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F: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你还是没有回信。
请不要生我的气。如果你生气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撒谎。真的,我就只是想见见你而已。
P.s.我的病并没有好。大概永远也不会好了。
C
玛莉珍·凯利,二十四岁,爱尔兰裔。她原本在梅菲尔的高级妓馆里颇受欢迎,频繁出入于时尚沙龙和绅士俱乐部,住过西区的豪宅,还去过巴黎度假。因严重酗酒沦落到白教堂一带之后,与比林斯门鱼市的商贩约瑟·巴尼特同居,二人以约瑟的名字租下了米勒巷的房子。周五凌晨,玛莉珍就是在那里悲惨遇害的。
报纸上并没有登载太多关于约瑟·巴尼特的消息,似乎是长久以来二人感情一直不好,约瑟挣的钱不够二人吃用,于是玛莉珍又回去做妓女,约瑟也就离开了家。
从第一个案子开始,开膛手刀下的牺牲者就一直是居无定所的妓女,他也只在街上杀人。而这个玛莉珍·凯利有家,更是在自己家里被惨不忍睹地分尸!以往开膛手的动作一直很快,但据死亡报告显示,这一次,可怜的玛莉珍被“解剖”了足足有三个小时。凶手可谓胆大妄为。
——为什么凶手这一次如此自信?难道他就不怕自己被人看到吗?
更让朱塞佩想不通的是,以往“杰克”的受害者都是四十几岁的中年妓女,而年纪轻轻的玛莉珍却只有二十四岁。
这最后一场谋杀和前几起相比实在疑点太多。朱塞佩很清楚,要破开膛手的案子,解开自己的冤屈,只能从最后这位受害人玛莉珍入手。而在玛莉珍这里,那个比林斯门的鱼贩约瑟·巴尼特又是关键。约瑟是玛莉珍的长期情夫,但从出事之后就一直销声匿迹。他得找到他。
除了多塞街那间出事的小房子,约瑟另有住处。朱塞佩去码头酒馆里一打听就知道了。这件事远比他想象的要简单得多——东区的那些鱼贩屠夫,之间原本就没有什么交情可言,给点小钱就很容易打发。
这一天晚上,约瑟少见地没有出门买醉,可是也并没有在家。当朱塞佩沿着主教门新街一路找过去的时候,那栋简陋的廉租房门开着,里面没有一个人。但是一件脏兮兮的外衣挂在门口,湿漉漉的帽子放在桌子上,里面裹着几颗半焦的烤土豆,旁边还有一份用旧报纸包着的油乎乎的炸鱼。
朱塞佩伸手过去试探,报纸上隐隐有热气传来,这份晚餐还没有完全冷透。很显然,主人已经回家,但又有什么原因仓促地出了门。这已经是一年里的最后一个月,外面的天气越来越冷,呼吸间都能冒出哈气,但是约瑟匆匆外出时却并没有披上外衣。
再次巡视一番,朱塞佩并没有在这间房子里发现任何异样,他便走出了大门。天色已经不早,街道很静,墙角堆满了垃圾和排泄物,腐烂发酵的臭气弥漫在若有若无的雨丝里。除了四下觅食的鸽子和饿疯了的流浪狗,没有人会忍受这股味道。
夜风如泣如诉,倏地把一片细碎的人声送进了这条空寂的街道。前面几步就是一个T形路口,交会着贫民窟一条狭窄得过分的小巷。朱塞佩走上几步,他探出头去。
头顶瓦斯灯咝咝地响,忽明忽暗的光线映出巷子里不远处两个人细长的影子,在湿冷腥臭的夜风里颤抖不休。
那个壮硕高大的鱼贩在正对自己的方向站着,背对朱塞佩则站着一个体型瘦小的男孩。
灯光正巧打在那鱼贩的脸上,朱塞佩突然发现对方竟然有些熟悉。
自己是在哪里见过他吗?朱塞佩皱着眉头想,然后恍然大悟——约瑟·巴尼特,原来就是那个让自己一手拎出码头酒馆的家伙!
然而想到那件事,两颗翡翠一样的绿色又从心底某个被故意遗忘的角落不知好歹地蹦了出来,朱塞佩蓦然间怒火上冲。
那个该死的女人!管她是什么长老,什么月,是吸血鬼就都该死!
