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知道这是骗局,可这是城里唯一的游戏。

——加拿大・比尔・琼斯

树消失了,整个世界消失了,头顶上灰蒙蒙的黎明天空也消失了。现在的天空呈现午夜时分的黑色,只有一颗冰冷的星星高悬在他头顶,闪耀着灿烂的明亮星光,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他往前迈了一步,几乎立刻就绊倒在地。

影子低头细看。岩石上有凿刻出来的阶梯,一直向下延伸。阶梯非常高大,他只能想象那是很久以前巨人们凿刻并遗留下来的。

他向下攀爬,半跳半跨越地沿着一层层阶梯而下。他全身都在痛,但那只是长时间缺乏运动导致的酸痛,不是悬吊在树上活活吊死的那种被折磨的剧痛。

他发觉自己现在居然穿戴整齐,但对此并不怎么惊讶。他穿着牛仔裤和白色T恤衫,光着双脚,体会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是那晚他在岑诺伯格的公寓里所穿的衣服,当时,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走过来,告诉他名为“奥丁的马车”的星座故事。她还把月亮从天上摘下来送给他。

突然,他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一定在这里!

她果然在阶梯底下等着他。夜空中没有月亮,可她全身依然沐浴在月光下,白色的秀发泛着淡淡的月光银色。她还穿着那件蕾丝棉布的睡衣,和在芝加哥的那天晚上穿的一样。

她看见他,露出甜甜的微笑,然后目光转到地上,好像突然感到有些难为情。“你好。”她说。

“嗨。”影子和她打招呼。

“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他说,“我想也许这一切只不过是我在树上做的又一个怪梦。自从离开监狱,我一直都在做疯狂的梦。”

她的脸在月光下仿佛镀上一层银色光芒(但深黑色的夜空中根本看不到月亮的踪影,而现在,在石阶下面,就连唯一的那颗星星也看不到了),让她显得神圣庄严而又脆弱敏感。她说:“如果你真想知道答案,所有疑问都将在这里得到解答。但是,一旦你得知答案,你就再也无法忘记它们。你明白吗?”

“我明白。”他说。

在她身旁,道路分成两条岔路。影子知道,他必须决定选择哪条路继续走下去。但是首先,他有一件事要做。他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在口袋深处摸到那枚熟悉的硬币时,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他掏出硬币,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正是那枚1922年的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银币。“这是你的。”他说。

这时他才想起,他的衣服其实还在那棵树下。那三个女人把他的衣服塞进她们原先装绳子的麻袋里,还把麻袋口打了一个结。个子最高的女人用一块很重的石头压在麻袋上,防止被风吹走。所以他知道,实际上,自由女神头像的银币也在麻袋内的裤子口袋里,被压在石头底下。但是此刻,在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前,它却沉甸甸地躺在他手中。

她用纤细的手指从他掌中取走银币。

“谢谢。它曾经两次给你带来自由。”她说,“现在,它会照亮你进入黑暗世界的道路。”

她合拢双手握住银币,然后抬起手把它放在空中,放在她尽可能够得到的高处。她松开手。影子知道这是另一个梦,因为银币并没有掉下来,而是向上飘浮起来,一直飘到影子头顶上方一英尺左右的高度才停下。不过,它不再是一枚银币,自由女神和她头上的稻穗王冠都消失了。他在银币表面上看到的,是夏季夜空里月亮模糊难辨的表面,但当你凝神注视时,就能在月亮坑坑洼洼的表面上看到阴影构成的海洋和各种形状,那些图案和月表接着又变回纯粹是随意形成的阴影。

影子无法判断,他凝视的究竟是一个只有一美元硬币大小、飘浮在他头顶一英尺高的月亮,还是一个面积相当于太平洋、距离他好几千英里的月亮。不过,这两种看法其实没有什么区别。或许是透视的问题,又或者只是看待同一事物的不同方式而已。

他看着面前两条分叉的道路。

“我该走哪条路?”他问,“哪条路是安全的?”

