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将向你坦白所有的秘密

但对于过去,我撒了谎

请让我上床,沉睡到永远吧

——汤姆・维茨《跳到疼痛的探戈》[30]

来到湖畔镇的第一天晚上,影子就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被黑暗与污秽所包围的孩子的一生。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的事,在大海对岸的另一片土地上、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在那孩子短暂的一生中,他从未见过日出的景象,看到的只有光线昏暗的白天和漆黑如墨的夜晚。

没有人和他说话。他能听到外面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但他无法理解话语的意义,正如他无法理解猫头鹰的号叫声和狗的吠叫声一样。他记得,或者说他以为自己记得,许久之前的某一晚,一个大人悄悄地走进来。她没有打他,也没有喂东西给他,只是把他抱在胸前,温柔地拥抱着他。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还发出低低哼唱的声音。一滴滴热乎乎的水从她脸上流下来,落在他身上。他被吓坏了,害怕得大声哭叫。

她立刻把他放回稻草堆上,匆忙离开小屋,在身后锁上门。

可他还记得那一刻,而且极为珍惜,正如他记得卷心菜甜甜的滋味、李子酸溜溜的味道、苹果的松脆可口,还有烤鱼香喷喷的油脂带来的快乐。

而现在,他看到的是火光照耀下的无数面孔,这是他第一次被人从小屋中带出来,也是他唯一一次离开小屋,所有人都在凝视着他。哦,原来人类就是这样的长相。他是在黑暗中长大的,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的面孔。对他来说,这一刻,一切事物都如此新鲜、如此奇异。篝火的火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他们把绳子套在他脖子上,拉他来到两堆篝火之间、那个人等着的地方。

利刃在火光中举起,人群发出欢呼声。在黑暗中长大的孩子也开始笑起来,和他们一起大笑,因为他感到高兴和自由。

然后,刀刃猛地砍了下来。

影子猛地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又冷又饿,置身于一套玻璃窗内层结满一层冰霜的公寓里。他猜那层冰肯定是他呼出来的水汽凝结的。起床时,他庆幸自己昨晚没有脱衣服。他经过窗边,用指甲抓了一下玻璃,感到指甲底下积满了冰,接着慢慢融化成水。

他努力回想自己昨晚的梦,但除了痛苦和黑暗外,别的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穿上鞋子,心想如果没记错路的话,他应该可以穿过湖北面的那座桥走到镇中心去。他穿上薄夹克外套,想起了自己许下的诺言,要给自己买件暖和的冬季外套。他打开公寓房门,走到外面的木头平台上。突如其来的酷寒让他连呼吸都暂停了。他吸一口气,感觉鼻孔里的每一根鼻毛都被冻得硬邦邦的。站在门廊平台,他可以欣赏到整个湖景,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白色冰冻湖面,湖岸边点缀着不规则的灰色块。

他不知道现在到底有多冷。寒流的确过来了,千真万确。现在可能在零度以下,徒步行走绝对不会令人愉快。不过,他认为走到镇中心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赫因泽曼恩昨晚是怎么说的?走路只要十分钟?影子身材高大,腿脚也长,轻轻松松就可以走过去。再说,步行还可以让自己暖和起来。

于是,他出发朝着南边,也就是桥的方向前进。

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咳嗽起来,一开始是干涩的轻咳,因为令人痛苦的冷空气钻进了他的肺部。很快,他的耳朵、脸还有嘴唇也冻得生痛,脚也一样。他把没戴手套的双手深深插进外套口袋里,合拢手指,握紧拳头,好暖和一点。他想起洛基・莱斯密斯给他讲过的明尼苏达州冬天的故事。其中有一个他记得特别清楚。那故事说的是在极其寒冷的一天,一个猎人被熊赶到树上,结果下不来了,于是他拉开裤子,撒了一泡黄色的尿,结果尿还没有落到地上就已经冻成冰柱,然后他就顺着冻得比石头还要结实的尿冰柱,从树上滑了下来,重获自由。回忆起这个故事,他忍不住露出笑容,连笑容都显得干巴巴的,接着又是一阵干涩痛苦的咳嗽。

他一步又一步地走了一阵,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公寓楼和他之间的距离比他想象的要短很多。

他这才发现,徒步进城是个错误的决定,但是他离开公寓已经三四分钟了,都能看到湖面上的桥了。到底是继续走下去,还是掉头回家呢(回去之后又能怎样呢?用没信号的电话叫出租车过来?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他提醒自己,公寓里可没有任何食物)?

他只好继续走下去,同时把对气温的预估更降低一些。现在是零下十度?零下二十度?或许是零下四十度?其实摄氏度和华氏度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温度计上的指示点罢了。也许天气并没有那么冷,只是北风寒冷刺骨,而且现在风更加猛烈了,持续不断地刮着。从北极而来的寒风越过加拿大,从湖面上凶猛地刮过来。

他有些嫉妒地回忆起从黑火车上拿走的那几片装填化学物的暖宝宝,真希望现在手上有它们。

他估计自己又走了十分钟,可桥看起来还是那么遥不可及。他实在太冷了,冷得甚至无法打战,连眼睛也冻得生疼。这绝对不是简单的寒冷,简直是科幻小说中才存在的寒冷!这一切肯定发生在水星的背阴面,也可能是发生在岩石林立的冥王星上,在那里,太阳只是一颗遥远的星星,在黑暗的夜空中发出一点点微弱光芒。

偶尔从他身边经过的车子,看起来都是如此不真实,好像太空飞船一样,是用金属和玻璃制造的小小的冰冻盒子,里面居住着穿得比他暖和的人。他脑中回响起一首歌,那是他妈妈喜欢的一首老歌,叫作《冬日仙境》。他紧闭嘴巴哼着调子,随着旋律节拍继续迈步走着。

他的脚已经失去了所有知觉,他低头看看自己的黑皮鞋和单薄的棉袜,开始担心自己会得冻疮。

这可不是开玩笑,这次徒步出行不仅仅是愚蠢,而是“老天,我惹了大麻烦!”的那种真正的愚蠢至极。他感觉自己的衣服就像是渔网或蕾丝,冷风可以直接穿透他,冻僵他的骨头和骨髓,冻僵眼睫毛,冻僵胯下最温暖的地方,让睾丸都冷得缩回到骨盆内腔里。

继续走,他鼓励自己说,继续走,等我回家之后,就可以停下来好好享受了。他脑中又开始回荡起一首披头士的歌曲,他调整步伐跟上音乐的节拍。可当他随着音乐哼唱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哼唱的居然是《救命!》。

他差不多就要走到桥边了,之后,他还要过桥,然后再走十分钟,才能到达位于湖南边的商业区——也许需要的时间还会更长一些⋯⋯

一辆黑色的车子从他身边经过,减慢速度,排气管里冒出来的烟变成了一股白色浓雾。车子就在他身边停下来。一扇车窗摇下,水蒸气从车里面冒出来,和汽车排气管的烟雾混合在一起,仿佛围绕车身的巨龙的吐息。“你没事吧?”坐在车内的警官问。

影子首先的直觉反应就是应该说:“是的,一切都好,谢谢长官。这里什么事都没有。请继续开车吧,没有问题。”可惜太迟了,他已经开口说话:“我想我快要冻死了。我准备走到湖畔镇去买食物和衣服,可我对路程的估计看来大错特错了。”——其实,他只是在脑子里想着自己说那些话,结果说出的只有“冻——冻死”和牙齿打颤的声音,然后,他又补充一句:“抱——抱歉,太冷,抱歉。”