朱塞佩恨恨地想着,但一张恬淡闲散的面孔重又出现在脑海里,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脸。
安德莱亚,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
朱塞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多年前的往事重又浮上心头。
那时他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刚刚进入贝尔托内枢机主教的“正义暨和平委员会”,成为梵蒂冈的一名见习驱魔人。过去的罗马远没有现在太平,年轻气盛的朱塞佩常常主动请缨,去歼灭那些所谓的魔鬼势力——很多都是人类搞出来的,那些异教徒,他们反对教皇的统治,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在梵蒂冈圣城兴风作浪——但也有偶尔碰到“真家伙”的时候。
于是他就遇到了安德莱亚,血族的圣杯骑士。
安德莱亚是一个吸血鬼,但是他和朱塞佩以往遭遇的任何一个吸血鬼,甚至是任何一个对手都不一样。微卷的深色长发垂落双肩,他深邃的眼睛里仿佛孕育着某种符咒,白蜡般光滑的皮肤散发着圣洁的光辉。
年轻的神子向他走来,他微笑,鲜花盛开;他哀伤,万物枯萎。
朱塞佩在安德莱亚面前杀光了对方派来的全部吸血鬼,而安德莱亚也同样杀死了他所有的同伴。后来他自己也终于身负重伤,倒在了安德莱亚的脚下。
然而就在安德莱亚低头望向他的那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濒死状态下产生的幻觉,一种从他所景仰膜拜的耶稣基督身上才会发出的圣光笼罩了他。在这温暖的光辉之中,他听到对方清晰地对他说:
做我的圣杯五,朱塞佩。
那是上帝的命令,是耶稣基督的求恳。他没有办法拒绝。
他因为伤重陷入了昏迷,但没过多久就醒了过来。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竟然找不到一处伤口。他固执地认为自己当时的幻觉必定是对方妖术所致,他追杀安德莱亚,走遍了整个罗马城。但无论他如何努力,对方就好像完全蒸发了一样,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
再见安德莱亚已是一年之后,他调升二级驱魔人,被枢机主教委任了更加艰巨的任务。从罗马再到威尼斯,那一次他单枪匹马,为达成委托几乎以身殉职,但是久违的圣杯骑士意料之外地突然出现——他救了他,也一并为他解除了所有的危机。在那团熟悉而温暖的圣光包裹之中,他听到仿似从遥远的天堂传来的回声:
因为你是我的圣杯五。
“谁是你他妈的圣杯五!”朱塞佩震怒。他不领情。
后来十年过去了。朱塞佩已经位列梵蒂冈一级驱魔人,他所杀掉的吸血鬼与恶魔不计其数。但是从那以后,安德莱亚竟没有在他面前杀过一个人类——事实上,他们经常碰面,可朱塞佩几乎从未见过安德莱亚出手。对方带着与生俱来的慈悲和怜悯,不带一丝烟火,高高在上地俯瞰众生。
就像世上任何地方那样,教会内部也充满了钩心斗角的斗争。神父的义务是聆听别人的告解,而朱塞佩却没有一个朋友,唯一告解的对象只有上帝,只有耶稣基督。有时候他也会大逆不道地想象,安德莱亚到底有一个什么样的过去——但安德莱亚从未对他提过。
对朱塞佩而言,对方几乎与一位神祇无异——从不需要被理解,他总是慷慨大方地给予一切。
年轻的神子对他伸出了手:
圣杯五。他召唤。
朱塞佩一把打开那只手。
“我承认你是我的朋友。”最后,他终于妥协了,“但我绝对不会做什么‘圣杯五’!你最好给我记住!”
安德莱亚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微笑。
“难道你没听过吗?”他说,“与魔鬼签定的契约是不可能终止的。”
“与魔鬼鉴定的契约是不可能终止的。”
男孩清脆的嗓音透过薄薄的雾气飘进了朱塞佩的耳朵,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探出头死死盯着巷子里男孩的背影。在那一瞬,他几乎以为对方就是前些日子在梅菲尔格罗夫纳大街上遭遇的白衣少年,细看半晌才知不是。巷子里的男孩看上去还要单薄瘦弱一些,身材更矮,煤气灯透过,影子洒下来,和对面高大强壮的鱼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高尔少爷……”
朱塞佩听到鱼贩的声音。应该是错觉吧,那个粗哑的声音在暗夜里听来竟然有些颤抖。
——他竟然在害怕吗?他在怕什么?
