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夏洛特小姐:
请让我致以最诚挚的问候,您寄来的那些信我都一一读过。每当我想起在遥远的伦敦,有您这样一位美丽温柔的小姐一直关怀和挂念着我,我心中就充满了无比的幸福和感动。
事实是,我也非常地思念您。我希望能够很快再见到您。
F
同一个傍晚,稍早些时候。
“卡萝琳,卡萝琳!”位于市中心梅菲尔区的御医府中,夏洛特·高尔正高声大喊着自己姐姐的名字,“他给我回信了!他终于给我回信了!”
这对姐妹花只相差两岁,但和矜持害羞的姐姐卡萝琳不同,夏洛特从小就是个充满活力的女孩儿,让父母和家庭教师伤透了脑筋。当其他弱不禁风贵族少女还会在自家宅院里迷路的时候,夏洛特已经成功甩下女仆和伴妇,乔装打扮到柯芬园看杂耍,或者泰晤士边的汉格福德市场逛街去了。
夏洛特甚至还有很多“朋友”。御医府上下人等就不提了,附近的磨坊主老板,杂货店伙计,甚至是摄政运河上贩卖冰激凌的小贩——她总是不合时宜地与他们结交,送给他们礼物,和他们聊天,贪婪地从对方口中了解外面世界的一切。她渴望旅行,渴望探险,但那时候对于一个出身高贵的单身少女来说,这根本就不可能。无论夏洛特多么渴求外面的世界,可她毕竟连伦敦城都没出过。
“是谁给你回信了?”卡萝琳·高尔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抬头问道。
“当然是白玫瑰庄园的方廷斯少爷!我的好姐姐,别告诉我你已经把他给忘了!”夏洛特兴高采烈地扬起一封信。
一只纯白色信封,上面用飞扬俊秀的花体字写着高尔家二小姐的名字,还有一朵用精致墨线勾勒出的白色玫瑰。信封背面封口处,一个银白色的火漆印章上面凹刻着属于约克郡的白玫瑰章纹。
卡萝琳接过信封,展开那张散发着玫瑰香气的白色信纸。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天哪!方廷斯少爷竟然说他思念你!他是认真的吗?”
“至少他还没忘了我。”夏洛特的脸上扬起一片少见的红晕。
卡萝琳翻过那张信纸,又读了一遍上面的内容。
“你到底给他写了多少封信?”她皱起眉头。
“……也没几封。”夏洛特低声回答,她的脸更红了。她一把抢过那封信,捧起那页洋溢着玫瑰花香的信纸放在鼻端,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气。她发光的眼睛紧盯着信纸上那些漂亮工整的花体字,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这是他写给你的第一封信?都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啊?”
卡萝琳不解地翻看着那只带着白玫瑰章纹的信封,但夏洛特立刻就把信封也夺了回去,和信纸一起如获至宝地紧紧抱在怀里。
“我要立刻去给他回信!”她大声宣布,然后一阵风似的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大约六个月之前。
在伦敦城西南方有一片美丽的皇家园林。传说公元前53年,尤里乌斯·恺撒曾从这里跨越泰晤士河登陆不列颠。公元16世纪,亨利七世在这里建立了第一座狩猎行宫。此后的一个世纪以来,这片地域飞速发展,大小村落鳞次栉比。18世纪早期,一些伦敦贵族们逐渐移居这里,皇室也用它作为夏季行宫。之后乔治三世的父母,腓特烈亲王和奥古斯塔王妃围绕行宫建立了一个皇家花园——模仿当时大名鼎鼎的切尔西植物园,来自各地的植物学家和天才园丁们在这里进行植物培育和试验,并用了四年时间,在这里搭建了一座史无前例的巨型玻璃温室。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高的玻璃屋顶洒下来,碧绿的叶片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水珠从棕榈树尖细的叶子上滴落到地板上,脚下的金属网格下面汩汩冒出白雾般的热气。当卡萝琳一手擦着头上的汗,一手拼命摇着扇子,就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夏洛特正津津有味地读着面前的一个标牌。
“这就是那著名的泰坦魔芋。”她发自内心地赞叹着,“全世界最大的花!”
“这气味臭死了。”卡萝琳嫌恶地掩着鼻子,“而且这里又这么热!”
“它生活在热带雨林地区嘛。”夏洛特继续读那标牌,“我们今天真是太走运了,这是它在邱园几十年来第一次开花!”
