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莎已经好几天没有露面了。这天清晨,在太阳升起之前,她终于再次回到了布鲁克街74号。
在院子的最里面,楼上那个完全密封的房间里,罗莎的样子看起来无比疲惫——这实在非常罕见。自从参与开膛手的案件以来,她看上去一直都是一副轻轻松松的样子,从未因为任何事情烦心过。但现在她清秀的眉头却紧紧地皱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她在自己身后关上房门,然后在桌子旁边坐下来,借着瓦斯灯的光亮,死死盯着手里的一支箭。
她的十字弓所用的是三棱箭尖的短矢,而手中这支箭箭柄很长,箭尾带白色羽翎,箭尖双齿,明显为长弓所用。更值得注意的是,这支箭的箭头是纯银的,上面镌刻着一个小小的花体字母“F”。
——F是什么字的首字母?是人名?简称?是铸造这支箭的工匠的名字?或者是某个家族的徽记?
篝火节那天晚上,当她离开柯芬园之后,就是这支箭率先穿透了梅菲尔区的浓雾,直取罗莎背心。开始她还以为这支箭是那气急败坏的驱魔人射过来的。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朱塞佩的手里并没有弓。那可怜的梵蒂冈神父身上所有的武器都已经被警察收缴,连那柄悲惨的装饰佩剑都是临时抢来的,他怎么可能会随身携带一把长弓?
长弓是英国人的骄傲,在英法百年战争时期曾把法国人打得落花流水。但是现在一般人用到长弓的机会已经不多了——除非是用于宫廷舞蹈装装样子,或者是——狩猎。
——狩猎?在伦敦城内,狩猎……吸血鬼?
还有那个神秘可疑的白衣男孩,罗莎确信自己最开始在柯芬园广场看到的人就是他。她敏锐的嗅觉绝不会错过任何同类的气息。但是之后对方的行踪就成为了一个谜。
如果他的目的单纯是为了猎食,人满为患的柯芬园广场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吗?他去梅菲尔做什么?那里住着的都是上层阶级的有钱人,他们一到晚上就闭门不出。另外,他和那个驱魔人是什么关系?还有“开膛手杰克”呢?他也和这一切有关吗?
线索越来越多,但也越来越乱,所有的信息混在一起毫无头绪,罗莎第一次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傍晚的时候,她下楼来到威廉·高尔的书房。书房里没有人。
“你看到高尔医生了吗?”罗莎看到高尔的小儿子迪克兰在窗口探头探脑,便出声问他。
迪克兰小心翼翼地走进书房,他摇了摇头。
“父亲大人最近晚上经常不在家。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说着便露出了一副可怜的小狗眼神,“他也不会告诉我的。”
罗莎点点头,她随手拿过书桌上当天的《泰晤士报》,上面一行黑体大字立即捉住了她的眼睛。
“白教堂凶杀案嫌犯越狱”
这是今日报纸上的头版头条。警方号召大家出门小心,尽量不要走夜路,女性更是严禁单独出门。白金汉宫高额悬赏八千英镑捉拿真凶。文字旁边,附了一张嫌犯在监狱中拍摄的照片,和之前贴在格罗夫纳街老邮局墙壁上的海报是同一张,照片里朱塞佩凶神恶煞地咆哮着,神父的庄重与圣洁荡然无存。
罗莎突然很想去梵蒂冈,去看教皇和那位著名的“驱魔枢机”贝尔托内大主教此刻的表情——那一定是古往今来所有吸血鬼都想目睹的绝妙画面。想到这里罗莎微微一笑。
“姐姐什么事情这么开心?”迪克兰注意到了对方的表情。他好奇地凑上来,看到了罗莎手中的报纸。
“哇,嫌犯越狱!”他惊讶地端详着报纸上朱塞佩的相片,“不过这个人……真的会是凶手吗?”
“这只是个开始,一定会出现越来越多的嫌疑犯。”罗莎耸了耸肩,“八千英镑谁不想要,上个月还只不过是区区五百磅而已。”
“这个啊,是大都会警察署最开始出了五百,城市银行加了两百,股票交易所加了三百,伦敦市长加了五十,然后各大报纸你加五百我加六百,慢慢加上去就越来越多。”迪克兰突然来了兴致,他啧啧地感叹道,“要我看,凶手若是再抓不到,下个月的悬赏估计会破万。这简直就像是买彩票一样嘛!”
