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水珏

(一)

这几日算是初冬十分少见的好天气,暖阳高挂,云淡风轻,配上袅袅升起的炊 烟和隐约走街串巷的叫卖声,整个洛阳城,从内而外透着一种懒洋洋的安详。

忘尘阁的掌柜公蛎,站在院中,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胖头见状,大肥脸笑得 像株开得过于灿烂的向日葵:“老大,你没事了?”

公蛎已经在屋里躺了半个月,说他病了吧,死活不让请郎中,说他没病 吧,又总是打滚翻腾,低声哀号呻吟,听起来一副痛苦至死的样子,而且不管 胖头怎么哀求,他都不许胖头近前,只要每天一只烧鸡,让胖头晚上摸黑放在窗台上。

公蛎昂首挺胸,对着金色的阳光,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顿觉神清气爽。 

汪三财听到动静,从前堂探出头来,看了看公蛎,重新缩回脑袋,小声嘟囔道:“一天一只鸡,能有什么事?” 

胖头就像街头那只肥胖的大肉狗,撒着欢儿绕着他转了两圈,傻笑道:“老大,你的样子,好像变了些。” 

公蛎道:“哪里?” 

胖头咯吱咯吱啃着手指甲,一脸谄媚道:“不知道,反正眼睛鼻子看起来舒服了些。” 

公蛎一把将他手指打落,接着飞快地拿出一柄铜镜,眯眼,皱眉,微笑,凝重,摆出各种表情。 

可是眉眼同以往比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因为刚蜕了皮,皮肤白了些,而且今天刚换了件洒金镶边藏青袍服,感觉还不错。 

公蛎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悻悻道:“毕岸那家伙呢?”

汪三财接腔道:“毕掌柜有正事要忙。如今大好时节,不冷不热,哪能窝在家里。”言下之意,嫌弃公蛎偷懒。 

公蛎自知理亏,和胖头同装未听到。 

一股青苹果的味道飘来,公蛎忽然开心起来,大声道:“小妖姑娘来啦?” 

胖头探头一看,道:“没有啊。” 

话音未落,隔壁流云飞渡的小丫头小妖,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脆生生叫道:“财叔,能不能借秤给我一用?”一看到公蛎,歪头打量了一番,一本正经道:“哇,龙掌柜,今天满月了?”她穿着一件苹果绿的小夹袄,下面是镶边草绿府绸裤子,一双同色绣花鞋,脚尖上缀着一朵葱绿的绒花,在枯叶纷飞的初冬时分,显得格外清新。

公蛎乐滋滋道:“什么满月了?” 

小妖嘻嘻笑道:“你不是坐月子吗?天天窝在房间里,听说吃饭都不出门。哟,门上还挂个红绫!给我瞧瞧,你生了一个什么样的宝宝?” 

公蛎回头一看,可不是,门框上果然挂了一条红绫,也不知是谁挂的,自己也忍不住笑,但看到胖头笑,却瞪了他一眼,上去一把将红绫扯了下来,嬉皮笑脸道:“我倒是想生个娃儿,可是也要找人生才行呀,你先帮我找个娘子好了,要不……”

小妖啐道:“呸,还掌柜呢,也没个正经。” 

公蛎不敢太过造次,忙正色道:“我这是闭关修炼呢。” 

小妖道:“那你说给我听听,闭关这么久,都修炼什么了?” 

公蛎故作深沉,拈指而笑。小妖歪着脑袋道:“我看财叔说的不错,你就是又懒又馋。” 

胖头正要替公蛎辩解,小妖接着咯咯一笑,拍手道:“哈哈,同我一样。可惜我们姑娘不如毕公子好骗,我每次偷懒装病都被她发现。” 

公蛎正巴不得把话题往苏媚身上引,忙谄媚道:“你家姑娘冰雪聪明,什么能瞒得过她?——好些天没见她了,她在不在家?” 

小妖小嘴一瘪,道:“我就知道你惦记着我家姑娘。我跟你说啊,我家姑娘不喜欢你这类型的。”她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的,十分可爱。 

公蛎心事早就被她看透,也不以为意,腆着脸道:“我不过是关心邻居而已。” 

小妖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说着拉着胖头,半是撒娇半是哀求道:“胖头哥哥,我家秤杆早上被我跌断了,姑娘要是知道了肯定要骂我。今天店里生意好,只留小花一人看店我不放心,老借用你家的也不方便。你能不能等下去陈家量器店里 帮我买套新的来?”胖头脸红扑扑的,鸡啄米似的点头。

公蛎追问道:“你家姑娘去哪里了?”从上次柳大一事之后,他闭关蜕皮,再也 没见过苏媚。

小妖撅嘴道:“我也不知道。她这些日天天在外面跑。我担心得不得了。” 

公蛎转念一想,毕岸也不在家,说不定两人一起去哪里快活了,心里顿觉不爽,酸溜溜道:“你家姑娘本事大着呢,自然有人替他卖命。你担心什么?” 

小妖眉毛一扬,道:“最讨厌你这样子!”拿了秤砣秤盘就走。 

胖头跟在小妖身后走了几步,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我这就去买。”

小妖甜甜回道:“谢谢胖头哥哥,等我月钱发了还你!” 

胖头每次一见到小妖,便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公蛎早看在眼里,挤眉弄眼道:“你莫不是看上这个小丫头了?” 胖头看着小妖走去的方向,愣了良久,才闷闷地道:“我妹妹若是还在,也像她这么大了。” 

关于胖头的妹妹,公蛎以前曾听他提起过,不过他对胖头的事情从不上心,所以不甚在意。今日心情不错,便随口问道:“你妹妹,当时怎么送了人?” 

胖头的眼闪了两下,低下头,躲避着公蛎的目光:“家里欠了别人的钱,养不起这么多孩子,就把妹妹送出去了。”接着道:“妹妹送出去的时候才七岁,如今应 该同小妖差不多大。”

公蛎仗义地拍了拍胖头的肩膀,信口扯道:“没事,等我有空了帮你找妹妹。”胖头眼睛一亮,惊喜道:“真的?” 

公蛎看胖头认了真,心想洛阳城这么大,又过了这么多年,谁知道那小丫头还在不在世上,忙蹙起眉头,装出一副体贴的样子,分析道:“当年挑选好人家送了去,家里条件定然是不错的。如今人家过得好好的,你去打扰了好不好呢?她的养父母也不一定愿意你认。”

公蛎另一个要表达的意思是,带着胖头一个拖油瓶就好了,要是再找到他的妹 妹,岂不是又要多养活一个人?

胖头撮着嘴唇,一副要哭的样子。公蛎心软了,道:“好了好了,等我再恢复两日,我就带你去找找看。”

(二)

胖头去买秤,公蛎本觉得自己身为掌柜受一个小丫头指使有点不合身份,但在 家里又无聊,便一起出了门。

街坊们见到公蛎,纷纷打招呼。裁缝铺的杨珠儿,细细地打量了公蛎的脸,说 道:“龙哥哥好!脸色苍白了些,我中午做些红豆粥,你过来喝。”开茶馆的李婆婆 本正气急败坏地骂街口那个打烂了她茶盅的小男孩王宝,看到公蛎便大声戏谑道: “哟,龙掌柜出月子了?”难怪小妖会开同样的玩笑,都是这个尖酸刻薄的李婆婆乱 嚼舌头根儿。

不过李婆婆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公蛎顿时心情大好:“多日不见,龙掌柜长得是 越来越周正了!”

未等公蛎搭话,李婆婆对着从流云飞渡走出来的一群年轻女子招起了手:“姑 娘们来歇歇脚吧,婆婆这里有上好的云绿茶,要不要尝尝?”

女孩子们只扭头看了看,继续嘻嘻哈哈笑闹着走开,留下满街的香味。李婆婆 不满地敲了敲茶壶,鄙夷道:“瞧瞧如今的小丫头,成什么样儿!”说着朝对面正在 做活计的杨珠儿瞪了一眼。

王宝不知从哪里猛地冲出来,抓了一把胡豆,一边跑一边往嘴巴里塞。李婆婆 拎着茶壶追赶不上,便扯着嗓子叫他爹王二狗“出来管管”。

脂粉香、茶香、饭菜香,以及店铺中古旧家具的气味,连同街上的说笑声、喧 闹声,混杂着形成一股浓郁的市井味道,看似杂乱,却井井有条,让人不由自主从 心底氤氲出一种暖洋洋来。

公蛎一路嗅着美人儿留下的馨香,装作随意道:“我记得半月前,门口有一群 女人走过,你说很美。那些女人哪来的,长什么样儿?”

胖头早不记得了,傻呵呵道:“隔壁流云飞渡的胭脂水粉大减价,天天都有美 人儿来买呢。你说的是哪一拨?”

公蛎心里揪了一下,道:“你好好想想,就是那次……” 

正说着,忽然有人从后面疾步跑来,在公蛎的腰间一撞;一低头,腰间的螭吻珮已经不见。

公蛎虽然平时懒散,但对付一两个小毛贼自然不在话下,几步窜上,一把抓住了前面装作若无其事的小乞丐,闪电一般从小乞丐怀里扯出自己的玉佩,冷笑道: “爷我在道上混的时候,你小子还吃屎呢。”

小乞丐不过八九岁,大眼骨碌,十分机灵,大大方方看着公蛎,躬身道:“老叔有何贵干?”

胖头却没反应过来,还小心地扶住小乞丐:“慢点跑!” 

公蛎手上用力,冷笑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偷人东西!” 

不料这小乞丐极为狡诈,闭口不提偷窃公蛎玉佩之事,只是拼命扭动挣扎,大声哭叫:“我问你讨东西你不给就算了,也不能诬赖我。”一边说还一边求救:“恶 霸欺负小要饭的了!救命!”

街上行人众多,纷纷侧目,在旁人看来,确实是公蛎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娃 娃。连胖头都劝他:“老大你这是做什么,他一个小娃娃家能撞得多疼?……”

这原是街头小骗子被抓后的常用伎俩,公蛎本来懒得同他计较,偏偏这小乞丐 作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演得极真,还故意借着挣扎将鼻涕眼泪糊在公蛎的新 衣服上,顿时激起了公蛎的邪恶之心。

只见公蛎将胖头拨到一边,挥手给了小乞丐一巴掌,力道不大不小,刚好拉脱 他的下巴,让他说不出话,然后眉头紧皱,大声呵斥道:“你这孩子,你娘快死了, 你知不知道?救命钱你都敢偷?小小年纪不学好,满嘴里没一句实话!”说着自己 挤出几滴泪来,呵斥他不听话,让爹娘操心。

小乞丐气得手脚乱舞。公蛎根本不让他有反驳之机,痛心疾首对围观者道: “我是他家叔叔,住在城东,奉他爹娘之命来找他多日了。他娘病重,他爹把家里 的老耕牛都给卖了,没想到他不学好,竟然偷了救命钱出来玩。”

众人纷纷指责小乞丐。 公蛎红着眼圈,脸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嘴里道:“我这就送你回去,看你爹不打断你的腿!”提起小乞丐的腰带就走。 

街上自然也无人阻挡。胖头一脸惊喜地跟在后面,不住道:“老大你原来还有这么个侄子,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公蛎嗤之以鼻:“蠢货!”提着小乞丐径直走到街角无人处,一把将他丢在了地上,端起下巴一拉一提,将错位的下巴恢复原位。 

小乞丐老实了许多,胆怯地看着他,再也不敢胡言乱语。公蛎朝他屁股上踹了 一脚,恨恨道:“小小年纪比你老子还坏!”

胖头又开始犯傻,连声追问:“你认识他老子?” 

公蛎不耐烦道:“老子就是我!”胖头挠头道:“你不是没成亲吗?什么时候有这么大儿子?这不是你侄儿吗?都被你绕晕了!” 

公蛎懒得理他,转向小乞丐喝道:“说,你还偷了什么?” 

小乞丐可怜兮兮求饶:“老叔我错了,我今天是第一次偷东西,以后再也不敢了,求你放我一马。”  

胖头心软,劝道:“要不就算了,也没丢什么东西。” 

公蛎见小乞丐胸前鼓鼓囊囊,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凝神观看,小乞丐狡黠的很,猛然起身,转身逃窜。 

公蛎出手更快,一把朝他胸前抓去。小乞丐身形瘦小,头一低钻过公蛎臂弯下。公蛎只抓住他衣襟里垂下的一条带结,扯出个半旧的红缎荷包来。 

小乞丐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敢回来要。 

公蛎任由小乞丐逃走,捏着荷包大喜道:“发财了!”

