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测试

奈妮薇小心地打量眼前这个巨大的房间,又转过头,同样谨慎地望着身边的雪瑞安。她们所在之处是在白塔下相当深的地方。这位初阶生师尊看起来像是在期待什么,甚至可以说,她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在塔瓦隆不多的日子里,奈妮薇只见过两仪师平静和蔼的面容,似乎她们可以微笑着接纳任何事情。

眼前这个圆顶房间是从这座岛的基岩中开凿出来的。

白色光滑的石墙反射着从高处洒下来的灯光。在圆顶正中心的下方,是三道环绕在一起的白银拱门。每道拱门刚好一个人高,它们坐落在一个厚壁银环边上,拱门和银环浑然一体,每道拱门也都连接着另一道拱门。奈妮薇看不见拱门中间放了什么,只见光线奇怪地闪烁其中,如果看得太久,她就会有一种眩晕反胃的感觉。在每道拱门和银环相接处,都有一位两仪师盘腿坐在石板地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座白银建筑。有一位两仪师站在一张朴素的桌子旁边,桌面上放着三只巨大的白银圣杯。奈妮薇早已被告知,这些杯子里装的都是纯净的清水。包括雪瑞安在内,屋中的五位两仪师都戴着披肩。雪瑞安的披肩流苏为蓝色;站在桌边皮肤黝黑的两仪师披肩流苏为红色;坐在拱门周围的三位两仪师披肩流苏则分别是绿色、白色和灰色。奈妮薇仍然穿着她在法达拉时穿着的衣服,灰绿色的丝衣上绣着白色碎花。

“先是扔下我一个人,让我一天到晚只能数手指。”奈妮薇低声嘀咕,“现在又这么匆忙地……”

“时间不等人。”雪瑞安说道,“时光之轮依照它自己的意愿编织命运。当它的意愿出现时,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的。耐心是必须学会的美德,但我们也必须为瞬间的改变做好准备。”

奈妮薇竭力让自己不显出恼火的样子,很多时候,这个火焰发色的两仪师说话就像引经据典般,但实际上她说的可能只是很普通的内容。这件事令奈妮薇感到极为恼火。“那是什么东西?”

“特法器。”

“嗯,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它是做什么用的?”

“孩子,特法器可以做很多事情,就像法器和超法器一样,这些与至上力相关的珍宝都是传说纪元的遗物。不过特法器并不像另外两样那么稀有。只是某些特法器必须由两仪师来使用,就像这一件;还有一些可以被任何有导引能力的女人使用。据说,还有一些特法器则是每个人都可以使用的。和法器与超法器不同的是,特法器是因特殊目的而制成的,我们塔中的另一件特法器就被用来确保誓言的有效性。当你成为真正的两仪师时,你将对着那件特法器立下你最终的誓言,不得有半字虚假。不能制造武器,让男人互相残杀;除非为了对抗暗黑之友和暗影生物,或者在紧要关头为了保卫自己的生命、护法的生命和其他姐妹的生命,否则永远也不能将至上力当作武器。”

奈妮薇不停地摇着头。听雪瑞安的语气,她要不就是认为这些誓言的内容太多了,要不就是认为这些内容太少了。

“以前的两仪师并不需要立誓。身为一名两仪师,只需要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自己的职责何在,这就够了,我们之中有很多人希望这种情况永远不会改变。但时光之轮不停转动,时代也永远在改变。我们立下这些誓言,也因坚守誓言而信誉卓著,这让诸国不再害怕我们会滥用至上力来对抗他们。在兽魔人战争和百年战争之间,我们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正因如此,白塔至今才得以屹立不倒,我们也才能继续对抗暗影。”雪瑞安深吸了一口气,“光明啊,孩子,这些年来,我总是在这里教导像你这样的女子,让你们知道这些事情,这种情况不可能会有完结的时候。现在,你必将与特法器建立联系,我们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被制造出来,而且我们也只敢使用其中几件。也许我们大胆使用它们而做的事情,和它们当初被制造出来的目的完全不同,最重要的是,我们学会要谨慎对待它们。但这些年来,为了研究这些特法器,我们也付出不少代价:不少两仪师死于非命,或者被她们自己的力量烧毁。”

奈妮薇哆嗦了一下。“你想要我走进其中一道拱门?”拱门中的光线变得黯淡了些,但奈妮薇仍然无法看清里头的情况。

“我们知道这件特法器的功用,它将带你直接面对你内心最大的恐惧。”雪瑞安露出愉快的笑容。“没有人会问你遇到了些什么,你只要依照自己的想法去说就好了。每个女子的恐惧都是她的隐私。”

奈妮薇模糊地想起她害怕蜘蛛的事情,她尤其害怕黑暗中的蜘蛛,但她不认为雪瑞安指的是这件事。“我只需从一道拱门进去,然后从另一道门出来,这样走上三次,就可以了?”

两仪师恼怒地调整了一下披肩。“如果你认为这样就可以了,我只能回答你,是的。”她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告诉过你这里必须遵守的礼仪,就像我告诉其他任何被允许来到这里的人一样。如果你以初阶生的身份来到这里,你就会全心地理解这些事。不要害怕犯下错误,有必要的话,我会提醒你,你确定你已经做好面对它的准备?如果你现在想停下来,我还是可以把你的名字写进初阶生的名册里。”

“不!”