“选择其中一条,你就不能选择另外一条。”她说,“但是,每条路都不是百分百安全。你要走哪条路——是充满艰难真相的道路,还是充满美丽谎言的道路?”

影子犹豫起来。“真相。”他回答说,“我再也不要任何谎言了。”

她看上去有点伤感。“但是,你必须付出代价。”她说。

“我会付的。代价是什么?”

“你的名字,”她说,“你真正的名字。你必须把你的真名交给我。”

“怎么给你?”

“就像这样。”她说着,朝他的头部伸出完美修长的手。他可以感到她的手指轻轻碰到他的皮肤,然后感到她的手指刺穿他的皮肤、他的颅骨,一直伸入大脑深处。他头颅里有什么东西很痒,痒的感觉顺着脊椎一直延伸下去。她的手从他头部收回来。一团火焰在她食指指尖上闪烁跳跃,仿佛蜡烛的火苗,但更亮、更纯净,如同镁粉点燃后的白色灼热亮光。

“那就是我的名字吗?”他问。

她的手握起来,亮光消失了。“是的。”她说,朝右边的那条路伸出手指。“那一条,”她说,“现在上路吧。”

在月光的照耀下,已经失去名字的影子走上右边的道路。他转过头想谢谢她,却发现除了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人影。看来他已经位于地下很深的地方了,但当他抬头仰望头顶上的黑暗,依然可以看到那个小月亮跟随着他。

他转了一个弯。

难道这就是死后的生活?他想,倒真像那栋岩上之屋:一半是布景,一半是噩梦。

他看见自己穿着监狱的蓝色囚服,站在典狱长的办公室里,典狱长告诉他劳拉出车祸死了。他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好像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一样。再次经历这一幕,赤裸裸地感受恐惧,让他内心伤痛不已。他加快脚步,穿过典狱长的灰色办公室,然后发现自己注视着鹰角镇郊外一家录像机修理店。对了,那是三年前的事。

他知道,他正在店内狠揍拉瑞・包尔和B.J.威斯特,力气大得弄伤了自己的指关节。很快他就要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棕色的超市购物袋,里面装满二十美元一张的钞票。他们永远不敢声张是他拿走了那笔钱,那是他应得的一份,他还多拿了一些钱,因为他们不该打算甩掉他和劳拉。虽然他只是司机,但他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做到了劳拉要他做的一切⋯⋯

在法庭上,没人提到抢劫银行的事,尽管他确信所有人都想提。可是,只要没人承认,他们什么都证明不了。没人提到抢劫,检察官只好把精力集中在影子对拉瑞・包尔和B.J.威斯特的身体伤害罪上。他出示照片证据,上面是拉瑞・包尔和B.J.威斯特被送到当地医院急救时拍下来的。影子在法庭上几乎没有为自己辩护,这样更省事一点。不管是包尔还是威斯特,似乎也都不记得自己被殴打的原因了,不过他们都指认影子就是对他们发动攻击的人。

没有人提到钱的事。

甚至没有人提到劳拉。那正是影子所希望的结果。

影子想知道,那条充满美丽谎言的路走起来是不是更容易一些。他从那个回忆场景旁走开,沿着岩石路径向下,走到一个看上去似乎是医院病房的场景中。那是位于芝加哥的一家公立医院。突然之间,他感觉胆汁涌到喉咙,立刻停下脚步。他不想再看了,他不想再走下去了。

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妈妈再次濒临死亡。她在他十六岁那一年去世,啊,对了,他当时也在那里。那时的他还是一个身材高大、有些笨拙的十六岁少年,奶油咖啡色的皮肤上长满粉刺。他就坐在她床边,不肯看她,埋头读一本厚厚的平装本小说。影子不知道那到底是本什么书,所以他绕过医院病床,想走近一点看清楚。他站在床和椅子之间,目光转移到他身上。那个半大的孩子弯腰驼背地坐在椅子里,鼻子几乎快贴在那本《万有引力之虹》[91]的书页上,努力想从妈妈就要去世的事实中躲进伦敦的闪电战。可惜那本虚构的疯狂小说并未给他带来真正的逃避。