 这个荷包做工十分精致,掂在手中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却没有银钱,只有一块环半形的玉珏。玉质老厚,带着暗红的沁色,上面雕刻着一个无角的龙头, 张着大嘴巴,看样子,似乎口里还衔着什么东西,只是缺失了;周围布满了奇怪的 花纹,两端还有卡槽,好像只是半边。

公蛎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也瞧不出这块玉珏到底价值几何。胖头接过来,学着汪三财的样子,舔了一下,道:“苦的!”又装模作样嗅了嗅,道:“有些腥味。”

一般有腥苦味的,多是些劣质杂玉,不值几个钱,不过聊胜于无,碰上不识货 的骗几个钱还是可能的。公蛎一把夺过,重新放回荷包:“别让你唾沫给污了。”

经这么个小插曲,白得一块玉珏,公蛎心情不错,意气风发地闲逛去了。

回到忘尘阁,生意正好,胖头忙上去帮忙,招呼客人、填写当票,公蛎一看, 当物全是些寻常的衣服首饰,客人不是腰身粗壮的农妇,便是佝偻粗鄙的男人,顿 时没了兴趣,找了个借口回房睡觉去了。

及至傍晚,公蛎才起了床。胖头已经做好了饭端上来,却只有一盆清炒萝卜和 几个冷烧饼。公蛎馋虫拱动,极力暗示胖头再去买一只烧鸡来,一连递了好几个眼 色,胖头皆咬唇不动。

公蛎忍不住捅了他一拳,低声道:“今日生意多好,还不该去买只烧鸡庆贺一下?” 

胖头嗫嚅道:“钱……花完了。” 

公蛎上去摸他的口袋道:“你的钱呢?”胖头在北市购进了些小玩意儿在铺头里卖,前一阵子毕岸坐阵时生意还是很不错的。

胖头将整个口袋翻了过来,小声道:“都给你买了烧鸡了。加上今日花费的,只剩下这三文。” 

汪三财早看到两人嘀嘀咕咕,忍不住道:“过日子要细水长流,所谓开源节流,生意再好也得勤俭节约。毕掌柜将店交给我,我总要给他个交待,哪能赚一点小钱,当天就挥霍完?”

胖头不敢犟嘴,唯有点头赔笑。公蛎懒得理汪三财,不耐烦地推搡胖头道: “瞧你做的这猪食,贱嗖嗖的,能吃吗?去,给我买只烧鸡来!”

汪三财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了桌子上,压住气道:“食物无贵贱之分。若龙掌 柜嫌弃做得不好,下次亲自下厨,也让我们尝尝您高贵的手艺。”

胖头夹在中间手足无措,忙两头劝:“财叔,是我手艺太差——老大,我真 没钱了啊!”公蛎一饿便容易发火,再说他本来只是抱怨两句,已经坐在桌子旁 拿起了筷子,听到汪三财挤兑他不下厨,板起了脸喝道:“到底我是掌柜还是你是掌柜?”

汪三财也怒了,山羊胡子气得一抖一抖的:“你还知道自己是掌柜?除了吃和 睡,你还做过什么?要不是毕掌柜好说话收留你,谁知道你还在哪里胡混呢!”

公蛎被人揭了老底,恼羞成怒,跳起来叫道:“当初还不是你们求着我做这个 掌柜,老子还不乐意呢!这么个鬼地方,你当老子愿意待?”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三)

公蛎一走出忘尘阁,心里便开始后悔。自己才是掌柜,要走也是汪三财这个老 家伙走,可要就此回去,脸上又挂不住,只有顺着街道游荡。

不知不觉晃到北市。如今天气渐冷,除了酒楼茶肆和烟花柳巷,大多店铺已经 关门打烊。公蛎身无分文,只有对着飘来的酒肉香味和纸醉金迷的喧闹流口水的份 儿,漫无目的地在怡华楼、闲情阁等门前闲逛了片刻,只好怏怏不乐地离开。

天色越来越暗,寒风乍起。公蛎暗骂胖头,见自己冲出来竟然不追着拦着。一路徘徊,慢慢往回走,来到北市西北的土地庙。 

这里同敦厚坊隔河相望,左侧有个土地庙,右侧一个财神庙,中间还有些低矮的土房,供奉着不知名的神鬼,前后种满了大大小小的松柏,夏时常有闲散人等在 此聊天下棋乘凉。白天还好,一到晚上,一明一暗的香火映照着残缺不全的神像, 偶尔还夹杂着偷偷找神倾诉或祷告的信徒的呢喃声音,看起来便有几分阴森。后面 是一大片低矮的民居,布局凌乱,如同迷宫,乱七八糟住着一些卖艺杂耍、做小生 意、打短工和做手工的,也有一些乞丐长期盘踞于此,不过治安倒好,从未听说此处犯过什么案子。

一阵寒风吹来,公蛎不由得缩了缩肩,寻思要不在这附近找个避风的地方凑合 一下,待到明日先去找毕岸告汪三财一状,然后再做打算。左右一打量,见财神庙 后有一个大磨盘,磨盘下有个土洞,又背风又暖和,遂摇身化为原形,刚好窝在土 洞里,甚是舒服。

可惜肚子饿,难以入睡。正辗转反侧,忽见对面大院门开了一条缝,闪出个鬼 鬼祟祟的黑影来。

原来是个十一二岁的文弱少年,穿着一件半旧的麻衫,踮起脚尖引颈张望,并 笼手学起了猫叫,似在等人。

土地庙的阴影中也传来了猫的叫声,一呼一应。过了片刻,一团小黑影慢慢溜 到了磨盘处,刚好对着公蛎躲藏的洞口。

来的是个小些的孩子,猫着身子朝对面的少年招手,小声叫道:“阿牛!这 里!”公蛎一下便听出来,是今日偷自己玉佩的小乞丐,但左脸红肿,眼角乌青, 似被人打过。

叫阿牛的少年十分警惕,一边继续学着猫叫,一边快步来到磨盘后面,道: “东西到手了没?”

小乞丐点点头,道:“到手了。”声音稚嫩,口气却老到得很。 

阿牛伸出手来,道:“赶紧给我。” 

小乞丐苦着脸道:“今天那人难搞得很,我足足跟了他半日才得手,结果……”他哼哼了几下,恼火道:“我刚得了手,又看见一个人的玉佩不错,就顺了过来, 谁知道那个恶棍,比我还无赖。”

公蛎摸了摸自己的螭吻珮,猜他口里的“恶棍”便是自己,得意地想,老子长期混码头的,还能栽在你一个小鱼虾手里? 

阿牛急道:“然后呢?” 

小乞丐闷闷道:“他抓到我,把刚得手的那东西也偷了去。” 

公蛎想,老子哪里是偷,明明是你自己掉出来的。 

阿牛急得跺脚:“这可坏了!你不是自吹聪明吗,偷鸡不成蚀把米!” 

小乞丐恨恨道:“今日运气可真差。傍晚开工又被人发现,打了我一顿。” 

阿牛幸灾乐祸道:“活该,我爷爷说,你这样做事,早晚被抓。” 

小乞丐的脸顿时板了起来,一副气恼的样子。 

阿牛道:“好了,我说错了。还有那么多小伙伴要吃饭,你不做这个能做什么?” 

小乞丐嘟嘴使气,背过身去。 

阿牛满脸焦急,半晌才道:“这可怎么办?你抓紧点,爷爷急着要呢。哦,玲珑姐姐可等不及了。” 

小乞丐绞着手指,垂头丧气道:“我明日四处转转,再去找找看。给玲珑姐姐的药呢?” 

阿牛踌躇起来,埋怨道:“小武,我们说好今晚见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的东西没拿来,我这个怎么给你?” 

小乞丐小武仰起脸,哀求道:“你先把药给我。我想让玲珑姐姐快点好。那个东西,我一定尽力再找。” 阿牛哼了一声,半是鄙夷半是泛酸道:“哼,你还想着玲珑姐姐嫁给你?玲珑才不会嫁给一个小乞丐小盗贼呢。” 

小武胀红了脸,道:“不要你管!玲珑姐姐说了,等我长大,她就嫁给我。”

阿牛嫉妒道:“才不会呢。玲珑姐姐骗你的。她最喜欢我。” 

小武气鼓鼓瞪着阿牛,好久才憋出一句话来:“不会!她说过喜欢我!” 

公蛎听着两个孩童一本正经地为一个女子争风吃醋,差点儿笑出声来。

 阿牛无言以对,悻悻道:“我爷爷说,凡是漂亮的女人都是蛇蝎心肠。还说,玲珑可不像表面看着那么简单,要我不要去找你们玩。” 

小武大声道:“你胡说!”阿牛一把拉住,惊惧道:“这么大声,你不要命啦?” 

小武收低了声音,生气道:“你到底给不给?” 

阿牛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塞给他,道:“这个便是。分三次,每次一碗水煎成半碗水,连药渣一起吃了,马上便好了。”

小武欣喜异常,跳跃起来道:“真的这么有效?”

 阿牛一把拉住,低声道:“嘘!小心人听见。我爷爷的本事,你是见过的,还不信?” 

小武将药包放在鼻子下闻。阿牛嘱咐道:“不过我爷爷说,他早年曾发过誓,不能再给人瞧病抓药,所以这药,你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说是爷爷抓的,连玲珑姐姐也不能告诉。”

小武用力地点头,小心翼翼的将荷包贴在胸口,歪头想了想,道:“你今日让我偷的那个东西,有什么用?”

阿牛道:“那就是块普通的玉珏,不过年代久些。我爷爷最爱收藏这些古玉。” 

小武不再多问,欢天喜地地摇手同阿牛告别,走了几步,又回头恳求道:“你可不要让人知道我同你见面的事儿,三爷不让我私下与人玩儿,他会打断我的腿的。”

阿牛点头道:“放心,我知道。不过你这几日要尽快查找,一定要把那东西拿 来给我,否则玲珑姐姐的病我就不让爷爷管了。”

小武蹑手蹑脚回去了。 

公蛎本来也睡不着,听小武一口一个“玲珑姐姐”叫得甚是亲热,似乎是个妙龄少女,而且身患重病,不由动了心思,等阿牛回家之后,便追着小武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这是一个大杂院,同阿牛的家隔了两三户,屋檐低小,大门破旧,公蛎毫不费 力便从墙壁的缝隙中溜了进去。

这破大杂院,倒也风雅,中间一条窄窄的甬路,两旁分别种着五行花草,但却 是粗剌剌的荆棘,叶子落尽,只剩下满身的刺;之后是两间上房,旁边还有几间破败的草屋。公蛎见紧邻上房的草屋有灯光,便盘踞在窗台上向里面偷看。

原来是个乞儿集聚地。六七个小乞丐吭吭唧唧挤在一起,围着一个盆子抢东西 吃。除了刚才见到的小乞丐小武,剩下的大多身有残疾,其中几个孩子身体扭曲得厉害,一个脚掌外翻,完全不能站立,只能在屁股上绑一个稻草坐垫,以手按地一 步一挪;一个双腿自膝盖之下齐齐折断,就这么以仅存的断腿站在地上,生生矮了 一截;还有一个小女孩手骨折断,随便用一根木棍和布条裹着,手臂肿得像发面馒头一般。这些孩子们一个个伤痕遍布,衣衫褴褛,可怜得紧。

公蛎不忍再看,慢慢从窗棂上溜下,准备重返磨盘下的土洞,忽听一个柔柔的 声音道:“小武,快来帮忙!”

正在发愣的小乞丐小武跳了起来,应道:“来啦!”跑到一个低矮的小柴房里, 叮叮当当一阵响,一个少女提着一桶粥走了出来。

公蛎的眼睛瞬间亮了。此女不过十七八岁,一张线条柔和的瓜子脸,明目皓 齿,朱唇粉面,身材不肥不瘦,玲珑有致,虽布衣荆钗,却自有一种动人光华。小 武一脸欣喜地抱着碗筷跟在后面,用小指指指黑洞洞的上房,小声道:“玲珑姐姐, 他还没回来吗?”

玲珑换了下手,道:“我就是看他不在,才过来的。”公蛎见她挽起的手臂雪白 圆润,如同藕段,不由心痒,重新回窗台潜伏起来。

小武十分高兴,抽着鼻子道:“今天煮了什么,好香!” 玲珑嗔道:“你刚去哪儿了,也不看着他们几个。” 

小武迟疑了下 , 道:“我拉屎去啦。”

玲珑扑哧一笑,不再追问。两人进了屋,几个残疾小乞丐欢呼着扑了上来,啊 啊呀呀的,没一个能够说句完整的话来,竟然全部是些哑巴,而且涎水滴落,笑起 来口眼歪斜,多是智障。

玲珑将粥桶放下,抱起那个没腿的小家伙,也不管他的脏手在自己身上乱抓, 掏出手绢儿将他脸上的食物残渣擦干净,嘴里道:“小平今天的伤怎么样了?”

断臂的女孩呵呵地傻笑,嘴角流下口水。小武将她受伤的手臂拉过来。玲珑看 了看道:“好多了。要注意保护,不要再弄伤了。”问候了一圈,这才摸着小武脸上的淤青,道:“又被人打了?”