“你知道得还真多。”罗莎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
在对方的视线里迪克兰低下头,就好像自己刚刚不小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似的,胆怯地缩了缩肩膀。
“迪克兰,你对这个案子怎么看?”罗莎突然问道。
“我?”迪克兰完全怔住了,以前从来就没有人问过他的想法。他的人根本就不重要,他的意见自然也不重要。但是眼前的女子,这个似乎连高高在上的父亲都对她言听计从的大人物,竟然会直视他的眼睛,清晰地询问他的意见!
迪克兰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对方,但是看着女子发光的绿眼睛,天生的懦弱和逆来顺受的性格迫使他再次退缩了。特别是在那次降灵会的“事故”之后,父亲已经严禁他再参与自己的任何工作。尽管高尔医生一直对这个案子尽心尽力,但周围的人提起这件事都是讳莫如深,迪克兰更是不敢再说什么话了。
他转了转眼睛,嗫嚅着开口:“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罗莎看着对面的男孩。她的目光渴求而热切,那两倏跳动的绿色火焰带着摄人心魄的魅力,她的声音低柔而充满煽动。
“迪克兰,你对白教堂一带应该很熟悉吧?”
听下人们说,迪克兰少爷是威廉·高尔三年前在白教堂地区的某个地方捡回来的。
他是一个“不幸的”女人的孩子,是高尔医生在外面的私生子。伦敦的绅士淑女们可不会用“妓女”这样不雅的词语来称呼那些堕落的女子,他们只会叫她们“不幸的”女人。当时的伦敦城有几万名这样不幸的女人,只在白教堂的弹丸之地就集中了一千二百人。这些女人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没有固定住处,也没有固定收入,她们连自己都养活不起,如果万一不小心有了小孩,生活就更困难了。
迪克兰很幸运。那时候幼儿的死亡率有四分之一之高,周围很多和他一样的小孩刚生下来就被杀死,或者根本就没活下来,之后因营养不良而夭折,或者死于街上的打斗、黑帮的欺压,甚至是做童工劳累过度而死,或者就不明原因地突然死掉了——这完全就是家常便饭。
而迪克兰尽管身体瘦弱,却一直颇为健康地成长到了十四岁。然后突然有一天,被一个从上层社会来的体面男人带走,成为了女王陛下的贴身御医——威廉·高尔爵士家的少爷。
迪克兰至今都觉得这是一个梦。一个像他那样的孩子从小就会做的一个梦。
他离开了白教堂,住进了梅菲尔。他再也不用和其他孩子争抢那一条变质发霉的硬面包,再也不用和街头的小混混打架,再也不用为了几个便士的薪水钻到呛人的烟囱里没日没夜地干活,再也不用为自己光光的脚板去担心冬日的严寒和路上的铁钉。没有看门狗会对他狂吠,也没有人再向他扔石头了。尽管他在御医家中并没有公正的待遇,仍然忍受着父亲的残暴和家仆的白眼,但这一切和他以前的生活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
只是他仍然会时不时地回去白教堂。
他想念那里。
他的母亲在他搬进布鲁克街74号之后不久就过世了,他没有已知的任何其他亲人。然而白教堂毕竟是他诞生的地方,是他成长了十四年的地方。他认识那里的每一个妓女、屠夫、鱼贩、酒馆主人和面包店老板,他对那里的每座建筑、每条街道都了若指掌。
“……你会去哪里?你去会见谁?有什么人和受害者很熟?你认识他们吗,迪克兰?”
女子的声音仿佛从灵魂深处传来的回声,像看不见的魔鬼的触手,一点一滴地渗进他心底最脆弱的地方,最敏感的地方。
迪克兰看着面前的女子,对方的眼睛如同地狱里两轮熊熊燃烧的鬼火,屏蔽了一切,也照亮了一切。渐渐地,他的额头上冒出冷汗,他的眼睛里露出了恐惧。
罗莎拉住了他的手,她的声音非常温柔。
“你可以陪我去一趟白教堂吗?天气很好,我想出门散散步。”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夜空中出奇地没有雾,迪克兰和罗莎并排走在热闹的街道上。
他偷眼望向罗莎,对方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是从她身上却散发出一种古怪的沧桑感,一种诱惑,一种魅力。那是一种危险的味道,像磁石,像陷阱,像蜘蛛布下的网,致命的吸引力指引着天地万物掉入他们事先安排好的圈套,就好像……当时他看到的那个人……
迪克兰恍惚了一下,女子亲昵地搂住他瘦弱的肩膀。她用先前那种煽动而柔和的语气发问:“你认为我们该去找谁聊一聊呢,迪克兰?”
