窨讖鼓

(一)

公蛎足足在房间里躺了三天。胖头认为他这几天没吃好,身体虚空,汪三财却非说他在装病。

隐藏这么深的巫琇,竟然被自己一撞而死,后脑那么大一个血窟窿,公蛎一想起便要做噩梦;一会儿又懊悔没打听出丁香花女孩的姓名,一会儿又郁闷自己应该先问身上鬼面藓的疗法,而最为担心的,还是官府是否会把自己当做杀人犯抓了去,真是茶饭不思,心神不宁。加上他自蜕皮以来,连续担惊受怕,没个安稳日子,真被折腾的不轻。如此这般,两日之后,公蛎开始浑身忽冷忽热,脑 袋发胀,四肢酸痛,一起身便天旋地转的。看到他是真的病了,汪三财这才不再唠叨。

直到第五日傍晚,燥热退去,公蛎渐渐清醒。先侧面同胖头打听了下官府动 向,听说并没有官府来捉人,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这才觉得腰都要躺得断掉了,起床胡乱抹了一把脸,打算出房门活动下手脚。

一推门,便见毕岸坐在中堂。他竟然在家,正不紧不慢地喝着一碗小米粥。看 到公蛎,道:“这几日睡足睡够了吧。”

公蛎要退回房间已经来不及了,支吾道:“还好。” 

胖头盛了粥,又笑嘻嘻地递给公蛎一个烧饼。毕岸笑道:“胖头满脸喜气,有什么开心事?” 

公蛎这才留意到,胖头今日没穿短衫,而是穿了一件干干净净的湖蓝新袍服,戴了一顶硬翅襥头,满脸红光,眉开眼笑的,从里到外透着开心。

不仅胖头,一贯冷眼冷面的毕岸似乎心情也十分不错。只听他打趣胖头道: “莫不是喜欢上哪家女孩子了?”

胖头又是傻笑又是脸红,扭捏了半日才道:“那个……我第一次穿这种衣服……” 

公蛎心思烦乱,没好气道:“一件衣服就乐成这样。瞧你那大肥脸,红得跟卤过的猪头肉似的。还不快做事去!” 

胖头忙板上了脸,挺胸收腹,小心翼翼地将衣裳拉扯整齐,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步子去了前堂。 

公蛎突然很想向毕岸求助,但一想到他同阿隼的关系,又退缩了,站在桌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无所适从。 

毕岸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原来水蛇也会有黑眼圈。” 

公蛎转了转眼珠。他不仅眼窝发黑,眼睛里还布满红血丝——但他已经化成人形,很讨厌人家叫他水蛇。  

毕岸似乎觉得很好玩,往椅子上一靠,笑了起来。 

公蛎没来由的恼火,道:“不许叫我……”话未说完,忽然被毕岸打断道:“五日前,我在北市土地庙一处院子里,发现了前阵逃脱失踪的巫琇。”

公蛎的心一阵狂跳,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嗯,太好了。” 

毕岸道:“可惜他已经死了。被人正面猛烈撞击,后脑受伤严重。” 

公蛎低下头,干笑了两声:“这样啊……这人这么大本事……谁还能撞了他?” 

毕岸道:“本想找到巫琇,便可找到清楚治愈我们身上鬼面藓的法子,没想到这样。官府如今正在追查杀他之人,希望能有所突破。”

公蛎锁紧眉头,斟词酌句道:“那个,或许那个撞他的人,不是故意的,是误伤。他那么大本事,一般人怎么能杀得了他?” 

毕岸回过头来。公蛎忙端正身体,神态更加庄重。 

毕岸起身走开:“你这两天最好哪里都不要去,否则我可就保不了你了。还有,今晚同我一起查验下现场。” 

公蛎不安道:“你……都知道了?” 

毕岸回头哼了一声,道:“就你这两天说的胡话,是个人都知道是你撞死了巫琇。” 

好歹没被官府捉走,公蛎松了一口气。但病了这几日,尚未来得及将那日的经历梳理。如今细细一想,不由得心惊。 

那晚被困,引自己入局的老婆婆和小女孩,难道真的是人偶?还有巫琇,老早毕岸已经推测吴三被人控制,可能是巫琇所为,为何一直不抓他归案?而那个奇怪

的阵法,被自己一把火烧了,但火是如何着起来的?而且—— 

公蛎撸起衣袖裤管。浑身上下,别说是被火烧伤,连衣服头发,都没有一点过火的痕迹——这是第二次出现这种情况了。若不是毕岸刚才提到巫琇的死因,公蛎几乎要以为被困古阵乃是一个噩梦了。

一想到毕岸,公蛎心中又是一惊,忙伸手往衣袖里摸去。他去土地庙,是收到 了毕岸的纸条,当时他分明随手塞进了衣袖,但如今却空空如也。

公蛎无心吃饭,回到房间里,将藏在脸颊的玉珏吐出来,然后扯着嗓子叫胖头。

胖头跑得肚子上的肉都一颤一颤的,兴高采烈道:“有事?”

公蛎扯着他的脖子将他拉进了屋里。三下两下除去襆头,胖头的头发散落下来。

胖头以为公蛎同他闹着玩,只管嘿嘿傻笑,披头散发的任他摆布。 公蛎将玉珏塞他手里,喝道:“拿好了!不许动!”胖头果然听话地一动不动。

公蛎走到他背后,在他肩上锤了一拳,不无嫉妒道:“这皮肉,够厚的。”说着忽然 取出火折子打火,朝他的头发点去。

噼里啪啦一阵响,胖头的头发着了,带着一股浓郁的皮肉焦煳味道。公蛎哇一 声大叫,抓起早已准备好的旧衣服死命扑火。

所幸火头不大。但胖头右耳下方的大撮头发被烧得乱七八糟,生生比其他地方短了半尺,再也盘不上头顶,而且头发燃烧后的灰烬弄得他满脖颈都是,看起来又狼狈又滑稽。

这个仿冒的玉珏,并不能避火。

公蛎想了想,拿过玉珏,趁胖头不注意重新吞进脸颊,将火折子递给胖头: “打火,烧我。”扁起衣袖,将胳膊伸到胖头面前。

胖头正痛心疾首地摆弄肩头长短不齐的枯黄发梢,胖脸上显出要哭的神色: “老大,你病糊涂了?”

公蛎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快点,别废话,打火烧我的胳膊。” 

胖头死命往后退。公蛎揪着他的衣领:“要是烧伤了跟你没关系!”

好说歹说,胖头终于同意一试。不过他认定公蛎这两日发烧将脑子烧坏了,明天一定带他去看郎中。

(二)

这块玉珏根本同避水避火没一点关系。烧了胖头的头发就算了,还将公蛎的手 臂烤伤了一块,红彤彤、火辣辣地疼。

尽管并未出乎自己的意料,这块玉珏就是块普普通通的仿品,公蛎意外之财的 希望破灭,还是有些失望。

亥时更鼓敲响,公蛎同毕岸换了衣服,一起去勘验现场。走到街口,却见胖头  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棵槐树后,正探头往对面街道观望。

这些天,为了避免汪三财唠叨,公蛎外出有意不带胖头。但往常只要公蛎在 家,胖头便像只大黄狗一样跟着公蛎,今天公蛎刚刚痊愈,却不见他随身伺候,原来躲在这儿。

公蛎上去给了他一个爆栗:“你在干吗呢?” 胖头吓了一跳,回头揉着脑袋道:“老大,毕掌柜,你们这是出去哪儿?”眼睛却还瞥着那个方向。 

公蛎朝对面看去。

 如今已经初冬,天气渐冷。虽然闭门鼓尚未敲响,但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店铺也已全部打烊,只剩下各家门口昏黄的灯笼照着空荡荡的甬道。 

公蛎伸手去撕扯胖头的脸,邪恶地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看上了对面木匠家的虎妞?”那家的丫头又黑又壮,一个人扛两条檩条健步如飞,不带喘气儿的。 

胖头讪讪道:“老大你可不能胡说。” 

胖头的头发用水抿得整整齐齐,上面戴了帽子,不留意倒也难以发现被烧断了半边;一身湖蓝袍服还未舍得除下,不知从哪里找了个同色的劣质腰带扎着。胖头本身又高又壮,如此一打扮,遮掩了臃肿,显出几分高大威猛来,还真像模像样。

公蛎啧啧道:“大半夜,打扮这么风骚,给谁看呢?” 

胖头吸着嘴唇,显出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毕岸忽然道:“胖头今晚不如跟我们一起去北市土地庙吧,多个人,也多个帮手。” 

胖头挠了挠头,嗫嚅起来。公蛎恼道:“反了你了……”毕岸制止道:“哦,算了,胖头还是留着看家吧。如今城中不太平,留财叔一个人,我不放心。”

胖头的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听毕掌柜安排。”公蛎总觉得,他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公蛎走出大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胖头,狐疑道:“胖头这是在等谁?神神秘秘的。” 

毕岸慢悠悠道:“胖头长大了。明日我送他一条真丝水蓝腰带。” 

公蛎心生羡慕,嘟囔道:“糟蹋东西。还不如送我呢。”

空气清冷,公蛎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同时却也想到,自己竟然没了冬眠的困 意——这么说,应该是修炼精进,已经褪去作为水蛇的动物本能,适应了凡人的生活了。

这算是这些日心惊肉跳的唯一收获了吧。 

土地庙附近一片静寂,阴森森的松柏带给公蛎一种莫名的不安。公蛎跟着毕岸,绕到后面的大杂院附近。 

一个黑影从磨盘的阴影中闪了出来,低声道:“公子。”却是阿隼。阿隼转脸看到公蛎,竟然极其客气的叫了句龙掌柜,让公蛎受宠若惊。 

毕岸道:“怎么样?” 

阿隼道:“除了那些小乞丐,并不见有其他人进出。” 

毕岸道:“好,收网。”

这么多天,竟然还没有解救那些小乞丐,公蛎不禁有些鄙夷,却不敢表露出来。

阿隼回到自己躲藏的地方,毕岸则躲在了院子对面的松树上,公蛎忙跟着爬上 旁边一个树杈。

皓月当空,将小院照得一清二楚。原来今日是十月中,天气晴好,月亮又大又圆,对面院落的情形一览无遗。那五条并排种植却被甬道隔开的荆棘在月色中成了 一条条浓重的黑线,而后面的上房,房顶不是普通的枯黄茅草,而是乌黑乌黑的,像是刷了黑漆的蓑草,这么居高临下地望去,相当刺眼。

公蛎对巫琇的品位有些不屑,随口道:“看人家暗香馆的绿篱,打理得才叫漂 亮。院子里种荆棘,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毕岸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是奇怪,带着点嘲弄和疑惑。公蛎瞬间觉得不爽,却不敢说什么。

毕岸皱眉,摇了摇头。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小院里不见有任何动静。不但冷,腿脚都开始发麻了。

公蛎不敢叫苦,只好搓着手无话找话道:“巫琇会不会就是吴三?” 

毕岸道:“不是。” 

公蛎闷闷道:“哦。那他是利用吴三的身份伪装。不过以他的能力,到哪里混不了一口饭吃,怎么会想起来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毕岸又看了他一眼,道:“是。” 

公蛎埋怨道:“我早跟你说那些丢的孩子被换了容貌,你干吗不早点解救?你要早点来……巫琇说不定也不会死。” 

毕岸道:“是。” 

公蛎越是不安,就越是想找话来说,忍不住又道:“你等什么呢?要我说,直接破门而入,把那些孩子们抱出来,不就完事儿了吗?”

毕岸这次连敷衍的“是”也没有说,只是挺直了脊背,一眼不眨地盯着对面大院。 

大院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出来,将院落周围点上灯笼。 

唯一没有残疾的孩子,自然是小武了。 

八个白灯笼,发出白森森的光。不过灯笼十分老旧,灯头也小的可怜,只能照亮灯笼下一丁点儿的地方。  

小武点了灯笼,自己回了房间,院子里又一片寂静。 

梆,梆,梆。远处的更鼓清晰地传来,三更了。 

不知从哪里升腾起浓重的雾气,独独地将这个院子笼罩起来。 

公蛎紧张起来:“巫琇……不是死了吗,这院子还这么古怪?” 

毕岸冷冷道:“卜卦,大凶。” 

公蛎如醍醐灌顶。五条被甬道分开的荆棘,一排茅草房——五条阴爻,一条阳爻,可不就是八卦中的剥卦么。 

公蛎对伏羲八卦并非一窍不通,可是这两次来,次次都是晚上,而且惊惧异常,心思根本就没往卦象上联想。如今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卜卦,大凶,以压制和剥离为主,致原物不能辨认。那些孩子们,被放入如此卦象中,容貌改变,魂魄被拘,若不能破了此卦,只怕一生都要陷入悲惨之中。

毕岸低喝一声:“走!”纵身跳了下去,公蛎略一迟疑,忙跟了上去。

两人飞快来到门口。公蛎收不住脚,一把扑在破旧的柴门上,脸刚好对准上端残缺的部分。

说来奇怪,在明亮的地方,公蛎的视力不见得比常人好多少,有时甚至还不如 常人;而今晚院子里雾气缭绕,公蛎反倒觉得同往常一样,视力并不受影响。

毕岸俯低身子,低声道:“看看院中,除了荆棘和灯笼,还有什么?” 

公蛎也不避讳,化为原形,将脑袋伸进柴门的缝隙:“一口水缸。” 

毕岸却不进来,道:“不是。还有什么?” 

公蛎不明白他的用意,只管看到什么便说什么:“上房墙上还挂了一串蒜,靠着一个秃扫把,窗台一堆破布烂衫,灶房门口石头上还摆着好几个破碗。”见毕岸眉头紧锁,忙接着道:“这边墙角一棵歪脖子小槐树。”

毕岸“哦”了一声,慢慢地将手摸进衣袖。公蛎将上半身挤进门里,转了一 圈脑袋,道:“真没其他的了。”一低头,却见大门后一侧放着个圆滚滚的石碾子, “哟,这里还有个石碾子。”

上两次皆是在惊惧的情况下闯入院子的,公蛎竟然不曾留意。 

毕岸道:“仔细看看,什么形状的?” 