小武任由她抚摸,傻笑着不做声。玲珑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帮几 个小乞丐盛好饭,小心地看护着他们吃完,又打扫地面,铺好木板和破烂的铺盖卷 儿招呼着他们躺下,极其细致体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这期间,小武一直乖乖地跟在玲珑后面打下手,表情十分开心。 

一切收拾完毕,闭门鼓已经敲响。玲珑摸了摸小武的头,疼惜道:“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开工机灵着点,别再被人抓到了。” 

一个小乞扑过来,拉着她的衣襟咿咿呀呀地叫,不舍得让她走。小武去掰开他的手,眼睛却看着玲珑:“姐姐不能留在这里。三爷看到,会骂的。”

玲珑笑了一下,哄道:“好孩子,你们休息吧,我明晚再来。”

小武跟着送出来,默默行至院中,迟疑道:“姐姐。” 

玲珑回过头,道:“怎么?”她一张脸在月光下如同玉雕,美轮美奂,并无一丝病态。公蛎伸着脑袋,看得呆了。 

小武也愣愣地看着她。玲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道:“回去吧,外面冷。”公蛎恨不得变成小武,也让她在脸上拍一拍。 

小武低下头去,双脚在地面上蹭了又蹭,低声道:“姐姐,这里……”却没有拿出刚才阿牛给的药来,而是朝对面黑洞洞的厢房一指,道:“……这里……今天又来了一个。”

玲珑呆了一呆,道:“又一个?”话音未落,只听啪啪两声轻响,上房的灯光忽然亮了。

空气中传来一股淡淡的硝味,公蛎探出脑袋,可惜上房窗纱甚为厚重,什么也看不到。

小武低声道:“快走吧!”推着玲珑出了门,然后飞快跑回房间,在几个小乞丐中挤着躺下。而那几个嘻嘻傻笑的小乞丐似乎也感觉到了空气中的紧张,睁着惊恐 的眼睛看着门口,吓得一动不动。

公蛎惦记着玲珑,心想盘算着跟去看看她住在哪里,明日找机会搭讪一下,便不再理会小武等人,慢慢溜下窗台,刚刚落地,上房门忽然哗啦一下开了,惨白的灯光差点照到公蛎。

一个干瘦的驼背男子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长得拖地的黑袍,戴着一顶宽檐 尖顶帽子,拄着一根黑红色的龙头拐杖,装束十分奇怪。又黑又瘦的脸隐藏在黑暗中,依稀看到一道长长的瘢痕从鼻梁贯穿整个右边脸颊,呆滞中带着凶狠。

公蛎可不想无事生非,躲在门槛的阴影处一动也不敢动。 

男子的喉间发出汩汩的声音,如同鸽叫,明显带有威胁的意味。 

厢房的门开了,小武低眉顺眼地走出来,抱着一个破盆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将破盆双手举至男子面前。 

男子随手扒拉了一下,哼了一声。 

小武的声音有点抖:“三爷,一共五百三十一文。今天生意不好,伙伴们更换了好几个地方,都没什么进益。” 

三爷又哼了一声,轻提拐杖朝小武一点。小武吓得后退了两步,低头小声道: “今天看中的几个大鱼都比较警惕,没有得手……”

啪的一声,毫无征兆的,三爷一拐杖抽打在小武的肩头。 

小武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嘴角抽动了一下,脸上却满是谄媚的笑:“三爷您吃过饭了没?我这就给您做去。”说着爬到三爷脚下,细心地将他衣服下摆上沾着 的草叶拿掉。

三爷一脚踹开他,咕咕了一阵,终于蹦出两个字来:“明——天——”声音沙 哑阴森,如同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一般。

这一脚用力甚猛,小武捂着肚子翻滚出老远,但竟然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反 而快速爬过来,挤出一丝笑脸道:“三爷您放心,明日我带他们去北市码头,保证 收入过千文……我这边,明日一定不会再失手……”他的眼神,带着一种丝毫不做 作的臣服和讨好,像是一条被打怕了的小狗一见主人便摇头摆尾,但眼底有又一抹 奇怪的亮光,同他孩子气的脸显得格格不入,单看表情和眼神,一点都不像个八九岁的孩子,而像是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多年、见风使舵的混混。

公蛎明白了。这个三爷控制着一帮小乞丐,乞丐们每日讨到的钱统一交给他管理。

这在大都城里,也不算什么奇闻。公蛎以前在南市混的时候,常见有好吃懒做 的父母或者所谓的丐头,将儿女及买来的孩子打扮成残疾孩童在街上乞讨,因扮相 可怜,每日里赚的钱比打短工出苦力赚的多了去了。当初胖头刚跟着他的时候,两 人一个扮傻瓜、一个扮残疾也这么在街上骗过钱,可惜只讨了不到十文钱,便被人 拆穿了。

只是刚才明明不见上房有人,这三爷竟然凭空出现的一般,也不知什么来头。 公蛎没了兴致,溜着墙根,悄无声息地向前滑去。

三爷高高举起了拐杖,微微斜视的三角眼阴鸷地盯着小武。小武浑身发抖,却不躲不避,眼睁睁地看着拐杖往他脑袋上劈落。 

拐杖在小武头顶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三爷面无表情,道:“抱她——出来。” 小武机灵地爬起来,推开对面厢房,摸黑抱出一个小孩来。却是个昏迷的小女孩,手里紧紧抓着一个红色的蝴蝶结;长相秀丽,手脸干净,穿着一件粉色裙子,像是家境殷实人家的孩子,不知是走失的,还是三爷他们拐来的。

公蛎不由停了下来,隐藏在土墙的缝隙中。

小武拍打着小女孩的脸,叫道:“喂喂,醒醒!”

小女孩慢悠悠醒过来,看到小武,愣了片刻,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大叫妈妈。 三爷弯下腰,阴沉沉盯着小女孩,脸上的刀疤一阵阵抽动,像条扭动的黑红毛虫。 小女孩瞬间止住了哭声,颤抖着声音叫道:“爹爹!我要爹爹!”

小武威胁道:“闭嘴,再叫就掐死你!”伸手卡住了小女孩的脖子。小女孩的呼 吸瞬间急促起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喉间发出将要窒息的“呃呃”声,双脚胡乱在地面上踢打。

三爷桀桀而笑,对小武的行为表示赞赏。小武受到鼓励,双手继续用力,眼神 由先前的犹豫、不忍变得狂热、暴躁,特别是他嘴角的那一抹残忍的笑意,竟然让公蛎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寒噤。

公蛎飞快地转着脑筋。早知道这样,就不该动了色心,过来看那个玲珑了,眼 不见心不烦。他胆小怕事,顶多不过是和汪三财吵嘴的勇气,如今看那个三爷凶神 恶煞一般,既不忍心看小女孩受罪,又没有胆量跳出来制止,一时手足无措,进退两难。

小女孩渐渐不动,昏死过去。小武松开了手,踢了两脚,又试了试鼻息,仰脸道:“没死。然后呢?”

公蛎此时正在盘算要不要救下小女孩 , 一走神的工夫,只见空中腾地燃起一团 绿莹莹的小火苗,落在三爷的手掌心。小武扶起小女孩,三爷一手掐住她的下颚, 另一只手翻转,将萤火捂入小女孩的口中。

小女孩抽搐起来,四肢抖动,口眼歪斜,瞬间变了模样,如今便是她亲生父母 面对面也认不出她来了。

——巫术! 

当初柳大易人容貌,尚需借助阴气化成的银针,如今这个三爷竟然能够凭空起火,随意易容,巫术之境界自然要比柳大更高几个层次。 

公蛎面如土色,紧紧贴靠在门框的阴影中,瞬间觉得自己僵硬地难以移动了。 小武脸上并无半点怜悯之色,反倒绕着小女孩手舞足蹈:“三爷好厉害!我们又多一个小伙伴啦。” 

三爷咕咕地笑起来,笑声诡异,表情皆无,只有瘢痕在抽动。公蛎突然冒出满身的冷汗,觉得这个地方如同魔窟,恨不得立马逃离。

但他此时盘踞在门上,正对着三爷,不敢有大动作,只能慢慢移动。

三爷转动身子,阴恻恻对着厢房叫道:“小平——” 那个断了手臂的女孩小平,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匍匐在三爷脚下瑟瑟发抖。

三爷拉起她受伤的手臂,扯开绑着的布带和木棍,眯眼看了看,猛然一抖, 只听轻微的咔嚓一声,她本来红肿未消的手臂忽地折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垂了 下去。

她尚未长好的手臂又断了。公蛎吓得忙将脑袋钻入盘曲的身体下。 小平浑身痉挛,痛得满地打滚,却不发出一丝声息。寂静的夜里,只有身体翻滚发出的轻微摩擦声,以及门后挤成一堆的孩子们急促的呼吸声。 

小武面无表情地在一旁看着,待到小平不再翻滚,飞快捡起布条和木棍,将她的手臂重新缠上,也不知骨头有没有接上,只管推她回房中,接着又半推半抱出那 个双脚扭曲的男童来。

小武按住男童的肩膀,三爷弯腰拉住男童的两脚,向内侧一扭,脚心向上,脚 趾勾曲,越发变形得厉害。但这个男童却不像小平那般疼痛翻滚,如同木头一般, 随他摆弄,嘴里还在嚼着食物,然后自己以手撑地,一步一挪地回去了。

小武双眼放光,摩拳擦掌道:“三爷下次教教我,就不用您亲自动手啦。” 

公蛎忽然从心底生出一丝寒意,觉得小武的表情和神态比巫术更为恐怖。 

三爷的眼睛落在新来的小女孩身上。小武殷勤地抱起她,道:“三爷,这个您打算怎么弄?” 

三爷撸起她的衣袖,露出两只肥嘟嘟的小胳膊,白白嫩嫩,他咕咕一笑,突然咧开嘴,咬住了小女孩的手臂。饶是隔着两三丈远,公蛎清晰地看到他尖尖细细的 牙齿嵌入小女孩的肉中。

女孩皮肤上的水分如同被抽走了一般,原本肉嘟嘟的小脸瞬间收缩,紧紧贴在 骨头上,皮包骨头的样子如同灾区逃难而来的濒死孤儿。

公蛎心智大乱,失声叫道:“啊呀!”高高跃起,本意是想逃开,却忘了自己身 为原形,而且俯在门框内侧,脑袋撞到上面的土墙,不仅没逃出去,反而啪地一声 落在了院中。

三爷抬起头来,血迹顺着嘴角滴落,更加面目可怖。 

小武飞快打开门,左右看看,道:“没人。”转过身才看到摔得晕头转向的公蛎:“从哪里掉下来一条蛇?”

公蛎连逃跑的勇气也没有了,只剩下无尽的恐惧,浑身上下抖得比刚才折断手臂的小平还要厉害。 

三爷一步一挪地走了过来,在公蛎身前站定。公蛎昂起脑袋,呲出牙齿,以示恐吓。 

说时迟那时快,三爷迅速出手,卡住了公蛎的脖子。 

他手指纤细,指尖冰冷,十分准确地卡在公蛎的七寸上。公蛎几次用力甩动尾巴企图缠住他的手腕,皆因无法用力而不得。挣扎中,只见小武鼓掌道:“三爷好手段!”

三爷嘴巴微动,手上更加用力,公蛎透不过气,脑袋渐渐歪在一旁,恍惚瞥见小武眼里崇拜和残忍交织在一起,那一抹奇异的亮光,让公蛎莫名惊悚,用尽全力 一挣,双目几乎爆出。

三爷忽然满脸惊愕,手上有所放松,一人一蛇愕然对视。公蛎觉得哪里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但在如此生死关键时刻,容不得多想,尾巴一挑,缠在三爷的手腕上,脑袋扭动,企图去咬他的虎口。

三爷嘴角抽动,阴恻恻一笑,另一只手中的拐杖忽然化作一条红色的毒蛇,扭 动着便朝着公蛎扑来。

虽同属蛇类,但公蛎一向讨厌同这些凶狠残暴的有毒同类打交道,且中原地 带毒蛇甚少,公蛎哪里知道如何应对,况且谁知道它到底是拐杖还是毒蛇,唯有发 出咝咝的求饶声:“同类勿伤……”但这条红色毒蛇却对蛇语无动于衷,张开血盆大口,一口朝公蛎的脑袋咬落。小武在一旁加油鼓劲:“赤龙加油!咬掉水蛇的脑袋!快!快!”

