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们的门无人看守敞开着,

肤色混杂的人群穿过大门。

来自伏尔加河与鞑靼草原的人,

还有来自黄河两岸面孔扁平的人,

马来人,塞西亚人,条顿人,凯尔特人和斯拉夫人。

他们带来旧世界的贫穷与藐视;

一起带来的还有他们无人知晓的神与习俗。

这些猛虎一样的人们张牙舞爪,

大街小巷都能听到奇怪的语言。

我们的耳中充满威胁的腔调,

那是传说中的巴别塔存在过的语言。

——托马斯・巴雷・奥尔德里奇《无人看守的门》,1882年

上一刻,影子还骑在全世界最大的旋转木马上,紧紧抓着他的鹰头虎身有翼兽。突然间,旋转木马上红白相间的灯光闪烁一下之后就全部熄灭了。他从一片星光的海洋中向下坠落,机器演奏的华尔兹舞曲也变成沉重而有节奏的隆隆声,仿佛从遥远的大海对面传来的钹铫或者海浪的声音。

唯一的光源来自星星,冷冷的星光照亮了一切。在他身下,他的怪兽渐渐变成活生生的动物,伸展四肢。他的左手可以触摸到它身上温暖的皮毛,右手则抚摩着它颈上的羽毛。

“这旅程真不错,是不是?”他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同时回荡在他耳中和脑海中。

影子慢慢转身,他移动时留下一串流动的影像,时间仿佛被冻结,每一秒都被定格成无数格连拍的影像,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仿佛被无限地延长。但当影像传到他脑中,却变得毫无意义:仿佛他正透过蜻蜓宝石般的无数复眼看着这个世界,每一棱面看到的事物都截然不同,他已经无法把眼睛看到的事物,或者说他认为自己看到的事物,组合成一个有意义的整体。

他正看着南西先生,一个蓄着铅笔胡的黑人老头,他穿着格子纹运动衫,戴着柠檬黄的手套,骑在旋转木马的一头狮子上,在高空中上下翻飞。可与此同时,在同样的位置上,他还看到一只大如骏马、戴着宝石的大蜘蛛,蜘蛛的眼睛是翡翠色的,神气十足地居高临下看着他。与此同时,他又看到一个身材极其高大的男人,有着柚木色的红棕皮肤和三对手臂,戴着鸵鸟毛的飘逸头饰,脸上画着红色条纹,骑坐在一头暴躁的金色狮子背上,六只手臂中的两只正紧紧抓着狮子的鬃毛。此外,他同时还看到一个年幼的黑人小男孩,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整只左脚都肿胀起来,爬满黑色的蚊虫。而最后,在所有这些影像的背后,影子看到一只小小的褐色蜘蛛,躲藏在一片枯萎的黄叶下面。

影子看到所有这些影像,他知道,这些影像属于同一个事物。

“再不闭上嘴巴,”属于南西先生的那些影像一起说道,“虫子就要飞进去了。”

影子闭上嘴巴,有些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

距离他们大约一英里远的山顶上,有一座木头殿堂。他们驾驭坐骑奔向殿堂,怪兽们的身体在继续长大,脚爪悄然无声地踩在海边干燥的沙滩上。

岑诺伯格骑着半人马赶上来,他拍拍坐骑的人类胳膊。“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对影子说,声音显得低沉压抑,“这一切都发生在你脑中。最好别再瞎想了。”

影子看到一个灰发的东欧老移民,他穿着破旧的风衣,一口烟锈的黄牙,如此真实。与此同时,他还看到一个蹲伏的黑色活物,比围绕在它周围的黑暗更黑,它的眼睛仿佛两块燃烧的煤炭。他还看到一位王子,飘逸的长长黑发,蓄着黑色长须,双手和脸上沾满鲜血,他全身赤裸地骑在战马上,只在肩上披了一张熊皮。他的坐骑是半人半兽的怪物,他的脸上和身上刺满蓝色的螺旋状纹身。

“你是谁?”影子疑惑地问,“你是什么?”

他们的坐骑在海岸边行走,海浪猛烈拍击着夜晚的海岸,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星期三的坐骑狼已经长成一头绿眼、炭灰毛皮的庞然巨兽,他指引坐骑来到影子身边。影子的坐骑不安地扭动着,想从狼身边逃开,虎尾飕飕地挥动着,摆出一副好斗的姿态。影子抓住它的脖子,安慰它不要害怕。不知为什么,影子突然想到,应该还有另外一只狼,和星期三骑的那只是孪生的,它本来在沙丘间不远不近地尾随着他们,可一转眼又不见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影子?”星期三问。他骑在狼背上,高傲地仰着头,右眼炯炯有神,精光四射,左眼却呆滞无神。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僧侣式带兜帽的斗篷,脸隐藏在斗篷的黑暗中,凝视着他们。“我告诉过你,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的真名。听着,人们就是这样称呼我的名字:我被人尊称为战神、冷酷者、掠夺者,还有第三位神。我是独眼之神。我还被称为最高主神、真理探寻者,我是格林尼尔,是戴兜帽者。我是全能的父,我是权杖之王。我有无数的名字,正如风有无数的称呼,死亡有无数种方式。我宠爱的乌鸦叫胡因和穆因,意味着思想和记忆。我的宠狼叫弗来瑞和盖瑞,我的爱马叫绞刑架。”两只幽灵般的灰色乌鸦站在星期三的肩膀上,仿佛披着透明鸟羽外衣的两个鬼魂,它们把鸟嘴伸进星期三的头发里,似乎正在探寻他的思想。然后,它们拍打着翅膀,再次飞到遥远的世界中去。