公蛎倒吊身体,凑近了用脑袋轻轻碰了碰:“竖起来放着,乌黑发亮,硬得很,不知道是什么石头做的。哦,可能不是石碾子,表面平得很。”

 毕岸贴门而立,低声道:“你再仔细看看,找到它的正面。”伸手抓住他的尾巴,道:“放心,有什么危险我马上拉你出来。” 

公蛎若不是因为撞死巫琇一事要仰仗毕岸,打死也不想再来这个地方,硬着头皮看了看,道:“石碾子哪有什么正面?再说另一面压在底下,得要搬起来才能看到。”

毕岸道:“正面有螺旋纹,只有对着月光才能显现,你仔细看看。”说着手一 松,啪的一声,公蛎掉在了石碾子前。

公蛎顿时来气,小声嘀咕道:“什么人呢这是,自己躲着不进来,哼!” 

雾气笼罩,天灰蒙蒙一片,哪里能看到月亮?公蛎使出吃奶的力气,将石碾子推倒,反复看了多遍,也不见两端的断面有何不同。 

毕岸隔着柴门,道:“过会儿月光进来,你要抓紧时间找到正面,今晚之事结束,你误杀巫琇的事便不再追究。”

公蛎一喜,道:“真的么?”毕岸紧接着道:“月光可能只有片刻工夫,你必须用尽全力,快速找到鼓面。”说着不知从衣袖里取出个什么东西凭空一划,公蛎只听门外隐隐传来一阵金玉之声,萦绕的浓雾如同受了惊吓一般飞快退开,一缕月光照射下来,在地面上投射出一个脸盆大的光斑。

公蛎变回人形,咬紧牙关,将石碾子推到光斑处,对准一面,一看什么也没 有,忙吭吭哧哧换了另一面,直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浓雾重新围拢过来,月光渐淡。公蛎眼疾手快,将石碾子斜斜推去,刚好让月光投射在石碾子的表面上。

原本黑黝黝的表面褪去乌色,变成了黄白色,中间隐隐出现一圈圈的螺纹,直 至中间,形成了一个白色的点。

公蛎以手触之,嘴里道:“咦,不是石头,软软和和,还有弹性呢。” 

话音未落,只听嗤的一声,毕岸站在门外,从门上的残缺处将长剑投了进来,不偏不倚,刚好扎在了鼓面正中的白点上。接着一股低沉的气流呼啸之声,石鼓瘪了下去。

柴门被一脚踹开。毕岸沉声道:“高阳带人搜捕,王进去将那些个孩子转移。”

 院落外墙,顿时冒出好几个黑影来,伸手敏捷地跳入院中,几乎不发出一点声息。只有那个矮个子捕快高阳走过公蛎身边,嘀咕了一句:“真没想到,竟然是你。”

一句“竟然是你”把公蛎从茫然中拉了回来,他自己心虚,唯恐捕快们将他 捉了去,忙一把拽住毕岸的衣袖,急道:“你快跟他们说,不是我,当时我跑出来,巫琇他也跑出来……撞得我脑袋也疼呢……”

毕岸打量着院中的布置,敷衍似的点点头道:“知道。”高阳疑惑地回头看了他 一眼,道:“哟,没想到你还挺谦虚。”

公蛎这才意识道他说那句“竟然是你”,指的是公蛎闯进院子找石墩子一事。 雾气已经褪去,小武点的那些灯笼不知怎么也全灭了。不过月光倒好,并不影响视物。 

两个捕快点燃了火把,王进同几个黑衣人将隔壁茅屋中昏睡的孩子们抱了出来。毕岸翻开其中一个孩子的眼皮看了看,道:“没事了,先抱回去安置,明天问清父母姓名和家庭住址,着人领回。”

其中一个孩子忽然醒了,从断掉的手臂和衣着来看,很像是那个被唤作小平的女孩,但她的模样已经大变。她揉了揉眼睛,打量了一圈四周,忽然哭叫道:“我

要找我娘!娘!我是静儿啊!” 

公蛎突然明白,这些孩子们已经恢复了神智和相貌。 

王进等一边哄着,一边带了孩子们出去,唯独留下了那个被施法变形了的小女孩。她却没有恢复,蹲在地上流着涎水,痴痴呆呆地啃着一个脏得分不出眼色的蝴蝶结。

公蛎从毕岸身后探出头来,嘀咕道:“王进怎么把她忘了。” 

毕岸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她本来就不是人。”话音未落,小女孩整个身体发灰变暗,瞬间成了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仍保持着啃蝴蝶结的姿势。 

公蛎神经质地跳了起来,冲到毕岸身后。 毕岸轻描淡写道:“上次你在这院子里看到的,已经是它了。” 

原来毕岸等早有准备,在女孩失踪之前,已经用一个被施了法术的布娃娃掉了包。公蛎有种被愚弄的感觉,赌气不说话。 

搜查上房的高阳出来了,满脸失望,回毕岸道:“没有异常发现。” 

毕岸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带人守着即可。” 

高阳迟疑了下,领着几个黑衣人慢慢退出,远远地守在门外。公蛎急着想离开,但见毕岸无动于衷,踌躇一番,还是跟在了毕岸身边。 

如今整个院落只剩下两人,阿隼也不知道去哪儿,旁边还有那个一脸灰暗的木偶娃娃,公蛎连一眼也不敢瞧它,唯恐看到它黑漆漆的眼珠子正转着朝着自己发 笑。偏偏乱蓬蓬的荆棘无风而动,像是藏着什么怪物一般,更让公蛎惴惴不安。

毕岸举着火把,绕过荆棘,朝墙根走去。公蛎忙跟了去。 

毕岸观察了片刻,忽然蹲下,用剑掘开表面的浮土,下面竟然露出一个精致的小玉鼓。这鼓鼓身用玉晶莹油润,虽说是夜里,一眼便可看出是上等好玉,公蛎大 喜,手脚并用将小鼓扒了出来,将上面的泥土擦拭干净,看鼓面匀净,鼓身花纹精 致,质地缜密,图案为常见的缠枝牡丹,下面是些憨态可掬的小抓髻娃娃相,顿时 爱不释手,眉开眼笑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不枉我又来这里一趟。”

再看毕岸,神色坦然,表情平静,心中的一点担忧也放下了,抱在怀里,试着 拍打了一下,道:“怎么不响呢。”

毕岸冷淡道:“这种鼓你用手拍,自然是不会响的。” 

公蛎翻弄着看了又看,道:“要拿去卖了,能值多少钱?”

毕岸道:“价值千金。”

公蛎兴奋得几乎忘了巫琇之事了,将小鼓兜在衣襟里,正色道:“这个虽然是 你找的,但是我挖出来的。好歹你得给我分一半。”

毕岸嗤道:“这一个算得了什么,还有好几个呢。” 难得自己走一次狗头运。公蛎眼前瞬间飘过无尽的美食和暗香馆美人儿的身影,喜出望外道:“哪里哪里?” 

毕岸也不言语,带着他走到另一处墙根。很快,其余六个也被挖了出来。 

一共七个,分布于院落的四周,左侧三个,右侧四个,个个精致,在昏黄的灯光下流光溢彩,莹润如水。公蛎将其集中在一起,拿了个破簸箕盛着,一会儿拿起 那个亲一口,一会儿又拿起这个贴脸上,那副谄媚的样子,就差流口水了:“宝贝 哎,委屈你们了!过会儿我就带你们回家,给你们置办个纯银的窝儿……”

毕岸实在看不下去,道:“上房还有更好的宝贝呢。” 

公蛎想起巫琇那个包治百病的血蚨,忙放下玉鼓,接过火把,跟着毕岸进了上房。 

说是上房,只是位置较正而已,同其他几个茅屋一样破烂。坑坑洼洼的土坯内墙,不知道修补多少次了,到处都糊着颜色深浅不一的泥土;屋内一头砌着一口 土炕,上面堆着破棉絮,一头摆着几个缺胳膊少腿儿的桌椅,一眼便可看到全部 家什。

毕岸搜得极为仔细,几乎是一寸一寸摸过去,又是敲墙,又是翻看,连土炕的 炕洞都钻进去看了好半日。

公蛎没找到血蚨,有些失望,看着毕岸钻得狼狈,道:“巫琇假扮吴三,那吴 三去哪儿了?”

毕岸灰土头脸地退着爬出来,吐了一口嘴巴里的土,道:“你混了这么多天, 终于问了一句要紧的。”

公蛎下一句本来打算说“你找吴三审问下不就得了”,听了毕岸的话灵光乍现, 惊恐地道:“吴三……吴三他还活着吗?”

若是换个人,早该想到,巫琇心狠手辣,做事决断,吴三既然被选中,肯定不 会容他再活在世上,也就是公蛎,只顾陷入撞死巫琇的忐忑中,其他一概不想,到现在才想起问真正的吴三去了哪里。

炕洞里除了掏出一双八成新的落满灰尘的鞋子,并无其他收获,更没有公蛎预想的地道或者暗门。地面下的土十分敦实,也没有挖掘过的痕迹。

毕岸将鞋子放到一边,顺手关上了门。 公蛎忽然耸起了鼻子。

毕岸看着他。 

公蛎像小狗一样往门后凑。房门后,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女人的体香。 

公蛎点了点头。 

两人难得如此默契。这种感觉有些奇妙,可惜转瞬而逝。

香味太淡,若不是公蛎对女人的体香天然敏感的话,根本闻不出来。不过香味 显然不是今天留下的,至少三天前。时间久了,加上房间中原有的硝味和火把燃烧的松脂味,实在难以分辨出是什么类型的香味。

毕岸伸手在门后的墙壁上摸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忽然脸色大变,夺过 公蛎手中的火把,朝着墙壁燎去。

公蛎等得焦急,忍不住道:“土房子,哪能点得着?” 

毕岸后退一步,将火把高高举起。 墙面上,慢慢显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轮廓来。像是一个人站得累了,在门后靠了好久,以至于汗渍、油渍都浸入了墙壁。 

毕岸在轮廓上摩挲着,缓缓道:“此人身材不高,背部微驼。右上臂及背部有几处大的脓血血痂,似乎皮肤溃烂。”

这些特征,全部与吴三相吻合。 

毕岸将火把递给公蛎,拿出小刀,选择轮廓中背部位置颜色较暗的斑点,刮下来一些泥土:“他死前已经中毒。”接着飞快地沿着轮廓将表层泥土全部刮了下来。 

泥土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中间还可看到少许的白色结晶颗粒。 毕岸拈起一颗小结晶在鼻子下嗅着,沉吟道:“他曾服用毒物,不,或许是药物,西域冥桐树汁,每天几滴,还有极其微量的草头乌……西域冥桐树汁,草头 乌,丹砂。不对,这是防止尸体腐臭的药物!死后,尸体曾在门后矗立多时。所以 门后有他的气味。”他看向公蛎。

公蛎脸部扭曲了一下:“香味……”如今他恨不得把自己的鼻子给拧下来。 

公蛎曾听说过,但一直以为是传说。冥桐、奠柳同属吃人树一脉,冥桐样子如低矮桐树,可散发出一种奇香,如同女子体香,专门诱杀成年男子。而且它可根据

被猎杀者的爱好习惯释放他所喜欢的香味类型,十分神奇。而冥桐树汁极为珍贵,不仅可以美容养颜,还可以用来防腐保鲜。 

公蛎纳闷道:“本以为这种树已经绝迹。也不知道巫琇从何找到这些树汁。” 

毕岸一边在泥土中翻动,一边道:“巫琇身为郎中,对用药十分内行,找一些异域香料处死一个身有残疾的老乞丐,也不是什么难事。”说着从泥土里扒拉出一颗黄豆大 小的不规则土黄色小石子,对着火光又看又嗅,然后放到嘴边,用舌头舔了一下。

公蛎有些嫌弃,小声道:“什么东西,你就敢往嘴里搁?” 

毕岸递给公蛎:“尝一下。” 

这块石子形状不规则,不像是人工打磨出来的东西,但表面光滑,泛出被烧过之后的微光。在毕岸的逼视下,公蛎不得已舔了一下,马上朝地面上呸呸连吐了好几口:“这什么鬼东西,竟然这么苦?”

毕岸道:“人的胆结石。”未等公蛎跳脚,道:“怪不得找不到吴三的尸体。他被火化,骨灰被和入泥里,糊在了墙上。”接着三下五除二,将整间房屋内墙上新糊的墙泥全部撬下捣碎,细细翻弄起来。

果不其然,从中又发现了一块小指骨,一块指甲盖大的骨片,还有几颗细碎的骨头。

毕岸又去院中和灶房视察,又从灶头的草灰中扒出一些未燃尽的臂骨。 

就在公蛎几乎支撑不住的时候,毕岸终于心满意足地站起了身:“这要找个筛子来才好。走吧,明天去问问那几个小乞丐,看有没有其他有用的信息。” 

公蛎早等着毕岸说这句话了。当下飞跑至院落,不顾寒冷,脱了外套将七个玉鼓包上,兴冲冲地走了。 

行至门口,毕岸将插在石碾子上的剑拔了下来。公蛎刚才只顾喘气使劲儿,如今突然想到一事,狐疑道:“这么硬的石头,你的剑没事吧?”说着朝石碾子看去。 毕岸吹了吹剑上的屑,道:“你看错了。” 

公蛎定睛一看,门后哪里有什么石碾子,只有一个脏兮兮的烂鼓,油漆早已脱落得难以分辨,鼓面被刺穿,裸露出已经老化的鼓身来。

(三)

第二天的问询异常简单。几个身有残疾的孩子虽然恢复了神智,但对这些天魔窟一般的生活并无多少记忆,只有小平和一个大些的男孩偶尔会癔症一般念叨“一个脸上有疤的大坏蛋”,却只有只言片语,难以从中发现更多的线索。小武倒是身 心健康,乖乖地问什么答什么,但对于“三爷”到底是吴三还是巫琇,他根本没有概念。

官府已经贴了通告,能够找到父母亲友的,便通知来领人;说不清的或者本身 就是在外地被拐骗来洛阳的,只有先送去福安堂安置。至于小武,他证实假扮吴三的巫琇曾经给他一些骨头用来烧饭,不过是不是人骨他并不能辨认。作证之后,因 他无父无母,又不愿到福安堂去,只好教育了一番,便放了他重回北市一带混去。

阿隼根据毕岸提供的线索,几乎将院子拆了,将泥土细细地筛了一遍,果然发 现了更多未燃尽的细碎骨头,并在一处荆棘下发现了吴三的身份文碟。虽然说不能完全证实是吴三的尸骨,但如此无头公案,只好作罢。

毕岸说话算话,不仅未向官府告发公蛎撞毙巫琇一事,反倒因为他三次夜闯大 杂院,救了那些孩子,替他申请了百两赏银。

自从拿到赏银后,公蛎几乎每天去暗香馆一趟点那里的头牌离痕姑娘一见,本 以为有了百两赏银垫底,暗香馆自然该对他殷勤备至,谁知龟奴不是说离痕姑娘出 去游玩,不在洛阳城中,便说她已经约见了其他公子,近半月行期已满,难以安 排,也不知是真是假。公蛎又不是能一掷千金的富豪,郁闷之时更要满足口舌之欲,结果银子花的如流水一般,没几天便花了个精光。

其实也不见得公蛎对离痕有多爱慕,正如公蛎对容貌的偏执,见离痕姑娘,不 过是心底一个固执的认定,只是为了增添一些吹嘘的资本罢了。

至于那个丁香花女孩儿,那次做梦之后,公蛎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都再也 不曾探寻到任何她的气息。而且不知怎么回事,如此梦萦魂牵的人,公蛎竟然除了 她微微翘起的嘴唇,几乎想不起她的模样,只知道美得炫目。

或许这个女孩,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公蛎的心揪着疼了一下。

转眼十余天过去,天气越发寒冷,竟然下起雪来了。公蛎身无分文,那七个小 玉鼓拿出来又放下,犹豫良久,终归还是舍不得当掉,只好闷在忘尘阁,偶尔打半 斤散酒,对窗独酌。

这日傍晚,公蛎吃了一整条羊腿,正躺在床上揉肚子,只见胖头推开门,满脸堆笑,讨好道:“老大,吃饱了没?”