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风里送过来,他们突然提到了玛莉珍,那个刚刚惨死的年轻妓女。
朱塞佩的耳朵竖了起来。
“我什么也不知道!”鱼贩低声说,“前天夜里我与她大吵了一架就走了,谁晓得凶手之后进来害了她!”
“看我父亲的验尸报告,玛莉珍的死因似乎应是额上的撞伤,她在被开膛之前就早已经死了。”
“那又怎么样?”
“如果杀了人想隐瞒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嫁祸他人……而白金汉宫重金悬赏的开膛手则是眼下最好的目标。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杰克’已给四个妓女开膛破肚,再杀第五个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你什么意思?”
“杀鱼的刀也是很锋利的,不是吗?”
“你说是我杀了玛莉珍?”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男孩微笑。
“你!”鱼贩涨红了脸,他逼上一步,表情有如凶神恶煞,他死死盯着面前的男孩,“高尔少爷,您是西区的人,可别到我们东区来生事!”
“你错了,我生在白教堂,长在白教堂。这里是我的地盘。”
男孩背向朱塞佩,朱塞佩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男孩对面的鱼贩却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眼睛紧盯着男孩手中的一件东西。头顶煤气灯明亮的光芒正洒在他脸上,鱼贩的眼睛里露出了明显的恐惧。
那是什么?朱塞佩想看清楚,他上前一步,脚下却不小心踢到墙角的一个空酒瓶。瓶子骨碌碌地滚出了街道,男孩回过头来。朱塞佩急忙缩回身子。
街道外安静了半晌,巷子里的两人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朱塞佩屏住呼吸,静静地躲在墙后,良久,他听不到街道上再传来任何响动。他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这时候风向变了。在逆风里男孩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次声音更低,而且极不清楚。
“……但是杀人和杀鱼是两码事,约瑟。”
朱塞佩躲在墙角后面的黑暗里,想从外面巷子里两人的谈话中得到更多线索,但是那鱼贩约瑟却再没开过口。只有男孩的声音,仍然从逆风里持续不断地送过来。
“杀人应该用手术台上精细的柳叶刀,而不是鱼刀。像这样……”
“……再像这样。”男孩说,“杀戮是一门艺术。可怜玛莉珍被你割得乱七八糟,真是给伟大的开膛手丢人。”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认为我是为了你的玛莉珍?那个根本不值一文的婊子?我是为了我自己。”
“……你给我丢了人,约瑟。”
风声太大,男孩的声音已经辨不清楚,但是一股奇异浓郁的腥甜,却在巷子中混乱的风向里疯狂窜逃,然后突然冲入了朱塞佩的鼻子。
血的味道。
片刻之间,这浓浓的血味已经与飘浮在空气中的冷雾融合,被潮湿的夜风送进东区白教堂的每一座广场,每一条小巷,从每一个打开的窗户进入每一个房间,进入每一片正在呼吸的肺叶里。刹那间整个白教堂地区都被这可怖的血雾所笼罩。
“住手!你在做什么?!”朱塞佩一惊,大踏步转过墙角。
太晚了。
鱼贩约瑟·巴尼特靠在那盏煤气灯柱下,眼睛眨动着,似乎还没有断气,但是脖子上一道深邃的伤口正在汩汩冒出鲜血。
他一上来就被割伤了喉管,所以无法呼救。而脖颈以下,衣服已经被剥掉,肥厚的胸脯和小腹被整个划开,便如同医书上的解剖图,每件器官都清晰可见,在各自的位置上可怖地抽动着。大量的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地面,在煤气灯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片奇异的橘红。
——开膛手?!
男孩手中还握着那柄锋利的手术刀。刀尖上滴着血。他愣愣看着眼前这个天神一般威猛高大的男人突然从天而降,男孩似乎吓得呆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是御医威廉·高尔的儿子?你就是开膛手杰克?”
朱塞佩逼近一步,他盯着男孩手中的柳叶刀。轻薄狭窄的刀锋在煤气灯下散发着耀目的银光,浓稠的鲜血从刀尖上一滴滴地掉下来。
“你现在就跟我去警署!”朱塞佩上前一步,去拉男孩的胳膊。
“你才是杰克!”男孩盯着对方那张出现在报纸上的脸,那张重点在逃嫌犯的脸,把手中的刀子猛然掷向对方。
朱塞佩下意识地伸手拦截,那柄沾满鲜血的刀子就紧紧握在了他的手中。
“我是负责整个案件的御医威廉·高尔的独生子,而你则是个来路不明的嫌疑犯。我在此亲眼目击你杀害了比林斯门市场的鱼贩约瑟·巴尼特。”男孩大声开口,毫无血色的嘴唇漾起一丝残酷的微笑,“去警署?你认为那帮愚蠢的废物会相信谁?”