注射了吗啡镇定剂后,妈妈的眼睛安详地闭着。她本来以为这次只是体内的镰状红细胞再次出现危机,只要再耐心忍受一次痛苦治疗就行了。结果医生们发现,她患的其实是淋巴癌,可惜为时已晚。她皮肤灰黄,尽管才三十出头,却显得很老。

影子真想摇晃他自己,那个一度是他自己的笨蛋男孩,叫他过去握住她的手,和她说说话,在她悄然逝去前做些什么。他知道她就快死了,可惜他无法触到自己,他还在继续看书。就这样,在他坐在旁边椅子上看一本厚书的时候,妈妈静悄悄地死去了。

她死后,他就不怎么看书了。你不能信任虚构出来的小说。如果书本不能帮你逃避那样的不幸,它们还有什么好处?

影子离开医院病房,沿着曲折的隧道继续往下走,深入地下的内腔。

第一眼看见妈妈时,他几乎无法相信她是如此年轻,他猜那时候她恐怕还不到二十五岁,还没有因为疾病缠身而被解雇。他俩在她的公寓里,那是在北欧某个国家,是在大使馆租用的房子里。他环顾四周,想找出一些线索,这时的他还是一个矮小的孩子,浅灰色的大眼睛,还有一头直顺的黑发。他俩正在吵架。影子不用听就知道他们到底在吵些什么,毕竟,他们只会为一件事而争吵。

——告诉我爸爸的事。

——他已经死了,别再问了。

——可他到底是谁?

——忘了他吧。他死了好久了,他在不在都一样。

——我想看他的照片。

——我没有照片。

她说话声音很低,很暴躁。他知道,继续追问下去的话,她就会大喊大叫,甚至还会打他。但他也知道,自己不会停止问这些问题的。所以他转身离开,沿着隧道继续向下走。

道路蜿蜒曲折,有时甚至还会绕返回来,这让他想到了蛇皮、肠道,还有扎进地下非常非常深的树根。他左边是一个水塘,隧道后面某处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滴落的水滴几乎没有破坏水池镜子一样光滑的表面。他蹲下来俯身喝水,双手捧着池水滋润喉咙。他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一个漂浮着无数块由小镜子组成的迪斯科舞厅灯球的地方。这里仿佛是整个宇宙的中心,所有的星星和星球都围绕着他旋转,他什么都听不到:听不到音乐声,也听不到人们盖过音乐声的大声交谈。现在,影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女人,她长得很像他母亲,但绝对不是他所认识的她的样子,毕竟,现在的她还是少女⋯⋯

她正在跳舞。

认出和她一起跳舞的那个男人时,影子居然完全没感到震惊。三十三年来,他的样子没有多少改变。

影子一眼就看出她喝醉了。虽然还没到酩酊大醉,但她毕竟不习惯饮酒。再过差不多一周,她就要乘船前往挪威。他们喝的是玛格丽特鸡尾酒,她的嘴唇和手背上还粘有几粒盐。

星期三并没有穿西装打领带,但那枚银色的树形别针还在,别在衬衣口袋上。迪斯科灯球折射出来的灯光打在上面,别针闪闪发光。他跳得还不错,尽管两个人年龄差距很大,看上去却是相当般配的一对情侣,他的举止动作像狼一样优雅自若。

这是一曲慢舞。他把她拉近,爪子一样的大手占有地环绕在她裙子的臀部位置上,把她更紧地压在他身上。他的另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抬高她的脸,然后两人开始接吻。他们站在那里,迪斯科灯球的灯光环绕着他们,他们仿佛置身于宇宙中央。

