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印度诸神的所谓“永生”有着非常特殊的含义,他们既会诞生,也会死亡,会经历凡人遇到的大多数困境,他们似乎只在某些细枝末节的方面不同于凡人。神与魔的差别更加微不足道。尽管如此,印度人依然认为,神与凡人截然不同。他们是崇高的象征,凡人的一生无论多么伟大,都绝不可能达到神的高度;他们是演员,演出只对我们才显得真实的一部部戏剧。他们是面具,透过面具看到的是我们自己的脸。

——温迪・多尼哥・奥富拉狄《引言》

摘自《印度神话传说》(企鹅图书,1975年)

影子向着南方,或者说他希望是南方的方向,走了几小时。他沿着一条没有路标的狭窄公路前行,估计自己正在穿越威斯康星州南部的某片树林。几辆越野车从他背后驶来,车灯明晃晃地亮着。他匆忙钻进路旁的树林,直到车子驶远才出来。清晨的雾气浓密厚重,白雾一直弥漫到他的腰部。刚过去的越野车都是黑色的。

接着,大约三十分钟后,西边远远地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声。他立刻逃离这条运输木材用的公路,钻进树林深处。一共有两架直升机。他蜷缩身体,蹲伏在一棵倒卧树木背后的浅坑里,听着直升机从头顶上方飞过。直升机离开后,他查看动静,抬头瞥了一眼灰蒙蒙的冬日天空,满意地看到直升机在空中留下的一条黑色烟雾带。他在树干下面继续躲了一阵子,直到直升机的声音完全消失。

树下的积雪并不很多,踩在脚下嘎吱作响。他对那几片暖宝宝感激不尽,幸好有它们,他的手脚才没有彻底冻僵。但除了手脚,他还是被冻得有些麻木:心脏麻木、思想麻木,就连灵魂也麻木了。他知道,这种麻木感,将长时间陪伴着他。

我到底要什么?他问自己。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好继续走下去,一次一步,一步一步地在树林中向前走。所有树木看上去都一模一样,所有景致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是不是一直在树林里绕圈子?也许他就要这样一直不停地走下去,直到暖宝宝和巧克力棒都耗光吃光,然后筋疲力尽地坐下去,再也不会站起来。

他走到一处水流密集的地方,就是当地人称之为小溪的那种水流,决定顺着溪流走下去。溪流会汇入河流,河流则流向密西西比河,只要坚持走下去,也许他还可以中途偷到一条船,或者自己造一个木筏,最后到达气候温暖宜人的新奥尔良——这个想法既让他感到高兴,又让他觉得根本不可能实现。

再也没有直升机来追踪他了。他有种感觉,从头上飞过的直升机是去清理货运火车那边的烂摊子的,不是来追他的。否则,直升机肯定会折返回来,这里还会有追踪犬、刺耳的警报,铺开全套的追捕场景。但是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到底想要什么?不要被人抓住,不要把火车里的那些人的死揽到自己头上。“不是我干的,”他仿佛听到自己在辩解,“是我死去的妻子干的。”他可以想象执法人员脸上的表情。他会被推上电椅,而人们会争论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疯了⋯⋯

他不知道威斯康星州有没有死刑,有没有都不重要。他只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再弄明白这一切如何收场。最后,他挤出一个有点悲伤的笑容,他意识到,其实他最想要的,就是让一切重新恢复正常。他希望自己从没有被关进监狱,劳拉还好好地活着,他这几天所经历的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恐怕没有这个选项,我的孩子。”他在想象中用星期三的粗暴语气说话,而他自己也同意地点点头。没有这种选择,你已经把自己的退路给断掉了。所以,你就接着走吧、继续熬吧⋯⋯

远处有只啄木鸟,正在“笃笃笃”地啄着朽坏的树干。

影子突然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在窥视他。光秃秃的矮树丛中,几只北美红雀盯着他,然后低下头,继续啄食黑色接骨木树上的一串串果实。它们的模样跟北美鸣禽月历上画的丝毫不差。周围各种各样的鸟叫声,有的啭鸣低吟,有的咝咝尖叫,有的高昂清脆,影子觉得自己仿佛在听立体声音乐。沿溪而行的一路上,鸟叫声始终陪伴着他。最后,所有的鸟叫声慢慢消失。

一只死掉的小鹿躺在山峰阴影下的林间空地里,一只黑鸟,体型巨大得像只小狗,正在用巨大、邪恶的黑色鸟喙啄食着死鹿,从尸体上撕碎、拉扯下一片片红色的鹿肉。小鹿的眼睛已经不见了,头部还完好无损,尾巴上还长着幼鹿的带白斑点的黄褐色鹿毛。影子好奇这只鹿是怎么死的。

黑色大鸟一歪头,然后开口说话,声音像岩石相互撞击。“你是影子人。”

“我是影子。”影子回答说。鸟跳到鹿的臀部,高昂起头,竖起鸟冠和脖子上的翎毛。鸟体型巨大,眼睛像一对漆黑的珠子。近距离面对那么大的一只鸟,让人不由得胆战心惊。

“说他在卡罗见你。”大乌鸦嘎嘎地说。影子不知道这是奥丁的哪只乌鸦,是胡因还是穆因、记忆还是思想。

“卡罗?”他追问。

“在埃及。”

“可我怎么到埃及去?”

