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命不过是昙花一现,

死亡如影随形时时跟随,

她是房中暂时的租客,

他却是等在楼梯上的恶棍。

——W.E.亨利《生命不过是昙花一现》

星期六早晨,只有已经起床的卓娅・乌特恩亚亚和他们说了再见。她收下星期三给的四十五美元,还坚持要写一张收据给他。收据写在一张过期的饮料折扣券背面,字迹很大、弯弯扭扭的。在清晨阳光下,她显得有些像洋娃娃,苍老的脸上化着精致的妆,金色的头发高高盘在头上。

星期三亲吻她的手,和她告别。“感谢您的盛情款待,亲爱的女士。”他说,“您和您美丽迷人的姐妹们,就如同天空一样光芒四射。”

“你可真是一个坏坏的老男人。”她冲他摇了摇手指,然后又拥抱了他一次。“保重自己,”她叮嘱他,“我可不希望听到你离开我们的消息。”

“那种消息同样会让我悲痛不已的,亲爱的。”

她和影子握手告别。“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对你的评价很高,”她说,“我也是。”

“谢谢。”影子礼貌地说,“也谢谢您的晚饭。”

她惊讶地挑起眉毛。“你喜欢吃?那你有机会一定要再来。”

星期三和影子走下楼梯。影子把手伸进夹克衫口袋里。一美元银币冷冰冰地躺在他手心中,比他用过的任何硬币都更大更重。他以变戏法的传统手法握住它,让手自然垂在身边,然后把手伸直,让硬币滑到手掌前端,很自然地用食指和小指轻轻压住。

“做得不错。”星期三说。

“还在学,没入门呢。”影子说,“纯技术的手法我倒是学会不少,但最困难的就是引导观众盯着错误的那只手。”

“是吗?”

“是,”影子说,“这叫作‘误导’。”他把中指伸到硬币底下,轻轻一推,把硬币推到手掌后部,摸索着在那里轻轻按住它。可是硬币从他手中滑了下来,叮当一声掉在楼梯上,翻滚着落下几层台阶。星期三弯腰捡起银币。

“别人送你的礼物,你不能这样马虎对待,”星期三说,“像这样的好东西,你要把它紧紧抓在手心里才对。别再拿它到处乱抛了。”他检查一下硬币,首先看了看有老鹰的那面,然后翻过来查看有自由女神头像的那面。“啊,自由女神,她很漂亮,是不是?”他把硬币抛回给影子,影子从空中接到硬币,然后把它变没了。看似把它握在左手,其实在右手里,然后又把它变回到左手里。最后,硬币静静地躺在他右手手心,有它在那里,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自由女神,”星期三说,“和美国人拥有的众多神衹一样,源自国外。这一位,是个法国女人,为了照顾美国人的敏感心理,法国人遮住雕像的丰满胸部,然后才作为礼物送给纽约。”他说着,冲着楼梯下面一层台阶上一个用过的安全套皱了皱鼻子,带着一脸厌恶的表情,用脚尖把它踢到楼梯边上。“有人会不小心踩到上面,摔断脖子的。”他不满地嘟哝着,“就像香蕉皮一样,只有最下流、最冷血的人才会把它们到处乱扔。”他推开楼门走到外面,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室外比室内看起来的还要寒冷,影子觉得可能还要下一场雪。“自由女神,”他们向车子走过去时,星期三继续大声评论着,“其实是个婊子,只能躺在一堆尸体上睡觉。”

“什么?”影子问。

“这说法是有根据的,”星期三说,“是个法国人说的。那就是他们在纽约港口竖立雕像的原因:婊子总喜欢在货车丢出来的垃圾上干那种事。你想把火炬举得多高都没问题,亲爱的,但是你的裙子里还是有老鼠,还是有冰冷的精液从腿上流下来。”他打开车锁,让影子坐在副驾驶座上。

“我觉得她很美。”影子说着,把银币拿近一点儿观看。银币上自由女神的脸,让他觉得有点像卓娅・波鲁诺什娜亚。

“这就是男人永恒不变的愚蠢之处,”星期三一边开车一边说,“追逐甜美的肉体,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不过是白骨红颜的皮囊,是蛆虫的食物。每天晚上,你就搂着一堆蛆虫的食物干那事儿。我这么说可没什么冒犯的意思。”

影子从来没见过星期三如此健谈。他觉得,他的这位新老板的个性已经从内向开始转为外向了。“这么说,你不是美国人?”影子问他。

“没有人是真正的美国人。”星期三说,“美国不是真正的原籍。这就是我的观点。”他看了下表。“在银行关门前,我们还有几个小时。顺便说一下,昨晚你对付岑诺伯格,干得相当不错。虽说我有办法把他拉进来,你却让他心甘情愿加入了,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只是因为他想在事情结束之后杀掉我。”

“不会的。正如你很聪明地指出来的那样,他已经老了,那致命一击只会把你打成,怎么说呢,终身瘫痪,成为一个没有任何指望的残废。就算岑诺伯格真的能从即将来临的危难中成功脱身,你还是很有希望存活的。”

“对此还有什么疑问吗?”影子模仿星期三的说话口吻,接着就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做。

“当然有。”星期三说着,把车子停在银行门口的停车场。“这里,”他说,“就是我要打劫的银行。过几个小时银行才会关门。我们先进去打个招呼。”

他冲影子打个手势。影子不情愿地下了车,跟着星期三走了进去。如果这老头真的打算做什么蠢事的话,影子觉得他的脸就不应该被监视镜头拍下来。但好奇心诱惑着他走进银行。他一路低着头看着地板,还不断用手揉鼻子,尽量多做些小动作,遮住自己的脸。

“夫人,哪里有存款单?”星期三问出纳员。

“在那边。”

“谢谢。如果我需要夜间来存款⋯⋯”

“还是同样的表格。”她冲着他和蔼微笑,“你知道夜间存款机的位置吗?大门出去,左手边的墙上。”

“非常感谢。”

星期三拿了几张存款单,他冲那位出纳员微笑告别,然后和影子走出银行。

星期三在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抓着胡子沉思片刻。他走到墙上安装的自动取款机和夜间存款机旁,仔细查看一番。之后,他领着影子穿过马路到对面的超市,在那里给他自己买了一支巧克力奶油软糖雪糕,给影子买了一杯热巧克力。超市进门的墙上装着一部投币电话,电话上方是贴满房屋出租和领养猫狗传单的布告栏。星期三记下投币电话的号码。然后,两个人再次穿过马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星期三突然说,“就是一场雪。一场让人恼火的漫天大雪。为我‘想象’一场雪,怎么样?”

