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杰克”

已经是深秋的天气,枝头发黄的叶子纷纷落了下来,白昼一天比一天短。周五的太阳根本没有出,也就谈不上落,中午的时分似乎并没过去多久,夜幕降临,一片阴沉沉的雾气浮动在伦敦北郊的墓地里。

潮湿的草地上,腐烂的叶子偶尔发出什么东西踏过去的声响,但是地面的积水中却没有映出任何人影。一阵风吹过,草间的虫豸有一声没一声地鸣叫着,间或传来禽类扑打翅膀的声音,然后一切又归于岑寂。

吱呀一声,位于墓园中央的小礼拜堂那里,沉重的石板门被一只手轻轻推开,一个影子晃了进去。

“谁?”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从门后的黑暗里响起,紧接着,一柄短剑迅速架在了来人的脖子上。剑柄握在一个穿黑色长皮风衣的男人手里,他疲累过度的双眼血红,微微鬈曲的黑发湿漉漉地搭在前额,他的左臂上缠着绷带。

朱塞佩的剑锋横在一个青年的脖子上。模糊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脸,微卷的深色长发垂落双肩,脸孔精致柔和,如同被缚十字架的耶稣基督展开完美的圣体普救众生,一种圣洁的光辉在他身上浮现。但是他比圣像上的神子要年轻,没有胡须,肤色极其苍白,从颈上和两颊的位置可以隐约看到细淡的密如蛛网一般的血管。

这无疑是一个吸血鬼。

朱塞佩盯着对方看了半晌,手中的短剑竟然放了下来。

“你是来嘲讽我的吗,安德莱亚?”他说的是标准的意大利语,但带着明显的罗马口音。听他的口气,两人竟然颇为熟稔。

来人笑了一下,把手里的东西扔给对方:“你的性格还真是糟糕,Cinque di Coppe[1]。”

“不要那样叫我!”朱塞佩伸手一把抓住那个东西,竟然是一条烤得酥软的白面包。他饥肠辘辘,立即咬了一大口吞下去,紧接着却皱起眉头,“英国这鬼地方就没有一样东西好吃!”

“快饿死的人竟然还挑食?”安德莱亚微微一笑。

“我是说真的。我们用明矾来染布料,他们却用明矾来染面包!”朱塞佩把嘴里的面包咽下去,他砸了砸嘴,露出一脸意大利人的鄙夷。

“说也奇怪,英国人饮食糟糕,但是他们的血却非常美味。”安德莱亚看着他,唇边浮上了一丝颇具意味的微笑。

朱塞佩蓦地变了脸色。他“锵”的一声短剑出鞘,狠狠指向面前的青年。

“再和我说这种话我就杀了你!我不管你是什么圣杯骑士,你在我面前就只是一个吸血鬼!和那些低劣的物种没有任何区别!”

圣杯骑士安德莱亚立即举起双手,假装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但他的眼睛里却充满了笑意。

“最好收回你的话,【圣杯五】。谋杀上级的罪名可是很大的。”

“我说过不要那样叫我!!”

安德莱亚缓缓收起了笑容。他看着对方手中那条已经啃了一半的面包。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给你的面包有毒呢?”

朱塞佩立刻停止了咀嚼,他死死盯着面前的青年。然而过了一会儿,他眼中的怒火竟然渐渐消退了。

“你的笑话还是一如既往地冷。”他使劲把嘴里的面包咽了下去。

安德莱亚静静地看着他。

“太相信别人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就算对方是我也一样。”

朱塞佩不理他。他似乎是饿疯了,继续大口大口地啃着手里那条“不好吃”的面包。

“算了。”安德莱亚叹了口气,“我说,我们就不能友好一点儿吗?别忘了是谁把你从监牢里放出来的,亲爱的‘杰克’。”

“啊哈,多谢你!”听到这个名字,朱塞佩眼中刚降下去的怒火又腾了起来,“都是你多管闲事!托你的福,我现在越来越变得像个杀人犯了!”

“我多管闲事?”安德莱亚盯着他,“这里是伦敦,日不落帝国的首都,全世界最大的城市!巴黎纽约尚不足伦敦一半大小,何况你弹丸之地的梵蒂冈!你以为那帮愚蠢的英国警察会放你出来?他们抓不到真凶,一定会拿你顶罪!你以为贝尔托内看到这种报道之后还会管你?!”