我该相信什么?影子暗自想。这时,一个隆隆的低沉声音从地底深处的某个地方传来,回答他的问题:相信你眼前的一切。

“奥丁?”影子轻声问,一阵风从他嘴边将带走这个名字。

“奥丁。”星期三低声说,海浪拍打海岸的轰隆声也无法压住他的低语。“奥丁。”星期三再次说道,声音变成胜利的呐喊,在天地间轰鸣回荡。名字的回声在不断增大,轰鸣声仿佛充满了整个天地,影子的耳朵几乎都被震出血来。

然后,仿佛一切都在梦中,他们已经不在骑向遥远殿堂的途中了,他们已经到达殿堂门前,坐骑也被拴在殿堂门前的马棚里。

殿堂宏伟高大,但略显粗糙。屋顶是茅草搭建的,四壁以粗木拼造。殿堂中央燃着一团篝火,烟雾弥漫,刺痛影子的双眼。

“真应该在我的脑中进行这一切,而不是在他脑中。”南西先生嘟哝着对影子说,“那样的话,我们这会儿就暖和多了。”

“我们是在他的头脑中?”

“差不多吧。这里是瓦拉斯卡弗,他旧日的祭祀殿堂。”

影子放心地看到,南西又恢复成了那个戴着黄色手套的老头,但他身后的影子在火焰照耀下不断地晃动、摇摆、变幻,变幻成种种非人形的阴影。

靠墙边是几排木头做的长凳,大约有十来个人或坐或站,相互之间保持一段距离,显然是临时聚在一起的。其中有一位皮肤黝黑、穿着红色印度纱丽的威严妇人,有几个看上去很邋遢的商人,还有几个人因为距离火堆太远,影子无法一一看清他们。

“他们都在哪里?”星期三声音刺耳地冲着南西发问,“喂,他们都在哪里?这里本应该有几十个。几十个!”

“你已经全部邀请了。”南西说,“要我说,你能招来这么多人已经算是奇迹。要不我先讲个故事,当作热身?”

星期三摇头。“绝对不行。”

“他们看上去可都不怎么友好啊。”南西说,“讲故事是个好办法,可以把大家争取到你这边来。再说,你现在也没有吟游诗人可以给他们吟唱故事。”

“不要故事,”星期三说,“现在不要。等一下,会有时间让你给大家讲故事的,但不是现在。”

“不讲就不讲吧。我来帮大家调动一下情绪。”南西先生说着,大步走到篝火的火光中,脸上挂着轻松的微笑。

“我知道你们现在都在想些什么,”他开口说道,“你们在想,安纳西老伙计到底在做什么?全能的父把你们邀请来这里,却是我跑出来和你们讲话,好像是我把大家邀请来似的?好了,你们都知道,有时候人们需要被别人提醒一下。进来的时候,我四下瞧了瞧,然后我就想,我们中的其他人都在哪里?然后我又想,因为我们人数稀少,而他们势力强大,所以我们是弱者,他们是强者。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完蛋了。

“有一次,我看见老虎来到湖旁。所有动物里,它的睾丸最大,爪子也最尖利,还有两只像匕首一样长、像刀锋一样锐利的虎牙。他对自己的睾丸相当骄傲。我对他说,老虎兄弟,你下去游泳吧,我来为你照看你的睾丸。于是他就下湖去游泳,而我把他的睾丸安在自个儿身上,把小小的蜘蛛睾丸留下来给他。接下来,你们知道我做什么了吗?我溜了。我伸出所有的腿,用最快的速度跑掉了。

“我一路不停地跑到临近的镇子,在那儿看见了老猴子。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安纳西,老猴子向我打招呼。我对他说,你知道旁边镇上的人都在唱什么歌吗?他们在唱些什么?他问我。他们在唱一首有趣的歌,我告诉他。然后我就跳起舞来,边跳边唱:

老虎的睾丸,嘿嘿,

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

现在谁也不能阻止我,

谁也不能把我逼近墙角,

因为我吃掉了老虎的威风,

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嘿嘿。

“老猴子笑得捶胸顿足,浑身哆嗦,然后他也开始唱起‘老虎的睾丸,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一边唱还一边拧响指,两脚交替踩着拍子。这是一首好歌,他说,我要把它唱给我所有的朋友听。你尽管唱给大家听吧,我对他说,然后我掉头跑回湖边。

“老虎正在湖边焦急地走来走去,尾巴嗖嗖地甩来甩去,耳朵和脖子上的毛也不安地竖了起来。他用巨大的军刀一样的牙齿咬死所有从他身边飞过的昆虫,眼睛里冒出黄色的愤怒火焰。他看起来非常羞愧、惊慌失措,尽管他身材高大,但是在他两腿之间,摇摆的却是你所看到过的最小的黑蜘蛛身上的最小最皱的睾丸。

“嘿,安纳西,他看见我,立刻责问道,你应该在我游泳的时候好好守护我的睾丸。可是当我从水中出来,岸边上却什么都不见了,只剩下你这副小小的、皱巴巴、黑乎乎、毫无用处的蜘蛛睾丸。