“你说什么?”

“把注意力集中在西边天空上的那些云,想象让云层逐渐变厚,变成乌云。想象灰沉沉的天空,寒冷的狂风从北极呼啸而来。想象下雪的场景。”

“我不认为能有什么用。”

“胡扯。不说别的,至少可以让你的脑瓜子有点事情做。”星期三说着,打开车门,“下面去金科图文快印连锁店,得快点儿。”

雪。影子坐在乘客的位置上,一边啜饮着热巧克力,一边在脑海中想象着。大片大片的雪花,令人眼花缭乱地从天空纷纷飘下,在灰色的天幕下显得如此纯洁雪白。舌间轻舔雪花,似乎可以从冰冷的触感中品尝出冬天的味道。雪花轻柔地亲吻你的脸颊,却拥有冻死人的力量。十二英寸棉花糖一样的积雪,可以把整个世界妆点成一个童话般的王国,让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如此美丽⋯⋯

星期三似乎正在对他说话。

“什么?我没听到。”影子问。

“我说我们已经到了。”星期三说,“你在想什么呢?”

“我正在想象一场大雪呢。”影子说。

在金科图文快印连锁店里,星期三开始复印在刚才从银行拿的存款单。他让店内的员工给他快印两套各十张名片。影子的头开始痛起来,肩胛骨之间的位置感觉很不舒服。他不知道是不是昨晚躺在沙发上睡得不舒服导致的。

星期三坐在电脑屏幕前,正在写一封信函,然后在店内职员的帮助下,打印出几个大尺寸的标志牌。

雪。影子继续想着,在高高的大气层中,围绕一粒微小的尘埃,凝结成完美的小小水结晶,每一朵雪花的形状都是独一无二的、如蕾丝般的不规则六边形,雪结晶组合在一起形成雪花,从高空落下。无数白色的细小雪花,覆盖了整个芝加哥,地上的积雪一点一点地加厚⋯⋯

“拿着。”星期三说着,递给影子一杯金科快印店里的免费咖啡,咖啡表面还漂浮着一团没有融化的速溶植脂末,“我觉得差不多了。你觉得呢?”

“什么差不多了?”

“雪差不多了。我们可不希望整个城市彻底瘫痪,是不是?”

天空现在是军舰灰色的。雪花开始飘落下来。没错,真的开始下雪了。

“其实不是我干的吧?”影子说,“我的意思是,不是我。真的是我让天下雪的?”

“喝咖啡吧,”星期三说,“垃圾货,不过可以缓解头痛。”他又补充一句:“干得不错!”

星期三付钱给金科图文快印店的员工,然后带着标志牌、信笺和名片出来,走到车旁。他打开后备厢,把纸张都放在一个很大的黑色铁盒子里,很像银行保安携带的那种盒子。他关上后备厢,递给影子一张名片。

“A.海多克,A1保安服务公司的保安总监?”影子好奇地问,“这个人是谁?”

“就是你。”

“A.海多克?”

“没错。”

“A是什么的缩写?”

“阿尔弗来多,阿尔方索,奥格斯廷,安博斯?随便你编一个。”

“哦,明白了。”

“我的名字是詹姆斯・奥格曼,”星期三说,“朋友们管我叫詹米。看见没?我也弄了一张名片。”

他们回到车里。星期三说道:“如果你能像想象下雪那样,认真想象一把‘A.海多克’,我们很快就会搞到许多可爱的钞票,足够请我的朋友们今天晚上喝酒吃饭了。”

“如果我们在今晚之前被捕呢?”

“那我的朋友们只能甩了我们俩,自己快活了。”

“我可不想再被抓回监狱。”

“你不会被抓住的。”

“我们已经达成协议,不让我去做违法的事情。”

“不会让你做的。只要你稍稍帮个小忙,煽动一下,参与一点点犯罪同谋,然后就可以分到偷来的钱。相信我好了,你绝对不会被牵连,纯洁得像朵玫瑰花一样。”

“不被牵连?你是指在你那位斯拉夫老朋友敲烂我脑袋之前还是之后?”

“他的视力已经不行了。”星期三安慰他说,“说不定他根本就砸不准你。今天是星期六,银行中午才关门。我们还有一点富余时间需要打发,你想吃午饭吗?”

“好,”影子说,“我快饿死了。”

“我知道一个吃饭的好地方。”星期三说。他一边开车一边哼着小调,调子很轻快,但影子听不出是什么歌。雪花纷纷地落下,与影子刚刚想象的一模一样,让他产生一种奇特的自豪感。从理智的角度思考,他当然知道自己根本就不可能控制下雪,就像他知道口袋里的那枚银币根本就不是月亮变成的一样。话虽如此,可是⋯⋯

他们在一座很大的棚屋式的建筑前停下车。一个牌子上写明只要4.99美元,午餐任吃。“我爱这个地方。”星期三说。

“饭菜很好吃?”影子问。

“不怎么好吃。”星期三说,“不过这里的气氛好极了,绝对不能错过。”

影子吃了炸鸡,觉得味道很不错。吃完饭他才明白,星期三喜欢的氛围,原来是指占据建筑后面那一侧的摊贩买卖。从房间中央悬挂的吊旗广告来看,这是一家出售破产清算抵押品的库房。