“走运?”卡萝琳的脸已经难受得挤在了一起,她一只手用折扇掩住鼻子,另一只手紧紧捂住束得过紧的胸口,一副无法呼吸的样子。
“卡萝琳,你可不要在这里也晕倒了。”夏洛特皱着眉头瞟了她一眼,“上次惹的麻烦还不够吗?”
“我惹麻烦?”卡萝琳拿开折扇,瞪圆了眼睛,“如果不是你骗我去坐那见鬼的管道列车,我怎么会晕倒?”
“什么管道列车,那是地铁。”夏洛特不屑地耸耸鼻子,“大都会地铁建成的时候,我们还没出生嘛。这次环线地铁通车,怎么也得去凑凑热闹不是。”
“想想你的阶层!我们出门坐私人马车不就好了!坐什么地铁!那车厢里又闷又臭,又是鱼贩又是屠夫的什么人都有,实在是太可怕了!”
“总有一天地铁会普及的。还有飞行器和热气球,新的世纪已经来临了。”
“你就继续做梦吧。”卡萝琳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总而言之,我可再也受不了啦,我要走了!”
“就再陪我一下下嘛,我的好姐姐。”夏洛特终于软下来,她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要是父亲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乱跑,他又要骂我了。”
“你一个小时之前就是这么说的!现在我可真要走了。”卡萝琳不为所动,说着便要迈步,但脚下的高跟鞋跟不幸卡在了地板上的金属格子里面,她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小心!”
夏洛特离她还有好几步的距离,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眼看着卡萝琳就要倒进花圃里了,幸亏一位陌生人刚巧路过,立即伸手扶了她一把。
卡萝琳的脸登时红了。她低下头道了谢,然后拉着夏洛特的手匆匆跑开。
这天午后剩下的时光,她们和父亲一起在邱园茶室里度过。父亲正在和医学院里的几位同事聊着植物入药的研究,卡萝琳不感兴趣。尽管父亲潜移默化地教授了一些医学知识,这一次也专门带了她们前来,但她向来对父亲的工作兴趣缺缺。而求知若渴的夏洛特则在专心致志地读着一本绿皮封面的新书,出乎意料地也没有加入会谈。
卡萝琳瞥了一眼书的封面,上面烫金的书名是《快乐王子与其他故事》。
“故事书?”她嗤之以鼻,“你也该长大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远比读书更有趣。”
“就比如……”夏洛特抬起头,“男人吗?”
卡萝琳瞟了一眼对桌的父亲,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夏洛特合上了手里的书。
“你刚才脸可真红。”夏洛特露出了一抹微笑,“我还以为哪里又开出了一朵花呢。”
“你闭嘴。”
“真的啊,就和你每次见到爱德华·沃克一样。”夏洛特对桌子那边努了下嘴。
高尔医生的几位同事正围坐在那里。其中有一位年纪最轻的绅士,手中捧着笔记,却显然对正在进行的会谈漠不关心。他的视线一直锁在两位姑娘这里。看到夏洛特的目光,他立刻友好地点头致意。
“你提他干吗?”卡萝琳心头小鹿乱撞,她立刻低下了头。
夏洛特露出了一个“我终于逮到你了”的微笑:“不过你可要想清楚哦,沃克先生虽然年轻有为,但也比你大了整整十岁。你们之间会有代沟的。”
“我又没说要嫁给他。”卡萝琳小声嘀咕。
“我也没说你们一定要结婚啊。”夏洛特坏笑,“不过刚刚的那个人就不一样了……”
“什么刚刚的那个人?”
“刚才在温室里把你扶起来的那个人。亲爱的卡萝琳姐姐,你不会害羞得连他的脸都没瞧见吧?”
“紧盯着一个陌生人看多失礼!”
“嗯,为了他,我倒是愿意做那只把白玫瑰染成红色的夜莺。”夏洛特握紧了手里的书。
“你说什么?”卡萝琳没听懂。
“啊!”夏洛特突然大叫了一声。邻座的医生们一齐转向这边。
“夏洛特?”高尔医生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有事吗?”