“沿着密西西比河。向南。找杰奎尔。”

“听着,”影子说,“我不想让自己显得像是——哦,天啊,你看⋯⋯”他停下来,重新组织语言。他现在很冷,孤零零站在树林里,和一只正拿小鹿班比作早餐的黑色大鸟说话。“好了,我想说的是,我受够这一套神神秘秘的事情了。”

“神秘。”乌鸦表示同意,这倒是挺帮忙的。

“我想要的是解释。卡罗的杰奎尔。一个名字,一个地址,这对我没有帮助。这种无聊线索,只配用在二流的间谍惊悚片里。”

“杰奎尔,朋友,嘎嘎,卡罗。”

“随你怎么说好了,我想得到的信息,得比这几个字眼稍微多一些才行。”

乌鸦半转过身子,从鹿的肋骨部位又撕下一条血淋淋的肉。然后,它飞进树林里,红色的鹿肉摇摇晃晃地悬在嘴边,好像一条长长的血淋淋的虫子。

“喂,至少把我带上一条正正经经的路呀!”影子冲着乌鸦大叫。

乌鸦飞远了。影子看着地上的小鹿尸体,心想自己如果是懂得在森林里生存的人,一定会从鹿身上割下一大块肉,升起一堆篝火来烤着吃。他没有这么做,只在一棵倒下的树干上坐下,吃起士力架。他心里明白,自己压根算不上什么林中居民。

乌鸦在林中空地那边叫了一声。

“你想让我跟着你走?”影子问它,“还是有人掉井里了?”乌鸦不耐烦地再次叫了一声,影子朝它走过去。它等着他走近,然后重重地拍打翅膀飞到另外一棵树上,它面朝的方向,是影子来时方向的略微偏左一些。

“喂,胡因还是穆因,随便什么名字都好,你。”

黑鸟转过身,脑袋怀疑地歪向一侧,闪闪发光的眼珠子打量着他。

“说‘下不为例’,说!”影子说。

“去你妈的。”乌鸦说。一人一鸟一起穿过树林,乌鸦再也没有开口说话。它在前面带路,从一棵树飞到另外一棵树,而影子脚步沉重地穿过灌木丛,努力追上它的速度。

差不多是正午时分,天空依然是灰蒙蒙一片。

半小时后,他们走到邻近一个镇子的柏油公路上,乌鸦飞回树林。影子看到一家卡尔福汉堡包店的标志牌,旁边还有一个加油站。他走进汉堡店,里面空荡荡的没有顾客,收银台后面坐着一个剃着光头、态度热情的年轻人。影子点了两个汉堡包、一份炸薯条,然后钻进洗手间去洗脸。镜子中的他看上去简直脏透了。他翻了翻口袋:里面有几枚硬币,包括那枚自由女神银币、便携式牙刷和牙膏、三块士力架、五片暖宝宝,还有钱包(里面除了一张驾照和一张信用卡外,再没有其他东西。他也不知道那张信用卡的有效期还有多久)。外套内侧口袋里,是一千美元现金,全是五十美元和二十美元一张的钞票,这是昨天晚上打劫银行搞来的钱。他用热水洗干净手和脸,打湿他的黑色头发,弄平整,然后到外面的餐厅里吃他买的汉堡包、薯条和咖啡。

他回到柜台前。“来一份奶油冻吗?”态度热情的年轻人问。

“不用了,谢谢。你知道附近有没有地方可以租车吗?我的车在那边路上熄火了。”

年轻人抓抓脑袋。“这附近没有,先生。如果你的车坏了,可以打电话给3A急救,或者到旁边加油站借拖车。”

“好主意,”影子说,“非常感谢。”

他踩着半融化的积雪,从汉堡包店的停车场走到旁边的加油站。他在加油站的超市里买了巧克力棒、牛肉干和更多的暖宝宝。

“这附近哪儿能租到车子?”他问收银台后面的女人。她体态丰满,戴着眼镜,一副乐于和别人说话的样子。

“我想想看,”她说,“我们这儿很偏僻,麦迪逊市区才有这种业务。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卡罗,”他说,“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她高兴地说,“从架子那边给我拿张地图过来。”影子把伊利诺伊州的压膜地图递给她,她打开地图,得意地指着该州最底部的一个角落。“就在这里。”

“开罗?”

“在埃及的那个才叫开罗。在小埃及[12],他们管那个地方叫卡罗。那儿还有一个叫底比斯的城市呢。我嫂子就是底比斯人。我跟她打听埃及的底比斯,结果她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脑子缺了根弦似的。”这女人好像打开的水龙头,滔滔不绝地说着。

“那里有金字塔吗?”那个城市距离这里还有五百英里的路程,几乎就在正南方。

“反正他们没有跟我提过。他们管那里叫小埃及,是因为大约一百,哦,一百五十年前,发生了一次大饥荒,庄稼没收成。但那个地方的庄稼却没事,所以大伙都跑去那里买粮食。跟圣经故事差不多,约瑟夫和神奇彩衣[13]、让我们去埃及吧,什么的。”

“要是换了你,又非去那里不可,你会怎么走?”影子问。

“开车过去。”

“我的车坏在几英里外的路上了。一堆狗屎烂货。请原谅我说粗话。”影子说。

“狗屎烂货?”她说,“啊,对了,我姐夫就这么叫的。他是买卖车辆的,小生意。他会经常打电话给我,说,玛蒂,我又卖出去一辆狗屎烂货。我说,他可能会对你的旧车感兴趣,能拆下点儿有用的零件什么的。”

“那车是我老板的。”影子说。谎话如此轻松地顺口而出,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我得打电话给他,让他过来把车拖走。”他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好主意,“你的姐夫,他住在附近吗?”

“他住在莫斯科达镇,离这里往南大约十分钟,就在河对面。问这个干吗?”

“哦,他手头上有没有一辆狗屎烂货可以卖给我?我可以出五百美元,不,六百美元。”

她甜甜地笑起来。“先生,他后院里的车,加满油也值不了五百美元。不过别对他说是我告诉你的。”

“你可以打电话给他吗?”影子问。

“我正想打呢。”她说着拿起电话听筒,“亲爱的?是我,玛蒂。你马上来我这儿一趟,我这儿有人想买辆车。”

影子买的这辆狗屎烂货是一辆1983年的雪佛兰新星,只花了四百五十美元,油箱里还加满了油。里程表显示车子已经跑了大约二十五万英里,车厢里一股子淡淡的波本威士忌,烟草和更加强烈的、影子觉得像是香蕉的味道。车身蒙着灰尘和积雪,看不出车身原本的颜色。不管怎么说,在玛蒂姐夫的后院车场里,这是唯一一辆看起来还能载他跑上五百英里的车。