“很好,那么,我现在告诉你两件事,只有来到这个房间里的女子才能知道的两件事。第一,你一旦开始,就必须一直坚持到结束。如果你拒绝前进,无论你的资质如何,你都会被送出白塔,并得到足够你生活一年的银子,但你将永远不得回来。”奈妮薇张开嘴,想说自己不会畏缩,但雪瑞安用力一挥手,阻止她说话。“听着,当你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再开口。第二,无论是寻找,是抗争,都要先知道它的危险。你要在这里知道这件事的危险,曾经有一些女子走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当这件特法器恢复平静的时候,她们——已经——不在——里面了。再没有人见过她们。如果你还想活下去,你就必须有坚定的信念。踌躇,后退,还有……”她的沉默比任何言辞都更具压力。“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孩子,你现在还可以转身离开,我还能将你的名字写进初阶生的名册里。你的记录上只会留下一个标记,但你还有两次机会可以来到这里。只有在你第三次拒绝接受测验的时候,你才会被送出白塔,拒绝并不是耻辱,有许多人最后都放弃了。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没有勇气接受测验。现在,你可以说话了。”

奈妮薇侧目看了那三座白银拱门一眼。它们中央的光芒已经不再飘摇不定。充盈在其中的,变成了一片稳定而柔和的白光。奈妮薇知道,如果她想学习新的事物,她必须先得到对见习生发问的自由、自主学习的自由,除非她主动要求,否则她不想任何人对她颐指气使。我一定要让沐瑞为她对我们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一定!“我准备好了。”

雪瑞安缓步走进房间。奈妮薇则与她并肩而行。

她们的动作仿佛是一个信号。站在桌边的红宗两仪师立刻用洪亮且庄重的嗓音说道:“姐妹,你带谁前来此地?”特法器周围的三位两仪师仍旧全神贯注地望着拱门内的光芒。

“一位想成为见习生的人,姐妹。”雪瑞安用同样庄重的语气回答。

“她准备好了吗?”

“她已决定抛弃过往,跨越她的恐惧,成为见习生。”

“她是否了解自己的恐惧?”

“她不曾面对过这些,但她愿意一试。”

“那么,就让她面对自己的恐惧吧!”

雪瑞安在距离拱门两幅之处停下脚步。奈妮薇也跟着停下来。“你的衣服。”雪瑞安低声说,但她的目光并没有转向奈妮薇。

奈妮薇这才想起雪瑞安在来此之前告诉她的事情,她的脸颊立刻变得通红。她匆忙地脱下她的衣服、鞋和长袜,仔细地折叠起来,放在一边,此时,她几乎忘记面前的拱门。她小心翼翼地将岚的戒指包在衣服里,不让任何人看到它,当她仔细完成这些事后,特法器仍旧不动声色地在那里等着她。

奈妮薇赤足站在石板地上,一阵阵寒意从脚底传来,让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但她仍旧挺直身体,并放缓呼吸的节奏,她不会让这里的任何人看出她正感到害怕。

“第一次,”雪瑞安叮咛道,“代表过去,回来的路只会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奈妮薇犹豫着。过了一段时间,她才迈步向前,穿过拱门,走进那片白光之中。光芒将她包围,仿佛空气本身在闪闪发亮般,让她有如沉陷在光明之中。到处都是光,光就是一切。

当奈妮薇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又看到眼前的景况时,她吃了一惊。她有些骇然地打量着四周。她的左右两侧各有一堵石墙,石墙的高度是她身高的两倍,表面非常平滑,看上去似乎是用一整块完整的岩石所雕刻出来的。她的脚趾能感觉到粗糙而积满灰尘的岩石地面。头顶上铅灰色的天空显得呆板压抑,放眼望去,找不到一丝云彩。挂在半空中的暗红色太阳显得臃肿浮胀。在她的面前和背后,各有一处信道,信道前立着短粗的方形石柱。墙壁限制了奈妮薇的视野,她只能看见前后的地面都从她脚下开始向下倾斜。透过面前的通道,奈妮薇还能看到更多的厚墙和墙壁间的走道。她正身处于一个巨大的迷宫之中。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来到这里?这时,另一个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仿佛另一个声音般回响在她的耳际。出去的路只有一条。

奈妮薇猛力摇头,“如果只有一条路能够出去,那我绝不会只是站在这里就能将它找出来。”幸好,这里的空气干燥且温暖。“我希望能在遇见其他人之前先找到几件衣服。”她喃喃地说道。

恍惚间,她想起小时候在纸上玩迷宫游戏的情景。她记得有个方法能让一个人顺利地在迷宫中找到出路,但她就是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什么方法。过去的事情全变得一片模糊,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事。她用一只手轻抚着墙面,迈步前行。尘土在她脚下腾起一团团灰烟。

在石墙上的第一个通道入口处,她发现里头的走道和她脚下的毫无差别。奈妮薇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接着,她就这样又走过了几条完全相似的通道,终于来到一处与先前的迷宫有所不同的地方。奈妮薇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岔路,她选择了左边的通道,走到尽头,道路再次岔开。她又选择了左边。最后,在第三个岔路口,她踏上左边的通道,来到一座没有任何出口的石墙前面。

奈妮薇只得返回最后一个岔路口,选择右侧的通道前进。这一次,她连续走了四次右转的岔路,最后仍走进一条死路的尽头。这次,她并没有马上回头,而是对着面前的石墙怒目而视。“我怎么会来到这里?”她大声问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出去的路只有一条。

再一次,她转过身,她确信有个方法能帮她离开这座迷宫。于是她又返回最后一个岔路口,她转向左侧,然后在下一个路口转身向右。她就这样不停地前进,先转向左侧,再转向右侧,左侧,右侧。

这个法子看来确实发挥了作用。至少,她已经走过十几个路口,仍然没有看到死路的迹象。这时,又一个路口出现在她面前。

她的眼角瞥见一丝闪动。当她转身去看的时候,出现在她眼前的只有平滑石墙间铺满灰尘的走道。她开始踏上左侧的通道……这时突然又瞥见另一次的晃动。她猛转过身,还是什么都没看见,但这次,她确信有什么人就跟在她身后,一直跟着她走到这里。想到这里,奈妮薇神经质地突然跳起来,拔腿就往相反的方向奔去。

一次又一次,奈妮薇视线边缘出现了某种正在移动的东西。她转头想看清那是什么,但眼里看见的却永远都只是一片空白。奈妮薇只得全力狂奔。当她还是个女孩时,在两河可没有哪个男孩能跑得比她快。两河?那是什么?

