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时光之轮的编织

当汤姆迈着沉重的步伐向葡萄束旅店走去的时候,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也终于为天空染上了一丝白亮的颜色。即使在首门区演艺场和酒馆最密集的地方,此刻也出现了短暂的安静,人们开始了不得不有的休息。以汤姆现在的精神状态,就算这空旷的街道上着了火,也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了。

有几个巴兰奈的客人一直缠着他。直到大多数客人都已经离开,巴兰奈本人已经就寝之后,他们仍然要他继续表演。当然,他自己也犯了错误,他不应该撇下《寻猎号角史诗》,而改去诵唱那些乡村故事:玛拉和三个傻国王、苏撒怎么驯服杰恩·远步者,还有聪明的安莱议员的故事。汤姆后来认为这种改变完全出于他自己的愚蠢,他绝没想到,这些贵族会喜欢听这种东西,但这些故事确实引起了他们很大的兴趣。他们要汤姆诵唱更多的故事。当汤姆表演的时候,他们却在不该笑的地方捧腹大笑。他们也在讥笑汤姆,同时认为汤姆根本不会注意到,或者只要塞满这个走唱人的钱包,他就不会在乎这种讥笑。这让汤姆有两次差点就要离开舞台。

沉重的钱包压迫着他的口袋与自尊,但这并不是他精神麻木的惟一原因,他早就见识过贵族们的轻蔑。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他们不断向他询问兰德的事情,甚至不惜向一名走唱人使用各种手段。兰德为什么会在凯瑞安?为什么一位安多贵族会跟他这样的走唱人单独谈话?他们问了无数个问题。而他则不能确定自己的回答是否够聪明。对于权力游戏,他早已荒废很久了。

在回去葡萄束旅店之前,他曾经去过大树旅店。只要花上一两枚银币,想知道某个初来凯瑞安的人住在什么地方并不是难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去找兰德,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但等他找到大树旅店时,兰德已经和他的朋友们,还有一名两仪师一同离开了凯瑞安。这让汤姆感觉心里好像空了一块,似乎总有什么事没完成。那个男孩现在要为自己负责了。该死,我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了!

他穿过葡萄束旅店空无一人的大厅,一步两阶地走上楼梯。至少,他是想这样上楼梯,但他的右腿已经不再能灵活地弯曲,所以他刚刚迈出一步,就差点摔倒在地。汤姆低声咒骂着,放缓步伐,走上楼梯,轻轻打开房门。他不想吵醒蒂娜。

看见女孩面孔朝里侧躺在床上,尽管心里还有万般的郁闷,汤姆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微笑。她还没有脱衣服。等着我的时候就睡着了,傻女孩。汤姆愉快地想着。无论这个女孩做什么,都会让他感到愉快。汤姆决定,等到晚上,他就让她进行首次登台表演。他将竖琴匣子轻轻放到地板上,用手搭住她的肩膀,想唤醒她,告诉她自己的决定。

蒂娜的身体翻转过来,玻璃一样的眼球在大张的眼眶中盯着汤姆。汤姆向下望去,看到女孩被切开的喉咙。床铺上也已经被铁锈色的血液浸透。

汤姆感觉自己的肠胃正在翻腾。如果不是他的喉咙已经挛缩在一起,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一定会呕吐,会发出撕裂自己耳膜的尖叫。

衣橱的门板在开启中发出的吱嘎声惊醒了汤姆。他转过身,小刀从袖口里闪电般射出。第一把小刀射中了一个秃头的肥胖男人,那个人丢掉手中的匕首,十根指头拼命抓着被刺穿的喉头,身体向后倒去。他大张着嘴,似乎想发出叫喊,但鲜血裹挟着气泡从他喉头的伤口涌出,也带走了他最后的喊声。

但瘸腿的失步让汤姆射偏了另一把小刀,它刺中了一个疤脸大汉的右肩。那名大汉刚从另一扇衣橱门后冲出来。汤姆出其不意的攻击让他被迫丢掉手中的短刀,向门口逃去。

没容那名歹徒迈出第二步,汤姆已经再次射出一把小刀,戳中了他的膝窝。大汉哀嚎了一声,接连踉跄几步。汤姆赶过去,抓住他油腻的头发,将他的脸不断撞向门边的墙壁。当那名歹徒肩头的匕首撞在门板上的时候,他又发出一声刺耳的嚎叫。