“……我认识一个女人,她和那几位被害者相当熟……”迪克兰顺从地低声回答说,“她这会儿应该在酒馆里,我去找她出来。”
罗莎点点头,她靠在灯柱边,目送着迪克兰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前方。
过了一会儿,当迪克兰回来的时候,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玛莉珍和她们很熟。”迪克兰低声告诉罗莎,“她说她知道一些事情。”
罗莎凝视着面前的年轻女孩。她的衣衫还算整洁,红润的脸孔相当清秀,长着一对榛子色的大眼睛和赤红色的卷发。她看上去也像是那些“不幸的”女人中的一员,但是罗莎并不能完全肯定。
就比如说梅菲尔那些高级妓馆里的女人,穿着往往要比普通中产阶级的女性奢侈得多。至少是在人前,她们聪明美貌、知书达理,和有钱人家的女孩子没什么区别。但是“正经女人”出门一定是要有男性陪伴的,丈夫、父亲、兄弟,甚至是未婚男友都可以,而妓女则往往一个人行动。那时候如果看到一个女人一个人走在街道上,如果她不是妓女,就会有被错认作妓女的危险。
红发女孩躲在迪克兰身后,神色间有些惊慌。她向四周看了很久,确定周围没有人偷听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走近罗莎。
“……他是一个绅士。”她用极低的声音开口,呼吸里带着浓重的酒精味道。
“谁?”对方如此单刀直入,罗莎反倒愣住了。
“开膛手杰克。”玛莉珍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明显地抖了一下,“他是一个绅士。他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他很有钱!”
“等等……”罗莎深深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你见过他?”
“感谢上帝我没有见过他!否则我怎么还可能活到现在!”女子立即惊慌失措地否认道,“是我的姐妹们说的,我碰巧听到了。在丽兹被杀那天,有人看到她和一个中年绅士说过话,那位绅士还付了钱。之后安妮也被看到和他在一起……后来她们都……死了。”玛莉珍脸上露出了害怕的神情。
“那位绅士长得什么样子?”罗莎追问。
玛莉珍抬头看着天,似乎在努力回忆着:没有人看到他的脸。但是他们都说,他戴着礼帽,穿着黑色毛呢大衣,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皮箱,就像医生出诊会用的那种……”
“医生?”
“不是一般的医生,是来头非常大的医生。”玛莉珍更正,“比如像贵族、爵士、御医什么的……”
迪克兰的脸色唰地白了,罗莎皱起了眉头。
“而且他对我们这里很熟,肯定不止来过一次……以他的身份来说,这事儿挺罕见的。”玛莉珍低声补充道,“姐妹们都说,他以前肯定是我们这里的老客户。”
罗莎挥了挥手。迪克兰把玛莉珍带走了,临走前他都不敢直视罗莎那双阴晴不定的眼睛。
——他是来头非常大的医生。比如像贵族、爵士、御医什么的……他以前是我们这里的老客户。
罗莎眉头紧锁。从玛莉珍的描述上来看,无论如何也只能让她联想到一个人——女王陛下的御医威廉·高尔爵士,血族忠心耿耿的属下圣杯三。高尔医生精湛的外科技术确实是犯案的最佳人选。可如果他真的是“开膛手杰克”的话,他杀那些人是为了什么呢?他拿那些血又是为了什么呢?罗莎陷入了沉思。
突然,一股熟悉的危险味道在背后陡生,罗莎反手一抄,继而迅速回身!一只银色的长箭被她抓入手中,一支和前天夜里差点射中她的那支一模一样的长箭。纯银的箭头在明亮的月色下闪烁,罗莎猛地抬头。
身前的矮墙上站着一个人,那个她在前天晚上才见过的神秘少年,那个穿白衣的男孩。此刻他已收起了前日里那副戏谑的微笑,一张苍白的脸孔如石像毫无表情。他高高在上地独立于冷月之下,白色的风衣下摆扬起在清冽的夜风里。
男孩手中持着一柄狩猎用的麑皮长弓,全身洒满银色的光辉。他盯着罗莎,薄薄的唇角勾起残酷的弧度,如同前拉斐尔派画卷上唯美的人物,如同坚硬的大理石雕刻出的希腊少年,如同从地狱中冉冉升起的掌管生杀大权的死神。
“好快的身手。”男孩轻笑,“难怪那天也没有射中你,吸血鬼。”
当他念到最后一个词,他浅色的眼睛闪出了一丝妖异的血红,他在微笑,但是他的声音里却没有一点笑意。
在男孩的注视中罗莎感觉寒冷。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突然因他的出现而变得安静,空气里没有任何声音,四下里一片死寂,广袤的天际中一轮银色的明月普照众生,连头顶咝咝作响的煤气灯似乎也黯淡了下去。
“你是谁?”