他把手中一直拿着的报纸直接摔在了朱塞佩脸上:“你以为教皇还会派人来接你回去?别做梦了!……别用那种眼神盯着我,你自己心里清楚我说的都是事实。”

朱塞佩安静下来,他退后一步靠在墙上,痛苦地抱住了头。安德莱亚是对的,现在他根本就是走投无路。如果他还有办法,如果他还有任何选择,他就不会躲在这个废弃公墓的小礼拜堂里不敢出门。

——作为上帝的驱魔人,作为一个神父,却被迫接受一个吸血鬼的施舍!这是何等的讽刺!

——即便对方是安德莱亚,他的朋友……他也无法忍受。

“跟我回罗马吧,这里的浑水你蹚不起。”

安德莱亚叹了口气,把手搭到朱塞佩肩头,对方并没有抗拒。

“……我还没有完成任务……教枢那边……”突然,两颗翡翠一样的绿色在心底闪了一下,漾起一丝古怪的感觉,随后,狂怒,就像飓风淹没了他的理智。

“那个该死的女人!回去之前我要先杀了她!”

“你说的是……”安德莱亚看着他的眼睛,然后笑了,“月长老?”

“你说什么?”朱塞佩猛然抬头,“她是一位‘长老’?”

他十分清楚面前圣杯骑士的实力,但对方也只不过位列“骑士”而已。

——如果那个女人是“长老”,自己左臂上就不会只是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伤口。与一位血族长老对决,自己怎么可能只受这么点儿伤!

“或许……”安德莱亚看出了对方的心思,他露出了一个暧昧的微笑,“她知道你是我的人,所以手下留情了?”

“谁是你的人!”朱塞佩怒目圆睁。

安德莱亚无奈地摊手:“总之伦敦目前的事情不是你能解决的……我也不能。”他一贯闲散的面容再一次凝重了起来,“因为这里不止有她一位长老。死神也在伦敦。”

“这不可能是真的。”朱塞佩盯着他,“别以为我不清楚,现存的血族长老只有二十位,死神在上古时代就已经离开——这也是为什么塔罗牌中没有数字十三。”

“我相信梵蒂冈的资料馆是这么记载的。”安德莱亚叹了口气,“但是我们的十三长老回来了,这也是事实。”

朱塞佩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的圣杯骑士,听着对方为他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死神从未离开过,而是被除名了。在上古时代,他曲解了当时长老会的统治者——愚者的意愿,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作为惩罚,他被封印在了北方凯尔特人的岛屿,也就是今天的大不列颠。千年之后,愚者力量渐弱,死神挣脱了封印。他认为是长老会背叛了他,于是迁怒到了整个血族——苏醒后的十三长老成为猎人,在短短一年之间,他杀光了伦敦城内所有的黑暗子民,他成为了血族真正的‘死神’。”

“所以那些雾是……”

“被他所杀死的吸血鬼的怨气。”安德莱亚说。

“……不是魔吗?”朱塞佩叹了口气,“难怪我的驱魔咒完全不起作用。”

“因为那是人类的怨气,是吸血鬼身上残存的人性所造成的怨气。”安德莱亚看着他的眼睛,他的声音恳切而清晰,“这不在你的职责范围之内,朱塞佩。你可以回去交差了。”

——回去?难道真的可以回去吗?他还什么都没有做,就这样狼狈地带着一身骂名回到梵蒂冈?他该如何面对贝尔托内教枢?他如何面对自己?!

“如果敌人是一位血族长老……”安德莱亚盯着他的眼睛,“别人不清楚,难道你还不清楚吗?你去也于事无补,不过只是白白送死而已。何况这已在你职责之外。朱塞佩,跟我回罗马,把这里的事情交给月长老去处理。”

“……不。”

“即刻返回罗马!这是我的命令,圣杯五!”圣杯骑士震怒,他伸手去拉朱塞佩。

“谁是你的圣杯五!”朱塞佩一把打开他的手,“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安德莱亚——我的朋友——但我仍是梵蒂冈的神父!我只听命于教宗与上帝。”他拿起身畔那张印有自己头像的报纸:“无论对方是谁,哪怕他真的来自地狱,我也要查明真相,为自己洗清冤屈,把真正的凶手绳之以法!”

“你会死在伦敦,你这个脑子里长了肌肉的白痴!”

“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去!”