警官打开车子后门,对他说:“你进来坐一会儿,暖和一下,怎么样?”影子感激不尽地爬进车里,坐在后座上,摩擦着自己的双手,希望手指头不会得冻疮。警官坐回驾驶座位,影子透过车内隔离用的铁格子观察着他,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回忆起上次坐在警车后座的情形,也不要去注意后座上没有从里面开门的门把手,只管把注意力集中在让双手恢复知觉上。进入温暖的车内,他的脸在痛,冻得红肿的手指在痛,连脚趾也痛了起来。影子觉得疼痛是个好征兆。

警官启动了汽车。“原谅我实话实说,”他没有回头看影子,只是说话声音大了些,“你这么做实在太蠢了。你没有听天气预报吗?今天这里降温到零下三十度。只有老天才知道那股寒流中心有多冷,也许零下六十度、零下七十度。你在零下三十度的天气都敢跑出来,看来真的不在乎撞上寒流啊。”

“谢谢。”影子感激不尽地说,“谢谢你停车帮我。非常非常感谢。”

“今天早上,一个住在莱茵兰德的女人穿着睡袍和拖鞋出来喂鸟,结果被冻僵了,真的是被冻僵在路边,现在危重病房里躺着呢。今天早晨收音机里说的。对了,你是新来的?”虽然是提问,但这个人显然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昨天晚上坐长途巴士过来的。本来计划今天先买些暖和的衣服、食物,再买一辆车。没想到突然变得这么冷。”

“没错。”警官跟着说,“连我也吃了一惊。看来,不用担心全球气候变暖的问题了。对了,我是查德・穆里根,湖畔镇的警长。”

“迈克・安塞尔。”

“嗨,迈克,觉得好点了吗?”

“暖和多了。”

“想让我先带你去哪里?”

影子把双手放在暖气出风口上取暖,手指火辣辣的痛,他只好把手移开,让它慢慢恢复正常。“你能把我在镇中心放下来吗?”

“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只要不让我开车去帮你抢银行,载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都没问题。你就理解为这个镇子特别殷勤好客好了。”

“那你建议我们先从哪里开始?”

“你昨晚才来的?”

“是啊。”

“你吃过早餐了吗?”

“还没有。”

“太好了,看来我知道哪里是最好的开始了。”穆里根说。

他们现在已经驶过桥面,进入镇子西北角。“这里是主街,”穆里根介绍说,“而这里,”他穿过主街转右,“是镇中心广场。”

即使在冬天,镇中心广场都让人印象深刻,影子知道,到了夏天,这里肯定更加美丽:它将成为一个五彩缤纷的广场,各种各样的鲜花竞相开放,深红色的、彩虹色的。还有角落里那一小片桦树林,将变成绿色枝叶与银色树干搭建的天然凉亭。但是现在,这里没有任何色彩,只有漂亮的轮廓,仿佛是个空壳。喷泉也在冬季关闭了,褐色石头建筑的城市议会厅覆盖着皑皑白雪。

“⋯⋯而这里,”穆里根结束了游览,把车停在广场西边一栋有高大玻璃前门的旧建筑旁,“就是玛贝尔餐厅。”

他下了车,为影子打开后门。两个人低着头顶着寒风,快速冲过人行道,冲进一间温暖的房间,里面充满了新出炉的面包、馅饼、汤和烤肉的香味。

餐厅里几乎是空的,穆里根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影子坐在他对面。他怀疑穆里根这样做是为了摸清楚镇上陌生人的底细。可事实又一次证明他猜测错了,这位警长的性格确实和他表现出来的一样:友好、乐于助人、性格和善。

一个女人急匆匆来到他们桌前,她不应该算是肥胖,而是身材壮硕,年约六十多岁,头发已经变成了青铜色。

“你好,查德。”她打招呼说,“想好到底该吃什么之前,你可以先来一杯热巧克力。”她递给他们两本塑封的菜单。

“行,不过别加奶油。”他同意说。“玛贝尔太了解我了,”他转头对影子说,“你挑什么,伙计?”

“热巧克力似乎不错,”影子说,“我很高兴上面能加些奶油。”

“很好。”玛贝尔说,“亲爱的,不过,你的饮食习惯有些危险。你不打算介绍一下吗,查德?这位年轻人是新来的警官?”

“不是。”查德・穆里根说,他微笑时露出一口闪亮的白色牙齿,“这位是迈克・安塞尔。他昨天晚上才来到湖畔镇。请原谅。”他说着站起来,走到房间后面,进了挂着指示犬图案的男厕所门,旁边的女厕所挂着赛特犬的图案。

“原来住在北山路公寓里的人就是你,那里是老佩尔森的房子。哦,对,”她高兴地说着,“我知道你是谁了。赫因泽曼恩今天早晨来吃馅饼时说过,把你的事都告诉我了。你们两个都只要热巧克力,还是你想看看早餐的菜单?”

“我要吃早餐。”影子说,“有什么推荐?”

“所有东西都好吃。”玛贝尔自豪地说,“都是我亲手做的。最好吃的是馅饼。这是你在‘优皮’的东南地区能吃到的最好吃的馅饼。热烘烘的,里面全是馅料,是我最拿手的一道菜。”

影子不知道她说的馅饼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他说没问题就吃那个了。很快,玛贝尔端出一个盘子,里面的东西看起来有点像一个对折起来的派,下半截用餐巾纸包着。影子垫着餐巾纸拿起来,吹了吹热气才咬下去一口:这玩意很热,里面塞满了肉馅、土豆、胡萝卜和洋葱。“这是我头一次吃馅饼,”他夸赞说,“味道真不错。”

“这是‘优皮’的特产。”她告诉他说,“一般情况下,你至少要跑到硬木镇才能吃到,英国康沃尔郡的人来铁矿上工作时,才把这道菜带过来的。”

“优皮?”

“半岛的上部,我们简称‘优皮’[31],是位于密歇根州东北部的一个小地方。”

警长从洗手间回来。他端起热巧克力,啧啧地喝起来。“玛贝尔,”他说,“你是不是逼着这个年轻人吃你做的馅饼了?”

“很好吃。”影子说。这是实话,热馅饼里的馅料实在美味可口。

“它们会让你长出啤酒肚的。”查德・穆里根说着拍拍自己的肚子,“我警告过你了。好了,你需要一辆车?”脱下皮大衣后,他露出真正的身材,原来他是一个挺着圆滚滚的苹果一样的大啤酒肚的瘦高个。他看起来有些疲倦,但是精明能干,更像是工程师,而不是警察。

影子点点头,嘴里还塞满了馅饼。

“很好,我刚才打了几个电话。贾斯廷・利伯兹正在卖他的吉普车,开价四千美元,可以分三期付款。冈瑟一家要出售他们家的丰田四驱车,八个月都没有卖出去,那车难看得要死,不过估计现在他们宁愿倒贴钱给你,只要你能把它从他们家车道上开走。如果你不介意车子难看的话,这笔买卖应该不错。我在洗手间里给湖畔镇房地产所的蜜西・冈瑟打了电话,留了言,可惜她不在办公室里,估计是去谢里拉的发廊做头发去了。”

影子吃完了馅饼,真是美味,而且一下子就饱了。“粘在你的肚子里,”他妈妈过去常常这样形容这类食物,“吃了就让你长肉。”