一个男人从她面前的通道走出来,他的黑衣上散发出一股发霉的腐臭气味,他的模样已经老朽不堪。皱纹堆积的皮肤如同羊皮纸般紧绷在他的头颅上,仿佛那皮肤下根本没有一丝血肉,干燥易碎的头发稀疏地挂在生满疥癣的头皮上。他的眼珠深陷在眼窝里,仿佛正透过两个深洞,向外窥看这个世界。

奈妮薇停下脚步。凹凸不平的地面磨痛了她的脚掌。

“我是阿极罗,”他朝奈妮薇露出一丝微笑,“我为你而来。”

奈妮薇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他是弃光魔使之一。“不,不,这不可能!”

“你是个漂亮的女孩,我会好好享受你的。”

突然间,奈妮薇想到自己一丝不挂。她惊呼一声,面容因愤怒和羞愧变得通红,转头便冲进离她最近的一条岔路。疯狂的笑声一直紧跟着她。她拼尽全力,却怎么也甩不掉身后拖曳的脚步声。一阵阵淫邪的话语从她身后传来。虽然她听不清楚,但那腔调却早已让她的胃肠挛缩在一起。奈妮薇拼命想找出离开的道路。她在奔跑中紧握拳头,狂乱地搜寻四周。出去的路只有一条,坚定你的心志。但她面前什么都没有,只有无穷无尽的迷宫。她竭力前奔,想躲开他污秽的言辞。慢慢地,恐惧完全代替了愤怒。

“烧了他吧!”泪水从她眼角落下。“愿光明烧了他!他不能这样!”在她内心深处,她感觉有某种东西正在绽放,她的胸怀正在向光明敞开。

奈妮薇转过身,咬紧牙关。在她面前,是狂笑着蹒跚追来的阿极罗。

“你不能这样!”她朝弃光魔使挥出拳头,握在一起的五指蓦然张开。当奈妮薇看到一团火球从她掌中飞出的时候,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那团火球在阿极罗的胸口爆开,将他击倒在地,但弃光魔使马上就用手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他的样子,仿佛在他胸口燃烧的火焰丝毫不曾影响到他。“你竟敢如此?你竟敢如此!”他不住地颤抖着,嘴角流下一道道黏滑的唾液。

突然间,乌云布满天际,仿佛卷起重重险恶的黑浪。闪电从云间落下,朝奈妮薇的胸口直击而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次心跳的时间里,但奈妮薇觉得时间仿佛突然停滞,仿佛这一次心跳永远也不会结束。她感觉到体内那股阴极力的洪流,她也感觉到体外那道闪电的洪流。刹那间,她改变了它们流动的方向,时间突跃向前。

在巨大的爆裂声中,闪电将阿极罗头顶的岩石击个粉碎。弃光魔使瞪大一双骷髅眼睛,向后连退了几步。“不可能!这不可能!”闪电朝他站立之处重重击下,他猛地向后跳开,而方才还在他脚下的岩石顿时被轰成了一堆碎片。

奈妮薇用冰冷的眼神凝视着面前的怪物。阿极罗只得仓皇逃走。

阴极力充溢在奈妮薇体内。她能感觉到身边的岩石、空气,感觉到流窜在它们之中的至上力,它们就是由那些至上力构成的。她也能感觉到阿极罗正在……做些什么。这种感觉非常模糊,仿佛阿极罗离她很远,又仿佛那是她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理解的东西。但她已经明白了至上力在她身边的运作状况,知道了这些事物的本质。

突然间,奈妮薇脚下的大地隆隆作响,猛然抬起。她面前的墙壁轰然崩塌,大堆石块封锁了她的道路。奈妮薇爬上石堆,不在乎手脚被尖锐的岩石边缘割得鲜血淋漓。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正在逃遁的阿极罗。一阵强风吹起,嚎叫着朝她直扑而来,刮磨着她的双颊,让她眼中充满泪水。奈妮薇竭力稳住被风吹得摇晃不定的身体;她再一次改变洪流的方向,只见阿极罗立刻栽倒在地,仿佛一株被连根拔起的灌木。奈妮薇碰触到在地下的能量流动,并将它纳入自己的控制中。阿极罗身边的石墙连连倒塌,巨大的石块将弃光魔使封锁在其中。闪电随着奈妮薇眼中的怒火连片落下,击打在阿极罗四周,爆起的碎石火花离他愈来愈近。奈妮薇能感觉到,阿极罗正拼尽全力将闪电朝她这边推来,但耀眼的电光仍然一步不停地移向弃光魔使。

奈妮薇这时发现右方闪出一处光点,那是石墙倒塌后露出来的某样东西。

奈妮薇能感觉到阿极罗此刻的衰弱,感觉到他的反击中所蕴含的惶恐和慌乱。但她知道,敌人并没有放弃,如果她现在将他放走,他很快就会恢复原先的力量,再次对她展开袭击,直到奈妮薇耗尽力量,再也无法击败他,直到他能放心大胆地对奈妮薇为所欲为为止。

