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事情都超出我的预料。”沐瑞喃喃地说道。她并不期望岚能给她回答。
她面前的抛光长桌上堆满了书籍、文件、卷轴和各种草稿,其中有许多都因为储存过久而落满灰尘、卷折脆裂,其中有一些只剩下少部分残片。这个房间看起来就像是用书本和手稿搭建而成的,除了门窗和壁炉之外,四周的墙壁都被装满卷宗的书架遮得密密实实。屋中的高背椅都有舒适的靠垫,但其中半数椅子和大多数的小桌子都被书籍所占据,有一些书籍和卷轴甚至被塞在桌椅下面。不过,这一屋子的混乱中,沐瑞只需要为她面前的那一片负责。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凝视着笼罩在村子灯光外不远处那一片黑暗。这里不会有危险。没有人能想到她会到这里来。保持头脑的清醒,再开始一次。她想,这就是我在这里要做的。
村子里没有人会怀疑住在这间暖洋洋的房子里的两位老姐妹会是两仪师。谁也不会想到在提凡井这样的小地方会有两仪师出现,这里不过是艾拉非草原深处的一个小农庄而已。村民们经常会找两姐妹咨询问题,求治病症,她们在村民眼中只是两位受到光明祝福的女子而已。艾迪莉丝和凡迪恩隐退已久,就算在白塔里,也没有几个人记得她们还活着。
她们和剩下的一位年龄与她们相仿的护法,平静地在这里生活,仍然孜孜不倦地记录着世界崩毁以来的历史事件。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天都有那么多的信息要搜集,有那么多的疑团要解决,而她们的住所正是沐瑞寻找线索的好地方。
沐瑞感觉到身后的变动。她转过身,看见岚斜倚在壁炉边的黄色砖框上,如同一块岩石般动也不动。“岚,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吗?”
她专注地望着岚,想从他身上找到一些迹象。如果不是这样,她也不会发现他的眉毛瞬间抖动了一下。她很少见到他吃惊的神态,在这之前,他们从未提及这个话题。将近二十年前,当她还年轻得不足以被形容为年轻的时候,僵硬的骄傲感还占据着她的心灵。那时,她告诉他,她永远也不会再提到这件事,希望他也能对此保持沉默。
“我记得。”这就是他全部的回答。
“而且你至今都没有道歉,对吧?那时,你把我扔进一个池塘。”虽然她现在觉得这件事很好笑,但她却没有笑出来。“我浑身都湿透了。依照你们边境人的说法,那时是新春时节,还有些寒意。池水冰凉,差点要把我给冻僵。”
“我还记得我生了一堆火,然后在火堆四周挂上毛毯,让你可以独自取暖。”岚翻动了一下燃烧的圆木,又将火钳挂回挂钩上。即便是夏天,边境国的夜晚仍旧有着些微的凉意。“我还记得那一晚,当我睡着的时候,你把半个池塘的水都倒在我身上。如果你早点告诉我你是两仪师,而不是用那样的方式向我证明的话,我们两个就不必那样哆嗦个不停了。不过,不管怎么样,这都要比想把我的剑从我身边夺走来得好,这可不是一个对边境人自我介绍的好方法,就算你只是名年轻女子。”
“那时,我是年轻的。年轻,而且孤独。你则像现在一般高大,而且脾气比现在更刚烈。当时,我并不想让你知道我是两仪师,因为如果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你回答我的问题时应该会更随意一些。”沐瑞沉默片刻,回想他们相识以来的岁月。能找到一名同伴,共同完成她的任务,这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在随后的几周里,你有没有怀疑过我会约缚你?当我看见你的那一天,就决定要这样做了。”
“我从没有猜想过。”岚面无表情地说道。“当时我一心想的只是如何把你护送到查辛去,同时还能让自己毫发无伤。每一晚,你都会给我不同的惊奇。我还记得那些蚂蚁。那一整段旅程中,我都不记得自己曾经好好睡过一觉。”
沐瑞不禁笑了笑,往日的回忆也充溢在她心间。“那时我还年轻。”她重复道,“过了这么多年,你还在为那个约缚而感到恼火?你不是一个能安心被束缚的男人,即使是像我这么轻的束缚。”她知道这句话具有很强的刺激性。
“不。”他的声音冷冷的。他再次拿起火钳,狠狠地戳向燃烧的木柴,火星成团爆起,充满了壁炉。“这是我的选择,也知道这种选择所要承受的代价。”火钳被挂回挂钩上,岚庄重地朝女子鞠了个躬。“很荣幸为你服务,两仪师沐瑞。以前是这样,将来也会是这样,不会改变。”
沐瑞哼了一声:“岚·盖丁,你的谦逊可比率领一支军队的王者更加傲慢。从我遇见你的第一天开始,你就是这样。”
“沐瑞,为什么我们总是在谈过去的事?”