“这么办,”警长查德・穆里根说着,把嘴巴上的热巧克力泡沫抹掉,“我看我们先在赫因农场及家庭用品店停下,让你买些真正暖和的过冬衣服,然后再扫荡一番丹维美食店,让你塞满你家的食品柜,接着我把你载到湖畔镇房地产所。如果你能首期付一千美元买车的话,蜜西・冈瑟他们准会很高兴;如果他们愿意的话,也可以每月付五百美元,连续付四个月。我告诉过你,那辆车很难看。不过,如果孩子们没有把它漆成紫色的话,那可是辆价值一万美元的好车,而且性能绝对可靠。像这样寒冷的冬季,你需要那样的车。”

“你真是个大好人。”影子感激地说,“不过,你总是这样到处帮助新来的人,不需要出去抓罪犯吗?当然,我不是在抱怨你,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玛贝尔咯咯笑起来。“我们大家总是这么说他。”她说。

穆里根耸耸肩。“这镇子治安很好。”他简单地说,“没有太多的麻烦。当然,总能抓到某些车速超过规定的家伙,那也不错,交通罚款可以支付我的工资。周五周六晚上,你会抓到一些喝醉酒打老婆的混蛋。还有女人打老公的,相信我,绝对是真的,男人和女人揪打在一起。我还在格林湾的军队里服役时就学到了,在大城市里,宁可去打劫银行,也不要去掺和别人家务事。除此之外就一切太平了。有人把自己钥匙锁在车里面的时候,他们就叫我来帮忙。还有管管乱叫的狗。每年都会逮住几个在露天看台后面的杂草堆里抽大麻的高中孩子。最近五年来最大的一宗案子,就是丹・施瓦兹喝醉后开枪射击自己的拖车,然后坐着他的轮椅沿着主街冲下去,手里挥舞着他那把该死的霰弹猎枪,叫喊着谁敢挡住他的道他就冲谁开枪,当然没有人去阻拦他,他就这样一路冲上州际公路。我猜他可能想跑去华盛顿刺杀总统吧。每次想到丹坐着他的轮椅在州际公路上猛冲,轮椅后面还贴着那张‘我家的不良少年搞了你家的荣誉学生’的保险杠贴纸时,我就忍不住大笑。你还记得吧,玛贝尔?”

她点点头,噘起嘴唇。看起来她一点也不像穆里根那样,觉得这件事情很可笑。

“你是怎么处理的?”影子问。

“我和他谈了谈。他把霰弹枪交给我,然后在拘留所里睡了一个醒酒觉。丹不是坏人,他只是喝醉了有点发疯。”

影子买单付了自己的早餐钱,然后不顾查德・穆里根的推辞,付了两杯巧克力的钱。

赫因农场及家庭用品店是位于镇子南边的一家仓库式建筑,销售从拖拉机到玩具的各种物品(现在还是圣诞节假期,所以那些圣诞玩具依然在销售)。商店里挤满了圣诞节后的购物者,影子认出了在巴士上坐在他前面的较年轻的女孩,她正跟在她父母后面没精打采地走着。他冲着她挥挥手,她犹豫一下,露出戴着蓝色牙套的微笑。影子漫不经心地想,十年后她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也许到那时,她会和站在赫因农场及家庭用品店收款台后面的女孩一样漂亮。收款的女孩拿着一只咔咔作响的手持激光扫描器,扫描他购买物品上的条形码。影子毫不怀疑,就算有人开过来一辆拖拉机,她也照样用它扫描价格。

“十套长内衣裤?”收款女孩好奇地问,“你准备囤货吗?”她长得非常漂亮,像电影小明星。

影子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十四岁的少年,舌头打结,傻傻地说不出话来。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扫描保暖靴、手套、毛衣,还有羽绒外套的价格。

穆里根警长站在旁边看热闹,他不想在这里测试星期三给他的信用卡,所以全部用现金付款。然后,他提着购物袋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已经全部换上了新买的衣服。

“看起来挺不错的,大块头。”穆里根说。

“至少很暖和。”影子说。他们走到外面的停车场,寒风吹在脸上依然很冷,但身体其他部位都很暖和。在穆里根的坚持下,他把购物袋放在车子后座,然后坐在警长旁边的座位上。

“对了,你做什么工作,安塞尔先生?”警长问,“像你这样的大高个儿可不常见。你是做哪一行的?会在湖畔镇工作吗?”

影子的心猛烈跳动起来,但他的声音依然很沉着。“我为我叔叔工作。他是做买卖的,全国都有他的生意,我只是帮他干点儿力气活儿。”

“他给你的薪水高吗?”

“我们是一家人。他知道我不会骗他的,我还可以顺便学习一点做生意的技巧。等我学会之后,我想自己独立做生意。”从他嘴里说出的这些话,充满确信无疑的语气,流利得像一条蛇。在话出口的那一瞬间,他对迈克・安塞尔这个人了如指掌,他很喜欢迈克・安塞尔。迈克・安塞尔没有影子遇上的那些麻烦:迈克・安塞尔没有结过婚;迈克・安塞尔从来没有在火车车厢里被石先生和木先生审问拷打过;电视机也不会对迈克・安塞尔说话(“想看看露西的双乳吗?”他脑中有个声音在问);迈克・安塞尔从来不会做噩梦,或者相信一场神秘风暴即将来临。

他在丹维美食店里把购物篮装得满满的,那是他在加油站停车场里就梦想做的——牛奶、鸡蛋、面包、苹果、奶酪、饼干。以后有时间的话,他会来一次真正的大采购。影子在店内四处挑选食品时,查德・穆里根就和周围的人打招呼,把影子介绍给他们认识。“这位是迈克・安塞尔,他现在住在老佩尔森的那套空公寓里。”影子无法记住那么多人的名字,最后只好放弃,只是和大家微笑着握手。在热烘烘的店内穿着保暖服不大舒服,他出了一身汗。

查德・穆里根开车送影子去湖畔镇房地产所。蜜西・冈瑟的头发显然刚刚做过,还上了发胶。根本不需要介绍,她就知道迈克・安塞尔是谁。哎呀,那个和蔼的伯森先生,他的叔叔爱默生,多么和蔼可爱的一个人呀,他大概是六周前来过这里,不,是八周前,租下了老佩尔森的公寓,那儿的景色是不是美得要死?哎呀,亲爱的,等到春天来临再看吧。附近有很多湖泊一到夏天里面就长满绿色水藻,喝了湖水会拉肚子。但是我们的湖,我们实在很幸运,直到7月4日,你都可以直接喝湖水。还有,伯顿先生一次性提前支付了六个月的房租。说到那辆丰田四驱车,她简直不敢相信查德・穆里根还记得这件事情,是的,她很高兴能处理掉这辆车子。说实话,她都不抱希望了,准备把车捐给赫因泽曼恩当作今年的破冰车,抵消点税款也好。那辆车子不该作破冰车的,绝对不该,那是她儿子去绿湾上学前开的车子,是的,有一天他突然把它漆成紫色,哈哈,她希望迈克・安塞尔会喜欢紫色,她必须要预先告诉他这一点,如果他不想要的话,她也不会怪他的⋯⋯

穆里根警长在她滔滔不绝的废话进行到一半时起身告辞。“看来他们要我回警察局去。很高兴认识你,迈克。”他把放在他车子后座上的购物袋,转放到蜜西・冈瑟的客货两用车上。

蜜西开车带影子回她的住所,他看到了停在车道上的那辆旧越野车。积雪覆盖了半个车身,白得耀眼,但没有被雪覆盖到的地方露出车身诡异难看的紫色,只有吸毒后神志恍惚、而且经常恍惚的人,才会觉得那种紫色好看。