汤姆用手中的匕首指住那名大汉一只黑色的眼睛。大汉脸上的伤疤让他的面容显得非常凶悍,但他这时只是瞪大了眼望着匕首的尖锋,脸上写满了惶恐,浑身的肌肉不敢有一丝的颤动。那个胖男人半躺在衣橱边,仍在做着死前最后的抽搐。

“在我杀你之前,”汤姆说,“告诉我,为什么?”他的声音非常麻木,现在他只能感觉到麻木。

“权力游戏。”歹徒飞快地说。他的口音和穿着都是首门人的样子,但他的衣服做工太过精良,也太过整洁。他在自己的衣服上一定比其他首门人花了更多的钱。“不是针对你个人的,你明白吗?只是那个游戏。”

“那个游戏?我和达斯戴马没有关系!谁会因为权力游戏而想杀死我?”那个人犹豫了一下。汤姆又将匕首朝他的眼球靠近了一些,现在,如果那个人眨一下眼睛,他的睫毛肯定会碰到匕首的锋刃。“是谁?”

“巴兰奈。”回答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沙哑,“巴兰奈大人。我们不会杀你,巴兰奈希望从你身上得到情报。我们只是想查清楚,你都知道些什么。我们会付给你黄金,如果你跟我们合作,你会得到一枚厚重、精致的大金币,也许是两枚。”

“撒谎!我昨晚一直都在巴兰奈的庄园里,就像我现在靠近你一样靠近他。如果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根本无法活着离开那里。”

“我告诉你,我们一直在找你,这几天以来,我们在寻找所有知道那位安多贵族的人。我昨晚在楼下的大厅里才听说你的名字。巴兰奈大人很慷慨,也许他会给你五枚大金币。”

大汉竭力想把脑袋从那把匕首前面移开,而汤姆则用力把他抵在墙上。“什么安多贵族?”但他知道那个安多贵族是谁。光明助他,他知道。

“亚瑟家族的兰德大人,高个子的年轻人,他是个剑技大师,至少,他拥有剑技大师的武器。我知道他来拜访过你,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位巨森灵。你们谈了很久,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我自己也会送你一两枚大金币。”

“愚蠢,”汤姆几乎喘不过气。蒂娜就是为了这个而丧命?哦,光明啊,她死了。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那个男孩只是个牧羊人。”一个穿着华丽衣服的牧羊人,而两仪师却永远都要缠着他,就像缠着玫瑰的蜜蜂。“只是个牧羊人。”他用力抓紧歹徒的头发。

“等等!等等!你能得到的绝不止五枚、十枚大金币,你能得到一百枚,甚至更多,每个家族都想知道关于兰德·亚瑟的事情。其中有两三个家族已经和我有了接触。你知道关于兰德的情报;我知道谁需要这些情报。我们两个合作,可以把我们的口袋装得满满的。我知道有一个女人,一名女贵族,我在跟踪兰德的时候不止一次见到过她。如果我们能查出她是谁……喂,我们也能出卖这个情报。”

“你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汤姆说。

“错误?”歹徒的左手偷偷摸向自己的腰带,毫无疑问,他的腰间还有一把匕首。汤姆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

“你永远也不该碰那个女孩。”

歹徒的手飞快地向腰间探去,但他的眼前却已经是一片血红。汤姆的匕首刺入他的眼窝,给他带来一阵垂死的痉挛。

汤姆放开歹徒的尸体,又站了一会儿,才费力地弯下腰,从歹徒的眼睛里抽出他的匕首。房门被猛地推开,他急忙将身体转到一边,面孔因为即将到来的战斗而变得凶恶可怕。

泽拉向后跳去,一只手捂在喉咙上,双眼紧盯着汤姆。“傻伊拉刚刚告诉我,”她面带惊惶地说,“那两名巴兰奈的手下昨晚曾经问起你。再加上今天早晨我听到的……我以为你不再参与权力游戏了。”

“是他们主动找我的。”他疲倦地说。

泽拉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落到那两名歹徒的尸体上,一双眼睛立刻瞪得老大。她飞快地蹿进房间,关上身后的房门。“这太糟糕了,汤姆,你必须立刻离开凯瑞安。”她的目光又落在床上,这一次,泽拉连呼吸都停止了,“哦,不。哦,不。哦,汤姆,我真的很难过。”