她第一百次考虑自己的用词,至少,她认为自己考虑过这么多次了。“在我们离开塔瓦隆之前,我做了一些安排,如果事情按照我的计划发展,你的约缚将转移给另一个人。”他凝视着她,一语不发。“当你感觉到我的死亡时,你将发现自己被迫要立刻找到她,我不希望这又会让你感到惊奇。”
“被迫?”他的呼吸变得浑浊,带着怒意,“你从不曾用我的约缚强迫我做什么,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做。”
“如果我不这么做,你会在我死去后获得自由,即使我最强的命令也无法约束你,我不会允许你为了替我复仇而丧命,那么做毫无意义。我也不允许你回到妖境进行私人决斗,那么做同样毫无意义。我想让你知道,我们在进行同一场战争,我希望你的战斗能更有意义。即便是死,也不要为我而死,不要为妖境那些鬼怪而死。”
“你预见你的死亡之日马上就要来临?”就像冬日冰雪中的冻石般,他的声音没有起伏,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这样的情形,她见过许多次,那是他情绪爆发的前奏。“你是否在计划着什么?计划着你的死亡,却不让我知道。”
“我忽然觉得很庆幸,还好这屋子里没有池塘。”她喃喃地说道。然后,她望着他僵硬而阴郁的脸,抬起手,轻声说道:“我每天都看到我的死亡,如你一般。这些年来,为了完成任务,我们有哪天不曾面临死亡?现在,事情就要有个了结,我只会更清楚地看见它。”
岚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棱角分明的大手。“我从没想过,”他缓缓地说,“我有可能不是我们两个之中第一个死的,就算是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我也觉得……”突然间,他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如果我真的要变成被随便送人的宠物狗,至少应该让我知道我的下一个主人是谁吧!”
“我从来没把你视为宠物。”沐瑞厉声说,“麦瑞勒也不会。”
“麦瑞勒。”他表情奇怪地说道,“是的,她只能是绿宗的,否则她只会是一名无法成为两仪师的女孩。”
“如果麦瑞勒能妥善处理她和她的三位盖丁的关系,或许她也同样能处理好和你的关系。虽然她很喜欢你,但她也曾向我许诺,当她找到适合你的两仪师时,她就会将你的约缚转给那位两仪师。”
“那就是说,我算不上是宠物,只是个包袱而已,麦瑞勒将是一个……一个负责看管的人!沐瑞,就连绿宗两仪师也不会这样对待她们的护法。四百年来,没有一位两仪师会将护法的约缚转移给另一人,而你却想如此对待我。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事情就是这样,我不会改变这个决定。”
“光明刺瞎我吧!如果我真的要这样被从一只手交到另一只手中,你是否能猜想到,我会终了在谁手里?”
“我所做的都是为了你好,或许也是为了另一个人好。麦瑞勒也许会找到一名即将成为两仪师的女孩,那名年轻女孩会需要一位护法,在战场上守护她,在道路上指引她……也会把她扔进池塘。你可以做很多事,岚,不需要把你自己抛弃在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里,或者落入那些乌鸦的口中。去帮助需要你的女子,而不要像白袍众那样一事无成。是的,我想……她需要你。”
岚睁大双眼,这种表情若出现在别人脸上,可用目瞪口呆来形容。她极少看见他如此失态。岚张了两次嘴才勉强说道:“你所想的那个人是——”
她打断他的话:“你不会因这种约缚而感到恼火吗,岚·盖丁?你是不是直到现在才第一次意识到这种约缚的力量和深度?你最终可能归属于一名白宗的新手,只讲逻辑,不问心灵;或者归属于一位年轻的褐宗两仪师,只将你视为替她搬运书籍和文件的两只手。我可以按照我的意愿将你交出去,就像一个包裹,或是一只小狗,你别无选择,难道你不因这种约缚而感到恼火吗?”
