能干动活了,我就故技重施,用银蚕杀了他老子。”

公蛎看着赵婆婆那张相比同龄人依然秀气的脸,觉得一股冷气从心底冒出,不由离她远了一步。 赵婆婆斜了李婆婆一眼,道:“这近一年来,我处处找机会,可是刘兰心这个贱人十分警觉,银蚕如今也大了,渐渐地不好控制。我的耐心有限,前些日,便准 备利用王宝冒一次险。谁知她那只老猫护主,她逃过一劫。”

毕岸终于开口,道:“你嫉妒王二狗夫妻有个伶俐孩子,索性一箭双雕,撺掇王宝同李婆婆闹,以至于李婆婆打骂王宝之事人尽皆知。”

赵婆婆道:“不错。我一看到刘兰心给他吃了一块糕儿,忙趁着王宝喝水之 际,喂了我这么些年收集的银蚕之涎,王宝一定是活不得了。谁知道你一根银针扎下去,王宝就醒了。听你说是兑了草头乌的断肠砂,我还暗笑,你还是嫩 些。不过为防万一,我还是找了断肠砂丢到刘兰心的茶馆,以作为物证。本以 为板上钉钉的事儿,没两日她竟然被放回来了,说是因为王宝完好无虞,不用重罚。”

赵婆婆不无遗憾道:“唉,我也是老糊涂,低估了你的能力。想着赶紧让王宝 死了,官府抓刘兰心偿命,既用不着我动手,又替我解了恨。一急之下,就中你的圈套。”

公蛎憎恶道:“王宝一个孩子,你害他做什么?”

赵婆婆怒目圆睁,道:“我同李宏都没有孩子,凭什么他们的孩子满街跑?”

这理由和逻辑,听得公蛎瞠目结舌。良久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想要孩子,干吗不让董石头生个孙子给你?”

赵婆婆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他?他同他爹都是贱种,我才不要贱种的孩子!”

公蛎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因为恨丈夫,连儿子都恨上了。

外面鸡啼之声此起彼伏,天快要亮了。李婆婆的状态越来越差,毕岸叫人来送 她回去,并嘱咐喂些姜汤给她。

赵婆婆仍然丝毫不见惊慌,微笑着目送李婆婆出去,道:“你是如何发现我的银蚕的?”

毕岸道:“王宝拿了你的无心镜去当。”

赵婆婆皱了一下眉,道:“这讨厌的小东西。你倒识货,我当时只以为没人认识。唉,大意了。”

毕岸道:“银精做成的无心镜,又难看又贵重,寻常人家,断不会收藏这样的东西。”

赵婆婆脸上显出赞许的神色。

公蛎好奇道:“既然做镜子,为何不做得完整,也好掩人耳目。”

赵婆婆对公蛎的无知有些不屑,道:“各种法器,花纹、铭文、造型都有严格的规定。银精用来限制银蚕,只能做成空心椭圆,外围再以两条螭龙镇压。那些外行之人懂什么,只看它像个镜框,便将它称为无心镜。”

原来外面的造型不是双龙戏珠,而是螭龙。

毕岸看了公蛎一眼,道:“螭龙是银蚕的致命克星。”

赵婆婆似乎有些泄气,道:“好了,该我说的,我都说完啦,事情就是这样。反正老婆子我已经赚够了本。”

看她那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公蛎恨不得扑上去将她的脸抽成破鞋底儿。

空气有些凝滞,三人默默相对。公蛎看毕岸的神态,似乎有些不知如何处置的意味。毕岸率先打破平静,拉了个凳子坐了下来,无奈道:“本来以为您会彻底交代,没想到还是要我问。李婆婆走了,我们来谈谈其他的话题吧。我该继续叫您赵婆婆,还是叫您银姬?”