难看归难看,车子一拧钥匙就成功发动。暖气也能用,但是发动机转了十分钟,暖气开到最大挡,车内温度才开始从无法忍受的刺骨寒冷提升为普通的寒冷。趁着暖气工作的时候,蜜西・冈瑟请影子进厨房——她抱歉说家里乱糟糟的,圣诞节后,家里小的那几个孩子总是乱扔玩具,而她也没时间去收拾。他介不介意吃些剩下的火鸡晚餐?去年他们烤了一只鹅,但是今年只烤了一只老火鸡。那好,那就只喝咖啡,这样就不用麻烦刷锅了——影子从靠窗的椅子上拿下一个巨大的红色玩具车,这才坐下。蜜西・冈瑟问他见没见到邻居,影子说还没有机会见到。

煮咖啡的时候,他又获知不少情报:他住的那栋公寓楼里还住有另外四个人。过去佩尔森还在的时候,佩尔森一家住在楼下,把楼上的两套公寓租出去。现在,他们住过的楼下房间也租给一对年轻人,霍兹先生和尼曼先生,他们实际上是一对儿。当她说“一对儿”的时候,她说安塞尔先生,老天,我们这里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比森林里树的种类还要多。不过,像他们那样的人大多数住在麦迪逊市或者双子城。但是说实话,这里的人对他们倒也不会有什么看法。他们冬天住在基维斯特市,四月份才回来,到时候他就能遇见他们了。湖畔镇是个好镇子。安塞尔先生的隔壁住着玛格丽特・奥尔森和她的小儿子,那是个长相甜美的女人,真的很甜美。尽管她生活得很不如意,可还是个像甜品派一样甜美的可人儿。她为《湖畔镇新闻报》工作。那份报纸不是世界上最令人激动的那种报纸,但是却敢讲真话,蜜西・冈瑟认为可能这就是本地人都喜欢这份报纸的原因。

她一边说一边为他倒咖啡,哦,她真希望安塞尔先生能看到这个镇子的夏天或者是晚春,到时候丁香花、苹果花、樱花全部都开了,她认为没有什么比这里更美丽的了,全世界都找不到比这里更漂亮的地方了。

影子付给她五百美元押金,钻进新买的车,倒车离开她家前院,开到外面的车道上。蜜西・冈瑟突然追出来,敲敲前窗玻璃。“这个给你。”她说,“我差点忘记了。”她递给他一个浅黄色的信封。“闹着玩的玩意儿。我们几年前印刷的,你不用现在就拆开看。”

他道谢之后就驾车离开,小心翼翼地开回镇子。他选择那条靠近湖边的路走,希望自己能看到春天、夏天或秋天的湖景。毫无疑问,到时候景色一定异常美丽。

只用十分钟,他就到家了。

他把车停在外面街上,沿着公寓楼外面的楼梯走进他那间冰冷的公寓。他打开购物袋,把食物分别放进食品柜和冰箱内,然后打开蜜西・冈瑟给他的那个大信封。

里面装着一本护照,蓝色压膜封面,上面宣布迈克・安塞尔(他的名字是蜜西・冈瑟用端正的手写体书写的)是湖畔镇居民,护照下一页是一张全镇地图,剩余的几页全部是当地各个商店的折扣券。

“我想我可能会喜欢上这里。”影子对自己说出声来。他看看结冰窗户外的冰封湖面。“不过要等天气先暖和起来再说。”

下午两点左右,前门突然砰地响了一下。此时影子正用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练习“消失戏法”,把硬币从一只手偷换到另一只手,而不被人发现。他的手太冷太笨拙,硬币总是掉在桌面上。敲门声又让硬币掉了下来。

他走到门口,打开门。

那一刻,他吓得目瞪口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戴着一副遮住下半张脸的黑色面罩,是电视上银行抢劫犯经常戴的那种,廉价电影里面的连环杀人狂吓唬受害者时戴的也是那种面罩。那人的上半张脸扣着一顶黑色的编织帽。

不过,那人比影子要瘦小很多,显然也没有带任何武器,而且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格子花呢外套,连环杀人狂一般是绝对不会穿那种衣服的。

“呜赫赫呵呵恩。”来访者说。

“什么?”

来人一把摘下面罩,露出的是赫因泽曼恩那张快乐的老脸。“我说的是‘我是赫因泽曼恩’。知道吗,我都不记得这些面罩流行之前我们是怎么吓唬别人的了。好了,我想起来了。我们用厚编织帽子遮住整张脸,然后再裹上围巾,这样就没有人能认出你了。他们现在流行的新玩意儿,我觉得简直是奇迹。虽然老了,但是我绝对不会抱怨新鲜事物,绝对不会。”

结束自己的一番感慨后,他猛地塞给影子一个篮子,里面堆满了当地产的奶酪、瓶瓶罐罐,还有几根意大利小腊肠,标明是用当地的鹿肉做成的夏季腊肠。他走进房间。“圣诞节后快乐。”他说着,耳朵、鼻子还有脸颊都红彤彤的,戴不戴面具似乎都一样。“我听说你已经吃下一整个玛贝尔的馅饼了,所以就给你带些其他东西来。”

“你真是太热心了。”影子说。

“我才不是热心呢,只是打算下个星期向你推销抽奖彩票。是商会搞的活动,而我是商会的负责人。去年我们筹集了大约一万七千美元,都捐赠给湖畔镇医院的儿童病房了。”

“为什么不让我现在就买呢?”

“等到破冰车推到冰面上才卖彩票。”赫因泽曼恩说着,望了一眼窗外的湖面,“外面够冷的了。昨晚气温一定降了有五十度。”

“温度降得实在太快了。”影子说。

“过去我们经常祈祷,盼着这样寒冷的日子,”赫因泽曼恩说,“是我爸爸告诉我的。定居的移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先来的是农夫和伐木工,不久之后矿工也来了,尽管这个县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采矿业,因为有足够的铁矿⋯⋯”

“你们会祈祷这种冷日子?”影子忍不住打断他。

“哎呀,是呀。在过去,那可是定居者能活下去的唯一办法了。这里没有足够的食物,无法养活每一个人。当然了,在过去,你不可能跑去丹维美食店买来一堆好吃的,塞满你的手推车。没那么简单。所以我祖父不得不想尽办法。等到像这样寒冷的日子,他就会带着我祖母还有他的孩子们出门,也就是我叔叔、姑姑和我爸(他是最小的孩子),还有打扫服侍的女孩,以及一个雇工。他把他们带到小溪边,给他们每人喝一点朗姆酒和药草(药方是从他原来的那个国家带来的)。然后,他用溪水淋透他们全身。不用说,几秒钟之内,他们全被冻僵了,像冰棒一样冻得硬邦邦的,全身发青。他把他们拖到一个预先挖好的坑里,里面铺满稻草,他把他们堆在坑里,一个挨着一个,像往坑里堆木头一样。他把稻草堆在他们身边,最后,用一块两米宽四米长的木板把坑盖上,防止野兽跑进去——过去这附近有狼啦、熊啦,很多现在再也看不到的野兽。不过,没有威斯康星怪兽[32],那怪兽只是一个传说故事,我可不想让你上当受骗——他用两米宽四米长的木板把坑盖上。接下来的大雪会把洞口完全覆盖住,所以他还得在地上插一根旗子做标志,好让自己知道坑的具体位置。

“然后,我祖父就可以舒舒服服、自自在在地过冬了,不用再担心食品短缺和燃料够不够的问题。快到春天的时候,他就到插着旗子的地方,挖出雪,移开木板,把他们一个一个搬回家,把全家人放在火炉前解冻。没有人抱怨,除了那个雇工。因为我祖父有一年没有把木板盖严实,害得他半只耳朵被一窝老鼠啃掉了。当然啦,过去的冬天是真真正正的冬天,这个办法才管用。但是现在这种半瓶醋的冬天,根本不够冷。”

“不够冷?”影子问。他正在扮演性格直率的人,老头子的故事让他听得很开心。

“自从1949年之后,再也没有像样的冬天了。你可能太小,不记得那年冬天了。那才算真正的冬天呢。对了,我看见你买了一辆车。”

“是的,你觉得怎么样?”