他这些天忙得比公蛎更甚,每日里眼瞅不见便往街口跑。公蛎恼他如今侍奉的不到位,故意闭目养神:“又跑去哪里野了?去,把我的衣服洗了。” 

胖头忙不迭点头,“我这就去洗。”嘴里这样说,却一步一挪地去来到公蛎床前,殷勤地帮他捏起了头,不时嘿嘿傻笑。 

公蛎不耐烦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胖头扭捏了半天,道:“老大,我认识了个女孩子。” 

公蛎嗤之以鼻:“猪都看出来!脸上的肉褶子都带着笑,还打扮得这么骚包。”

胖头还穿着他唯一的湖蓝袍服。毕岸送的同色镶嵌玉牌的腰带,看上去品位提高不少。胖头双手在衣襟上狂搓,讪讪道:“这个,这个,不是你想的那样。”

公蛎折身坐起来,双眼放光:“快说漂不漂亮?谁家的姑娘?怎么认识的?” 

胖头羞臊道:“……等再过些日子再说。”以胖头的品位,不是丁老木匠家的虎妞,便是杂货铺那个黑瘦的柴火妞。公蛎曾多次看到胖头傻呵呵地帮着人家搬木材,或者倒腾那些落尘的农具。公蛎拿出做老大的仗义,道:“没问题,等哪天你 确定了,老大我亲自登门拜访。”

胖头十分开心,傻乐呵了一阵,认真地道:“老大你说,对女孩子来说,送什 么才能表现诚意?”

公蛎仰面躺下,闭着眼睛随口答道:“你觉得什么东西最宝贵,送给她就是了。”

胖头想了想,顿时眉开眼笑,道:“知道了!”兴冲冲地出去了。 

公蛎本以为他会开口借钱,没想到这家伙还真有家底,心中不由好奇,翻身坐了起来。

胖头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听着门外的动静。残雪未消,天气寒冷,街上的店铺 已经打烊。但胖头心里热乎乎的,丝毫不觉得寒冷。

汪三财早早地睡下了,老大房间也不见了响声。胖头将院落打扫了一遍,将柜台擦拭了两遍,终于听到亥时更鼓敲响。

大门一阵晃动,伴着狗的低声叫唤。胖头丢了抹布,洗干净手,从柜台下偷拿了包什么东西,然后踮着脚尖,溜了出去。

一条水蛇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 

一条大黄狗站在街口,看到胖头出来,摇了摇尾巴,一溜烟儿地跑了。胖头跟着走过街口,绕过大柳树,在木匠家门口站定,隐约听到虎妞大着嗓子同她爹讲话,转身躲到了门前涧河的小石桥的石墩下。

原来在公蛎又是蜕皮又是生病的这当儿,胖头已经将他的“地盘”扩展了差不 多半个敦厚坊。他憨厚老实,又有力气,见人忙活便上去帮忙,一来二去,竟然同隔壁街道混得烂熟,同虎妞和柴火妞便是这么认识的。

虎妞是老木匠家的闺女,生得人高马大,声如洪钟,在李婆婆嘴里,她一顿能吃一筐馒头整锅饭,“谁娶到家还不得把家给吃穷了”!所以直到如今,已经年过 二十,仍未找到婆家。不过她似乎也不以为意,整天打扮得像个男子一般,短衫短 卦,腰里扎条汗巾子,招呼生意倒腾木材,比儿子还顶用,他老爹便安心在家里设 计花样、打造家具。

过了片刻,木匠家大门闪开了一条缝,大黄狗先挤出来,快步跑到胖头身边, 又嗅又蹭。接着虎妞探出半个身子,大黄狗又过去迎接,胖头忙挥手。

虎妞抚摸着大黄狗的脑袋,对着胖头欣喜地道:“你来啦。” 

虎妞体格个头同胖头几乎一样,两人站在一起倒是般配,连她养的那条狗,都比其他的狗块头要大,一身金黄的毛,收拾得甚为干净。胖头将手里的纸包递过 去:“烤羊腿,可惜有点凉啦。”

虎妞隔着油纸闻了闻,道:“真香。” 

胖头喜滋滋道:“胡姬酒家的,味道很好哩。” 虎妞摸着肚子,道:“你早点拿来就好了。我今晚就着咸菜吃了三个大馒头,还喝了两碗粥,现在还撑呢。”

大黄忽然弓起了腰,对着草丛发出低低的吼声。虎妞拍了拍它:“大黄乖, 坐下。”

大黄果然乖乖地坐下,眼睛却盯着草丛。 

虎妞不待胖头说话,拎起裙摆转了一圈儿,得意道:“瞧瞧,新做的衣服。”说着扭动了几下腰肢。 

说是腰肢,实在是勉为其难,因为她的身材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个标准的圆柱体。

胖头啃着手指甲认真打量了一番,道:“挺好的。我说吧,你也可以穿裙子的。” 

虎妞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多大人了,什么毛病?!”胖头缩回了手,嘿嘿笑道:“我老大也是,一看我啃指甲就打我的手。” 

虎妞谈兴甚浓,大说大笑的,什么今天进了多少木材,做了什么家具,订家具的人多么英俊,穿的衣服如何如何华美,全然不顾偶尔路过的行人侧目。胖头似乎 也有些心不在焉,一边点头,双脚一边无意识地在地面上来回移动,呆头呆脑听了 半晌,终于找到机会插嘴道:“那个,到底怎么样了?”

虎妞粗声大气道:“兄弟,我说了包在我身上,你还不信我 ?”一拳砸在胖头的 肩上,将胖头推得后退了两步。

小水蛇在草丛里蠕动了下,显得十分无可奈何。大黄发出低声的吼叫。 

虎妞嘿嘿地笑了起来,声音高亢,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其响亮。胖头挠头道: “小声点,别人都睡了呢。” 虎妞用臀部狠狠地撞了下他,道:“闭门鼓还没敲响呢,谁管得着?”话是这么说,声音还是低了下来。 

虎妞虽然长得像男子,终究是个未结婚的女子。胖头有些难为情,看看四周微弱的灯光,不安道:“其实白天见面也没什么。” 

虎妞大大方方道:“我们是兄弟,怕什么?再说白天,我忙着呢,哪有时间出来见面?” 

胖头小声道:“我是……怕人说你的闲话。” 

虎妞的声音瞬间又起来了:“我才不怕!最烦背后嚼舌头根儿的,被我揪住,看我不打他个半死!”说着不由分说,拖着胖头往桥旁边的小树林走:“这里僻静,我们说悄悄话儿,不给别人听见。”

盘踞在阴影处的水蛇忍无可忍,掉转头顺着墙根游走了。

公蛎顺着街道的阴影慢慢往家溜走,心里再次对胖头的品位嘲笑了一番。他一 向只关注美貌的女子,对虎妞之流不太留意,今日认真地看了看,觉得身材长相还在其次,行为举止太像男子,实在难以接受。打定主意,若是胖头征询自己,定要 表示下反对意见。

肚皮贴着地面,冰得发木,公蛎第一次觉得还是人形行走更为方便些,见街上行人稀少,闪身躲入李婆婆门口的大槐树下变回人形。

流云飞渡的门忽然开了,小妖晃晃悠悠走了出来。公蛎童心大起,弓起腰准备 跳出来吓她一吓,却发现小妖有些不对劲。

大冷的天,她赤着一双脚,身上只穿着薄薄的麻布睡衣睡裤,脸颊冻得通红, 目光游离,脚步轻浮,完全不似往日活泼伶俐的样子。

难道是梦游?据说梦游之时是不能贸然叫醒的,否则魂魄会被吓得遗落在梦 中,再也回不来了。

时辰不早,闭门鼓眼看便要敲响。公蛎还是第一次见到梦游的人呢,更加好 奇,便猫着腰偷偷地跟在她后面。

小妖沿着最里侧的碎石小道,赤脚踩着尖尖的小石子上,却无一丝痛苦的表 情,影子一般顺着街道悄无声息地往前走。先在街口的大树下徘徊了一阵,又绕去前街。走到老木匠家大门口,终于直直地站定,昂头看着木匠铺子的招牌,眼神一 片茫然困惑。

公蛎心想,莫非小妖也看上了胖头,所以跟来找他们俩算账来了? 

大门虚掩,虎妞尚未回来。公蛎能够听到远处两人的窃窃私语声,当然主要是虎妞的声音,不过公蛎懒得分辨他们讲话的内容。 

小妖站了一阵,上前推开了门,闪身进去。公蛎寻思,不如上前去牵了她慢慢回去,尽量不惊扰她便是,便也跟着进了去。 

今年松油涨价,除了门外招牌处的小灯笼,房间并未掌灯,一片昏暗,且铺子里琳琅满目,摆着各种各样的家具,小到圆形檀香妆奁盒子、雕花脚踏,大到轿式大床、樟木衣柜等,摆得满满当当,小妖却出入无人之境,飘飘然走进家具丛中, 慢慢蹲下,躲在一个圆凳后面。

这个调皮的小妖,做梦还捉迷藏呢。 

不过要是虎妞回来,定会把她当做贼给抓起来。老木匠又脾气古怪,不说扭送官府,也定然要痛骂她一顿。 

公蛎想了想,决定闯入她的梦里叫醒她。但担心在她背后出声惊吓了她,便慢慢绕到小妖前面,轻咳了一声。 

小妖抬起头来。她竟然满脸泪痕,无声而泣。 

公蛎笨拙地晃了晃手,装出偶遇的样子,小声道:“嗨,小妖!你家姑娘回来了没?”小妖充耳不闻,像不认识他一样,眼神穿过公蛎落在黑暗中,纤细的肩头 

微微抖动,眼泪更是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在衣襟上,片刻便印湿了一大片。

她的眼神和身上传递出痛苦和恐惧,让公蛎十分不适。偏偏她又不发出任何响 声,像个胆怯的白影子。

这是做噩梦了? 可是既不能问,又不能告诉她这是做梦。公蛎有点后悔,早知道刚才应该冲回去叫小花来跟着,或者叫财叔也行。 

公蛎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原来屋角放着一口陈旧红漆小鼓,不过只有鼓身,鼓面尚未张贴。 

公蛎走过去捡起木鼓。这鼓的样式平淡无奇,看起来是每年元宵节传统锣鼓中手击鼓的一种,用材劣质,漆面斑驳,划痕遍布,上面残余少量缠枝牡丹,其他的 图案几乎不能辨认,像是哪个喜新厌旧的孩子的玩具,被随意丢弃在这里。

公蛎又自作聪明了一回,远远地将小木鼓举给她看,并作出要丢给她的姿势, 道:“哈哈,你来找这个对不对?”

小妖的脸瞬间变得毫无血色,连流泪似乎都停止了,公蛎甚至可以看到她的瞳 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瞬间缩小,变成一个无尽的黑洞,接着便见她身体往后仰去。

公蛎忙放下了木鼓,跑过去扶住她。 出乎意料,她并未晕倒,只是双眼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看向房顶,黑漆漆的眼珠子如同那晚见到的布偶。 

若不是想着以后还得指望从她口中打探苏媚的消息,公蛎早逃开了。扶着她的手臂,公蛎能够感觉到她浑身冰冷,无一丝暖意,欲要抱她,却又不敢。 

小妖忽然挺直身体,指着木鼓,嘴巴动了一下,吐出几个含糊的音符。公蛎将耳朵凑近:“你说什么?” 

小妖再次闭紧了嘴,并牢牢抱住圆凳。公蛎唯恐带出响声,哀求道:“小姑奶奶,赶紧回去吧,再待会儿不被当成贼,你也要被冻死了!” 

小妖又动了嘴巴,这才却说了两遍。但她的声音极低,公蛎勉强听出她叫的好像是鼓的名字,但除了最后一个“鼓”字,其他两个字皆不能分辨。 

要不就将老木匠家的圆凳一起抱走算了。公蛎朝手心吐了口吐沫,手指还未触到小妖腋下,忽听一阵咳嗽声,老木匠破锣一把的声音从后面的房间里传来:“妞 啊,你回来了?把门闩好……好歹是个姑娘家,大晚上的,可不兴回来太晚……”

小妖的眼珠终于动了一动,站起身绕过高高低低的家具,深一脚浅一脚地飘走了。公蛎反应过来,忙跟着逃走,膝盖碰在椅子角上碰得生疼。

刚一出门,便听到虎妞同胖头告别的声音。公蛎暗自庆幸,一溜烟地追着小妖去。

小妖依旧摇摇晃晃地走着,不紧不慢。公蛎不确定她是否梦醒,只好在她身后悄悄地跟着。

行至李婆婆家门口的大槐树下,小妖突然站住了,微微眯起眼看着远方。这种 明明空无一人却被她看得好像黑暗之中藏着什么东西的感觉,让公蛎十分抓狂,恨不得将她扛回流云飞渡。

公蛎眼珠一转,装出自己梦游的样子,用一种沙哑平缓的语调道:“你—— 是——谁,你——怎么——来我的梦里?”