“银姬?”正在闭目养神的赵婆婆睁开了眼睛,低声重复了一遍。黑衣人的影子 隐约映射在窗户上,看起来像是阿隼的身影。

赵婆婆挺直腰身,盯着阿隼的影子,脸上的表情飘忽不定,似乎在衡量要不要承认这个称呼。

毕岸道:“听闻禁婆银姬精通媚术,见之无不倾倒。我一直以为银姬是个妙龄 少女,没想到是个婆婆。”

公蛎本来已经打起了哈欠,听道“禁婆银姬”这个名字,又恢复了精神:“禁婆,银姬,什么东西?”

赵婆婆收回目光,嫣然一笑道:“小子,放尊重些,禁婆银姬,就是我。” 又朝毕岸笑道:“你还是叫我银姬好了。每日赵婆婆、赵婆婆的,叫得人家都老了。”

公蛎觉得哪里有些别扭。等赵婆婆手指点腮,歪头娇笑之时,忽然明白,是因 为她一个年逾五十的老太婆做出这等妙龄女子的动作,看起来十分别扭。

赵婆婆麻利地站起来,扭了下身腰,轻轻柔柔道:“啊,我这些年来,还觉得 做婆婆也挺好的呢,怎么经你一提,我又想做回银姬了呢?”说着转过身去,一件件褪去衣物,就在毕岸和公蛎面前脱了个精光。

公蛎的眼睛直了。这赵婆婆,不,禁婆银姬,皮肤光亮洁净,带着一丝通透, 如同白玉雕成的一般。她个子小巧,却更显精致。

银姬转过身来,连窗外隐蔽的黑衣人都忍不住发出一阵低呼。

双峰挺立,玉臀微翘,柳腰轻摆之时曲线毕露。公蛎下意识捂住了眼睛,却留 了极宽的手指缝。

银姬咯咯笑道:“龙掌柜,你也看看人家的脸嘛。怎么总盯着胸部看?”

公蛎浑身一阵燥热,往上看去。她的容貌已经变成二十几岁的模样,长相倒说不上十分漂亮,但眉眼如水,嘴角含笑,难以言说的娇媚,特别当她微微眯起眼睛,带着一丝慵懒的时候,更是魅惑至极,让人恨不得一把揽入怀中。

此时,她便是这么一种模样,懒懒笑道:“毕掌柜,你觉得我美吗?”

公蛎抹去嘴边的一滴哈喇子,偷偷看向毕岸。毕岸眼神如常,淡然道:“若是跟李婆婆比,那自然是极美的。”言下之意,再美也五十多岁了。

显然这句话戳到了她的痛处,银姬笑容僵了一下,表情瞬间变得更加柔媚,娇嗔道:“毕掌柜你欺负人。”款款走到床前,撕开被子取出了一件银色长袍穿上,然后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描眉,举手投足,无一不美。

公蛎终于说得出话了:“禁婆是什么?”

银姬从镜中朝他一笑,娇滴滴道:“龙掌柜不学无术,该打。”公蛎忽然觉得一阵不安,仿佛她的眼睛带着一种奇怪的魔力,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毕岸简短道:“禁婆是巫教中的护法。”公蛎不敢多问,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慢慢挪到毕岸身边。

银姬朝公蛎抛了个媚眼,道:“龙哥哥,你一向喜欢美人儿,如今有我在你面前,怎么反倒不敢正视了?哦,你是喜欢我不穿衣服的样子是吗?那我还是将衣服脱了吧。”说着竟然真的将衣服褪下一半,露出圆润光洁的香肩和一大片洁白的胸脯,飞扑过来,便要依偎在公蛎怀中。

公蛎哪里见过如此放荡的勾引,竟然比青楼里的姑娘还要肆意大胆,耳热心 跳之余,却下意识一闪。银姬扑了个空,顺势坐在了地上,刚好将头伏在毕岸膝盖上,拖长了声音撒娇道:“毕哥哥。”

这一声当真如同天籁,听得公蛎心肝儿颤抖,不由后悔了刚才的举动。

毕岸面不改色,正襟危坐,淡淡道:“您还是叫我毕掌柜吧,或者叫名字也可。被一个知天命的老女人叫哥哥,听起来实在令人作呕。”说着毫不犹疑一把推开了她,道:“您还是说说关于银蚕之事吧。”

