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区码头,雾气弥漫。
一个寂寞的驼背点灯人,颤巍巍地举着长得看不到头的灯杆,一盏接一盏把头顶的街灯点燃。
街上没有行人,房舍里不见灯光。沉重的雾气如同变质的牛奶,夜晚的空气凝滞而腐败。头顶肮脏的玻璃灯罩里隐约透出些微弱的火苗,像鬼火一样在雾气里沉沉浮浮,从点灯人脚步消失的方向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
当狗吠声也逐渐安静下去之后,这条码头边的街道上再次响起了清晰的脚步声,浓雾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一个比刚刚的驼背点灯人高大得多的黑色影子。
一个穿皮质长风衣的男人独自走在夜晚寂静的街道上。没有经历任何过渡和铺垫,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就好像是从河岸上走来,然后在这浓雾中现出了形状似的。瓦斯灯把他的身影拖得老长,和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
一团潮湿的冷雾被风吹了过来,夹杂着些微的细雨,倏地扑到男人的脸上。男人神色一凛,他停住了脚步,他的手探入怀中。下一秒,他竟然从皮衣里掏出一柄乌黑的长剑,以瞬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那团冷雾猛劈了下去!
他面对的只是一团没有生命的雾气。他到底在做什么?难道他疯了吗?
然而剑气所及,无形的雾气竟然被硬生生劈成了两半,一声尖厉的惨呼穿透了这雾,水花四溅,随即笼罩整条街道的浓雾倏地全部散开了。
雾气散去之后,一轮浑圆的满月猛地跳出了深蓝色的夜幕,把明亮的光辉洒遍伦敦城。天边最后一片滞留的云朵拂过晴朗的夜空,若有若无的雨丝飘到了男人的脸上。男人伸手抹了一把,用舌头舔了下手指。一股血的浓腥在舌尖上缓缓弥漫开来。
男人啐了一口。他冷笑一声,收起了那把罕见的长剑。
这是周六的夜晚,正是码头区最热闹的时候。
大多数工人周日都不上班,只等着周六的工作一结束,就拿着刚领到的整整一周的薪水出来挥霍。这里遍地都是人声,哗哗的流水,橡胶靴踏在木头甲板上沉重的声响,还有尖锐的汽笛,大小船只在这里停靠,仍有未收工的码头工人们在夜色里装货卸货,空气里可以闻到热腾腾的蒸汽,还有燃料里刺鼻的硫磺味道。
河岸附近的街道上更是生机盎然,三三两两的醉汉放肆地和站街妓女互相拉扯着,到处都是嬉笑和咒骂的声音,紧接着,岸边几家小酒馆的灯也相继亮了起来。
男人抱起臂膀,像个坚实巨大的铁锚那样站在整条街道正中。码头区的行人绕着他来来回回,然而他始终岿然不动。他眯起眼睛,用鹰隼般锐利的视线扫视着整条街道。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正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女子身上。
女子不偏不倚地站在路灯下,头顶瓦斯灯的亮光就正打在她身上。
深秋的天气已经十分寒冷,临水的码头区更是冷风阵阵。不少伦敦人已经换上了厚厚的冬衣,可这女子身上却颇为单薄。
她穿着时下最流行的深红色小碎花的廉价缎子,胸部束得很紧,领口却开得极低,露出半截胸脯小巧迷人的曲线。她头上一顶镶着假皮毛的华丽宽边沿帽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楚面貌,但从她纤细高挑的身段可以看出这是个年轻的女子。应该也相当美貌。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身典型的装束已经公然表明了她的身份——一个妓女——就好像在身前竖了一块黑体大写的招牌那么简单直白。
女子站在灯柱下面没有多久,已经开始有路人向她搭讪,但是女子看起来眼界颇高,所有的人都被她一一拒绝了——东区这样的妓女非常少见。
她在那里又站了一会儿,四下看了看,似乎感觉颇为无聊。没过多久,她直起身子,走进了一家附近的小酒馆。
男人哼了一声,他跟了上去。
这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在东区码头随处可见的便宜酒馆,说白了简直就是最糟糕的一所。里面充斥着最低等的码头工人、鱼贩还有屠夫,根本不会有什么上等人前来,也没有女人。才刚刚进入大门,廉价的酒精和鱼腥味扑面而来,烧焦的烟叶,还有令人恶心的油腻味道在混浊的空气里交汇。
那女子应该很少来这样的地方,她进门之后就立刻掏出手帕掩住了口鼻,然后很大声地开始咳嗽。如果想引人注目的话,这绝对是一个非常有效的开场白。