一道银色的拱门出现在原先只是一堆石块的地方,柔和的银光从那儿不断散发出来。回去的路……

奈妮薇知道弃光魔使已经放弃了攻击,他正动用全部力量抵挡她的进攻。但此刻阿极罗的力量就连保护他自己都不够了,他已经无法挡开她的闪电轰击。现在,他正爬过身后的石块,想赶快逃开。但奈妮薇的闪电又落在他的身上。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闪电不再落下。奈妮薇的视线离开瘫倒在地上的阿极罗,转向那道拱门。当她再次转回目光,刚好看到阿极罗跌到石堆后面,消失了。奈妮薇愤怒地呼出一口气。这座迷宫的绝大部分还完好无损,而她和弃光魔使所造成的瓦砾堆也不下百处,到处都是绝佳的藏身之地。如果想再找到阿极罗,一定会耗费她许多时间。但奈妮薇确信,如果她现在没有找到这个敌人,他早晚也会找上她。那时,他将恢复全部力量,并在她措手不及的时候对她发动偷袭。

回去的路只会显现一次。

奈妮薇惶恐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道拱门还在,她才松了口气。如果她能很快找到阿极罗……

坚定你的心志。

奈妮薇怒吼一声,爬下石堆,走向拱门。

“无论是谁把我扔到这里来,”她喃喃地说道,“我都会让她们羡慕阿极罗将有的遭遇。我会——”她走进拱门。光芒将她吞没。

“我会——”奈妮薇走出拱门,停下脚步,打量着四周。一切都如同她原先所记得的——银色的特法器、两仪师、圆顶房间。所有空白的记忆瞬间回到奈妮薇的脑海,而此刻她走出来的,正是刚刚她走进去的那道拱门。

红宗两仪师高举一只圣杯,将清凉的净水倾注在奈妮薇的头顶。“你由此得到洁净。”两仪师的唇间流出如歌的韵律,“你做的错事,你受的伤害,都将离开你。你的罪,为你而犯的罪,都在此时随水流去。你走向我们,以你纯净的身,纯净的心,纯净的魂。”

无色的水滑过奈妮薇的肌肤,随着少女肉体的颤抖滴落下去。

雪瑞安带着欣慰的笑容握住奈妮薇的手臂,但初阶生师尊的语气却没有半点和缓:“到目前为止,你表现得还不错,能回来,确实值得恭贺。记住你的目标,我相信你会继续有优秀的表现。”说着,这位红发女子又带着奈妮薇绕过特法器,来到另一道拱门前。

“那也太真实了吧!”奈妮薇低声嘀咕。她还能记得在那里发生的每件事,记得如同呼吸般轻松导引至上力的过程,也记得阿极罗,还有他想对她做的事情。奈妮薇又哆嗦一下,“那是真的吗?”

“没有人知道。”雪瑞安回答,“在记忆里,所有这些都和过往的事实一般无二。有些人在出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在那里头所受的伤,而有些人,明明记得自己受了碎肉裂骨的伤害,出来时身上却连个小伤口都没有。每一次,每一位走进去的女子,在出来的时候都会有所不同。古老的传说中曾经提到,有许多世界同时存在,也许这件特法器会将我们带到那些世界去。但如果是这样,它也一定是按照某种非常严格的规则,将你从一个地方送往另一个地方。我相信,你刚才的经历不是真的。但,你也要记住,无论那些事情是否真实,那里所存在的危险,和真实世界中一把能刺穿你心脏的匕首并无差别。”

“我在那里导引了至上力,而且我很容易就做到了。”

雪瑞安踉跄了一步。“这不可能,你不该还能记得自己有导引的能力。”她仔细审视奈妮薇,“且你并未因此而受到伤害。我仍能感觉到你的这种能力,就像以前一样强大。”

“听你的说法,这好像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奈妮薇缓缓说道。雪瑞安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回答:

“我们向来不认为有必要对这件事进行警告,因为你不可能还记得关于导引的事情。但……这件特法器是在兽魔人战争时被发现的,我们的档案里还保存着当初对它进行检测的记录。第一位走进去的姐妹受到了尽可能强大的保护,因为没有人知道在里面会发生什么事。她一直保持着自己的记忆,当她在里面遇到危险时,她导引了至上力。而她一出来,她的导引能力却荡然无存,她甚至再也感觉不到真源。第二位走进去的姐妹同样受到了防护,也同样被毁掉了导引至上力的能力。第三位姐妹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走进去,她在里面忘记了导引的能力,但当她回来的时候,身上却毫发无伤。所以,我们才会让你去掉身上的一切保护之后再进去。奈妮薇,不要在那件特法器里继续导引至上力了。我知道,你在里面很可能会忘记我的叮嘱,但你要尽力记住。”

奈妮薇咽了咽口水。她还能记得那里的每件事,记得她曾经忘却的一切。“我不会再导引至上力了。”她说。如果我还能记得的话。她真想歇斯底里地大笑一场。

她们来到下一道拱门前面,充盈在里面的光辉依旧稳定而柔和,雪瑞安给了奈妮薇一个警告的眼神,便留她独自一人站在拱门前。

“第二次代表现在。回来的路只会出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奈妮薇盯着银光闪烁的拱门。这次里面会出现什么?其他人都在看着她,默默地等待着。她毫不迟疑地走进了那片银光。

奈妮薇惊讶地望着身上朴素的棕色衣服,又打了个冷颤。这是她在家乡时所穿的衣服。回去的路只会出现一次。

奈妮薇巡视一下周围,不禁笑了出来。她正站在伊蒙村的绿坪边缘,身边全都是茅草屋,而酒泉旅店就在她前面不远处。这家旅店坐落在草原中央突出来的岩基上。酒泉河在旅店旁边的柳树下,缓缓向东流淌。村中的街道上空荡荡的,人们在早晨的这个时候应该都还在家里忙着起床后的家务。

奈妮薇看着旅店,笑容逐渐淡去,她感觉到一种荒凉已久的萧条气氛。旅店外墙上的白灰块块剥落,一扇百叶窗松垮垮地垂在窗框上,残缺的屋瓦中露出一根腐烂的屋椽。布朗出了什么事?难道说,他把精力都花在村长这个职位上,而忘了打理自己的旅店?