三爷仰面嘎嘎而笑,公蛎看着红蛇长长的毒牙上透明的毒液滴落下来,忙扭身躲避。

恰在此时,双眼忽然针扎一般疼痛,接着只觉眼前一片红光晃动,再也看不到任何景象。

公蛎惊慌之极,连连尖叫,并凭着本能用尾巴在三爷手腕上疯狂抽打,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一丝细细的金玉抖动之声,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然后便是小武的惊呼声,接着手上的力道忽然消失,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幸亏眼睛很快恢复正常,眼前的红光消失,周围模糊的景象渐渐清晰。 

三爷早不见了,地面上一堆破烂的衣服,黑袍尖帽,正是他刚才的装束。而那 条拐杖化成的红蛇,在地上扭动了片刻,化作了一段焦黑的大腿骨。

小武小心翼翼地躲在一边,满脸警惕,一会儿看看三爷的装束,一会儿看看瘫在地上的水蛇。

小武拿棍子捅捅三爷的衣服,见并无异样,嘴里小心地叫道:“三爷您走啦?” 却跳上三爷的衣服猛踩了一通。然后无声一笑,走到变了容貌的小女孩身边,拿出 一把小刀来,毫不犹豫朝她的脸上划了一刀。

这神态,这姿势,几乎同三爷一模一样。 

公蛎艰难地吐出一口气来,原本瘫软在地上的身体强撑着挺直,做出攻击的态势。 

小武听到动静,回转身对着公蛎,道:“小平阿三,明早我煮蛇羹,给你们俩补身子!”挥着小刀便来刺。 

公蛎咧开嘴巴,露出尖利的牙齿,吞吐着细长的蛇信子吓唬他。小武丝毫不害怕,灵活地绕着公蛎兜圈子。 

公蛎刚才七寸被扼,气血不畅,四肢无力,竟然连个小小的乞丐也不能对付,只有昂头对峙,一时半会儿小武倒也伤不了他。正焦虑间,眼睛余光忽见原本焦黑 的拐杖一动,依稀要恢复成红色毒蛇的样子,公蛎吓得猛一激灵,用尽全力,昂起 脑袋作势朝小武一扑,趁他后退之际,转身箭一般逃开,疯了一般东一头西一头乱 钻,也不知钻到了哪里。

上房门后阴影处,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小驼子,激动地用手指抠弄着墙壁上的 土,欣喜若狂。

(四)

过了良久,公蛎才冷静下来。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黑黢黢的房间内,周围软绵 绵的,充满着布帛和棉花的气味。

一缕月光透过天窗照了进来,旁边还有几颗亮晶晶的星星在眨眼。 眼睛并没有瞎!公蛎从来没有如此高兴能够看到天空,心满意足地吁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从布堆里钻出来,盘绕在天窗的窗棂上,探头查看外面的动静。 

还好,那条会吐火的赤龙并没有追过来,连三爷和小武那头也听不到什么响动。公蛎吐出蛇信,一边试探着空气中的异动,一边回头看自己刚才待的房间。

这一看,又差点吓个魂飞魄散。原来是个摆放布偶的小仓库,大大小小的布娃 娃挂满了房间的墙壁,有的已经破败不堪,有的却异常崭新;大的有成人大小,小的只有两尺来高,神态逼真,表情迥异,像极了真人;而那些未完工的布偶,有缺胳膊的,没有腿脚的,缺个脑袋的,五官不全的,身体扭曲的,胡乱地堆在地面 上,看起来有些可怖。

不过房间里除了角落里有一只肥硕的老鼠,没有其他活物。公蛎放了心,竖起 脑袋听了听,准备离开。

刚才的激烈逃脱,虽然没受到什么伤,但一松弛下来,浑身肌肉酸痛,摆动尾 巴都有些困难。公蛎暗叫倒霉,强忍着难受,勾头顺着天窗往下滑动。

身后一闪,好像有一对眼睛在盯着自己。扭头一看,刚才被三爷施了法的小女 孩,竟然吊在半空中,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公蛎的鳞甲本能地竖了起来。 幸亏离得近,公蛎看清楚了,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一个崭新的布偶,高约三尺,挂在正对着天窗的位置,穿着同小女孩一样的粉色裙子,梳着两个抓髻小辫, 头上还戴了个时下最为流行的红色蝴蝶结;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不知道什么做的,在 黑暗中褶褶闪光。

公蛎安慰自己,不过是个布娃娃而已。刚转过身去,忽觉那个布娃娃朝着自己 眨了眨眼睛。

公蛎毛骨悚然,但越是大骇越是想看个清楚。 

布娃娃的确在动。它黑黢黢的眼珠子看着公蛎,慢慢地拉起衣袖,露出藕段一般的手臂。手臂上面,是一排滴血的黑红色牙印。 公蛎又一次直直地跌落在了地上。

所幸没有跌在房间内。公蛎慌不择路,沿着墙根蜿蜒而行,足足逃了大半个时 辰,觉得安全了这才歇脚停步。

公蛎只觉得周围白茫茫一片,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努力睁大眼睛辨认。哪知 道仰脸一看,发现自己仍然身处布偶仓库前。

门口的空地上,生生被公蛎拖出一圈发亮的小路来。 公蛎惊得跳了起来——这么说,自己一直在兜圈子!

天窗上,一个美人布偶探出头来,黑眼珠子闪烁盯着公蛎,隐约发出咯咯叽叽的笑声,不知是不是因为严重恐惧而产生的幻听。公蛎本能地耸起鳞片,牙齿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布偶慢慢地从天窗的栅栏中挤了出来。栅栏只有两寸来宽,公蛎可清晰地看到 它被挤压成扁扁的一片。

这却是个成人般大小的布偶,云鬓高耸,眉眼如生,若是在街上看到,公蛎定会意淫下,但此时此刻,只觉得恐惧。

布娃娃用脚勾着栅栏,倒挂在公蛎前面,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透出几分调皮的 神色:“蛇?”

它竟然会开口说话!

公蛎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他后退了一步,将脑袋高高昂起,摆出要打斗的 姿势。

布娃娃纵身跳了下来,身手甚为矫健,一点也没有人偶的僵硬和呆滞。 它在公蛎面前蹲了下来,伸出双手。

公蛎将吐出长长的蛇信,以示威慑。谁知它忽然双手一翻扣住了自己的下 巴,用力撕扯,脱下一个完整的头套来,接着脑袋一晃,一头青丝如瀑布一般垂了 下来。

公蛎的鳞片全立了起来,看起来就像酒店里刚上桌的松鼠鱼——不是因为恐 惧,而是那种梦寐以求的香味。

丁香花味从她的发丝飘出,清冽淡雅,轻盈悠长,让人躁动的心一分分沉静下来。

她手抚胸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好险,差一点死在这里了。” 胡乱将头发绾起,插上一只紫玉镶嵌的丁香发簪,歪头看着刺猬一般的小水蛇,惊 讶道:“这里怎么有活物?”一脚踩住了公蛎的脑袋。

公蛎一动不动,收紧了身上的鳞甲。 

脚突然松开了。她后退了一步,放松地靠在了墙上,瞟了一眼低俯着脑袋一动不动的公蛎,忽然伸出手做出恐吓的动作:“嘿!” 

公蛎呆呆地看着她微微翘起的粉红色嘴唇,一阵头晕目眩。 

她从绑腿上抽出一柄匕首,衣襟上擦拭着,眼睛仍看着公蛎。

公蛎依然不动——他根本没想要逃。

她皱了一下眉,又忽然笑了,当真如异花初胎,说不出的明媚动人:“嗨,小 水蛇,原来是你救了我。”眉头一蹙一舒之间,公蛎觉得心都要醉了。

她用匕首将裹得粽子一般的布偶装束划开,露出淡紫的软绸骑马装,裤脚和领 口绣着紫色的丁香,伸展双臂,轻轻柔柔道:“啊呀,好累。”

她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撒娇,说“好累”的时候,嘴唇微微翘起,长长的睫毛 在明净的脸上留下一丝阴影,神态之间带着几分调皮,像一个偷偷跑出来玩耍的小女孩。

她整理好衣服,将匕首重新放回绑腿,趴在地上,双手托腮看着公蛎,认真道:“水蛇要是风干了,岂不是变成了一根长棍?”似乎联想到了被风干后水蛇的样子,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如同银铃。

公蛎激动得热泪盈眶——如果蛇有眼泪的话。他恨不得立即打个滚儿变成人 形,细数对她的相思。当然,最要紧的,是问她近来可好,有无感染那个难缠的鬼面藓。

雾气越来越浓重,身后那个装满布偶的房间已经掩入雾中,只听到难以入耳的 “刺啦”、“刺啦”声,仿佛无数指甲在墙面上划拉。她警觉地站起身,扬起下巴, 笑容消失,一张精致的脸显出冰晶一般的质感,如同冰雕。

公蛎沉醉在丁香花的香气中,连后面那些吱吱哭泣的布娃娃,都不觉得恐怖 了,只是慢慢地游在她脚下,将脑袋搁在她的脚面上。

这个举动在蛇语中,表示“顺从”或“臣服”。 她诧异地动了下,却没有将公蛎一脚踢开。公蛎抬了抬颈部,头却垂得更低。 她显然十分意外,但很快明白了公蛎的意思,轻笑了一声,道:“要是养一条蛇做宠物……”若不是怕吓到她,公蛎定会大声回应“我愿意做你的宠物!”可惜 她打量着公蛎身上的花纹,还是摇了摇头。

身后的呜咽声越来越响,她拔出腰间的长剑,低声叫道:“快逃!”紫色的影子 一闪,冲入浓雾中。公蛎毫不犹豫,箭一般地跟着冲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公蛎忽然清醒过来。自己孤身一人站浓雾之中,周围是一堵堵 走不到边的高墙,里面传来低声的呜咽和鬼嚎声,声声凄厉。

那个身上绣着丁香花、浑身发出丁香花味道的女孩子,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 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公蛎折回头,狠狠地在自己的尾巴上咬了一口,痛得打了个摆子。 

现在不是做梦,刚才的才是做梦。

公蛎心里空落落的,早知如此,就应该及时出声,问问她的近况,哪怕得到一丝半点的讯息也是好的呀。

(五)

高墙内的哭声越来越急,一阵阵的阴风从四面八方往公蛎的身上扑。公蛎徒劳 地将身体盘起来,昂起脑袋。

忽觉头上一道白影掠过,抓住他的脖子拎了起来。 

公蛎早已失了分寸,不顾原形不得发出人语之禁忌,尖声叫道:“你是谁?”

黑影回手将公蛎甩在自己肩上,脚步不停,接连跃过数堵墙壁,低声喝道: “闭嘴!”

公蛎一愣,顿时浑身散了劲,软塌塌盘在他的脖子上,委委屈屈道:“你怎么才来?”

来的竟然是毕岸。 

兜兜转转好久,层层叠叠的墙壁终于不见,两人来到一处树林里。公蛎打量着黑黝黝的四周,惊魂未定道:“我……我刚才差点被人烤了吃了。” 

毕岸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公蛎却是那种越是不安话越多的人,想起刚才的情景,心仍突突乱跳,一惊一乍道:“啊呀,刚才一屋子的布娃娃,眼睛手臂都会动!……这帮小混蛋,讨饭顺带偷东西……那个不知做什么的三爷,故意将人家健健康康的孩子弄残,然后放他们去乞讨——拐杖!拐杖突然变成了一条毒蛇!还会喷火。吓死我了,我身上都着火了!你看你看!”

公蛎将身体探至毕岸面前。但未等毕岸说话,自己先愣住了。 身上鳞甲如常,行动自如,除了因为长时间紧张而导致的酸痛,没有一丝灼伤的痕迹。公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摩擦鳞甲,发出咔咔的响声:“奇怪,我明明被火烧得乱蹦……”

他唯恐毕岸不信,将脑袋勾起,伸到毕岸的两眼之间:“真的!那个三爷不知 道什么来头,满身戾气,绝对不是什么好人。还有那个挂满布偶的房间,鬼气森 

森,我保准你进去也得吓出来……”

毕岸终于在公蛎说话的间隙插入一句来:“胆子小,就不要乱闯。” 

但做梦梦到丁香花女孩那段,他却没讲。 蜕皮那段时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象她长什么样子,想象两人相见、相恋;也不知多少次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她。可惜蜕完皮之后,又被洛阳的花红柳绿吸 引,把这件事给放了下来。

公蛎将脑袋搁在毕岸的头顶上,干嚎道:“还有!我的眼睛差点瞎了!”他晃动着脑袋,惊恐不已:“我眼睛定是有毛病了!突然之间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毕岸这次倒是认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若是大白天被人看到,这定是一副极其滑稽诡异的景象:一个相貌英俊的白衣男子,顶着一条大青花水蛇,男子沉默寡言,水蛇喋喋不休,两人倒也相得益彰。

公蛎颠三倒四讲了一阵,用尾巴拍打着毕岸的背部:“对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毕岸理也不理,只管带着他左突右奔,走得毫无章法。有时直行,有时又斜斜地不知走向何处。明明看到前面是一堵墙,走到跟前,却变成了一棵树;明明是条 道路,走着走着脚下忽然变成了深坑。

公蛎不知这是什么来头,吓得紧紧地扒着毕岸的肩膀,不住地惊呼提醒:“有水塘!”“小心撞石头上了!”

毕岸进退自如,跳跃转身等如行云流水,带动衣袂飘飞,身形甚是潇洒。公 蛎终于放了心,闭眼养神,道:“这什么鬼地方?我在洛阳城中,还从来没有迷过路呢!”

正说着,忽然身下一空,吧嗒一声重重跌落在地上。公蛎惊声尖叫,睁眼一看,原来已经回到忘尘阁门口,毕岸将他甩在梧桐树的阴影里,皱眉道:“人形, 快点。”

公蛎跌了个灰头土脸,嘀咕道:“就不会轻点放吗。我这些日刚蜕换的新皮, 都被你弄脏了!”

毕岸慢条斯理地拍打着弄皱的衣衫,道:“非人形,不得人语。”公蛎不服气 道:“这谁定的规矩?我看也没什么嘛,这样说话才方便……”

话音未落,只听门吱呀一声,胖头探出脑袋,惊喜道:“老大!”一看是毕岸, 稍有失望:“哦,原来是毕掌柜回来啦。”公蛎摇身一晃,慌忙恢复人形,窜出去揪 

住胖头捶打起来:“你竟然敢在家里!”