一瞬间,酒馆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个女子身上。男人们的眼睛明显发亮了。
离她最近的一个醉眼惺忪的汉子,晃晃悠悠地从桌边站起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四个便士,帮我吹一下。”
“我出两个弗罗林!”另一个相当壮实的男人跳起来,吐出嘴里的烟斗,他用一只手推开醉汉,另一只手紧紧抱住了女子的腰,把对方猛地拉进自己怀里。
这男人穿着件看不出颜色的套头绒衣,腰下是一块还未来及摘下的皮围裙,看上去是个鱼贩的模样。他用自己的身体紧紧顶着她,顺手扯开对方的领子,伸出舌头在女子白皙的后颈上舔了一下。
女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她略微挣扎了一下,但是随后就安静了。
周遭一片大哗。在运气不好的时候,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恐怕一天也挣不到一个先令,可两个弗罗林就有四个先令哪——这已经算是相当高的价钱,几乎已经太高了一点儿。这鱼贩若不是势在必得,或是闲得发慌,他实在没必要把这么多钱浪费在一个街头妓女身上。
然而正当这鱼贩扬扬得意地准备把那女子拖出大门,变故又发生了。
就在酒馆大门口,一只戴着黑皮手套的大手突然凭空出现,抓住了鱼贩的肩膀,紧接着,这强壮的鱼贩就像一只小鸡一样被丢了出去。
“我出两个克朗。”来人宣布。他搭上了女子的手腕。
两个克朗是十个先令,比鱼贩出的价钱还高了一倍不止。小酒馆里完全沸腾了。今晚这里可真是上演了一场好戏。无聊的人们吹着口哨,拍着巴掌,还有几个头脑发热的愚蠢家伙,正撸开了袖子准备放手一搏,但看到陌生人高大结实的身形,又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两个克朗!那娘们儿可绝对不值这么多钱。他们悻悻地念叨着,一脸沮丧地坐回自己桌子喝酒去了。
然而奇怪的事情再次发生了——这个女子竟然直接甩开了陌生人的手。
“对不起,我没有兴趣。”
这是她今晚第一次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周围还是有人听到了。
十个先令!她说她没有兴趣!附近几个看热闹的家伙吹起了很响的口哨。他们回头去看那个陌生的男人,看他是否会加价。但是接下来,对方说的话他们就再也听不懂了。
陌生男人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意。他冷冷地盯着面前的女子。
“如果你想要扮妓女,就麻烦你再扮得敬业一点儿。”
女子抬起头,毫不畏惧地迎上了对方锐利的眼神。她的脸上带着一抹戏谑的微笑。
“梵蒂冈的神父竟然允许公然嫖妓,现今这世道还真是变了。”
男人立刻变了脸色。他的大手“啪”的一声落在面前的一张空桌上。女子回身挡住了桌子。两股强大的力道在这张可怜的木头桌子上交汇,桌子开始猛烈地摇动了起来。幸好此刻酒馆里一片混乱,除了几个脑子不清楚的可怜虫仍在嘻嘻哈哈地看着这边,其实这张桌子也并没有引发太多的关注。夜已经很深了,酒馆里的大部分客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趴在各自的桌子上打着很响的呼噜。
突然“啪”的一声,桌子上的空酒瓶无故碎裂,碎片飞到了人们的身上。近处的几个人被割伤了。人们从沉睡中惊醒,开始大声地喧哗咒骂,寻找着事故的来源。
这时候,那个刚才被丢出大门的鱼贩——约瑟·巴尼特,正哼哼唧唧地站起身,眼睁睁地看着本该属于自己的女人被那个身材高大的陌生人从门口拽走,他掸掸衣服,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回到自己的桌子大口大口地灌着酒。
酒馆里依然一片混乱,同座的人开始放肆地取笑他。
“约瑟啊约瑟,你还真他妈的不知足,有了玛莉珍还和弟兄们抢女人!”先前那个被他推开的汉子沙哑着嗓子开口,带着明显嫉妒的成分。
听到这个名字,鱼贩约瑟突然发怒,手中半满的酒瓶在椅子腿上被摔成粉碎,劣质的掺水杜松子酒流了满地。
“别跟我提那个臭婊子!总有一天我要宰了她!”
当时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句话的严重性,同桌的几个人只管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
酒馆外面的码头上,冷风呼呼地吹。朱塞佩死死地盯着罗莎,盯着对方那对发光的灰绿色眼睛。他的手探入怀中。
“一个吸血鬼,怎么会跟警察混在一起!”