这招果然见效,小妖转回头来。公蛎面无表情,继续道:“我要回家——我们 都回家吧——”

小妖忽然一把抓住公蛎的胳膊,眼睛里满是惊恐,小声但清晰地说道:“龙哥哥,救救我!”

(四)

第二天一早,公蛎就被门口的吵闹声给吵醒了。起来一看,小妖正在大门口同李婆婆吵架。

原来李婆婆早上起火烧水,见流云飞渡尚未开门,就将刚打好的一桶水放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谁知不小心什么时候翻了,也没顾上收拾。小花早上一开门便摔了跟头,随口骂了句“哪个缺了德的”。李婆婆听见了不依,反过来骂小花没家教、 不长眼,摔死活该。

小花老实,气得眼泪哗哗的,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妖可是个不省事的,听 到动静,连外面的大衣服都没穿,跳出来同李婆婆对骂:“我和小花没有家教,您 这么有家教,怎么不被太常寺请去教礼仪?一大把年纪咒人摔死活该,哼,我们年 轻,离死远着呢,只怕那些老胳膊老腿儿、黑心烂肚肠的老人渣,摔一跤就一命归 西了呢!”

李婆婆原是见苏媚不在家,有点倚老卖老欺负人的意思,听小妖叫她“老人 渣”,顿时炸了,提了扫把便要来打小妖,一众街坊等连忙上去劝。

 小妖伶俐得很,一边绕着跑,一边言语挑衅,倒把李婆婆气得浑身发抖,一屁股坐在流云飞渡的台阶上,拍着大腿痛骂小花小妖。 

先不过是骂小妖不懂事、不敬老,后来便越来越过分了,指着小妖的鼻子,满口污言秽语:“小骚蹄子!打量着你那些破事我不知道是吧?一个个妖媚狐道的, 不知道搞什么勾当!”众人都劝她不住。唯独公蛎看得欢乐,远远站在旁边,时不 时给小妖挤个眼儿,示意她骂得好。

小妖依然伶牙俐齿,看样子并未受昨晚梦游的影响。只见她眉毛一挑,眼睛一 翻:“有些人想要妖媚狐道,也得看看自己那副老废干柴的样子有没人理呢!”

李婆婆气得拍着大腿嚎哭,连声叫着死去丈夫的名字,控诉有人欺负她“孤苦 老人”。胖头上去拉她,被她推了个趔趄,并骂“猪头猪脑”;汪三财不过劝了句 “老姐姐,你何苦跟个小女娃儿一般见识”,竟然被李婆婆丢了一火钳,叹着气回了 忘尘阁;连性子和善的赵婆婆也不敢相劝,只皱着眉远远地看着。

一时间鸡飞狗跳,噪乱不已。公蛎第一次见到中老年妇女骂街,对她们层出不穷、永不匮乏的词句叹为观止,只听得张口伸颈,两眼放光,恨不得拍手叫好,鼓励她再骂出一些新意来。

天色放亮,街上店铺已经开门迎客。李婆婆骂势渐微,只是碍于面子,赖在她 家门口的台阶上不起来。偏偏小妖唯恐天下不乱,拿着扫把作势打扫台阶上的水, 笑嘻嘻道:“骂累了没?我家这地方凉,小心冰了您这高贵的有家教的屁股,还请婆婆换个地方坐去。”说着一弓腰,做出个请的姿势。

这重新激起了李婆婆的斗志,她嗷一声叫,伸手去撕小妖的脸。小妖如同兔子 一般跳开,反复几次,李婆婆鼻翼贲张,竟然骂起了苏媚:“苏媚个狐狸精,这么久不回家,是被哪个贱男人勾引走了,还是发骚去了勾栏院!”

一骂苏媚,公蛎听不下去了,躲在小妖后面提醒道:“李婆婆过分了啊,苏媚 又没惹你……”李婆婆哪里搭理他,拿着扫把追着小妖满街跑,还捎带着打了公蛎一下:“你这个小骚蹄子,半夜三更穿个睡衣到处乱窜,四处勾引人,还要不要 脸?小花那个弱智傻瓜,天天半夜三更摆弄那些蜡人儿,一个个妖媚狐道的,小心打雷劈死你们!”

公蛎心里咯噔了下。看来小妖梦游不止一次,连李婆婆都知道。

小妖回头看了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困惑,但随即放轻松,仰着下巴冷笑道: “全天下正常人要都你这样儿的,下面的拔舌地狱只怕都盛不下了!”

 李婆婆拄着扫把大口喘气,忽然五官扭曲,发疯似的痛骂:“有本事你出来啊,躲在暗处害人算怎么回事?老娘活了五十多岁,早就活够了!有本事你就该二十五 年前将老娘杀了!你这个吸血鬼!害人精!挨千刀下地狱的东西!”

李婆婆越骂越来劲,满嘴污言秽语,并挥舞扫把,对着空气一阵乱打,似乎带着极大的仇恨。但怎么听,都觉得同苏媚、小妖没什么关系。更让公蛎觉得纳闷的 是,李婆婆虽然爱嚼舌头根儿,又有些倚老卖老,但从未如今天这般,只骂得双眼 发直、嘴角泛沫、眼睛充血,这般发疯撒泼的模样,完全不在乎颜面。

众人正看着李婆婆发癫,毕岸扒开人群走了过来,上前稳稳地握住了扫把,在 李婆婆的肩头一拍,道:“李婆婆累了,回屋歇着吧。其他人都散了吧。”

李婆婆愣怔了一下,竟然乖乖地闭上了嘴。小妖早已被李婆婆的状态给吓住 了,一脸钦佩地朝毕岸竖起拇指,又冲着公蛎做个鬼脸,忙钻回了流云飞渡。

毕岸搀扶着李婆婆的手臂,公蛎忙上前帮忙。两人将李婆婆夹持着送到茶馆, 按坐在椅子上。毕岸松开了手,道:“婆婆,好点了没?”

李婆婆用力眨了眨眼,左右看了看门神一般的公蛎和毕岸,脸上忽然显出懊悔的表情:“毕掌柜,这个,老婆子我……”“这个”、“那个”了半晌,回手轻轻给 了自己一个耳光,满脸自责道:“老婆子我这是怎么了……在这街上住了几十年, 今儿这脸,可算丢尽了!”接着又不安地朝流云飞渡那边看:“完了,这下可怎么办……”表情真切,一副羞愧之态。

公蛎刚才被扫把捋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对她的转变又诧异又愤怒。凭什么毕 岸一出马,连粗俗的李婆婆都臣服?人比人果然是气死人的。

李婆婆刚才用尽了力气,如今松了劲儿,瘫软在椅子上,喘得像个漏气的破风 箱,鹤发鸡皮,老态尽显。

两人站了片刻,公蛎见她气息渐平,眼睛微闭,朝毕岸打了个眼色,准备 回去。刚一转身,李婆婆忽然抬起头来,叫道:“毕掌柜,等等。”并示意公蛎关门。

公蛎正想去看看小妖,带着门便走,却被毕岸叫住,又在毕岸的指使下倒了一 杯茶给她。

她捧着茶,脸色铁青,几次欲言又止。 

毕岸抱胸而立,表情如水,并不催促。公蛎心想,摆得一副好谱儿。 

李婆婆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终于开口道:“毕掌柜,老婆子惹事了。”她阴沉地看了一眼毕岸:“我这些日,总是心烦气躁,动不动便想发脾气。比如今早这事儿,若搁往常,定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公蛎心想,呸,你不就想趁着苏媚没在家,可劲儿欺负小花和小妖么? 李婆婆仿佛猜到公蛎想什么,挺直身体,冷然道:“我虽俗了些,嘴巴碎了些,还是分得清轻重的。”顿了一顿,道:“这些时日,龙掌柜忙着生病,病好了忙着花天酒地,毕掌柜你又不常在家,这条街,尽是乌烟瘴气了。”

公蛎吃了一惊,顾不上她言语中的嘲讽,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李婆婆摩挲着椅子的扶手,缓缓道:“我的阿狸,前晚儿死了。” 

阿狸是她养的一只猫,已经老得牙齿都掉光了,每日里只爬在这张椅子扶手上打呼噜,从不出茶馆一步,见人不动不理,也不让除了李婆婆之外的任何人触碰, 所以大家几乎视它不存在。

公蛎心想,老人家真是小题大做。但见她伤心,便陪着小心道:“别是吃了被 药死的耗子,中毒了吧?”李婆婆严厉地看了他一眼,道:“它死于失血过多!但浑身上下无一处伤口,只是全身的血,一点也没有了。”

公蛎瞠目道:“你怎么知道?” 

李婆婆回头看向后院,低声道:“我当然知道。”她倏然转回头来,一字一顿道:“因为我儿子,我相公,都是这么死的。” 

公蛎吃惊道:“怎么可能?”李婆婆不耐烦道:“你总是这么一惊一乍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惦记。” 

公蛎有些不服。毕岸道:“婆婆你继续说。” 

李婆婆怔怔地看着毕岸,眼窝里满是泪水:“我儿子小时候长得可漂亮了,若是能长大……定然像你这个样子,英俊潇洒,乖巧稳重。” 

毕岸的目光不由变得柔和。 

“当年我久婚不孕,一直到二十三岁了才有了他,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可是五岁那年,突然死了。”李婆婆浑身颤抖,眼神空洞,“他缩在我怀里,不住地说,娘,我好冷,有人在吸我的血呢。”

她对着空气做出抱紧的动作,“我叫着他的名字,紧紧地抱着他,可是只能眼 睁睁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苍白,身体渐渐冰冷。”

公蛎忍不住插嘴道:“赶紧去找郎中呀!” 

李婆婆牙齿磕动:“找了,不顶用。郎中的诊断结果都一样,失血过多。可是早上还活蹦乱跳的,全身也没有一处伤口,哪来的失血过多?”

公蛎问道:“他之前可是吃了什么东西,见过什么人?” 

李婆婆自顾自道:“孩子当天晚上便走了。我抱着他坐了一夜,直到他在我怀里渐渐僵硬。等孩子下葬,我开始思忖这件事。” 

“那天我在家做针线,门外拨浪鼓和梆子齐响,阿宝跑出去看热闹,我收拾了手里衣物,又拿了几文钱,稍微迟了些许。明明梆子声还在门外,等我一出门,已经不见了货郎,只见阿宝呆呆地站在空地上,嘴里念着不要扎我、不要扎我。”

“回到家阿宝说困了,我也没多想,谁知他一觉睡到天黑,我担心饿坏了他, 便拉他起来吃饭。他醒了,第一句便是‘娘,有人吸我的血呢。我好冷’。”

“儿子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了,我也要疯啦,到处找可疑的线索,特别是那个 货郎。可是我找遍了方圆几里,只打听到他比较瘦小,个子不高,其他再也问不出 什么来了。因为没有证据,官府也不管。”李婆婆老泪纵横,满脸悲怆。

公蛎道:“后来呢?” 

李婆婆抹了一把泪,黯然道:“后来?孩子没了,可日子还得过下去。还好相公人好,对我也体贴,没了孩子,他也没凉待我。可是过了不到一年,有天午后他说出去一下,结果再没回来。”

“那是个冬天,寒风裹着小冰晶刮得呼呼的,打在脸上冷得刺骨。傍晚时分, 我在家等急了,便出门找。等在一个偏僻角落了找到相公时,他已经快不行了。”

“我抱着他,一边哭一边叫他的名字。他微微睁开眼睛,说了一句同我儿子当 年一样的话:‘好冷,它在吸我的血。’我被吓到了,抓住他拼命摇晃。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臂,用最后力气说‘快点搬离这个地方,快点!’”

李婆婆声音凄厉,表情悲痛至极,却再无泪水流下来。“我报了官府,申请验尸,可仵作检验了之后,说死于不明症状的失血过多。全身无伤口,无打斗痕迹, 只是体内的血液全部没了。仵作判断‘或有隐疾而造成血液病变’,结论‘排除他 杀’。此事便不了了之。”

她忽然站起来,紧紧钳住毕岸的手臂,激动得浑身发抖:“可是我知道,他和 儿子都是被人害死的!有人吸了他们的血!”

李婆婆身上的恐惧、绝望和无助传递过来,公蛎也不由自主发起了抖。 

毕岸看了一眼公蛎,将手按在李婆婆肩头,轻轻道:“婆婆不急,慢慢讲。” 

他的声音平缓有力,眼睛深邃安静,仿佛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让人心安。公蛎不由朝毕岸走近了一步。

李婆婆平静下来,道:“人人都说,是我命克亲人。其实我巴不得死的是自 己。儿子和相公都死了,留我一人在世上做什么呢。没多久,我就卖了房子,去乡下亲友那里住了两年,又辗转多处,最后来到北市,在这里开了个小茶馆。”

毕岸忽然道:“那日你相公因何出去?” 

