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风萧瑟,枯叶飘零。洛阳城外邙岭一片肃杀之象,干枯的树枝不时在风中折 断,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樵夫老魏头喜滋滋地将打好的柴一条条码好,用绳子捆紧。
这是一处小山坳,不知何时长满了高高低低的灌木,夏天时候荫翳蔽日,常有瘴气出没,所以不常有人来,如今秋高气爽,瘴气散去,正是打柴的好时候。自从 前几年被老魏头寻摸到这么一处好地方,一家人整冬的柴火都不用愁了。这里柴多 而干净,全是各种手臂粗的硬柴,比前山打的干草、桐木等耐烧多了。
这处山坳并不平坦,低洼处像是个半月牙,靠近山体那侧,有个被埋了一半的 圆形土台,生生比这边高了丈余,上面长满了黑黝黝的槐树。老魏头先将低洼处落 地的木柴归集在一起,见土台上几棵槐树树枝干枯垂落,便往土台上爬去。
土台上一层厚厚的落叶,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老魏头深一脚浅一脚朝正中那 棵最粗大的树木走去,不料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幸亏落叶松软,脚倒没有受伤,不过年纪大了,这么一墩,还是有些吃不消。 老魏头按住旁边一块花斑石头,准备站起来。
手上刚刚用力,花斑石头突然一动。老魏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原来是一条 扁担长的青花水蛇,脑袋上长满乌青的鳞甲,正慢慢移动。
老魏头久处山林,经验丰富,情知此季节正是蛇类冬眠之时,活力不足,只要 不去惹它便没事,忙悄悄挪动身体,手脚并用,爬到旁边一棵大树上。
青花水蛇蠕动了一番,慢慢抬起头来,接着开始扭动,脑袋或一探一探,或在盘起的腰身中穿插,同时灵活地摇摆尾部,如同跳舞一般,极富有韵律性,而身下 的落叶纷纷被卷起,环绕着水蛇纷飞。
老魏头还是第一次见如此异事,不由大感惊奇,探身往落叶圈中观看,一时忘 了脚下,咔嚓一下踩断了树枝。
青花水蛇瞬间固化,保持着昂头跳舞的姿势一动不动,一双烟雾蓝的眼睛紧紧 地盯着老魏头。老魏头吓得屁滚尿流,跪在树杈上祷告起来:“蛇爷爷饶命,小的 不是故意要惊扰您……”
水蛇似乎听懂了他的祷告,慢慢调转了头。
——蛇头后面,分明还长着一颗人头,五官齐全,双眼微闭。老魏头身子一 抖,“啊”的一声从树上掉了下来,已经滑入落叶的水蛇箭一般折回,刚好驼在老 魏头身下。
老魏头毫发无损,呆坐在地上,过了良久才回过神来,而那条水蛇早已不见踪 影。老魏头匍匐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磕起了头:“多谢蛇爷爷搭救……”
(二)
敦厚坊中,一家挨着一家的商铺正开门迎客,喧闹之中透着几分安逸,唯独一 个挂着“忘尘阁”招牌的店铺,房门虚掩,冷冷清清,几个上门的客人见状,纷纷 摇头离开。
其实店铺里并非没人,伙计胖头正站院内掌柜的门前,一脸焦急,顾不上招呼店里的生意。
房间里有一些异动,似乎什么东西在翻滚、挣扎、撕扯,还伴随着压抑的低 吼。胖头将耳朵贴在房门上,小心翼翼地叫道:“老大,你好些了没?”
床上一条手臂粗的青花水蛇,正拱着身子左右摆动摇摆,身体摔打在墙壁上发 出啪啪的声音,同时尾巴紧紧缠住床腿,鼻子用力地在桌角的棱角上蹭。
胖头急了,将门拍得山响:“你是不是不舒服?我去请郎中来吧?”
左侧脸颊的一块旧皮终于脱落。水蛇几近虚脱,直挺挺躺在床上,努力想要做出回应,但发出的却是若有若无的嘶嘶声。
胖头跳脚叫道:“老大,你到底在不在?我买你最喜欢的烧鸡,你要再不出门我就吃完了啊。”在另一个房里养病的老伙计汪三财忍无可忍,披着外衣出来,抚着胸口叹道:“几天不下床不出门,还有个做掌柜的样子么?!”