胖头任他打骂,憨笑道:“我出去找了,没找到,这不刚回来,正在寻思去哪里找好呢……”

公蛎今晚受了惊吓,倒觉得自己像是立了大功一样,骂道:“你如今翅膀硬了, 同山羊胡子合伙来欺负我……”

不待他说完,毕岸提着衣领将他丢了进去,不偏不倚落在堂屋正中的椅子上, 公蛎揉着屁股,见毕岸神色严肃,悻悻地闭了嘴。

汪三财听到动静,也披衣起来,看到毕岸回来十分高兴,却对公蛎熟视无睹, 搬出账簿,啰哩啰嗦说了一大堆的账目。毕岸和颜悦色道:“财叔辛苦。忘尘阁生 意,全权由您打理,有什么需要购置添、整理清除的,您自行决定便是。”说着从 身上摸出一块牌子递给汪三财,道:“这是鸿通柜坊的一百两飞钱,您去兑了吧, 看哪里需要,只管开支。”

汪三财眉开眼笑,道:“毕掌柜放心,老朽绝不乱花。” 

公蛎眼巴巴看着,恨不得去抢过来,嘟哝道:“我这个掌柜做的,连个伙计也不如!”

时辰不早,毕岸打发汪三财先行安歇。公蛎瞄见毕岸腰间荷包鼓鼓囊囊,琢磨着如何开口从他那里划拉些银钱来,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两人一起来到正堂。

胖头见公蛎无恙,欢天喜地地跑去厨房,端出一大盘切好的烧鸡和一壶烧酒来。

两人在中堂坐定,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棂射进来。公蛎故作矜持,拿了条鸡腿慢 慢地啃,道:“你今晚在那里做什么?”毕岸反问道:“你今晚去那里做什么?”

公蛎不好意思说因为一只烧鸡同汪三财怄气,含糊道:“我四处溜达,想了解 下生意行情。”

毕岸自顾自倒了一盅酒一饮而尽,道:“我看那片地脉有些异常,怀疑同巫氏有关。”

公蛎停止了咀嚼:“谁?会不会是那个逃跑的巫琇?”这些天来,毕岸一直在追踪巫琇,但巫琇狡诈又善伪装,几次出击都扑了个空。

毕岸道:“不是巫琇,也定然会是其他懂巫术之人。” 公蛎脱口而出:“你惹他们干吗?我看那家伙有些道行,可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可是想到那些致残的孩子们,又说不下去了,嘟囔道:“这些遭天谴的玩意儿,竟然想出如此狠毒的法子。” 

毕岸默然不语。 

公蛎对巫氏一族毫无兴趣,更巴不得自己离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牵涉了进去。当下不再追问,偷瞄着毕岸的荷包,厚着脸皮道:“你倒落个清闲,大半月都不回来,如今生意可差呢。财叔又看得紧,别说好酒好肉,就是买件衣服都被财叔 唠叨个半天……”

未等说完,房门响了,阿隼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看到毕岸和公蛎相对饮酒, 愣了一下。

公蛎对阿隼颇为忌讳,不敢再提银钱的事儿,忙热情地打招呼,并亲自去厨房 取了酒盅。

等找到酒盅回来,阿隼已经将烧鸡吃的只剩下爪子和脑袋,公蛎大为懊恼,又 不敢说什么,倒了满满一杯酒,谄媚道:“为了洛阳百姓的安居乐业,大人真是鞠躬尽瘁。”

阿隼连酒盅也不要,拿过酒壶将半壶酒仰脸倒入口中,对毕岸道:“前日我找机会核查了一下。大院租住者吴三,前年夏天从城外来到洛阳,多人可以证实,身份文牒也核验无误。精神有些问题,成日疯疯癫癫的,是个驼背,最喜欢打扮得古古怪怪,周围邻居已经习以为常。大院一共八个孩子,除了一个叫小武的,其他七个全是残疾。小武机灵,平日帮着吴三领着那帮小乞丐四处乞讨,偶尔小偷小摸。”

毕岸道:“好。” 公蛎正认真听着,窝在一旁打盹儿的胖头忽然来了精神,揉着眼睛道:“什么案子?” 阿隼对公蛎爱答不理,偏偏对胖头这个傻瓜青睐有加,道:“孩童失踪案。”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 原来是张寻人启事,上面画着一个总角小女孩的图像,说是父母投奔亲戚,携四岁女昨日到京,不料在北市码头走失,若有人送回某某坊某某巷,定当重谢, 云云。

公蛎“腾”地站了起来。这张图上所画,正是今晚见到的那个小女孩。 

阿隼瞥了他一眼,道:“怎么了?” 

公蛎惴惴不安道:“这个孩子……如今变了样子了。”他正想将今晚的所见所闻详细讲述一遍,只听阿隼嘴里含着食物,不耐烦地道:“知道知道,我们都知道!

要不是你,今晚可能已经抓到那个吴三了!” 

公蛎愣了一下,警惕道:“你怎么知道?” 

毕岸露齿一笑,转向阿隼问道:“那边怎么样了?” 

阿隼道:“未敢惊动。不过龙掌柜这么一闹,我担心打草惊蛇。” 

毕岸道:“未必。这样也好,惊慌之下,可能有更多破绽露出。” 

公蛎顿时明白过来,气急败坏道:“你们俩,你们俩早就合计好了是吧?就我被蒙在鼓里,还傻乎乎地替人出面,差点丢了性命……” 

阿隼将剩下的鸡头也吃了,咕咕喝了两口酒,轻蔑道:“我们有说要你参与办案吗?明明是你自己闯进来的,若不是我家公子带你离开那个古阵,你今晚就回不 来啦。说不定明天,南市或北市就多了一个奇形怪状的残疾人在沿街乞讨呢。”

原来阿隼等早已发现洛阳城中乞儿之事。这几个月来,连续发生三起孩童失 踪,但查来查去,竟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所丢孩童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无一找 回,不过追查过程中发现,街上繁华之地莫名出现多个残疾乞儿。

洛阳自被天后封为“神都”后,对身份文碟核查甚为严格,连乞丐也被官府造 册清点,如今天下太平,多出这些残疾儿童未免让人生疑。毕岸跟踪多日,发现这 些孩童印堂发暗,口不能言,问询起来似乎心智不全,但乞讨中或装憨或纠缠,不 像天生痴呆之人,便疑有人组织控制他们,所以跟踪去了土地庙附近的弃儿窝点埋 伏,希望能找到线索。

阿隼道:“偏偏你这个不长眼的,怄个气离家出走就能碰上巫氏后人施法,你 说你是不是同巫氏有什么渊源?”

公蛎本来不以为意,但见毕岸看了阿隼一眼,似有责备之意,不由心中一动, 想到血珍珠、薛神医和柳大,似乎自己确实同巫氏一族比较有缘。瞠目良久,半 晌才烦躁道:“我哪里知道!我这人就是倒霉,出门闲逛都能碰上这种鬼事情……” 愣了片刻,又急道:“你们都在外面守着,还让那个小女孩被……那样?”他比划了 一个脑袋变形的动作。

阿隼不耐烦道:“安安生生做你的掌柜,不该管的事儿不要多管,好多着呢!” 公蛎最烦听到这句话,幸灾乐祸道:“我看这个三爷来头不小,你们俩要小心。” 

阿隼轻轻松松道:“你从何处看出来头不小?”

公蛎故弄玄虚,模仿着三爷的样子道:“他从空中抓了一朵萤火,往人嘴里一捂,小女孩样子就变了——” 

阿隼哈哈一笑,猛然伸手朝空中一抓,朝他面门投掷而来,道:“着打!”一团绿莹莹的小火球朝着公蛎翻滚而来,公蛎躲闪不及,不由自主向后仰去。 

不料火球在即将接近公蛎鼻尖之时,倏然消失。 

公蛎收不住脚,眼看便要摔倒。一直默然沉思的毕岸伸臂一揽,扶住公蛎,朝阿隼道:“过了。” 

阿隼见公蛎面带愠色,且公蛎惊魂未定,笑道:“这不过是个小把戏。你想我们天天同巫氏一族打交道,总要懂些入门的技巧罢?” 

公蛎不由朝毕岸看了一眼,小心翼翼道:“你也懂巫术?” 

毕岸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公蛎心里对毕岸阿隼多了几分警惕,干笑了两声道:“原来如此。” 

阿隼拈起最后一根鸡爪,道:“你吃不吃?不吃我可吃完了!” 

公蛎心中又烦躁又沮丧,却也不敢同阿隼撕破脸,扑过来一把夺了鸡爪去猛嚼起来。

阿隼嘲笑道:“听说你这十几天不出门,每日一个烧鸡,还没吃够?今日又因为烧鸡同财叔吵架,嘿嘿,真有出息。”

 公蛎辩解道:“食色,性也……老祖宗的话,怎么会错?”阿隼反唇相讥:“大老爷们,天天吃了睡睡了吃,活着有什么用?老祖宗没教你么?” 公蛎气结,怒目而视。但他一向最为忌讳阿隼,不敢多言,只好自己给自己台阶下,悻悻道:“我读书人,不同你大老粗计较。”说完又忍不住奚落道:“看 守了半个月,生生让人遁了,你还高兴什么?我要是你,今晚就得气得自己撞墙 而死。”

阿隼怒道:“你还好意思说?莽撞冒失,胆小如鼠,还贪财好色。不管什么案 子,碰上你就没个好事!”毕岸制止道:“算了,见招拆招也不错。他们的马脚一露 出来,再收回就难了。”

阿隼迟疑道:“公子,那件宝贝……” 

公蛎一听宝贝,顿时两眼放光,忙道:“什么宝贝?哪来的?” 

毕岸未予理睬,只对着阿隼道:“先不用管,千魂格之说,只是传闻,不知真假。不过院内的卦象和阵法,绝不是一个小小的吴三能够布置的。如今七个已满, 

近期应该不会再出现孩童失踪了。”停顿了下,道:“此案倒是小事,怕只怕,还有其他不明势力参与进来。” 

公蛎听得如坠云里雾里。拐子拐卖儿童,难道还有数量限制?

阿隼将剩下的半壶酒全部倒入口中,道:“好,那我就按兵不动,等公子示 下。”转眼看到公蛎若有所思,眼珠一转,笑嘻嘻道:“龙掌柜既然这么喜欢宝贝, 不如带着他去……”说着朝毕岸一挤眼。

公蛎看阿隼一脸坏笑,正想找个托词拒绝,却见毕岸微微摇了摇头,道:“不用,他还是在家为好。”

阿隼恢复庄重之色,道:“孩童失踪一案,官府那边,可催得紧了。” 

毕岸道:“七日之内,不管我这边有无动静,你那边只管结案,不用等。”

公蛎一听如此胸有成竹,料想不是什么难办的案子,顿时心痒,腆着脸道: “有没有赏银的?要有赏银,我就同你一起去。”

阿隼不客气地道:“除了变回原形吓唬女人孩子,你还有什么本事?” 

一无所长这等事儿,自己讲是谦虚,从别人口里听来却极为刺耳。公蛎顿时大怒,但想要辩驳,却不知如何说起,怒视了半日,道:“你这是嫉妒我!” 

阿隼反唇相讥:“我还讨厌猪呢,难道是嫉妒它心宽体胖?”

连毕岸也笑了起来。阿隼将盘中的鸡肉沫子扒拉干净,道:“我看你还不 如……”哈哈一笑,接着道:“直接化为猪形最好。”

公蛎怒极,却不敢发作,只好委屈地看着毕岸。毕岸忍住笑,道:“阿隼早点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阿隼收了笑脸,略一点头,看也不看公蛎一眼,扬长而去。

公蛎等阿隼走远,这才愤愤道:“你看看你的手下,像什么话?”忽然想起他的巫术,瞬间堆出一脸的笑,慢慢挪着屁股坐下,道:“你那个……易容的巫术,能将人变得美么?”

毕岸看了他一眼,道:“不,只会变丑。”

 公蛎有些失望,怒气顿时转回到阿隼身上来了:“这个讨厌的阿隼!” 

毕岸打量着公蛎,漫不经心道:“你身上的鬼面藓怎么样了?” 

公蛎没好气地扯开衣襟,给毕岸看:“颜色深了些,不过不疼不痒。” 

公蛎其实是很怕死的,不过他有独特的自我安慰法:一想起比自己英俊、优秀又有钱的毕岸也要死,瞬间便心理平衡了。

毕岸点头道:“还是抓紧找到医治的根源。或者,找到巫琇。”公蛎懒得去想,道:“反正我也没这个本事,就靠你了。” 

毕岸笑了一下,道:“你还是如此。” 

他笑起来眼睛细长,嘴角微扬,原本严肃冷峻的脸平添了几分柔和。公蛎心里又忍不住嫉妒,瞄着毕岸身上那件黑色云缎骑射服,再看自己身上已经脏污的洒金藏青袍服,顿觉俗气,拈着他的衣袖摩挲着道:“你这衣服哪里做的?哪日借我穿穿。”

毕岸一把甩开,道:“你又不骑马射箭!” 