“就是这样吗?”他咬着牙说。他的双眸仿佛燃起蓝色的火焰,双唇也因痛苦而紧抿着。愤怒,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怒火燃烧。“所有这些谈话只是一个试探,一个试探!你只是想知道我对这种约缚有多么反感?这么久以来,从我向你立誓那天起,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冲向你指尖所指的地方,即使我认为那是愚蠢的,即使我有理由选择别的道路,而你从来也不需要用我的约缚来强迫我。为了谨守我对你立下的誓言,我只能眼睁睁地看你走进危险中,即使我心里是那么想拔剑为你劈出一条安全的道路,却什么也不能做。在所有这些之后,你却如此试探我?”
“不是试探,岚,我只是说出事实。在法达拉时,我开始思考,你是否仍然完全属于我。”一丝警觉出现在岚眼中。岚,原谅我,我不该打破你紧密坚守的壁垒,但我必须知道。“为什么你会那样对待兰德?”岚眨了眨眼,很明显地,他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她知道他一直私下为将来做打算,她不能白白放过岚此刻心灵失守的瞬间。“你让他在玉座面前的言行如同一位边境国的贵族和一个天生的士兵般,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切合我对他的计划,但你和我从没讨论过要如此训练他。岚,为什么你会这么做?”
“那看起来……是应该做的。一头年轻的猎狼犬,总有一天会遇到它的第一匹狼,但如果那匹狼将它视为一条小狗,且它的行为也真的像一条小狗般,那么,那匹狼一定会杀了它。在一匹狼的眼里,猎狼犬就该有猎狼犬的样子,哪怕它还不是那个样子。但惟有如此,它才能活下来。”
“你是这么看待两仪师的?你也是这么看待玉座?那我在你眼中呢?会吃掉你的小猎狼犬的狼群?”岚不断地摇着头。“岚,你知道他是谁,你知道他会变成什么,那是他的宿命。从我们相见那天和那之前,我一直为此而努力着,现在你却开始怀疑我所做的一切努力?”
“不,不,只是……”他已经从慌乱中平复过来,开始重建他心中的壁垒,但那壁垒尚不完整。“有许多次,你说时轴让一切盘绕在它四周,仿佛一个涡流,也许我也被拖拽在其中。我只知道,我觉得那样是对的。那些乡下孩子需要有人在他们身边,至少,兰德需要。沐瑞,我相信你所做的一切努力,即使现在,你的计划我了解不到一半,但我相信你的计划,就像我相信你一样。我从未要求从约缚中得到释放,我也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也许你的计划中包含你的死亡和我的安然无恙,但我宁可让那些计划毫无结果,也要守护着你,让你平安。那样的话,我会更高兴。”
“时轴,”沐瑞轻声叹息,“也许那早已注定,我本以为只是引导一块木片顺流而下,却没想到是要让一根原木渡过险滩。每一次我推动它,它反而都会给我莫大的抗力。我们走得愈远,那根圆木就变得愈大,但我必须看着它行到尽头。”她低声笑了笑。“我的老朋友,如果你真的搞砸了那些计划,我也不会不高兴的。现在,请先出去吧!让我单独想一想。”岚犹豫一下,便转身朝门口走去。就在岚踏出房门之前,沐瑞还是开口问了个问题:“你真的梦想过这一切会有所不同吗,岚?”
