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克郡河谷,黄昏。
清澈的溪水顺着山谷流下来,溪流两岸绿草如茵。树丛间栖息的长尾雉一飞冲天,脖颈金绿色的翎毛在微暗的天空下闪亮。地面偶然蹿过一两只灰白色的野兔,然后迅速消失在土堆后面的洞穴里。夜幕逐渐降临,微凉的秋风吹落了枝头的叶子,在风里打个旋儿落进河水,惊起一片涟漪,一圈圈地荡漾开去,然后一切都模糊在了黑暗里。
一个男孩,伸手摘下树丛中一朵红艳艳的野玫瑰,别在女子黑色的衣襟上。
“迪克兰,这是……”
“姐姐的名字不是玫瑰吗?”迪克兰歪着头打量罗莎,露出一抹孩子般天真的笑意,“你戴上很好看。”
罗莎·拉密那,玫瑰之刃。
罗莎喟叹,这个称号已经被遗忘了将近一个世纪,连她自己几乎都记不得了,却突然在这里被迪克兰提起。
红色的玫瑰旁若无人地在旷野里盛开,饱满的花瓣肆无忌惮地朝各个方向舒展,鲜艳的红色仿佛浸透了血,红得那么耀眼,那么热烈。一丝不祥的预感突然降临在罗莎心中。她抓住迪克兰的手。
“你就等在这里,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就是方廷斯庄园的领地……”
“为什么?”迪克兰嘟起嘴打断了她,“我要跟着姐姐。”
“可能会有危险。”罗莎略带忧虑地盯着迪克兰的眼睛,“那边山坡上有个岩洞,你在那里等我一天。如果明日午夜时分我还没有回来,就不要再等了。即刻回伦敦见安德莱亚,让他带你渡过海峡,去布列塔尼半岛……”
“布列塔尼半岛?”迪克兰疑惑地看着她。
罗莎点了下头:“在那里找一位叫吉恩·波兰曼尼的老人,他以后会照顾你,教给你所有的一切。”
“不要!”迪克兰一头扑进她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她,“除了姐姐我谁都不要!”
“听话!”罗莎皱起眉头。她想把迪克兰拽开,但是对方抱得她更紧。“除了姐姐我谁都不要。”迪克兰坚定地重复。
静默良久,罗莎终于叹了口气:“好吧。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绝对不可以出手。”
“如果姐姐遇到危险呢?”迪克兰抬起头,盯着罗莎的眼睛。
“逃。”罗莎说。
迪克兰皱起眉头。
“如果你不答应,就不要跟我去。”罗莎的声音很坚决,毫无商量余地。
迪克兰垂下眼帘。
“我答应你。”他低声说。
月亮升起来了,映在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水面上。水底除了白色的鹅卵石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水草,也没有鱼。蜿蜒而下的溪水里没有任何生物,清澈得就好像是水银的镜面。
就在这银色的镜面上,从上游缓缓漂来了一片白白的东西。
那是一片玫瑰花瓣。
白色的玫瑰花瓣在水里打着旋儿,像片承载露水的小舟,被浪花吹得翻来滚去,然后驶向远方。然后又是一片。
愈向上游走,花瓣愈多。沿着山势,河水的落差形成低矮的小瀑布,冲击在溪底的石头上,溅起一片片晶亮的水花。就在上游的石头前面,堆积了无数的白玫瑰花瓣,放眼望去一片白色,几乎覆盖了镜子一样的河面。空气里浮起淡淡的花香,混着河水蒸腾的水烟,在朦胧的月色下流动。
走上山坡,视野豁然开朗。一大片雪样的白色从脚下升起,明晃晃的光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却不是雪。河水上游盛开着漫无边际的白玫瑰花田,从脚下一直接到天边,无穷无尽,无边无涯。
恬淡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如同教堂管风琴的和鸣,四野激荡,回声萧萧。人在这乐声、在这花香里迷醉,遗忘了喜怒哀乐,遗忘了世间一切。
虽是深秋,但这里的白玫瑰盛开得如火如荼,茶杯大小的花朵争相在夜风中怒放,雪白的花瓣铺天盖地,白得纤尘不染,白得纯洁无瑕。朦胧的月色笼罩在白玫瑰花田中,如同妖精翅膀上扑落的磷粉,拢起一层珍珠色的柔光,在深蓝色的夜幕下如同蒸汽一般袅袅上升。