公蛎暗叫小气,道:“你近来忙得很,听说隔壁苏媚姑娘也不在家呢。” 

毕岸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道:“她有事。” 

公蛎心中更加不舒服,酸溜溜道:“哟,果然她的行程还是你最清楚。” 

毕岸又是一笑。 

公蛎见他默认,反而不知说什么了,悻悻地道:“也难怪,女人嘛,爱慕虚荣者多,像我这种身无分文的,人家怎么会看上我?”目光又落在他的荷包上,斜着 眼睛道:“当铺掌柜,听着好听,搭了人工不说,连私房钱都投进去了,也不见个回音儿。我哪里比得上你和阿隼,银两大把,家底丰厚,只管外出潇洒,留下我和胖头吃糠咽菜……”

毕岸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直说,拐弯抹角遮遮掩掩的,小气。”说着看也不看他,解下荷包丢给了他:“上次回纥宝贝案,官府的赏银。”

荷包里足有五十两。公蛎没想到得手如此容易,忙将荷包塞入怀中,喜笑颜开 道:“毕公子,毕掌柜,您教训的是。以后再有这等好事,一定要叫上我,公蛎保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毕岸抿了一口酒水,道:“好。不过这两天,你还是安生在家里待着吧,哪里也不要去。”沉默了片刻,毫无征兆地起身回房,行至门口,突然道:“以后还是叫 我毕岸吧。”

公蛎欢天喜地地捧着荷包跟在毕岸身后,讨好道:“怎么能直呼您的大名呢, 嘿嘿。”

毕岸回头看了他一眼,摔门而出。 

不知为什么,公蛎突然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他同毕岸,已经认识良久。

(六)

若是他人经过一晚的惊吓,总是会静静地思考一番的,可惜这人是得过且过的 公蛎,除了看美人儿、吃美食,其他一概懒得费脑筋。

公蛎手头有了银两,哪里还能在窝在家里,一连两日疯得不沾家,很快便将银 子花了个八八九九,早将毕岸的告诫忘在了脑后。

第三日一大早,不顾天气寒冷,先去瑞蚨祥照着毕岸那身做了套衣服,又带 着胖头去吃了一顿烤全羊,还给汪三财也打包带回两斤来,丢在柜台内上趾高气扬 道:“财叔,专门给你带的!”

汪三财却不领情,反而皱眉道:“赚钱如储水,花钱如流水。还是悠着点吧!” 又板着脸数落胖头:“家里的米没了,你也不惦记买去,今晚吃什么?!”

胖头领了钱,一溜烟儿地去街口买米。公蛎回房了换了衣服,寻思去找个青楼 喝个花酒,刚走到正堂,却见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好巧,来的竟然是昨晚见到的玲珑。她穿一件青花麻布小袄,下面一条石青 褶裙,头上松松挽了个窝堕髻,面孔明净,未施脂粉,恬静贤淑的样子如同邻家女孩。

公蛎忙迎了上去,殷勤道:“姑娘有何贵干?” 玲珑正打量着柜台里的摆设,看到公蛎,注目看了一眼,含羞施礼道:“听说忘尘阁汪老先生对古玩深为在行,我来估个价。”说着拿出一个白绢包着的东西来。 

当铺业务一共分为三种,首当其冲自然是典当,其次是售卖,再一个便是估 价。所谓估价,即充当中介进行价格评估。常有业余藏家为了了解自己收藏的宝贝价格,或者有宝物要转让、产生破损索赔等,便会请一个没有利害关系的第三方, 对宝贝价格作出一个客观评价。汪三财做典当行业多年,对玉石、兵器、字画、帛 巾等各类物件皆有相当研究,不过如今玉器产业发达,北市各大玉器行都有专业的 鉴定师,当铺承接这类业务已经极为稀少了。

汪三财正在接待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公蛎忙用托盘接过来,打开一看,不由满脸惊异。

这是块玉珏,同公蛎前日从小武身上得到的那个有几分相似。半环形、玉质老 厚、不过上面并非兽头花纹,而是半条兽尾,同样雕刻着一些古怪的符号,卡槽的

方面也同那块相反。

玲珑显然注意到公蛎表情的不同,探询道:“先生可见过此物?” 

公蛎对玉石了解些皮毛,哄哄那些农夫白丁可以,这个却真不知是什么玉,装模作样查看了一番,信口开河道:“此玉看来年代久远,当属古玉。上面雕刻龙纹, 应为皇家之物。不知姑娘从何得来?”

玲珑未答,眼波在公蛎脸上流转了片刻,抿嘴笑道:“小女子原以为汪先生是 位德高望重的老丈,没想到如此风流倜傥,年少英俊。”

公蛎还是第一次被年轻女子当面夸赞“年少英俊”,顿时心花怒放,道:“过奖 过奖。不才是这里的掌柜龙公蛎。”

玲珑嫣然一笑,道:“原来是龙掌柜。那更要请教了,我这块玉珏,大概价值几何?”

她小小年纪,却举止端庄,不卑不亢,同苏媚的娇俏和珠儿的热烈大为不同, 不由令人生出几分亲切随意来。

公蛎小心地捧起玉珏,装模作样对着阳光左看右看,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正 绞尽脑汁搜寻合适的措辞,只听身后汪三财惊叫道:“这个……这个玉珏……哪里 来的?”

公蛎就势递给汪三财,故作谦逊道:“财叔见多识广,还是由财叔先过目为好。”

汪三财慌忙将手在身上擦拭干净,但并不接玉珏,只是俯身细看,眉头一会 儿舒展一会儿凝重。玲珑一双大眼睛仔细地看着汪三财的表情变化,道:“老先生……有何高见?”

汪三财看了良久,这才抬头认真地打量了下玲珑,激动道:“敢问小娘子,这 东西从何而来?”

玲珑脸上一红,道:“这是我一位……好友送我的礼物。”看她含羞的样子,看 来同这位所谓的好友,定然关系亲密。玲珑又道:“如今家道败落,便想请汪先生 估个价,看值不值得继续收藏下去。”她对着汪三财,眼睛却含笑看着公蛎。

公蛎挺胸收腹,摆出一副威严之相。实际上见自己手里那块同这块相像,正支 起耳朵认真聆听。

汪三财绕着托盘看了又看,迟疑道:“从这块玉珏的雕工、沁色、图案来看, 像是……避水珏。”

玲珑重复道:“避水珏?”

汪三财捋着山羊胡子,犹豫良久,方道:“避水珏是先秦名玉,据传有避水之效,为先秦丞相李斯之物。听说失传已久,老朽只是见过它的图样。”

这么说,自己那块也是避水珏了?公蛎没想到自己捡个大漏子,不由大喜,争着道:“这是什么玉,怎样才能避水?”

汪三财对公蛎这种一见女人便忘了自己掌柜身份的做派十分不满,瞥了他一 眼,摇头道:“避水珏为圆形,一条螭龙首尾相连,这个,只是其中的一半。”他指着旁边的卡槽道:“另一半应为螭头。”

公蛎差一点就要说出剩下那一半可能在自己那里了。 汪三财命胖头端了一盆水来,用白帛垫着拿起玉珏,放至水盆边,道:“我当年做学徒时,曾听师父说过,避水珏逢水而生阴气,水分两边。佩戴者出入水火之地,如无人之境。”

四人目不转睛盯着水盆。但水面平静,纹丝不动。 

汪三财看起来比玲珑还要失望,叹道:“唉,师父说,玉器辟邪,原本也是佩戴之人讲求心安而已,所以这个避水之说,估计也是以讹传讹。” 

公蛎兴趣高涨,自告奋勇道:“要不,我们去请你师父他老人家出山?” 

汪三财白了他一眼,道:“我师父已经作古十多年。”

公蛎忘了,人的寿命同得道的非人不可同日而语。 汪三财将玉珏调换方向,摆弄了多次,都不见水面有任何异动。公蛎正迟疑着要不要把剩下的那块拿出来,只见汪三财失望至极,摇头叹气道:“只道避水珏重现天日,却原来……”

玲珑莞尔一笑,轻声轻气道:“这却无妨。便是它能避水,难道我会拿着它跳 河?”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又朝公蛎一瞟。

公蛎一阵心驰神摇。汪三财赞道:“小娘子这份豁达,老朽甚为佩服。”说着将 玉珏放回到托盘中,歉然道:“避水珏一说,只听传闻,从未有人见过实物。老朽看来,这块东西年代虽然久远,但是个仿物。不过从玉质和雕工来看,当个十几两银子,不成问题。”

玲珑咬唇笑道:“其实我直说吧,小女子是个俗人,不过关心它能值几个钱。 若它真是个避水珏,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呢。”

汪三财笑道:“这倒是。这种特殊的东西,对有的人来说价值连城,对普通百姓来说,却是一文不值,连佩戴都嫌弃又厚重又粗糙。”

公蛎好奇道:“什么叫‘特殊的东西’?” 汪三财对公蛎的不学无术十分不屑,只是当着外人不好发作,皱眉道:“避水珏不是普通的玉佩玉璧,而是法师使用的法器。” 

玲珑茫然道:“可有何说道?” 

公蛎唯恐暴露自己的浅薄,忙转移话题,热情道:“姑娘是要当呢,还是只做估价?” 玲珑道:“既然是仿物,也当不了几个钱,那就算了。”支付了二十文估价费,也不用汪三财填写估价单,便起身告辞。

刚走到门口,隔壁的小妖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嘴里叫道:“胖头哥哥,我的称买回来了没?”差点踩到玲珑的脚。 

玲珑闪身躲避。小妖忙道歉,盯着玲珑看了看,叫道:“原来是姐姐!”公蛎大奇,道:“你们认识?” 

玲珑轻声笑道:“我同这位姑娘有缘。”两人寒暄了几句,玲珑便告辞了。

公蛎送出门外,独自伸着脖子看着玲珑的背影远去。小妖拿了称,嘲笑道: “见了美人儿便拔不动脚了。你怎么不追着去?要不我帮你叫回来?”

公蛎早习惯了小妖的奚落,搓手道:“你先说怎么识得玲珑姑娘,改日也给我引荐一下。”

小妖道:“她叫玲珑?真真是人如其名——算不上认识,不过是一面之缘。”原 来有一日小妖去北市购进香料,在街角看到一个小乞丐脸蛋通红,满口胡话,正 在发烧,但见他浑身脏污发臭,头上还有虱子,很多人围观,却无一人上前救治。 恰巧玲珑经过,二话不说抱起便走,带了小乞丐去看郎中,两人只是在途中聊了几句。

小妖道:“她是个好人呢,听说她常常接济那些街头的乞丐。”接着撅起嘴巴, 娇声道:“可是那个小乞丐实在太脏了。我真心做不到,不过把身上剩下的几十文 钱留给了他们。”

恰好胖头提了半袋米回来,憨笑道:“你也很好了。”小妖十分开心,得意道: “当然,我家姑娘说了,要长成一个大美人儿,自当内外兼修。”

公蛎忙道:“那你知不知道玲珑姑娘住在何处?我得空儿去瞧瞧她,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助的。”

小妖黑溜溜的眼珠一转,道:“帮助?我看你是垂涎人家的美色吧?”

公蛎吊儿郎当抖着腿道:“我要帮人,自然要找个赏心悦目的人帮。”拿出荷包 朝小妖抖落,让银两发出哗哗的响声。

小妖嘻嘻笑着,猛然伸手过来抢,道:“你做善人,不如先来救济我吧。” 

公蛎一个闪身,滑出半丈开外,笑道:“你家姑娘大把钱,还用我帮?”

小妖差点摔倒,趔趄了几下才站住,上下打量着公蛎,疑惑道:“好奇怪,我刚才明明能够抓到你的。为什么你的骨头好像软的一样,可以闪成那么个……那么 个角度躲开。”

公蛎佯怒道:“骂谁呢,谁软骨头?” 

胖头插嘴道:“你不知道,我们老大强着呢,脖子扭几圈都没事。”

小妖只当他吹牛,笑道:“好好,我说错了,不是软骨头,是逃跑躲避功夫 一流。”

三人说笑了片刻,又有客户上门,便散了。

公蛎回到房间,伸长脖子,慢慢将那块螭头玉珏吐了出来——贵重的东西,他 有时会藏在双颊或者腹部。

这块玉珏沉甸甸的,透着一股厚重。公蛎对它是仿品稍有失望,但白得的东 西,避开汪三财去北市的玉器行折价几十两,好歹够这半月的花销了,也算不错。

玉珏上粘了一点黏液,看起来有些恶心,公蛎随手将其丢进脸盆里,自顾自地 对着镜子梳头。

嗯,镜子中的公蛎还是不错的,眼神清亮,面目白净。可惜五官太普通了 些——若是有毕岸那般好皮囊,定能见到离痕姑娘。

转念公蛎又想起了丁香花女孩,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些天,说是到处吃喝玩乐,公蛎并未放弃查找。以他对女子体香的灵敏度,只要有一丝蛛丝马迹,定能捕捉到。可她如同蒸发了一般,竟然没留下任何线索。 

公蛎正对着镜子长吁短叹,忽觉眼睛一花,似乎镜中脸盆中的水荡漾了一下。凝神一看,只见玉珏发出微弱的白光,慢慢浮起,上面的螭龙如同活了一般,龙 须飘舞,锦鳞微张,威风凛凛的,正在水中打转,不过眼睛部位空洞苍白,似为盲 龙。而其将到之处,水面两分,玉珏行之其中,却并不沾水。

公蛎急忙回头。玉珏还好好地躺在水底,并无异常;再望镜子,也不见刚才的情景。

难道玲珑那块是仿的,自己这块却是真的? 