这时旅店大门被打开,森布从里头走出来,他一看见奈妮薇,便愣住了。这位老茅屋匠看起来像长满瘤的粗皮老橡树。他望向奈妮薇的目光不是很友善。“你终于回来了,是不是马上又要离开呀?”

森布径自从奈妮薇身边走过。奈妮薇则紧皱双眉,望着他吐在自己脚边的唾沫。森布并不是个和善的人,但他也很少会有如此粗鲁的表现,至少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失礼过。奈妮薇随着他远去的背影朝四周望去,发现了更多荒凉的迹象。需要整修的茅草屋,长满杂草的院子,亚卡夫人家的屋门斜倒在一边,只剩下一根残破的铰链勉强连在门框上。

奈妮薇摇摇头,推门走进旅店。我要和布朗好好谈谈村里的事情。

旅店大厅里只有一名女子,粗大的灰色发辫垂在她的肩后,她正在擦一张桌子。不过,仔细打量她呆望着桌面的眼神,奈妮薇觉得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放眼望去,整个屋子里似乎都布满灰尘。

“玛琳?”

玛琳·艾威尔吓了一跳,抬起头盯着奈妮薇,她看上去比奈妮薇离开时苍老许多,脸上也透出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奈妮薇?奈妮薇!哦,真的是你。艾雯呢?你有没有把她带回来?告诉我,她和你一起回来了。”

“我……”奈妮薇将手掌放在额前思考着。艾雯在什么地方?她应该要知道的啊!“不,不,我没有带她回来。”回去的路只会出现一次。

玛琳倒坐在一张直背椅子里。“自从布朗去世以后,我是那么想念她……”

“布朗死了?”奈妮薇几乎无法想象这件事,那位总是满脸笑容的胖先生那副可亲可敬的样子,看上去永远都不显老。奈妮薇不禁懊丧地哀叹了一声,“我不该离开的。”

玛琳从椅子里跳起来,跑到窗前,望向外面的绿坪和村舍。“如果麦莉娜知道你在这里,我们俩都会有麻烦的。刚才森布跑去找她了,森布现在是村长。”

“森布?那些羊毛脑袋的男人怎么会选森布当村长?”

“是因为麦莉娜的关系,她操纵着整个妇议团,那些女人逼着她们的丈夫选森布当村长。”为了让自己的视野尽量开阔一些,玛琳几乎将整张脸都贴在窗户上。“愚蠢的男人根本不在乎他们把谁的名字放进了选票箱里。我想,大概每个选森布的人都以为只有自己的老婆在逼他投森布一票,他们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愚蠢行为应该不会影响大局。现在,他们应该学聪明一些了,我们都该学聪明一些。”

“谁是麦莉娜?她怎么能控制妇议团?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她来自望山。她是这里的乡……”玛琳从窗口转过身来,不停揉搓着自己的双手。“麦莉娜·雅拉是这里的乡贤,奈妮薇,你很久都没回来……光明啊,我只希望她不会在这里找到你。”

奈妮薇惊讶地摇着头:“玛琳,你害怕她。你在发抖,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妇议团会推举她这样的女人当乡贤?”

玛琳苦笑了一下:“我们一定是疯了。麦莉娜在玛夫拉·马伦回戴文骑的前一天来看玛拉。那一晚,有几个孩子生病了,麦莉娜一直在看护他们。随后,我们的羊开始一只只死去,麦莉娜又帮我们照看羊,我们就很自然地选了她,但……她只知道恃强凌弱。奈妮薇,她总是用恫吓和威胁的手段强迫大家按照她的想法行事,她会不断逼迫你,不断逼你,直到你精疲力竭,再没有力量反对她为止。更可怕的是,她打倒了奥波特·卢汉。”

一个画面在奈妮薇的脑海中闪现,那是奥波特和她的丈夫铁匠哈兰,奥波特几乎和哈兰一般高,身材也相当魁梧,但这些并没有影响到她俊俏的模样。“奥波特几乎跟哈兰一样壮实,我不相信……”

“麦莉娜并不是一个强壮的女人,但她……她非常凶暴。奈妮薇,那时,她在绿坪上用一根棍子追打着奥波特,我们都不敢去劝阻她,后来布朗和哈兰赶来了。他们说,麦莉娜一定要离开这里,即使他们必须直接干涉妇议团的决议,他们也要逼她离开。我想,其实那时妇议团中应该有不少人是赞同布朗和哈兰的。但布朗和哈兰却在当晚都病倒了,然后在同一天便去世了。”玛琳紧咬嘴唇,四处张望,仿佛在寻找是否有人躲在附近,她的声音愈来愈低。“麦莉娜为他们调配草药。她说,虽然他们出言反对她,但她的职责是照料病人。我看见……我看见她带走的药渣里有灰茴香。”

奈妮薇倒吸了一口气。“但……玛琳,你确定吗?你真的看见了灰茴香?”面前的女子点点头,泪水早已湿透了她脸上的皱纹。“玛琳,如果你怀疑那个女人毒死布朗,你为什么不向妇议团控诉?”