就在这片纯白色的原野中央,伫立着一大片辉煌古老的建筑。
公元1132年,约克郡的本笃会机构发生暴乱,十三名修道士来到这里建立了方廷斯修道院。修道院开始是双层木制结构,然后慢慢修缮为石料建筑。几个世纪以来,修道院租赁附近大规模的土地,接受着广大信徒的馈赠和捐助,风光一时无两。然而亨利八世时期的宗教改革没收了修道院的财产,方廷斯修道院最终停止了运作,成为了一处遗迹。
平原之上,空寂的方廷斯修道院如天神一般遗世独立,七百年来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圣洁之地的安宁与祥和。穿过威严矗立的哥特式尖顶拱门,月光从空荡荡的头顶洒落在方廷斯修道院的回廊。数不尽的白色花瓣似乎被月光赋予了生命,不知疲倦地在石墙内外徘徊翻飞,继而倏地被夜风扑倒在地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更无人打扫,满地的花瓣就这样在院墙的角落里积着,再被顽皮的夜风吹得四散而去。
沿着河水再往上游走,拐过一个弯子,经过同样废弃的水磨房,一大片庄园从脚底升起,坐落在山谷正中央。主建筑使用和修道院同样的浅灰色玫瑰砂岩,大门两侧雕着传统的罗马式圆柱,石阶上立着勇猛尚武的塑像。
庭院外没有守卫,花园里没有园丁,这里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甚至听不到树丛里小虫的鸣叫,也听不到被惊扰的鸟儿拍打的翅膀。
罗莎迈上庄园门口的台阶。
面前出乎意料地门户大敞,从里面透出厅内枝形吊灯温暖闪亮的烛火,仿佛主人知道有客前来,早已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但是走进去之后,整幢房子里却安静得可怕,脚下地毯底层的木板咯吱咯吱地响,所有的房间几乎都是空的。
迪克兰忍不住拉住罗莎的手。
“姐姐要找的人……就在这里吗?”他轻轻问道。
“大概吧。”
“他……是不是很厉害?”
“你怕吗?”罗莎回过头。她想这孩子大概终究是后悔了。
迪克兰苍白的脸有些泛红。他摇了摇头。
罗莎拍了拍他的手。“跟紧我。”她说。
他们几乎走过了这幢房子里所有的地方。大部分房间是锁着的,也有几个房间敞着门,里面家俱一应俱全,但是却没有人。只有在二楼走廊的尽头,他们发现有一间房门虚掩着。这里是整幢房子里最暖的地方,门里面隐约发出木柴爆裂的噼啪声响。
罗莎再一次回头,确认迪克兰就在自己身后。她给了对方一个安抚的微笑,然后伸手推开了房门。
这是一间书房。和其他的房间相比,这里格局略小,所有的家具、装饰,甚至连墙纸和地毯都是白色,只有窗帘是深蓝色的天鹅绒,沉重地垂落在瘦高的格子窗两侧。此刻窗帘没有拉上,房间内白色的家具反射着月光,虽然没有点灯,却颇为明亮。印花皮革桌面的书桌上井井有条地摆放着一些书写用具,纸张、墨水瓶、鹅毛笔、盛放火漆章的盒子,此外还整整齐齐地摞着几本书。最上面的一本书封皮是绿色的。
书桌对面是一座精致的壁炉,白色大理石纹路,上面细致的浮雕描绘着所罗门王的审判。就在这座壁炉面前的沙发椅上,坐着一个人。
那个曾在梅菲尔格罗夫纳大街出现的少年,在白教堂与罗莎当街交锋的长弓杀手,同时也是这座方廷斯庄园的主人,被除名的血族第十三长老死神。
当罗莎推开大门的时候,少年正坐在壁炉前的沙发椅上烤着火。橘色的火光把他的侧脸勾勒出完美的轮廓,映得他透明的肌肤红彤彤的,仿佛充满了生机。
少年似乎并没注意到有人前来,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把身前厚厚的一沓信笺一封封拆开,依次扔进壁炉里燃烧成灰。在这里时间仿佛静止,没有任何声音,只有连绵不断的青烟从壁炉里袅袅上升,带着灰烬的小小碎片,慢慢飘落到他的白衣上。
罗莎咳嗽了一声。
壁炉前的男孩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长老会终于派人来了吗?”