外面的风大了起来,石板门“砰”的一声关上,圣杯骑士愤而离去。

朱塞佩低下头,盯着对方给自己带来的那张《晚间新闻报》。

“另一宗白教堂谋杀案”

此刻在大都会警署内部,罗莎正对着同样的一张报纸皱起了眉。

此时距离那场可怕的凶案发生不过十几个小时而已,报纸已经完全印出来了。全伦敦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死者是二十四岁的爱尔兰妓女——玛莉珍·凯利。死亡时间是昨天夜里,也就是星期五的凌晨。报纸上把这整个案子描述得绘声绘色:

上午的时候,米勒巷的房东卡西先生让助手鲍伊尔到多塞街13号去收缴房租,发现房门是锁着的,鲍伊尔敲了很久都没有人来应门,在这个约定好收租的日子里,粗心的主人似乎并未在家。

鲍伊尔知道这里的租户约瑟和玛莉珍两人时常吵架,他们曾在一次争执时打碎了窗户。他把头贴在那个窟窿上看,在窗帘挡着的缝隙里,依稀看到床上伏着一团黑洞洞的东西。他又敲了敲门,仍是没有人回应。于是他把胳膊伸进破掉的玻璃窗,从里面打开了门。

壁炉已经熄灭了,阴暗的房间里一片冰冷。在房门被打开的瞬间,一股令人心悸的金属气息扑面而来,鲍伊尔一口呛住。他定了定神,战战兢兢地走上几步,这才看清了床上的那个东西。鲍伊尔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几乎无法从床上那些丑陋的尸块中分辨出玛莉珍的轮廓。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大门,到最近的警署报了警。警察和法医立刻赶来对尸体进行了全面检查。

他们发现,死者平躺在床上,喉咙被锋利的刀具从左耳到右耳完全划开,深及脊柱;耳朵和鼻子被完全切除,乳房被切掉摆放在床边的桌子上;胃部和下腹像一条鱼那样被完全剖开,肾脏和心脏被摘除一并摆放在桌子上;腿部被利刃砍伤,腹腔内子宫的一部分也被摘除。

但令人费解的是,死者堆在床边的衣服却是以一种正常的次序脱下来的,除了旁边一只摔碎的黏土烟斗之外,警官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邻居声称在凌晨时分曾经听到玛莉珍的呼救,但当时以为不过是小两口吵架(这是常有的事情),然后一切就都安静了。也有人看到玛莉珍晚间曾在街上与某男子搭讪,然后两人一起走回了多塞街——但是关于那名男子的样貌,有人说是个年纪轻轻的矮个子,也有人说是个留着八字胡须、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总之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得清。

“舆论的力量很可怕。”费德里克·艾博兰探长摇了摇头,他的样子看上去更加憔悴了,本就消瘦的脸颊几乎完全瘪了进去,红肿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今天两位警员在外出巡查的时候又被民众攻击了。现在全伦敦的人都在指责我们警察,这给破案造成了很大压力。”

“这一次还是没有线索吗?”高尔医生忧心忡忡地问道。

“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一只摔碎的烟斗和一些男人的衣服,证实属于死者的情夫——比林斯门市场的鱼贩约瑟·巴尼特。多塞街的那间房子也在他的名下。”

“这个人是本案的重大嫌疑人吧?”

艾博兰探长点了点头。

“那你们找到他了吗?”

“其实在你们来到这里之前,我已经审问了他一整天。”艾博兰探长疲惫地叹了口气,“但是我并不认为他是‘杰克’。”

“您确定吗?”

“我不确定。”艾博兰探长摇头。

高尔爵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只是一种感觉而已。我并没有证据。”艾博兰耸了耸肩。

“您的‘感觉’很准吗?”罗莎插了一句。

“没有女人的直觉准。”艾博兰笑了笑,他转过头,“罗莎小姐,您认为凶手是谁?”

罗莎皱起了眉头:“我怎么会知道?”

“万圣节那个夜晚,凶手不是就在我们之中吗?”

“您是说我们在这里举行的那场降灵会?”未等罗莎做出回答,高尔医生已经忙不迭地把话接了过去,“那不只是一场闹剧而已吗?”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艾博兰。

“是吗?”艾博兰转头看着罗莎,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但罗莎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只是高尔医生的一位助手。”她淡淡开口,“这个案子如果连犯罪调查科声名远播的艾博兰探长都无计可施的话,我就更帮不上什么忙了。”

“那就这样吧。”艾博兰点点头。

“什么这样?”高尔惊疑不定地重复,他不确定自己听懂了对方的意思。

“没什么。”艾博兰叹了口气,“我仍然无法判断凶手是谁。”

谈话就进行到这里为止。罗莎站起身告辞,准备和高尔医生一起离开警局,但是高尔医生突然在大门口停住了脚步。

他转过身,欲言又止。

“嗯?”艾博兰探长抬头看着他。

高尔医生咽了口口水。

“艾博兰探长。”他低声开口,“您该不会是怀疑我们几位医生吧?”