“我已经尽力了,我对他说,可是那些猴子,他们跑来把你的睾丸全部吃掉了,我走过去劝他们离开时,他们甚至把我的小睾丸也揪了下来。我实在太羞愧了,于是就逃跑了。

“你在撒谎,安纳西,老虎生气地说,我要吃掉你的肝脏。可就在这个时候,猴子们从他们的镇上来到湖边。几十只快乐的猴子走在路上,弹着响指,扯开嗓门唱着歌:

老虎的睾丸,嘿嘿,

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

现在谁也不能阻止我,

谁也不能把我逼近墙角,

因为我吃掉了老虎的威风,

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嘿嘿。

“老虎顿时咆哮起来,他怒吼着冲进树林里追杀猴子,猴子们惊恐地尖叫着,纷纷逃到最高的树枝上。而我则抓起我崭新漂亮的大睾丸,它们挂在我瘦得皮包骨头的大腿间,感觉真不错,然后我就回家了。直到今天,老虎还在继续追杀猴子们。所以,你们都要记得:你们弱小,并不意味着你们就没有力量。”

南西先生微笑着点头鞠躬,伸开双臂,接受听众的掌声和笑声,表现得像是专业演员。他转过身,回到影子和岑诺伯格身边。

“我记得我说过不要讲故事。”星期三说。

“你管那个叫故事?”南西说,“只不过刚清了下嗓子罢了,调动一下大家的情绪,准备听你演讲。现在上去吧,把他们全都镇住吧。”

星期三走出来,站在火光中,他看上去不过是一个穿着西装和阿玛尼旧外套、戴着一只玻璃假眼的高大老者。他站在那里,凝视着坐在木头长凳上的人们,很久都没有说话,时间久到连影子都开始觉得不自在起来。最后,他终于开口了。

“你们认识我,”他说,“你们全都认识我。你们中有些人不怎么喜欢我,对此我也无权指责。不管是不是喜欢我,你们全都认识我。”

长凳上的人发出一阵沙沙的低语声。

“我来到此地的时间比你们大多数人都长。和你们一样,我曾以为,我们可以像过去那样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虽然不足以让我们幸福快活,但至少过得下去。

“但现在恐怕不是这样了。一场风暴就要来临了,而且,不是由我们制造的风暴。”

他停了下来,然后向前迈出一步,双手交叠在胸前。

“人们来到美国,他们将我们一同带来这里。他们带来了我,还有狡诈之神洛奇和雷神托尔、蜘蛛神安纳西和狮神,他们带来了爱尔兰矮妖精、精灵克鲁瑞肯[10]和班西女妖,还有财神俱吠罗、风雪婆婆和月亮女神阿诗塔鲁斯。他们把你们也带来这里。我们乘着他们的信仰之心而来,在这里生根定居。我们和移民们一起漂洋过海,来到这片崭新的土地。

“这块土地广袤无垠。但是不久之后,我们的人民开始抛弃我们,他们只记得我们是家乡的神怪,以为我们没有和他们移民来到这个新世界。我们真正的信仰者纷纷去世,或者停止对我们的信仰。我们被他们遗弃了,我们惶恐不安,无依无靠,只能靠我们所找到的极其稀少的祭祀品和信仰者生活。我们只好依靠自己继续生存下去。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苟延残喘,挣扎在生存线的边缘,没有人关注我们的存在。

“让我们面对现实,承认我们在这里没有任何影响力吧。但我们依然需要依靠他们来摄食生存,从他们身上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我们混日子活下去,我们打劫、卖淫,我们拼命喝酒麻醉自己,我们吸毒,我们偷东西,我们诈骗,我们在社会的边缘生存下来。在旧世界,我们是高高在上的神,但在这个新世界,却没有我们神存在的位置。”

星期三停顿下来,表情严肃地一个一个地看着他的听众,颇有政治家的风度。他们冷漠地迎着他的目光,脸上仿佛戴了面具,读不出任何表情。星期三清清嗓子,冲着火堆重重吐出一口唾沫。火焰猛地跳跃起来,照亮整个殿堂内部。

“你们所有人肯定都已发觉,在美国,新一代的众神已经崛起。人们信仰他们,坚信不疑,他们是信用卡之神、高速公路之神、互联网之神、电话之神,还有收音机之神、医院之神、电视之神、塑料之神、传呼机之神和霓虹灯之神。那些高傲的神,其实是一伙肥胖而愚蠢的家伙,仅仅因为比我们更新,在这个时代更重要,他们便不断膨胀起来。

“他们意识到我们的存在,他们害怕我们,他们痛恨我们。”奥丁继续演说,“不相信这些,你们就是自欺欺人。如果有能力的话,他们一定会毁灭我们。现在是我们大家联合起来的时候了,是我们必须有所行动的时候了!”

穿红色印度纱丽的老妇人走到火光里,她的前额上有一枚小小的深蓝色宝石。她说道:“你叫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听你的一派胡言?”她冷哼一声,声音里混合着嘲讽和愤怒。

星期三皱眉。“没错,是我召唤你们来的。但这件事是有意义的,玛玛吉,不是什么一派胡言。哪怕是个孩子也能看得出来。”

“你是说我是不懂事的孩子喽,是吧?”她冲他愤怒地摇着手指,“我可比你古老多了,远在你被人创造出来之前,我就已经被人供奉在加尔各答的神庙中,你这白痴。我是孩子?好吧,就算我真是孩子好了,反正我在你的白痴演说里听不出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这一次,又有两个重叠的影像出现在影子面前:他看见一个老妇人,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但是在她背后,他还看到了一个巨大活物,那是一个赤裸女人,肌肤如同崭新的皮衣一样黝黑闪亮,嘴唇和舌头是鲜艳的血红色。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骷髅头项链,无数双手臂分别拿着匕首、刀剑和割下来的人头。