他仍然全神贯注地烧着信,说话的时候连头都没有回。
“是的。”罗莎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明显的态度,“来接你回去。”
“如果我不回去呢?”男孩微笑,把最后一封信扔进燃烧的炉火,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他们就派你来杀掉我?”他转过了身子。
“是的。”
男孩笑着摇了摇头,顺手抓过身侧的那把麑皮长弓。
“上一次不相干的人太多,这一次可是你自己跑过来送死。”
罗莎还未说话,一边的迪克兰突然喊了出来。
“是你吗?半年前在伦敦,你杀了那个袭击我的吸血鬼救了我的命!那个人是你吗?”
冰冷的浅色眼睛转向了迪克兰,男孩的唇边浮起一丝讥讽。
“我不记得了。半年前我确在伦敦,如果碰巧救了你,那也只是个意外。我的目的是杀掉那个吸血鬼。”
迪克兰充满希望的眼神暗淡下来。他垂下眼帘,用一只手拉住罗莎的袖子。
看到这个动作,对面的男孩眯起了眼睛。
“怎么,是两个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他一只手抓着弓,另一只手把玩着腰侧箭壶里几支箭尾的白色羽翎,轻蔑地开口。
“和他没有关系。”罗莎立刻把迪克兰拽到自己身后,“长老会只派了我一个。这是我们两个人间的事情,只有你和我。”
男孩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罗莎不动声色地看着对方:“伦敦鬼雾是你的杰作?”
“没错。”
“夏洛特·高尔因你而死?”
男孩犹豫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确定的光芒。但是他点了点头。
罗莎举起了十字弓。
男孩唇边再次露出了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他猛地推开窗户,然后翻身跳了出去。
罗莎紧随其后。脚下开始还是一片绿草如茵的旷野,片刻之后就来到了方廷斯修道院的遗迹。
男孩就在这里消失了。
一轮满月浮上广袤无垠的夜空,水色的月华洒落在微风中舒展的白玫瑰花瓣上。空气里弥漫着馥郁醉人的玫瑰花香,就好像朦胧的雾气正在夜晚的海面上浮动。
一望无际的白色花田犹如雪地反射月光,把天地间映得有如白昼。失去了一贯以来黑夜的保护,罗莎的一身黑衣异常醒目地显现在白色花田之中,领口艳红的玫瑰如同一滴不祥的鲜血,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危险。
温柔的夜风里带着某些萧杀的味道,罗莎握紧手中的十字弓,上弦。
方廷斯修道院的西门厅拱廊上,就在以往装载彩色大玫瑰窗的空旷高台那里,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他居高临下,像一只独居山巅的白枭,凌冽的夜风展开了他的衣摆,如同巨大飞扬的白色翅膀。死神手中银色的弓弦颤动,就好像蜘蛛的网,好像坚韧的发丝,好像利刃划出的闪光。
两支流星之箭同时离弦而出,以破空之势呼啸而至!同样纯银的箭尖在半空中激烈地碰撞,短矢的三棱箭尖撞上长箭的倒钩,发出割金裂帛的脆响,箭头一顿,两箭同时偏离位置,朝相反的方向疾飞而去!