银姬坐在了地上,却不怒不嗔,仰起脸儿,楚楚可怜道:“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公蛎不住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妖婆,但一看她的样子,只剩下心跳了。

毕岸冷冷道:“关于巫教,银蚕,银精。”

银姬垂下眼睛,道:“我早年加入巫教,跟龙爷学了银蚕养殖之术,银精 也是他找人寻得的。后来巫教败落,我虽然被封了护法,实际上是不怎么管事 的。”她一双眉目微微斜睨,带着点浅浅泪光,低声道:“我这辈子,全然毁了李宏手里啦。”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男人只怕都要心生怜惜之心,想要疼她爱她,令她有生之年再也不受半点苦楚,哪怕她已经年逾五十。

公蛎不由伸出手去,扶她起来。银姬朝公蛎灿然一笑,眼神澄澈清亮,亲切之感顿生。

毕岸道:“龙爷是谁?”公蛎想起梦中那个戴着面具男子,似乎也被称为龙爷。

银姬规规矩矩地坐着,双手交十放在膝上,像一个乖巧的小女孩,轻言细语地讲了起来。

在民间,具有特殊能力的女婴一般被人视为不祥,一旦发现常被溺杀或者抛弃。赵月儿两岁时,因偷吃祠堂供品,被同族一个叔叔骂了一顿,过了片刻,他便疯疯癫癫,在祠堂嚎哭,任谁劝都不行,直至吐出血来,几乎死掉。之后,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几次,次次皆与赵月儿有关。族中便有长辈心生疑惑,暗中留意,发现她能够控制人的意识,特别对青年男子。族长私下找到她爹娘,要求他们为了家族安宁,杀了赵月儿。

赵月儿爹娘万般不舍,正为难之际,一个道士借宿,他对赵月儿极其感兴趣,称此女骨血奇异,愿为她加持添福,并劝说族长改变主意。至于其中到底做了何事,当时赵月儿才三岁,记得不清,而爹娘对此讳莫如深,从不愿多言,只知道他 送自己一条细小的银链,要求必须佩带,不得摘下。自此以后,果然未再出现异事。但勾引魅惑男子这个,赵月儿无师自通,小小年纪便运用得极为娴熟,将周围年轻男子迷得颠三倒四。

十八岁那年,有个男子私下找到了她,自称龙爷,传授了她银蚕饲养之法, 并留给她蚕种;之后又过了五年,那时她已经杀了阿宝和李宏,龙爷才第二次现身。

“他说他知道我杀人的事情,若要保全自己,只能为他做事。我当时试图用银蚕杀他,但银蚕根本不碰他,而我的媚术对他全然无用。没办法,我只好听命于他。”银姬偷偷看了一眼毕岸,样子又可怜又可爱,“他说以后我在教内的名字便叫银姬,身份为禁婆。他又传授我有关银魂魇术的修炼和使用。很奇怪,这次见过他之后,我的魇术进展飞快。倒像是……”她顿了一顿,道,“倒像是我一直都会似的。我猜测,小时候我也是有这种异能的,只是被那个不知道真假的老道士压制了。”

公蛎十分好奇,插嘴道:“龙爷长得怎么样?”

银姬道:“我只见过他几次,他每次都戴着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属下众人,皆单线联系,个人信息全由龙爷一人掌握,所以众多教众相互之间只闻其名号,并不相识。”

她垂下头去,露出白嫩的脖颈:“我曾经想脱离巫教,可是不管我搬去哪里, 他总能找到我。直到十年前,他在一场祭祀中受了重伤,蛰伏多年,再无音讯。所 以……所以我以为已经彻底摆脱了他的控制,这才重新来寻找刘兰心。”

毕岸像是认可了她的话属实,又问道:“巫教的禁公鬼冢,是为何人?” 银姬极其坦诚,轻声道:“禁公鬼冢,我在十年前的祭祀上见过一次,但他模样颇不起眼,大家也都戴着面具,并无交流。”

毕岸道:“巫教的组织果然严密。”这句却是对公蛎说的。

公蛎啊了一声,忙点头附和。他刚才看到银姬讲话时柔嫩的嘴唇微微上翘,如同花瓣,一时又想起丁香花女孩来,不由痴了,根本没留意银姬讲话的内容。

银姬低声道:“是。”

毕岸道:“十年前那次祭祀,发生了何事?”