交易用现金完成,玛蒂的姐夫只管收钱,根本没问影子的名字、社保号码,或其他的身份证明。

影子开车先向西行,然后转而向南,离开州际公路。他口袋里只剩下五百五十美元。这辆烂车上有一部收音机,打开后却没有任何声音。路边一块路牌告诉他已经离开威斯康星州,进入伊利诺伊州。他经过路边的一个露天采矿场,巨大的蓝色弧光灯照亮暗淡的冬日。

他在一个叫妈妈餐厅的地方停下来吃午饭,正好赶在他们下午关门休息前。饭菜味道还不错。

路上经过的每一个村镇都在镇名标牌旁另外悬挂了一个牌子,在欢迎他进入本镇的同时,要么声称该镇十四岁以下少年队是本州百米短跑竞赛的团体第三名,要么夸口说本镇是伊利诺伊州十六岁以下女子摔跤半决赛选手的家乡。

他继续开车前行,不停地点着头打瞌睡,感觉每一分钟都越来越困倦、越来越累。他闯了一处红灯,一个开道奇车的女人差点一头撞上他的车子侧面。一开到空阔的郊外,他立刻驶上路边无人的机耕道,把车子停在覆盖着一团团积雪的收割过的田地旁,田里有一群肥胖的黑色野火鸡,像一群送葬者一样慢吞吞地走着。他关掉发动机,在车子后座躺下来,很快就睡着了。

一片黑暗,一种向下不停坠落的感觉。他仿佛跌进一个巨大的洞穴里,就像梦游仙境的爱丽丝一样。黑暗中,他向下坠落了一百年之久,无数张面孔从他眼前掠过,在周围的黑暗中浮游。他想伸手触摸那些面孔,它们却纷纷裂成碎片,消失得无影无踪⋯⋯

突然,一点征兆和过渡都没有,他不再坠落了。现在他身处一个洞穴中,而且不是独自一人。影子凝视着那双他所熟悉的眼睛:巨大、湿润的黑色眼睛。它们对他温和地眨了眨眼。

他在地下深处。没错,他回忆起这个地方来了。散发出体臭的湿漉漉的牛,火光在潮湿的洞穴墙壁上闪烁着,照亮了水牛头、他的人类身体和黏土色的皮肤。

“你们这些家伙就不能别来烦我吗?”影子说,“我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水牛人缓慢地点点头。他的嘴唇没有动,声音却在影子的头脑中响起。“你要去哪里,影子?”

“开罗。”

“为什么?”

“我还能去哪里?星期三要我去那里。我喝了他的蜜酒。”影子的梦中自有一套梦中的逻辑力量,他的职责是无可争辩的:他喝下星期三的三杯蜜酒,所以他们之间订立的契约牢不可破——他别无选择,必须遵从。

水牛人把手伸进火焰中,搅动灰烬和破碎的枝叶,火烧得更旺了。“风暴快来了。”他说。他把沾满灰烬的手在光滑无毛的胸部擦了擦,胸口留下一条条烟灰。

“你们这些人总是这么说。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水牛人顿了顿。一只苍蝇停在他毛茸茸的额头上,他挥手轰走苍蝇。“问。”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那伙人真的都是神吗?这简直太⋯⋯”他停下来,半晌才吐出一句话:“这不太可能。”这不是他想说的话,但除此之外,他无法找到更确切的表达方式。

“什么是神?”水牛人问。

“我不知道。”影子老实回答。

一阵敲打声传来,单调,持续不懈。影子等着水牛人开口,解释到底什么是神,解释他的生活所陷入的这个混乱不堪的噩梦。他感觉很冷,火焰熄灭不再燃烧。

哒、哒、哒。

影子睁开眼睛,头晕眼花地坐了起来。他快要冻僵了,车窗外的天空呈现出深沉的亮紫色,显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哒、哒。有人在说话。“嗨,先生。”影子转过头,看到有人站在车子外面。昏暗的天空背景下,看得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影子伸手把车窗摇下几英寸,发出一阵刚睡醒的哼哼声,然后才开口打招呼。“嗨,你好。”

“你没事吧?你病了吗?你喝醉了?”声音很尖,可能是女人或者小孩。

“我没事。”影子回答说,“等一下。”他打开车门走出来,伸展一下腰身,顺便活动活动酸痛的四肢和脖子,然后他摩擦双手,加速血液循环,让手暖和起来。

“喔啊,你个儿可真高大。”

“大家都这么说。”影子说,“你是谁?”

“我叫萨姆。”那个声音说。

“是男孩还是女孩的萨姆?”

“女孩萨姆。我原来的名字叫萨米,我总喜欢在‘米’字上画一个笑脸,可后来我彻底厌恶那个名字了,因为所有人似乎都叫这个名字。于是我就不再用那个名字了。”

“好了,女孩萨姆,到那边去,看着路。”

“为什么?你是变态杀手还是什么?”

“都不是。”影子说,“只是我现在要方便一下。我希望能有一点点隐私空间。”

“哦,好的,没问题,我明白了。我和你一样,哪怕卫生间隔壁的格子位里有人,我都尿不出来,这叫膀胱羞涩综合征。”

“一边去,拜托。”

她走到车子的另一头边,转头避开。影子向路边的荒地里多走了几步,解开牛仔裤拉链,冲着一根栅栏柱撒了长长的一泡尿。他回到车旁,黄昏的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了,夜幕已经降临。

“你还在啊?”他问。

“在啊。”她说,“你的膀胱肯定和艾里可湖一样大,在你方才撒尿的这段漫长时间里,国王都换了几代了。我一直在旁边听着呢。”

“多谢夸奖。你想干什么?”

“哦,想看看你是否一切正常。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死了,或者发生什么状况的话,我可以打电话报警。但车窗上蒙着呼吸的雾气,所以我想,也许你还活着。”

“你住在附近?”

“不是。我从麦迪逊市一路搭便车过来的。”

“那可不太安全。”

“我每年至少搭五次便车,已经这么干了三年了。现在还好好活着。你要去什么地方?”