朱塞佩怒极,他扔掉手术刀,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剑。
“别逼我在这里就杀了你!”
“你不敢。”男孩泛红的脸上略微露出了一丝惧意,他退后一步,盯着对方的眼睛。
“我死了你就是真正的开膛手杰克,杀害了五个妓女,还有鱼贩约瑟和御医之子的开膛手杰克!你以为你还能跑得了?警察会杀了你,我父亲会杀了你,白金汉宫会杀了你,你也活不长了!”
“就算我活不了,我也会先让你死!”
“这样真的好吗?”剑尖抵在男孩的脖子上,男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声音也同样冰冷,“我听说,你本来是梵蒂冈的神父。你死事小,但是这开膛手的罪名就再也无法洗清。意大利已经全面统一,教宗的领土被逼至小小的梵蒂冈,权力日渐衰落。难道你想借此挑起英女王与教宗的最后决裂?真是大逆不道。”
“你——你这个婊子养的浑蛋!”
“我是婊子养的没错。”男孩冷笑,“但你可是一位神父啊!神父口中可以说出这么没修养的话吗?”
“你算准我不敢杀你。”朱塞佩不怒反笑,“你说对了,‘杰克’,我不敢。我一定会留你一口气。我先砍去你一只手和一只脚,慢慢地折磨你,让你立好字据,签字画押,再把你送到苏格兰场,送到那让你引以为傲的父亲那里,送到白金汉宫。很抱歉……”他盯着男孩终于露出恐惧的眼睛:“我虽然是个神父,但是却并不仁慈。”
冰冷的剑锋划过男孩的脖子,拉出一道鲜艳的血丝,男孩惊恐地尖叫。凄厉的夜风把他的惨呼扯成碎片,浸透在冰冷的雨水里。
朱塞佩一把捂住男孩的嘴。
“我是不是也该先给你来这么一下,让你发不出声音?”他瞟了一眼那倒在血泊中的受害者。
鱼贩约瑟已经死了,但是脖颈上的那道伤口仍在汩汩地流血。
男孩脸色惨白,在朱塞佩手中像一条砧板上的鲶鱼那样死命挣扎,但都是徒劳。朱塞佩一双大手死死掐住他细弱的脖子,他身体不能移动分毫,手脚都悬在空中。一着急,男孩眼中竟流下了泪水,大颗大颗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到朱塞佩手上。
“没用的废物!”
朱塞佩没料到对方竟然如此软弱,他嫌恶地放松了手指,男孩立即便跌了下去。
然而下一秒,朱塞佩的斥骂突然转变为一声闷哼,脚下男孩手中银色的光芒一闪,刚刚那把被扔掉的手术刀,锋利的刀锋已经直直插入了他的小腹。
朱塞佩又惊又怒,手中短剑再不容情,趁男孩近身偷袭,一剑反手狠狠刺入对方胸口!
男孩惨叫一声倒在了血泊里。朱塞佩还待再补一剑,耳边突然传来风声,几支熟悉的银色箭矢夹着细雨破空而至!他小腹中刀躲闪不及,那些箭矢便全部插入了身体,直没至柄!