“她说布朗和哈兰没有行在光明之中。”玛琳喃喃地说道,“她说,他们诋毁乡贤,所以才死于非命,是光明抛弃了他们。她总是在谈论各种罪行。她说培特·亚卡有罪,说他在布朗和哈兰死后继续诋毁她。但培特只是说过,她无法像你那样治疗病患。只是这样,她便在他家的大门上画了龙牙,所有人都能看见她的手指上沾染了炭黑。培特的两个儿子不到一周后也死了,就死在打算叫他们起床的母亲面前。可怜的妮拉,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又哭又笑,尖声叫骂培特是暗帝,是他杀死她的儿子。然后,培特在第二天就上吊自杀了。”玛琳不停地打着哆嗦,她的声音愈来愈小,小到奈妮薇都快听不见了。“我还有四个女儿,和我一起活在这个屋檐下,她们还活着,奈妮薇。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她们还活着,我现在只想让她们继续活下去。”

奈妮薇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玛琳,你不能容忍她继续作恶下去。”回去的路只会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奈妮薇推开这个念头。“如果妇议团齐心协力,你们就能赶走她。”

“齐心协力,对抗麦莉娜?”玛琳的笑声听起来像在哭一般,“我们全都怕她,但她对孩子们却很好。这些日子来,总有孩子生病,而麦莉娜总是尽力照顾他们。但我还是经常想起当你是村中的乡贤时,那时几乎没有人会死于疾病。”

“玛琳,听我说,你难道不明白,为什么村里总是有孩子生病?如果她不能让你们害怕她,她就会让你们以为你们需要她来照看这些孩子们。孩子们的病都是她干的,玛琳,就像她对布朗所做的那样。”

“她不能这样,”玛琳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她不会的,她不会伤害那些孩子的。”

“她会的,玛琳。”回去的路——奈妮薇拼命压制着这个念头。“妇议团里有没有不怕她的人?还有谁肯听我一句话?”

玛琳回答:“没有人不怕她,但珂琳·艾玲也许会听听你的建议。如果她赞同你,也许她能再带动两到三个人。奈妮薇,如果妇议团中有足够的人赞同你,你会回来继续当我们的乡贤吗?我想,你应该是惟一一个不会屈从于麦莉娜的人了。即使我们知道你所说的是事实,我们也不敢单独反抗她,你不知道她的恶行恶状。”

“我会的。”回去的路——不!这些是我的同胞!“披上你的斗篷,我们现在就去找珂琳。”

玛琳在离开旅店的时候,仍然有些犹豫不决,奈妮薇好不容易把她拉出门,她却只是缩着身子,在屋檐下偷偷地往前走,不时还会停下来,小心地打量四周的情况。

在前往珂琳家的路上,奈妮薇看见一名骨瘦如柴的高个子女人,她正从绿坪的另一侧朝旅店走去,手中拿着一根粗长的柳木棍,不断挥打着地面上的野草。虽然连她身上的衣服也无法掩饰她棱角嶙峋的骨架,但那一根根钢丝般紧缠在骨头上的肌肉,却给人一种可怕的力感。她鼻子下面的那个器官,与其说是嘴,倒不如说是一道长而深的刀疤,而森布正紧跟在她身后。

“麦莉娜。”玛琳将奈妮薇拖到两栋房子间的夹缝里,向她低声耳语,仿佛害怕自己的声音会越过绿坪,被那个女人听到。“我就知道,森布是去找她了。”

奈妮薇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她转头望去。在她身后,一道白银拱门正立在这两栋房子之间,闪耀着柔和的白光。回去的路只会出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玛琳发出一声低微的尖叫:“她看见我们了,光明帮助我们,她过来了!”

那高个子女人跨过绿坪,将莫名其妙的森布甩在身后,她脸上露出了某种确定的神情。她走得并不快,仿佛她知道面前的两个人已经无路可逃,每迈出一步,残酷的微笑在她脸上堆积得就更多一些。

玛琳拉着奈妮薇的袖子:“我们逃走吧!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奈妮薇,快点,森布一定已经告诉她你是谁了。现在村里只要有人提起你的名字,都会招致她的憎恨。”

银色的拱门吸引住奈妮薇的视线。回去的路……她拼命摇着头,试着回想。那不是真的。她看着玛琳,恐惧扭曲了这名女子的面容。坚定你求生的心志。

“快点,奈妮薇。她看见我跟你在一起了。她——已经——看见——我了!快点,奈妮薇!”

玛琳瑟缩的躯体紧贴在奈妮薇身边。我的同胞。拱门在闪耀。回去的路。那不是真的。

奈妮薇一声呜咽,猛地从玛琳手中抽出胳膊,冲进那一片银光之中。

玛琳的尖叫声紧随在她身后:“为了光明,奈妮薇,救救我!救救我!”

白光浸没了奈妮薇。

奈妮薇失神踉跄地走出了拱门,她身边还是那些两仪师,那个圆顶房间。玛琳最后的喊叫仍刺戳着她的耳膜。当冰冷的清水从她头顶落下的时候,她甚至忘记了颤抖。

“你的虚荣随水流去,你的野心随水流去。你走向我们,以你纯净的身,纯净的心,纯净的魂。”红宗两仪师向后退去。雪瑞安迎上前来握住奈妮薇的手臂。

奈妮薇哆嗦了一下,随后才看清身边的初阶生师尊,她双手揪住雪瑞安的领子,“告诉我,那不是真的,告诉我!”

“很糟糕是吗?”雪瑞安松开女孩的双手,仿佛她早已习惯了受试者有这种反应,“情况总是会变得愈来愈糟,而第三次则是最糟糕的。”

“我抛下我的亲友……我抛下我的同胞……只为了回到这个末日深渊里来。”不要这样,光明啊,那不是真的。我没有……我一定要让沐瑞为此付出代价。一定要!

“总会有一些人因为某种理由没有回来,会有一些事情阻碍你的脚步,或者转移你的心思。这件特法器根据你的想法为你制造陷阱,那是严密和强大的陷阱,比钢更坚韧,比毒更致命。所以我们用它来测试初阶生。你必须把成为两仪师的志向置于这世界上任何其他事情之上,毫无顾忌地去面对一切,挣脱所有羁绊,才能达成你的目标,白塔不会接受软弱的人。我们就是这样要求你的。”

“你们要求得太多了。”奈妮薇站在红发两仪师身边,盯着第三道拱门。第三次是最糟糕的。“我觉得很害怕。”她喃喃低语。还有什么会比我刚才所经历的更加糟糕?