“所有男人都有梦想,但,梦只是梦,”他的手指放在剑柄上,“这是事实。”壁垒完整如初,高峻,坚硬。
他离开好一会儿后,沐瑞倒坐在椅子上,凝望着炉火。她想到奈妮薇,还有岚心中那道壁垒上的裂缝。不像她一直耗心竭力,那个女孩无需刻意,便在岚心上的壁垒轻轻敲出了裂缝,并在裂缝中种下初蕾的蔓草。岚以为自己是不可动摇的,以为命运和他自己的意愿已经将他紧锁在他的堡垒中,但那小小的蔓草却耐心地将墙上的裂缝一点点撑大,要让那个缩在暗室里的男人重新接触外面的世界。现在,他也和奈妮薇一样开始关心这些伊蒙村人了。原先,除非沐瑞对某个人产生了兴趣,否则他是不会这么做的。奈妮薇改变了岚的这种态度,正如同她改变了岚一样。
让沐瑞感到吃惊的是,她居然会为此觉得嫉妒。为岚倾心的女子向来都不曾少过,其中还有一些曾与他有过床笫之欢,但她却从未对她们产生过丝毫嫉妒之意。实际上,她从没想过自己会为他而嫉妒,她从不为任何男人而嫉妒。她已经嫁给了她的战斗,正如他也选择了他的战斗为伴侣,但他们并肩作战已经有那么长的时间,他曾经让一匹马因过度奔驰劳累至死,然后他又抱着她继续狂奔,直到差点把自己也累死,这一切只是为了能将她及时送到爱耐雅那里接受治疗。而她也不止一次在他伤痛时照料他。为了保护她,他随时都可以抛弃自己的生命。他以前总是说,自己已经和死亡成亲。此刻,虽然他早已什么都看不见,但另一位新娘却俘虏了他的双眼。他以为自己仍然躲在墙后,仍然顽强难撼,但奈妮薇已经将定情的花束插在他的鬓边。他是否还能那样愉快地接受死亡?沐瑞纳闷着他何时会要求她解开他们之间的约缚。如果他提出这个要求,她该怎么办?
沐瑞带着无法克制的痛苦表情站起身来。还有比那些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的眼睛扫过面前打开的书册和卷宗。有那么多线索,却没有答案。
凡迪恩走进屋中,手里捧着一个装有茶壶和茶杯的托盘。她的身姿苗条而优雅,腰背挺直,几乎全白的长发整齐地束在颈后,经过这么久的岁月,时间却未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我本该让杰姆把这个送进来,而不是自己来打扰你的,但他去谷仓练剑了。”她咯咯笑着,然后推开一堆手稿,将茶盘放在桌子上。“岚让他想起自己并不只是一名园丁和杂役,盖丁都是这种拧脾气。咦,我以为岚会在这里,所以多带了个杯子来。你发现要找的东西了吗?”
“我甚至连我想找什么都不知道。”沐瑞紧皱眉头,注视着对面的女子。凡迪恩属于绿宗,而她姐姐属于褐宗,但她们长久以来都在一起共同从事研究工作,所以她对历史的了解并不比艾迪莉丝少。
“你看起来甚至不知道该看些什么。”凡迪恩从桌上拿起几本书和手稿,摇了摇头。“这么多主题,兽魔人战争、波涛守望者、回归之传说,两篇关于瓦力尔号角的论文;还有三篇关于黑暗预言和光明预言的,这是散萨关于弃光魔使的著作。肮脏的东西,如暗影之城一般肮脏。还有原始版本及三种译文的真龙预言。沐瑞,你到底在找什么?关于那个预言吗?我能理解,就连我们这些与世隔绝的人也听到了一些消息。我们听说伊利安发生的事情了。村子里甚至有谣传说,已经有人找到圣号角了。”她手里拿着一份关于圣号角的手稿,同时因为手稿上扬起的灰尘而不断咳嗽。“当然,我不相信这些。那必定是谣言。但……哦,没事,如果你想一个人待在这儿,我不会打扰你的。”
“先别走。”沐瑞说着,伸手拉住朝门口走去的这位两仪师。“也许你能回答我的一些问题。”
“知无不言。”凡迪恩突然笑了笑。“艾迪莉丝总说我应该选择褐宗的,问吧!”她倒了两杯茶,然后端了一杯放到沐瑞面前,便回身坐在炉火边的一张椅子上。
白色的蒸气在杯口盘绕。沐瑞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自己的问题。要找到答案,但不能透露太多东西。“预言中并没有提到瓦力尔号角,不过,它是否和真龙有关?”
“不,它只是必须在末日战争前被找到而已;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是转生真龙和暗帝的最后一场战斗。除此以外,他们之间并无相关。”白发女子喝了一口茶,静静地等待着。
“真龙和托门首有什么关系?”