“怎么可能?”艾博兰耸了耸肩。他低下头开始处理桌子上的一沓文件。

高尔医生讪讪地站在大门口,他想再说点儿什么调节一下气氛,但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对方的态度让他不太舒服。

在这个案子上,他可是女王陛下亲自委任的,而这小小的白教堂警官开始对他言听计从,但随着案情的进一步深入,对方似乎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回事儿。高尔医生悻悻地走出警局大门,然后才突然意识到,刚刚对方虽然口头上否决了他的猜测,脸上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难道这家伙真的在怀疑我吗?高尔医生心中愈发不痛快了。他望着罗莎,然而对方的表情他更是看不懂。

“月长老……”他忍不住开口。

罗莎转过头瞪着他。

高尔一口噎了回去。“罗莎小姐……”他马上改口,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否也和艾博兰探长看法相同?”

“你知道他的看法?”罗莎反问。

“他……似乎在怀疑我。”高尔瓮声瓮气地说。

“怎么可能?”罗莎笑了。

对方口中同样的反问句让高尔医生神经过敏。他紧紧皱起眉头,脸上一副愁苦的模样。

“可是……”

“不,高尔医生,我并没有在怀疑你。”罗莎清晰地对他说,“但这个案子也并非和你完全无关。眼下我还只是猜测,如果我得到了确定答案,我会告诉你的。”

对方口中的肯定语气令高尔吃了一惊。他还待继续询问下去,罗莎却突然招手叫了一辆出租马车。

“布鲁克街74号。”

车夫扬起马鞭,二人一路无话回到御医府。

《晚间新闻报》这份面向伦敦中下阶层的大众报纸本就销量奇高,今天凌晨的这件案子更使它史无前列地畅销。多余的废弃报纸随着夜风在街角翻滚,人们在大街小巷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谈论着昨夜迷一般的罪案。

开膛手的恐怖再一次降临了伦敦东区,白教堂人心惶惶,天刚一擦黑人们就拉上窗帘躲在家里闭门不出,夜间的街道上一片寂静凄凉,几家原本生意颇好的酒馆悄悄地关了门,妓女们也不敢再出来活动了。

外面没得可逛,迪克兰一个人在家里闷得发慌,他冷笑一声把那张报纸顺手团成一团扔入了废纸篓。当罗莎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正伏在桌子上面画画。

罗莎没有打扰他,她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背后,看着迪克兰用红色的墨水在纸上涂抹着。他笔下是一个惨死的女人,血从她完全裂开的脖子流出来,浸透了整张画纸。她的胸腹也被剖开,内部的器官被夸张地用红色表现出来,锋利的手术刀横在尸体一边,周围还有一些已经被剔除的内脏组织。

罗莎不想吓到他,她叹了口气,双手轻轻抚上了迪克兰的肩膀。

但迪克兰还是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不过当他转头看到来人是罗莎,他似乎又松了口气。他放下了画笔。

“姐姐今天也没有出门吗?”他问。

罗莎摇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你不是让我陪你吗?”

迪克兰的眼睛里露出了喜色。很显然,他并没有期待罗莎会记得自己昨天那些孩子气十足的话语。

窗外,薄薄的雾气飘浮在黑沉沉的夜幕里。风吹过树梢,带来月下幽魂般的轻吟,在女子那双勾人夺魄的绿眼睛的注视下,一阵无法抵抗的倦意再一次袭入了男孩的大脑。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对不起。”他不好意思地道歉。

“既然困了就睡吧,夜已经很深了。”

女子低柔的嗓音直达他灵魂深处,每个充满魔力的音节都在那里跳跃振动,形成了一首难以抗拒的催眠曲。迪克兰的大脑昏昏沉沉的,他感觉自己的眼皮很重,然后意识就飘走了。

他身子一歪倒在了对方的怀里。

罗莎把男孩抱上了床。之后她回到了桌子前面,翻看着迪克兰的画。

刚刚那幅画并不是他画的第一张。就在那张画下面,还有无数鲜血淋漓的画面,都是女人,都被残忍的线条切断脖子惨死在纸面上。迪克兰的素描水平很高,他用蘸水笔勾勒的寥寥线条逼真而惊悚。每件器官都绝对真实地在他的笔下被反映出来,所有的大小血管,所有的位置和连接都准确无误。