眼前一时间天旋地转,全身都疼痛得失去了知觉。朱塞佩砰然倒地,冰凉的雨丝飘到他的脸上。
完全失去意识之前,他最后看到晦暗不明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了星星,齐齐闪烁着翡翠一般的碧绿。
冷。
仿佛是寒冬湖水上冻结的冰层,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是黎明前的黑暗,是中夜的孤独,朱塞佩感觉自己一下子沉入了万丈深渊,渊底深潭里比冰还要冷的潭水像无数利箭一样穿透了他的身体。他被这寒冷贯穿,四肢百骸都麻木得没了知觉。疼痛,还有无可忍受的酸楚在每一处神经上抽动,热量在流逝,精力在流逝,生命也在流逝,像水一样从身体上每个毛孔流出去,流出去。
眼前开始出现模糊的幻影,他看到童年时代的自己,少年时代的自己,青年时代的自己,所有的朋友,还有仇敌,他在梵蒂冈的同事、神父、驱魔人、高贵的教宗,还有贝尔托内枢机,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所有他曾经去过的地方,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一幕幕地在他的眼前流转反复。
他跪在圣坛前,沐浴在耶稣基督的圣光里。
他虔诚地祈祷着。
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的血。
他从神子手中接过盛满葡萄酒的圣杯,端到嘴边饮了下去。
神子牺牲自我以救天下众生,祂的血液甘之如饴。
一股温暖的气息从腹中陡升。仿佛是暮春洒落雪地的阳光,寒冬室内壁炉的火焰,是日出的明媚,是挚友的关怀,朱塞佩躺在阳光下的草地上,躺在一片开遍鲜花的牧场,晒得四肢百骸都暖洋洋地充满了力量。
他睁开了眼睛。
没有什么阳光,也没有鲜花和牧场,他仍是倒在那条深邃狭长的窄巷里,头顶煤气灯散发着昏黄的冷光。他倒在一个人的怀里。
那个人的怀抱出奇地冰冷,但是从对方苍白的手腕上正流出辉煌灿烂的鲜红色液体,一滴滴送入自己的口中。就是这些神奇的液体给了自己温暖,给了自己生命,把自己从漆黑的冷夜一次又一次拉回光明。
神子牺牲自我以救天下众生,祂的血液甘之如饴。
“安德莱亚,你在做什么?!”朱塞佩看清了眼前的人,他拼命挣扎着想打开对方的手。
“你选,要死还是要活。”安德莱亚静静地看着他,他没有拿开手腕。
自从上次那封信之后,夏洛特就没有再收到方廷斯少爷的任何回音。她的心碎了。她的身体虚弱极了,所有的器官几乎都停止了工作。她躺在病床上一天到晚地昏睡。
她逐渐枯竭的生命纤细得似乎只剩下一根线,而她收到的那些信就一封封地悬挂在这根线上。就好像她现在的整个世界都由这些信件构成,她也不再关心其他的事情了。她不再读书,不再读报,她几乎连听女仆念诗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些信件让她陷入了一种茫然的快乐,仿佛沉浸在一种未知的世界之中——让她对在那之外的一切都完全消失了兴趣。她在自己构造的那个虚幻的世界里持续坠落、沉迷,任何人、任何药物也无法阻止。
但一旦不再有信,那个虚幻的世界坍塌了,夏洛特也一并随之崩溃了。
——是因为自己骗了他?他生气了,所以不再给我写信?还是他出了什么事吗?
夏洛特杯弓蛇影地疑神疑鬼,她紧紧抱着那些信,在心底想遍了所有最坏的结局。一夜复一夜,她用被子蒙住头哭泣,哭到天昏地暗,哭到自己昏厥过去。
——他不再给我写信了。他不再喜欢我了。没有比这更糟糕的结局了。
“也许他从未喜欢过你呢?”犹豫再三,卡萝琳终于把这句话说出了口,她坐在夏洛特的床边,担心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你想过吗?夏洛特?他写信,也许他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夏洛特紧紧抿着嘴唇,拼命不让自己在姐姐面前流出眼泪。
她想过,她怎么没想过,她连最坏的结局都想过。她想也许他已经死去了,死在了那条黑暗的小巷子里,死在了“开膛手杰克”的刀下。
夏洛特颤抖起来,她闭上了眼睛。
卡萝琳握住了她的手。
“别傻了,夏洛特。”卡萝琳说,“世上的好男人多的是。爱德华说……”
“别和我提他。”夏洛特嘶哑着嗓子开口。
“他很关心你。”卡萝琳皱起眉头,“夏洛特,你这样把所有的人都拒之门外,那么没有人可以帮助你。”
夏洛特没有回答。她伸手去够枕边那一沓厚厚的纯白色的信笺,把它们都抱到自己胸前。
“醒醒吧,夏洛特。”卡萝琳嫌恶地盯着对方手里的那些信,“你就是和那个方廷斯通信才会生病的,你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他!”
夏洛特紧紧抱着信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傻丫头,别再等他了!”卡萝琳叹了一口气,“你好好想想,如果他真的在乎你,真的喜欢你,如果他有半分怀念邱园里的那场邂逅,为什么他不主动给你写信?为什么他一直都不理你?为什么事情已经过了大半年,他却突然开始回信?然后现在又戛然而止?这一切,难道你都不觉得奇怪吗?”