“我还不能离开,泽拉。”汤姆犹豫着说。同时,他把一条毯子温柔地盖住蒂娜的身体,遮住她的脸。“我要先去杀一个人。”

旅店老板哆嗦了一下,将目光从那张床上移开,她的声音几乎弱不可闻。“如果你说的是巴兰奈,那你就迟了一步,现在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他死了,他的仆人们今天早上发现他在自己的卧室里被撕成了碎片。他们知道那尸体是他的,因为他的头颅被戳在从壁炉中伸出的一枚长钉上。”泽拉把一只手放在汤姆的胳膊上。“汤姆,你昨晚在巴兰奈那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再加上这三具尸体,凯瑞安将没有人会相信你与他的死无关。”

在泽拉的最后一句话里,隐含着一点疑问的语气,似乎就连她也有这样的怀疑。

“都无所谓了。”汤姆的声音显得很晦暗,他的双眼一直都凝视着床上被毯子盖住的那个躯体,“也许我会回到安多,回凯姆林去。”

泽拉抓住汤姆的肩膀,把他从床边拉开。“你们男人,”她叹了口气,“不是用肌肉去思考,就是用心脏去思考,你们从来不会使用你们的脑子。对你来说,凯姆林像凯瑞安一样糟糕。在这两个地方,你不是将死于非命,就是要在牢房里度过余生。你以为蒂娜会希望你这样吗?如果你想让她高兴,你就要好好活下去。”

“你会打理……”汤姆再说不下去。老了,他想,软弱了。他从口袋里拖出沉甸甸的钱包,把它放到泽拉手上。“这应该够你打理……一切了。当他们向你问起我时,这些应该也能对你有点帮助。”

“我会打理一切的。”她温和地说,“你必须走了,汤姆,现在就走。”

汤姆不情愿地点点头,慢慢地将不多的几样东西放进鞍袋里。当汤姆收拾行囊的时候,泽拉第一次仔细打量靠在衣橱边上的那个胖男人,她几乎是立刻就粗声倒抽了一口气。汤姆面带疑惑地望向她。据他对泽拉的了解,这位女子从没害怕过鲜血。

“他们不是巴兰奈的人,汤姆。至少,这个不是。”她朝那个胖子点点头,“这在凯瑞安是每个人都知道的秘密,他为瑞亚丁家族服务,他是盖崔安的人。”

“盖崔安。”汤姆毫无表情地重复着这个词。那个该死的牧羊人到底给我带来了什么?那些两仪师到底要我们怎么样?但谋杀她的,是盖崔安的人。

他的想法一定写在了脸上,泽拉突然变得声色俱厉:“蒂娜希望你活下去,傻瓜!你想杀死国王,你会在离他还有一百步的时候就被乱刃分尸!”

城墙里面传来一阵咆哮,仿佛半个凯瑞安都在叫喊。汤姆皱起眉头,向窗外望去。越过首门区的那些屋顶,还有比那些屋顶更高的灰色城墙,一道粗大的烟柱直冲云霄。烟柱的根源在远离城墙的城市另一边,在第一道烟柱旁边,几束灰色的烟尘绞结在一起,很快就形成了另一道烟柱。愈来愈多的浓烟开始在凯瑞安的半空中翻卷。汤姆估量了一下浓烟波及的范围,深吸了一口气。

“泽拉,你最好也考虑离开,看起来有人正在焚烧谷仓。”

“我以前也经历过暴乱,而且还活得好好的。走吧,汤姆,趁现在还有时间。”汤姆最后看了一眼毯子下面的蒂娜,拿起收拾好的行李,但就在他即将出发的时候,泽拉又开口道,“你的眼睛里写满了危险,汤姆·梅里林。想象一下,蒂娜就坐在这里,健康地活着,想想她会对你说些什么,她会让你去做无谓的牺牲吗?”

“我只是一名老朽的走唱人。”汤姆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兰德·亚瑟只是个牧羊人,我们必须去做我们要做的事情。“我的危险是针对谁的?”