就在两箭摔落花丛的瞬间,一排银色短矢自下往上,以迅雷之势穿过拱廊直取死神胸口!死神后倒,在半空中翻身落下教堂中殿。短矢发出破空之声,瞬间消失在花丛里。一小丛白色应声折断,破碎的花瓣被狂风卷了起来。
罗莎越过拱顶大门追至中殿,愈发浓郁的花香醺然欲醉,白色的影子突然在北侧廊的窗台上闪现。罗莎一箭过去,身形不见了。白衣出现在右侧廊,罗莎奔了过去,男孩又凭空消失了。然后那个白影再次出现左边,然后再是右边……
是幻觉吗?在这广阔的教堂中殿周围,南北侧廊无数中空的尖顶窗棂,白色的影子不停地复制着自己,开始是一个、两个、三个,然后是十个、二十个、三十个——有多少扇窗,就有多少身穿白衣的死神,如同以往在那里镶嵌的彩色玻璃上的图案,画中男孩持着拉满的长弓,千百个箭尖一齐指向了罗莎。
罗莎僵在那里,身无双翼,遁地无门,她已经成为了靶心。
“长老会是真的没人了吗?”无数个声音居高临下,在月下的旷野里嗡嗡地汇成一个,“竟派来一个如此年轻的……雏儿。”
死神大笑,回声远远地弥散开去,在四壁粗糙的灰色砂岩上来回撞击。
几十个、几百个敌人就在自己眼前,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哪个又是幻影?罗莎的心沉了下去,她握紧手中的十字弓。眼睛四下扫过,周围没有迪克兰的影子。罗莎心底稍微松了口气,她全副心思都在死神身上,她不知道迪克兰是否跟了她过来。应该没有吧,罗莎想,对方毕竟还是个孩子,她并不怪罪他临阵脱逃。何况,这原本就是自己的命令,她希望他此刻安全就好。
罗莎定下心神,她死死盯着正前方尽头处的九祭坛,和祭坛后中空的大玫瑰窗遗迹——只要能一鼓作气冲到那里,只要能冲出那面墙……只要……
死神在高墙上变幻着身形,几百个敌人以同一种方式一齐移动。刺目的白色晃得罗莎睁不开眼睛。千万簇箭尖闪烁着耀眼的银光,直指向罗莎的心脏。要跑吗?
就现在!
跑!!
在那袭白衣变幻的瞬间,在下一个动作与上一个还未交接的那一个千分之一秒,罗莎冲了出去,比流星还疾,比闪电还快!
死神随即松开手指,瞄准罗莎万箭齐发!
罗莎迅速穿过中殿,紧接着是唱诗区的高坛,然后是内殿——还有一点点,还有几步路,她已经看到面前近在咫尺的九祭坛,对面大玫瑰窗外水亮的月华几乎已经洒在了她的身上。但是箭已经到了。银色箭头堪堪擦及背心,一股冰冷的气息透过衣服击中了她。那是死亡的味道,带着鬼神夜哭,天地变色的凄厉和悲凉!
要放手一搏吗?
恐怕自己还未穿出内殿,就已经被这数万支长箭刺穿——不,并没有数万支,这些都是假的,都是幻象,真实的只有一支——但一支就足够了。纯银的箭尖会一直插入心脏,然后从前心穿出来,心脏破裂,化为烟灰。
烟尘撒落玫瑰花田的景象一定很美,罗莎想,她奇怪自己在千钧一发之际还能想起这些,念头一转间,她本能地向后挥起十字弓,但是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从身侧猛推了她一下。带着疾奔的冲劲,罗莎径直跌出了大玫瑰窗的尖顶窗棂。
数万只长箭,如同掉落的银色雨丝直洒入玫瑰花田,夜风一窒,无数花瓣飞上半空。在那一瞬,仿佛失却了全部重力,白色的花瓣就那样浮在了空中,停滞,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化作夜空里缤纷的雪花,飘然坠落。
罗莎爬起身,感觉自己肩膀生疼,却没有伤口。刚刚一支虚假的长箭插入了她的肩膀,还有几支擦过了她的身体,但都没有伤及要害。
是敌人射偏了?这怎么可能?