“我并没有说你是孩子,玛玛吉。”星期三心平气和地说,“但这显然是不言而喻的——”

“唯一不言而喻的事情,”老妇人伸手指点着说(在她背后,在她身体里,在她之上,一只黑色的、指甲尖锐得像爪子的手指,也同样指点着他),“就是你自己对荣耀的渴望。我们在这个国家平安地生活了很长时间。我承认,我们中有些人过得比其他人好。我就生活得很不错。在印度,我的另一个化身过得更好,但也不过如此。我并不嫉妒。我亲眼看着新的众神一代代成长起来,我也看着他们一一衰落下去。”她说完,垂下手。影子看到其他人都在看着她,眼神中混杂着不同的表情——尊敬、嘲笑、困窘。“不久之前,人们还崇拜过铁路之神。但是现在,铁路之神早已被人遗忘,跟翡翠猎神一样⋯⋯”

“说出你的看法,玛玛吉。”星期三说。

“我的看法?”她的鼻孔气愤地张大,嘴角往下一撇,“我?我这个显然不懂事的孩子的看法?我说我们应该观望。我们什么也不做。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想对付我们。”

“这么说,你打算继续观望等待,直到某天晚上他们闯进来杀死你,或者把你永远带走?”

她表情倨傲,但又似乎被这番话逗乐了,表情全显露在嘴唇、眉毛和鼻子的微微一皱上。“如果他们真的打算这么做的话,”她说,“他们会发现我很难被抓住,更难被杀掉。”

坐在她背后长凳上的一个矮壮的年轻人嘘了一声,引起大家注意。他开始说话,话音里带着轰轰的低沉鼻音。“全能的父,我的族人们生活得相当舒适,我们尽自己所能得到我们想要的生活。如果这场属于你的战争连累到我们的话,我们将会失去所有的一切。”

星期三说:“你们已经失去了一切。我现在提供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把所有失去的重新得到。”

他讲话时,火焰高高蹿升起来,照亮了听众的脸庞。

我其实并不相信,影子心想,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也许现在我还是十五岁,妈妈还活在世上,我还没有遇见劳拉。所有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这只不过是一个特别有真实感的梦罢了。但是他也同样不相信自己的这个想法。我们必须相信自己的感知能力,我们的视觉、我们的触觉和我们的记忆,就是我们感知这个世界的工具。如果连自己的感知能力也对自己撒谎的话,那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东西了。即使我们不相信,我们仍然无法脱离我们的感知所指引的方向,我们必须沿着感知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火焰突然熄灭了。奥丁的神殿瓦拉斯卡弗,陷入一片黑暗中。

“现在要干什么?”影子悄声问。

“现在我们回旋转木马室去。”南西先生小声说,“老独眼请我们大家吃晚饭,贿赂某些人,再和某些人拉拉关系,不再讲‘神’字开头的话了。”

“神字开头的话?”

“就是别再提起关于众神的话头了。你怎么了?给大家发脑子那天你没来吗,孩子?”

“那天有人正在讲一个怎么偷老虎睾丸的故事,所以我就停下来听故事的结尾,没赶去发脑子的地方。”

南西先生咯咯笑了起来。

“说到底,还是什么问题都没解决,没得出任何一致的意见。”

“他正在慢慢对他们做工作呢。他会一个一个地说服他们。看着吧,最后他们都会加入进来的。”

影子感到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风,风吹乱他的头发,吹拂着他的脸,还用力推拉着他。

转瞬之后,他们已经重新站在全世界最大的旋转木马的房间里,听着《皇帝华尔兹》舞曲。

房间里还有一群人,打扮得好像是游客,在房间另一头和星期三交谈着,墙边放满了木制的旋转木马。人数和在星期三的殿堂里见过的那些模糊人影一样多。“从这边走。”星期三大声说,带领大家穿过唯一的出口。出口做成庞然怪兽张大的嘴巴,它的尖齿仿佛正准备把众人都撕成碎片。星期三站在众人中间,像个标准的政客,满嘴甜言蜜语,时而鼓励怂恿,时而微笑,温和地表示不同意,耐心安抚着其他人的情绪。

“真的发生过吗?”影子追问。

“发生过什么,没脑子的笨蛋?”南西先生反问。

“殿堂,篝火,老虎的睾丸,骑着旋转木马。”

“哎呀,这里的旋转木马是不允许骑的。没看见警告牌吗?别说傻话了。”

怪兽的嘴巴通向风琴室。影子被弄糊涂了——他们不是从这条路进来的吗?可怎么第二次走过时,感觉还这么陌生?星期三带领大家登上几层台阶,经过从房顶悬挂下来的真人大小的四个骑手的雕像,沿着路标指示的方向找到出口。

影子和南西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们和众人一起走出岩上之屋,经过礼品店,朝停车场的方向走过去。

“可惜必须在关门前离开,”南西先生说,“我还想看看全世界最大的管弦乐队呢。”

“我看过了,”岑诺伯格突然说,“不怎么壮观。”