“恐怕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罗莎耸耸肩膀,“最近伦敦出了太多的事情。”
“你以为我会听信你的谎言!一个卑劣的吸血鬼?”
朱塞佩敞开了大衣,银色十字架在幽暗的煤气灯下发出眩目的光辉,他举起了手中乌黑的长剑。他的嘴微微开合,似乎在念诵着复杂的经文,他以极快的速度向罗莎扑了过来!
罗莎跃上半空躲开了攻击,深红色的长裙下有什么东西一闪,一只银色的箭矢从上而下破空而至,直取朱塞佩咽喉!
明亮的血珠迸射了出来,朱塞佩的手套被箭头划开了一道口子,但是他毕竟抓住了箭尾。
他冷笑。
“真是讽刺,一个吸血鬼竟然会选择十字弓作为武器!”
罗莎没有回答。在对方的问话里她似乎有些恍惚,下一个瞬间,朱塞佩已经欺近了身。他用强有力的一双大手把罗莎狠狠顶在了墙上。他渴望看到对方惊慌失措的眼睛,像自己以往几百次几千次面对她卑劣的同族,看到对方绝望求饶的姿态。他当然不会放过他们,他要把他们全部消灭。
然而这一次,从对方那对摄人心魄的绿眼睛投射出的,仍然是一抹绝然的戏谑微笑。就好像她对自己正处于下风这件事根本无所谓似的。面对敌人强有力的钳制,对面的女子竟然毫无惧色。
朱塞佩愣了一下,这么多年以来,这样的敌人他还从未遇到过。心脏似乎在对方的视线中漏了一拍,那女子竟然顺势滑进了自己怀中,不熟悉的异样触感让他不自觉地放松了手。
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斥。
“你在做什么!”
朱塞佩一惊回头。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两个全副武装的夜间巡警,他们用枪指着他,神色间有一抹不自然的惊慌,但是乌黑的枪管毕竟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
“我是梵蒂冈的……”朱塞佩把手探入怀中,然后突然僵在了那里。他的证件,有着教皇印戳和贝尔托内教枢亲笔签章的珍贵证件,竟然不见了!
“救命啊!”在朱塞佩放手的刹那,罗莎努力地从对方的钳制中脱身,她扑到巡警身上,一双灰绿色的大眼睛无辜地眨动着,“他要杀了我!”
在周六的夜晚,街头打架是常有的事情。但这通常是两个喝醉酒的男人之间的较量,不会有女人参与。打架的结果一定是以其中一个人倒地而终止,但一般也不会伤得太重。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要警察一来问题就解决了。然而现在毕竟是非常敏感的时期。白教堂的警察可不想冒险再给任何妓女收尸了。
巡警迅速吹响了警哨。顷刻之间,更多的警察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他们七手八脚地抓住了朱塞佩。同时几个路过的行人也被这边的骚乱吸引,他们争先恐后地聚过来,嬉笑着吹起了口哨。
逐渐围拢的人群里,有位警员突然认出了罗莎。
“您不是高尔医生的助手吗?”
罗莎眼睛一亮,她马上点头。
“那么您在这里做什么?”警员搔搔脑袋,表情有些尴尬,高尔医生怎么会找一个妓女做助手这件事,他死活想不明白。
“为了尽快查出凶手,高尔爵士特地让我装扮成这样在街上巡视。谁料突然就碰见了这个可怕的家伙。”罗莎整了整自己的裙子,神态自然地回答道。
警员松了一口气。他想把自己的眼睛从对方半裸的酥胸上转开,但并不成功。
“这也太危险了!”
这时先前在地下室被朱塞佩甩出去的那个警官头目也凑了上来,看到这副情景,立即解开自己的斗篷披在了罗莎身上。
“您还好吧?没受什么伤吗?高尔医生也真是的,怎么能让您这样一位高贵的女士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这不是高尔医生的错。”罗莎立刻开口,“是我自己要求这么做的。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而尽快侦破案件才是最重要的。”
“不能这么说,保护任何一位伦敦市民都是我们的义务。尤其是像您这样一位英勇无畏的女士,更是我们大都会警署全体警员的榜样。”
他还待继续歌功颂德,罗莎赶紧打断了他。
“总而言之,你们能够及时赶到真是太好了。我回去后会向高尔爵士详细汇报这件事。”
提到威廉·高尔的名字,警官脸上登时露出喜色。他在心底给自己记了一功,知道高尔爵士身边的人,赶紧巴结一下准没错。
“那么就请快把这个家伙捉拿归案吧。”罗莎做了个手势,警官转向在一边怒目而视的朱塞佩。
“但是……他说他是教皇的人……”警官的神情明显有些犹豫。
“口说无凭。您有亲自检查核实过他的证件吗?”罗莎追问。
被压制的朱塞佩死死地盯着罗莎,眼睛里充满怒火。警官一声令下,有几个警员开始搜他的身。
“这家伙身上带了无数的武器。”负责搜身的下级警员报告,“但是他没有任何证件。”
警官不再犹豫。“此人有重大嫌疑!”他高声下令,“立刻把他带回警局!”