——他只是觉得好玩而已,夏洛特。
无论卡萝琳如何相劝,好说歹说,夏洛特只是不为所动。卡萝琳最终放弃了,她摇了摇头走出房间。
夏洛特把头蒙在被子里哭泣。她知道卡萝琳是为她好,但对方的那些话毕竟伤了她的心。她紧紧抱着怀中那些信,心思便回到了邱园,回到了那座恍若宫殿一般的大玻璃温室里面。
那个身穿白衣的男孩从棕榈叶的缝隙中仰起头对她微笑。他身姿英挺,他眉目如画。他就如同一朵在山谷中盛开的白玫瑰,气质孤傲、温柔而高洁。
“和我一起去约克吧!”她听到那个男孩在用好听的声音对她说,“约克郡河谷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
夏洛特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溅在胸前抱着的那沓纯白信笺上,仿佛雪地上随意散落的野蔷薇花瓣。夏洛特愣愣地看着那些醒目的红色痕迹,那么红润,那么艳丽,像鸽子的脚,像绵醇的酒,像闪闪发光的宝石,像相思的红豆。
我永远都不能和你去约克了。夏洛特悲哀地想,看不到开遍旷野的石楠花,看不到山上生长的茂密的阔叶树林,看不到雪白的羊群放牧在山间,也看不到嬉戏在山谷溪水边的梅花鹿……我就要死了。
夏洛特闭上了眼睛。当她再次睁开的时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扶着床沿,努力挣扎着让自己坐了起来。她紧紧握住了枕边的笔。
“……是我骗了你。”她颤抖着写道,“我的病并没有好——它也不会好了。你不用安慰我,我很快就会死了——我自己清楚得很。我不知道你把我当成什么,朋友?还是排遣寂寞的笔友?这些都没有关系,都不重要,我也不会再要求其他——反正我马上就要死了。只是在临死前,我还有一个愿望。
“……其实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我在邱园见到的那个人。因为我感觉你们……有些不一样。
“我只想知道,我究竟是在和谁通信。
“我只想知道,我爱的人究竟是谁。”
——这是我死前唯一的愿望。
“你选,要死还是要活。”
罗莎抱着怀中的迪克兰,眼中腾起两倏碧绿色的火焰。那是来自地狱另一端的烈火,比罪恶更深远,比死亡更黑暗。
男孩在对方冰冷的怀抱里抽搐,呼吸之际,胸口传来从未感受过的穿透般的刺痛,他咳嗽起来,喉咙里升起了一阵奇异的腥甜。他挣扎着伸手想捂住胸口,但是滚烫黏稠的触感吓得他立刻缩回了手。他伸开五指,煤气灯幽暗的冷光下,浓郁的红色液体正从手指间漏下。
“血——!”他惊叫,声音可怖而嘶哑。
男孩纤细苍白的手指在空气中无力地虚抓,求生的本能使他更加死命地挣扎,但是鲜艳的红色仍源源不断地从胸膛上被利剑插入的伤口涌出。他以往目睹过无数次的死亡,但这还是第一次,死亡的感觉如此清晰地降临到了自己身上。
迪克兰害怕起来。他笔下无数鲜血淋漓的画面,他刀下无数魂飞魄散的亡灵,但是他自己却从未尝过死亡的滋味。他从未想过,被利刃刺中的伤口会这么痛,这么不堪忍受。他感觉生命正在离他而去,整个世界正在离他而去,全身上下虚软得毫无力气,他的手指在空气中伸展着描画出抽象的构图,两行清亮的泪水挂在了他苍白的脸颊上。
那是绝望的泪水,没有悔恨,没有恐惧,只是绝望无依的泪水。毕竟,在人生最后的这一刻,他还是要一个人独自面对死亡,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就像这样一个人躺倒在狭窄阴暗的小巷子里。
他短暂悲剧的人生,从白教堂开始,至白教堂终结。
迪克兰虚弱地哭泣,涣散的目光游离,直到,他看清楚了面前的那个人。
因为离得太近,对方的怀抱又太寒冷,他开始根本没有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那个人说的话他也没有听到。于是对方又抱得他紧了一些。迪克兰如同一片掉落水洼的叶子,怒涛中翻滚的小船,在对方冰冷的怀抱中,他觉得自己沉入了一片看不到边际的黑暗。黑暗的那一端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是虚弱地伸开五指,在空气中挣扎着想抓住什么。
对方握住了他的手。毫无生气亦无温度的触感,如同一把冷却的白蜡。迪克兰想叫,但是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胸口疼痛得仿佛要裂开,意识也逐渐消弭。他用尽所剩所有的力气挣扎着,睁大眼睛去看面前的女子,看她勾魂夺魄般的绿色眼睛,看那双眼睛后面蕴含的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温情。