不久,他们就离开了。她摇摇晃晃地依偎在他身上,他带着她离开舞厅。

影子把头深深埋在双手中,他没有追上他们,他根本无法、也不愿意接受他亲眼所见的一切。

灯光消失了,现在。唯一的光源来自那个小小的月亮,它一直高高悬挂在他头顶上,散发出光芒。

他继续走下去。在道路的一个转弯处,他停下来,用力嗅了嗅空中的味道。

他感觉一只手轻轻在他背后向上抚摩,轻柔的手指弄乱他脑后的头发。

“你好,亲爱的。”一个朦胧如烟的女人嗓音,越过他的肩膀,悄声说。

“你好。”他说着,转身面对她。

她有一头褐色的秀发,还有褐色的光滑肌肤,她的眼睛是深金琥珀色的,是上好蜂蜜才有的那种漂亮颜色。她的瞳孔和猫一样,中间有一条垂直的裂缝。“我认识你吗?”他有些疑惑地问。

“关系很亲密。”她说,笑了起来。“我过去总爱睡在你的床上。我的手下还始终为我监视着你。”她转身面朝他前方的道路,指着他将要面对的三条分叉的道路。“好了。”她说,“一条路可以让你睿智,一条路可以让你完整复原,还有一条路会杀死你。”

“我想我已经死了。”影子说,“死在那棵树上。”

她嘟嘴做个怪脸。“有这种死法,”她说,“还有那种死法。死和死也不一样,是相对的。”说着,她又笑了起来,“知道吗,我可以给你讲个笑话,死亡亲戚的笑话 。”

“不用了。”影子说。

“那么,”她问,“你想走哪条路?”

“我不知道。”他坦白说。

她的头微微一偏,姿势像极了一只猫。突然之间,影子知道她到底是谁、来自何方了。他感到脸渐渐红了起来。“如果你信任我的话,”芭丝忒说,“我可以帮你做出选择。”

“我信任你。”他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你想知道自己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吗?”

“我已经失去名字了。”他告诉她。

“名字来了又去,可以不停更换。值得交易吗?”

“值得。也许吧。事情不那么简单。真相被逐渐揭露,这个交易带有某种私人性质。”

“所有被揭露的真相都是私人性质的。”她说,“因此,所有被揭露的真相也都是可疑的。”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她说,“我要拿走你的心脏。以后我们会需要它。”她伸手深深插入他的胸膛,掏出一个红宝石色的不停跳动的东西,抓在她尖锐的手指甲间。它的颜色和鸽子血一样,是由纯粹的光组成,正在有节奏地扩张、收缩。

她合拢手指,它立刻消失了。

“走中间那条路。”她说。

影子犹豫一下。“你真的在这里吗?”他问。

她把头歪向一侧,严肃地注视着他,没有说话。

“你是什么?”他说,“你们这类人到底是什么?”

她打了一个哈欠,露出深粉红色的漂亮舌头。“把我们想象成象征符号。我们是人类创造出来的梦,用来解释在洞壁上看到的神秘阴影。现在走吧,继续前进!你的尸体已经渐渐冰冷。那些白痴正聚集在山上准备开战。时间可不等人。”

影子点点头,继续走下去。

道路变得滑起来,岩石上结满了冰。影子一路磕磕绊绊、脚底打滑地沿着岩石路径继续向下走,走向岔路口。他的手指关节在一块齐胸高的凸起岩石上擦伤了,只好尽量放慢速度,侧着身子向前进。头顶洒下的月光穿透冰结晶,闪耀光芒。月亮的外围笼上一圈光晕,形成漫射的光。淡淡的月光很美,却令行走更加困难。这条路显得非常不安全。

他到达道路分岔处。

他看着第一条分岔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它通向一个巨大的房间,或者说是一组房间,好像一座黑沉沉的博物馆。他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了,他曾经来过这里。尽管如此,他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记得来过这里。他能听到无数细小声音发出的悠长回声,听到灰尘落下的声音。