夏洛特夸张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副让人无法拒绝的求恳神情。
“这里实在有点闷,我可以再去邱园里走走吗?那里清新的空气会对我有好处。当然,姐姐会陪我的。”
她使劲拉了一把卡萝琳,对方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高尔医生思索着。天色已经不早,他并不放心任何伴妇或者女仆。他转头看到了跃跃欲试的爱德华。
“沃克先生,请问您是否可以陪小女散个步?小女顽皮,别让她们惹事。”
“荣幸之至。”爱德华立刻站起身,走到姐妹俩身畔。
满脸羞红的卡萝琳用一只手挽住爱德华伸出来的手臂,另一只手使劲拧了夏洛特一把,但是夏洛特笑着跑开了。
再入邱园,机灵的夏洛特自然有她的算计。姐姐和那个正在追求她的爱德华缠在一起,自己就完全自由了。何况她刚刚才看到那个少年正从窗外走过。
害羞的卡萝琳并没有看到他的脸,但是夏洛特看到了。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和医学院里的每个人都不一样,和伦敦的每个人都不一样。
伦敦人是黑色的,从头到脚都裹在同款式的黑色羊毛风衣里,千篇一律;而少年却是白色的,白色长外套里面是银灰色的丝缎马甲,他的皮肤很白,头发的颜色很浅。除此之外,伦敦人刻板守旧,就好像此刻身边那个爱德华·沃克,如同一块孩童学字的黑板,直接把平庸乏味写在了脸上;而那个飞扬跳脱的少年却好像一只罕见的北极狐般狡黠傲慢。
夏洛特·高尔可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她决定抓住他。或者让他抓住自己。
二者皆可。
卡萝琳和爱德华两人根本无心赏花。夏洛特很容易就摆脱了他们,一个人在邱园里溜达。午后的光线逐渐暗了下去,诺大的邱园里已经没有什么游客了。她又回到了那座宛如宫殿的巨型玻璃温室里面。湿润的泥土味道,还有奇异的花香扑面而来,夏洛特扶着金属雕花扶梯慢慢走上二楼,在层层叠叠的枝叶空隙里,俯视着脚下这座热带雨林般的建筑奇景。
以及,坐在重重绿叶掩映丛中的那个人。
长椅上的白衣少年抬起了头。
夏洛特倒抽了一口凉气。很长一段时间,她以为对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对方的注视中她尴尬地咬紧嘴唇,牢牢地抓住面前的栏杆,却没有拿稳那本书。她刚刚一直假装在读的那本绿色封皮的新书。
书掉了下去。夏洛特惊呼一声捂住了眼睛,她就站在少年的正上方,她肯定那本硬皮精装书一定会准确无误地直接地砸到对方的脑袋顶上。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当夏洛特胆战心惊地从指缝里偷偷往外看的时候,少年已经稳稳地接住了那本书,随手翻开了第一页。
“在城市高高的柱基上面矗立着快乐王子的塑像。他全身覆盖着金叶,有两颗闪闪发光的蓝宝石做的眼睛,还有一大块红宝石镶嵌在他的剑鞘上。”他念道。
夏洛特满脸通红,她觉得自己简直窘死了。
“抱歉!”她冲楼下喊道。她不知道除了这个自己还能说什么。这该死的第一印象实在是太糟糕了。
少年把书翻了过来。“奥斯卡·王尔德。”他看着封面摇了摇头,“没听说过这个人。”
“他出过一本诗集。”夏洛特吞了口口水,“很畅销。”她又补了一句。
“好吧。”少年仰起头,微微一笑,“那么这就是你的礼物吗?”
“什么?”夏洛特不确定自己听懂了对方的北部口音。
“这本书算是我扶了——嗯,她是你的朋友吗——的谢礼?”
“她是我姐姐。”夏洛特紧紧咬住嘴唇,她没料到刚刚的匆匆一瞥之下,对方竟然记得自己。这个念头让她既羞怯,又兴奋。
“……如果你喜欢就留下好了。”她使劲抓着面前的金属护栏,感觉手心里汗津津的。
“这本书好看吗?”男孩问。
“一本故事书而已。”夏洛特回答。
这时候,两人同时听到了脚步声。
“……方廷斯少爷!博林先生刚刚找了您好久,原来您在这里!”
从白雾弥漫的温室小径上跑来一个汗流浃背的年轻人,看样子大概是个随从男仆之类,当他看到独自坐在长椅上的白衣少年,明显松了一大口气。
“博林先生不是有事在忙吗?”男孩皱着眉摇了摇头,“我一个人又丢不了。”
“你是我大老远带出来的,万一有点儿什么事情,让我怎么和你父母交待!”