公蛎将玉珏放进、捞出,折腾了老半天,却再也没有出现刚才的景象。再联想到近来,看东西重影,眼花,突然失明等,说不定同脑袋里那些未铲除的珠母菌丝 有关系。

公蛎扒着眼睑上下看了半日,没看到珠母菌丝,却发现自己化为人形时原本 乌黑的瞳孔,周围竟然有一圈烟灰蓝的色晕,虽然眼睛无明显不适,但公蛎仍然十 分担心,思来想去,索性将玉珏放回脸颊,趁着汪三财和胖头不注意,出门找毕岸去了。

(七)

偌大一个洛阳城,想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公蛎漫无目的地走了大半个时辰,也 不见毕岸的踪影,不由泄气,不知不觉来到暗香馆,顿时又起了色心,谁料未进门便被龟奴拦住,说暗香馆如今改了规矩,入门先交五十两的定钱。可怜公蛎全身上 下只有十几两,不由又羞又怒,装模作样对暗香馆的姑娘点评了一番,表示不满意,十分潇洒地昂首而去。

十几两银子,只够去找那些低级的暗娼妓院了。公蛎来到北市,偷偷瞄了几 家,实在看不上那些满身呛鼻香味,花枝招展、举止轻浮的拉客女子,十分丧气地 来到了附近的酒肆。

临近傍晚,天色渐暗,上午的羊肉早消化了个干干净净。公蛎一仰脸看到望潮 酒家,打帘走了进去。他家有几样精致的小菜甚是可口,公蛎每月都会来一两次。 今日口袋有钱,叫小二的声音都比他日大了些:“小二!照老样子四个冷盘,再来 壶温酒!”

小二名叫石头,是个憨厚小伙,快步过来,躬身笑道:“好,公子稍等,这就来。”

酒菜很快上来,公蛎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小啜,一边借机观赏过往的女客, 倒也惬意。只是很快隔壁桌上便来了两位锦衣华服的客人,一个眉目还算清秀的青 年,一个风流倜傥的青胡茬中年男子,聊天的声音一个劲儿地往他耳朵里钻。特别 是青胡茬,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重的檀香,连饭菜的味道都压过了。

两人点了酒菜,靠近公蛎的清瘦男子道:“我以后,可全指望哥哥了!”他穿了一件翠绿的暗纹袍衫,脸上的胡须刮得铮亮,头发一丝不乱,像一颗光洁的琉璃珠。

青胡茬仗义道:“放心,你以后有什么事儿,只管来找我。” 

琉璃珠笑得像朵花儿似的,怎么看怎么别扭。青胡茬道:“你最近有何打算?” 琉璃珠咬着手帕子,吃吃笑道:“我最近找到了一个好门路。哥哥要不要一起做?”若不是他满脸的青胡子茬,真会被人误认为女子。 

青胡茬道:“我光是家传的香料生意就够了。你什么生意?” 

琉璃珠附耳道:“倒腾玉器。” 

青胡茬将胡豆嚼得嘎嘣嘎嘣响:“玉器这行不错,不过水深,要沉下心入门了才好。”

琉璃珠十分自信,拍着胸脯道:“放心,这次的生意我看得极为准确,一定能发大财。” 

青胡茬显然不太相信,敷衍道:“那就好。” 

琉璃珠急赤白脸道:“你不信?” 

青胡茬摇摇头,道:“兄弟,我可是在玉器上吃过亏的,这行不好做。” 

琉璃珠急了,低声道:“我这次绝对稳赚不赔。听说过避水珏没?” 

公蛎本来正看外面的景致,听到避水珏三字,不由朝琉璃珠瞄了几眼。

青胡茬却道:“你说贩卖玉器,原来是想倒腾古玉?”言语中有几分不赞赏 之意。

琉璃珠道:“你也知道避水珏?” 

青胡茬不以为然道:“当然,洛阳黑市都传遍了。说避水珏重见天日,各路人马都打着这个主意呢。” 

公蛎有些吃惊。玲珑拿避水珏来当,不过是上午的事,竟然这么快传得连混码头的小混混都知道了。 

琉璃珠摇头晃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避水珏重新出现没错,但你知道在谁手里?” 

青胡茬吃惊道:“难道你知道?” 

琉璃珠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有个神秘人物拿了避水珏去敦厚坊一家当铺,听说无人敢收!我得到信儿,下午就将北市南市周边的几家当铺全部走了一遍。 

你猜怎么着?”

公蛎不知琉璃珠是吹牛还是真有其事。可是上午玲珑那块,汪三财明明说是仿 品,难道,还有另一块真的避水珏同时出现了?

青胡茬显然并无多大兴趣,劝道:“我说,安安生生做些正当生意要紧,这些 妖魔邪道的东西,还是少沾惹为妙。”

他越是这样说,琉璃珠越是不服,急急辩道:“避水珏,怎么能说是妖魔邪道 的东西呢?这可是一等的法器……你算算,你辛辛苦苦一年,能赚多少?我只要 做成了这一笔,一辈子就有着落了!”说着猥琐地朝青胡茬抛了一个媚眼,伸出小 指头去勾青胡茬的手,带着一丝娇羞的表情悄声道:“小弟的钱,可不就是哥哥您 的钱么。”

公蛎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一口老酒差点喷出来。青胡茬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琉璃珠咯咯地笑了一阵,问道:“刚才——说到哪儿了?”

青胡茬道:“你说把当铺都走了一遍。” 

琉璃珠激动地轻叩着桌面,道:“对!把所有当铺都走了一遍。当避水珏的是个年轻女子,对避水珏的作用一无所知。” 

青胡茬质疑道:“年轻女子,怎么会有避水珏?” 

琉璃珠双手一拍,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他凑到青胡茬耳边,道:“这块玉珏,是她男人的。”

公蛎有些失望。他本来还想着这两日抽空去找下玲珑,原来她已经名花有主了。

见青胡茬无动于衷,琉璃珠急道:“你知道她男人是什么人吗?” 

公蛎对这个更有兴趣,不由支起了耳朵。青胡茬翻了个白眼,道:“怎么,你又看上她男人了?” 

琉璃珠搓了搓手,娇媚地眨眼道:“怎么会?” 

青胡茬自顾自喝了一杯酒,不耐烦道:“你直接说重点。” 

琉璃珠嘿嘿了两声,郑重其事道:“她男人,是一家当铺的掌柜。” 

青胡茬嗤笑道:“看你的表情,我还以为是当今圣上呢。一个开当铺的,有什么好炫耀的?”又皱眉自言自语道:“她男人开着当铺,她怎么还找别家的当铺?” 

琉璃珠咯咯地笑了几声,压低声音道:“这里面,水深着呢。这避水珏当年被 一分为二,她男人手里的是其中的一半。这玩意儿,必须要完整了才能发挥作用,所以我盘算,他定是故意让她拿出来当,在市面上放出风声来,好找另一半——我 跟你说,哥哥你别往外传去。黑市上说,她男人可是个难对付的角色,能变幻,会 法术,好几个人物都毁在他手上。那个六指神医,笑面鬼柳大,这些日子消停了 吧?虽说官府不说,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

公蛎越发觉得奇怪。这些案子不是毕岸主办的吗,难道还有其他人?不过柳大 在黑市上的外号叫做笑面鬼,公蛎还是第一次听说。

青胡茬皱眉道:“那些人敛财害命,不是什么好人。你别再打听这些乌七八糟 的东西,都是神棍巫婆装神弄鬼吓唬人的。”

琉璃珠娇羞地低下头道:“我就知道你心疼我……”怄得公蛎汗毛倒竖。 

琉璃珠接着比划道:“你放心,我这么小心,自有分寸。我亲眼见过薛神医的平地生莲,硬邦邦的地面上,说长就长了一朵莲花,澡盆子这么大,一个人坐上 去都不倒呢。结果这么厉害的人物,还不给她男人撵得兔毛乱飞,如今还下落不明 呢。”不待青胡茬质疑,他在桌子下窸窸窣窣,比划了一个什么手势:“避水珏的正 主儿,据说,是这个呢。”

青胡茬眼睛瞬间瞪了起来,声音有点抖了:“不是人?……是哪路神仙?” 琉璃珠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低声道:“听说是黄大仙!” 黄大仙,即黄鼠狼。公蛎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难道毕岸——想起阿隼露的那手,心里不由狂跳起来。 不过随即便释然了。玲珑同毕岸,哪里扯得上关系?再说,毕岸那副英俊潇洒之相,岂是黄鼠狼之流能够变化而成的?这些坊间传闻,真够能扯的。 

青胡茬显然被吓到了,良久才道:“那你还敢插手?” 

琉璃珠眉飞色舞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就瞧好儿吧。”兰花指朝青胡茬额上轻轻一点,夹着嗓子嗲声嗲气道,“等我找到避水珏,嘿嘿……”两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青胡茬的表情有些奇怪,拨开他的手,低声道:“我们俩的关系……” 

偏偏他这样说的时候,眼睛的余光扫向公蛎。公蛎吓了一跳,忙低头喝汤。 

琉璃珠激动得乱眨眼睛,鸡啄米一样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哥哥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当然不会出去说去。” 

青胡茬朝他翘起的兰花指一瞟,皱眉道:“这些,可都改了吧。”

琉璃珠收回了兰花指,也不再夹着嗓子说话:“哥哥稍候,我去个茅房。”

琉璃珠一扭一捏走了几步,可能想起了青胡茬刚才的告诫,忽然回眸猥琐一 笑,昂首挺胸大踏步去了后院。公蛎再也忍俊不住,笑出了声,忽觉旁边目光如 炬,一扭头,看到青胡茬靠在椅子上,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两人目光一对视,青胡茬马上起身,坐到了公蛎旁边,上下打量着他,笑眯眯 道:“这位公子当真是一表人才。在下姓胡,单名一个烁字。请问公子高姓大名?” 胡家是香料大户,公蛎有所耳闻,也不知这个胡烁同胡家有无关系,但从衣着 来看,他家家境定然不错。若是往常,认识个大户人家的公子,本是巴不得的,可是这胡大公子的表现,分明是有龙阳之好,让公蛎心里有些犯嘀咕。 

未待公蛎开口,胡烁突然凑近,眯眼嗅了几嗅,低声笑道:“公子好身板,好面相,可愿同在下交个朋友?”公蛎吓得往后一缩,抱胸叫道:“我可不好这一口!” 

胡烁哈哈大笑,站起来高声叫道:“小二,这位公子的花费记到我的账上!”忽然低头,笑嘻嘻道:“我看公子印堂发乌,近期将命犯桃花。没事还是待在家里吧,不要出来招蜂引蝶。” 

离得近了,公蛎嗅到他的体香,竟然一阵迷醉的感觉,一抬眼,又看他似笑非笑盯着自己,顿时大为尴尬,语无伦次的,自己也不知说了句什么,丢了半两碎银 在桌面上,落荒而逃。

既然找不到毕岸,只能回家。刚走过街口,背后被人一扯,回头一看,一个 小孩子飞快地将一张简易信笺塞给自己,转身便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五个字: “速到土地庙。”像是毕岸的手迹。

土地庙。公蛎想起那晚的迷路,迟疑了良久,还是硬着头皮转身朝土地庙方向走去。

对面茶楼临窗的雅间,两个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公蛎。 

看着公蛎急匆匆的背影,其中一位肥头大耳的老者,嘿嘿地笑了起来:“这小子,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我第一次见他,他还在街头卖大力丸呢。过了这大半年 了,我看他的修为没有一点长进。”

一位黑帽遮脸的年轻公子临窗而立,腰背挺拔,四肢修长,懒洋洋的声音带着 一股特有的磁性:“他真的是……那个?看起来似乎稀松平常得很。”

老者点点头,道:“如今洛阳城中,盯着他的可不止我们,少主还是要及早下手。”

旁边一个车夫打扮的中年人,冷冷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去擒了他来便好了。”

老者道:“不可!事情尚未弄清楚,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公子细长的眼睛闪出一丝笑意,喃喃道:“有趣,有趣。”

(八)

土地庙前已经挂起了灯笼,檐下三三两两地纠集着一些无家可归的乞丐,并不见毕岸的身影。在浓重的香烛气息下,什么味道也难以分辨出来,公蛎茫然地巡视 了一番,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满脸菜色的老妪牵着一个小女孩,忽然从松柏后面闪出来,衣衫褴褛,腰 背佝偻,有气无力道:“公子爷,可怜可怜我们祖孙两个吧。”

小女孩虽然脏兮兮的,但五官俊秀,眼睛大而有神,看起来十分伶俐,跪地朝 公蛎磕了一个头。

公蛎从荷包里摸出五文钱来。 

老妪接过钱来,却无走开的意思,眼睛盯着公蛎荷包,嘴唇嚅动道:“公子,我这小孙女……” 

公蛎心里惦记着赶紧找到毕岸,哪有时间同她纠缠,在荷包里摸索了一阵,狠狠心抠出一块二钱重的碎银子来,道:“喏,去买点吃的吧。”

老妪却不接,反而拉着公蛎的衣袖道:“求求公子,买了我这小孙女吧。”小女孩顿时跪地不起,连续磕起头来。 

如今既非天灾人祸,又非兵荒马乱,除非黑市,公开卖儿卖女的极为少见。公蛎留意了一眼,发现小女孩头上果然插着一支短短的草标。

 老妪拉着公蛎的衣袖不放:“公子爷,我这孙女儿虽然不会讲话,却是极为机灵的,恳求公子爷救我孙女儿一命吧。” 

公蛎自己不过厚着脸皮在忘尘阁混口饭吃,手头剩下不过十余两银子,尚且不够花,岂能再买一个小丫头回来。忙道:“这可不行,婆婆还是另找其他买主。” 

谁知那老妪一把夺了他的荷包,扭身便跑,一点也不似刚才年老体弱的样子,腿脚极为麻利。公蛎欲要追,却被小女孩死死抱住了腿,并号啕大哭。

如此一来,公蛎犯了难。丢的银子不提了,这么个小丫头,可怎么办?