罗莎仰起头,看着对方的白色风衣被夜风吹散,如同一朵白色的花朵在夜幕下蓦然盛开。一股淡淡的花香夹杂在这寒戾的杀气里,随着湿润的夜风吹拂大地。
少年居高临下。他扬起了弓,蛛丝般的银弦抖动,在空气里划出动魄动心的颤音。纯银的箭头架上了少年戴着麑皮指套的手指,弓弦绷紧!
——我是来自地狱的死神。
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十字弓在月下发出灿亮的精光,罗莎横弓一挡,身体不退反进,箭弩相碰擦出火花的下一秒,她已经跳上矮墙,离少年只有一步之遥!
“你到底是谁?”罗莎逼问,两只绿色的眼睛如同祖母绿宝石一样放出了光,十字弓堪堪擦到了男孩的衣襟。
身后被打歪的长箭飞入墙角,然后噗的一声穿透沙尘的地面。一小撮灰土扬了起来,然后又落了下去,就好像吸血鬼脆弱的生命倏地一下破碎在晶亮的阳光里。浓雾中尖厉的惨叫仿佛还响在耳边,还有那些挣扎的扭曲的滴血的脸!罗莎逼上一步,明亮的眼睛里倏地腾起两团绿色的火焰。
“是你杀了这里所有的吸血鬼?为什么?!”
这是十字弓与长弓的较量,少年死死抓住弓身奋力抗衡着面前一步步逼近的女子。
“是吸血鬼就该死!你也一样!”
他挣开了身前十字弓的桎梏,猛地一推,同时右手伸进腰侧的箭囊,三支银色的箭头一闪,齐齐插向罗莎胸口!
罗莎疾退。
少年并不追赶,也许他的本意只是想把对方逼退——因为在下一刻,他右手兜回,三箭同时搭上左手弓身,弓弦拉满,三支银箭分别从上中下三盘疾射罗莎!
纯银箭头在月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辉,罗莎用十字弓打开了第一支,右手一抄抓住中间袭来的第二支,被银箭头擦过的手掌火辣辣地疼痛,她飞身而起,堪堪踢开第三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熟悉的男孩的声音突然从万籁俱寂的夜空之下响起。
“姐姐,原来你在这里!”
罗莎一惊,脚下银箭倏地变换了方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男孩!罗莎尽全力扑了上去。男孩摔倒了。他不解地望向罗莎,却看到对方脸上强力掩饰的痛苦表情,紧接着,她倒在了他的身上。
刚刚冲他射来的那支箭,纯银的箭尖,已经从身后斜斜插入了罗莎背心。
迪克兰抱住罗莎,但是双手瞬间被鲜血染红,他惊叫一声松开手,茫然失措地抬起头,看到了面前的矮墙上,那个一身白衣手持长弓的少年。
少年看起来与他同龄,十六岁或者十七岁。迪克兰的眼睛睁大了。
夜更深了,街道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有人开始注意这边。白衣少年皱了皱眉,他转身跳进了夜幕里。
他消失了。
“帮我……把箭拔出来……”
罗莎咬紧牙关,紧紧掐住迪克兰的胳膊。男孩的手在发着抖。
“拔,拔出来?”