他关上门,将泽拉和蒂娜隔在门板的另一边。一个阴郁、残忍的微笑出现在他脸上。他的腿受过伤,但当他奔下楼梯,跑出旅店的时候,他对此根本没有半点感觉。

帕登在能够俯瞰法美镇的一座小山顶上勒住马。城外的小山上稀疏地分布着几片树林,帕登这时正藏在一片树林中,载着他的珍宝的驮马碰了一下他的腿。帕登看也没看,抬脚就踢了一下驮马的肋骨,驮马向后退去,一直到连在帕登鞍子上的缰绳绷得笔直。那个女人本不想献出她的这匹马,不过,所有跟随他的暗黑之友都不想没有他的保护,单独和兽魔人相处,他很轻松地就解决了那个女人的问题。兽魔人餐锅里的肉不需要骑马。那个女人的同伴们在穿过道时已经吓破了胆。他们走出来的道门在托门首一个久已荒弃的聚落外面。现在,再让那些活下来的暗黑之友看看兽魔人的烹调,会让他们更加听话。

帕登站在树林的边缘,审视着下方没有围墙的城镇,发出一声冷笑。一支小商队正赶着货车从许多马厩和马车场之间经过。那些马厩和马车场勾勒出这座城镇的轮廓。这时,又有一支商队从城镇中出来,扬起了许多年来这样的贸易活动在道路上积下的尘土。从他们的衣服判断,赶马车的人和不多的几个在马车旁边骑马赶路的人都是本地人。那些骑马的人至少都佩着一把剑,有些还带着长矛与弓箭。他知道,那些是武装士兵。这些士兵的人数很少,而且他们看起来根本不曾注意周围的情况。

帕登在这里已经待了一天一夜,他对这些霄辰人开始有了一点了解,至少他所知道的事情不比那些被他抓住的人少。想找一两个孤身的人在这里并不难。只要处理得当,他们总会为帕登的问题提供正确的答案。男人们总是会尽量搜集这些侵略者的情报,仿佛他们真的相信能利用这些情报有所作为,不过,他们有时也会隐瞒一些东西。女人们大体上更关心她们自己的生活,统治者是谁对她们来说并不重要,但她们会注意到男人没有注意的细节。而且,当她们停止尖叫之后,她们往往会更快地说出一些情报。小孩子说得最快,但他们很少会说出什么有用的内容。

他认定自己听到的四分之三的内容,都属于无稽之谈和子虚乌有的谣言。但现在他开始重新审视原先做出的结论。看来,任何人都能进入法美镇。当他看见二十名骑兵驰出法美镇的时候,也看见了以前听到的一个小谣传里的景象,因此,他不觉吃了一惊。他无法分辨出那些士兵到底骑着什么,但那一定不是马。它们奔跑的动作流畅而优雅,清晨的阳光在它们黑色的皮肤上跳跃,似乎那上面有一层层的鳞片。帕登一直盯着那些骑兵,直到他们消失在远方的内陆,他才催赶坐骑朝城镇出发。

帕登对马厩和马车场区的本地人并没有多看一眼,他对他们没有兴趣,只是径直向城中赶去,一直催马跑上了向下通往港口的卵石街道。他能清楚地看到港口,还有那些古怪的霄辰大船。他一直选择既不算拥挤,也不算空旷的街道行走,不过,始终也没有人打扰他。街道上的霄辰士兵愈来愈多。人们都低垂着眼睛,为自己的事情而忙碌着。有霄辰士兵经过的时候,他们就鞠躬致敬,但那些士兵根本不看他们一眼。从表面上看来,一切都还算风平浪静,但有全副武装的霄辰士兵在城中镇压,有霄辰船只在港口威慑,帕登还是感到一股让人不安的紧张气氛。他很喜欢这种气氛,人们的紧张与恐惧让他感觉到舒适和惬意。

帕登来到一座大房子前面,有十二名士兵守卫着这座房子。帕登勒住缰绳,跳下马。除了一名官员外,这些士兵都穿着纯黑色的铠甲,他们的头盔让他们看起来像一群巨虫。在门两侧,还站着两只三眼鹰嘴的厚皮怪兽,样子就像是蜷伏的巨型青蛙,站在怪兽旁边的士兵胸甲上都绘着三只眼睛的图案。帕登看了一眼那面在屋顶上飘飞的蓝边旗帜——展翅的雄鹰抓着一束闪电,似乎正向他露出得意的笑容。