星期三回到车子那边,带着一个小手提箱回来,然后进了男厕所。影子估计自己很快就会知道星期三到底有什么打算,不管自己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参与。他沿着清算货架四处晃悠,观看那些出售的商品:写着“仅供飞机上使用”的一盒盒咖啡、给十几岁孩子玩的忍者神龟玩具和战斗公主希拉的模型、插上电源就会用木琴演奏爱国歌曲的泰迪熊玩具,还有演奏节日歌曲的泰迪熊、肉罐头、橡胶套靴和各式各样的套鞋、果汁软糖、印着比尔・克林顿头像的手表、带装饰的迷你圣诞树、做成动物造型的胡椒瓶和盐瓶、人体模型、水果、修女像,还有影子最喜欢的“只缺一根真胡萝卜就完工”的全套堆雪人装备,里面甚至包括塑料煤球眼睛、玉米芯的烟斗和塑料帽子。

看着这些,影子心里琢磨的却是:是什么手法能让人觉得真把月亮从天空上摘下来,变成了一美元的银币;是什么让死掉的女人从坟墓里爬出来,穿越镇子和人交谈。

“这地方是不是很棒?”星期三从厕所出来。手还是湿的,他用手帕擦干。“里面没有纸巾了。”他解释说。他换了一身衣服,现在的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夹克和配套的裤子,蓝色的编织领带,还有厚厚的蓝色毛衣、白色衬衣、黑色鞋子。看上去像是保安。影子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我还能说什么呢,年轻人,”星期三说着,拿起一个用漂浮塑料做的放在鱼缸里的金鱼(“不会褪色,也不用喂食。”),“只能恭喜你的敏锐眼光了。你叫阿瑟・海多克怎么样?阿瑟是个不错的名字。”

“太平庸了。”

“喂,那你自己想一个好了。好了,我们回城里去。现在正是抢劫银行的大好时机,然后我就有点可以自由花费的小钱了。”

“大部分人只是规规矩矩地从自动取款机上取钱。”影子说。

“说来奇怪,这正是我的打算,多多少少算是吧。”

星期三在银行对面街道上的超市停车场停车,从后备厢里拿出铁箱子、一个纸夹板和一副手铐。他把手铐一端扣在自己的左手腕上,另一端扣在铁箱子的把手上。雪还在继续下。他戴上一顶带帽檐的蓝色帽子,把一个尼龙身份牌挂在夹克衫胸前的口袋上。帽子和身份牌上都印着“A1保安服务公司”。他把存款单夹在纸夹板上。然后,他整个人突然变得懒散起来,看上去活像个退休的巡警,不知为什么,居然还挺出一个啤酒肚。

“现在,”他说,“你到超市食品柜台买些东西,再在电话旁等着。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在等你女友的电话,她的车子在半路抛锚了。”

“可她为什么要往这里给我打电话?”

“见鬼,我怎么知道?”

星期三戴上一副褪色的粉红色耳罩,关上后备厢。雪花落在他蓝黑色的帽子和耳套上。

“我看起来怎么样?”他问。

“很可笑。”影子老实说。

“可笑?”

“或者说傻乎乎的。”影子说。

“哦,傻乎乎,可笑。很好。”星期三笑起来。耳罩让他显得很可靠,同时又傻里傻气的挺可爱。他大步走过街道,沿着街边走到银行门口。影子走进超市,开始观看他的表演。

星期三在自动取款机上挂了一个醒目的红色“故障”告示,然后在夜间存款机周围绕了一条红色警告带,在上面贴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告示。影子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切。

告示上面写着:“为提供更好的服务,正在维修改善中。为给您带来的暂时不便表示歉意。”

星期三转过身,面对着街道站着。他看上去很冷,像个低级保安员。

一个年轻女人走过去要用取款机,星期三摇摇头,解释说机器坏了。她诅咒了一句,然后马上道歉,走开了。

一辆车子停了下来,一个男人拿着一个灰色的小钱袋和一把钥匙走出来。影子看见星期三向他道歉,让他在纸夹本上签名,检查了他的存款单,有点吃力地开了一张收据,然后把副本存下来。最后,他打开自己黑色的大铁箱,把那男人的钱袋放了进去。

那人在风雪中冻得瑟瑟发抖,不停地跺着脚,不耐烦地等着这个老保安做完这一套毫无意义的行政规定,这样他才能放下准备存的钱,逃离寒冷,赶快走人。一拿到存款收据,他立刻钻进汽车离开了。

星期三带着铁箱穿过街道走过来,在超市里买了一杯热咖啡。

“下午好,年轻人。”经过影子身边时,他慈祥地笑着和他打招呼,“天气可真够冷的。”

他走回街对面,从人们手中接过灰色的装钱的袋子或信封。星期六下午,正是大家把一天的营业收入或者一周的工资存进银行的日子。他戴着可笑的粉红色耳罩,是工作认真负责的老保安。

影子买了几本杂志,《火鸡猎手》《人物》,还有《世界新闻周报》——原因是封面上那张可爱的大脚怪照片,接着观看窗户外面。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一个白胡子的中年黑人男子问他,他看起来好像是这里的经理。

“谢谢,伙计,不需要。我在等一个电话。我女友的车子半路抛锚了。”

“可能是汽车电池的问题,”那人说,“那东西只能用三年,或者四年,可人们总忘记换新的,其实根本花不了多少钱。”

“没错。”影子说。

“在这儿等吧,大个子。”经理说完,又回到超市里面了。

大雪把街景变成玻璃雪球内的世界,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

影子欣赏着,被深深打动了。他听不到街对面的说话声,感觉好像在看一部默片时代的电影,只能看到表情和动作:老保安是个有点粗暴但认真负责的家伙,也许是有点儿装模作样,但绝对是出于善意的。每个人都把自己的钱交给他,然后走开,他们因为认识他而感到有些快乐。

就在这时,警车停在银行门口,影子的心沉了下来。星期三冲警察抬了下帽子,然后慢慢走到警车旁。他打了声招呼,把手伸到打开的车窗里和警察握手,点点头,然后在衣袋里翻了一通,找出一张名片和一封信函,把它们递给车子里的警察。最后,他慢悠悠喝了口咖啡。

电话响了起来,影子取下电话听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厌烦无聊。“A1保安公司。”他冲着电话说。

“我可以和A.海多克先生讲话吗?”街对面的警察在电话里问。

“我就是安迪・海多克。请讲。”影子说。

“海多克先生,我们是警察。”街对面警车里的警察继续说,“你们是不是安排了一个保安在伊利诺斯州第一银行门口?就在市场和第二街转角处。”

“哦,没错。是詹米・奥格曼。有什么问题吗,警长?詹米他还守规矩吧?没有喝醉吧?”