“我要到开罗,很远。”

“太好了,”她说,“我正好顺路经过艾尔帕索。和姨妈在那里过圣诞节。”

“我不可能送你到艾尔帕索。”影子说。

“不是得克萨斯州的艾尔帕索,是另外一个同名的城市,在伊利诺伊州。这里往南只要几小时车程。你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影子说,“完全没有概念。在52号公路上的某处?”

“下一个镇子是秘鲁,”萨姆告诉他,“不是叫秘鲁的那个国家,而是在伊利诺伊州的秘鲁。让我闻闻你身上的味道。弯下腰来。”影子只好弯下腰,女孩仔细闻了闻他脸上的味道。“好了,我没有闻到酒味,你可以开车。我们出发吧。”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让你搭便车?”

“因为我是身处困境的可怜小姑娘,”她说,“而你是一位骑士。你的车真够脏的。你知道有人在你后车窗上写了‘洗我’两个字吗?”影子钻进车内,打开副驾那边的车门。一般的车打开前门时,指示灯会亮,但这辆车没有。

“不知道,”他说,“我没看见。”

她爬进车内。“是我干的,”她坦白说,“我写上去的。那时候天色还亮,可以看见。”

影子发动引擎,打开车灯,重新开回到公路上。“向左。”萨姆提示说。影子将车向左转,然后沿着公路开下去。几分钟后,暖气才开始工作,很快,幸福的温暖充满整个车厢。

“你还什么都没有说呢。”萨姆说,“随便说点什么吧。”

“你是人类吗?”影子问,“善良诚实,父母所生,活生生会呼吸的人?”

“当然是。”她回答说。

“好了,只是想检测一下。那么,你想让我说些什么?”

“说些可以让我感到安心的话。我突然有一种‘哦,该死,我错上了疯子的车’的可怕感觉。”

“没错,我也有那种感觉,”影子说,“什么才能让你安心?”

“只要告诉我,你不是逃犯、连环杀手,或别的什么危险人物就可以了。”

他仔细思考一下。“你知道,我真的不是那种人。”

“你自己都要先考虑一下再说,是不是?”

“我蹲过监狱。但我从来没杀过人。”

“哦。”

他们驶进一个小镇,镇子被路灯和圣诞节的装饰灯照得通亮。影子偷偷瞥了一眼右边。女孩有一头乱糟糟的黑色短发,长着一张既有诱惑力——他想了一下——又有点像男人的脸,五官分明,像是用石头雕刻出来的。她也正在偷窥他。

“你为什么进监狱?”

“打了几个人,把他们打成重伤。我当时很生气。”

“他们活该挨揍吗?”

影子琢磨了一阵。“那个时候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现在你还会那么做吗?”

“当然不会。我在牢里浪费了三年的好时光。”

“唔。你有没有印第安血统?”

“据我所知没有。”

“你看起来有点像印第安人。”

“抱歉让你失望了。”

“没关系啦。你饿吗?”

影子点点头。“我还没吃饭。”他说。

“下一个交通灯后不远,有家很不错的地方。好吃又不贵。”

影子把车开进停车场,两个人从车里走出来,他甚至懒得锁车,只是把钥匙装在口袋里。他掏出几个硬币买了份报纸。“你有钱在这里吃饭吗?”

“当然,”她说着,下巴一扬,“我自己买单。”

影子点点头。“咱们这么办,抛硬币来决定谁买单。”他说,“正面朝上你替我买单,背面朝上我帮你买单。”

“我先看看硬币。”她怀疑地说,“我有个叔叔,他有一枚两面都是正面的二十五美分硬币。”

她仔细检查一番,满意地证明那枚二十五美分硬币没有任何问题。影子把硬币正面朝上放在大拇指上,假装往上一抛,硬币只是晃了晃,但看上去好像在旋转。他抓住硬币,倒扣在左手手背上,当着她的面打开覆盖硬币的右手。

“是背面!”她兴奋地说,“晚饭由你买单。”

“好吧。”他说,“不过你别想每次都赢。”

影子点了烘肉卷,萨姆点了意大利千层面。影子快速翻看报纸,寻找是否有货运火车里的死人的消息。唯一让人感兴趣的消息是头版报道:破记录数量的乌鸦出没该镇,当地农夫想在镇子周围的公共建筑上悬挂死乌鸦,用来吓退其他乌鸦。鸟类学家说这种办法毫无作用,活着的乌鸦会把死乌鸦也当作食物吃掉。但当地居民不肯就此罢休。“看到死掉的同伴尸体时,”当地的发言人说,“它们就会明白我们的意思:我们不希望它们来这里。”

食物被端上来,热气腾腾的一大盘,很美味,但分量远远超出一个人的饭量。

“你到开罗做什么?”萨姆塞了满满一嘴巴食物,问他。

“不知道。我接到老板的消息,要我到那里去。”

“你做什么工作?”

“给人家跑腿当差。”

她笑了起来。“喂,”她说,“你不可能是黑手党,你一点都不像那种人,再说还开着那种破车。你的车为什么闻起来有一股子香蕉味?”

他耸耸肩,开始吃东西。

萨姆眯起眼睛。“也许你是香蕉走私犯,”她猜测说,“你还没问我是做什么的呢。”

“我估计你还在学校上学。”

“麦迪逊大学。”

“毫无疑问,你会选择艺术史专业,那是女人最喜欢的专业。也许你还会自己铸造一尊青铜像。你还可能在咖啡店里打工,帮忙补贴学费。”

她放下刀叉,鼻孔张开,眼睛瞪得大大的。“见鬼,你怎么知道的?”

“什么,猜中了?你现在应该说,不,实际上,我的专业是拉丁语和鸟类学。”

“你是说你只是碰巧猜中的,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别的什么?”