这里就是他很久以前在旅馆里梦见过的地方,那一晚是劳拉死后第一次找到他。这个无边无际的纪念大厅,是为了纪念那些被遗忘的众神,那些曾经存在,但现在已不复存在的众神。

他倒退一步。

他朝距离比较远的那条路走过去,目光直视向前。这条通道有点像迪士尼乐园,黑色树脂玻璃的围墙上装着探照灯,彩色灯光不停闪烁,营造出如梦如幻的氛围。不知为什么,感觉像是电视剧里星际飞船上的控制台。

他还能听到声音:某种低沉的、振动的嗡嗡声,影子的胃部都能感应到这个嗡嗡声。

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这两条路感觉都不太对劲。他不想再尝试了,他已经决定了。中间那条路,也就是猫女神指给他的路,才是他该走的路。他走过去。

头顶的月亮开始慢慢变淡,月亮的边缘变成粉红色,逐渐黯然失色。中间这条路通向一道巨大的门。

不需要再做任何交易,不需要再讨价还价,门口可以自由进入。影子在一片黑暗中走进大门。空气很温暖,还有湿润的泥土味道,仿佛城市里下过夏天第一场雨后的街道。

他丝毫不觉得恐惧。

他不再恐惧。恐惧已经死在那棵树上,和影子一起死去。现在他心中没有任何恐惧、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除了他灵魂的本质精髓,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远处有某个巨大的东西静静地溅起水花,水花的声音在广阔的空间里回荡。他眯着眼向前眺望,但什么都看不到。这里实在太黑了。不久之后,水花飞溅的方向出现一团幽灵鬼火,微弱的亮光划破黑暗的世界。原来他身处一个巨大的洞穴中,面前是光滑如镜的辽阔水面。

水花飞溅的声音接近了,那团光也越来越亮。影子在岸边耐心等待。很快,一艘低矮扁平的船出现在视野里,灯光摇曳的白色灯笼挂在高高扬起的船首上,在静如玻璃的黑暗水下几英尺处映出倒影。一个高挑的人影用竹竿撑船,影子听到的水花飞溅声,就是小船在地下湖面轻巧行驶时,竹竿从水中抬起和移动时发出的声音。

“你好!这里有人!”影子叫道。回声骤起,环绕着他,仿佛有整整一支合唱团的人在欢迎他、呼唤他,每个人的声音都和他的一模一样。

撑船的人没有回答。

船夫高高瘦瘦,他——如果真的是“他”的话——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袍,露在外面的头部完全不属于人类,影子确信他肯定戴了某种面具。那是一只鸟的脑袋,头很小,脖子很长,鸟喙很长,显得十分高傲。影子确信自己见过这个鸟头,这个鬼怪般的鸟一般的影子。他突然想起来了,有些失望地意识到,当他在岩上之屋里欣赏投币观看的发条机器时,这个苍白的像鸟一样的生物曾经一闪而逝,出现在醉鬼身后的教堂墓地里。

水从船首和撑船的竹竿上滴落到湖中,水声回荡在整个空间里。船在水面上形成一阵阵涟漪。那艘船是用芦苇编织而成的。

船到了岸边,船夫倚在竹竿上,它的头慢慢转过来,最终直视影子。“你好。”它说,但鸟嘴并没有动。说话的声音是男性,而且和影子在死后的世界里遇到的其他人一样,这个声音也是他所熟悉的。“上船吧。恐怕你的脚会弄湿,但我也没有办法。这些船太旧了,如果划得太靠近岸边,船底就会撞裂。”

影子脱下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脚上的鞋子,走进水中。水深刚到他的小腿,初下水的一阵冰冷刺激之后,水居然意想不到地暖和。他走到船边,船夫伸手把他拉上船。芦苇船摇晃一下,水溅到船舷上,然后小船恢复平衡。

船夫撑船离开岸边。影子站在船上四下张望,裤腿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

“我认识你。”他对站在船首的那生物说。

“你当然认得我。”船夫回答说。挂在船头的油灯忽明忽暗,冒出来的烟呛得影子咳嗽起来。“你为我工作过。没有你帮忙,我们只好亲自动手埋葬丽拉・古德切德。”说话的声音显得过分讲究、严谨。

“艾比斯先生?”