他是维多利亚女王首席御医威廉·高尔爵士的独生子。他也在上医学院。虽然在高尔医生的口中,他是个不争气的孩子,但是成绩并不能代表一切,偏见更不能。

在罗莎受伤的那天晚上,是迪克兰拿着自己的医药箱,用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准确无误地切开了她背后的皮肤。罗莎拒绝了高尔医生为自己治疗伤口,并不是她对对方产生了任何怀疑或者隔阂,而是她要亲自试验这个孩子的刀法。

迪克兰顺利通过了考验。他十分清楚每一条肌肉筋骨的位置,他下手狠而准。

——他对外科解剖极具经验。

罗莎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拉开了男孩书桌里所有的抽屉,然后在最下面的一层找到了一本剪报。

“8月31日,四十三岁的妓女玛莉安被首先发现惨死于白教堂的巴克斯巷”……

然后是9月8日的“安妮·查普曼……”

所有关于开膛手杰克的消息都被认真地剪下来,整齐地贴在了本子上。有《泰晤士报》和《伦敦晚旗报》的官方报道,还有《太阳报》《星报》等地方小报的小道消息,甚至路人的传闻、警察档案和验尸报告,所有这些内容一条接一条被规整的字体小心地记录着,一直集满了厚厚的半本。

——迪克兰竟是如此热衷于开膛手杰克的信息。

“杰克”最近的一次犯案是今天凌晨的玛莉珍·凯利,那个曾向罗莎传递假情报的年轻妓女。在她被杀害的那个凌晨,罗莎一直在这个房间里守着迪克兰,他自从晚上回来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出过门。

如果杀害玛莉珍的人真的是“杰克”,那么迪克兰就是清白的。但是——

罗莎低头,看到了脚下废纸篓里的那张《晚间新闻报》。这张今日无比畅销的报纸,各大新闻的头条,玛莉珍被杀害的详细信息被随手团成一团丢在了纸篓里,没有被剪出来和其他的消息贴在一起。

这只能有一个解释:

迪克兰清楚地知道那并不是“杰克”做的。

——而这件事,除了真正的“杰克”,没有人能够如此肯定。

罗莎合上那本剪报,把它重新放回了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她走到迪克兰床边,看着睡梦中的男孩。

昏暗的瓦斯灯下,金色的睫毛倒映在苍白的脸孔上形成暗影,男孩紧紧皱着眉头,他的眼睛在眼皮下不停转动,似乎在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他在一个接一个的噩梦里挣扎着,醒不过来。

罗莎伸手拭去了男孩额头上的冷汗,她用冰冷的手指抚摸着男孩的脸。

“姐姐……”迪克兰在梦境中模糊地叫,罗莎握住他的手。

男孩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他微微呻吟了一声,然后又睡着了。

威廉·高尔爵士从来没有这么发愁过。开膛手的案件已经够足够让他揪心了,特别是艾博兰探长最近的态度更是让他心烦意乱;可这还不算,更糟糕的是,小女儿夏洛特的怪病一直都没有好。他已经几次三番地去看过她,还把好几位皇家医学院的资深教授一一召请回家,尤其是年轻有为的爱德华·沃克,对此事更是尽心尽力。

爱德华认为夏洛特生病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在篝火节那天没能照顾好她。他为此非常内疚,一次又一次地专程来到御医府拜访,只是夏洛特根本就不想见他。就算卡萝琳过来说情都没用。

高尔医生不知道他们年轻人之间在闹什么别扭,也并未在意,他担心的是家中已经聚集了全英格兰最高明的医生,但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夏洛特到底是怎么了。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得了什么病,更无法医好她,最多开些不痛不痒的滋补药水,夏洛特的病情就愈发严重。

但是尽管夏洛特整天躺在床上,她的信却一直都没有断过。也只有收到信的时候,夏洛特苍白消瘦的脸庞才会露出微笑。

每个白天,她缩在柔软锦垫的包裹中听女仆为她念诗,或者讲故事;而到了晚上,临睡前她一定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拿出枕头下面小心用白色缎带包扎的厚厚的一沓信笺,从第一封开始,从头至尾细细地阅读一遍。那些信的内容她只怕已经读了几十遍,几乎每个字都能背得出,但她还是喜欢一遍一遍地读,乐此不疲。仿佛这些信就是她的治病良方,是灵丹妙药,是她唯一的快乐还有希望。