她那双黑色的大眼睛凝视着他。“你可真是个怪人。先生⋯⋯我还不知道你名字。”

“大家都叫我影子。”他说。

她歪了歪嘴巴,好像吃到讨厌的东西。她不再说话,埋头吃完自己的那份意大利千层面。

“知道那里为什么叫埃及吗?”等她吃完东西,影子问。

“开罗市以南的地方?我知道。那里是俄亥俄州和密西西比河的冲积三角洲地带,和尼罗河三角洲的开罗一样。”

“有些道理。”

她坐回去,点了咖啡和巧克力奶油派,把手插进头发。“你结婚了吗,影子先生?”见他犹豫,她立刻又说,“糟糕,看来我又问了一个敏感问题,是吧?”

“上周四她刚刚下葬,”他小心地选择着字眼,“她死于一场车祸。”

“哦,天呀,真可怕,我很难过。”

“我也是。”

一段令人难堪的沉默。“我的同父异母姐姐的孩子死了,我外甥。就在去年年底,真是太可怕了。”

“没错,是很可怕。他怎么死的?”

她喝了一口咖啡。“我们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死了。失踪了。可他只有十三岁呀。去年冬天的事。我姐姐几乎崩溃了。”

“有什么线索吗?”说话的腔调好像电视剧里的警察,他只好改口再问,“怀疑是谋杀吗?”这次更像警察了。

“他们怀疑我那个没有监护权的混蛋姐夫,孩子的父亲。那家伙是个混蛋,做得出拐走孩子的事情,说不定真的是他干的。可那只是北伍德区的一个小镇,非常小,可爱又宁静,镇上居民连房门都不会锁。”她叹口气,伤感地摇头,双手紧紧握住咖啡杯。接着,她抬头盯着他,转变了话题。“你怎么知道我会铸青铜像?”

“运气好猜到的。就是那么随口一说。”

“你确定,你真的没有印第安血统?”

“据我所知没有。不过也有可能。我从未见过我父亲。如果我父亲真的是美洲土著,我妈妈肯定会告诉我的。也许吧。”

她又撇了撇嘴。萨姆放下只吃了一半的巧克力奶油派,那几乎有她脑袋的一半大。她把盘子推到影子面前:“你想吃吗?”影子笑起来:“当然。”他把蛋糕全部吃掉。

女侍应递给他们账单,影子掏钱买单。

“谢谢。”萨姆说。

天气变得更冷了。车子点火几次才成功发动起来。影子把车驶回大路,继续向南前进。“你读过一个叫希罗多德的家伙写的书吗?”他问。

“老天,你说谁?”

“希罗多德。你没有看过他的《历史》?”

“知道吗?”她的声音朦朦胧胧像做梦,“我不明白你这个人,不明白你说的话,也不明白你说的字眼。有时候你只是一个傻大个儿,但你能看透我的想法,转眼之间,你居然谈论起希罗多德。我听说过他,也许是在电台广播。他是不是被人称为谎言之父?”

“我还以为魔鬼才被称为谎言之父呢。”

“对,魔鬼也是。他们说希罗多德的书上记载的巨蚂蚁和狮鹫兽看守黄金矿,通通是他编出来的。”

“我可不这么认为。他只是记录下别人告诉他的故事罢了。就像他写的历史,绝大多数部分写得非常棒。里面记载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事。比如说,你知道吗,在埃及,如果有特别漂亮的女孩或者君主之类人物的妻子死掉了,他们不会马上送她去做尸体防腐处理,而要等待三天,先让她的尸体在热天里腐败变坏。”

“为什么?哦,等等,好了,我想我知道原因了。哦,真恶心。”

“书里还写到战争,各种各样日常的东西,然后还提到了神衹。有个人跑步回自己的国家报告战争的结果,跑呀跑呀,突然在一片林中空地里看到了潘[14]。潘对他说,‘告诉他们,在这里为我建造神庙。’那人答应了,然后接着跑完剩下的路。他把战争的消息报告给国王,最后补充说,‘哦,顺便说一下,潘想让你为他建一座神庙。’说起神的事一点儿也不大惊小怪,你知道吗?”

“这么说,书里写了不少和神有关的故事。你想说什么?这些人都产生幻觉了吗?”

“不,”影子说,“不是这么回事。”

她啃着手指甲。“我读过一本关于大脑的书,”她说,“那本书是我室友的,她到处借给别人看。那本书好像说,五千年前,人类大脑的左右脑叶还是连在一起的,所以,那个时候只要人们想象什么东西,大脑的右脑叶就让人感到自己仿佛真的听到神在告诉他们应该做什么。其实这一切不过都是大脑造成的错觉罢了。”

“我还是更喜欢自己的理论。”影子坚持说。

“你的理论?”

“在过去的年代,人们经常会遇到神衹。”

“哦。”两个人都沉默了,安静得只听见车身零件咔咔作响,还有发动机的轰鸣声和排气管的震动声(听起来不太对劲的声音)。然后,她终于打破沉默。“你觉得神现在还在那儿吗?”

“在哪儿?”

“希腊,埃及,地中海群岛⋯⋯这些神话传说还存在的地方。如果你去到那些人遇到过神的地方,你会见到神吗?”

“也许吧。但我想,人们恐怕不会知道他们见到的到底是什么。”

“我敢说,神就像是外星人,”她说,“现在,人们看到的是外星人。过去,他们看到的是神。外星人也可能是人类大脑的右半叶幻想出来的。”

“我可不认为神会做直肠检查,”影子说,“他们也不会亲手屠宰牛群。他们只会让人类代劳。”

她咯咯笑起来。他们安静地开了几分钟车,然后她又忍不住开口。“对了,我想起一个我最喜欢的神话故事,是从比较宗教学课堂上听来的。你想听吗?”