一群警察蜂拥而上,押着气急败坏的朱塞佩离开了。警官向罗莎告了别,并再次道了谢,再三颂扬对方的高尚情操。罗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待警察们离去之后,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群也逐渐散开,午夜的街道上终于平静了下来。罗莎低下头,从自己袖口的花边里掏出了那张橘红和深紫色交织的织锦牌证。
朱塞佩·阿莫特 神父
梵蒂冈“正义暨和平委员会”下属一级驱魔人
罗莎看着上面的字笑了笑。她随手把证件扔进了泰晤士河。
回到御医府的时候时间已近清晨。威廉·高尔爵士整夜都没有睡,看到罗莎回来便赶紧迎了出来。
“苏格兰场刚刚派人过来,说‘开膛手杰克’已经被抓获?”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罗莎身上那条不合时宜的廉价小碎花裙子,肩上还诡异地搭配着一条深蓝色的男士毛呢斗篷——明显是当地某个警察的所有物——高尔不确定自己今夜到底错过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嫌犯而已。”罗莎漫不经心地回答。她突然注意到了对方看到这条斗篷时慌乱的眼神。
“斗篷的主人还活得好好的。”罗莎叹了口气,“我可什么都没做。”
高尔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属下,属下并不是这个意思……”他忙不迭地向对方澄清,不自在地搓着手心里突然生出的汗。
“我既然住在你这里,就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罗莎瞥了高尔一眼,随手把身上的斗篷解下来扔给了对方,“不放心的话,明天就去警局把它给还了吧,也顺便替我道个谢。”
高尔医生唯唯诺诺地抱着斗篷跟在对方身后,一路穿过门厅走上楼梯,一直来到罗莎的房间。
“那……嫌犯是什么人?”他大着胆子发问。
“就是前几天在警察局地下室里出现的那家伙。”罗莎打了个哈欠。
“老天啊,难道他真的是……”回忆起那男人的体格身形,还有当时他脚下那具支离破碎的女尸,高尔医生倒抽了口凉气。
可是罗莎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当然不是。”
高尔医生莫名其妙。不过看到罗莎心情好,他刚才一颗悬得老高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只是他还是不明白。
“那为何又把他抓了起来?”他追问。
“因为那家伙实在太碍事。”罗莎撇了撇嘴。
高尔医生愈发疑惑了,在这件事上面,他感觉自己问得越多,知道的反而越少。他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继续为他解释,但是罗莎却突然绷起脸不说话了。
“月长老……”
“和你说过好几次了,别叫我这个,叫我罗莎。”对方不悦地摆了下手,“我很累,现在打算休息了。”
厚厚的绒布窗帘外面,可以感受到温度的瞬间陡升,天色大亮,第一缕阳光跃出了地平线。黑暗的夜晚已经过去,这是一个明媚的秋日清晨,一个不属于那些暗夜生灵,也没有犯罪和死亡的白昼的世界。
高尔医生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个位列血族二十一长老之一的月,这个拥有强大力量带着危险气息的女子,当白天来临的时候,竟然就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那样,在他面前毫无防备地爬上床就睡着了。
那双发光的绿眼睛闭上了,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像一尊洁白无瑕的大理石雕像,了无生气。她没有来得及换衣服,身上仍然穿着那条轻薄的小碎花裙子,而并非平日里一身肃穆黑衣的装扮。这使得她看上去年纪又小了几岁,几乎就像是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女孩,就像是卡萝琳或者夏洛特那样。
这位高高在上的血族长老,此刻看上去竟然就好像是他的女儿。
——她在他女儿的年纪上就已经死去了。
高尔医生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酸楚。这是他在面对“那些人”的时候从未感受过的。他抱着沉重的斗篷尴尬地站在那里,犹豫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走上前去,用颤抖的双手轻轻替对方盖上了一层被单,也一并拉下了床前的帐子。
高尔退出内室,他关上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