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克的历史就是英格兰的历史。
公元前后罗马正值鼎盛的峰巅,它的军队跨过海峡征服了不列颠,并筑起若干城池。那时约克是罗马第六军团的大本营,驻扎着五千精兵强将。公元306年,君士坦丁大帝在这里登基。罗马人撤离后,约克成为盎格鲁-撒克逊人诺森伯里亚王国的都城。1066年黑斯廷斯战役之后,征服英国的诺曼人在约克重修城堡以控制北方。
从爱德华三世开始,英国王室常把第二子封为约克公爵。15世纪玫瑰战争展开,约克王朝就在这里建立。17世纪中叶,约克公爵派遣一支舰队,夺取了荷兰在北美的殖民地——新阿姆斯特丹。之后这座城市改称新约克,也就是后来举世闻名的大都会纽约。
这里还有风景绝佳的约克郡河谷。
干燥的石墙在岩石丛生的高沼中辟出蜿蜒曲折的乡村小径,旷野中盛开着石楠花,山坡上覆盖着古老的阔叶树林,还有大片大片僻静甜美的牧场。梅花鹿群在山谷的溪水边悠闲地嬉戏,无数的牛羊和马匹放牧在山间。
就在这悠然自得的寂静之中,一支快箭,突然从拉满的弓弦中一跃而起,如划过落日的流星,瞬间刺入空中飞翔的大雁。猎狗欢鸣一声,撒开腿狂奔而去,片刻工夫,已衔着掉落的大雁摇头摆尾地奔至主人马前。
男仆上前拾起大雁,装入马背上的藤筐里。那只不小的藤筐已将近满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已近落山,天边幻起一片浅玫瑰色的霞光。
“少主,我们该回去了。”
马背上的少年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他勒过马缰,目光紧紧地盯着前面不远处的密林。
“少主?”
随着少年的目光,男仆看到那里有一尾红色的狐狸,正悄无声息地潜入树林。同时,身边传来一阵风声,少年已经策马奔下山谷,径直奔入了黑暗的密林。他松开马缰,在马背上稳稳站起身子。他拉开手中的长弓。
太阳落山了。少年的身影随即消失在山坡下。只有渐远的马蹄声,树叶的沙沙声,然后,一切回归静寂。
一片可怕的死一样的静寂。
黑暗迅速降临了。先是森林与河谷,然后是小溪和村落,最后连山顶与旷野都被笼罩在绝对的黑暗里。周围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任何声音。就在这完全的死寂当中,突然,从密林深处传来猎犬的一声悲鸣。
一种不祥的预感降临在男仆头上。他策马冲入树林。
四下里一片漆黑。他心急如焚,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依靠马匹的本能在杂乱的树丛与荆棘中择路。
月亮升起来了。他再次听到急切慌乱的狗吠,最终带领他来到了出事的地点。
男仆为眼前所见而震惊,他的心脏怦怦乱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看到自己的少主,那个只有十七岁的年轻人,主人家中的独苗,年迈的老爷和夫人晚来得子的掌上明珠,那个总是精力充沛、热衷狩猎与骑射的少年,就那么了无生气地倒在那里,倒在多刺的荆棘和灌木丛中。他白皙的脸庞和手臂被刺得鲜血淋漓,但致命的伤口却不在那里。零碎青白的月光下,少年的脖子软绵绵地歪在肩膀一侧,形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忠诚的猎犬在主人身边悲惨地鸣叫着,而那匹肇事的白马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男仆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把少年从树丛中抱了出来。
这孩子竟然还没有断气。被冷汗浸透的亚麻色短发下面,一对浅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手中仍然紧握着那柄打猎用的长弓。他毫无血色的嘴唇翕张着似乎想说出什么。
马受惊了,少年从马上摔了下来。不管请了多少大夫,不管附近圣马利教堂的神父们为他做了多少遍祷告,不管老夫妇两人多么虔诚地向天跪拜和祈祷,仍然改变不了事实的残酷。
少年在回到庄园之后不久就断了气。