女人们在对街一幢房子里进进出出,她们都成双成对,每两个人被一条银索连在一起。不过帕登并没有注意这些,他知道,那些被银索锁住脖子的是从沿海村镇中抓来的罪奴。她们也许以后会有些用处,但不是现在。

那些士兵都在看着帕登,特别是那名官员,他的盔甲上涂绘着金、红、绿三种颜色。

帕登在自己的脸上装出一副谄媚的笑容,深深地向他们一鞠躬。“大人,我带来一些东西,一定会让你们的大君感兴趣的。我向你保证,他会想看看这样东西,他也一定想见见我。”帕登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驮马背上那个方形包袱。那个箱子上的条纹毛毯依然没有揭下来。

那名军官上下打量着他,“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你立下誓言了吗?”

“我服从、等待,并将效忠。”帕登流利地说出答案。他问过的每个人都会告诉他这个誓言,虽然没有人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帕登只知道,无论这些霄辰人让他立下什么样的誓言,他都会面不改色地诅咒发誓,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毁弃过多少誓言了。

那名军官让两个士兵检查毯子里包覆的是什么。当他们把箱子从马背上抬下来时,两名健壮的士兵都因出乎预料的沉重而有些吃惊地嘟囔着。当他们把毯子掀开时,所有霄辰士兵都发出了惊呼。那名军官面无表情地看着卵石路面上那个镶银装饰的金箱子,又抬头看看帕登,“一件献给女王的礼物,跟我来。”

一名士兵粗暴地对帕登搜身,但帕登毫无怨言地接受了他们的检查。军官随后命令那两名士兵抬着箱子,让帕登跟着他们一起走进屋子。他们在进屋的时候,都没有卸下身上的佩剑和匕首。帕登注意到这一点。他在注意这些霄辰人所有的细节,任何一点信息都会有用的。帕登对于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他总是很有信心,但他的信心还没有充足到不必害怕自己的手下将刀子戳在自己的后背上。

当他们走过门口的时候,那名军官向他皱了皱眉。帕登一时还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出了错。明白了,是因为那些畜生。无论那些青蛙是什么东西,它们都不会比兽魔人更可怕,更不能和魔达奥相比了。所以,他根本没有在意它们,而现在如果假装害怕它们,又太迟了。不过,霄辰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带他走进了屋子。

帕登发现这间屋子里除了遮挡墙壁的屏风之外,什么都没有。那名军官正在向图拉克大君禀报关于帕登和他贡献宝物的事情。仆人们搬来一张桌子,将那个箱子放在上面,这样,大君在观察它的时候就不必弯腰了。帕登只能看见一双双来回奔跑的拖鞋。他心怀焦躁地忍耐着,他知道,自己早晚会被允许直起腰身,不必再这样鞠躬。

没过多久,那些士兵离开了房间,大君叫帕登站直身子。帕登缓缓抬起头,一边打量着面前的两个人。大君整个头发都剃光了,留着长指甲,蓝色的丝袍上绣着精美的花朵,站在他身边的人剃光了半边头发,另一半的淡色头发被结成一根长辫子。帕登确信这个穿绿袍子的只是个仆人,虽然他显得很是气宇轩昂,但仆人总有仆人的用处,尤其是这种在主人面前气宇轩昂的仆人。

“了不起的礼物。”图拉克的眼睛从箱子上抬起来,望向帕登。一股玫瑰花的芳香从大君身上飘散到整个房间。“但问题也很明显,这是很多贵族都得不到的东西,你为什么会有?你是个贼吗?”