“没问题,先生。你的人表现得很好,先生。我们只是想确定一切正常。”

“请你转告詹米,如果再发现他在工作期间喝酒,警官,他就要被开除了。你告诉他,工作完了,让他滚蛋。我们A1保安公司对犯错是零容忍的。”

“这些话恐怕真的不该由我来告诉他,先生。他现在干得不错。我们之所以关注,是因为这份工作一般来说需要两个保安同时做。现在这样太危险,一个没有武器的保安,独自处理那么多的钱款。”

“跟我说也没用。告诉伊利诺斯州第一银行里的那些吝啬鬼们吧。我放在岗位上的人都是最优秀的。和你一样优秀。”影子发现自己开始慢慢熟悉起他扮演的这个人物来,他甚至感到自己真的变成了安迪・海多克:他在烟灰缸里掐灭廉价的香烟,在星期六的下午还有一堆文件等着处理,他的家在肖姆伯格镇,还在湖畔的小公寓里养着一个情妇,“你知道,你听上去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警官,你⋯⋯”

“我叫迈尔森。”

“迈尔森警官。如果你需要一份周末兼职的工作,或者你离开警队之后,不管什么原因离开,你都可以给我电话。我们永远需要优秀的人才。你有我的名片吗?”

“是的,先生,我有。”

“留着那名片,”假冒的安迪・海多克说,“记得给我电话。”

警车开走了,星期三又冒雪走回岗位,继续应付排成一队、等着把自己的钱交给他的人。

“她还好吧?”超市经理从店内探出头来,关心地问,“你女友?”

“真是电池的故障,”影子说,“我还得接着等。”

“女人呀。”经理感叹一声,“希望你的女人值得你等待。”

冬日夜晚降临,下午的光线转眼即逝,天色慢慢转黑,街灯亮起来。更多的人把钱交给星期三。突然,仿佛是收到某个影子看不到的信号,星期三走到墙边,移走“故障”告示,有些艰难地穿过泥泞的路面,走向停车场。影子在原地等了一分钟,跟着走了过去。

星期三已经坐在车子后座上,他打开金属箱,正在把里面的东西一一分类,放在后座上。

“开车。”他下命令说,“去州府大街的伊利诺斯第一银行。”

“再表演一次?”影子问,“不怕影响你的好运气?”

“根本不会。”星期三说,“我们要去办点银行手续。”

影子开车时,星期三坐在后座上,从一堆存款袋里取出钞票,把支票和信用卡签单放在一边,再从几个信封里取出现金,然后把手上的现金都放回金属箱里。影子把车停在距离银行门口五十码远的地方,避开监视摄像头的监控范围。星期三下了车,把存款信封塞进夜间存款机里,再打开夜间银行的安全门,把灰色存款袋也扔进去,然后关上门。

他爬进车子坐在副驾驶座上。“现在开车去I-90国道,”星期三说,“沿着路牌向西开,去麦迪逊。”

影子发动汽车。

他们离开时,星期三扭头看了一眼银行。“你看,孩子,”他开心地说着,“这一手会把他们搞迷糊的。不过,真想搞到大钱的话,你就得在星期天凌晨四点半干这个。那个时候,所有的夜总会和酒吧刚刚结算完周六晚上的收入。选好银行,盯好携带巨款的家伙——通常派来存款的都是老实的大块头,有时候也带几个保镖,不过都不是什么机灵家伙——你可以一晚就搞走二三十万美元。”

“真这么容易得手的话,”影子问,“怎么不见人人都来这一手?”

“这可不是什么零风险的买卖,”星期三说,“尤其是在凌晨四点半的时候。”

“你是说警察在凌晨四点半的时候特别警惕?”

“才不是呢。但保镖们会特别谨慎。所以事情可能会变得很棘手。”

他点出一叠五十美元的钞票,然后再加上一小叠二十美元的,在手上掂掂重量,递给影子。“给你,”他说,“这是你第一周的薪水。”

影子没有数,直接把钱放进口袋里。“这么说,这就是你的工作,靠这个赚钱?”他问。

“我很少这么干,除非需要很短时间内搞到一大笔钱。总而言之,我总是从那些压根不知道自己被骗的人身上骗钱,这种人从来不会抱怨,等你下次再来骗他们时,他还会乖乖排好队等着你。”

“那个叫斯维尼的家伙说你是骗子。”

“他说得没错。不过,我不仅仅是个骗子,我需要你也不仅仅为了干这个,影子。”

他们在黑暗中开车前行,雪花在车前灯的光束下飞舞,迎面扑到挡风玻璃前。这景象有一种催眠的力量。

“世上只有这一个国家,”星期三在一片寂静中突然开口,“关心自己到底是什么。”

“什么?”

“其他国家都知道自己是什么。挪威人不会去探寻挪威的心灵,也没有人去寻找莫桑比克的灵魂。他们知道自己是什么。”

“你的意思⋯⋯?”