一个带着苛责和怜爱的嗓音紧接着响起,一个中年男人同样穿过小径出现在温室里。夏洛特才刚觉得对方有些眼熟,随后无比惊讶地看到姐姐卡萝琳和爱德华·沃克两人也跟在这个人身后走了过来。
“夏洛特!你又到处乱跑!”卡萝琳仰起头,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夏洛特伸伸舌头,快步走下了台阶。她突然想起来,这个中年人的名字是托马斯·博林,是父亲原本在皇家医学院学习时期的同学和好友,住在约克郡里彭镇。他以前曾到自己家里做客,刚刚也一起在邱园茶室里参与了父亲主持的植物学会谈。
她低着头走过那个男孩身畔,心里有些失望,但她也清楚对方一定不是本地人。
“嗯,抱歉。”她又小声说了一次,“也谢谢你扶了我姐姐。”
其实她也没必要道歉或者道谢的,只是再一次,她不知道除了这个之外,自己还能和对方说什么。
“没什么。”男孩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只是不想那些珍贵的植物遭殃而已。”
夏洛特几乎笑出声来。但是卡萝琳正在一边皱着眉头看她,于是夏洛特咳嗽了一声。
“希望你喜欢那本书。”她一本正经地说。
“我刚才开玩笑的。”男孩有些惊讶,他立刻把书递了过来。
夏洛特看着对方的手指。男孩身材纤瘦,但是十根手指却骨节突出、修长有力。他右手上面有两道明显的厚茧——那是箭簇摩擦过的标记,那些在大城市娇生惯养的皇家医学院的学生们,他们手上可绝对不会有这样的痕迹。
“我已经送给你了。”夏洛特感觉自己脸上发烧,于是低下头匆匆走开了。
当天晚上,一场小型家宴在布鲁克街74号的御医府举行。几位高尔爵士在医学院的同事,包括远道而来的托马斯·博林,甚至连爱德华·沃克都被邀请参加了。不过此刻夏洛特倒是没有时间再挤对卡萝琳,从那位方廷斯少爷走进自己家门开始,她就已经手足无措了。
特别是,当博林先生再次遵循礼数地把他引见给自己——在当时,男士向陌生女子搭讪是极不礼貌的行为,但由一位共同的朋友正式“引见”之后就完全不一样了。单身男女可以光明正大地聊天、挽着手散步,甚至交换言辞大胆的情书——噢!夏洛特根本就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她转过头。桌子对面那个爱德华·沃克不知道在讲什么笑话,卡萝琳笑容满面的脸都开始放光了。他们被认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像卡萝琳那样的大家闺秀,重视的永远是对方的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年纪、长相都不大要紧。尽管沃克先生还不到三十岁,已经有了发福的趋势,可怜的发际线还升得老高。
夏洛特眯着眼睛看着他们。她才不要和一个大她十岁的秃头胖子在一起终老。一辈子很短又很长,她想去很多很多地方。首先,离开伦敦是她计划之中的第一步。
“约克好玩吗?”她迫不及待地小声问道。
“当然。”来自约克郡的方廷斯少爷端起一杯酒,露出一个骄傲的微笑,“约克郡河谷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地方。如果你来玩的话,我可以带你出去打猎。”
打猎!夏洛特端在手里的酒杯几乎洒了。“可是我不会骑马。”她更加小声地开口,“我一直很想学,但是父亲不让。”
“我可以教你啊。”少年满不在乎地从桌上拿起一块土耳其软糖塞进嘴里,“或者你愿意坐在我前面也可以。”
夏洛特怦怦作响的小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你保证不会把我摔下去?”
“当然不会。”男孩的手从桌下握住了她的。
夏洛特颤抖了一下。
“我会像这样紧紧地抓住你。”男孩的嘴里嚼着糖,耳畔的声音听起来又软又香,就好像梦一样。
马车在黑夜里疯狂地行驶着,像一阵旋风呼啸着卷过了北伦敦的大街小巷。威廉·高尔爵士跳下马车,一直怦怦作响的心脏也几乎随着这个动作跳出了胸膛。
他几乎是含着眼泪奔入了家门。
门房和管家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他们不知道一向老成持重的高尔医生今夜为何如此反常。
威廉·高尔跨过门厅,连外衣都没有脱就咚咚咚地跑上楼梯。在楼上的卧室里,大女儿卡萝琳已经睡下,小女儿夏洛特房间里的灯却还亮着。她伏在案几上,看起来似乎仍在读书。宅邸中一切有条不紊,家中那只凶猛的看门狗趴在院子里的走廊边上打着盹儿,男仆和女仆们正在各自的位置上辛勤地忙碌着。
高尔医生松了一口气,他下楼回到自己的书房,把自己埋在舒适的皮质圈手椅中。
——难道今夜就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吗?