不祥的预感再一次狠狠降临到罗莎心中,在方才的恍惚里,她并没有听到身后那声痛彻心肺的惨呼,所以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那股从侧面直冲上来的力道将她撞出了大玫瑰窗,然后代替她成为了箭靶,所有的箭全部插进了他的身体——那些只是幻象,是的,但是心脏正中一支真实到残忍的亮银色长箭,从身后一直贯穿至胸前。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染红了地面上纯白的玫瑰花瓣。
罗莎呆在那里,愣愣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迪克兰。那个她原本以为早已临阵脱逃的懦弱男孩。
风起,吹起了染血的花瓣,漫天遍野都是红色的痕迹,仿佛回到了一个世纪之前,山坡上那个废弃的博物馆后殿,血泊中男孩的脖子几乎被切断,他天蓝色的大眼睛眨动着,他的嘴唇翕张着。
“姐姐……”
罗莎的眼泪涌了出来,她跑过去紧紧抱住那个失去意识的孩子。心脏正中的伤口在这致命金属的作用下迅速溃烂,男孩瘦小的身体在罗莎的怀抱中不停地颤抖,然后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虚幻成一缕沙,一缕薄雾,一缕烟尘,在罗莎冰冷的臂弯里幻化成空。
一阵风吹过,烟尘随着夜风而袅袅上升,飞向了天空中那轮银色的满月。罗莎张开双臂,但怀中剩下的只有空气。
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不复存在,仿佛一个虚幻而无迹可寻的梦境,梦醒了,一切都结束了。为了救她,她心爱的弟弟在她面前又死了一次。
——带我走吧,姐姐。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你要回来!”
罗莎失声恸哭,凄烈的回声在这了无生命的断壁残垣上空久久回荡。
睁大蒙着泪水与仇恨的双眼,罗莎扫过修道院每一处角落与残骸,白色的风衣下摆扬起在夜风里。男孩的唇边露出浅笑,他挥手指向那片一望无际的白玫瑰花田。
你的敌人并不是我,月。
还是恍惚,还是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晕眩。罗莎跌落白玫瑰花田,一片云游过来遮住了月亮。天地倏然变色,水色的月华再也无迹可寻,漫山遍野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息,一种熟悉的腐败没落的味道,泥土的味道,焚烧的味道,死亡和尸体的味道。
于特·库普,蒂利伯爵,拉托尔庄园的一切,年幼的小吸血鬼,还有那个与自己同龄的女孩,所有那些在一个世纪以来被她直接或间接杀死的人,以及那些无辜的吸血鬼,他们出现在一片败落的玫瑰花田中,出现在尸体堆积的泥泞里,他们拉住罗莎的腿,拉住她的手,撕扯着她的衣襟,撕扯着她手上沾满鲜血的十字弓。
无数的声音从周围响起,那隆隆的由地狱深处传来的哭喊与嘶号由远及近,层层叠叠,渐渐掩盖了周遭一切,冲破了她的耳朵。
“为什么要杀掉我们,为什么!”
“强盗!凶手!杀人犯!!”
孩子稚嫩的声线带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好痛,姐姐我好痛啊……”
罗莎在旷野里奔跑,浓烈的血腥味让她头晕目眩。眼前已经没有了玫瑰花田,没有了方廷斯修道院,没有了一望无际的河谷和绿草如茵,只有尸体,只有火焰,只有躲不过的伤,逃不掉的债,一波又一波,一幕又一幕,向她排山倒海地压过来,压过来。
脚下是恐怖的尸体,前方是地狱的火焰,空气中弥漫着腐血的味道。无数的人拉扯着她的身体,撕扯着她的灵魂。
“姐姐,你为什么要杀掉我?!”那个五岁的小吸血鬼抱住她的腿哭喊。
就在罗莎不知身在何处的时候,前方远远地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子,带着温婉而绝望的眼神,她一声声呼唤着罗莎的名字。
那是拉密那家族的爱玛,她早已死去的母亲。
罗莎惊叫,想扑进母亲温暖的怀抱。但是脚下是尸山,是火海,她一步步艰难地攀爬,每走一步,都有从一只沾满鲜血的手从地下伸出来;每走一步,都会有无数的人抱住她的腿,拉扯着她的衣裙。她拼命地想甩下身上所有哭喊着的人,想到达她的母亲那里。
罗莎拼尽全力前行,快了,就快了,马上就要到了,母亲的形象近在咫尺,她几乎都可以够到母亲的手了——就好像以往无数次在梦境里那样,温柔慈爱的爱玛带着年幼的罗莎,一同徜徉在家中盛开的玫瑰园中——那是罗莎心底最美好的回忆。
还差一步,最后的一步了,现实马上就要与梦境重合,罗莎的脸上几乎露出了微笑——但是那个严峻的老人突然凭空出现,在她面前一剑刺入了爱玛的心脏。
母亲整个人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泪水模糊了罗莎的视线,她绝望地哭喊,她抓起身边一切去攻击那个残酷的老人。箭尖噗的一声插进了对方的身体。
滚烫的鲜血喷溅到罗莎脸上。她突然清醒了。
“外公……”罗莎惊骇地望着自己手上的鲜血,她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你杀了我……”老人用一对充满鲜血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羔羊尚知跪哺之恩,你这个弑祖悖德的孽子!!”