“只是想出了声。”

“你一定到过很多国家。”

星期三没有说话,影子望着他。“没有,”星期三叹了口气,“我从没到过其他国家。”

他们在加油站停车加油,星期三穿着保安的衣服,拎着手提箱钻进洗手间。出来之后,他已经换好一身笔挺的浅色西装,脚踏棕色皮鞋,还有一件及膝的棕色大衣,看上去像是意大利货。

“到了麦迪逊之后怎么走?”

“走十四号高速公路往西到春绿镇。我们要在一个叫岩上之屋的地方和其他人会合。你去过那里吗?”

“没有。”影子说,“但我见过去那儿的指示路牌。”

通向岩上之屋的指示路牌在那一带到处都是,在伊利诺斯州、明尼苏达州、威斯康星州,随处可见歪歪斜斜、字体模糊的指示路牌,影子估计哪怕远在艾奥瓦州都有,所有指示牌都告诉你有一个叫岩上之屋的地方存在。影子看着指示路牌,十分好奇。那屋子真的摇摇欲坠地耸立在岩石之上吗?那块岩石真的很有意思吗?还有那屋子也很有意思吗?这些想法在他脑中盘旋,很快又被抛在脑后。他向来没兴趣参观这些所谓的路边景点。

他们开车经过麦迪逊州府大厦的圆屋顶(又是一个完美的玻璃雪球中的世界),然后驶下州际公路,转到镇公路上。开车行驶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路过几个名字诸如“黑土地”之类的小镇,然后转到一条狭窄的路上,经过几个巨大的、覆盖着白雪的花坛,上面盘绕着类似蜥蜴的龙。树林围成的停车场上几乎是空的。

“这里很快就关门了。”星期三说。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影子问。他们穿过停车场,走向一个低矮的、毫不起眼的木头建筑。

“这是一个路边景点,吸引人们来参观的地方,”星期三说,“全美国最好的一个。也就是说,它是一个充满力量的地方。”

“什么意思?”

“很简单,”星期三说,“在其他国家,经过这么多年,人们一眼就能辨别出那些拥有神奇力量的地方。有时可能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地方,有时是一处特殊的存在。人们知道那里会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那些地方有一些聚焦点、通道,或是窗口,可以通向无所不在的神。于是,他们在那些地方建造寺庙,或者教堂,或者竖起巨石阵,或者⋯⋯喂,你应该明白了吧。”

“美国也一样啊,全国各地到处都有教堂呀。”影子问。

“没错,不仅每一个村镇有,有时候甚至每一条街上都有。但要说到有什么重要意义,恐怕它们跟牙科诊所处于同一水平。不过,在美国,人们仍说自己获得了感召,至少某些人是,觉得超凡脱俗的虚空中有声音在召唤自己。为了回应这种召唤,他们会建起一座古怪建筑,用他们从没去过的地方的啤酒瓶子,或者在某处竖起一个蝙蝠们根本住不惯的巨大蝙蝠屋。这些就是路边景点:人们只是感觉到某种力量吸引自己来这个地方参观。换了世界上其他国家,人们马上就能感觉到一种超凡脱俗的力量触动到自己。但在美国,人们只是买上一份热狗,四处走走,看看热闹。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体验到一种连自己也无法描述的心满意足,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们同时又感到一种极大的失望和不满。”

“你还真有不少与众不同的古怪理论。”影子嘲笑说。

“这不是什么古怪理论,年轻人。”星期三说,“用不了多久,你自己就会明白了。”

售票窗口只有一个还开着。“还有半小时我们就停止售票了,”售票的女孩说,“你看,至少要两个小时才能把里面逛一圈。”

星期三用现金买了他俩的门票。

“岩石在哪里?”影子问。

“在屋子下面。”星期三回答说。

“那么屋子在哪里?”

星期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闭嘴,两人向前走。往里面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一台自动钢琴正在演奏曲子,似乎是一首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这个地方看起来像是六十年代的单身汉小屋,在几何结构方面做了巨大改动。里面有石头工艺品、成堆的毛毯、巨大而难看的蘑菇形褪色玻璃灯罩。螺旋楼梯上面还有一间塞满小玩意的房间。

“据说这里是弗兰克・劳埃德・错误先生建造的,他是弗兰克・劳埃德・正确先生的邪恶双胞胎兄弟。”星期三为自己的玩笑咯咯地笑着。

“我在一件T恤上见过这个地方。”影子说。

上上下下走过许多台阶之后,他们来到一间全部用玻璃建造的、极其细长的房间,房间向外突出,如同一根伸出去的尖针,可以凌空看见下面几百码外的黑白相间的光秃树林。影子站在那里,看着外面雪花纷飞。

“这就是岩上之屋?”他迷惑地问。

“算是吧。这里是‘极限之屋’,是岩上之屋的一部分,不过是后来才加盖的。哦,我的年轻朋友,这间屋子的秘密,我们连个边儿都还没碰到呢。”

“我想起你刚才说的理论,”影子说,“照你的说法,迪士尼乐园就是这个国家最神圣的地方了?”

星期三皱了皱眉,抓抓胡子。“沃尔特・迪士尼在佛罗里达州中部买了一块橘子林,在上面建造了一个游乐世界。那里没有任何魔力。我觉得最初的迪士尼乐园可能还有些真东西,有些力量也许保留了下来,只不过被扭曲了,让人很难接触到。很显然,现在的迪士尼乐园没有任何非凡之处。不过,佛罗里达州很多地方都拥有真正的魔力,只要你肯睁大双眼仔细寻找。啊,说到威基沃奇的美人鱼⋯⋯跟我来,走这边。”

到处都是音乐声:刺耳的笨拙音乐,有时还会微微跑调。星期三掏出一张五美元钞票,塞进换币机器,换出来一把黄铜色的金属币。他塞给影子一枚。影子接过来,发现一个小男孩正注视着他,于是把金属币放在拇指和食指中间,一下子把它变没了。小男孩跑回妈妈身边,用力拽着妈妈的外套下摆。但他的妈妈正在查看一个在这里随处可见的圣诞老人像,上面写着“此处陈列数量超过六千个”。

影子跟着星期三走出去,沿着标志往“昨日之街”走去。

“四十年前,阿力克斯・乔丹——他的头像就印在你右手拿的金属币上,影子——开始在一座高耸突出的山崖岩石上建造房屋,这地方根本不属于他,甚至连他本人也无法告诉你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人们跑来看他建造屋子——好奇的人、迷惑不解的人,还有那些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告诉你为什么前来观看的人。于是,他做了在他那个年代里任何一个明智理性的美国人都应该做的事情:他开始向参观者收费。当然不是很贵,可能只要五美分,或者一毛钱。他继续扩建下去,来参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把那些五美分、十美分的门票钱收集起来,房屋建造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奇怪。他在房屋下面的地基里建造了这些仓库,里面摆满给人参观的东西,而人们也真的跑来了。每年都有几百万人来这里参观游览。”

“为什么?”