胖头讪讪地解释道:“老大他不舒服。”
汪三财一连咳了好几声,勉强道:“算了,还是我拼了老命来。”说着摇头叹气,慢吞吞去了前堂。
水蛇翻了一个身,将身子盘起,高高扬起脑袋,疯狂甩动,已经褪下的长长蛇蜕水袖一样在空中舞动,只听轻微的“刺啦”一声,右边脸颊和鼻子上仅存的旧皮 被扯了下来,露出细腻的新生纹理和灵巧精致的鼻子。
水蛇软塌塌地俯在床上,勾着脑袋,有气无力地盯着自己胸腹部那些骷髅状的 墨绿色斑点。一盏茶工夫过去,新换的外皮颜色柔和了些,水蛇缓缓盘起,脑袋迎 着从窗口缝隙里钻入的凉风,一动不动。
胖头忙过一阵,又回到房门口。侧耳细听,房里声息全无,肥脸上顿时显出不 安的神气,嘴里叫道:“我撞门了啊!”用尽全力朝房门撞了过去。
门刚巧开了,胖头收不住势头,扑倒在屋内地面上,摔了个结结实实。
掌柜公蛎穿着一件崭新的长袍,懒洋洋地靠在门后,道:“睡个懒觉,都不让人安稳。”
胖头飞快爬起来,嘬着下嘴唇,欣喜道:“吓死我了,这么些天都不出门,我还以为你病了呢。”
公蛎的脚步有些浮,慢慢扶着桌子走到床前重新躺下,道:“我没事,只是天冷了不想动。”
胖头用手扇着鼻子,道:“屋子里一股子烂树叶的味道……今天天气不错,还是出去晒晒太阳好些。”盯着公蛎的眼睛,忽然道:“真没病?我怎么看着觉得哪里 不对劲儿呢?”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被公蛎一把打开。
公蛎不耐烦道:“我说没事便没事。出去,别影响我睡觉。”
胖头突然张大了嘴巴,伸出手在公蛎眼前晃了又晃,迟疑道:“你的眼睛……眼睛好像有点问题。”转身拿了桌子上的铜镜,道:“你自己看。”
镜子中,公蛎黑色的瞳孔不知何时成了烟雾蓝色,但蓝色之下,又隐隐透出一圈暗红,而且因为多日未睡好,眼白布满血丝,看起来就像害了眼疾。
公蛎猛地眨了眨眼,觉得视力正常,又拉开衣服查看胸口的鬼面藓,按了几按,发现并未加重,便知这是蜕皮之后的正常反应,遂放了心,白了胖头一眼,道:“少见多怪。”
一瞥之下,目光穿透胖头厚厚的袍服,似乎看到下面藏着一把红彤彤的小刀,但定睛再看,却只看到胖头粗壮的腰身和粗糙的衣服了。
公蛎道:“你腰里别着什么东西?”
胖头低头看了看,茫然道:“没什么。”忽然想起来什么,往腰里一摸,压低声音喜滋滋道:“这个这个,十分好用……我寻了来,财叔还不让拿,我偷偷藏起来 的。看着是木头,锋利得很呢。”
瞧这个胖头,连个囫囵话都说不齐整。
公蛎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柄袖珍小小木剑,不过半尺来长,一条似蛇似龙的怪兽盘踞其上,有爪无角,表情凶恶,雕工简单古朴却极为生动;兽身为柄,喷 出的火焰则为刀刃。整把小剑黑黝黝的,底色微微有些暗红油光泛出,木质坚硬细 腻,入手沉甸甸的,若不是上面的纹路,看起来不像木头,倒像是铁铸的一般。
公蛎对刀啊剑啊之类的没有兴趣,丢给胖头道:“滚,我要睡了。”
胖头傻笑道:“你没事就好,我这就滚。”心满意足地出了房间,并小心地将房门关好。
公蛎瞬间瘫作一团,重新变回一条水蛇,软绵绵地躺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