银姬十分配合,道:“我当时并未在场,只打听到一些传闻。这场祭祀似乎关系到一个极大的秘密,巫教已经谋划了数十年。但好像途中祭祀的器皿忽然出现严重问题,致使祭祀中断,龙爷受伤。”

公蛎想起做的那个梦,试探道:“祭祀活动在哪里举行?”

银姬朝他一笑,道:“黑风崖。邙岭。”公蛎同毕岸交换了下眼神。

毕岸又道:“你以往以何种形式接收任务?都是什么样的任务?”

银姬道:“多是信件形式,送信的方式也不一而足,或信鸽传书,或不相识的人送来,甚至有时一觉醒来,会发现床头有一封画着骷髅的信。至于任务,通常都是……”她咬着嘴唇,道:“采血,杀人。”

若是没有之前听到赵婆婆关于杀死阿宝和李宏的认罪,公蛎打死也不会相信,银姬这么一个如同春花般美好的女子,会比蛇蝎还要歹毒。正如时下,当她楚楚动人带着泪光,说出“采血,杀人”几个字时,公蛎第一反应,便是她是迫不得已, 有苦衷的。

银姬幽幽叹了口气,道:“从我加入巫教那一日,便逃不脱了。我只是个工具, 知道的不一定比你更多。你若是有兴趣,我执行的六次任务,可慢慢说与你听。” 她忽然对公蛎一笑,柔声道:“龙哥哥,我有点冷。”

公蛎站在她左侧,而衣柜和床却在她右侧的那端。公蛎想也不想,抬脚从她前面走过。

毕岸伸手去拉,已经晚了,她的脸贴在公蛎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如同幽静的湖水,深不见底,深情地凝望着公蛎。

(九)

公蛎忘了身在何处,只闻见一股浓郁的紫丁香味道,面前的这个女孩,微微翘 起的粉嫩嘴唇,精致的面孔,正是梦萦魂牵的人儿。

她将头轻柔地倚靠在公蛎的肩上,声音如泉水一般动听:“我找你好久了…… 抱紧我。”

公蛎忽然热泪盈眶,抖抖索索地抱住了她,回道:“我也一直在找你……”

让人沉醉的香味,公蛎愿意一辈子就这么度过。

突然,两人被粗暴地拉开,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脸上咧嘴大笑的昆仑奴狰狞得如同地狱来的魔鬼:“血珍珠,我的血珍珠,可以采集啦。”

面具狞笑着,朝着她喷出一口毒雾。

丁香花女孩深邃的眼睛如同一弯漩涡,似乎要将公蛎吸进去。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抚摸着公蛎的脸颊,软软滑滑,轻轻哭泣道:“救我!”

公蛎弹跳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开男子。

女孩儿如同秋风垂落的花瓣,飘落在公蛎怀中,五官渐渐隐去,只剩下两只黑洞洞的眼窝和被砸开的颅骨,全身上下化为一具白骨。

一向没心没肺的公蛎,第一次明白了心碎的感觉。他泪流满面,发出一声几乎不像自己的低吼朝男子扑了过去,两人翻滚在地上。

眼睛已经发红。厚厚的墙壁外,那些潜伏的黑衣人迷失了本性,在院子里疯狂 地相互翻滚、厮打。周围的景象异常清晰,公蛎看到高阳手背上厚厚的汗毛,看到王进扭曲的脸,看到阿隼挺着勾一样的长鼻子将厮打的两人分开。帐幔在燃烧,地 面热得发烫,火光映照着丁香花女孩的白骨,无数黑色的鬼魂从地底下爬出来,抱 着公蛎的脚踝哭泣,如同地狱。