“很高兴见到你,影子。”那生物用艾比斯先生的声音说,“你知道渡灵者吗?”

影子觉得自己听过这个词,但过了这么久,想不起来了。他摇摇头。

“就是护送亡灵的人,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艾比斯先生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多种职能、多种谋生之道。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是一个安安静静生活的学者,用笔记录一些小故事,梦想出一个可能存在、也可能并不存在的过去。但是与此同时,和你选择结交的许多人一样,我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我负责护送死者的灵魂到达死者之国。”

“我还以为这里就是死者之国呢。”影子说。

“不是,从本质上说还不是。这里只不过是序章。”

船轻巧地在镜子一样的地下湖面上飘行,鸟头生物站在船首眺望前方。艾比斯先生继续说下去,鸟嘴没有一丝开合的动作:“你们人类谈论到生与死,仿佛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范畴,就像河流不可能同时是道路,或者一首歌不可能同时是一种颜色。”

“确实不可能,不是吗?”影子问。说话的回声从湖面传回到他耳中。

“你必须记住,”艾比斯先生有些恼火地说,“生与死其实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就像是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的正反面一样。”

“如果我拥有一枚两面都是头像的硬币呢?”

“你不可能拥有。只有傻瓜或神明才拥有那种硬币。”

穿越黑暗水面时,影子突然恐惧得颤抖起来。他幻想自己看到无数孩子的脸浮现在玻璃一样的黑色水面下,向上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责备。他们的脸浸透水,肿胀柔软,瞎掉的眼中蒙着一层白膜。地下洞穴里没有一丝风,黑色的湖面平静无波。

“我已经死了,”影子说,他现在已经习惯这个想法了,“还是我快死了?”

“我们正在前往亡者之厅。我要求亲自来迎接你。”

“为什么?”

“我是渡灵者,我喜欢你。你过去是个勤奋的员工。为什么不来接你?”

“因为⋯⋯”影子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因为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因为我并不知道多少埃及的神话传说,因为我没有想到会经历现在这一切。传说中的圣彼得,还有天堂的珍珠门在哪里呢?”

细长鸟嘴的白色鸟头严肃地左右摇晃着。“你是否相信我们并不重要,”艾比斯先生说,“重要的是,我们相信你。”

船触到了岸边湖底。艾比斯先生从船边跳到湖水中,叫影子也跟着做。艾比斯先生从船首拉过一根绳子,把提灯递给影子拿着。灯是一轮新月的形状。他们淌水走到岸边,艾比斯先生把船缆拴在镶在岩石地面上的一个金属圆环里。他从影子手里接过提灯,高高举起,快步向前走去,巨大的身影投射在岩石地面和周围高耸的岩石围墙上。

“你害怕吗?”艾比斯先生问。

“不怎么害怕。”

“那么,在我们走路的这段时间里,你最好培养出真正的敬畏之心和触及灵魂的恐惧。对你即将面对的情况来说,这是最适合的感觉。”

影子并不恐惧,反而觉得很有趣,还有一点点担心,但不过如此罢了。他不惧怕变化的黑暗,不怕死亡,甚至不怕那个正凝视着他们走近、谷仓一样庞大的狗头生物。它突然咆哮起来,吠叫声发自喉咙深处,影子立刻觉得脖子后面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了。

“影子。”它说,“审判时刻已来临。”

影子抬头看着那生物。“杰奎尔先生?”他问。

阿努比斯[92]伸出巨大的黑色双手,抓住影子,将他举到自己面前。

胡狼头仔细地审视着他,眼睛明亮闪烁,不带任何感情地审视他,如同杰奎尔先生在停尸桌上检查那个死掉的女孩一样。影子知道,他所有的过错、所有的缺点、所有的软弱都被一一取出,进行称量、计算。而他,在某种意义上,也被解剖开仔细研究,被分解成一片片,被咀嚼品尝。