“说实话,我从来没喜欢过冈瑟家的男孩。我在树林里的溪流中放养鲑鱼,就在我家土地的后面,好了,我承认那里是属于镇上的地产,不过我在溪流中砌了石头,围出来几个鲑鱼喜欢待在里面的小池塘。我还抓到几条相当漂亮的鲑鱼——其中一条至少有三十英寸长。那个冈瑟家的小混蛋,他把围住鲑鱼池塘的石头全都踢开了,还威胁说要告发我。现在他在绿湾上学,不过很快就会回来了。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公正的话,那么他就应该当一个冬季出逃者,离开镇子,滚去别的地方。但是没有,他就像沾在羊毛内衣上的苍耳,沾在这个镇子上不肯离开。”他自作主张地把装满欢迎礼物的篮子放在厨房餐台上,“这是凯瑟琳・鲍德美克做的山楂果冻,她每年送我一罐作圣诞节礼物,送的年份恐怕比你的年纪都要大,但不幸的是,我从来没有打开过一罐。它们全都堆在我的地下室里,大概有四十或者五十罐吧。也许我应该打开一罐,然后发现自己居然喜欢这玩意儿。我先说到这儿,这罐给你,希望你喜欢。”

影子把果冻和赫因泽曼恩带来的其他礼物都塞进冰箱里。“这是什么?”他举起一个没有标签的长玻璃瓶,里面装满绿色的像奶油一样的东西。

“橄榄油。天气太冷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别担心,用来做菜很好。”

“好吧。对了,什么是冬季出逃者?”

“唔,”老人把羊毛帽推高到耳朵上面,用粉红色的食指挠挠自己的太阳穴,“哎呀,这个可不是湖畔镇独有的——我们这里是个好镇子,比其他大部分的镇子都要好,可我们还称不上完美无缺。有些冬天,天气太冷,连门都出不了,雪干得都团不起雪球来。这个时候,有些孩子会突然脑子发疯⋯⋯”

“他们离家出走?”

老人表情严肃地点点头。“都怪电视,总是给孩子们看那些他们永远得不到的东西。什么《家族风云》啦、《豪门恩怨》啦、《比佛利山庄》啦、《夏威夷特警》啦,都是些无聊的玩意儿。1983年秋天以后,我就没有看过电视了,只在电视柜里放了一台黑白电视,方便从镇子外面来的亲戚住在我这里时看比赛什么的。”

“你要喝些什么,赫因泽曼恩?”

“不要咖啡。那玩意儿让我头痛。只要水就好了。”赫因泽曼恩摇摇头,感叹说,“这个世界最大的问题就是贫穷。没有贫穷的问题,我们就不会有经济萧条,也不会为人⋯⋯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就是像蟑螂一样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

“阴险?”

“对了,为人阴险。伐木业完蛋了,采矿业也完蛋了,旅游者们不会去到比戴尔市更远的地方,除了几个猎人和一些到湖边露营的孩子们——那些人也不会在镇上花钱消费的。”

“不过,湖畔镇看起来还是很繁荣的。”

老人的蓝眼睛眨了眨。“相信我,这可是费了不少功夫的。”他说,“非常艰巨的工作。可这是一个很好的镇子,所有住在这里的人付出的努力都是值得的。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家很穷。问问我那时候到底有多穷。”

影子一本正经地问他:“当你还是孩子时,你家到底有多贫穷,赫因泽曼恩先生?”

“叫我赫因泽曼恩就可以了,迈克。我们那时候太穷了,都没钱生火取暖。到了除夕夜,我爸就吸一根薄荷卷烟,而我们几个孩子就围着他,伸出双手,靠烟头的火光取暖。”

影子嘿嘿笑了几声。赫因泽曼恩戴上滑雪面罩,穿上厚重的格子花呢外套,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最后,戴上厚手套。“如果你在这里待着无聊,可以去我的店里找我聊天。我给你看我收藏的手工做的钓鱼假饵,让你厌烦到顶点,觉得回家简直就是一种解脱。”他的声音在面罩底下显得很闷,但还可以听清楚。

“我会去的。”影子笑着说,“泰茜怎么样了?”

“正在冬眠呢。到了春天,就会出来遛弯了。保重,安塞尔先生。”他离开了,在身后关上门。

公寓里显得更冷了。

影子穿上外套和手套,套上靴子。他现在几乎无法看清窗外的景色,因为玻璃里面结了一层冰,把外面的湖景模糊成一幅抽象画。

他的呼吸甚至在室内都形成白雾。

他出了公寓,走到外面的木头平台上,敲敲旁边邻居家的门。他听到里面一个女人冲着某人吼叫的声音,叫他看在老天份上关掉电视机。他想被吼的肯定是小孩,因为成年人是不会冲着另一个成年人那样吼叫的。房门打开了,一个女人一脸警惕地瞪着他。她的头发很长很黑,神情有些疲倦。

“什么事?”

“你好,太太。我是迈克・安塞尔,是你隔壁的邻居。”

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什么事?”

“太太,我公寓里实在太冷了。暖气只有一点点,房间根本暖和不起来。”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唇边漾起一丝微笑。“进来吧。如果你不进来的话,这个房间也没有暖气了。”

他走进她的公寓。地板上到处丢着色彩鲜艳的塑料玩具,墙角是一小堆撕开的圣诞节礼物的包装纸。一个小男孩坐在距离电视机只有几英寸远的地方,上面正播放着迪士尼的动画片《大力神海格立斯》,屏幕上一个卡通的半羊半人神正跺着脚叫喊着。影子转身背对着电视机。

“好了。”她说,“你应该这么办。首先把窗户缝封上,你可以在赫因的店里买到这东西,有点像封箱胶带,但是用来封窗户用的。把它贴在窗户上,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用吹风机把它吹干,它可以维持一整个冬天,防止暖气从窗户缝里流出去。然后,你买一两个电加热器,这房子的暖气系统太老了,对付不了真正寒冷的天气。之后,你就可以高高兴兴地轻松过冬了。”说完她伸出手来,“我是玛格丽特・奥尔森。”

“很高兴认识你。”影子说着,摘下手套和她握手,“你知道,太太,我一直认为姓奥尔森的人都是一头金发。”

“我的前夫是金发。金发,粉红皮肤,哪怕用枪威逼也晒不黑。”

“蜜西・冈瑟告诉我,你为本地的报纸写东西。”

“蜜西・冈瑟那个大嘴巴,什么事情都说。我看有蜜西・冈瑟在这里,根本不需要什么本地报纸。”她点点头,“是的。我有时会写些新闻报道,不过大部分新闻稿由我的编辑主笔负责。我负责写本地的自然版、园艺版、每周日的评论版,还有‘社区新闻’版,讲的都是些让人昏昏欲睡的无聊琐事,比如方圆十五英里内,谁和谁一起吃饭了。等等,后一个谁应该是宾语吗?”