“很好。”雪瑞安说,“你要成为两仪师,要导引至上力,做这些事的人必须怀着畏惧之心。畏惧会让你谨慎;谨慎能护你性命。”她将奈妮薇带到拱门前,让女孩独自面对这道拱门。但她并没有马上退后。“没有人强迫你第三次走进去,孩子。”

奈妮薇轻舔双唇,“如果我拒绝,你会把我赶出白塔,再不让我回来。”雪瑞安点点头。女孩继续说道:“这才是最糟糕的。”雪瑞安又点了点头。奈妮薇深吸了一口气,“我准备好了。”

“第三次,”雪瑞安发出庄重的吟诵,“代表将来。回来的路只会出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奈妮薇纵身冲进了拱门。

她在欢笑声中穿过在遍地野花上飞舞的蝶群。在她脚下,齐膝高的野草顶端开满了野花,形成一张绚丽的地毯,铺展在起伏和缓的小丘上。她的灰母马有些紧张地踏着脚,缰绳一直垂到草顶。为了不再吓到灰母马,奈妮薇停下脚步。有几只蝴蝶落在她的身上,停在丝衣的刺绣花朵和珍珠花蕾之间,或者围绕她头饰上的蓝宝石与月长石飞个不停。

在小山丘下,千湖似项链般环绕着马吉尔城,将高耸入云的七塔映入其中。七塔顶端薄雾缭绕,但丝毫无法掩盖金鹤旗夺目的光辉。那座大城中有一千座花园,但奈妮薇还是喜欢这片无边无际的野花园。回去的路只会出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马蹄声让她转过身。

亚岚·人龙,马吉尔之王,正从他的坐骑上跳下来,穿过纷飞的蝶群,大步向她走来。他的面孔还是那么刚毅,但朝她绽放的微笑使得那张脸不再如岩石般冰冷。

奈妮薇惊愕不已,只能柔顺地被岚抱在怀中并接受他的亲吻。就在那时,她也尽情地拥抱他,忘却一切,只知道用火一般的唇回吻着他。她双脚忘情地在空中轻轻摇摆。

突然间,她猛力推开他,想让自己离开这男人。“不。”她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让我走,放我下来。”他困惑地将她放低,直到她的双足碰触到地面。她从他身边退开。“不要这样。”她说,“我不能面对你。什么都行,只要不是你。”求求你们,让我再次面对阿极罗吧!记忆在她的脑海里快速回旋。阿极罗?她不知道这个念头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她很难想起任何有条理的事情,迅速流逝的记忆碎片仿佛是奔涌河水上的碎冰。她拼命想抓住这些碎冰,拼命想抓住一块能让自己的身体有所依附的东西。

“我的爱,你还好吗?”岚担忧地问。

“不要这样叫我!我不是你的爱!我不能跟你结婚!”

岚突然仰起头,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你说你不能跟我结婚,这可会让我们的孩子伤心的,我的妻子。你怎么会不是我的爱?我没有爱过其他人,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我必须回去了。”奈妮薇慌乱地看着四周寻找银拱门,但她看到的只有草地和天空。比钢更坚韧,比毒更致命。岚,岚的孩子。光明啊,救救我!“我必须回去了。”

“回去?回到哪儿去?伊蒙村?如果你想回去,我会写信给摩格丝女王,并派人护送你。”

“我要一个人回去。”奈妮薇喃喃说道,她仍然拼命地在搜寻四周。它在什么地方?我必须找到它。“我不会被这些所迷惑,我不能承受这样的事,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必须离开!”

“被什么迷惑,奈妮薇?你不能承受什么?不,奈妮薇,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一个人在这里任意驰骋。但如果马吉尔的王后在前往安多时不带随从,摩格丝女王必然会心生反感,甚至可能会对我们产生敌意。你不想让我们两国产生嫌隙吧,对不对?我想你们也算是朋友了。”

奈妮薇感觉自己的头被猛击了一下,脑海中只剩下眩晕与茫然。“王后?”她迟疑地说道,“我们有孩子了?”

“你确定你的身体没事吗?我想我最好把你送到两仪师莎琳娜那里去。”

“不。”奈妮薇再次向后退开,“不要两仪师。”那不是真的。我不会在这一次迷失。我不会!

“你怎么了?”他缓缓地说,“你既然是我的妻子,当然就是王后。在这里,我们是马吉尔人,不是南方人。当我们在七塔交换戒指的时候,你就已经戴上王后的冠冕。”他无意中抬起了左手,在那只手的食指上,一枚金戒指正闪闪发光。奈妮薇看了自己的左手一眼。当她看见食指上的那枚戒指时,她立刻用右手捂在上面,但无论她怎么掩藏这枚戒指,她是否承认这段姻缘,她也已经无话可说了。“你现在记起来了吗?”岚继续说道。他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抚摸她的脸颊。她接连向后退了六步。他轻声叹息,“随你高兴吧,我的爱,我们有三个孩子。他们之中除了一个年纪还小、还不懂事之外,马瑞克的身高已经快超过你的肩膀了,而他还无法决定自己是比较喜欢战马,还是比较喜欢书卷。爱诺已经开始练习如何让男孩们晕头转向了。当然,她在大多数时间里还是会缠着莎琳娜,问自己何时才能到白塔去。”

“爱诺是我妈妈的名字。”奈妮薇低声说。

“这是你选的名字,奈妮薇——”

“不,我不会在这次迷失的。我不会的!”在远离他的地方,草地旁的一丛树木之中,奈妮薇看见了那道银色拱门。刚才是树木把它给遮住了。回去的路只会出现一次。奈妮薇将身体转向那道门。“我必须走了。”他冲上前,抓住她的手。奈妮薇觉得自己的双脚似乎已经生了根,让她半步也挪不动。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困扰你,我的妻子,但无论那是什么,告诉我,我会帮你解决。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丈夫,一开始,我就像钢刀一样不断伤害你,是你让我变得温柔体贴。”