打啊,打死他。那些鬼魂说。

公蛎身轻如燕,狂热地挥拳,飞脚,昆仑奴男子灵活地躲避,厚重的花梨木供桌在公蛎的拳头之下变成齑粉。

打啊,打死他。一个鬼魂顺着公蛎的身体盘旋而上,朝着昆仑奴男子做出恐吓的表情。

昆仑奴还在笑,那份笑仿佛刻在他脸上,公蛎似乎听到他内心的狂笑:“你和丁香花女孩,不过是我的珠母,哈哈哈……”

公蛎吐出一口鲜血,腾空而起,他看到昆仑奴男子眼里的惊异,看到自己的爪子布满暗青色的鳞甲,长长的指甲如同钢钩一般锋利和明亮。

公蛎醒醒。

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传入公蛎耳朵里,或者是心里。他愣了一下,可是爪子已经扑出,死死地钳住了昆仑奴男子的脖子。

快啊,快杀了他。

无数个鬼魂匍匐在地上,朝他欢呼膜拜。公蛎突然生出一股豪气来,仿佛自己已经成为一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居高临下,万众瞩目,而脚下那些,都是自己的臣民。白骨坐了起来,嘤嘤地哭泣:“杀了他,你就能够替我报仇了……”

公蛎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强大,如此自信,他狂笑着,双爪持续用力。 面具下,男子的眼睛已经充血,但眼神冷傲,目光如同利剑。

醒醒,醒醒。

心底的声音越来越大,公蛎面前的一切渐渐模糊。没有丁香花的香味,没有微 微翘起的粉嫩嘴唇,白骨的下颌随着说话一动一动,同那些拖着残缺肢体蠕动的鬼魂一样丑陋。

难以言说的失望从心底蔓延开来,刚才的意气风发瞬间消失,公蛎飞在半空中的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公蛎半晌才回过神来。

银姬不见了,赵婆婆裸身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鹤发鸡皮,肋骨条条暴起,松弛的胸脯只剩下皱巴巴的一层皮,还散落着褐色的老年斑。

公蛎忙将目光移开。屋里一片狼藉,桌椅碎片到处皆是,帐幔已经燃尽,床上的棉花被褥一明一暗,发出一股浓烟,如同经过一场战争。

毕岸站在公蛎身边,他的颈部,乌青的掐痕触目惊心,衣襟被撕去好大一块。公蛎再低头一看,自己不仅衣衫褴褛,连身上也伤痕累累。

阿隼进来了。他并没有比公蛎好多少,眼窝乌青,满身泥土,像是在地上打了一阵滚。他皱眉看了看公蛎,淡定地抱起床上起火的被褥,隔窗扔了出去,又朝床腿跺了几脚,将一处明火扑灭。

毕岸看向他。

阿隼道:“没事,有两个受伤重些,已经带去医治。”

公蛎挣扎着爬起来。天已朦朦亮,外面的黑衣人更加狼狈,但依旧站得笔直, 守在大门和各房屋门口。

毕岸道:“你们先撤。”

阿隼迟疑了下,看了看如同破风箱的赵婆婆,默默退出。

赵婆婆在地上抖动了良久,终于缓过气来,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公蛎眼睛四处躲避,忽见身后墙上挂着一件旧蓑衣,赶忙扯下来将她的身体盖住。

赵婆婆咯咯地笑起来,笑了一半又开始喘:“真没想到。”

毕岸面无表情道:“是,没想到。”

赵婆婆将蓑衣裹紧,失神地看着裸露出来的削瘦双腿,道:“我真的老了。”

公蛎不知该说什么,刚才历历在目的景象竟然是幻象,按说应该庆幸,可是公蛎只要一想起丁香花女孩在自己怀里变成了白骨,心里依然充满了忧伤。

毕岸道:“银魂魇术破了。”银魂魇术是一种古老的催眠术,通过施法者的眼睛,引导被施法着进入幻境,勾起他们心底最害怕面对的记忆或者情景,从而使人癫狂,不能自控,直至最后体力心力衰竭而死。

赵婆婆抬起头来,眼神在毕岸和公蛎的脸上流连了一阵,道:“我的银魂魇术,从来没人能破得了。”

毕岸道:“李宏呢?”