帕登拉了拉破旧肮脏的衣服,“有时,一个人有必要表现出不属于他的样子,大君,这副破败的样子让我能平安无事地把这样东西带来给您。这个箱子很古老,大君,跟传说纪元一样古老。它里面放着一样珍宝,几乎没几个人见过这件宝贝。很快的,大君,我就能打开这个箱子,并将那件珍宝献给您。它能帮助您夺取这片土地,夺取世界之脊以西的所有地方,夺取艾伊尔荒漠,还有东方更遥远的世界。没有任何力量能挡住您,大君。只要我……”他闭上嘴,看着图拉克用有着指甲的手指抚过箱子。

“我见过这样的箱子,来自传说纪元的箱子。”大君说。

“但这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箱子,这样的箱子只能被知道因缘的人打开,但我……啊!”他在箱盖上华丽的螺纹与浮雕之间猛按下去。箱子上响起啪哒声。他抬起了箱盖,一片失望的神色扫过他的面孔。

帕登一直将嘴唇咬到出血,才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怒吼。箱子就这样被打开,他的一个重要的筹码转眼便失去了。当然,如果他能有足够的耐心,计划中其余的部分还是可以照常进行。但他的耐心实在已经坚持了太长时间。

“这些就是传说纪元的珍宝?”图拉克说着,一只手举起圆号,另一只手握着红宝石匕首的握柄。帕登将自己的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才没有扑上去抢下那把匕首。“传说纪元。”图拉克低声重复道,同时用匕首的尖锋描画着金色号角上的镶银铭文。他的眉毛因为惊讶而挑起,这是帕登在他的脸上见到的第一个明显的表情,但在下一瞬间,图拉克的面容又恢复成波澜不惊的状态。“你知道这是什么?”

“瓦力尔号角,大君。”帕登立刻答道。看到一旁那个结辫子的人惊讶地张大了嘴,他感到很是愉快,但图拉克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大君转身离开。帕登眨眨眼,张嘴想说些什么。那个黄发男人向他比了个手势,一句话也没有说,就随大君走出去了。

这个房间里原来的家具都已经被搬空,换上了折叠屏风、一把椅子和一个高大的圆橱柜。图拉克仍然拿着号角和那把匕首,他看了橱柜一眼,又转回头,嘴里什么也没说,但他身边的绿袍霄辰人立刻就走了出去。没多久,几个身穿白色羊毛袍子的人从屏风后的一扇门中出现。他们抬来另一张小桌子。一名头发几乎是白色的年轻女人跟着他们走进房间,她的手上捧着各种尺寸和形状的抛光小木台。她的白色丝绸外衣轻薄如一片淡云,帕登可以直接透过它看见女孩的身体。但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把匕首。那只号角对他来说已经告一段落了,但那把匕首是他的一部分。

图拉克指了一下女孩怀里的一个木座,她将那个木座放在桌子中间。穿羊毛袍子的人在绿袍者的指导下将椅子朝向那个木座摆放。这些阶层较低的仆人都把头发披在肩膀上,他们做完一切之后,鞠了个躬,便匆忙地向门外跑去。鞠躬的时候,他们的额头几乎碰到了膝盖。

图拉克让瓦力尔号角的号嘴朝下,将它立在木座上。随后他又将匕首放在木座前面,便回身坐在椅子里。

帕登再也忍不住了,他伸手去拿匕首。

黄发人一把扭住他的手腕,“长毛的狗!你的手只要碰到大君的东西,就要被砍掉。”

“那是我的。”帕登低声咆哮。耐心!坚持。

图拉克躺在椅子里,抬起一根蓝色的指甲。帕登被拖离桌子。大君现在可以仔细地观赏圣号角了。

“你的?”图拉克说,“在一个你打不开的箱子里?若你让我高兴一点,也许我会把匕首给你。即使它来自传说纪元,我也没兴趣。但在这之前,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把瓦力尔号角带给我?”

帕登用饥渴的眼光又看了那把匕首一会儿,然后将自己的手从黄发人的掌中挣脱,深深鞠了个躬。“您可以吹响它,大君,您可以利用它占领您想要的土地,整个世界都会是您的。您可以打倒白塔,将两仪师碾为灰尘,即使是她们的力量,也无法阻挡从死亡中回归的英雄。”

“我当然会吹响它。”图拉克的声音平直僵硬,“我也会打倒白塔。不过,为什么?你声称会服从、等待,以及效忠,但这是一块破誓者的土地,为什么你会将你们的土地献给我?你要毁掉那些……女人?”