“是的,”影子没管住自己的舌头,“是宾语。”

她黑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影子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以前来过这里。

不对,她只是让我联想到某人。

“总之,这就是让你房间暖和起来的办法。”她说。

“谢谢。”影子说,“等我房间暖和起来后,请你和你的小儿子过来做客。”

“他叫里昂。”她说,“很高兴认识你。对不起,我忘记⋯⋯”

“安塞尔。”影子说,“迈克・安塞尔。”

“安塞尔这个姓是来自哪个国家的?”她问。

影子对此一无所知。“说起我的名字,”他说,“恐怕我对自己的家族历史一向没什么兴趣。”

“也许是源自挪威的姓氏?”她问。

“我们没有那边的亲属。”他说着,突然想起了爱默生・伯森叔叔,于是又加上一句,“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星期三先生上门找他的时候,影子已经用透明塑胶带封死了窗户缝隙,客厅里摆着一台电暖气,卧室里面还有一台。现在室内温度已经很舒适了。

“见鬼,你开的那辆紫色玩意儿是什么鬼东西?”星期三劈头就问。

“哦,”影子说,“因为你开走了我那辆白色的鬼东西。顺便问一下,它现在在哪里?”

“我把它在德卢斯市卖掉了,”星期三说,“事事要小心谨慎嘛。别担心,事情办完后,卖车钱会还给你的。”

“我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影子问,“我是说,让我待在湖畔镇,而不是出去办事?”

星期三又露出他特有的笑容,那笑容让影子想要揍他一顿。“你住在这里,因为这里是他们最不可能找到你的地方。待在这里,你才安全。”

“说到‘他们’,你指的是邪恶特工们?”

“说得没错。岩上之屋恐怕现在不能作为联络地点了。有点儿棘手,不过我们还能应付过去。至于现在,还是我们跺着脚摇旗呐喊、四处闲逛的筹备阶段,等着正式演出的开幕——可能会比我们原来预期的晚一点,我估计他们会按兵不动等到春天。在那之前,不会发生什么大事。”

“为什么非得等到春天?”

“虽然他们喜欢胡扯什么毫微秒、虚拟现实、范式转移之类的玩意儿,但他们还是得居住在这个星球上,受制于季节循环的自然规律。现在这几个月是死寂的季节,即使取得胜利,也是死寂的胜利。”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讲什么。”影子说。其实他说的并不完全是事实,他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但他希望自己想的是错的。

“今年冬天会很冷。你和我必须明智地把这段时间利用起来。我们可以召集军队,选定战场。”

“好吧。”影子说。他知道星期三说的是事实,至少是部分事实。战争即将来临。不,不对,战争其实早已开始,即将来临的只是决战。“疯子斯维尼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晚,他其实在为你工作。他死前告诉我的。”

“我会雇佣一个连酒吧斗殴都应付不了的家伙吗?不过别担心,你已经用至少一整打的事件赢得了我的信任。去过拉斯维加斯吗?”

“内华达州的那个拉斯维加斯?”

“就是那个。”

“没去过。”

“今天晚上晚些时候,我们从麦迪逊市飞去那里,搭乘一位绅士开的红眼航班,是专门提供给大赌客的包机。我说服他们相信我们俩也有资格坐进那架包机。”

“你难道就戒不掉张嘴就撒谎的毛病吗?”影子语气平和地说,还带着几分好奇。

“只是一点小毛病罢了。再说我这次并没撒谎,我们要玩的是赌注最高的游戏。路上不堵车,一两个小时就能赶到麦迪逊市。好了,锁上房门,关上暖气。不在家时,暖气烧掉你的房子就糟糕了。”

“我们去拉斯维加斯见谁?”

星期三告诉他那个人的名字。

影子关掉暖气,收拾几件衣服装进行李包中,然后回到星期三身边。“你看,我觉得自己有点蠢。我知道你刚刚告诉我要去见谁了,可我一转眼就忘了。不知道是脑子有问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个名字从我记忆里消失了。再说一遍那个人是谁?”

星期三又告诉他一次。

这一次,影子只差一点就要记住了。那人的名字就在记忆的边缘上。星期三告诉他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再集中一些就好了。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放弃。

“谁来开车?”他问星期三。

“当然是你。”星期三说。他们走出房子,在木头台阶下面,冰冻的人行道旁,停着一辆豪华的黑色林肯房车。

影子发动车子。

一走进赌场,人会被来自四面八方的诱惑包围。除非这个人铁石心肠、没心没肺、没有头脑、完全缺乏对贪婪的好奇心,他才可能成功拒绝这些诱惑。听吧:银闪闪的硬币像被机关枪扫射一样喷射出来,滚落在老虎机的托盘上,溢流到印有字母组合的地毯上;老虎机的字母组合不停变幻,发出塞壬女妖一样充满诱惑的叮当声、喧闹声,在巨大的大厅内汇成一曲合唱,并慢慢减弱为舒服的背景声。此时,赌客走到牌桌前,远处传来赌场特有的噪音,音量的大小正好刺激赌客,让他血脉亢奋。

赌场里有一个秘密,一个他们一直拥有、保护和引以为豪的秘密,是所有秘密中最神圣的秘密。毕竟,大多数人赌博都不会赢钱,尽管他们在广告上卖力宣传和贩卖赢钱的美梦。“赢钱”不过是他们最容易制造的谎言,让赌客可以自欺欺人,诱惑他们跨进这个庞大的、永远开放的、来者不拒的大门。

赌场的这个秘密就是:人们赌博是为了输钱。他们来到赌场,因为在这里他们可以感到自己活着,他们在玩轮盘赌和扑克牌中迷失自己,在筹码和老虎机中迷失自己。他们想要知道自己重要。赌客们会吹嘘他们赢钱那一晚的奇迹,吹嘘他们从赌场赚到钱的传奇故事,但他们失去了另外一样财宝,秘密的财宝,那就是——时间。这是一种献祭,无数献祭中的一种。

进入赌场的钱仿佛是一条永不停止奔流的绿色和银色的河流,从一只手流到另一只手,从赌客流到赌桌上的庄家、经过收银台、赌场经理和警卫,最后流到赌场里最神圣、最秘密的圣地——结算室。在这里,在赌场的结算室里,绿色的钞票被分类、分堆,然后进行标记。在这里,空间慢慢地变得不再重要,因为越来越多地流进赌场的钱是虚拟的,是断断续续地顺着电话线流动到这里的电子数列。

在结算室里,你可以看到三个人,他们在设在明处的监视镜头下点算钞票,但同时还有他们看不见的、隐藏在暗中的微型监视镜头盯着他们,像一只只昆虫的眼睛。每次当班,他们都要点算比他一辈子得到的薪水还要多几倍数目的钱。他们中的每一个人,连睡觉时都会梦见自己在继续点数金钱,点数数目惊人的钞票和支票,将它们分门别类之后,再与这些金钱永远分手。这三个人都有过疯狂的想法,每周至少一次,他们都会梦想自己如何才能避开赌场的保安系统,带着他能拿到的所有钱逃跑。但是,重新审视这个梦想时,他们很不情愿地发现自己的计划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于是,他们只好老老实实地继续赚他们的工资,免遭被关进监狱和被送进坟墓的双重危险。