公蛎无论怎么解释沟通,她只管闭眼嚎哭,不闻不理;而且她年纪虽小,手脚 却有力,八爪鱼一般裹在公蛎腿上,撕扯不开,公蛎又不忍一脚踹开她。

足足折腾了有一盏茶工夫,大冷的天,公蛎急得满身的汗,无奈弯腰问道: “小妹妹,你晚上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找婆婆。”

小女孩竟然听懂了,睁开眼睛四处看了看,一边哭一边扯着公蛎往前走。 

土地庙后,是一片松柏树林,再往后便是棚户区了。 

公蛎跟着小女孩七扭八拐,走走退退,也不知到了哪里,忍不住道:“你到底小女孩收住了哭声,仰脸倾听了一番,嘴里嘟嘟囔囔发出一些奇怪的音符。 

今晚天气不好,雾蒙蒙的,别说月亮,连颗星星也看不见。周围一片黑黢黢的民宅,影影绰绰发出惨淡的微弱灯光,虽说不影响公蛎的视力,但这种感觉却不太舒服。

公蛎突然后悔送小女孩了,趁她不注意,悄悄后退着溜走,不料后脑勺重重地磕了一下,回头一看,来时的路却不见了,身后竟然是一堵墙。

公蛎吃了一惊,以手叩击,墙面发出砰砰的声音,确是真实的墙壁。 

这是怎么回事?公蛎连忙转身,却发现小女孩也不见了,面前仍是一堵墙壁。 

公蛎首先意识到,自己上了圈套,那个讨钱的老乞婆和小哑巴全是骗子。可是他们诱骗自己来此地的目的是什么? 

寒风打着漩儿吹过,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小女孩叽叽咕咕的嘟囔声若有若无,从四面八方传来,难以分出方位。公蛎强压住心头的慌乱,顺着墙根一步步往前走。

两面耸入浓雾的墙壁夹着一条狭窄的甬道,明明一眼便可看到底,却感觉走 了好久才走到墙角。折过弯来,仍是是一模一样的墙壁、甬道,无门无窗,走不到 尽头。

就在公蛎看不见的墙壁外围,七盏画满诡异符号的白灯笼,将这个不起眼的土院落照得如同白昼。一个不算魁梧的男子站在院中,脸皮蜡黄,面无表情,除了发着幽光的眼睛,五官寻常得没有一丝特色,倒是他身上那件猩红的披风,在白森森的灯光下十分显眼,而且背部还绣着一个巨大的银色骷髅,不时反射出点点亮光。

旁边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小个子,微驼着背,突然道:“进去了!”

 两人面前的地上,摆着一块一米见方的木制器具,既非雕塑,也非模型,而是由无数长的、方的格子间组成,油腻腻的,带着一股淡淡的阴冷腥膻之气,并泛出黑红的暗光。这些格子间不过半尺来高,看似联通,却无出口,里面曲曲折折错综 复杂,如同迷宫一般。

男子俯身朝着里面看去,微微点头,似乎很是满意。 

木器四角放置的四支白蜡烛,嗵地燃了起来。一个小小的蛇影出现在格子间内,正顺着“墙角”盲目地游走。不过身影极淡,不仔细的话几乎看不到。 

驼子轻吁了一口气,恭恭敬敬道:“您觉得这个魂引可还合用?” 

男子嘴角抽动了一下,算是微笑。驼子看着蛇影越走越疾,陪着小心道:“听说您这个千魂格,只差最后一步了。” 

男子沉默半晌,终于回了一句:“过了今晚,算是有你的功劳。” 

驼子眉开眼笑,看着里面的濒临崩溃的蛇影,小眼睛在黑暗中褶褶闪光:“我不敢贪功,只求到时能借我一用,助我成就大业。”

公蛎靠着墙壁歇了一会儿。小女孩的声音听不到了,耳边传来的是一种奇怪的 和音,好像有很多孩子在低声呻吟哭泣,但仔细一听,又分辨不出。

这是什么鬼地方? 突然打了一个酒嗝,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公蛎心中烦躁,看前方甬道仍无限延伸,一咬牙折头往回走。 

一个时辰后,公蛎便绝望了。这些墙壁同刚才走过的一样,或有墙角,走过之后仍是无尽的甬道。

公蛎四脚朝天瘫软在地上,一仰脸,看着狭窄的雾蒙蒙的天,一个激灵重新爬 了起来,摇身化为原形,贴着墙壁爬了上去。

既然沿着墙根走不出去,那么顺着墙往上爬总可以吧。公蛎依稀记得,那晚他 在存放布娃娃的房前迷了路,毕岸便是从上面跃下救走他的。

但本来丈高的墙壁,似乎突然长高了,眼见灰蒙蒙的天空触手可及,却总爬不上墙头。

公蛎折身爬回另一堵墙壁。结果仍是一样,一眼便可看到瓦檐的墙,脚下的方砖仿佛随着脚步一起增长,硬是无尽无休。

公蛎想要爬上墙头一看究竟的打算破灭了。 

也不知道几更天了,不见星月,不闻更鼓。若是就这么被困着,是不是要活活饿死在这里?

公蛎紧贴着墙面,不让自己掉下去,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自己怎么这么命苦呢。其他的非人要么受人敬重,享尽人间香火供奉;要么锦衣玉食,美人环绕,风光无限,偏偏自己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既无美人青睐,又无 大把进益,想求个英俊模样都不成。

若是困到个风景秀丽的地方也罢了,这里不是甬道便是墙壁,连只老鼠都没 有,去哪里找东西吃?

公蛎越想越伤心,眼泪流淌在墙壁上——其实蛇是没有眼泪的,那只是公蛎扁 嘴哭泣时滴落的涎水。

涎水顺着墙壁骨碌碌滑落下去,在墙面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墙壁!——寻常的土坯墙或者青砖墙,吸水能力是极强的。公蛎脑袋飞快地转了一圈,将鼻子贴在墙壁上,深深地嗅了一口。 

墙壁深处,一股奇怪的腥气混合着木质的香味,加上周围浓重的香烛气息,味道难以形容。 

公蛎用尾巴轻轻叩击。果然,这些墙壁既非青砖也非土坯,而是整条整条的木头建成,表面泛出蜡状油光。 

这些木头质地缜密,纹理细致,黑色之中透着暗红,像是极为罕见的阴沉木。谁家房子这么豪奢,竟然用整块的阴沉木砌墙? 

不过既然它是木头,还是被油浸过的木头,便好办了——一把火烧了你,看你还怎么无限延伸! 

公蛎暗自奸笑了一声,顺着溜下墙面,恢复人形,在怀里摸了起来。 

但笑容很快僵在了脸上。他从来没有带火折子的习惯,往常出门,这些杂物都是胖头带着的。 

但眼下这种情况,只能火攻,否则只能困死在这里。可是身上的工具,除了挂在脖子的螭吻珮,便是那个仿冒的避水珏,连个匕首也没带。

 公蛎拉出螭吻珮看看,终究舍不得,便吐出避水珏,用力朝墙壁划去。阴沉木坚硬如铁,墙壁上竟然连个痕迹都没留下,更别提钻木取火了。 

如此这般,也不知过了多久,折腾的他满头大汗,嘴里不住地念叨着“火!火!”深恨今日没带胖头一起出来,也好有个帮手。

公蛎的手早已酸痛,用不上一点力气,只是凭着求生的本能,下意识地在墙面 上划着,两眼金星直冒,整个身体都扑在了墙壁上。

不知怎么回事,“腾”地一下,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火焰来,吓了公蛎一大跳。 接着噼里啪啦一阵响,墙壁着了起来。

虽然无风,但泛着油光的阴沉木燃烧极快,火势瞬间蔓延开来,带着奇特的呜 咽声,犹如鬼哭狼嚎,一个劲儿地往公蛎的耳朵里钻;无数个张大嘴巴的骷髅,携 带着激爆的火花往公蛎的身上扑打,但未等近身,便消失在夜空中。

公蛎紧张地爬在甬道正中,竭力避开火舌。如此生死关头,没了刚才的绝望, 公蛎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阴沉木价值不菲,烧了好可惜,若是给自己拆下一块,拿出 去也能卖不少银子。

想归想,公蛎却不傻,伏在甬道中一动不动,看着墙壁燃烧殆尽,未燃尽的也 坍塌成了断壁残垣,这才一跃而起,冲了出去。

院落中,那个被称为“千魂格”的木制迷宫突然着火,显然出乎龙爷和小 驼子的意外。男子嘴巴张得老大,无声地跳了起来,张口朝自己虎口咬去,血 喷涌而出。小驼子本想去找水,看到男子的举动,迟疑了下,也毫不犹豫咬破 虎口。

血滴落之处,火势反而更猛。小驼子大急,转身往厨房跑去。男子一把拉住, 脸如寒冰,咬牙切齿道:“普通水,没用!”

千魂格很快烧得七零八落,火舌裹着或哭泣或怨恨的鬼脸变成火星飘走。小 驼子徒劳地跳起,东一下西一下舞动双臂,企图将鬼脸拘回,却无能为力,急声叫 道:“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着火呢?”

男子的眉毛抽动起来,不怒反笑:“没想到……没想到。哈!哈!”他的笑声如 同夜半的鬼鸮,尖利中带着沙哑,低沉中带着凄厉,不男不女,甚为刺耳。

光线忽然暗了下来。周围的白灯笼悄无声息地熄灭了。小驼子突然身体一震, 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抱着脑袋歪歪扭扭冲了出去。

跨过好多堵断墙,一处升腾的火焰拦住了公蛎的去路。夹杂着浓烟的暗红火光 之下,无数的人偶翻滚燃烧,发出吱吱的声音,正是公蛎那日看到的布娃娃。而那 个扎着蝴蝶结的小人偶,只剩下半边脑袋,另半边烧成了一个拳头大的黑洞,在火 海中抽动扭曲,一只眼珠跌落下来,眼中竟然带有笑意。更让公蛎震惊的是,它的 旁边,一个老年造型的人偶,分明是刚才诱骗自己的老婆婆。

公蛎大骇,掉转方向夺路而逃。 

似乎很久,也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只觉得一脚刚刚跨出最后一道火墙,全力逃窜的公蛎硬生生地同一个人撞在一起,只撞得眼冒金星,耳鸣不止。 

而对面那人,体格干瘦,竟被公蛎撞出几米远,抱着脑袋大声呻吟。 

公蛎天旋地转,趔趄了好几步,才仓皇站定,定睛一看,自己竟然身处乞儿们居住的小院中,除了地上蜷曲呻吟的那人,周围平静如斯,无一丝异常。

公蛎本正捂着生疼的额头跳脚,却见地上那人的呻吟声渐渐变成急促的喘气 声,佝偻着身体不断地抽动,不禁吓了一跳,叫道:“喂,喂,你怎么了?”

小院上房的房檐下,仅有的一盏灯笼发出微弱的光。公蛎顾不上自己的脑袋 了,上去将那人扶了起来,仔细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人正是那晚见到的“三爷”,只是换了寻常衣服,没了那晚的狰狞。他身量 单薄瘦小,被公蛎撞飞之后,后脑刚好磕在荆棘下的石基上,血虽然没出多少,但 后脑头骨竟然凹进去一块。再一看,吴三蜷缩成虾米状,嘴角泛起血沫,只有出气 没有进气了。

公蛎的声音都抖了:“你别讹人……就这么撞一下,怎么会这样?” 

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地从院落四周的阴影中站了出来,公蛎却不曾留意,只顾手忙脚乱地按他脑后的伤口,带着哭腔哀求道:“你别死啊,不就是撞了一下吗,我真不是故意的……”

吴三面部剧烈抽动,撕扯得脸皮都翘了起来。公蛎心中似乎想起了什么,伸手 去扯他的脸。不料吴三突然睁大眼睛,用尽全力道:“你……你……赔我性命!”伸 出左手向公蛎的脖子抓来。

他的左手,是六根手指头!

一口浓稠的血沫喷了公蛎满头满脸,手在即将触及公蛎脖子之时,软绵绵地垂落了下来,而他的脸皮脱落,下面的五官完整地暴露在了昏黄的灯光下。 

巫琇。干瘦身材,微驼,六指。 

公蛎想都没想,抓着他的身体一阵猛摇,语无伦次道:“那个浑身丁香花味道的女孩儿……从金谷园逃走的!她叫什么,住在哪里?” 

巫琇眼皮上翻,一抖一抖地抽搐,已经说不出话来。公蛎急道:“喂喂,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再死啊!” 

越来越多的血沫从他的口鼻中喷涌而出,身体渐渐软了下去。公蛎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他死了,尖叫一声,箭一般地逃离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