餐厅是一个有些像谷仓的巨大建筑,沿路过去大约十分钟车程。星期三告诉每位被邀请来的客人,说晚餐由他来请客,还给几个没开车来的人安排车,送他们去餐厅。

影子觉得很奇怪,这些人没开车,怎么能来到岩上之屋,而且又准备怎么离开这里呢。但他什么都没说。这个时候,最聪明的选择就是什么都别说。

影子载了满满一车星期三的客人去餐厅。穿红色印度纱丽的女人坐在副驾上。后座还有两个男人:那个长相奇特的矮壮年轻人,他的名字影子怎么也无法准确念出来,可能是叫艾尔维斯;另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影子对他的名字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

那男人钻进汽车时,影子就站在他旁边,还为他打开车门、关好车门,可现在却一点儿也不记得他的长相了。他坐在驾驶座上,转身看了他一眼,仔细记住他的脸部特征、发型和衣服,确保下次再见时可以认出他来。可是当他转身发动汽车时,却发现那男人的相貌再次从他记忆中消失,除了依稀记得他的模样比较有钱之外,其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累了。影子心想。他瞥了右侧一眼,偷偷看那位印度女人。他注意到她脖子上环绕着一条由细小的骷髅头组成的银项链,手镯上悬挂着头颅和断手形状的吊饰,只要一动,小吊饰就叮当作响,好像小小的铃铛一样。一块深蓝色的宝石悬挂在她额头上。她身上有一股混合着咖喱、豆蔻、肉豆蔻和鲜花的味道,她的头发早已灰白。她发现他在偷看她,微笑起来。

“你可以叫我玛玛吉。”她说。

“我叫影子,玛玛吉。”影子回答。

“你怎么看你老板的计划,影子先生?”

他减慢车速,让后面一辆黑色货车超车过去,货车车轮扬起一堆烂泥。“我不问,他也不说。”他回答说。

“如果你问我的话,我认为他想博取最后一击,想让我们大家热血沸腾,为荣耀而战。那就是他想要的。可惜我们已经太老了,或者说太愚蠢了。不过,某些人也许会赞同他的观点。”

“我的工作不是问问题,玛玛吉。”影子回答说。车厢里立刻充满她清脆的笑声。

坐在后排的男人——不是长相古怪的那个,而是另外一个——说了些什么,影子也回复了他。可是转眼之后,他再怎么努力,也回想不起到底说了些什么。

长相奇特的年轻人什么都没说,没过多久,他开始哼唱起曲子。那是一种低沉的、旋律优美的男低音哼唱,车子内部都开始随着节拍嗡嗡震动起来。

长相奇特的年轻人只是中等身高,但身材比例却非常古怪:影子听人说过胸肌发达宽得像酒桶的人,但之前他对这种比喻没有任何实际体验。这个人就是胸膛宽得像酒桶,双腿粗得像树干,手掌肥得像火腿(千真万确)。他穿一件带兜帽的黑色皮衣,里面是毛衣和粗棉布衬衣,穿了那么多层冬天的衣服,脚下居然极不协调地穿了一双白色网球鞋,鞋的尺寸和形状更像是只鞋盒子。他的手指粗得像香肠,指尖方墩墩的。

“你在哼什么歌?”影子问。

“抱歉。”长相奇特的年轻人说,他的嗓音非常非常低沉,有些发窘。他立刻停止哼唱。

“不,我很喜欢。”影子说,“请不要停。”

长相奇特的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然后再次开始哼唱起来。他的声音和刚才一样低沉,在车厢内回荡着。不过这次还加入了歌词,“当当当,”他唱着,声音低沉得让车窗都随之微微颤动,“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路边的每一栋住宅和建筑物,都在屋檐下装饰了圣诞节的彩灯。金色小灯泡从房檐上小心翼翼悬挂下来,闪闪发光,组成雪人、泰迪熊和多彩的星星等各种图案。

影子在餐厅前停下车,开车门让乘客们在餐厅正门下车。他回到车里,准备把车开到停车场最远的角落,想独自一人散步回餐厅,让寒冷空气稍微清醒一下头脑。

他把车停在一辆黑色货车旁,猜想是不是刚才在路上超车经过他的那一辆。他关上车门,站在停车场里,呼吸在寒冷空气中凝结成白雾。

影子想象餐厅里的情形,星期三和他的客人们围坐在包间里的一张大桌子旁,整个房间人声鼎沸。影子不知道自己的副驾位子是否真的载过伽梨女神,也不知道车子后座上的到底是谁⋯⋯

“嘿,伙计,有火柴吗?”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影子刚想转过身道歉,说自己没带火柴,枪管就重重击打在他的左眉上方,他倒了下来。他伸出一只手,撑住地面。有人把某样柔软的东西塞进他嘴里,阻止他喊出声。那人动作迅速,显然受过专业训练,对付他就像屠夫对待小鸡一样轻而易举。

影子想大声叫喊,警告星期三,警告他们所有的人,但嘴里除了压抑的呜咽声,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目标全在里面。”有些耳熟的那个声音说,“所有人都就位了吗?”一阵电子信号的噼啪声,对讲机里传来模糊的声音,“我们冲进去,把他们都抓起来。”

“这个大家伙怎么办?”另一个声音问。

“绑起来带走。”第一个声音说。

他们把一个像袋子一样的头罩套在影子头上,用胶带绑住他的手腕和脚踝,丢进货车后厢,开车走了。

关押影子的小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把塑料椅、一张轻便折叠桌和一个带盖子的桶——估计是给影子做临时马桶用的。地板上还有一张六英尺长的黄色海绵乳胶垫,上面铺着一条薄毯。毯子正中央有一块干涸凝块的棕色陈年污渍,可能是血、粪便或是食物。影子不知到底是什么污渍,也没兴趣知道。屋顶有一个铁栅格通风口,下面悬挂着一个光秃秃的灯泡,但影子找不到灯泡的开关。灯一直亮着,在他这一面的房门上没有门把手。