“快!”绿色的眼睛里放出了光,罗莎命令的口气不容质疑。
迪克兰全身哆嗦起来,他颤抖着去够那支箭。他用沾满鲜血的手指抓住了箭尾。
罗莎死死地咬住嘴唇,她闭上了眼睛。
一股鲜血猛地喷了出来,迪克兰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一闪而过,但是罗莎闭着眼睛,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好孩子……”
她舒了一口气,从迪克兰颤抖的手心里接过那支尤自滴血的长箭。煤气灯的灯光下,箭头上那个小小的字母“F”浸泡在玫瑰紫色的血水里。
“叫一辆马车,我们回家。”
罗莎努力撑着迪克兰的肩头站了起来,她眼前一阵发黑。虽然箭头已被拔除,但还有些微的金属碎屑散落在皮肤里面,她感觉得到。
这可怕的金属已经在她体内形成了致命的毒素。
太危险了!她痛恨自己的大意。刚刚这一箭,险些触及心脏。
出租马车驶入梅菲尔布鲁克街,高尔爵士大老远就诚惶诚恐地迎出门来。
迪克兰扶着罗莎走下马车。
“父亲大人……”他怯怯地叫,“罗莎姐姐受了伤……”
罗莎受了伤?!高尔大吃一惊。他赶紧上前一步搀住那个步履蹒跚的女子,同时喊一边的家仆:“马上去准备我的医药箱!”
“不用了。”罗莎出乎意料地冷冷打开了他的手,“我睡一觉就好。”
高尔医生愣住了,他伸着手僵在那里。
“迪克兰,麻烦你扶我回房间。”她转头对男孩说。
可怜的高尔医生完全不明就里,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位无比高贵的血族长老由自己最不争气的小儿子搀扶着,走过门厅消失在了楼梯上。他心惊胆战地听着楼上开门关门的声音,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她。
卧室里帘幕低垂,一盏小巧的瓦斯灯在床头小几上散发着昏暗的冷光。
迪克兰战战兢兢地看着趴卧在床上的罗莎。刚刚走下马车的时候,罗莎根本就走不动路,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好不容易一直坚持到楼上,她看到床就倒了下去,然后就再也没有动过。
虽然在罗莎的黑衣上并不明显,但她的后背已经完全湿透了。掀开斗篷,深色的布料完全贴附在罗莎的后背上。
那些全部都是血。迪克兰不敢碰。他侧身去看罗莎的脸。
密不透风的室内弥漫着一股潮湿腐朽的味道。罗莎伏在床上,完全没有动静。她的皮肤在瓦斯灯下愈显苍白,身上冰冷得没有一点儿温度。
老天啊,她会不会就这样死去了?
迪克兰害怕起来。尽管他知道对方负伤完全是因为自己,但与生俱来的懦弱感让他在关键时刻只想逃离。
但是罗莎动了一下,她在男孩转身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迪克兰吓得全身哆嗦。
“……迪克兰,你自己有医药箱吗?”罗莎问他。说也奇怪,她明明伤得那么重,但说起话来,却听不出任何承受痛楚的迹象。
“有的,但是……”
“去拿来。”
出门的时候,在迪克兰的内心深处仍有一部分东西让他离开这里,去找父亲,或者就干脆一个人跑开,躲得远远的,因为他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但紧接着两颗绿色的宝石在他心底升起,那是罗莎正在注视他的眼睛。她在看着他,她一直在看着他,迪克兰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掉。尽管他心中万般不愿,但就好像被什么驱使着似的,迪克兰机械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取出医药箱,再次硬着头皮来到罗莎的卧室。
迪克兰拿着医药箱,在离床很远的地方愣愣地站着,不知道要做什么。作为女王御医威廉·高尔的独生子,作为一个正在念医学院的学生,他似乎完全没有给人包扎的经验。
“……挑一把快刀,快来。”罗莎勉强撑起身体,冲他招了招手。
迪克兰打开医药箱,拿了一把手术用的柳叶刀。他遵循对方的指示,笨拙地划开了罗莎背后的衣服。当那可怖的伤口最终展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又惊恐地尖叫了一声。女子白皙的后背上,就在突出的蝴蝶骨下缘,因为残留在皮肤中的金属碎屑,伤口已经严重恶化了。深邃的伤口中溢出紫黑的血,四周的皮肤已经大片面积地溃烂。
“我,我不行……”男孩哆嗦着把刀扔下,他的声音里明显带着哭腔,“我现在就去找父亲……”
罗莎欠起身子,把刀强硬地塞回男孩发抖的手里。她用那对发光的绿眼睛紧紧盯着面前这个懦弱的男孩。
“别去!我要你做。”
迪克兰像看一个疯子那样看着她。
“我真的不行。”他惊恐地摇头。
“你行的。”罗莎握住他的手,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现在,拿好你的刀,把伤口周围的腐肉全部都挖出来——记住,一丁点儿都不要剩下。”
迪克兰全身都在发抖,他惊慌失措地盯着罗莎。
——这个女孩是真的疯了吗?她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吗?