李婆婆道:“我正要说这个。那日午后,我正在洗碗,他在门口劈柴,忽然支着耳朵说了句,外面什么声音?我出去看看。就是这两句,我决不会记错。”

“可是当时锅碗叮当,我并未听到外面有什么响声。等我处理完他的后事,也想起了这个事儿,问遍了街坊,都说不曾听到,只有一个在街口晒太阳的老乞丐说,他似乎听见几声梆子声,但听得不太准。”

“那时候洛阳还未宵禁,夜里值更,由各家轮值,所以梆子家家都有,常见得很,从哪里查呢。”

毕岸的目光投向茶馆墙壁上的茶牌,莫名其妙地说了句道:“婆婆的字写得很是不错。”

李婆婆道:“是我相公教的。他人长得好,学问更好。可惜不得志得很。”她偷 偷看了一眼毕岸,低声道:“他当年,长得同你一样好,不过不似你这般冰冷。”她的老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毕岸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道:“婆婆请继续讲。”公蛎在一旁挤眉弄眼。 

李婆婆正了正脸色,道:“我搬来了这里,开这么个小茶馆,平生再无快活,不过每日里嚼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显得自己不那么孤单。可是三日前,我又听到了 梆子声。”

“太长的夜,我睡不着,正搂着阿狸念叨我的阿宝,阿狸忽然站了起来,支起 耳朵,跳下床出去了。我以为它发现了老鼠,就靠在被子上等它。就是这时,我听到了梆子声。很轻很轻,急一阵缓一阵的,同宵禁巡逻时的声音是不同的,倒像是 谁家孩子在调皮捣蛋。”

“阿狸好久不见回来,我困得睡着了。因惦记着阿狸,天没亮便我醒了,发现 阿狸在我脚边蜷成一团,已经死了。”

李婆婆的表情,同讲起失去儿子时一模一样,难过得难以形容。公蛎不知道怎 么安慰她,冒冒失失道:“阿狸年纪也不小了。”

李婆婆厉声道:“它不是老死的!”似乎觉得过分 ,平静了一下,接着道,“不错,阿狸已经十七岁了,要是个人,已经耄耋之年。但它不会死的,我知道。”

“我要弄清死因,趁着它的身体还有余温,半夜解剖了它。”她眼神坚毅,同公 蛎印象中那个只会冷嘲热讽说人长短的凡俗老妇判若两人,“它一点血也没有,连肉都泛出白色。”

她颤巍巍站起,腿脚一软,又坐下了,指着后面一个掩盖的木桶,道:“龙掌柜,麻烦你去将那个提过来。”

桶里放着阿狸被剖的乱七八糟的尸体,已经僵硬。毕岸翻弄着看了看,沉吟不语。李婆婆殷切地看着毕岸,道:“怎么样,老婆子我的判断可否正确?”

毕岸点点头。 

李婆婆轻轻拍着木桶,“可怜阿狸陪了我这么多年,死了也不能落个全尸。这几晚,我几乎没怎么睡着,直到今天早上五更鼓敲过,我才迷糊了片刻,可是又一 下惊醒过来了。”

“我又听到了那种梆子声!杂乱无章,急一阵缓一阵。”她的眼里流露出一种难言的恐惧,伸手抓住了毕岸的衣袖,“我又惊又怒,却不知如何是好,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同小妖吵了起来。”

毕岸任由她拉着衣袖,道:“婆婆年轻时,可曾得罪过什么不寻常之人?” 李婆婆摇摇头,“没有。倒是老婆子孤身一人之时,想起此事到底意难平,偶尔心里充满着恶意,故意编排他人的坏话,倒是得罪人不少。”她苦笑了一下,“比如苏媚。”

公蛎不满地小声嘟囔:“幸亏她大人大量,不同你计较。” 

毕岸道:“那这几日可有什么人表现比较反常?” 

李婆婆怔怔想了片刻,忽然叫道:“珠儿!珠儿!” 

公蛎对一切美丽的东西都怀着天生的好感,更别说同珠儿还有不一般的情谊,顿时嗤之以鼻,“李婆婆,你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能信口雌黄?” 

李婆婆急道:“不是,你想想,今天早上闹得这么凶,她露头了没有?” 

确实,今天早上果真没有看到珠儿的身影。公蛎记得一大早她家原是开着门的,后来不知何时关上了。另外往常李婆婆欺负小妖,珠儿一定会出声帮忙。 李婆婆也知道珠儿同毕岸闹的那一出儿,寻思珠儿对外声称是认了毕岸和公蛎做哥哥,莫要指认错了,连这两人也得罪,顿时讪讪道:“我也是猜测。” 

看到公蛎脸色不好看,忙补充道,“可能珠儿知道什么。阿狸死后的那个傍晚, 

我在准备第二天的茶汤,她竟然来了。你知道,她从来不进我这个茶馆的。”

李婆婆挤兑苏媚珠儿原是家常便饭,所以珠儿通常不多搭理她。“她主动走了 进来,默默站了片刻,脸色十分难看。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想着是不是那次我说她勾搭有钱人家的少爷,结果人家看上她她还摆谱,正想着如何抵赖,只听她阴沉着 脸说,晚上关好门窗,听到什么响动,千万不要出去。”

公蛎恨恨道:“若不是看你年纪大……”

李婆婆翻了个白眼,道:“我如今就这么点乐趣,比如你,我只是说你好吃懒做,百无一用,看到女人就走不动道儿,其他的坏话可没说,你这么小气做什么?” 

公蛎气得捶胸顿足。毕岸道:“婆婆还有其他线索吗?” 

李婆婆欢快道:“有有,我这里小道消息可多呢。你想听哪个?”她一说起他人的闲话来,浑身充满了动力,刚才的悲痛似乎全忘了,恨得公蛎牙根直痒痒。 

毕岸皱了下眉,道:“跟你这件事可能有关的。” 

李婆婆眼珠转了几圈,拍着大腿道:“先说隔壁,我最讨厌隔壁。小妖梦游,你们知道吧,连着这几日,每晚亥时左右,穿着睡衣到处乱跑。昨晚还去老木匠家逛了一圈呢。”

公蛎惊得瞠目结舌,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李婆婆得意洋洋道:“我昨晚亥时一刻左右,听到小花提醒她小心感冒。早上扫街,看到她家门里有刨花儿,定是小妖昨晚去了老木匠家附近。” 

公蛎哑然道:“你不做捕快,真可惜了。” 

李婆婆咯咯一笑,故作神秘道:“还有那个老实巴交的小花,每到月圆之夜,便犯癔症,抱出一堆缺胳膊少腿儿的小蜡人,指挥着它们排兵布阵。另外,我跟你们说,苏媚可是个人物,不仅侍弄花草是一把好手,调教起男人来,那真是连暗香 馆的头牌都比不上……”她忽觉失言,偷眼瞄着面无表情的毕岸,谄笑道:“她性格开朗,人又漂亮,我要是男人也喜欢呐。不过我看她还是意属毕掌柜。”

毕岸波澜不惊,像是同自己无关一般,李婆婆稍觉失望,不过看到公蛎微显落 寞的样子,又觉得很开心:“珠儿没找婆家,有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常常偷偷来看她, 可她不为所动。我敢肯定,她同苏媚一样,中意毕掌柜您。”她得意地看着毕岸,像个做了坏事而不自知,反而求打赏的孩子一样,让人觉得又好笑又好气。

毕岸脸色一沉,道:“说其他的。” 

李婆婆收了笑容,道:“街口赵婆婆,她家儿子不能尽人事,生不出孩子来, 所以赵婆婆整天对着王二狗家的阿宝嘘寒问暖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亲孙子呢。呸,看着面善,心里不知道有多嫉妒呢。临街老木匠,正在四处打听着给他 家那个虎妞找婆家呢。就虎妞长得粗手大脚那样儿,娶回家跟娶个男人一样,谁会看上?”

公蛎听得津津有味,毕岸却哼了一下。李婆婆忙赔笑道:“啊,瞧我糊涂的。 你们原不爱听这个,你家当铺对面,以前说要开家布庄,听说如今易主了,被一个财大气粗的俊俏公子爷给买下来要建个酒楼。”

毕岸皱了皱眉,道:“婆婆累了,早日安歇吧。”公蛎本想追问下关于虎妞家木匠铺子的事情,只好打住。

李婆婆瞬间悲惧交加,泪光涌动,凄凄切切哀求道:“毕掌柜,关于吸血一事, 老婆子我只告诉过你一人。我可就依仗你了!”变脸之快,堪比公蛎换形。

毕岸道:“放心,我这些天就在忘尘阁,你若听到什么异动,来找我就是。” 

李婆婆垂泪道:“那我就放心了。多谢毕掌柜。”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茶馆。小妖正躲在门后提心吊胆,唯恐将李婆婆气出什么好歹来,看到公蛎就做出一个探询的表情。公蛎朝她一挤眼,表示没事,接着小声问毕岸:“你说李婆婆说的那个事儿,是真的还是她自己臆想的?”

毕岸面无表情:“不知道。”

(五)

李婆婆的委托,公蛎并未放在心上。若李婆婆说的是真话,吸血什么的充满诡邪,公蛎决不想多管闲事;若她只是故弄玄虚,那更不用理了。再说了,人家委托的本来就是毕掌柜,而不是他龙掌柜。倒是小妖的事儿,公蛎上了心。

如今天黑得早,吃过晚饭,还未到戌时。前堂生了炉火,甚是暖和,几人便集 到了前堂来。汪三财在核对今天的账目;胖头对着火炉痴痴地发呆,不时咧嘴无声地傻笑;毕岸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人所托的缘故,竟然拿了一本书坐在前堂,看得专心致志。

公蛎百无聊赖地绕着众人打数十个圈子,仍不见隔壁小妖有什么动静。见毕岸 看得出神,腆着脸道:“毕掌柜,什么书这么吸引人?”

毕岸将书递给了他:“巫要。”

书软塌塌的,竟然由一张张薄牛皮装订而成,但边缘发毛发黑,磨损严重,显然有些年月了。封面上依稀可辨出是“巫要”二字,因为这两个字的每笔每划都是由无数个巫人组成的,巫人们戴着鬼脸面具,或坐或站,或叩或拜,或歌或舞,每 个人只有寥寥几笔,但极为传神。

公蛎盯着看的久了,直觉得巫人们都动了一般,忙翻开里面。

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行笔同大篆有些相似,但公蛎大多不识。中间夹杂着很多鬼画符一般的图片,偶尔有几幅能看懂的,不是诛心便是挖眼、裹尸等,还有一些同现在不怎么相同的阴阳八卦图,处处透着诡秘,公蛎很不喜欢。

毕岸盯着他,忽然道:“你若有不懂的,我可以讲解。” 

公蛎将书扔回去,道:“我还当是哪家的诗文。原来是这个,没意思。” 

毕岸道:“这是先秦古书。”他着重在“古书”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隔壁的门响了一声,却是小花来检查门闩。公蛎哼哼道:“哪怕是太上老君的书我也没兴趣。” 

毕岸将其中一页卷起的书角抻开,压住,淡淡道:“据说天下修炼之人,若能得其一二,不说能长生不老,多活个数百年,定然是有的。” 

胖头吃惊道:“那岂不是成了老妖精了?” 

公蛎心不在焉答道:“活那么久做什么?你认识的人、熟悉的人一个个都死了,光自己活着,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也没人分享,多没意思。” 

公蛎对长生不老之类从来无感。当年他在洛河,隔壁便住着一个已逾千岁的老乌龟,每日里窝在洞府里,开口闭口除了修炼,便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前朝往事,没一个人爱听。公蛎当时便想,若是自己也过这种孤独烦闷的生活,那还不如早早升天。

汪三财倒从柜台探出头来:“年轻人么总要有点追求,看人家毕掌柜。” 

公蛎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道:“又要耳根清净,又要戒荤腥去杂念,这日子有什么过头?没意思!” 

毕岸合上了书,一向淡然的眼神透出一点点感兴趣的光来:“你今晚说了三个没意思。” 

小花在同小妖说晚上一起睡,若是小妖晚上有事,就用力掐她、叫醒她。 

看来今晚小妖不会有事了。公蛎回过神来,茫然道:“什么没意思?” 

毕岸微微笑道:“没事了。”

 胖头忽然愣头愣脑地道:“毕掌柜,您这是打算回来住一段时间了?”

毕岸道:“正是。” 

胖头和汪三财大喜,异口同声道:“毕掌柜在,我们的生意定会好了!” 

公蛎酸溜溜道:“胖头你赶紧再去批发些小姑娘小媳妇喜欢的小花小朵小玩意儿来,明日还不知有多少美人儿来呢。” 

毕岸抬头微微一笑,嘴角扬起。接着又专心致志地看起了书。 

公蛎似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他的五官。毕岸第一眼给人的印象,总是不外乎五官俊朗,身形潇洒。但分开了看,眼睛稍微长了些,唇形薄而娇俏,作为男子的五官便显得有几分媚气,但配上他高挺的鼻子和有棱有角的脸型,媚气瞬间转 化为了英气。

单单英俊的长相似乎还不足以显示两者的差距。与公蛎的毛手毛脚、心浮气躁不同,毕岸淡然却又锐利无比的眼神,静默的举止,让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安静的气息,而这种气息,是公蛎除却容貌外最为嫉妒的。每次遇到什么情况,公蛎除 了害怕、逃避,便是手足失措,而毕岸只要一出现,哪怕事情一时不能解决,场面 也会暂时平静下来。

不仅如此,还有他那种冰冷的感觉。公蛎觉得,他就像一把剑,哪怕是微笑 也总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寒意。毕岸似乎很热心,浑身充满正义,但这种“热心”, 同公蛎置身事内的热心不同,他在和气之外,无时无处透着一股超然世外的冷淡和 漠然。同样,他也很有礼貌,不管是对汪三财的唠叨还是对李婆婆的粗俗,都能做 到有礼有节,但这种礼貌,就像某次修行得道后的公蛎救了一条被癞蛤蟆咬住的半 岁小蛇时,又轻视又悲悯,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高高在上。

比如现在,公蛎热烈地同胖头讨论哪里的食物好吃,哪家的姑娘养眼,装模作 样地同汪三财讨论生意的走向,要不要开拓下经营范围,毕岸充耳不闻,捧着那本 鬼画符一般的古书看得津津有味。

或者就是这种高高在上,让公蛎觉得不爽罢。偏偏汪三财对此赞赏有加,胖头 则崇拜不已,更突显了公蛎的小心眼。

“呸,装什么大尾巴狼。”这是个今天才跟李婆婆学的新词儿,公蛎觉得用在毕岸身上特别贴切。

可惜竟然说出了声。公蛎原以为毕岸一定会装没听见,没想到他头也不抬回 了一句:“你若能半月之内把这本书读完学透,我就接受你这个定位。”

汪三财整理完账目,正笼着手烤火,探头看了一眼古书,揶揄道:“这书让他看?——龙掌柜,里面有认识的字吗?” 

公蛎知道汪三财不怎么瞧得起他,可是也没办法,眼珠转了半晌,道:“我自然认识它们,不过它们不认识我。”

三人哈哈大笑,忘尘阁中前所未有的融洽。胖头自告奋勇道:“毕掌柜,你教教我,这些都是什么?” 