“不,我没有!我没有!!”罗莎抱住头跪倒在地上,拼命摇头想甩去这可怕的梦魇。但是怎么也甩不去,忘不掉,仿佛时间被蓦然折叠,清晰翻到了一个世纪之前那个在巴黎的夜晚,眼前的一切都无比真实。
——在那个时候,在她最终知道真相的那个刹那,她是否真的想杀掉自己的外公?杀掉这个自小养育她长大的人?
罗莎在旷野里嘶喊,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她濒临崩溃边缘,抱住头瘫倒在尸体堆积的血污与泥泞里。
强烈的恍惚中,她又看到了一个人,她最想看到,却又最是无法面对的人——西里尔,她最心爱的弟弟,在一个世纪以前悲惨地死在了那座孤寂的山坡上,死在了【宝剑骑士】尼古拉斯的剑下——不,如果不是自己,他根本就不会死!是自己杀了他,是罗莎自己害死了她最亲爱的弟弟!
西里尔一步步地向她走来,雪白的颈子上有鲜血流下。罗莎惊恐地盯着那些可怕的血渍,她完全不敢抬头正视西里尔的眼睛。
西里尔走到罗莎身前,伸双手捧起了罗莎的脸。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
“姐姐……”他叫。
罗莎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看着自己死去的弟弟,看他半透明的身体在这阴暗得令人窒息的修罗场中散发出珍珠般圣洁的光芒,看他捧起自己脸颊的双手——她颤抖着,伸出手想去触摸面前的人,但是触到的只是虚空。她的手穿过了西里尔的身体,她的眼泪落了下来。
“不要哭,罗莎。”西里尔看着她的眼睛,“不要哭。”
“对不起,对不起!西里尔,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西里尔用一根手指挡住她的嘴,轻轻摇了摇头。
“你不需要对我的死亡负责,罗莎。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走到底。每个人都必须面对自己的选择,我也同样坚持我的——我的死亡是我自己的选择,姐姐,这并不是你的错。”
“可是我……”
“每个人都有后悔的时候,但我们不能总是停留在过去。这是你自己所选的路,你要一直走下去。我会看着你,爱玛姑姑会看着你,祖父……”西里尔毫无血色的唇边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我想他终究也会明白的。”
罗莎愣愣地看着西里尔,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不要哭。”西里尔凝视着她,“站起来,我们的玫瑰之刃。沿着你最初选中的那条路,不要回头,站起来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罗莎嗓子发紧,她狠狠咽下一口口水,喉咙里干涩生疼。但是她最终擦干眼泪,努力站了起来。
西里尔的影子消失了,所有嘶喊恸哭中的灵魂也一并消失了。眼前重现约克郡河谷一望无际的白玫瑰花田,玫瑰花瓣在夜风中沙沙地响动。一轮满月挂在方廷斯修道院高耸如云的钟塔上,把银色的月华撒遍大地与天空。
罗莎飞身而起,以闪电之疾,扑向花田正中那个白色的身影!
死神愣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已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完全压制。他向后狠狠跌倒在花田里,身下折断的白玫瑰散落漫天花雨。
对面女子闪烁的绿色眼瞳腾起两团冰冷的火焰,欲把世间一切烧灼成灰。
“回长老会,还是死?!”