“救,救救我……罗莎……姐姐……”
尽管对方身上冷得像冰,迪克兰仍然把自己的身体凑了上去,他挣扎着去够对方,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他把自己纤细的脖子伸到了对方唇边。
“我要……和你在一起……”
迪克兰沙哑的嗓音细若蚊蝇,罗莎眯起眼睛。在迪克兰跌下去的那一瞬,他的头无力地垂了下去,令人心痛的金色发丝飘过了罗莎的脸。
一个世纪以前的巴黎城郊。
昏暗的灯光下,冷风呼呼地刮,男孩几乎被切断的头颅悲惨地挂在脖子的一边,歪倒在地面上的血泊里。
罗莎眼中噙满泪水。她抱紧迪克兰,轻轻抬起他的头。男孩因为疼痛几乎昏厥,金色的睫毛簌簌颤动,清秀的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罗莎轻抚他的脸颊。
男孩苍白的皮肤触手冰冷,在灯光下呈现一种失去生命的青灰色,他的眼睛丧失了焦距,他湿润的嘴唇翕张着,发出细弱的喘息。他瘦弱的小胸脯急速地起伏,颈上青蓝的血管突突地跳动。
“你真的要和我在一起吗?”
罗莎喃喃,但是男孩听不到她的话。他全身僵硬,体内所有的神经和血管都在剧烈地颤抖,他就快要死了。他闭上眼睛,手指紧紧抓着罗莎的手,仿佛那里便是永恒的归属和依靠——他就算死去,也要抓紧罗莎的手。如果他所在之处已是地狱,那么罗莎就在地狱的另一端。他也要到达那里。
罗莎抬起男孩的身体,她吻住了男孩的脖子。细腻、柔滑,纤细得仿佛折断一般的脖子,上面有突起的青蓝色脉管,在巷子里昏黄的灯光下明显地抖动着。那里雪白的皮肤好似透明一般,几乎可以看到血液正在那里面奔流。
罗莎沉下了牙齿。
她看到了一座长满荆棘的宫殿。
就仿佛一座睡美人的城堡,在男孩的内心深处,也有一间绕满荆棘的尘封多年的小房子。罗莎从未到过那里,也从未有任何一个人来过。没有人知道房子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也从未有人在意。罗莎径直走过去,她拨开了缠绕在窗间还有门上多刺的荆棘,她走进了大厅。她看到了迪克兰。
不是这一个迪克兰,而是更年幼一些的、三年前还未走进御医府的迪克兰,那个白教堂妓女的儿子迪克兰,那个可以为一条变质的面包和狗打架的迪克兰,那个寒冷的冬日里因为没有鞋穿而把双脚冻得通红的迪克兰。
小迪克兰有些惧怕地盯着罗莎。
“你是谁?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戒备地问道。
“我是你的姐姐,我来带你回家。”罗莎说。
“我没有姐姐。”男孩疑惑地回答。
男孩的手中拿着一把大锁。罗莎看到他身后还有另一扇小门,上面已经绕了无数锁链,但是他似乎还嫌不够似的,继续把更多的锁链缠绕在上面,然后用一把大锁紧紧地扣牢。
“那里面有什么?”
男孩警惕地退后一步,伸开骨瘦如柴的双臂挡住小门。
“什么也没有。”
“迪克兰……”罗莎蹲下来看着男孩的眼睛,“把门打开。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
“我不能打开,这是我最大的秘密。”迪克兰小声开口,他的眼泪掉了下来,“如果你知道了,你就不会要我了。”
罗莎伸手捧起他的脸,轻轻拭去了他的眼泪。
“我是你的姐姐,迪克兰。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迪克兰愣愣地看着她,过了好久、好久,终于慢慢放松了身体,撤下了自己的最后一道心防。那些沉重的锁链“啪”的一声全部裂开了,消失了,锁链后面的那扇小门便吱呀呀地自己打开了。
罗莎走了进去。
门里的空间更加局促逼仄,只有一张低矮简陋的木板床,和周围一些形状模糊的家具。
床上躺着一个垂死的女人,床前跪着瘦弱的迪克兰。他静静地看着床上的女人,脸上看不出任何明显的喜怒哀乐。
突然间女人坐起身,她伸出枯瘦的手指抓住了男孩的胳膊,她的表情可怕而狰狞。
“你想丢下我自己跑去御医府?天底下没有那么便宜的事!你以为自己真是他的孩子?哈哈,你不是!连我都不知道你那死鬼父亲是谁!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白教堂野种!!”