赵婆婆怔怔道:“他?他是……”她深情地看着毕岸,好像他是李宏:“他同你一样,是少有的不会被我迷惑的人之一。”

毕岸道:“心不迷失,梦便不迷失。”

赵婆婆神色黯然,道:“我天生便具有这等本领,用眼神迷惑男子,可他却从不会迷失其中。果然是心不在我这里。”

她笑了一下,表情竟然带着一种轻松:“我活了五十多岁,只见过三个人,不曾受我的迷惑。”

她抬起头,笑容瞬间变得邪恶起来:“你猜另一个是谁?”

公蛎忘了丁香花女孩,茫然地看向毕岸。毕岸道:“董滚子。”

赵婆婆鼓掌赞道:“好聪明。”蓑衣滑落下来,露出干瘪的身体,她也不拉一拉。

公蛎忙转过头去。毕岸却熟视无睹,道:“董滚子能娶了你,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赵婆婆捶着削瘦的腿骨,叹道:“八岁时,我便明白了,我可以让任何男人臣服在我脚下。可是等到二十岁,我碰上了李宏,他却不为所动。我使出了浑身解数,他还是娶了刘兰心。之后我认识了董滚子,发现他也同样。当时十分不服气, 李宏就算了,凭什么你一介农夫,也能躲过我的媚术。”

她嘴角露出讥诮的笑,一脸的不屑,好像说的是别人,“我多方暗示,甚至主 动献身,这才引得董滚子去我家提亲。可是成亲之后,情况依旧,在他眼里,我就是个又瘦又小又没用的废物,带出去也嫌丢人。”

“他喜欢丰腴的女人,喜欢那些大胸大屁股可以同他开粗俗的玩笑,能够扯着 嗓子骂街的女人,可我不是。”她忽然看着公蛎笑了一下。

公蛎吓得一躲,小声道:“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这样。” 赵婆婆继续道:“越是不能,我越是想要征服他。谁知除去李宏之后,我有了身孕,他竟然态度大变,每日把我恨不得捧在手心里,任我打骂,再不还手。”

公蛎心想,这不正是普通人的生活吗?一家三口,锅碗瓢盆,你让我我疼你的,多好!

赵婆婆仿佛看出他想什么,苦笑道:“若是我能早日想通,或者一切都不同了罢。以我当年的心性,他若是对我非打即骂,爱理不理,我还会觉得有些新奇,等他同那些男人一样了,还有什么趣味?我忍到石头十二岁,那日给石头庆生,他喝了一些酒,我就把银蚕放了出来。他就这么没啦。”

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下来,她也不擦一下,痴痴道:“可是他没了之后,我又 觉得难过至极,每天晚上想他想得睡不着。想他身上的马革和干草味道,他的鼾声,他一下子把我们娘俩轻松抱起的那种感觉……”

她老泪纵横,脸上却依然带着笑意,凝望着门后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角的年 画,道:“这张年画,是他那天下午买的,他说上面的娃娃像石头。”

毕岸冷冷道:“他对你好,是真心爱你,想同你好好过日子。其他男人爱你, 是垂涎你的美色。”

赵婆婆听了毕岸的话,回过头来,黯然道:“你真聪明,一下子便明白了。可 我,却是直到这两年才想明白。”

赵婆婆叹道:“董滚子死了,石头也大了,我一边执行任务,一边放纵自己, 四处游荡,顺便勾引那些顺眼的不顺眼的男子,可是无一例外,个个上钩。”

公蛎颤声问道:“你那些猎物,都死了?”

赵婆婆嗔道:“我勾引玩弄一番便罢了,谁说我见一个杀一个的?至于我撤了魇术之后身体能否恢复,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她瞥了一眼公蛎和毕岸,又道:“忘尘阁开业那天,我第一眼看到你们两个,一个孤傲的像棵松树,一个俗气的像根狗尾巴草,但两个人眼底的坚毅却一模一样,便认定你们不一般。或者你们其中,有我要找的第三个人。”

公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坚毅?同毕岸一样?