在这里,在这赌场的圣所里,不仅有三个人点数钞票,还有负责监视他们并搬运钞票的警卫。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他身上的炭灰色西装完美无瑕,他的头发是黑色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从任何角度来说,他的面孔和举止都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其他人从来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即使他们注意到,很快也会遗忘。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房间的门会打开,穿炭灰色西装的男人会离开房间,他和警卫们一同穿过外面的走廊,脚步踏在印有字母组合的地毯上,没有一丝声音。所有的钱都装在保险箱内,推送到赌场内部的停车场,在那里装进装甲车。车库的坡道闸门打开,装甲车驶入拉斯维加斯清晨的街道。而穿炭灰色西装的男人,在没有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穿过大门,闲逛着走出坡道闸门,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对身边那栋仿纽约式样的建筑看都懒得看一眼。

拉斯维加斯已经成为一个只有在孩子们的图画书里才能看到的梦幻城市——这里耸立着一座故事书中才有的城堡,那里屹立着一座狮身人面像的黑色金字塔,金字塔尖朝夜空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仿佛是飞碟降落的指引光。到处都是霓虹灯组成的视觉奇迹,还有闪烁的荧光屏在随时报告快乐的消息和某人的好运气,宣告某位歌手、喜剧演员或魔术师将进行演出或者即将到来的信息。所有灯光都在闪烁着、召唤着、邀请着人们进入赌场,参与狂欢。每隔一小时,一座火山都要喷发出光束和火焰;每隔一小时,一艘海盗船都要在海战中爆炸,沉入海底。

穿炭灰色西装的男人沿着人行道逍遥自在地缓缓走着,感受着金钱在整个城市里的流动。如果是夏天,这里的街道将被太阳炙烤得发硬,但他经过的每家店门前都凉爽宜人,那是室内空调传出来的冷气,它们将吹走他脸上的热汗。但现在是沙漠地区的冬季,是他所喜欢的干冷天气。在他的脑中,金钱的流动组成了一个漂亮的矩阵,一个由流动的光线组成的三维立体图。他发现,这个沙漠城市吸引人的地方就是移动的速度,钱从一个地方流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人的手中流到另一个人的手中。对他来说,这一切就仿佛一股高速奔腾的急流,吸引他上街走动,感受这股急流。他对此几乎已经沉迷上瘾。

一辆出租车在街上慢慢跟着他,保持着距离。他没有注意到它,也没有想到要注意它,因为他自己是如此不引人注意,所以被人跟踪这件事情是难以置信的。

现在是凌晨四点,他发现自己闲逛到一家带赌场的酒店,这家赌场已经落伍三十年了,但它仍在营业。等到明天或者六个月后,人们会用定向爆破将它炸掉,然后在原址上建造一个新的快乐宫殿,永远遗忘过去的它。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记得他。大厅里的酒吧俗气而安静,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香烟的蓝色烟雾,楼上的贵宾室里,某人正准备投下几百万美元赌一局扑克。穿炭灰色西装的人坐在吧台旁,位置正好在隔着几层楼的楼上赌局的正下方,就连女侍者都没有注意到他。酒吧里正在放《为什么他不是你》的歌曲,但几乎听不到声音。五个猫王的模仿者,每个人穿着不同颜色的舞衣,正在看酒吧电视里重播的晚间橄榄球比赛。

一个穿着浅灰色西装、身材高大的人,坐在穿炭灰色西装的人的桌旁。女侍者立刻注意到了他,却依然没有发现穿炭灰色西装的人。这个女侍者非常消瘦,不怎么漂亮,而且有厌食倾向,她正在默默倒数着下班的时间。她直接走过来,职业性地微笑着。他冲她咧嘴一笑。“你看上去真漂亮,我亲爱的,真高兴看到你那双漂亮的眼睛。”他的话中隐含着挑逗意味,她冲他笑得更开心了。穿浅灰色西装的人为自己点了一杯杰克・丹尼威士忌,为坐在他旁边的穿炭灰色西装的男人点了一杯拉菩酒加苏打水。

“要知道。”酒端上来之后,穿浅灰色西装的人开口说,“在这个该死的国家的历史上,最出色的一句诗出自加拿大・比尔・琼斯之口。1853年,他在柏顿罗兹市玩牌,结果在一场作弊的法罗纸牌赌博中被人坑骗了钱。他的朋友乔治・迪瓦罗把比尔拉到一边,问他难道看不出来那场赌局是骗人的吗。加拿大・比尔叹一口气,无所谓地耸耸肩。‘我知道,可这是这里唯一的游戏呀。’说完,他又回去接着玩了。”

黑色眼睛不信任地凝视着这个穿浅灰色西装的人,穿炭灰色西装的人回答了句什么。穿浅色西装的人留着微带红色的灰色胡须,他听完摇了摇头。

“你看,”他说,“威斯康星州发生的事情,我很抱歉。不过我把你们大家都平平安安地带出来了,是不是?没有任何人受伤。”

穿炭灰色西装的人喝了一口酒,品尝着,那种威士忌带着一丝沼泽的味道。他问了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一切都变化得比我预期的更快。所有人都对我雇来跑腿当差的那小子挺感兴趣的——我让他待在外面,在出租车里等着。你愿意加入吗?”

穿炭灰色西装的人回答了句什么。

留胡子的人摇头。“已经两百年没有见到她了。就算她没有死,她也不会置身其中的。”

那人又说了句话。

“你看,”留胡须的人一口喝干杰克・丹尼威士忌,“你加入进来,我们需要你时,你就挺身而出。我会照应你的。你还想要什么?‘嗖玛’?我可以给你弄一瓶‘嗖玛’,保证是真货。”

穿炭灰色西装的人瞪着他,然后不太情愿地点头表示同意,接着说了句话。

“我当然是。”留胡须的人说,笑容如刀锋一样锐利,“你还期望什么呢?换个角度看问题吧:这可是这里唯一的游戏啊!”他伸出爪子一样的手,和那人保养良好的手握了握。他起身离开了。

瘦瘦的女侍者走过来,有点迷惑不解:角落里的桌边现在只坐着一个人,一个穿着笔挺的炭灰色西装、留着黑发的男人。“你还好吧?”她问,“你的朋友还回来吗?”

留黑发的男人叹一口气,解释说他的朋友不会回来了,他也不会花钱和她找乐子,或者说给她惹麻烦了。看到她受伤的眼神,他又开始同情起她来,他查看他脑海中那些金色纵横交错的光线,查看整个矩阵,跟踪着金钱的流动,找到一个交汇的节点。然后他告诉她,如果她早晨六点赶到金银岛赌场门口,也就是她下班三十分钟后,她会遇到一个从丹佛来的肿瘤学家,那家伙刚刚在掷骰子赌桌上赢了四万美元,正需要一个顾问,或者说一个搭档,帮他在坐飞机回家前的四十八小时内花掉所有赢来的钱。

这些话在女侍者的脑子里立刻蒸发消失了,但是让她感觉很高兴。她叹口气,心想坐在角落里的两个家伙似乎做了什么交易,却没有给她小费。她还想,下班以后,她不打算直接开车回家,她要去金银岛赌场。但是,如果你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无论如何也说不清原因。

“你见的那家伙到底是谁?”回到拉斯维加斯机场之后,影子终于忍不住发问。机场里也装着投币的老虎机,即使在凌晨,老虎机前也站满人,纷纷把手里的硬币塞进去。影子有些好奇,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有没有离开过机场,这些人只是下了飞机,沿着通道走到机场大厅,然后一直停在那里,被老虎机上那些旋转的图案和闪烁的灯光吸引,无法脱身,直到把身上最后一枚硬币也喂进机器里,才身无分文地转头坐飞机回家。

他猜这种事一定发生过。他怀疑在拉斯维加斯什么怪异的事情都发生过。毕竟美国这么大,人口这么多,拉斯维加斯总会吸引到某些人来这里的。

然后,在星期三把他们坐出租车跟踪的炭灰色西装男人的名字告诉他时,影子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又开小差了,他再次忘了那个名字。

“总之,他会加入,”星期三说,“不过要花费我一瓶‘嗖玛’作代价。”

“什么是‘嗖玛’?”