“你做梦!”
他想起身反击,但对方居高临下地紧紧地按着他,他使不出半点力量,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那双近在咫尺的绿色眼睛反射出利刃的冷光,苍白的手指间银色的影子闪了一下。
两株同样根植于黑暗的玫瑰,
红色渴望鲜血的芬芳,白色带来平静的死亡。
在那一瞬,一张熟悉的面孔扫过心底最深处的涟漪,在那座黑如曜石的夜之宫殿里,那个身材高挑的黑衣女子掀开罩在头顶的兜帽,越众而出。
“大人,恳请您收回意旨。”
命运的手指将两株玫瑰的荆棘紧紧缠绕。
死神呆了一下,随即心口传来剧痛。不由得他继续任何回忆,那支纯银的三棱箭尖已经刺破了前胸的衣服,穿过皮肤戳入了他的心脏。鲜血瞬间奔涌而出,染红了白色的玫瑰,所有的花瓣在风中拼命摇曳挣扎,花瓣上开始出现红润的颜色,直到把整朵玫瑰完全浸透。
鲜红的血液浸透大地,纯白的玫瑰变成红色。
一望无际的白玫瑰突然变成了红玫瑰的花田,凄烈的冷风呼啸,在方廷斯修道院的废墙与高塔间窜腾来去,犹如鬼魂夜哭,神灵悲鸣,风中卷起万千花瓣,像一场冰冷的血雨,一场永恒的安魂弥撒,祭奠这千种惆怅,万般亡灵。
罗莎手中的短箭刺破了死神的心脏,然后突然一窒。无论她如何用力,箭尖却再也无法深入。她不解,仔细看过去,竟然看到那里浮现出一只半透明的手臂,牢牢握住了箭柄。
罗莎惊讶万分。
“西里尔,你……”
男孩对她摇了摇头,在他的力量下,死神失去意识的身体开始慢慢离开地面,最终浮在了半空中。
在罗莎的错愕中,西里尔全身散发出圣洁不可逼视的白光,他半透明的手指轻轻抚上死神被箭矢刺入的胸膛。那里的血流蓦然止住,伤口迸射出刺目的光亮,和西里尔身上的光辉渐渐融合。
“带他回去……姐姐,让我留在你的身边……”
白光里闪现着西里尔温柔坚定的微笑,两束光芒瞬间合为一体,激发出更加灿亮的银色光辉,吸收了星光,吸收了月华,吸收了花田里所有玫瑰的灵气,顺着那道罗莎用纯银箭尖刺破的缺口,西里尔的灵魂钻进了死神的心脏。
——世间所有的吸血鬼,被纯银物体刺入心脏便会死去。因为他们破碎的心脏会释放出爱的力量,把恶摧毁。
西里尔的灵魂进入了死神的胸膛,他用自己强大的精神力量封住了那个缺口。光芒消失了,天地间恢复正常,那支短箭掉落在修道院砂岩堆积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片刻之后,草地上的少年悠悠醒转,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痛哭失声的罗莎,不知道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似乎自己被对方击中,然后……
罗莎扑到了死神身上。她把那个一脸茫然的男孩紧紧搂在了自己怀里。
死神愣了一下,明明刚刚还是弓弩相向的仇敌,现在却为什么……
他不明白罗莎在做什么,但奇怪的是,自己竟然也没有了任何仇恨,仿佛卸下了背负几千年的重担,心中一片喜乐安宁。对眼前的女子,他心中消逝了恨意,却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份感动,一份思念,一份眷恋。如同遇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种异样的血的羁绊突然从心底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一轮明月升至中天,离开了方廷斯修道院的钟塔,把清澈的光芒映照在罗莎脸上。
他终于想起了这个人。
那个千年之前,在愚者大殿里因为他而被赶出长老会的月。
他是死神,他可以肆意杀尽世间神魔,但是他欠她的。
普天之下,他只欠她一个人的。
男孩颤抖着伸出手,他抱住对面的女子,把自己泪流满面的脸深深埋进了对方早已为他张开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