每周都会有两封新信送到,那个时刻就是夏洛特最开心的时候。但不可否认的是,随着这些飘着花香的纯白信笺的增加,夏洛特的身体却是一天比一天虚弱。就好像一只从坟墓里伸出的手,死神的手,用一种未知而神秘的力量一点一滴耗尽了少女的生命。她柔嫩的脖颈就悬挂在镰刀闪亮的刀锋上。

“她到底在和谁通信?”终于,这些“年轻人之间的事情”让高尔医生无法再坐视不管。他焦急地去问大女儿卡萝琳。

“白玫瑰庄园的方廷斯少爷。”卡萝琳告诉他。

高尔医生使劲回忆了很久,才终于想起了这个人是谁。

大约半年多之前,他在邱园领导一个和植物学相关的非正式会谈,有十几位医生和药剂师参加,包括他一位同念皇家医学院的老同学托马斯·博林。博林医生从约克郡里彭镇远道而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少年。少年不是医生,也没有在念医学院,他只是博林医生在约克郡的朋友的儿子,被带来伦敦闯荡一番。

他们就只见过那一面。但是在高尔医生的记忆里,那孩子聪明俊俏,气质非凡,也难怪夏洛特会为他着迷。高尔医生自然也听说过,方廷斯是约克郡富甲一方的大贵族,如果美事促成,于他没有任何损失,重要的是夏洛特开心就好。

在大女儿卡萝琳和爱德华订婚之后,他原本是想等待一两年再为心爱的小女儿考虑婚事,可现在既然夏洛特已经病成了这个样子……高尔医生不再犹豫,他立即下笔修书一封,打上加急的印戳,同样寄往了约克郡。

高尔医生写信给自己的老同学托马斯·博林。他考虑到,这件事直接写信给陌生的方廷斯庄园未免冒昧,他便想借博林医生之口问询关于那里的一切。如果可能的话,他诚意邀请方廷斯少爷再来伦敦,尽快与夏洛特一见。

寄信的时候高尔医生心中忐忑,他当然不确定这位方廷斯少爷到底会不会来;而夏洛特此刻却也因同样的问题困扰着。

“我想见你。”她在信里写,“抱歉先前一直没有告诉你……但是我生了病,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好,或者……还会不会好……我很想再见你一面。”

“别担心,你会好起来的。”回信很快就来了,上面热情洋溢地写着:

“你要赶快好起来。等你病好的那天,我就会去接你。约克郡河谷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漫山遍野盛开着石楠花,山坡上生长着茂密的阔叶树林,雪白的羊群放牧在山间,梅花鹿在山谷里嬉戏。我们可以一起骑马去树林里打猎。我来教你。”

“我会努力让自己好起来,我要等你来接我。”夏洛特写,然后眼泪“啪”的一声掉下来,洇花了一大片墨迹。

皇家医学院的内科教授今天又来过,夏洛特听到他们在自己房间外面的对话——尽管他们已经压低了声音,但她还是听到了。他们大概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他们说夏洛特的病情在急剧恶化,再这样下去,恐怕很快就……后面那个字她没有听到,但是猜也猜得出那是什么。

信笺一周两次。夏洛特枕下用白色缎带扎着的信笺因为太厚移到了枕边,然后越积越多。到了后来,整个房间里都充满了信封上那股奇异的花香。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夏洛特的病也越来越重了。到了最后,除了她的父亲高尔爵士,所有的医生都已经放弃了治疗,也没有人再去御医府探视了。

夏洛特完全没有食欲,每天只能勉强喝些汤水,她的身体也随之迅速衰弱下去。到了后来,她根本就没有力气起床,只能躺在床上白天黑夜地昏睡。但是当回信送到的时候,她还要挣扎着,让女仆在身后用枕头垫高了腰背坐起来,勉强拿住那支蘸饱墨水的笔。

“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她的字在细弱的手腕下哆嗦着,像蜘蛛纤细狭长的腿。她颤抖着用这样的字体写道:

“我的病已经完全好了。实现你的承诺,来接我吧。去看约克郡河谷开遍旷野的石楠花,茂密的阔叶树林,还有羊群和梅花鹿……你要教我骑马……请你带我去约克,请你快点儿来接我吧!”

夏洛特放下笔,她愣愣地看着女仆把那封信仔细叠好,打上火漆章送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夏洛特躺在床上,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身侧那一沓厚厚的白色信笺,她的眼泪落了下来。


[1]意大利语:圣杯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