凡迪恩犹豫了一下。“有关系,也可能没关系。我和艾迪莉丝在这件事的认知上有一些分歧。”她的声音充满学院味道,仿佛这时她已经变成了一位褐宗两仪师。“在预言的原始版本中,有一段韵文,按字面翻译应该是‘五骑向前,四骑回。在守望者上方,他将自己彰显。旌旗横贯天空于火焰中……’嗯,大致就是这样。问题是,我认为这里的‘守望者’不该只是被翻译成这样,它应该有更深一层的含意,所以我认为它应该被翻译成‘波涛守望者’,虽然那些波涛守望者并不是这么称呼自己的。艾迪莉丝认为我这是在强辩。但我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转生真龙将出现在托门首之上的某个地方,可能是在阿拉多曼,或是沙戴亚。艾迪莉丝也许认为我很蠢,但这些日子我一直注意着来自沙戴亚的只言片语。我听说,那里的马瑞姆·泰姆有导引的能力,但我们的姐妹仍未能将他控制住。如果真龙已经转生,瓦力尔号角也被找到,那么最后战争很快就要来临了,我们也许将永远无法完成我们的历史记录了。”她哆嗦了一下,然后又突然笑了起来。“为这种事情担忧的感觉挺奇怪的。我想,我真的快变成褐宗的了,这种事情愈想愈害怕。问你的下一个问题吧!”
“我不认为你需要为马瑞姆担心。”沐瑞心不在焉地说。托门首确实与此有关,虽然看起来微不足道。“马瑞姆会像洛根一样遭到处置。嗯,那么关于暗影之城呢?”
“暗影之城!”凡迪恩哼了一声,“简而言之,这座城被它自己的憎恨给摧毁了。除了魔德斯之外,那里不再有任何活物,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那个叫魔德斯的人干的,他的罪孽就是利用暗黑之友的手段来对抗暗黑之友。现在,他在那座城中布下了陷阱,等待着无知的灵魂进入其中。进入这座城是极不安全的行为,碰触城中的任何东西都会导致危险,这些事情就连即将成为见习生的初阶生都知道。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在这里待上一整个月,听艾迪莉丝为你详细讲述暗影之城的事,她对这些有很深入的研究。但即便是我也能告诉你,那和真龙毫无关系,那个地方在尤瑞安·石弓从兽魔人战争的灰烬中兴起的一百年前就已经是个死城了。而尤瑞安是历史上和它存在的时间最为接近的一名伪龙。”
沐瑞抬起一只手,“我没说清楚,我指的并不是真龙和伪龙。你能想到,隐妖有什么理由会拿走一件来自暗影之城的东西?”
“如果那名隐妖知道它来自暗影之城,它绝不会这么做。毁灭暗影之城的憎恨原本是用来对抗暗帝的,而它无疑也会摧毁所有的暗影生物,正如同它会毁掉那些行在光明中的人。它们和我们一样害怕暗影之城。”
“你能告诉我一些关于弃光魔使的事吗?”
“你的问题真是飘忽不定啊!我能告诉你的,并不比一名初阶生能告诉你的来得多。关于这些无名者,没有人知道得太多。你是想让我再重复一遍我们还是女孩时就已经知道的东西吗?”
有那么一刻,沐瑞陷入了沉默。她不想说出太多的事,但除了白塔之外,再没有什么地方所搜集的信息能比凡迪恩和艾迪莉丝这里要来得多了。现在,她要处理的事情远比她原先想象的来得复杂。沉默了半晌,一个词终于从沐瑞的唇间滑了出来:“兰飞尔。”
“惟一的一件事,”对面的女子发出一声叹息,“我现在绝不比我在初阶生时了解得更多的惟一一件事。对夜之女惟一的描述只有神秘二字,仿佛她真的完全隐藏在黑暗之中。”她停顿了一下,双眼凝视着杯中的茶。当她抬起头时,双眸中锐利的目光如箭般射在沐瑞脸上。“兰飞尔和真龙,路斯·瑟林·特拉蒙密不可分,沐瑞,你是不是有了转生真龙的线索?或者,他转生了吗?他是否就是真龙?”
“如果我有,”沐瑞平静地回答,“我早就该赶往白塔了,我还会在这里吗?我发誓,玉座知道的并不比我少。那么,你是否收到了她的召集令呢?”