他很饿。

那些神秘人把他推进房间,撕掉绑在他脚踝、手腕和嘴上的胶带,留他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间里四处走动,仔细查看一切。他敲敲墙壁,发出沉闷的金属声音。屋顶有一个很小的通风栅格,门似乎从外面反锁了。

他的左眉上方在缓缓渗血,头也很痛。

地板上没有铺地毯。他敲敲地板,结果发现和墙壁一样是金属的。

他揭开桶盖,在里面小便,再把盖子盖回去。手表显示,自从他在餐厅外遇袭,到现在已经四个小时了。

他的钱包不见了,但他们没有拿走他的硬币。

他坐在折叠桌旁的椅子上,桌上覆着一层有烟洞的绿色台布。影子准备练习让硬币穿透桌面的戏法,他掏出两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开始玩起来。

他在右手掌心藏了一枚硬币,只展示出左手食指和拇指捏住的另一枚硬币。然后,他做出一个把左手的硬币拿走的动作,但实际上却悄悄让硬币落进左手掌心里。他张开右手,露出一直藏在右手里的硬币。

操纵硬币可以让影子集中精力。更确切地说,如果感到愤怒或不安,他就没法变硬币戏法。练习戏法只是一个幌子,甚至没有什么实际用途,但他还是花费大量精力和努力,重复把硬币从一只手变到另一只手里的动作(真的表演其实不用这样大费周折),这样做只是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让头脑从混乱和恐惧中解脱出来、清醒起来。

他又开始了一个新戏法,用单手把一枚五十美分的硬币变成一美分的,但问题是他手上只有两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所以这个戏法完全没有意义。他把两枚硬币轮流藏起来又露出来。他先展示食指和拇指捏住的硬币,另一枚硬币横放着藏在拇指虎口位置,也就是俗称的“虎口藏币”戏法。他把手举到嘴边,轻轻吹一下露出来的那枚硬币,然后让它滑到中指指尖,再推进手掌心,用手指把最初藏在拇指虎口里的那枚硬币拈出来。可因为两枚是同样的硬币,结果就是他先展示出手中的二十五美分硬币,把它举到嘴边吹一口气,放下,然后变出的还是同一枚硬币。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戏法。

他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杀了他,他的手颤抖起来,虽然只是微微一颤,但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从指间掉下来,落在桌子脏兮兮的绿色台布上。

他无法再继续玩下去了,索性把硬币放在一边,拿出卓娅・波鲁诺什娜亚送给他的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银币。他紧紧地把硬币握在掌心,等待着。

他的手表指向凌晨三点的时候,特工们回来审问他。两个人都穿着黑色套装、闪亮的黑鞋子,一头黑发。其中一人是方下巴、宽肩膀、毛发浓密,看上去似乎在高中时代打过橄榄球,手上的指甲被啃得很难看。另一个人发际微秃,戴着银丝边的方框眼镜,指甲修整得很干净。尽管两个人看上去一点也不相像,但影子怀疑,从某种标准程度来说(可能是细胞结构),这两个男人是完全相同的。他们各站在桌子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先生,你为卡格工作多久了?”其中一个问他。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影子回答。

“他还称呼自己为星期三、格林、奥父、老头子。你过去一直和他在一起,先生。”

“我只为他工作了三天。”

“别对我们撒谎,先生。”戴眼镜的特工说。

“好的,”影子说,“我不会撒谎。可我真的只为他工作了三天。”

下巴刮得干干净净的特工突然弯下腰来,手指夹住影子的耳朵用力一拧,同时使劲挤压,一阵剧痛从耳朵上袭来。“我们警告过你,不要撒谎,先生。”他语气温和地说,然后放开手。

每个特工的外套下面都有手枪突出来的轮廓,影子没有动手反击。他就当自己又回到监狱里。管好自己别惹事,影子对自己说,他们还不知道的事,一件也别说。千万别问问题。

“和你在一起的是一群非常危险的家伙,”眼镜特工说,“你应该为了国家的利益尽到公民的职责,坦白交代和他们的关系。”他一脸同情地微笑着,那笑容仿佛在说:我是唱红脸的。

“我懂了。”影子说。

“如果你不想帮我们的话,先生,”下巴干净无须的特工接着说,“你就会知道我们不高兴时会发生什么了。”他一拳猛击影子的腹部。这不是拷打,影子暗自想,他不过是在强调:我是唱白脸的。他痛得干呕起来。

“我当然愿意让你们高兴。”终于能重新说话时,影子回答说。

“我们要求的只是你的合作,先生。”

“我能问⋯⋯”影子突然收声(别问问题,他想,可惜已经太迟了,话已经脱口而出),“我能问一下,我到底是在和谁合作吗?”

“你想让我们告诉你名字?”下巴干净无须的特工问,“你脑子有毛病吗?”

“不,他问得有道理。”眼镜特工说,“知道我们是谁,更容易和我们合作交流。”他端详着影子,笑容灿烂得好像在做牙膏广告。“嗨,我是石先生,我的同事是木先生。”

“其实,”影子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属于什么机构?中央情报局?联邦调查局?”