毕岸看了看胖头,摇头道:“这个,不适合你。”

要是能找到那个丁香花女孩儿,又能治好身上的鬼面藓——那么一生就完美了。

公蛎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闭门鼓敲罢,也未听隔壁有什么异响,公蛎便放心地早早睡下了。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公蛎一个激灵,忽然醒了。 

门外有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像是一个人赤脚走在地上。公蛎的第一感觉便是小妖,忙折起身推开窗户。 

果然是小妖,一袭白衣,手脚冻得通红,双眼迷离地在院子里打转,但极为安静,不发出一点声响。  

刚才明明胖头已经闩好了门,也不知小妖怎么进来的。 

公蛎叹了一口气。这丫头是怎么了,要死不死的天天梦游,苏媚也不管管。

小妖站在院中,对着空中伸出双手,像在拥抱什么人。公蛎隔窗看到她尖俏的小脸满是激动,嘴巴微动,不知在念叨什么,但顺着她的目光,明明空无一物。 

公蛎等了半晌,仍不见小花过来,只好穿好衣服,轻轻推门出去。 

小妖抱着空气无声流泪,像是竭力压着不让自己出声。公蛎几乎将耳朵贴在她的头发上,也难以分辨她在说什么。 

小妖哭了足有一盏茶工夫,公蛎眼见她指尖由苍白变成通红,嘴唇由红润变得乌青,唯恐冻坏了她,只有去叫小花。

刚转过身,忽觉衣襟一紧,回头一看,小妖泪眼蒙眬,嘴巴一动一动,做出一个“不要走”的口型。 

公蛎只好站住。他几乎被弄得迷糊了,不知道她到底是梦游还是犯癔症。 

小妖伸手过来,公蛎以为她要牵自己的手,心中一喜,忙伸手过去,尚未够着她的指尖,小妖已经转身走开了,但她的手却仍然摆出一副牵手的样子,仿佛她牵着一个无形的人。 

小妖不再流泪,而是满脸欢喜,一边走一边指点周围,好像黑暗中藏了无数公蛎看不见的美景一般,而且动作十分奇怪,一会儿做依偎状,一会儿又做出小女儿 的娇嗔状,估计是梦到了什么人。

公蛎暗暗觉得好笑,心想这小妖的梦可真够丰富。 

小妖牵着空气走到公蛎的窗前,忽然收住脚步,并松开了手,怔怔地看着屋内的漆黑一片。 

公蛎弯着腰潜到她前面,躲在窗台下朝她做鬼脸。 

按照公蛎的判断,站在小妖的位置绝对看不到自己,更别说这个鬼脸了,但小妖分明动了动嘴巴,用口型说道:“那是什么?” 

公蛎吃了一惊,忘记躲藏,探头朝屋内望去。 

屋里还是自己刚离开时的样子,窗户开着,并没有什么异样。 

小妖嘴巴先是一动,接着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满脸惊惧,转身朝后跑去,不料经过前堂门槛时,被狠狠地绊了一下。 

公蛎眼疾手快,一个飞扑接住了她,只听框里哐当一声响,头撞在旁边的货架上,一个青瓷美人瓶哗啦一声摔得粉碎。 

汪三财、胖头的房间灯都亮了,胖头叫道:“谁?”公蛎还未来得及回答,小妖无声地倒在公蛎怀中,紧紧抓住他的手,哆嗦着道:“龙哥哥,救救我,还有……” 一句话未说完,昏了过去。

胖头一手举着灯,一手提着棍子出来,一看公蛎顿时愣住:“老大,这是…… 怎么回事?”

公蛎低头一看,自己穿了件棉袍,扣子都没系,抱着衣衫不整的小妖,小妖只 穿一件白棉睡衣,双颊通红,双脚足赤,这模样儿要多说不清就有多说不清。

那边汪三财还在不停地问:“胖头,外面怎么回事?”胖头嗫嚅着不知如何回 答。公蛎低声喝道:“别理他,小妖冻坏了,你快找件干净的衣服来。”

刚说完,一件棉袍甩过来,刚好落在小妖身上。毕岸靠着门框,皱眉看着小 妖,嘴里却大声回汪三财道:“没事,不知哪里来的野猫蹬翻了一个花瓶。有我在呢,财叔早点歇息吧。”

公蛎手忙脚乱地将小妖裹好,小声道:“怎么办?”

毕岸道:“还能怎么办?送回流云飞渡。”胖头眨巴着眼睛,苦着脸站在一边。公蛎伸手给了他一巴掌,恼道:“她梦游,我不敢打断她,刚才她自己走的时候绊到门槛,把你们给惊醒了。我什么也没做,你哭丧着脸做什么?还不去隔壁叫门?”

胖头喜笑颜开,跑去叫门。 

公蛎唯恐毕岸不信,忙道:“小妖梦游,苏媚又不在家,你有什么好法子?” 

毕岸似笑非笑道:“据说治梦游,要找到导致她梦游的根源。” 

公蛎没好气道:“这不是苏媚的事情么,怎么赖到我头上了。”

毕岸悠然自得地道:“可小妖找的是你。”

公蛎悻悻道:“我又不会治疗梦游。”

小妖忽然动了一下,紧紧抱住公蛎,冰冷的小身子簌簌发抖。公蛎有些尴尬, 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

毕岸忽然道:“那日从大杂院带回来的小玉鼓,你还留着?” 

公蛎警惕道:“怎么了?你答应给我的啊,可不许反悔。” 

正说着,小花来了,公蛎抱了小妖送她回去,因问道:“小妖这是怎么了?以前也这样?” 

小花头发睡得像个鸡窝,瓮声瓮气道:“没有,以前好好的,就这六七天,天天晚上梦游,梦游的时候叫她也不应,只能等她自己醒。”又后悔道:“我睡得沉, 她在梦中又特别机灵,一点响动都不发出,我真的看不住她。”

胖头担心道:“要不要现在去请个郎中来?我看她冻得很。” 

小花道:“不用,热水、热姜汤我已经备好了。” 

公蛎忍不住道:“你家姑娘可真够放心的,这么大个店,就交由你们两个打理。如今小妖也病了,你还是赶紧叫她回来吧。” 

小花欢快道:“姑娘就在城里呢,偶尔晚上在家,只是白天不在。”说完似乎觉得失言,捂了下嘴巴。  

公蛎一愣,道:“你说什么?” 

小花低头支吾道:“哦,我说……我也不知道姑娘去了哪里。”她偷偷瞄一眼公蛎,脸红了。 

公蛎断定她撒谎,故意道:“那店里货物怎么办?” 

小花老老实实道:“货物商家会定期送来,我们只管清点、售卖即可。” 

公蛎皱眉道:“她都忙什么呢,天天不沾家。”

小花木讷道:“姑娘交待过,说我们处理不好的事,只管去找毕公子便是。”

公蛎觉得自己有点出力不讨好,悻悻道:“毕岸是我忘尘阁的掌柜,又不是你 流云飞渡的。”

两人不便久留,放下小妖便回去了。公蛎寻思,这小妖的梦魇一天比一天严 重,要赶紧找到苏媚才行。

(六)

第二天吃过早饭,公蛎惦记着小妖,便去了流云飞渡。 

小花正在整理货架,看到公蛎忙施礼道:“龙掌柜早。” 

公蛎探头往后院看去:“小妖呢?” 

小花道:“身体倒没大碍,不过还未起床,睡着也不踏实。” 

公蛎迟疑了下,道:“我去看下她。” 

小花粗笨沉闷,平日里几乎没什么话,一副木木呆呆的样子,自然公蛎说什么便是什么。 

公蛎来到小妖的房间。房间很普通,粉色的帐幔,白色窗帘,床头墙面上挂着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带着一种小女孩特有的温馨。 

小妖躺在床上,眉头紧皱,双手抱胸致使被子高高隆起,睡梦中仍然一副紧张的模样。 

公蛎道:“发烧么?” 

小花摸了摸她的额头,道:“不发烧。我看她比较累,就没有叫醒她。” 

堂前忽然有响动,似乎有客人来,小花忙去招呼。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公蛎虽然不在意,但对小妖的名声可能有影响,特别是隔壁还住着那个长耳朵长舌头的李婆婆。踌躇了下,转身要走,衣角却被拉住了。 

小妖闭着眼睛,梦呓一般道:“不要走。” 

公蛎以为她装睡,叫道:“小妖起床,日头晒到屁股啦!”

小妖长长的眼睫毛快速闪动,无声地哭了起来。公蛎晃动她,道:“小妖! 醒醒!”

小妖折身坐了起来,眼睛睁开,却不看公蛎,而是直勾勾看着房梁,泪水如同 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滴落,嘴巴微动,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公蛎将耳朵凑近,全力分辨。

小妖叫的是“姐姐”!

小妖哭了一阵,重新躺倒昏睡。公蛎出了房间,小花也已经忙完,送他出去。 

公蛎道:“小妖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小花茫然道:“亲人?好像没有。”想了一想,坚决道:“没有。除了我和姑娘。” 

公蛎道:“她家原籍哪里?如何跟的你家姑娘?”

小花摇头道:“不知道。” 

公蛎见问不出什么所以然,只好道:“你过会儿叫她吃些东西。如若不行,还是叫个郎中吧。” 

小花憨笑道:“已经叫郎中看过了,说并无大碍,开了些安神的药。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既然已经出来,公蛎便四处逛逛。刚走过街口,见外出进货的胖头拐进了另一 条巷子,遂跟了上去。

不用说,胖头又去找虎妞。公蛎正蹑手蹑脚准备上去吓唬他一下,旁边突然窜 出一个人倒退着过来,刚好撞在公蛎怀里。

一股温香软玉的感觉传来,公蛎急忙跳开,定睛一看,却是玲珑。玲珑羞得脸 色通红,忙不迭地道歉。公蛎正了正神色,道:“姑娘这是在做什么?”

玲珑含羞带笑道:“我的一个簪子不小心掉了,我思量就是掉在了此处,却怎 么也找不着。这不刚才找得急了,撞了龙掌柜。”她一双凤眼朝公蛎款款一瞥。

公蛎一阵慌乱,道:“我帮你找找。”玲珑咬着手帕子,蹙眉道:“算了,也不 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个日常戴的。家里还煎着药呢,我回去了。”

公蛎忙道:“姑娘住哪里?我要找到就送过去。” 

玲珑脸儿一红,后退一步,低声道:“柳枝儿巷八号。”说着不待公蛎回话,低头快步走开。 

公蛎正欣赏她窈窕的背影,玲珑忽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目光同公蛎相撞,顿时脸颊绯红,掩面逃开。 

公蛎不由呆了,直至目送玲珑走远才想起寻找簪子。刚走几步,便见一根镶嵌玉珠的银簪躺在脚下石缝中,忙捡了起来。

银簪上还带着她的发香。公蛎放在鼻子下贪婪地嗅了一嗅,欲要追过去,玲珑已经不见了踪影。迟疑了片刻,还是朝着老木匠家的方向走了过去。

老木匠家大门敞开,一辆马车停在门口,正在装货。不用说胖头又在充当免费 劳力了,公蛎远远便看到胖头一趟趟扛起已经包好的家具,按照虎妞的指挥依次装 车,大冷的天热得满头大汗。

趁着胖头去院内搬货,旁边一个卖菜的大婶用肩膀扛了一下虎妞,嘻嘻笑道: “虎妞,这就是你的傻女婿?”

虎妞的胖脸上漾出甜蜜,嘴里却不满地道:“谁傻了?人家精明着呢。”又警告 道:“这我兄弟,你可别胡说。”

大婶挤着眼笑道:“哟,你还害羞呢。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虎妞嘻嘻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当他面可不许提起。” 

若是胖头娶了虎妞,这忘尘阁又添一把干活的好手。公蛎一边想着,一边侧着身子从马车后面的缝隙进入店铺之中。

虎妞一看公蛎,忙进来招呼:“龙掌柜来啦!您坐。”说着热情地给公蛎倒了一杯热茶,扯着嗓子道:“胖头,龙掌柜来看我们来啦。”那个表情举止,仿佛她已经 同胖头成亲了一般。

胖头脑袋顶着一个沉重的红木高脚胡凳走进前堂,看到公蛎有些不好意思, 道:“老大,你怎么来了?”

公蛎心神不宁,他的左手插在怀里捏着那根簪子,目光散漫地打量着前面展示 的小件家具,敷衍道:“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家具。”

虎妞跳过去,抽出个大手帕子,甩在胖头的额头上,满脸堆笑道:“老大您看 中什么了,只管拿。”

胖头竟然也不躲避,理所当然地让她帮着抹汗。公蛎忽然心生羡慕,朝两人笑 了笑,道:“好。”

公蛎的眼神转了一圈,自然而然地落在那个破旧的小木鼓上,走过去从堆满刨 花的木屑中捡起,道:“这个小鼓不错。多少钱?”

虎妞哈哈笑起来,道:“您看上这个?我建议您还是挑些其他的罢。这个是我 小时候的玩具,这两天不知怎么又翻出来了,都破了。”

公蛎翻弄着看,道:“这种小鼓如今不多见了。我就要这个,多少钱?”

虎妞见他坚持,爽朗道:“这么个破玩意儿,哪能收您钱。送给您啦。”

公蛎也不再推辞,笑道:“好,我就不客气了。”话音未落,背后猛地冲过来一 个人,将小鼓一把夺去,粗声粗气道:“不行!”

原来是老木匠。老木匠个子矮,比他家闺女低了大半个头,长得却极为壮 实,一张脸黑得像块煤炭。虎妞脸上挂不住,撒娇道:“爹!你做什么?还给我! 这……这可是胖头的老大!”

公蛎觉得,虎妞也就在她爹爹面前,才表现像个女孩子。 

胖头脑袋一缩,轻轻拉拉公蛎的衣裳,小声道:“老大换个其他的吧。” 

公蛎甩开他,眼睛仍然看着小鼓。 

老木匠抱着小鼓,硬邦邦丢下一句:“其他的随便挑,这个,不行!” 

虎妞撒娇道:“爹,我都多大了,这些玩具我早不玩了!” 

老木匠坚决道:“不行!” 