“不,但我想我们会收到的,当我们必须面对转生真龙的时候,玉座会需要每一位姐妹。到那时,即使是见习生,即使是只能点燃一根蜡烛的初阶生,也要贡献出她们的力量。”凡迪恩的声音逐渐低沉,陷入沉思。“他拥有绝强的力量,我们必须在他有机会施展那股力量对付我们之前压倒他。不能让他陷入疯狂,毁灭世界,但我们首先要让他面对暗帝。”她露出一丝忧伤的笑容望着沐瑞。“我不是红宗两仪师,但我仔细研究过预言,所以我知道,就算我们有能力,我们最初也不敢驯御他。我对情况的了解并不比你少,也不比任何关心此事的姐妹少。煞妖谷中,暗帝的封印正在削弱;伊利安人发出了大狩猎的召集令;伪龙遍地丛生,其中洛根和沙戴亚的那一名伪龙甚至都有导引能力。曾几何时,红宗能在一年内找到两名能够导引的男人?这种男人已经有五年没有出现过了。我比你要老得多,但却不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到处都充满灾祸的迹象,末日战争迫在眉睫,暗帝将重获自由,真龙即将转生。”凡迪恩坐回椅子里,握着茶杯的手不住颤抖。“所以,我想你应该已经找到了一些关于真龙的迹象。”
“他会出现的。”沐瑞平静地说,“而我们必须做我们该做的事。”
“如果能对现在的状况有好处,我会揪着艾迪莉丝的鼻子,把她从书本里拽出来,和她一同前往白塔。但我发现,我更想留在这里,也许我们还有时间可以完成我们的历史记录。”
“希望你能如愿,姐妹。”
凡迪恩站起身,“好吧,我在就寝前还有任务要完成,如果你没有其他问题要问,那我就离开了,让你单独研究你的问题吧!”尽管嘴里这么说,她还是没有立刻离开。无论她在书本里沉迷了多久,她毕竟是一位绿宗两仪师。“沐瑞,你该去看看岚,那个男人肚子里的怒气,比龙山山腹中的火焰还要猛烈,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爆发的。像这种因女人而陷入烦恼的男人,我见过不少,你们两个在一起的时间这么久了,也许他终于能把你当成一名女人,而不是一位两仪师了。”
“岚原先怎么看我,现在还是那么看我,凡迪恩。我是他的两仪师,希望也还是他的朋友。”
“你们蓝宗的人总是想着要拯救世界,结果反而失去了自己。”
白发两仪师离开后,沐瑞拿起斗篷,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然后走进花园。凡迪恩说的一些东西让她感到困扰,但她记不得那是什么。一个答案?或者是对一个答案的提示?那应该是针对她没有提出的某个问题所给的提示,但她同样也想不出那会是什么样的一个问题。
如同这栋房子一样,花园很小,但布置得整洁而优雅。银色的月光和窗前黄色的灯光在此融为一体,细沙小路两侧的花圃在微光中隐约可见。她在夜晚清冷的微风中披上斗篷。那是什么样的答案?那是什么样的问题?
沐瑞身后的沙地发出细碎的声音,她转过身,以为是岚来了。
只见一个模糊高大、披着斗篷的影子出现在离她只有一步之遥处,借着月光,沐瑞能看见它苍白而憔悴的脸颊,以及一双过于巨大的黑眼睛吊在堆满皱褶的红色嘴唇上。它的斗篷是打开的,仿佛一对巨大的蝙蝠翅膀。
虽然察觉到了危险,但太迟了。沐瑞想召唤阴极力,但人蝠已经开始低声吟唱,柔和的声音充满沐瑞的双耳,撕裂着她的意志。阴极力悄然消失。沐瑞只感觉一种无可名状的悲伤,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朝那个生物靠近。那股低沉的歌声吸引着她,同时也压制着她的知觉。如同人手一样的白色双手,将弯曲的爪子伸向她。还有那朝上弯曲成古怪形状的血色双唇,其间露出闪烁着白光的牙齿。但一切都是这么模糊,模糊到她并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她知道,人蝠不会咬她,或者抓她。它会吻她。一旦那双唇触到她,她就死定了。它将吸走她的灵魂,然后攫取她的生命。那时,即使她不在人蝠怀里,找到她的人所能看见的也只是一具死尸而已。一具没有任何伤痕,冰冷如已死去两天的死尸。如果有人赶在她死去之前救回她,那情况会更糟糕,那时的她就已经不再是她了。苍白的双手和那歌声一起将她朝那双血唇拖去。人蝠的头缓缓垂下,向她凑了过来。
当剑刃越过她的肩膀,刺入人蝠的胸膛时,沐瑞几乎已经失去了惊讶的意识。直到第二把剑在她的另一侧肩膀上出现,与第一把剑并排插在一起的时候,她才多少恢复了一些神志。