“想听。”影子说。

“那好。这个故事讲的是奥丁,他是北欧的神,你知道吗?从前有一艘维京海船,上面有一位维京国王——一听就知道,这是维京海盗时代的故事。没有风,船无法航行。于是国王说,如果奥丁送给他们风,让他们返回陆地,他就将他们中的一个活人献祭给奥丁。好了,很快就起风了,他们成功登上陆地。在陆地上,他们用抽签的办法来决定谁将被献祭,不幸被抽中的竟然是国王本人。当然,国王很不开心。他们想办法只是做个样子假装绞死他,绝对不会伤害到他。他们找来一根牛肠,松松地挽一个绳套,挂在他的脖子上,把另一端悬挂在一根细树枝上。他们又找来一根芦苇,假装是支长矛,刺在他身上。最后,大伙儿大喊着:‘好了,你已经被处以绞刑了,’——还是即将被处以绞刑?管他呢——‘你被献祭给奥丁。’”

道路开始转弯,经过安阿则镇(人口数:300),这里是十二岁以下级别速滑锦标赛入围选手的家乡。道路两旁分别耸立着两家隶属于巨型连锁集团的大型殡仪馆。影子真搞不明白,一个只有三百人的小镇,干吗需要那么多殡仪馆⋯⋯

“好了,他们刚刚提到奥丁的名字,芦苇立刻变成一根锋利的长矛,刺中那家伙的身体侧面,细细的牛肠也瞬间变成一根粗绳子,小树枝变成粗壮的树枝,树本身也不断地升高变粗,地面则陷落下去。国王挂在树上吊死了,身侧有一个伤口,脸色变得黑乎乎的。故事讲完了。看,白种人有那么多脾气古怪、不肯吃亏上当的神,影子先生。”

“是啊,”影子说,“你不是白种人?”

“我是印第安切罗基人。”她回答说。

“纯血的?”

“不,只有四品脱印第安人的血。我妈妈是白种人,我爸爸是真正的保留地的印第安人。他从保留地出来,还和我妈结了婚,有了我。他们离婚后,他回俄克拉荷马州了。”

“他回到印第安人保留地?”

“没有,他借钱开了一家卖墨西哥玉米面豆卷的小店,生意很不错。他不喜欢我,总说我是杂种。”

“真替你难过。”

“他是个混蛋。不过,我对拥有印第安血统还是感到很骄傲,可以帮助我减免学费。如果有一天,我的青铜雕像卖不出去,我的印第安血统还能帮我找到工作。”

“是那样的。”影子说。

他在伊利诺伊州的艾尔帕索镇(人口数:2500)停下,让萨姆在镇子边上一栋房子前下车。房子前院里有一个巨大的铁丝做的驯鹿模型,周围缠绕着无数闪烁的彩灯。“你想进来坐坐吗?”她问,“姨妈可以给你煮杯热咖啡。”

“不必了,”影子说,“我还要继续赶路。”

她微笑着看着他,突然头一次显得有些脆弱。她拍拍他的肩膀。“你真是一团糟,先生。不过,真的很酷。”

“我想那就是大家说的人类处境吧。”他说,“谢谢你陪我。”

“不客气。”她说,“如果你在去开罗的路上遇到了神,一定记得替我问声好。”她下了车,走到房子前门,按下门铃。她站在门口等待,再没有回头看一眼。影子坐在车里等着,一直等到房门打开,她安全地进去之后,他才踩下油门,重新掉头回到高速公路。他一路开车经过诺莫镇、布鲁明顿镇和劳恩达镇。

那天晚上十一点,影子开始哆嗦起来。他刚刚进入中部镇。他觉得自己需要睡上一觉,反正不能再开车了。他把车开到一家汽车旅馆,预付了三十五美元现金的房钱,然后走进位于一楼的房间,直接进了浴室。一只黑蟑螂仰面朝天躺在瓷砖地板中央。影子拿一条毛巾擦干净浴缸内部,打开水龙头。他回到卧室脱掉衣服,放在床上。身上的淤伤已经变成蓝黑色,很显眼。他坐在浴缸里,看着水的颜色缓缓变化。然后,他赤裸着身体,在洗手池里洗干净袜子、内裤和T恤衫,拧干,挂在浴缸上方从墙壁上拉出来的晾衣绳上。出于对死者的敬意,他没有收拾地上的蟑螂。

影子爬到床上。他本来想看一部成人电影,但打电话看付费电视节目需要信用卡。再说,看着别人在电视里面做爱,却没有他的份儿,他觉得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他打开电视,把遥控器上的睡眠定时按下三次,这样就能保证电视机在四十五分钟后自动关机,那时他估计自己早就睡着了。此时是11点45分。

汽车旅馆的电视总是屏幕模糊不清,颜色闪来闪去的。他不停地啪啪换台,现在是电视台的垃圾时间,他从一个晚间谈话节目换到另一个晚间谈话节目,无法集中精神看进去。有人在厨房里示范做什么饭菜,其间更换了大约一打不同种类的厨具,没有一件是影子用过的。啪,又换一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说现在是募捐的最后时刻,只要影子肯捐款,耶稣就可以让影子的生意更加成功、兴旺发达。啪,继续换台。《陆军野战医院》刚播完一集,《迪克・范・戴克》开始了。

影子已经好几年没看过《迪克・范・戴克》了,这部1965年的黑白电视连续剧描述的生活让他感觉很舒服,于是把电视遥控器放在床边,关掉床头灯。他看着电视,眼睛慢慢闭上,心中却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他没看过多少集《迪克・范・戴克》,所以不记得以前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奇怪的是剧的调性。

剧中所有人都在关心罗比的酗酒问题,他已经几天旷工没上班了。大家到他家里找他,他却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好不容易才把他劝出来。他喝得醉醺醺的,走路摇摇晃晃,但人还是那么幽默可爱。他的朋友们,由莫瑞・阿姆斯特丹和罗丝・玛丽扮演,插科打诨一阵后离开他家。然后,当罗比的妻子数落他时,他重重打了她一记耳光。她立刻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但哭声不是人所皆知的玛丽・泰勒・摩尔式的号啕大哭,而是小声的、无助的抽泣,她双臂抱着自己,小声说:“不要打我,求求你。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不要再打我了。”

“见鬼,这是什么玩意儿!”影子忍不住说出声来。

电视画面变成一片雪花,等到恢复正常时,《迪克・范・戴克》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变成《我爱露西》。露西想说服瑞克将家里那台老式冰柜更换成新冰箱。他离开家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她走过去坐在沙发里,双腿交叉,手放在大腿上,穿越过几十年的时光,从黑白电视屏幕里默默凝视外面的世界。

“影子,”她突然开口说话,“咱们得好好谈谈。”

影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打开手袋,掏出香烟,用一个很昂贵的纯银打火机点燃,把打火机放在一边。“我在和你说话呢,”她说,“喂,你听到了吗?”