星期三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们走进灯光昏暗、两旁被树木围绕的“昨日之街”。拘谨地抿着嘴的维多利亚时代的陶瓷娃娃们,一排排坐在布满灰尘的商店橱窗里,向外看着他们,仿佛恐怖电影里的道具。他们脚下踩着鹅卵石,头顶上是黑暗的屋顶,耳边还有刺耳的音乐背景声。他们经过一个装满破烂木偶的玻璃盒子,走过一个放在玻璃箱里的颜色过于闪亮的金色音乐盒。他们走过牙医诊所和药店。(“欧力瑞牌磁力腰带,帮你恢复能量!”)

街道的尽头有一个巨大的玻璃箱,里面有一具女性人偶,穿戴得像是吉普赛的算命女巫。

“好了。”星期三大声说,声音盖过了机械音乐声,“办大事之前,最应该做的就是请教命运女神诺恩[8]。我们假设这位女巫就是我们的命运女神,怎么样?”他把一枚黄铜色的上面印有岩上之屋图案的金属币塞进投币口。机器一阵颠簸,运转起来。吉普赛女人抬起手臂,再放下。一个小纸条从投币口弹了出来。

星期三拿起来看了一眼,嘟哝一声,把它折好放在口袋里。

“你不把预言给我看看吗?我会给你看我的。”影子说。

“男人的未来是属于他自己的私事。”星期三表情僵硬地说,“我也不会要求看你的。”

影子把金属币塞进投币口,然后拿到了自己的纸条。上面写着:

每一次结束都是新的开始

你的幸运号码是无

你的幸运颜色是死亡

箴言:

有其父必有其子

影子做了个鬼脸。他把预言纸条折好,放在贴身口袋里。

他们继续往里走,走下一条红色通道,经过很多房间,里面摆放着空椅子,上面放着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所有乐器都在自动演奏,或者看上去像是在自动演奏。只要你投入一枚硬币,琴键就会压下去,铙钹撞击,压缩空气进入单簧管和双簧管。影子带着不怀好意的快乐,仔细观察着。他发现机械手在演奏弦乐器的时候,弓弦并没有真正接触到乐器,不是还差一段距离,就是位置偏了。不知他听到的音乐声真的是由这些管乐和打击乐器演奏出来的,还是播放的录音带。

感觉走了几公里的路,他们来到一间名叫“日本天皇屋”的房间。其中一整面墙壁堆满了只会出现在噩梦中的十九世纪伪东方风情的假人,浓眉大眼的机械人鼓手敲打着铙钹和鼓,站在装饰着龙的巢穴里向外瞪视着众人。假人们正演奏折磨人类听觉的圣・桑恩的《死亡舞蹈》。

岑诺伯格坐在长椅上,面对着天皇机器人,手指轻轻敲打着音乐的拍子。笛音嘈杂,钟钹刺耳。

星期三在他身边坐下,影子觉得自己还是继续站着比较好。岑诺伯格伸出左手,先和星期三握手,然后和影子握手。“很高兴见面。”说完,他就坐回去继续倾听,看样子他相当欣赏这段音乐。

《死亡舞蹈》到达狂风暴雨般的高潮,走向不和谐的尾声。所有乐器都严重走调,更增添一种冥世的感觉。之后,一首新曲子开始了。

“你的银行抢劫干得怎样?”岑诺伯格问,“进行得不错吧?”他站起来,有点不情愿地离开“日本天皇屋”和那里面轰鸣的难听的音乐。

“和蛇钻进黄油洞里一样容易。”星期三说。

“我拿屠宰场的养老金过活,”岑诺伯格说,“我没什么过分的要求。”

“养老金持续不了多久,”星期三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他们穿过更多的走廊,经过更多的自动音乐播放机。影子开始意识到他们并没有按照游客的参观路线前进,而是似乎按照星期三自己的计划走了另外一条参观路线。他们走下一条斜坡,影子糊涂起来,这条路似乎刚刚走过。

岑诺伯格突然抓住影子的胳膊。“快点,来这儿。”他说着,把他拖到墙边一个巨大的玻璃柜子前。里面是一组立体模型,流浪汉躺在教堂门前的教堂墓地里。“醉鬼的噩梦”,标签上的说明解释说这是一个十九世纪的投币观看的机器,最初摆放在英国的某个火车站里。投币口经过改装,适合投入带有岩上之屋图像的黄铜硬币。

“把钱放进去。”岑诺伯格催促说。

“为什么?”影子迷惑不解。

“听我的,你必须看看这个。”

影子塞进硬币。躺在墓地里的醉鬼举起酒瓶,喝了一口。一块墓碑翻开,出现一个伸出双手的僵尸。又一块墓石翻开,墓碑前的鲜花变成微笑的骷髅头。有个鬼影出现在教堂右侧,教堂左侧则浮现出一个长着尖角、令人不安的鸟脸怪物,转瞬即逝。一个灰白的影子,只有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幽灵,从墓碑石悄悄移动到阴影中,然后消失不见。就在这时,教堂的门突然打开了,神父走出来。幽灵、鬼魂和僵尸瞬间全部消失不见,墓地上只剩下神父和醉鬼。神父轻蔑地低头看了一眼酒鬼,然后回到房间里,他背后的门关上了。现在只剩下酒鬼一个人。