迪克兰站起身,脸上的表情先是不可置信的错愕,然后就转化为可怖的阴沉。那不是一个孩子注视自己母亲的目光。
而床上的女人犹自大吵大嚷:“你一天不把我也弄进御医府,你一天也别想过得安稳!等我告诉他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子,看你还能在那里待得下去!”
“……别逼我。”
“逼你?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就连你这条贱命也是我给你的!”女人歇斯底里地吼,“进了御医府没两天,你还真当自己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啦?你的血管里流着和我一样肮脏的血,婊子的血!你就算进了御医府,也只是白教堂阴沟里一只下贱的老鼠!!”
女人狂笑起来,但笑声却立即被一声可怕的闷哼截断。
过了半晌,男孩提起了手中的枕头。
床上的女人本就病入膏肓、气若游丝,再被他一捂,很快便气绝了。男孩全身都是汗,他虚脱般徒然坐倒在地面上。
门外传来一阵骚动,迪克兰一个激灵跳起身,迅速打开窗户逃了出去。
外面是冷冷的夜。
他独自走在午夜的街道上,昏暗的煤气灯把他单薄的影子拖得老长。远处传来几声隐约的狗吠,街上没有一个行人。
一个蝙蝠般的影子,突然出现在墙角的黑暗里。罗莎一惊,她想提醒迪克兰小心,但是已经太晚。那个黑影的动作箭一样快,她猛地扑到迪克兰身上,强有力的手腕压住了他的脖子,血淋淋的口中露出了一对长而尖利的獠牙!
在女吸血鬼刚刚把牙齿扎入男孩脖子的那一刹那,黑暗中银色的光芒一闪!一支银色长箭倏地穿透了吸血鬼的脖颈,箭尾的白色羽翎在迪克兰的眼前晃动着。下一秒,就如同女人突然出现一般的不可思议,她的身体竟然在空气里完全炸裂。四下里飘浮着红色的颗粒,和夜晚的雾气凝结在一起。
在那雾气的后面,有一个与迪克兰年纪相仿的少年。他穿着纯白色的风衣从雾气中走来,手中提着一柄麑皮长弓。
罗莎惊呼出声。她看清了来人的面孔,那个前日里险些令自己身受重伤的神秘少年。
——他到底是什么人?
迪克兰的表情先是惊慌和恐惧,然后就化成了艳羡和崇拜。对方和自己年纪仿佛,却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空气里浸润着血的味道。迪克兰抚摸自己受伤的脖子,然后把染血的手指放到自己嘴里吮吸。一股麻木的甜腥瞬间从舌尖弥漫,然后一直蔓延到身体内部,浸透了五脏六腑。那血液浓稠、温暖而甜蜜。
迪克兰不再颤抖了。鲜艳的红色温暖了他苍白的胸膛。
罗莎咬开自己的手腕。
迪克兰像个孩子一样紧紧地抱住她。他闭着眼睛,金色的睫毛颤动着,他蜷缩在罗莎的怀抱里,抱着她的手臂困倦地吮吸着。那是生命的源泉,是灵魂的邀约。天国的花朵争相在他身边绽放,芬芳的气息萦绕在他的鼻端,如同教堂穹顶下神圣的钟乐,如同广场上白鸽扑打的翅膀,月色流动,蔷薇花开,温暖的血流逐渐漫过他的四肢百骸。
迪克兰满足地喟叹,他躺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头顶是地狱里燃烧着的熊熊烈火——以往总有无数恐怖的鬼怪在那里嘶喊叫嚣着,争相撕扯着他的手和脚,折磨压迫他的神经。但是现在他已经穿过了他们,他穿过了地狱,来到了更加深邃的另一端。
这里是黑暗之中的黑暗,是罪恶之中的罪恶。
沉沦。
在那双碧绿的眼睛里,在那个娇艳如玫瑰的脸庞下,在那颗真正关怀怜惜自己的心中。
沉沦。
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