“这简直发疯了。”影子说。

“难道说你这辈子其余的时间都是正常的?你他妈的给我省省吧。”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露西・芭尔居然从电视里跟我说话,这太古怪了,比我经历过的其他怪事,升了好几个档次。”影子说。

“不是露西・芭尔,是露西・里卡多。你应该知道的——我也不是她本人。我只是找一个方便的方式和你见面,找个你熟悉的环境作背景罢了。就是这么回事。”她在沙发上挪了挪,看样子坐得不太舒服。

“你是谁?”影子问。

“很好。”她说,“总算问了一个好问题。我就是这个白痴盒子,我就是电视。我是可以看到一切的眼睛,是阴极射线的世界。我就是全家老小聚在一起崇拜供奉的小小神殿。”

“你是电视?还是电视里的某个人?”

“电视机就是祭坛,而我就是人们奉献牺牲和祭祀品的对象。”

“他们献祭什么?”影子问。

“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献祭自己的时间,”露西说,“有时候是别的东西。”她扬起两根手指,比划成手枪状,吹了吹假想的枪口上的烟。然后,她调皮地眨眨眼,大家熟悉的《我爱露西》式的眨眼。

“你是神?”影子问。

露西得意地笑起来,用女士优雅的动作吸了口烟。“你可以这么说。”她说。

“萨姆向你问好。”影子说。

“什么?谁是萨姆?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影子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午夜过二十五分。“没什么,”他说,“那么,电视上的露西,我们要谈什么?最近一段时间,似乎很多人都想和我谈话,但最后往往变成对我的一顿殴打。”

电视画面转为特写镜头,露西一脸关心的表情,撅起嘴唇。“我痛恨有人那么做。我痛恨那些殴打你的人,影子。我永远不会那样对待你,亲爱的。我想给你一份工作。”

“做什么?”

“为我工作。我真的很抱歉,我听说了你和特工之间的麻烦,你最后解决麻烦的方式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效率高、废话少、办事利索。谁能想得到你竟有这种本事?现在他们相当恼火。”

“真的?”

“他们低估了你的能力,甜心。但我不会犯这种错误。我想让你加入我的阵营。”她站起来,冲着镜头走近几步,“看看吧,影子,我们是属于未来的新生力量。我们是大型购物中心,你的朋友只是路边令人讨厌的小摊贩。我们是互联网在线购物,而你的朋友们则坐在高速公路旁,推着手推车叫卖自家种出来的东西。不,他们连卖水果的小贩都不如。他们只是路边的破烂摊子,是修理鲸鱼骨束胸的老古董。我们属于现在和未来,而你的朋友们,甚至连昨天都不属于他们。”

很奇怪,她说话的口吻中有一种熟悉的腔调。影子问她:“你见过一个坐加长豪华轿车的胖小子吗?”

她摊开双手,滑稽地转转眼睛,想用有趣的露西・里卡多形象来洗白麻烦。“高科技小子?你遇见高科技小子了?瞧,他是个好孩子,是我们中的一员。不过,在他不怎么喜欢的人面前,他的表现就不太好了。如果你为我们工作的话,你就会发现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孩子了。”

“如果我不想为你工作呢,‘我爱露西’?”

露西所在的公寓突然传来敲门声,可以听到瑞克的声音在楼下叫她,问露西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耽搁那么久。下一场戏里,他们还得赶去俱乐部。露西卡通般可爱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恼怒的神情。“喂,”她说,“听着,不管那帮老家伙付给你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两倍、三倍的价钱,一百倍都可以。不管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我都可以给你更多。”她微笑着,完美无瑕、调皮可爱的露西・里卡多式微笑。“只要你开出价来,亲爱的。你想得到什么?”她开始解开上衣的纽扣。“嗨,”她诱惑地说,“想看看露西的胸吗?”

电视屏幕突然变成一片黑暗,睡眠遥控生效,自动关掉电视。影子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午夜12点半。“这不是真的。”影子喃喃自语。

他躺在床上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与敌对一方相比,他更喜欢星期三、南西先生和那一伙人,他突然明白原因了,其实非常简单:他们也许看上去邋遢肮脏、贫穷,他们的饭菜更是难吃透顶,但至少他们说话很有意思,绝不会满口陈词滥调。

不管怎样,他也会光顾路边摆摊的,不管东西多么廉价、多么假冒伪劣、多么凄凉,都比大型购物中心有趣多了。

第二天一早,影子继续开车上路,微微起伏棕褐色的大地布满冬日的枯草和光秃秃的树木。最后的积雪已经融化。他在路过的镇子为这辆破车加油,顺便一提,小镇是本州十六岁以下级别女子三百米短跑选手的家乡。为了让车子看上去不是那么破烂,他把车开进加油站的洗车房。车子洗干净之后,他惊讶地发现——尽管看起来不太可能,但它居然是白色的,而且上面还没有多少锈斑。之后,他继续开车前行。

天空蓝得不可思议,白色工业废气从工厂的烟囱里冒出来,滞留在天空中,仿佛一幅摄影作品。一只鹰从枯树上腾空而起,冲着他的方向飞过来,翅膀在阳光下缓缓扇动,仿佛一系列静态的摄影照片。

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在朝东圣路易斯的方向行驶。他想换一条路,结果却发现驶进当地工业区内一个显然是红灯区的地方。十八轮重型货运卡车和重型设备纷纷停在样子像临时仓库的一排建筑物外面,建筑上面写着“24小时夜总会”,其中一个还挂着“本镇最佳秀场”的牌子。影子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开车。劳拉喜欢跳舞,不管是穿着衣服还是裸着身体(在几个特殊纪念日的晚上,她会从衣衫整齐一直跳到赤身裸体),他是多么喜欢看她跳舞啊。