石先生摇摇头。“哎呀,这个可不像过去那么单纯了,先生,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有秘密部门,”木先生说,“也有公开部门,你知道的,两者之间相互影响。”

“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石先生说着,再一次露出迷人微笑,“我们是好人。你饿了吗,先生?”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花生士力架。“给你,一个小礼物。”

“谢谢。”影子说着,打开包装吃起来。

“我猜你一定想喝点东西。咖啡,还是啤酒?”

“请给我水。”影子说。

石先生走向门口,敲敲门,对门外的警卫说了些什么,后者点点头。一分钟后警卫返回来,手里拿着一个装满冷水的塑料杯子。

“中央情报局,”木先生说着,悲伤地摇摇头,“那些头脑简单的家伙。嘿,石头,我最近听到一个关于中央情报局的笑话,是这样的:我们怎么能确保中央情报局没有卷入肯尼迪总统的暗杀案?”

“我不知道,”石先生说,“怎么确保?”

“他已经死了,不是吗?”木先生说。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感觉好点了吗,先生?”石先生问。

“我想是的。”

“那么,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们,好吗,先生?”

“我们参观游览,去了岩上之屋,然后出来准备吃饭,接下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石先生重重地叹口气。木先生摇摇头,仿佛很失望,然后一脚踢在影子的膝盖上。钻心的疼痛。接着,石先生把拳头顶在影子后背大概是右肾的位置上,扭动拳头用力顶压。对影子来说,这疼痛比膝盖上的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我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大强壮,他心想,我可以打倒他们。但他们带着枪,还有,就算他不管用什么手段把他们两个全部干掉或者打倒,他还是被锁在这个小牢房里。(不过那时候他手上就有枪了,有两把手枪。)(不,不行。)

木先生在殴打时,手一直避开影子的脸。不留伤痕,也没有永久的伤害,只是对他的躯干和膝盖拳打脚踢。这非常疼痛,影子手心紧紧攥住那枚一美元的自由女神像银币,等待拷打的结束。

似乎过了很久,拷打终于告一段落。

“我们两小时后再见,先生。”石先生说,“要知道,木先生相当痛恨拷打别人。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我说过,我们都是好人。你站错了边。闲下来的这段时间,你为什么不睡一小会儿?”

“最好别不把我们当回事儿。”木先生警告说。

“木先生的话有道理,先生,”石先生劝说道,“好好想想吧。”

房门在他们背后关上。影子以为他们会关掉房间里的灯,但他们没有。灯泡像一只冰冷的眼睛,照亮整个房间。影子艰难地爬过地板,爬到黄色海绵乳胶垫上,把薄毯子拉起来盖在身上,然后疲倦地闭上眼睛。他无力思考,坠入梦中。

时间流逝。

他又回到十五岁,他妈妈就快死了,她正试图告诉他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但他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在梦中动了动身体,全身上下剧烈的疼痛让他从半睡状态进入半醒状态,他痛得畏缩了一下。

影子在薄毯下面浑身颤抖。他用右臂遮住眼睛,挡住刺眼的灯光。他不知道星期三和其他人是不是还自由、是不是还活着。他希望他们都安全无事。

银币在他左手中依旧冷冰冰的,他能感觉到银币的存在,仿佛它也和他一样熬过了殴打。他恍恍惚惚地想,为什么银币在他的体温下一直没有变暖。他进入半睡半昏迷的状态,银币、自由女神、月亮,还有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不知何故它们都缠绕在一起,组成一道从地底深处直达天空的银色光带,而他乘着光带高高升起,将身体的疼痛、心灵的伤痛和恐惧远远抛下,他远离痛苦,仿佛受到祝福般,再次沉入甜美的梦境⋯⋯

从很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什么声音,但已经太晚了,来不及再去思考这些声音了,他已经沉入梦乡了。

迷迷糊糊中,他希望那些人不要再来叫他起床,然后继续殴打他、冲他大声叫喊。接着,他高兴地发现,他真的睡着了,不再感到寒冷。

有人在某处大声叫救命,也许是在他梦中,也许不是。

影子在海绵乳胶垫上翻一个身,翻身时发觉又多了几处疼痛的地方。他希望自己不要醒来,结果放心地发现睡意再次将自己笼罩。

有人正在摇晃他的肩膀。

他想告诉他们不要吵醒他,让他继续睡下去,别来打搅他,结果只是发出一声梦呓。

“狗狗?”是劳拉在说话,“你必须醒了。快点起来,亲爱的。”

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他刚刚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到监狱、囚犯、接踵而来的众神,而现在劳拉叫他起床,告诉他上班的时间到了,也许在上班之前还有足够时间来杯咖啡,来个热吻,或者不只是热吻。他伸出手摸她。

她的肌肤冷得像冰块,而且黏乎乎的。

影子顿时睁开眼睛。

“这些血是从哪儿来的?”他问。

“别人的血,”她说,“不是我的。我身体里装满了甲醛,还混合了甘油和羊毛脂。”

“别人是谁?”他继续问。

“警卫们。”她说,“没事了,我杀了他们。你最好赶紧起来。我想他们都没来得及发出警报,从外面那边拿件外套穿上,要不你会冻坏的。”

“你杀了他们?”