头昏眼花,眼前的景物摇摆不定,她感觉对面那个正逐渐远离她的身形似乎非常遥远。岚进入她的视线,随后是杰姆,灰发老护法干瘦的胳膊如同他年轻的伙伴一样坚定有力。他们扯开锋利的钢刃,人蝠苍白的手立刻溅满鲜血。它鼓起双翼,殴击两名敌人,发出震耳的声响。随后,受伤流血的人蝠突然又开始吟唱起来,这次它的目标是那两名护法。
沐瑞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心神。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差点就要被怪物的吻给吸走了。没有虚弱的时间了。转瞬间,她已融入阴极力之中。至上力充满她的身体,支撑她直接碰触这名暗影生物。那两个男人距离它太近了,其他攻击方法一定会伤到他们。即使在至上力的护持中,沐瑞还是能感觉到人蝠对她的污染。
但就在她准备施力时,岚高喊道:“拥抱死亡!”杰姆也坚定地回应:“拥抱死亡!”两人一个跨步到人蝠面前,将剑刃推入怪物的身体中,直没至柄。
人蝠猛地向后一甩头,厉声嚎叫,尖锐的嘶吼声如同针一般刺进沐瑞的头颅,就连包覆着她的阴极力也无法将这声音完全阻隔在外。就像一棵倒下的树,人蝠倾倒在地,一只翅膀打在杰姆身上。老护法立刻跪了下来。岚也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仿佛已被吸干了精力。
两盏灯光从屋子那儿飞速地朝此处移动,是凡迪恩和艾迪莉丝。
“出了什么事?”艾迪莉丝问,她几乎和她妹妹长得一模一样,“杰姆不是去……”当灯光照在人蝠身上时,艾迪莉丝突然说不出话来。
凡迪恩抓住沐瑞的手,“它有没有……”她没有说完自己的话。在沐瑞眼中,凡迪恩的四周环绕着一圈灵光,沐瑞可以感觉到力量从另一名女子身上流进自己体内。沐瑞不只一次希望两仪师可以将这种能力用在自己身上,而不仅仅只能医治他人。
“没有,”她感激地说道,“去看看盖丁吧!”
岚看着沐瑞,双唇紧闭,“如果不是你那样激怒我,逼我去找杰姆,让我不想回到屋子里去……”
“但我确实那样做了。”沐瑞说,“因缘编织一切。”杰姆低声嘀咕着,但还是让凡迪恩看看他的肩膀。他全身都是骨骼和筋腱绷紧后的形状,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结实的老靴子。
“怎么会这样?”艾迪莉丝恼恨地说道,“暗影生物怎会如此接近,而我们却丝毫没有察觉?”
“它四周被布下了保护结界。”沐瑞说。
“不可能,”艾迪莉丝断然说道,“只有姐妹们能——”她打住话头。凡迪恩这时也转过身来,看着沐瑞。
沐瑞随后说出的话是这两姐妹最不想听到的:“黑宗。”从村里传来阵阵喊叫声。“你们最好把它藏起来。”沐瑞指着倒在花圃上的人蝠说,“动作要快,他们很快就会来询问你们是否需要帮助了。让他们看见这个,村里一定会出现许多你们不愿意听到的闲话。”
“是的,当然。”艾迪莉丝说,“杰姆,去看看那些村民。告诉他们,你不知道刚才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不过这里一切平安,尽量拖延他们。”灰发老护法立刻跑进夜幕中。艾迪莉丝转身开始研究那只人蝠,就好像它是这位两仪师书中的一道谜题。“无论是否有两仪师卷入其中,到底是什么把它带到这里来的?”凡迪恩一言不发地望着沐瑞。
“恐怕我必须离开你们了。”沐瑞说,“岚,请备好马匹。”当护法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又说道,“如果你们要处理这件事,我会帮你们写一封信给白塔。”艾迪莉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的注意力一直没离开地上的那只怪物。
“你会在要去的地方找到你要的答案吗?”凡迪恩问沐瑞。
“也许我已经找到答案,只是我原先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寻找它罢了。只希望不会太迟,我需要笔和纸。”她拉着凡迪恩朝屋中走去,只剩下艾迪莉丝一个人面对那只人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