帕登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忠实可靠。耐心,要像蠕虫钻透木芯那样有耐心。“大君,我的家庭将传统代代传承,我们曾效忠于至高王亚图·潘恩崔·塔瑞奥。在他被塔瓦隆的女巫们暗杀之后,我们并没有放弃我们的誓言。当其他人互相厮杀,抢夺亚图·鹰翼的土地时,我们仍然坚守我们的忠诚。虽然我们也为了这份坚持而饱受磨难,但我们始终坚持着,这就是我们的传统,大君,父亲将它交到儿子的手中;母亲将它交到女儿的手中。我们将它保存在心中,度过了至高王逝去后的这许多岁月。我们等待着被亚图·鹰翼派过爱瑞斯洋的大军回来,我们等待着亚图·鹰翼的血脉回来,摧毁白塔,夺回属于至高王的东西。当鹰翼的血脉回归时,我们会贡献我们的效忠与建言,正如同我们为至高王所做的那样。大君,飘扬在你头顶上的旗帜除了边框之外,和卢赛尔的旗帜一模一样。当年,正是这位亚图·潘恩崔·塔瑞奥的儿子率领大军渡过了爱瑞斯洋。”

帕登双膝跪倒,装作全心拜服的样子,“大君,我只希望能向至高王的血脉献上我的忠心和建言。”

图拉克很久都没有说话,帕登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需要再补上几句。当他正要开口,大君的声音却已经在他耳边响起:“看来,你知道该向我说什么话。这里的人们把这些当作谣言,但你知道这是真的。我看见你的眼睛,听见你的声音,我几乎认为你的到来是要把我引入陷阱。但哪个拥有瓦力尔号角的人会这么做?与海力奈一同到来的王之血脉中,不会有人拥有瓦力尔号角,因为在传说中,它是藏在这块陆地上的。毫无疑问,任何这块陆地上的君王都会用它来对付我,而不是将它放在我的手中。你是怎么得到瓦力尔号角的?你想成为传说中的英雄?你勇敢无畏吗?”

“我不是英雄,大君。”帕登冒着风险,让脸上呈现出否定的笑容。图拉克的表情没有变化,帕登确定自己的尝试是正确的。“在至高王死后的混乱中,我的一位祖先找到了圣号角。他知道如何打开那个箱子,但开箱子的方法随着他在百年战争中死去而失传了。那场战争分裂了亚图·鹰翼的帝国。身为他的子孙,我们只知道圣号角被封在这个箱子里,我们必须保护它的安全,直到至高王的血脉回归。”

“我几乎要相信你了。”

“请相信我,大君,一旦您吹响这只号角……”

“不要让我怀疑你那番表白忠心的话。我不会吹响瓦力尔号角,当我回到霄辰的时候,我会将它作为最珍贵的战利品献给女皇。也许女皇本人会吹响它。”

“但,大君,”帕登直言辩驳,“您必须……”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倒在地,一阵嗡嗡声不断在脑袋里搅动。他努力将双眼聚焦,才看见黄发人正揉搓着右手的指关节,这让他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一些词,”那个人轻声说,“是绝不能用在大君身上的。”

帕登立刻决定了这个人的死法。

图拉克看看帕登,又看看圣号角,平静的眼光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也许我会把你和这只瓦力尔号角一起献给女皇,她会发现你有趣的地方。当所有人都已经背叛和遗忘他们的誓言时,却有一个人自称他的家族还坚守着那个誓言。”

帕登急忙拜伏在地,以掩饰他脸上得意的神采。在图拉克提到那个女皇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原来图拉克不是霄辰人的头子。但与另一个统治者接触……这就意味着要开辟新的路径,制定新的计划。通过一个霄辰的下位统治者和瓦力尔号角接近那个女皇,要比让图拉克成为帝王好得多。他的计划中,有些部分也需要等待。要耐心,一定不能让他知道你想要多少。经过这么长时间之后,多一点的耐心不会有什么害处。“如大君所愿。”帕登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充满了忠诚。

“你看起来有很大的野心。”图拉克说。帕登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不会吹响瓦力尔号角,甚至不会保留它,也许这能让你的狂热冷静一些。我不想让我的礼物冒犯女皇。若你的欲望不能满足,你将永远不能离开这片海岸。你可知道吹响这只号角的人,将和它形成无法切断的联系,只要吹响它的人还活着,这只号角对其他人而言,将只是一只普通的号角。”图拉克似乎并不想得到帕登的响应,他只是自顾自地把话说下去,“我是水晶王座的第十二顺位继承者,如果我保留瓦力尔号角,挡在我和王座之间的那些人会认为我将成为第一继承人。当然,女皇想让我们彼此厮杀,这样她才能找出最强壮、最狡猾的继承人。不过她非常喜欢她的二女儿,她不会看好任何威胁到图昂的人。如果我吹响它,即使我将这片陆地献到她的脚下,即使我用罪铐锁住白塔里的每一个女人,女皇,愿她得到永生,肯定会认为我不止是想成为她的继承人。”