赵婆婆脸上的倦态越来越明显,道:“我的使命除了采血杀人,便是寻找第三个人。李宏早死了,董滚子一介莽夫,难堪大任,又被我杀了。龙爷发了怒,要我尽快找到第三人。”她失去神采的眼神在两人脸上打了一会儿转,道:“果然,你不被我诱惑,而你,竟然能从我的银魂魇术中挣脱出来。”

后一个,说的是公蛎。

公蛎竟然脱口而出道:“那个,你能不能再用一下……你的魇术?”

公蛎对刚才没有想起问她的名字很是懊悔,心想若再来一次,一定问清楚。

两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仿佛看街头的傻子。赵婆婆带着一点不甘, 道:“银魂魇,已经被你给破了,再也不能施展了。”

原来施展魇术,若是被魇者凭自己的力量摆脱梦魇,那么这个魇术便算是被 破。而且越是高级的魇术,这种反作用越强。

公蛎茫然地看着她,心想,从梦魇中醒过来,就算是破了?

毕岸问赵婆婆:“你刚才提到龙爷要你找不被诱惑的第三人,用来做什么?”

 “龙爷说,找到这个人,我的任务便完成了。具体用途,我也不知道。可惜,找到了也不能报告给他啦。”她忽然颤颤巍巍地扶着凳子站了起来,除了脖颈一条细银链子,一丝不挂地站在两人面前。

公蛎忍无可忍,脱了自己已经烂的不成样子的外套给她裹上。赵婆婆道:“我不冷。”

公蛎嘟囔道:“冷不冷总要穿件衣服,这么光着,成何体统?”

赵婆婆笑了,对毕岸道:“其实你看,还是像他这样的有趣些。”

毕岸冷淡道:“有趣也是种天分。我学不来。”

赵婆婆的状态似乎不好,扶着供桌喘了一阵,对公蛎道:“你去把观音像搬起来。”公蛎依言,抱着观音像放到她面前。

观音手中捧着个两寸高的净瓶,上面插着一枝枯萎的柳条。赵婆婆拔下柳条,用小指的长指甲在瓶子中拨弄了片刻,从中拉出一小卷东西来,捧在手里,嘴角抽动,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公蛎见她双腿抖得厉害,发现床下还有个脚凳,忙搬过来给她坐下。

她脸色灰暗,闭目养了会儿神,递给毕岸,道:“打开。”

一张人皮图画,中间纹有多条形态各异的虫子,缝隙中密密麻麻纹着公蛎看不懂的文字、曲谱,纹的字迹有新有旧,显然一直在补充内容。

赵婆婆有些得意,抚着胸口问道:“瞧出这是……”

毕岸未等她说完,道:“巫要第七章,银魇。”

赵婆婆有些失落,平静了一会儿,道:“不错,银魇。可是我这些年养银蚕、施魇术,又有了好多心得,我用绣花针一点一点全部纹了上去。”她伏在膝上休息了下,又道:“关于银蚕的养殖之法,银魂魇术的使用,敲击的力度和频次,还有媚术,全在这里了。”

她斜眼看着公蛎,笑道:“媚术,男人也可修炼哦。”

公蛎正了正脸色,但还是有一点点动心。

赵婆婆笑了一阵,扯下脖子上的细银链,连同那个旧木鱼儿,一起丢在人皮卷上,道:“银精链,谶鱼儿,也归你了。我,”她抬起头看着窗外桐树的枝桠,嘴角泛出一丝笑意:“我要去找董滚子啦。谢谢你。”她对公蛎说。

公蛎吃惊道:“谢我什么?” 她像是卸下了一挑重担,眼里透出无尽的轻松:“终于可以死心塌地地做人家婆婆了。”

公蛎有些莫名其妙,心想要做个普通的老人家,还不容易,只管做就是了。

毕岸默默地看着她,眼神中多了一丝复杂。她本来瘦小,如今更显得单薄,像一坨风干的橘子皮,微微笑道:“若是我一出生便是个普通的女子,该有多好。”

毕岸道:“路是你自己选的。” 赵婆婆茫然地重复道:“路是我自己选的……”她哑然一笑,道:“那块记载着银魇的人皮卷,是我全部心血。不管你们两个之间的谁修炼,定然会在魇术方面取 得更大的成效。”

毕岸漫不经心道:“是么?”