这个靠发条控制的装置所讲述的故事让人感到极其不安。影子觉得,更让人觉得不安的是发条装置竟然设定出这样的故事。

“知道我为什么看这个吗?”岑诺伯格问。

“不知道。”

“这就是世界,真实的世界。就在这里,在这个盒子里。”

他们穿过一间血红色的房间,里面塞满古老戏院里用的管风琴和硕大的风琴管子,看起来像是从酿酒厂搬来的巨大的黄铜酿酒桶。

“我们要去哪里?”影子问。

“旋转木马室。”岑诺伯格说。

“通向旋转木马室的标示早就过了,过了好几次了。”

“他们走他们的路。我们绕着圈子走。有时候,绕远路反而走得更快。”

影子的脚开始痛起来,他对这番话很不以为然。

楼上一个房间里,一台自动机器正在演奏《章鱼花园》。房间中央是一头黑色鲸鱼似的动物的巨大复制品,巨大的玻璃纤维嘴巴里还有一艘真实大小的船的模型。他们从旁边绕过,走到“旅行大厅”,看到贴满瓷砖的汽车,还有鲁宾・哥德堡[9]设计的小鸡装置,墙上贴着发黄的缅甸牌剃须刀的广告。

生活充满艰辛

辛苦操劳一生

保持下巴整洁

没有胡须烦恼

缅甸牌剃须刀

还有一则广告词:

他勇敢承担压力

险途也在他面前屈服

只有同样敢于承担责任者

才是他真正的朋友

缅甸牌剃须刀

他们来到一道斜坡下面,前面有一个卖冰淇淋的小店。冰淇淋店还没有关门,里面正在擦洗桌面的女孩脸上却挂着一副“已经关门”的表情,他们只好去旁边的比萨咖啡店。咖啡店里空荡荡的,里面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他穿着一件亮色的格子花纹套装,戴着淡金色的手套。老人个子很瘦小,就是那种看起来仿佛被流逝的时间缩小了的小老头。他正在吃一个巨大的、堆了很多雪球的圣代冰淇淋,喝超大杯的咖啡。他面前的烟灰缸里,还有一支正在燃烧的黑色小雪茄。

“三杯咖啡。”星期三吩咐影子去买咖啡,自己进了洗手间。

影子买了咖啡,回到岑诺伯格身边。岑诺伯格已经坐到老黑人身边,偷偷摸摸地抽着香烟,好像怕被人抓住似的。老人正开心地拨弄着圣代冰淇淋,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小雪茄。不过等影子一出现,他立刻拿起雪茄,猛吸一口,然后吐出两个烟圈。第一个烟圈大一点,另一个小些,正好从第一个烟圈里穿过去。老人笑起来,自鸣得意到极点。

“影子,这位是南西先生。”岑诺伯格介绍说。

老人站起来,伸出戴着淡金色手套的右手。“很高兴认识你,”他的笑容很开朗,“我知道你一定就是那个人。你帮那个独眼的老混蛋做事,是不是?”他说话带着一点轻微的鼻音,可能是西印度群岛的口音。

“我为星期三先生工作,”影子说,“请坐。”

岑诺伯格继续吸烟。

“我认为,”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中透着沮丧,“我们这类人这么迷恋香烟,不过是因为香烟让我们回忆起他们曾经为我们焚烧的祭品,当他们想寻求我们的赞同或欢心时,烟雾就会袅袅升起。”

“他们可从来没给过我那种东西,”南西先生说,“我能指望的,顶多就是一堆新鲜水果,或者是咖喱羊肉,那种喝起来又慢又冷的玩意儿,再加上一个大奶子的女人来取悦我。”他微笑时露出一口白牙,冲着影子眨眨眼。

“现在全没了,”岑诺伯格沮丧的情绪还没有消失,“什么都没了。”

“这个嘛,我现在能弄到的水果也没过去多了,”南西先生说,他目光闪烁、炯炯有神,“但只要有钱,大奶子女人还是能搞得到,没有什么比大奶子的女人更好的了。有人会说,用钱买到的女人没什么好东西。可我要告诉你,在寒冷的冬天早晨,只有大奶子女人才能把我发动起来。”南西大笑起来,是那种呼哧呼哧、连咳带喘的善意的笑。影子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开始喜欢上这个老头。

星期三从洗手间出来,和南西握手。“影子,你想吃点什么吗?来块比萨,还是来个三明治?”

“我不饿。”影子说。

“让我教你点事吧。”南西先生说,“两餐中间可能会隔很长一段时间。如果有人提供食物给你,记得一定说要。我不再年轻了,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永远不要对上厕所、吃东西,或者闭上眼打半小时瞌睡的机会说‘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但我现在真的不饿。”

“你是个大高个儿,”南西用一双红褐色的老眼凝视着影子浅灰色的眼睛,“人高马大。但我老实告诉你,你看起来并不怎么聪明。我从前有个儿子,要说他那股傻劲儿,简直就跟买一送二愚蠢大甩卖时,他买了一大批囤着似的。你让我想起他来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把你的话当作恭维来听了。”影子客气地说。

“老天爷早晨给大伙儿发脑子,你睡过头没赶上吗?我说你傻,你还当恭维呢!”

“我说恭维,是因为你拿我跟你家人比较。”

南西先生掐灭雪茄,拍打干净手套上并不存在的烟灰。“你也许不是老独眼做出的最差选择。说到这个,”他抬起头看着星期三,“你知道今晚我们这边有多少人会来吗?”