虎妞鼓嘴瞪眼,同她爹使气,父女俩对瞪了片刻,虎妞一张胖脸顿时涨得通红,哇一声哭了起来。 

这么大的个子哭起来却像小孩撒泼,四处踢打周围的家具。老木匠脸上显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气,拿着小鼓踌躇半晌,笨拙地去拍虎妞肩膀:“妞妞不哭……” 

虎妞夺过小鼓塞给公蛎,眼泪一抹破涕为笑,推他道:“赶快拿走。” 

看来这便是这对父女惯常的相处之道,虎妞是吃准了老木匠疼她。 

公蛎好歹是个掌柜,原不必非要人家一个破旧的玩具,只是这涉及小妖梦游的根源,只好回礼道:“多谢老叔。” 

老木匠的表情很是奇怪,带着一点点绝望,还有一点似乎“意料之中”的淡定,先是定定地看着小鼓,慢慢又将目光转向公蛎,低声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公蛎愣愣道:“什么?”老木匠不再多言,佝偻着背,慢吞吞回了后院。 

小鼓拿回来了,但这小鼓实在太过平淡无奇,又破又旧,丢到垃圾堆都不一定有人会捡。公蛎左看右看,都不知那晚小妖中了什么邪,对着一个小鼓哭泣叩拜。

 直到下午,小妖仍然昏睡不醒。公蛎瞧着她的状态,分明还在梦中,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微笑,只是没有再四处走动。并且无论怎么摇晃,她对梦境外的现实世界皆毫无反应。小花急得直哭,找了毕岸过来看,毕岸却道“无妨”。

吃过晚饭,胖头偷偷出了门,公蛎自然也不会闲着,溜达着去了柳枝儿巷。 

柳枝儿巷并不远,就在磁河对面,公蛎也轻而易举找到八号,但大门紧闭,空 无一人,玲珑并不在家。

公蛎吹着冷风在外站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巡逻的官兵经过厉声呵斥,说是今晚 天狗吃月亮,闲杂人等不得在街上晃荡。公蛎无奈,只好拿着已经被捂热的簪子垂 头丧气地回了家。

一推开房间门,却见毕岸摸黑坐在桌子前,倒把公蛎吓了一跳。 

公蛎忙点了灯,警惕道:“你来我房间做什么?” 

毕岸拿起一个东西在公蛎眼前一晃,道:“这个小鼓……”原是那日公蛎在巫琇的大杂院得来的小玉鼓,公蛎一直藏在床下。 

公蛎扑上去,一把夺了过来,并将桌面上剩余几个玉鼓连同今日讨来的木鼓一并搂入怀中,叫道:“你别动我的东西!”又一个个拿起检验了一番,道:“我打算把它作为传家之宝,以后传给我儿子。你别打它们的主意。”

毕岸咧了一下嘴,慢悠悠道:“你没第一时间把它当掉,已经超乎我的意料了。” 公蛎得意道:“别瞧不起人,我可不是靠当东西过日子的人。你看看这块螭吻珮,还有那个假冒的避水珏,哪一块我当掉了?” 

说完才想起螭吻珮原是偷毕岸的东西,正想找个借口支吾过去,却见毕岸的关注点并不在螭吻珮上,而是问道:“什么假冒的避水珏?” 

公蛎转过身子,将玉珏吐了出来,在毕岸眼前一晃,又重新塞回脸颊,道:“就这个,山羊胡子说了,仿的,不值几个钱。” 

毕岸的眼神有些奇怪,不知是震惊还是疑惑,但却没再说什么,只笑了笑,点点头道:“好,收好。财叔说你……” 

嗬,这山羊胡子,定然在毕岸面前告自己的黑状了!公蛎不等他说完,马上先发制人,委委屈屈道:“你别听财叔瞎说。我每日出去打探市场行情,指导胖头购 进那些赚钱的小玩意儿,不仅没有花忘尘阁一分钱的车马费,还带了一大笔收入。 倒是财叔,老眼光,总觉得守在店里才叫干活……”

毕岸打断道:“财叔说你近来表现不错。”他从一堆玉鼓中拿过小木鼓,嘴角泛出笑意。

公蛎转着眼珠,揣测着毕岸的来意。

毕岸忽然拿出小刀,一把划破了小木鼓的鼓面,伸手进入摸索了片刻,道: “我今晚来,是想告诉你关于这种小玉鼓的来历。”

公蛎夸张地做了一个跳起来击鼓的动作:“我知道,这不是西域手击鼓吗。”

毕岸摇摇头,道:“不。它叫窨谶鼓,不是手击,也不是西域的。” 

“窨谶鼓?”公蛎重复了一遍。他从未听过如此古怪的鼓名。 

毕岸道:“窨谶鼓,是远古时候用来祭祀的乐器。” 

公蛎的眼睛亮了起来,“那岂不是更值钱了?一连七个,个个完好无缺。” 

毕岸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公蛎,哑然片刻,方才慢条斯理道:“一连七个,确实比较少见。不过完整来说,应该是八个。” 

公蛎已经飞快地在计算能够价值几何了。 

毕岸摸完木鼓的内侧,又去摩挲玉鼓的鼓身,并用手指轻弹鼓面。 

公蛎自顾自道:“剩下那个,在哪儿呢?我们去找找看,若是集齐八个,定然价格翻番。” 

毕岸忽然将玉鼓递给他,道:“你看这鼓是什么做的?” 

这些玉鼓公蛎天天把玩,再熟悉不过。当下用手轻轻叩击,自信满满道:“当然是上好小羊皮。”鼓腔发出一股奇异的共鸣声,如同一个女子的吟唱。 

毕岸道:“窨谶鼓的鼓腔,选择天山阴玉。” 

公蛎的眼睛顿时亮了。天山阴玉又名“仙人吟”,产于天山冰窟之下,玉石中间有无数肉眼看不见的孔洞,可产生共鸣回音,据传属于上古时期祭祀时的首选乐 器材质,如今早已绝迹。公蛎捧起一个,欣喜若狂道:“真的有仙人吟这种玉啊?” 一边说一边放在耳朵边凝神细听。

果然有些轻轻的悠扬长音,只是必须贴着耳朵才能听到。公蛎开心地道:“你 听听,像是个女人在唱歌。”

毕岸把玩着玉鼓,若无其事地看向公蛎,“鼓皮么,要用七岁女孩的背部皮肤。” 

公蛎如同被蜇了一下,手中的玉鼓跌落下来。毕岸闪电一般出手,在玉鼓落地 之前捞起了它,“四对小鼓,最好是双胞胎。将女孩灌以特制药物,趁其昏迷不醒之时,割开额部头皮,灌注温热的桐油,皮肤便与身体慢慢分离……” 

公蛎不寒而栗,叫道:“不要说了!”抖抖索索将所有的玉鼓推向他,带着哭腔道,“我不要了,你赶紧拿去处理了!” 

毕岸淡定自若,挑出其中一对,比较来看:“你看,这个便是一对双胞胎,连背上胎记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公蛎一想到人皮鼓放在自己床下这么多天,便心里发毛,舌头打结,再看毕岸表情如常,如同讲解一件寻常的宝物的样子,更觉得不可思议,气急败坏道:“你你你还有没有人性的?大晚上讲这些,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毕岸不理他,平淡的眼神忽然精光四射,冷冷道:“窨谶鼓是祭祀之器,专为召唤亡魂而制。不过自秦朝之后,殉葬、窨谶之旧殡葬制屡屡受人诟病,后皇明君便不再采用,再加上陶艺大兴,便多以陶人、陶马代替活人殉葬。这种东西,便由官方掌控流传至地下民间,甚为少见。只是没想到,当代仍有人制作窨谶鼓。”

公蛎几乎要被气哭了,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毕岸恢复了淡然,道:“我当时只是心中疑惑,并不确定,直至今日才弄明白。” 

公蛎心中大悔。当日就不该贪这便宜,从巫琇的地盘搜出来的东西,能有什么好的?如今一刻也不想看到这些人皮鼓了,巴不得毕岸赶紧拿走,忙道:“行,我知道了。今晚不早了,我困了。这些东西不如放你屋里,你慢慢研究。”

毕岸正色道:“那怎么行,这些东西价值连城,我不能夺君子所爱。”他越是 一本正经,公蛎越觉得自己被耍了。无可奈何之下,抓起一个高高举起,赌气道: “行,你也不要是吧,我这就把它给砸了!”

毕岸慢条斯理道:“砸了也不错,不过小妖的梦游,可就治不好了。” 

公蛎怔了一怔,哇哇乱叫起来:“小妖梦游,同我有什么关系?” 

毕岸道:“小妖梦游,同窨谶鼓有关。你若是砸了它们,只怕小妖永远活在梦魇里,再也走不出来了。而你,”他缓缓道,“你是存在小妖梦境中的唯一人物。” 

公蛎茫然地看着他。 

毕岸道:“这么说吧,小妖同窨谶鼓之间一定有什么故事,故事发生的当时,你也在场。” 

公蛎噗地吐出一口气来,哂道:“你就胡说吧你。还我也在场,我几时认得的小妖?我来洛阳还不到两年呢。” 

毕岸悠然道:“好,你不想管小妖的梦游也无所谓,反正你一向都是这么自私胆小的人。不过窨谶鼓只要破了它的法门,还是寻常的精致小鼓,若能集齐全套么,价值连城不敢说,在洛阳可以买下除了大明宫之外的任何一所大宅子。”

公蛎对毕岸说他自私自利很是愤怒,道:“我怎么自私了!”接着便听到可以买 下大明宫,大喜道:“真的?”

毕岸道:“剩下的那个就在附近,你也见过的,今晚便可以找到。” 

一轮圆月升起,清辉穿过窗棂,一股阴冷扑面而来。毕岸仰脸凝望,忽然道: “今晚子时,天狗吞月。”

公蛎对此毫不理会,只惦记着第八个鼓,但真想不起在哪家见过类似的小鼓, 悻悻然道:“你别骗我。”

毕岸收回目光,道:“信不信由你。你今晚将这个鼓敲响,明天早上便能看到第八个鼓了。”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骨头做的鼓槌来,丢在桌上。

公蛎眼珠乱转,似信非信。 

毕岸盯着他的眼睛,道:“找到法门,破了它的阵法。”起身行至门口,又回头轻笑道:“集齐八个,大明宫哦。” 

公蛎从未见过他如此“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飞起一脚把门踹上,隔着门没好气道:“你长这个样子,不适合扮猥琐。”

毕岸一走,公蛎便后悔了。看着那堆在烛光下流光溢彩的玉鼓,他便不由自主 想起毕岸所说拿热桐油往头皮灌注的情形,对那摩挲过多次的鼓面再也不敢触碰。

毕岸说自己曾在小妖的梦里,公蛎也记得,小妖梦游时几次清晰地叫“龙哥 哥,救救我”,可是,公蛎明明刚认识小妖没几个月啊。

毕岸这个说一半留一半、爱装大尾巴狼的混蛋! 

纠结了多时,房间里烛头渐暗。公蛎烦了,拿起鼓槌,闭着眼乱敲一气。 

鼓声轻而纯净,带着空灵悠长的回音,像是一个稚嫩的小女孩在虔诚地低声吟唱。公蛎本来也未用力击打,所以在寂静的夜里并不显得突兀。

鼓声带着最后一丝颤音渐渐消失,周围一切如常。公蛎长吁一口气,随手抓起件长袍将鼓盖住,胡乱包上塞入床底,然后飞快躺回床蒙上脑袋,只露出眼睛。 

什么第八个小鼓,连个屁也没有。这个可恶的毕岸,肯定是不想把这些人皮鼓放他房间里,故意骗自己。 

只听三更鼓响,公蛎眼睛干涩,眼皮渐渐沉重,很快进入了梦乡。

(七)

公蛎飘飞在空中,腾云驾雾一般,飞得轻松惬意,眼睛的余光可清晰地看到身 下的树木、山脊飞快地后退,那些如同玩具盒子一样大小的民居和黄豆大的在城墙上巡逻的士兵,显得渺小而可爱。

我又在做梦了。公蛎想。他常常做这样的梦,梦到自己能够像小鸟一样飞翔,站在高高的云端,俯瞰众生。

做梦也好,只希望不要这么快醒来。 

呼呼的风轻拂着身上钢铁一般的鳞甲,毛孔张开,四肢舒展。公蛎吐出一口浊气,兴奋地在空中打了一个翻转,肆意观看洛河的粼粼波光,以及街道灯笼如萤火虫一样的斑斑点点。

公蛎玩心大起,一个俯冲飞至敦厚坊上空。忘尘阁门前的灯笼似要换了,比其 他店铺的光线都要暗淡;隔着屋顶能够听到胖头一边吧嗒着嘴巴一边用力地翻身,晃得床板咯吱咯吱响。

公蛎看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通红一片,难道刚才睡的时候忘记吹灭蜡烛了? 小心别酿成火灾。

梦要醒了,梦要醒了。公蛎嘴里恋恋不舍地念叨着,已经做好准备要摸到软软 暖暖的被子,看到已经即将燃尽的灯头了。

所幸飞翔的梦又继续了。公蛎飞过洛阳城,掠过高高的邙岭。 

出了城,顿时感觉到光线的昏暗。虽然不影响公蛎的视线,但他却不喜欢这种阴沉沉的感觉,压抑而无助,但公蛎却舍不得这种飞翔的感觉,挣扎着不愿醒来。 

山野一处空地,一条小水蛇高昂着头,悄无声息地在草丛中游走。如此远的距离,公蛎仍清晰地看到它的模样:蛇头碧青,橄榄色的身体上布满均匀细腻的鳞片,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微光。

小水蛇仍在奋力地滑行。公蛎很想在它面前炫耀一下,但在梦中似乎无法发出 声音,只好在心底暗暗同它打了一个招呼,盘旋着绕过一个山坳。

山坳那边豁然开朗,八个大火炉分两行排开,发出红亮的光。火炉上面炖着一 口大锅,前面竖着一根大字形的木柱;两排火炉后面,是一个三尺高的石台,背靠 山脊,旁边是个山洞,依稀透出灯光,并听到人的窃窃私语声。

莫非这里在搭台唱戏?公蛎刚好飞的累了,便落在一处高高的山石上,对面景象一览无余。

小水蛇竟然也游了过来。他似乎感受到了火光的温暖,慢慢伸了一个懒腰,将身体盘曲在山石脚下一处浓密的草丛中,沉沉睡去。

乌云退开,圆盘一般的月亮当空照耀,撒下一地银光。随着一阵梆子声响,几 个身着五彩戏服、戴着福娃娃面具的人,各抱着一个小女孩从石台一侧的山洞中走出来,最后一个清瘦男子却空着手,着装也与其他人不同:他戴一张咧嘴大笑的昆仑奴面具,穿一件巨大的黑袍,却在背后绣了个银色骷髅,在月光下十分显眼。