“你是最好的丈夫。”她喃喃地说。令奈妮薇感到恐惧的是,在她的记忆中,岚正是她的丈夫,她还记得他们共同的欢笑与泪水,争吵时的痛苦与和解后的甜蜜。那些记忆还都很模糊,但奈妮薇能感觉到它们正变得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充满暖意。“我不能。”拱门就在那里,离她不过几步之遥。回去的路只会出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奈妮薇,但我有种感觉,好像我正在失去你。我承受不了这种感觉。”他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她闭上眼睛,将脸颊紧紧贴在他的手指上。“留下来,跟我在一起,永永远远。”

“我想留下来。”她的声音似风一般轻柔,“我想留在你身边。”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那道拱门已经消失了……只会出现一次。“不。不!”

岚将她转过身来,让她望着他的眼睛。“是什么困扰着你?如果我能帮助你,请告诉我。”

“这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在我遇到你之前,我以为除了我手中的剑之外,没有什么是真实的。看看你的周围,奈妮薇,这些都是真的,无论是什么事,我们都能让它成真,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奈妮薇真的抬起头,向四周望去。鲜花绿草就在她脚下;七塔高耸在千湖之中。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改变,除了那道拱门。我可以留在这里,和岚在一起。一切都不曾改变。她又想到其他一些事情。一切都不曾改变。艾雯孤独地留在白塔。兰德会因为导引至上力而陷入疯狂。还有麦特和佩林,他们能否平安地生活下去?还有沐瑞。她毁了我们的生活,却依然逍遥自在。

“我一定要回去。”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再不忍见到他脸上的痛楚,她推开他的怀抱,转过身,开始在自己的脑海中想象一枝花蕾,一枝生长在黑荆棘上的洁白花蕾。她让那荆棘锋利如针,希望它们能刺穿她的肉体,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已经悬挂在那株黑荆棘上。两仪师雪瑞安的声音在她的听觉之外跃动,告诉她导引至上力的危险。花苞绽开,阴极力在光明中充满了她的身体。

“奈妮薇,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岚的声音从她集中的心志上滑过。她拒绝让自己听到那声音。一定有回去的方法。奈妮薇紧盯着拱门原先矗立的地方,竭力想找出一些残存的痕迹,但那里什么都没有。

“奈妮薇……”

她开始在脑海中描绘那道拱门的样子,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闪烁的金属曲线被雪色的火焰充满。在她面前,在她和那些树之间,出现了飘忽的影像,时有,时无。

“……我爱你……”

她让阴极力充盈在自己的体内,饥渴地吸吮至上力,直到身体即将爆裂。光明充满了她,在她四周辉映,刺伤了她的眼睛。高热吞没了她,闪烁的拱门开始变得坚实稳固,完整地出现在她面前。火焰和痛苦成为她的全部。她的骨骼变成了炉中的干柴,而她的头颅正是啸吼的熔炉。

“……全心全灵。”

她冲向白银拱门,绝不让自己回头看上一眼。她本以为自己能听到的最痛苦的声音,莫过于玛琳在被她抛弃时的哭喊,但与岚悲恸的哀求相比,那简直像蜜糖一样甜美。“奈妮薇,请不要离开我。”

白光吞没了她。

赤身裸体的奈妮薇跪倒在拱门外,无力地啜泣着,泪水的洪流冲湿了她的双颊。雪瑞安在她身边跪下。奈妮薇瞪着这名红发两仪师。“我恨你!”她让暴烈的火气在言语中尽情释放,她的声音也变得粗哑骇人,“我恨所有的两仪师!”

雪瑞安微微叹了口气,将奈妮薇扶起来。“孩子,几乎每位经过测试的女子都会说出这样的话,面对你所恐惧的东西绝不是一件小事。这是什么?”她忽然提高嗓音,然后抬起奈妮薇的双手。

从未曾经历过的疼痛突然袭来,让奈妮薇的双手不住地颤抖,她的双掌心都被一根粗大的黑荆棘刺穿。雪瑞安小心地将它们抽出来。奈妮薇则只感到两仪师轻柔的碰触。当荆棘从手掌抽出后,只剩下两处小伤疤留在她的掌心和掌背。

雪瑞安紧皱双眉:“不该出现疤痕的,而且你身上怎么会只有两根荆棘呢?荆棘的位置又是如此对称?如果你坠入黑荆棘丛中,你身上应该会布满伤痕和荆棘才对。”

“我本应如此。”奈妮薇痛苦地回应,“也许我认为自己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两仪师表示赞同,“过来吧!你已经付出了第一份代价,现在该是收取你的报偿的时候了。”她将奈妮薇轻轻向前一推。

奈妮薇发现房间里站着比刚才更多的两仪师,而玉座则披着她的七色圣巾,站在她面前。披着各种颜色披肩的两仪师成列地站在玉座两侧,她们全都望着奈妮薇。奈妮薇想起雪瑞安的教导,便蹒跚着走到玉座面前,双膝跪倒。最后一杯净水由玉座擎起,将那杯水缓缓倾注在奈妮薇的头顶。

“伊蒙村的奈妮薇·爱米拉随水流去,这世界对你的一切束缚都已消失。你走向我们,以你纯净的身,纯净的心,纯净的魂。你是奈妮薇·爱米拉,白塔的见习生。”玉座将手中的银杯递给一位姐妹,然后伸手拉起奈妮薇,“现在,你和我们是一体的。”

玉座的眼眸中似乎闪耀着一片黑色的光芒。赤裸的奈妮薇浑身湿透,克制不住地打着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