“那是一种饮料。”他们走进飞机机舱,里面只有他俩,以及三个结伴而来、挥金如土之后还要赶回芝加哥明天一早开始工作的豪赌客。

星期三舒舒服服地坐下,为自己叫了杯杰克・丹尼威士忌。“我们这种人看待你们这种人⋯⋯”他犹豫一下,“这就像蜜蜂和蜂蜜的关系。每只蜜蜂只能采集一点点花蜜,需要几千只甚至几百万只蜜蜂一起工作,才能采集到你在早餐桌上吃的那一罐蜂蜜。现在想象一下,你除了以蜂蜜为食,其他什么食物都不能吃。这就像是我们这种人的生活⋯⋯我们以信仰为食,以祈祷为食,以爱为食。无数人的信仰之力才能凝结成一粒微小的结晶,维系供养我们。我们不需要食物,我们需要的是信仰。”

“那‘嗖玛’是⋯⋯?”

“还是用刚才的例子吧,嗖玛相当于用蜂蜜酿造的蜜酒。”他笑着说,“它是一种饮料。凝聚了祈祷者和信仰者的精神力量,蒸馏成具有神效的液体。”

他们在内布拉斯加州上空的某处吃了一顿乏味的飞机早餐。影子突然开口:“我妻子。”

“死了的妻子。”

“劳拉。她不想再做死人了。她把我从火车上的那些家伙手中救出来之后,亲口告诉我的。”

“好妻子才肯为丈夫做这种事。把你从不幸的监禁中救出来,杀掉可能会伤害你的恶人。你应该好好珍惜她,安塞尔侄子。”

“她想获得真正的生命。不是那种行尸走肉的僵尸,也不是她现在这种状态。她想要血有肉地重新活着。我们可以做到吗?有可能吗?”

星期三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影子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听到了那个问题,或者说他听到了,却睁着眼睛就睡着了。突然,星期三说话了,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面前的某处。“我知道一种魔法,它可以治愈伤痛与病痛,让悲伤的心不再悲伤。

“我知道一种魔法,可以靠触摸治愈一切痼疾。

“我知道一种魔法,可以让敌人的武器改变方向。

“我知道的另外一种魔法,可以让我从所有的契约和枷锁中解脱出来。

“第五种魔法:我可以抓住飞行中的子弹,让它无法伤害到我。”

他的声音很平和,但是语速很快,语气中再也没有虚张声势的成分,但也没有笑意。星期三仿佛在背诵宗教仪式的经文,诉说某些黑暗而充满痛苦的事物。

“第六种魔法:朝我发出的诅咒,只会落在施诅咒者的身上。

“我知道的第七种魔法:我只需要凝视,就可以用目光熄灭火焰。

“第八种魔法:任何仇恨我的人,我都可以赢得他的友谊。

“第九种魔法:我可以唱歌让狂风入睡,让风暴平息,让船只安全回到港口。

“这些就是我学习到的九种魔法,我被悬挂在一株光秃秃的树上,整整九天九夜,身体一侧被长矛刺穿。冷风与热风交替吹袭着我,我悬在空中摇摆,没有食物,也没有水。这是我自己对自己的献祭。然后,整个世界的秘密在我面前敞开。

“第十种魔法,我能驱逐巫师,让他们在空中不停地旋转,再也无法找到回去的路,无法回到自己的家。

“第十一种魔法:当我吟唱起咒语,即使最惨烈的战场,战士们都可以毫发不伤,平安返回家园。

“我知道的第十二种魔法:看到吊死的人,我可以把他从绞刑架上放下来,让他诉说生前所有的记忆。

“第十三种魔法:如果我在一个孩子头上洒水,那孩子就不会在战斗中倒下。

“第十四种魔法:我知道所有神的名字,以及任何一个神所拥有的所有名字。

“第十五种魔法:我拥有关于力量、荣耀和智慧的梦想,我可以让所有人相信我的梦想。”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影子必须全神贯注地听,才能在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听清他的声音。

“我知道的第十六种魔法:如果我需要爱情,我可以转变任何一个女人的心意。

“第十七种魔法:我想要的女人,绝对不会再想念其他人。

“我还知道第十八种魔法,那是所有魔法中最强大的一个,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除我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才是真正的秘密,是有史以来最有力量的秘密。”

他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影子感觉皮肤上仿佛有虫子在爬,这种感觉令人毛骨悚然,就好像刚刚亲眼看到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在他面前打开。在那个世界的某处,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有一个被绞死的人在风中摇摆;在那个世界里,巫婆们的尖啸回荡在夜空中。

“劳拉。”最后,他只说出这个名字。

星期三转过头,眼睛凝视着影子浅灰色的眼眸。“我无法让她重生。”他说,“我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真正死掉。”

“我想我知道,”影子说,“是我的错。”

星期三的浓眉向上一挑。

“疯子斯维尼最初教我怎么变硬币戏法的时候,给了我一枚金币。他后来说,他给错金币了。他给我的那枚比他打算给我的更有力量。我把它转送给劳拉了。”

星期三咕哝着,下巴低垂到胸前,皱着眉。紧接着,他重新坐好。“那枚金币的确有那种力量。”他说,“但答案是不,我帮不了你。当然,你在属于你自己的时间里要做什么,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影子问。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阻止你去寻找‘鹰之石’或是‘雷鸟’。不过,我还是宁愿你安安静静地待在湖畔镇,隐藏身份,远离他们的视线,希望也能远离他们的关注。当情况紧急的时候,我们需要所有能找到的援手。”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显得特别衰老、特别虚弱,皮肤几乎都是透明的,可以看到下面灰败的肌肉。

在内心深处,影子非常非常希望伸出手来,放在星期三灰色的手上。他想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其实影子的预感是一切只会更糟,但他知道自己应该这样安慰他。那些出现在黑色火车里的家伙,那个坐豪华轿车的胖男孩,还有在电视机里说话的人,那些人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但他并没有碰触星期三的手,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事后,他很想知道,当时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是否可以改变事件的发展;他的安慰是否真的能奏效;他是否真的可以避开即将到来的伤害。他告诉自己说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在那之后,他还是希望,哪怕只有短短一瞬,自己在那次慢慢飞回家的旅途中,真的向星期三伸出过手,安慰过他。

星期三让影子在他的公寓前下车,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影子一打开车门就感觉到刺骨的低温,和拉斯维加斯比起来,这里简直像科幻小说中的低温世界。

“别惹任何麻烦。”星期三嘱咐说,“低下头老老实实过日子。别惹出什么风波。”

“这么多事,我都要同时做到吗?”

“别跟我耍小聪明,孩子。待在湖畔镇,你就可以逃脱他们的视线。我托人帮了一个大忙,才把你安然无恙地安置在这里。如果是在别的城市,不出一分钟,他们就能嗅到你。”

“我会好好待着,不惹麻烦。”影子说的是真心话。他这辈子麻烦不断,现在只想永远避开麻烦。“你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很快。”星期三说着发动林肯车,关上车窗,徐徐驶进寒冷的夜色,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