锣鼓齐响,火光跳动起来,照得周围如同白昼。几个人放下孩子退回到山洞 中,只留下一个带头的精壮男子,朝衣着银骷髅的男子躬身道:“六个,还有两个, 马上便送来。”

银骷髅似有不满,沉声道:“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低而沙哑,听起来像是嗓子 被捏住了一般,异常怪异。

精壮男子陪着小心道:“恭喜少主,淘到了一对宝贝。罗家的这对娃娃异常聪 明,那鬼心眼子叫一个多,今天中午竟然又给她们逃脱了。不过下午传来消息,说 已经擒到,现下应该马上就到了。”

银骷髅哼了一声,道:“一个大男人,还斗不过个七岁的娃娃?叫人笑话。”说 着不再搭理精壮男子,兀自绕着孩子们走了一圈。

六个孩子每人额头上打着一个数字,从一到六,都是六七岁的样子,刚好三 对,很明显是三对双胞胎,因为长得一模一样。每对都长得甚是可人疼,眉清目 秀,粉脸红唇,粉雕玉琢一般,只是他们呆板沉闷,明明会睁眼眨眼,却面无表 情,乖乖地席地而坐,默然不响;穿着同男子一样的黑色长袍,背部绣有银色骷髅,更显得老气横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两个黑影从山坳入口处快步跑来,将肩上扛的一个麻 袋放下,气喘吁吁道:“龙爷,三个。”

银骷髅哼了一声。精壮男子低声喝道:“怎么是三个?” 一个马脸大汉谄笑道:“我们原以为罗家丫头不错,没想到碰上个更好的,不过不是双胞胎,我们顺便给带过来,给您选选看。”

精壮男子忙将麻袋解开,果然拉出三个小女孩来,推到银骷髅跟前。 

三个小女孩神智却是清醒的,只是手脚被缚,嘴巴被堵,说不出话来。其中两个眉眼相似的,额上分别写着“七”和“八”,应该是他们口中的罗氏双胞胎,另 一个额头光洁,并未写数字。

银骷髅示意解开她们。马脸大汉为难道:“龙爷,直接打晕吧?这几个小东西 可是个人精儿……”

精壮男子喝道:“按龙爷的话来!废话哪那么多!”

马脸大汉不情愿地去了绳子和绑嘴的布条。绳子绑得并不紧,双胞胎中,写七号的那个自己活动了下手脚,马上转身去帮妹妹八号,一脸警备之色。而另一个未做标记的小女孩更为活泼,嘟起嘴巴,仰脸看着银骷髅,娇嗔道:“你们把我的手 脚都弄疼啦。你看,”她伸出肥嘟嘟的小胳膊,“吹吹。”

她的眼睛纯净无邪,没有一丝惧意,显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银骷髅愣了下,僵硬地俯下身子,在她胳膊上吹了一下。她跳了起来,笑道:“不疼啦。” 

八号抽搭搭哭起来,七号低声安慰她。小女孩眨着明亮的大眼睛,拎起裙子转了一圈,道:“啊呀,这里地方真大。我们来这里捉迷藏吗?” 

银骷髅笑了,道:“是。” 

小女孩并不怕生,拉着七号摇摆道:“姐姐姐姐,我们捉迷藏吧?让面具叔叔找,好不好?” 

七号搂紧妹妹,用稚嫩却极为坚决的声音道:“他们全都是坏人。”她转向银骷髅,道:“你放了我妹妹,我什么都听你的。” 

银骷髅桀桀而笑,山中的夜枭被惊动,发出一连串哭泣似的鸣叫。 

草丛中的小水蛇昂起头来,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

 几个面具人鱼贯而出,分别抱起一至六号,将她们敷在大字形的柱子上。 

七号小女孩挺起小胸脯,惊恐地看着面具人将炉火上面放上大锅,倒入金黄色的桐油,将八号小女孩抱得更紧。另一个小女孩似乎没有感觉到危险,绕着火炉蹦蹦跳跳,拍手笑道:“这是要煮东西吃吗?”

还剩下两根柱子空着。银骷髅背着手,绕着三个孩子阴森森地笑。八号低声 道:“姐姐我怕,我要回家!”

七号轻抚着她的背,抬头看着银骷髅面具下的眼睛,极其冷静地说道:“我妹 妹皮肤不好,碰伤就会留下瘢痕,背部有疤,不合用。”她的口吻,完全不像是一 个七岁的孩子。

旁边马脸汉子吓得连忙摆手:“龙爷,我真什么也没说,这小丫头鬼灵精,可 能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银骷髅眼神示意。精壮男子上前,一把撕开了八号背部的衣衫。 八号背部,果然有两块成人指甲大的瘢痕结节,比其他地方的皮肤颜色深些。

马脸汉子看了仍在一旁围着火炉欢欣跳跃的另一个小女孩,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 缝:“龙爷,这个误打误撞,您看刚刚好呢。”

小女孩回过头来,咯咯笑道:“你说我吗?” 

银骷髅玩味地看着小女孩纯净的眼神,道:“这个小玩具,我要留着。” 

梆子声越来越急,月亮渐渐发红,看起来比刚才更亮了些,但山上的景象反而呈现出一层毛茸茸的边来,如同眼睛累时看东西带着的重影儿。 

精壮男子低声提醒道:“龙爷,时辰快到了。”银骷髅俯身看着七号,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狞笑道:“这两个丫头,我都喜欢,怎么办?” 

七号的眼睛闪了一下,却没躲开。银骷髅松开了手,道:“这样吧,我给你个机会,你有一次选择。”他点了一下八号,阴鸷的眼睛露出一丝恶狠狠的笑意来, “你和妹妹,只能活一个。”

他眼睛看向已经冒着热气嗞嗞响的桐油,压低声音道:“另外那个会服用我特 制的药粉,变成像她们那样,不知道疼痛。然后呢,绑在那根柱子上,慢慢地,慢 慢地,用刀割开头皮,再将烧热的桐油从头皮中灌进去……”他的手摸向七号的额 头,“放心,不会出很多血的。都是些小女娃儿,我怎么舍得让你们疼呢。不是很 疼,不过你的意识很清醒,能够慢慢感受到皮肤同身体剥离的感觉……”

旁边的精壮男子打了个寒噤。如同传染一般,公蛎也抖了起来,想也不想一跃 而起,只求尽快飞离,但却只是无声地扑腾了几下,照样落在山石上。

做梦也这么倒霉!偏偏这个时候不会飞了。 

七号的小脸越来越苍白,下唇被咬出血来。八号躲在姐姐的怀里,紧紧地闭着双眼,微微颤动的眼睫毛显示她并未睡着。 

银骷髅似乎觉得很满意,回头道:“叫老丁。”精壮男子如释重负,忙退回山洞。接着一个又矮又壮的男子弓着腰走了出来,仍然戴着面具,手里恭恭敬敬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搭着红布,默然立在一旁。

银骷髅抬头看看天上越来越红的毛月亮,阴森森道:“动手。” 老丁木然地朝着额上写着一号的小女孩走去。放下手中的托盘,朝月亮磕了个头,嘴里念叨了几句,从红布下拿出两件银制工具来:一柄小刀,一个银勺。 

刀落下去,不深不浅,刚好划开表皮又不深及肌肉,一些细碎的血珠渗出来,形成淡淡一条红线。 

老丁的动作吸引了那个活泼的小女孩,她瞪大眼睛看了看,欣喜道:“伯伯你做什么?给姐姐化妆吗?我也要我也要!”

老丁垂着眼睛,一言不发。马脸男子忙走过来将小女孩拎开,恐吓道:“站一边儿去!不许说话!” 

小女孩嘟起嘴巴,不情愿地扭动身子,乖乖地站在一旁观看。 

银骷髅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继续回头同七号道:“你看,就是这样,也没有太多痛苦。小女孩皮肤薄,最多不过半个时辰,皮就剥下来啦。” 

薄薄的银刀已经将一号额上的皮肤剥出一道二指深的口子。一号在扭动,却因四肢被牢牢绑在木架上,无法挣脱。银骷髅轻描淡写道:“整张人皮被剥下来之后, 还能再活七天。若你吃得下东西,山珍海味任你挑选。”

七号的牙齿开始打颤,同公蛎一样。 银骷髅俯身看着她,柔声道:“我没什么耐心,今晚算是个例外。我再说一遍,你和妹妹,只能选择一个活着。我数三下,你若不选,便视为放弃,两个人,七号 和八号。”他瞄一眼空着的最后两根柱子。

公蛎今晚的视力异常好,可以清晰地看到七号的小脸由白变红,由红变青。 

八号抖抖索索从姐姐的怀抱里探出头来,如小猫一样轻声叫道:“姐姐。”她在姐姐的脸上吻了一下,忽然握起粉嫩的小拳头给了银骷髅一拳,稚声稚气道:“不许欺负我姐姐!”

银骷髅笑了起来,道:“好一个姐妹情深。我要数了哦。一。”他声音温柔而平静,像个和善的长辈。

几个孩子的头皮已经被割开,老丁正在把手放在油锅的上方,感知温度。 

“二。” 一个面具人扯开一号的额头头皮,老丁舀起桐油,缓慢而均匀地注入头皮内。

一号额头鼓起一个大包,然后慢慢消退,皮肤的剥离面积渐大。 八号摸着姐姐的脸,叫道:“姐姐你怎么啦?”七号瞳孔放大,脸部扭曲,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 草丛中的小水蛇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可公蛎却动不了,七号的恐惧如山一样向他压来,让他窒息。 银骷髅伸出第三根手指。八号扑过去踢打他:“你这个坏蛋!”七号泪流满面,

嘴巴嗫嚅,朝银骷髅眨了眨眼。 银骷髅仰天而笑,道:“八号不合用,丢弃。”吓得老丁一个哆嗦,差点把银勺掉进油锅里。

月色血红。两个面具人无声而出,抓起八号,塞上嘴巴,丢向山石旁的悬崖。

公蛎无力地拍打着身体,徒劳地看着小女孩跌落。说时迟那时快,却见草丛中 的小水蛇箭一般射出,缠住了八号小女孩的一只手臂。

七号扼住了自己的脖子,压抑着不让自己尖叫,只是喃喃地重复着一个名字: “小妖……小妖……”

小妖?谁是小妖?公蛎转回头来。 

小水蛇过于用力,带动一块石头滚下悬崖,乒乒砰砰的声音,同一个小女孩滚下山崖的声音并无不同。  

七号捂住了耳朵。 

银骷髅的三根手指仍然举着,眼里带着笑,却分明是个恶魔。

“我……求你让我活着……我会做很多事……”七号艰难地说着,声音如同蚊 子一般细小。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而下唇的血迹更是红得刺眼。

法门。公蛎的头剧烈地疼了起来。 

法门!哪里是法门?公蛎费力地扭动着身体从山石上下来。 

八号终于被小水蛇从悬崖下拽了回来,一人一蛇伏在一块凸起的石头后面。但她依然昏迷,只是嘴巴微动,无声地叫着姐姐。 

公蛎很是烦躁,他觉得这个梦做得够长了,只希望能够尽快醒来。 

法门。快去找法门! 

总有一个声音在脑子里挥之不去,真讨厌。公蛎打起精神,朝银骷髅游去。一号还有二号柱子……不不,坚决不能朝那边看。 

公蛎在草丛中无声地滑动。在睡梦中是不可能闻到气味的,但公蛎分明觉得那种混合了桐油的血腥味,浓烈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谁替代了七号和八号? 

老丁端着托盘上了石台,孩童的皮肤在托盘中发出莹润细腻的光泽。银骷髅站在石台正中,张开黑袍,背部的骷髅在红色的月亮下闪光。 

台下不知何时围了许多人,福娃娃面具诡异的笑脸后面,是一双双狼一般的眼睛,在月色中发出点点幽光。

月亮的中部越来越暗,只剩下一圈红色的光晕。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带着一种血色一般的殷红。

哦,天狗吃月亮了。

公蛎顺着缝隙爬上石台。 

石台上,八张已经处理的人皮,薄如蝉翼,放置在八个玉制的小鼓上。鼓身在红月亮的映射下,呈现深浅不一的红色,如同滴血。而其正中,有一个脸盘大一个光圈,红色边缘,黑色内里,如同天上的月亮。

砸上去,砸上去。 

公蛎咬紧牙关,尾巴圈起一个尖尖的石块,朝石台正中投掷了过去。

粉尘四射,石台暗淡了下去,可是很快又恢复原样。银骷髅跳起了舞,不仅他,台下那些戴着面具的人,共同在月光下跳着怪异的舞蹈。 

公蛎忽然暴怒起来。石台本是靠山而建,公蛎一个箭步窜上后面的山壁,疯狂地卷起石头一个接一个往下砸去,到了最后,直接拿尾巴横扫,轰隆隆一声响,倾斜而下的石块裹着草木泥土滑了下去,瞬间将石台掩盖了大半。

一个面具人叫了起来:“山体滑坡了!” 

无人理会,银骷髅同那些人依然疯狂地跳舞。 

公蛎手足无措地看着这群癫狂的人类。 

月亮的红光渐渐褪去,一点一点恢复原状,银盘一般倾洒着如水的光芒。银骷髅忽然停止舞动,朝公蛎藏匿的地方看过来。

快逃。 

公蛎一阵惊慌,扭转身体朝来时的方向逃了过去,却觉得身体一紧,被一个树杈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昆仑奴面具下,一双发红的眼睛,朝公蛎凑过来。 

这倒霉的梦怎么这么长!

公蛎徒劳地扭动身体。一瞬间,他觉得银骷髅的表情分明想要一口咬死他。

万分危急之时,伴随着一声高亢的鸣叫,公蛎腾空而起——一只鹰抓住了他。 

未等他晃过神来,那只鹰松开了利爪,公蛎重重落下。不偏不倚,刚好砸在那条小水蛇身上。 

这是怎么啦?怎么同小水蛇融为一体了? 

公蛎惊愕地看向小水蛇。恍惚间,他突然想起,那条小水蛇,正是自己! 

旁边紧紧拉住自己无声而泣的,是七岁的小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