帕登没有继续提醒图拉克圣号角的好处。他从大君的口中听出了些什么——他也想得到永生。帕登能理解。我必须耐心,我是硬木中的虫子。

“女王的窃听者到处都是,”图拉克继续说道,“他们可能是任何一个人。胡安由亚拉顿家族生养,他的家族在他之前已经传承了十一代,但就连他也可能是一名窃听者。”那个结辫子的人做了一个抗议性的手势,但随即又恢复了静止的姿态。“即使一位大君也会发现,有些窃听者知道他们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会在落入觅真者的手中时才恍然大悟。真相总是很难被找出来,但觅真者从不吝于制造痛苦,他们只要觉得有需要,就会有所行动。他们努力不让高层的贵族死在他们手里,当然,没有任何人能杀死继承了亚图·鹰翼血脉的人。如果女王一定要判决这样的死亡,那个不走运的家伙会被装到丝绸袋子里,挂到乌鸦塔上,在那里烂掉,但这样的手段不会用在像你这样的人身上。在霄达,在九月大殿,像你这样的人会因为错抬一次眼睛,说错一个字,有错误想法而成为觅真者的猎物。你还会保留你的野心吗?”

帕登假装因恐惧而双膝打颤,“我只希望献上忠心和忠言,大君。我知道,这些都会非常有用的。”那个霄达的大殿听起来像是培育他的计划的一片沃土。那里正是他的用武之地。

“在我驾船回到霄辰之前,你可以用你的家族传说和传统来取悦我。在这个弃光之地能找到第二个可以取悦我的人,真是令我感到高兴,即使你们两个都是满口谎言。好了,你现在可以离开了。”大君再没有说一句话。那个头发几乎为白色,身穿透明丝袍的女孩快步走进房间,双膝跪倒在大君脚边,低垂着头,双手高举起一个漆盘,盘中放着一只不断冒出蒸气的杯子。

“大君,”帕登说。那个名叫胡安的结辫男人抓住他的胳膊,但帕登挣脱了他,虽然帕登立刻就深深地弯下了腰,但胡安还是因为恼怒而双唇紧绷。我会慢慢杀死他,是的。“大君,有人在追赶我,他们要夺走瓦力尔号角。他们是暗黑之友和更可怕的恶人,大君。再过一两天,他们就会赶到这里了。”

图拉克用指尖拿起细瘦的杯子,吮了一口杯中的黑色液汁。“霄辰几乎没有暗黑之友,那些没被觅真者折磨死的普通人,都会被送到刽子手的斧头下。在这里能见识一下暗黑之友,也是件有趣的事。”

“大君,他们很危险,他们带着兽魔人,由一个自称为兰德·亚瑟的人率领。那是一名年轻男子,一个没有信仰的、暗影中的恶魔,他有一条由谎言与诈术凝成的舌头。在很多地方,他有很多身份,但他所在的地方,总会有兽魔人出没,大君。那些兽魔人会出现……带来杀戮。”

“兽魔人?”图拉克陷入沉思,“霄辰没有兽魔人,但暗夜大军在那里有其他盟友。我经常会想到,一只古姆蟾是否能杀死一名兽魔人,我会小心你说的兽魔人和暗黑之友的,如果他们不是另一个谎言的话。我对这片无聊的土地深感厌倦。”他叹了一口气,开始吸嗅杯子上方的蒸气。

帕登任由满脸怒容的胡安把他拖出房间。他几乎没有去听胡安夹杂着怒骂警告他不要再次违抗大君的命令,在他要求离开的时候还留在他身边,也没注意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推到大街上,手里还被塞了一枚硬币,同时被命令明天再回到此处。现在,兰德·亚瑟是他的了。我终于能看到他丧命。等到那时,这个世界要为它对我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他在呼吸间发出咯咯的笑声,带着他的马走进镇上,去寻找一间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