她耸耸肩,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她的手看起来仿佛刚刚画完手指颜料画,而且只用了深红色这一种颜色。她脸上和衣服上沾满斑斑点点的红颜色(她还穿着下葬时的那套蓝色套装),让影子联想起杰克逊・波洛克[11]。想到杰克逊・波洛克的画,比接受血淋淋的事实让人舒服多了。

“死了之后,杀人会更容易一些。”她告诉他,“我的意思是,因为死后你不再有偏见,杀人就不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但杀人对我来说可是大事。”影子说。

“你想留在这里等早班警卫吗?”她说,“喜欢的话就留下好了。我还以为你想离开这里呢。”

“他们会认为是我杀的人。”影子呆呆地说。

“也许吧。”她说,“穿上外套,亲爱的,否则你会冻僵的。”

他走到外面走廊,走廊尽头是警卫室,里面躺着四具尸体:三个警卫,还有那个自称石先生的家伙。他的搭档不知道去哪里了。从地板上拖行的血痕来看,其中两具尸体是被拖到警卫室,然后丢在地上的。

影子的外套挂在衣架上,钱包还在口袋里,显然没有人动过。劳拉撕开两个装着糖果的纸盒。

直到现在,影子才能好好看清那几个警卫,他们穿着深色迷彩装,上面没有任何官方标识,让人无法辨别他们到底为哪个政府部门工作。光看打扮,他们也可能是周末来打野鸭的猎人,为打猎特意穿了迷彩服。

劳拉伸出冰冷的手,抓住影子的手。她已经用一根金项链串起影子送她的那枚金币,挂在脖子上。

“很漂亮。”影子说。

“谢谢。”她甜甜一笑,美丽动人。

“其他人怎样了?”他问,“星期三和其他那些人呢?他们被关在哪里?”劳拉递给他一把巧克力棒,他装进衣服口袋里。

“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很多空牢房,其中一间关着你。哦,对了,有个警卫去一个空牢房里看杂志手淫,被我吓了一跳。”

“你在他手淫的时候杀了他?”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想是吧,”她有些不太自在地说,“我担心他们会伤害你。必须要有人保护你,而我说过我要保护你,是不是?给你,拿着这些。”她递给他几片内含化学药剂的暖宝宝:薄薄的一层衬垫,只要拆掉封条,它们就会自动升到比体温略高的温度,能保暖几个小时。影子把暖宝宝也装到口袋里。

“守护我。是的,你的确做到了。”他说。

她伸出手指,轻轻抚摩他左边眉毛上方的伤口。“你受伤了。”她说。

“我没事。”他说。

他推了一下墙上的金属门,门缓缓地打开,门口距离外面的地面还有四英尺高度。他跳下来,感觉地面是沙砾。他抱住劳拉的腰,把她抱下来,就像过去一样,想都没想地就抱住她⋯⋯

月亮从厚重的云层后面露出来,低低地悬挂在夜空中。月亮快要落下去了,但洒在雪面上的月光还是很亮,足以看清周围的一切。

他们逃出来的地方,原来是长长一串涂成黑色的货运火车中的一节车厢,货车停在或是被遗弃在一片树林旁。许许多多节车厢一直延伸到树林中,超出他的视力范围。他当然是被关在火车车厢里,他早该猜到的。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问死去的妻子。

她缓缓摇头,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你发出光芒,就像是黑暗世界中的灯塔一样明亮。”她告诉他,“找到你一点也不难。好了,你该走了。走得越远越快,越快越好。别用信用卡,这样你就会安全无事。”

“我该去什么地方?”

她的手撩起自己纠缠成一团的头发,从眼前拨开。“公路在那个方向,”她告诉他,“该做什么尽管做,别有什么顾忌。如果可以的话,偷辆车子。向南边走。”

“劳拉,”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你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知道这些人都是什么人吗?你杀的到底是什么人?”

“是的,”她说,“我想我都知道。”

“我欠你一个人情,”影子说,“没有你的话,我还被关在这里。我可不觉得他们对我有什么好的打算。”

“是的,”劳拉说,“他们不会对你打什么好主意。”

他们离开空置的火车车厢。影子想起他见过的其他火车,没有窗户的金属车厢,汽笛鸣响,穿过夜色孤独地前进。他的手指在口袋里紧紧抓着那枚自由女神银币,他想起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还有她在月光下凝视着他的样子。你问她想要什么了吗?⋯⋯向死人提问是最明智的选择,有时候他们会告诉你真相。

“劳拉⋯⋯你想要什么?”他终于开口问。

“你真的想知道?”

“是的,请告诉我。”

劳拉抬起头,死滞的蓝色眼眸凝视着他。“我想重新活过来。”她说,“不是这种半死的状态。我想要真正地活着。我想要再次感觉到心脏在胸膛里跳动,我想要感觉血液在血管中流动——温热、腥咸、真正的血液。你可能觉得很怪,你活着的时候感觉不到鲜血的流动,但是相信我吧,等你的血液也停止流动时,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她揉揉眼睛,手上沾染的血弄污她的脸。“你看,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感觉很难受。你知道为什么死人只在晚上出来活动吗,狗狗?因为在黑暗中,它们才更容易被别人当作活人。我不想假装是活人,我想真正活过来。”

“我不明白你想要我做什么。”

“让我活过来,亲爱的。你会找到办法的,我知道你会。”

“好吧,”他说,“我会尽力的。如果我真的找到办法,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但她已经离开了,树林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天边淡淡的一层灰白色,提醒他那边是太阳东升的方向。十二月凛冽的寒风中传来几声孤独的悲啼,可能是睡得最晚的夜鸟,或是起得最早的晨鸟。

影子面向南方,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