“父亲大人……”
他刚坐下没多久,一个怯怯的声音打破了书房里的沉寂。他的小儿子迪克兰·高尔站在半开的大门外,旁边跟着一位陌生的年轻女子。
“别在这个时候给我碍事!”高尔医生怒斥。
今夜,迪克兰恐怕就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人。从这个私生子三年前走进家门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未对他有过任何好感。如果不是高尔夫人苏珊·蕾茜在几年前过世,没有为他留下任何男性继承人,他绝对不会找回这个一无是处的迪克兰——无论他再怎么疼爱自己的两个女儿,让她们受到那个时代最好的教育,她们始终无法进入只接收男性学员的皇家医学院,无法成为继承父亲衣钵的外科医生。
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尽管迪克兰是他的儿子,却完全没有一点父亲作为御医的气质!威廉·高尔已经上了年纪,仍旧风姿潇洒一表人才,眼不花背不弯,两个聪明又漂亮的宝贝女儿更是他的骄傲。可是这个迪克兰不但瘦弱矮小,而且笨头拙脑,根本不会讨人欢心,每天就知道混迹于花街柳巷,带回几个不堪的女子,败坏他的门风。
“又是从哪里找来的女人!给我滚……”高尔医生盯着迪克兰身边那个陌生的女子,他的话说到一半,然后生生吞了下去。
对方身材高挑,没有像那些街头不幸的女人那样把全副家当都穿在身上,相反,这个陌生女子穿着极为朴素,领口没有印花或者蕾丝,一顶深色的宽边便帽下面,褐色的卷发随意在脑后盘起,没有任何装饰。她帽檐下面的皮肤很白,有一双带着金属光泽的灰绿色眼睛。
“父亲大人,她不是……”男孩有些窘迫,他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看到父亲发怒的神情,一句已到口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女子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你去玩吧,这边没你什么事了。”她的声音非常温和。
男孩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房间。女子在自己身后关上了书房的门。她一对灰绿色的眸子又亮又冷,书桌后的高尔医生缩在扶手椅里,在对方的目光下露出了畏惧的神色。
“圣杯三?”女子问。
高尔医生满面惊骇,他不想回忆自己刚刚究竟犯下了多大的罪过。他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最终胆战心惊地点了点头。
“您是……”
“月。”女子简单地回答,然后她伸出了手,“罗莎·拉密那。”
高尔不敢去接那只伸出来的手。他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用一种最古老的礼仪,他捧起那只冰冷的手背轻吻。
他的手颤抖着。他的声音颤抖着。
“属下威廉·高尔,请月长老原谅属下的愚蠢……还有小犬的不敬。”
“迪克兰是个好孩子。”罗莎轻轻笑了一下,“请问我可以在这里暂住几天吗?我刚从多佛下船。”
她的声音柔和而亲切,语调里带着一点点可以分辨得出的法国味。
“当然,当然,这是属下极大的荣幸。”高尔医生的心现在平稳一些了,他试探着问,“您是从巴黎来?”