他在一个叫红芽的镇子里吃午饭,一块三明治和一罐可乐,

他经过一个山谷,里面堆满了几千辆黄色推土机、拖拉机和履带车的残骸。估计这里是推土机的墓地,所有推土机都开来这里,死在这里。

他开车经过珀帕托普・朗奇镇,经过切斯特镇(“大力水手”的家乡)。他注意到两边的建筑开始出现了前门廊柱。有了白色的廊柱,即使是最破烂、最小的房子,也极力在外人面前显出辉煌府邸的模样。他还经过一条很大的、泥土颜色的河,看到路标上的河流名称,他忍不住哈哈大笑,那条河居然就叫“大泥河”。他看见三棵在冬季枯死的树,树身缠绕着棕色的野葛,把树勒成奇怪的、好像是人的形状。乍看上去就像巫婆,三个弯腰驼背的干瘪老太婆,正为他预测未来。

他沿着密西西比河驱车向前。影子没有见过尼罗河,此时,下午时分的昏暗阳光洒在这条宽阔的棕色河面上,让他想到尼罗河流域的泥泞地带。不是今天的尼罗河,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如同古埃及的动脉一样流淌的尼罗河,两岸是长满纸莎草的沼泽地,那是眼镜蛇、豺狗和野牛的家⋯⋯

一块路牌指出底比斯的方向。

那条路比他所在的大路高出十二英尺,他只好开车经过沼泽地绕过去。周围都是灌木丛,群鸟在天空中来来回回飞翔搜寻,像天空背景上的无数小黑点,正在进行某种令人绝望的布朗运动[15]。

下午晚些时候,太阳开始西沉,精灵般的微弱光芒照耀整个世界。这是一种厚重、暖和、奶油蛋羹颜色的光线,让整个世界染上一抹超凡脱俗的不真实感。在这种光线沐浴下,影子经过一块路牌,告诉他“欢迎来到历史名城开罗”。他从桥下驶过,发现来到一个小小的港口镇。开罗市议会是一栋宏伟的建筑,更宏伟的是海关大楼,形状看上去像是新鲜出炉的巨型饼干,被晚霞染上一层糖浆似的金色。

他把车子停在路旁,走到河边堤岸,弄不清自己凝视的是俄亥俄河还是密西西比河。一只褐色小猫在建筑后面的垃圾桶旁边嗅边跳,黄昏的光线甚至让垃圾堆也显得有些魔幻。

孤独的海鸥沿着河岸飞行。一个小女孩站在河岸边的人行道上,距离他大约十英尺远。她脚穿旧网球鞋,身穿一件当作长裙的男式灰色羊毛衣,正用六岁女孩严肃而忧郁的眼神看着他。她的头发又黑又直,长长地垂下来,皮肤和河水一样是褐色的。

他冲她微笑,可她却挑战般地瞪着他。

水边传来一声尖叫和一声哀号。那只褐色小猫挨了一枪似的,突然从一只满溢出来的垃圾桶旁跳开,它被一只长嘴巴的黑狗追逐,猛地钻进一辆汽车底下。

“嗨,”影子冲小女孩打招呼,“你听说过消失魔粉吗?”

她犹豫着,然后摇摇脑袋。

“好了,”影子说,“看这里。”影子用左手掏出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举起来展示给她看,然后让硬币弹起旋转,做出把硬币投到右手里的假动作,接着右手紧紧握住,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把右手伸到女孩面前。“现在,”他说,“我就要从口袋里拿出消失魔粉⋯⋯”他左手伸到衣服里面贴胸的口袋,同时把硬币留在那里,“⋯⋯把魔粉撒到握着硬币的手上⋯⋯”他假装撒了魔粉,“⋯⋯看,硬币已经消失了。”他张开右手,里面空无一物,为了增加惊奇效果,他还张开左手,里面也是空无一物。

小女孩还是呆呆地瞪着。

影子耸耸肩,把双手插进口袋里,一只手拿了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一只手拿了一张折叠起来的五美元纸币。他准备把它们凭空变出来,再把这五美元给小女孩。看她的模样,她太需要钱了。“嗨,”他说,“我们来新观众了。”

黑狗和褐色小猫也在看他的表演,它们站在小女孩身边,专心地凝视着他。狗硕大的耳朵向上竖立着,有一种滑稽可笑的警觉神情。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长得像鹤的长脖子男人也沿着人行道朝这边走来,他左右张望,仿佛在寻找什么。影子不知道他是不是狗的主人。

“你觉得怎么样?”影子问那只狗,想让小女孩放轻松些,“很棒吧?”

黑狗舔舔长嘴巴,然后开始说话,声音低沉干涩。“我看过一次魔术大师哈里・胡迪尼[16]的表演。相信我吧,伙计,你可比不上哈里・胡迪尼。”

小女孩看了一眼动物们,然后又抬头看了一眼影子,接着转身逃掉了。她的脚踢在人行道上砰砰直响,仿佛地狱里的妖怪正在后面追赶她。两只动物看着她逃开,长得像鹤的男人走到狗身边,弯腰抓抓它尖耸的耳朵。

“得了吧,”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对狗说,“不过是硬币小戏法,又不是在表演水下逃脱魔术,怎么和哈里・胡迪尼比。”

“现在不是,”狗说,“但他将来会表演的。”夕阳的金色光线消失了,暮色灰蒙蒙的。

影子把硬币和纸币都放回口袋。“好了,”他说,“你们两位哪位是杰奎尔?”

“用用你自个儿的眼睛吧。”长嘴巴黑狗说,“这边走。”它跟在戴金丝边眼睛男人的背后,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开。影子犹豫片刻,跟上他们。猫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们走到一栋位于一排木板房子中间的巨大旧建筑前,门旁的牌子上写着“艾比斯和杰奎尔,家族经营殡仪馆,始自1863年”。

“我是艾比斯先生,”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说,“我想我应该请你吃顿晚饭,至于我这位朋友,他还有些工作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