“我给我能找到的每个人都发了信,”星期三说,“很明显,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赶来。还有一些人,”他别有深意地看了岑诺伯格一眼,“本来还不想来呢。不过,我确信至少有几十人会来。我们商谈的话题会通过他们传出去。”

他们继续前行,经过一套展示的盔甲(“维多利亚时代的赝品”,他们从装在玻璃柜中的盔甲旁走过时,星期三说,“近代的假货,十七世纪复制的十二世纪的头盔,十五世纪的左手护臂⋯⋯”),星期三推开出口的门,带领他们在建筑外面转圈子。(“我真受不了这些进进出出的门,”南西先生抱怨说,“我不像过去那么年轻了,我可是从热带地区来的。”)他们沿着一条有遮雨棚的走道,走进另一个房门,来到了旋转木马室。

汽笛风琴正在演奏音乐,是施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曲调轻松活泼,偶尔会冒出一两个走调的音符。他们进来的那面墙上悬挂着古董的旋转木马,足足有几百只,有些需要重新油漆,有些需要好好擦洗去污。木马上方悬挂着几十个长着翅膀的天使,显然是用商店橱窗里的女体模特改造的,有些赤裸着她们让人分辨不出性别的胸部,有些假发已经不见了,在黑暗中眼神呆滞无神地俯视着下方。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那一座旋转木马。

一块标志牌上说,这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旋转木马、总重量是多少、哥特式的树枝形装饰灯上悬挂了几千个灯泡等等。旁边的警告牌说,禁止任何人爬上旋转木马的基座,或者骑旋转木马上的动物。

那是些多么稀奇古怪的动物呀!影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情不自禁被吸引住了。几百只真实大小的动物,正在旋转木马的转盘上转动着。那里有真实世界中存在的动物,也有只出现在幻想中的动物,还有两者相结合的动物。每一只动物都与众不同——他看到女美人鱼和男人鱼,半人马和独角兽;大象(一只大的,还有一只小的)、斗牛犬、青蛙和凤凰,还有斑马、老虎、人头狮身蝎尾兽和蛇怪;拉着马车的天鹅、白色的公牛、狐狸、双胞胎海象,甚至还有海蛇。所有的动物都色彩鲜艳,看上去栩栩如生。每当一支华尔兹舞曲结束,另一支舞曲又立刻演奏起来,旋转木马永不停息地旋转着,连速度都没有减慢下来。

“这个是干什么用的?”影子问,“我是说,好吧,这个是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有几百种动物、几千个灯泡,永远不停息地旋转着,而且还没有人骑上去过。”

“它可不是随便骑的,不是给人类骑的。”星期三解释说,“它在这里,是为了让人赞美它、崇拜它。它拥有魔力。”

“它就好像是一个转经轮,不停地转呀转呀,”南西先生补充说,“用来积聚力量。”

“那么,我们在哪儿会见其他人?”影子接着问,“我记得你说过在这里可以碰见他们的。可现在这里是空的。”

星期三又露出他那种吓人的微笑。“影子,”他说,“你的问题太多了。我给你工钱可不是让你来提问的。”

“抱歉。”

“好了,站过去,扶我们上去。”星期三说着,走到旋转木马基座一侧,旁边就悬挂着旋转木马的说明牌和严禁登上木马的警告标志。

影子本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帮他们一个一个登上了木马基座。星期三似乎很笨重,岑诺伯格是自己爬上去的,只扶了一下影子的肩膀保持身体平衡,南西先生轻得仿佛没有任何重量。三个老人都爬上了木马基座,往前走一步,单脚一跳,就跳上旋转木马的转盘。

“喂!”星期三冲他大叫,“你怎么还不上来?”

影子犹豫了一瞬,匆忙瞥了外面一眼,看看岩上之屋的工作人员是否注意到他们,然后才用手轻松一撑,登上全世界最大的旋转木马的基座。影子有些困惑地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在乎打破禁令登上木马,感觉就和下午帮助星期三打劫银行一样。

每个老人都挑选了一只怪兽。星期三骑到一匹金色的狼背上,岑诺伯格骑上一只穿着盔甲的半人马,它的脸隐藏在金属头盔后面。南西咯咯笑着,跨上一只巨大的、正准备跃起的狮子,雕刻师把狮子塑造成咆哮的姿态,他拍拍狮子的身体。施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带着他们庄严地旋转起来。

星期三在微笑,南西高兴地哈哈大笑,是那种老人的笑声,就连总是阴沉着脸的岑诺伯格看上去也相当开心。影子觉得仿佛突然放下一副重担。三个老头骑在全世界最大的旋转木马上,都玩得兴高采烈。可如果他们真的被人从这里赶出去呢?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为了能骑上全世界最大的旋转木马,在宏伟漂亮的怪兽中穿行,值得为此付出代价吗?哪怕只是很小的一点代价?

影子挑剔地看了看一只斗牛狗、一只人鱼,和背着金色象轿的大象,最后爬上一只鹰头虎身的怪物,紧紧抓住它。

《蓝色多瑙河》的华尔兹舞曲在他脑中回荡着,枝形吊灯上数千盏灯照耀着,灯光互相折射,令人目眩神迷。在一次心跳的短短一瞬间,影子再次变回一个孩子,只要能骑上旋转木马就万分开心了。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骑着他的鹰头虎身有翼兽,感觉自己就在世界的中央,整个世界都在围绕他旋转。

影子听到自己在放声大笑,笑声盖过了音乐。他感到很快活。仿佛过去的三十六个小时从来没有发生过,仿佛过去的三年从来没有发生过,仿佛他的一生都只是一个小孩子的白日梦。那孩子刚刚回到美国,这是他第一次出门旅行,之前经过了一场马拉松式的长途旅行,汽车、轮船,换了无数交通工具。他骑在旧金山金门公园的旋转木马上,他的妈妈就站在他身边,骄傲地看着他。他吮吸着快要融化的冰棒,紧紧抓着木马,希望音乐永远不要停下来,旋转木马永远不要慢下来,旅程永远不要结束。他就这样转呀转呀转呀⋯⋯

然后,灯光突然全部熄灭,影子看见了众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