我们不会一直记得那些对自己没有好处、没有意义的事。我们为此进行辩护,用聪明的谎言来遮盖它,或者干脆选择遗忘。影子一生之中做过的所有让他无法感到自豪的事、所有他希望自己没有做过或者可以消除的事情,都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形成一股由罪恶、悔恨和羞愧组成的龙卷风,让他无处躲藏。他就如同躺在桌子上的尸体,赤裸裸地被解剖开,而黑色的胡狼神阿努比斯就是他的解剖者、检举者和迫害者。

“求求你,”影子哀求说,“求求你停下来。”

但审查不会停止。他说过的每一个谎言,他偷盗的每一样东西,他对别人造成的每一次伤害,每天犯下的所有小罪过和杀害过的小生物,所有这些都被提取出来,举到审判死者的胡狼神眼前,在光亮之下无所遁形。

在黑暗之神的手中,影子开始痛苦地抽泣起来。他再次变成了一个小孩,和过去的他一样,孤单无助、柔弱无力。

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审查结束了。影子气喘吁吁地呜咽着,涕泪纵横。他依然感觉自己孤单无助,但那双手把他小心翼翼地、几乎可以说是温柔地,放回到岩石地面上。

“谁拿走了他的心脏?”阿努比斯咆哮着。

“我。”一个女人低声说。影子抬起头,芭丝忒正站在不再拥有艾比斯先生外貌的生物身边,右手捧着影子的心脏。它发出红宝石一样的光,照亮了她的脸。

“把它给我。”朱鹭头人身的透特神[93]说,他把心脏拿在自己手中(并不是人类的手),然后向前滑行过去。

阿努比斯将一台黄金天平放在他面前。

“就用这种方法来决定我该去哪里吗?”影子悄声问芭丝忒女神,“去天堂?地狱?还是炼狱?”

“如果重量与羽毛平衡,”她说,“你就可以选择自己想去的地方。”

“如果不平衡呢?”

她耸耸肩,好像这个问题让她有些不太自在。然后才说:“那么,我们就要把你的心脏和灵魂喂给阿穆特[94]吃,它是灵魂吞噬者⋯⋯”

“也许,”影子说,“也许我可以得到一个幸福的结局。”

“幸福的结局并不存在。”她说,“甚至结局本身都不存在。”

在天平一端的托盘上,阿努比斯小心翼翼、一脸虔诚地放上一根羽毛。

然后,阿努比斯将影子的心脏放在天平另一端的托盘上。天平下面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让影子觉得很不安,不敢靠近仔细观察。

那是一根十分沉重的羽毛,但影子也有一颗十分沉重的心脏。天平令人担忧地来回摇摆。

但是最后,天平还是平衡了!阴影里的怪物不满地偷偷溜走了。

“看来就是这样了,”芭丝忒若有所思地说,“成堆的骷髅上又多了一个骷髅。真可惜。眼下有这么多的麻烦,我还希望你能做些好事呢。这就像是眼睁睁看着慢镜头一样的车祸,你却无力阻止。”

“你不去那里参加战斗吗?”

她摇摇头。“我不喜欢参加别人替我选择的战斗。”她说。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辽阔的死者之厅里,水声回荡,黑暗笼罩。

影子说:“那么,我可以选择要去的地方了吧?”

“选择吧。”透特说,“否则我们将为你做出选择。”

“不要,”影子说,“这是我的选择。”

“如何选择?”阿努比斯喝问。

“我现在想好好休息,”影子说,“我要的就是这个。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想要,不要天堂,不要地狱,什么都不要。就让这一切到此结束吧。”

“你确定吗?”透特追问。

“是的。”影子说。

杰奎尔先生为影子打开最后一道门,门后空无一物。没有黑暗,甚至没有忘却。只有一片虚无。

影子完完全全地、没有任何保留地接受了。他穿过那道门,走进虚无,心中充满奇异的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