“真的不碍事。动手吧,我相信你。”罗莎似乎读到了他的心意,她放开了他的手。
迪克兰仍然震惊地盯着她。这样的伤口,就算父亲亲自出手也绝非易事。他见过父亲在医学院的工作,此刻他知道自己需要一个助手,至少是一位麻醉师,他需要更加有效的照明——该死的,还有化验和消毒呢。这伤口现在就已经严重感染了,再这样下去……
“快点儿。”罗莎催促着他。
迪克兰没有办法拒绝。他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并帮助罗莎重新调整了位置,让更多的月光照到她身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握紧手里的刀戳了下去。罗莎轻轻哼了一声,但是并没有动。
“伤口附近所有的腐肉都要清除干净,听明白了吗?”
面对这个可怕的伤口,迪克兰的脑子里突然间一片空白,只有罗莎清晰而不容反驳的话语,一步再一步,他像个机器人一样准确无误地执行命令。锋利的刀刃下血一直流,浸透了他的手,浸透了女子的衣服,也浸透了身下的床单。这一切都是在完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进行的,然而女子除了最开始轻哼的那声之外,并没有再表示出任何不堪忍受的痛楚。
最后一片沾染着银屑的腐肉被利刃剜出,罗莎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知道男孩已经完成了他的工作。此刻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股疯狂逃窜的毒气完全不知所踪,背后的伤口开始出现轻微的麻痒,新的血肉正在迅速地愈合。
“叮”的一声脆响,迪克兰手中的刀子掉在了地上,他满头冷汗,仿佛自噩梦中惊醒,他睁大不可置信的眼睛看着面前那道正在痊愈中的箭伤。他本来还要去打盆清水去帮罗莎冲洗伤口,但现在看来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了。没有了银器的入侵,那道深邃的伤口正在迅速地愈合,一些流失的血液顺着伤口重又流回体内——但是,罗莎显然需要更多。
“你害怕了吗?”
罗莎欠起身子,刚刚为疗伤而撕开的衣服随着这个动作滑落一边的肩头。明亮的月色从拉开的窗帘那里照到她的脸上,幻起一片珍珠色的柔光,她雪白的皮肤上似乎有牛奶在流动,她湿润的嘴唇带着玫瑰花瓣的芬芳,她发光的眼睛就如同大理石上镶嵌的绿色珠宝。
此刻这对勾魂夺魄的绿眼睛紧紧盯在迪克兰脸上,她滑腻冰凉的手指拉着迪克兰的手。
月色妖娆。
迪克兰的眼睛失去了焦距,他停止了思考,机械而顺从地走进了女子的怀抱。罗莎的嘴唇摩挲着他的脖子。迪克兰不安地颤抖着,他开始感觉害怕,但很快就屈从了自己的欲望。
罗莎紧紧抱着男孩,动情地吻着他,然后,她的牙齿沉了下去。
滚烫的血流瞬间涌进了她的身体,男孩强壮的心跳在她的血管里撞击。这是一种温暖的感觉,一种被拥抱的感觉,一种被爱的感觉。
罗莎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
在一间低矮简陋的小窝棚里,她看到了一个瘦骨伶仃的男孩,他跪在一个女人的床前。
男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床上垂死的女人,就那么看着她,看着她的衰老,她的丑陋,她的死亡。
突然女人坐起身,在男孩的错愕之中,猛地伸出五只枯如鸡爪的手指,紧紧钳住了男孩细瘦的胳膊。
“别以为去了梅菲尔你就可以改头换面——你是在这里出生的,你永远也不会离开这里!”那个残忍而尖厉的声音就好像一把穿入云霄的利剑,瞬间刺破了遥远的回忆,唤起回声隆隆,“……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子,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白教堂野种!连我都不知道你那死鬼父亲是谁,哈哈哈……”女人在凄烈的笑声中气绝。
男孩睁大了一双茫然困惑的眼睛。久久,泪水流下了他苍白的脸颊。
罗莎紧紧抱住怀中颤抖不休的男孩,她吻干了他的泪水。她咬破指尖,用自己的血涂上男孩的脖子,那两颗微不足道的小伤口便立刻愈合了。
她把神志不清的男孩放到床上,男孩翻了个身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