他的面孔呈现出一种青灰的颜色,四肢都僵硬了。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他已经绝对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不会再睁开眼睛,不会再微笑了,不会再去碧绿的河谷中骑马放牧,他灵巧的手指也不会再次拉开弓弦。
他死了。
年迈的老夫妇失声恸哭,他们咒骂上天所有的神灵,他们不相信这是真的。一个在早晨还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少年,诺大的方廷斯庄园唯一的继承人,他们视为掌上明珠的爱子,就这么死去了,不在了。
他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一夜复一夜,他们跪在祭坛前不住地祈祷,向上帝,向撒旦,向天上地下任何神灵,无论善恶,无论用什么办法,无论再发生任何灾难,无论他们的儿子变成什么——他们只要他活转过来,他们只要他回来。
这是一片极大的庄园,因为约克郡的传统,庄园里种满了白色的玫瑰。每逢夏季玫瑰盛开,馥郁的香气遍布河谷,是以附近的村民们都称这里为白玫瑰庄园。
当少年去世的悲剧传了出去,好意的村民们就自发地拿了白色的玫瑰前来慰问和吊唁,后来玫瑰直堆满了整座灵堂,和窗外无边无际的玫瑰花圃一起,在夜风中浸润着,室内就更加充满了玫瑰的芬芳。
说也奇怪,少年出事后不久,在英格兰南部的村子附近发生了强烈的地震。这件事本身十分蹊跷,因为这块大陆十分稳定,几乎从未发生过任何自然灾害。好在也并没有什么人员伤亡,只是当好事者第二天走到震源的中心——那座古老的巨石阵附近的时候,他们发现了巨石的排列有了一些改变——不过就连他们自己也不太确定,可能不过是些错觉罢了。
接下来的那一夜,老夫妇抱着少年冰冷的尸体哭泣。他们仍然不相信爱子已死的事实,他们仍然不肯把他收拾入殓。
然而怪事终于发生了。午夜刚过,老夫人正半眯着红肿的眼睛守候在灵堂里,突然觉得握在自己手中的爱子僵硬的手指动了一下。
她跳起了身,瞪视着少年青灰色的脸庞。棺木和灵堂里铺天盖地的白玫瑰反射蜡烛明亮的火焰,给他涂上一层苍白的颜色,温柔的夜风撩动着少年浅金色的睫毛。
他的睫毛抖动了一下。
这一次庄园主人也看到了,他颤抖着握紧自己妻子的手。
他们直直地注视着棺木里少年沉睡中的脸。
少年的睫毛又动了一下,然后再一下。紧接着,他的嘴唇也动了。
他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
“水!快,给我水!”
老夫人嘶哑着嗓子尖叫,她哆嗦着扶起爱子僵硬的身体,把水灌进他的嘴里。
清水流进了少年口中,然后立即被吐了出来。少年皱了下眉头,他睁开了眼睛。
“天啊,上帝啊,奇迹!这是个奇迹!”
老人泪流满面,在胸口不停地画着十字。
“慷慨的上主回应了我们的祈祷,祂把我们的儿子送回来了!谢谢您!谢谢您!!苍天啊,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奇迹!”
苏醒后的少年眨动着眼睛审视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他仿佛沉睡了几千年,对周围一切都感到新奇和兴奋。他好奇地注视着面前两位相拥而泣的老人,好奇地观察着在身旁竞相跪拜的男仆和女仆,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周围这个他从未见过的房间。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身侧那把长弓上。这长弓是少年生前最为心爱之物,几乎从未离手,原本是要给他一起陪葬的。
少年伸手拿起了弓。
他活动了一下自己修长有力的手指,饶有兴趣地望着它们,就好像拿到一件新鲜玩具的孩童,似乎对它们的排列还不太熟悉。他用这些手指细细描摹着细腻的麑皮弓身既熟悉又生疏的轮廓,还有优雅的弧度中间因为箭杆的摩擦而破损的小小凹坑,最终满意地勾起了嘴角。
“我回来了。”他微笑。
夜风吹动窗棂,空气里白玫瑰的香气是如此馥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