“我出生在伦敦。但我在巴黎住了很久……非常久。”
窗户敞开着,清冷湿润的夜风夹着雨丝飘了进来。罗莎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熟悉的味道,好熟悉的雨。”她闭上了眼睛。
一个世纪之前。战火纷争的法兰西。
一夜之间,她从光明投入了黑暗。她心爱的弟弟死了,她尊敬的外公也死了。那场波澜壮阔的大革命推翻了一切,也改变了一切。
大革命之后她回过一次伦敦,悄悄来看望她的家人。她的舅父和姨妈们相继去世,拉密那家族没有再留下任何后裔。再后来,他们的房子也在一场事故中被大火烧毁,什么都没有剩下。
罗莎再次回到了巴黎。她为自己打造了一把全新的十字弓。她仍然不适合用剑,更不喜欢那些日渐流行的新式武器。
这把新十字弓箭头镀银,弓身却是用精钢打造的,上面蚀刻有美丽的玫瑰盘纹。从那一天起,她接受了自己作为月的责任与义务,她要用手中的十字弓为这支伟大的黑暗家族肃清门户。
她仍是背负荣耀的拉密那之名的吸血鬼猎人。
这一点,由始至终从未改变。
“我想圣杯骑士已经和你说过我的来意了?”罗莎伸手接过对方从公文包中取出的那沓厚厚的调查报告。她抬起眼睛,“如果方便的话,高尔医生,我想请你明晚陪我去一趟警局。”
“当然方便。您称呼我威廉就好。”
高尔迫不及待地点头答应,他偷眼打量着面前这个自称为月的女子。
对方看上去非常年轻,大概还不到二十岁。但就和刚刚的圣杯骑士一样,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掩盖在亲切之下的冰冷,一种非凡而可怕的东西——他嗅得出那正是死亡的味道。无论对方看起来和自己有多么相似,对方并非人类。这一点高尔医生比谁都清楚。
微凉的夜风从打开的窗子那边吹了进来,他忍不住又打了个寒战。高尔低着头,不自然地盯着自己的脚。他犹豫再三,希望可以为对方做些什么以弥补自己刚刚的错误。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如果您还需要什么……”
罗莎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用发光的眼睛盯着对面紧张得不知所措的高尔医生。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我。”
她的声音仍然很温柔,但高尔却在这个笑容里看到了某些残酷的东西,他再次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我,我是说……”
罗莎拍了下他的肩膀,止住了对方的颤抖。
“你多虑了,威廉·高尔医生。”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两人同时止住了声音,高尔上前打开大门。
门口仍然站着他的小儿子迪克兰。他笨手笨脚地端着一个大木托盘站在那里,拼命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脸,可怜兮兮地说:“父亲大人,请喝茶。”
“谁让你来的!你在门口站了多久?!”
高尔怒不可遏,挥手把斟得满满的两只茶杯打下托盘,洒落的热水溅到了男孩脸上。男孩惊叫一声丢下托盘,被滚水溅到的白皙皮肤立刻就红了。男孩哭了起来。
“没用的蠢货!”
高尔挥手还待再打,一只雪白纤细的手腕拉住了他。他猛力挥下去的手臂立刻僵在了空中,半点动弹不得。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高尔心中一寒,罗莎已经放开了手。她上前一步捧起了男孩哭泣的脸。
冰冷的白色手指抚上了男孩轻微烫伤的皮肤,于是那些红色便奇迹般地慢慢消退了。男孩躲到了罗莎的怀里,在对方手臂的缝隙里偷看自己的父亲。
“他只是个孩子,干吗这样对他。”罗莎皱了下眉头。
“这个废物已经十六岁了!噢,鬼知道他到底有多大!不去上学,不去读书,整天就知道画画!还在街上鬼混……你还哭,哭什么哭!当初就不应该把你给捡回来!整天就知道给我丢人现眼!”
在父亲的厉声责骂中,男孩哭得更厉害了,他紧紧抓住了罗莎的袖子。
罗莎却因为高尔医生的那句话而愣住了。她转头看着男孩。
“你会画画?”
似乎回到了一个世纪以前,那个身体羸弱的少年重新浮现在眼前。他躲在大门后面,然后一头扑进罗莎的怀抱,亲昵地喊她姐姐。后来少年独自来到巴黎找她,他们一起观去看皇家美术学院的预展,一起去拜访那些出名的艺术家……湿润的夜风吹过了罗莎的脸,她出神地站在那里,眼睛似乎在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
男孩停止了抽泣。他疑惑地看着罗莎,然后点了点头。
“但是父亲大人总不让我画。”他委屈地说。
“月长老……”
“叫我罗莎。”她立即打断了对方,“夜已经很深了,我们明天还有事情要办。大家都去睡吧。”
男孩最后偷偷瞄了一眼自己的父亲,然后立即跑掉了。两位仆人上前迅速而沉默地把打翻的杯盏收拾干净。除了院子里那条老迈的看门狗艾利不耐烦地吠了几声之外,没有人露出任何惊诧,似乎已经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
“请给我一间完全不透光的房间。”罗莎叹了一口气,她仰望天际一轮银白色的满月,“我想一个人静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