公蛎心里盘算,自己对其他不感兴趣,媚术倒可以一试,却见毕岸忽然出手,将人皮卷隔着窗子甩了出去,不偏不倚落在院中一个火把上。

抢回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微响,人皮卷发出一股浓重的皮肉焦煳味道,又腥又臭,上面的字迹很快模糊成了一团。

毕岸飞快取出怀中的无心镜,连同赵婆婆刚给银链、木鱼儿,朝着火中最旺的地方丢了过去。一阵冷风吹来,人皮卷在风的鼓噪下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腾起的火焰足有三尺来高,无心镜和银链很快融化,银色的液体骨碌碌滚下来,进入地面消失不见。

赵婆婆不知是心疼还是意外,瞪大眼睛看着人皮卷在火中蜷曲、展开,直至变成黑色灰烬。

公蛎急得顿足,道:“你这是做什么?”

毕岸漠然道:“这些作恶的东西,留着只会祸害人间。”

赵婆婆收回目光,长吁了一口气,道:“这样也好。走吧。”

她步履蹒跚地走出门外,呼吸着新鲜空气,喃喃道:“真好。”

董石头夫妇并排跪在甬道一侧。赵婆婆眯着眼上下打量,像是不认识他一般。

石头低声叫道:“娘。”

赵婆婆伸出手,在董石头的头上迟疑了良久,还是放了上去,轻轻摩挲着他的头发。董石头呜咽起来。

赵婆婆低声道:“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和你爹。”公蛎却想:那李宏和阿宝呢?

董石头手忙脚乱地跑回去,取了一套他媳妇的衣服。赵婆婆顺从地让儿子帮她 把带子、扣子系好,情不自禁去摸石头的脸。

董石头下意识一躲,整个背部都僵直了起来。原本满脸疼惜的赵婆婆表情有些 呆滞,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转身面对仍跪在地上的石头媳妇,伫立良久,忽然伸出指甲朝她右耳耳垂一划。

一滴黑血流了出来。石头媳妇瑟瑟发抖,俯下身子,脑袋几乎挨在了地上,却 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赵婆婆神态落寞,良久才道:“生个孩子吧。”转身走了。

走了三五步,她忽然回头道:“我做的事,同石头没一点关系。”

公蛎忙跟上去,毕岸却站着未动,静静地看着赵婆婆的背影。

赵婆婆的脚步越来越重,行至门口,身形一晃,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无声地倒在了地上。

她死了。

长相粗笨的董石头摸着自己的脸,哭得像个孩子。

阿隼带人来收了尸体,交由仵作勘验。

走出浆洗铺子,地面结满霜花,天色已亮。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赵婆婆虽死有余辜,但公蛎还是有些难受,念叨道:“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毕岸道:“银精和银魂魇术阴气最重,早已将她的身体掏空了。今晚的魇术,耗尽了她最后的精气神。”

想起那个从未得到过母爱的董石头,公蛎唏嘘不已。

毕岸冷不丁道:“她是谁?”

公蛎结巴道:“什么她?”

毕岸头也不回,道:“你的那个她。你说找她好久了。”

公蛎讪讪道:“一个朋友。”一想到丁香花女孩同那些女孩儿一样,身上长着鬼面藓,脑袋里养着血珍珠,最后要被人破颅取珠,公蛎便透不过气来。

毕岸道:“她有什么特征?我帮你找。”

除了嘴唇,公蛎记不起任何关于她的模样特征,踌躇良久,道:“她身上有股特别的丁香花味道。”

毕岸回头瞥了他一眼,道:“如今香熏风行,使用丁香花的女子很多。” 公蛎激烈地反驳:“不!她的香味不是熏出来的!我分辨得出来!”

毕岸回头看着他。公蛎十分沮丧,耷拉着脑袋,小声道:“或者她已经不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