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埃莉斯·德·拉·塞尔的日记

1793年1月20日

在凡尔赛的街道上,停着一辆我认识的马车。拴在车辕上的是一匹我认识的马。我下了马,把挠挠系在马车上,取下马鞍,给它喝了些水,又把脸贴在它的脑袋上。

我不紧不慢地安抚着挠挠,原因之一是我喜欢它,而它也值得我去关心。另一个原因是,我在拖延时间,想要推迟无可避免的那一刻的到来。

外墙看起来疏于保养。我不由得思索起来:我和父母都还住在这儿的时候,是那些仆人负责相关的工作?多半是园丁吧。没有了园丁,墙壁上爬满了苔藓和常春藤,蔓延到屋顶的藤蔓看起来就像是石头上的纹路。

嵌进墙里的那道拱门在我看来熟悉又陌生。在数年风雨的侵袭下,木料开始斑驳发白。那扇大门曾经显得庄严而华丽,如今却只透出悲凉。

我打开铁门,走进我的童年故居的庭院。

在目睹过巴黎宅邸的荒废之后,我觉得自己起码在心理上做好准备了。但当我看到满是细长杂草的花坛和长凳时,我还是差点哭出声来。雅克坐在某扇窗边的台阶上,看到我的时候,他面露喜色。他向来沉默寡言,只有和海伦小声聊天的时候才显得生机勃勃。而且他现在没必要说话,只需要指指身后那栋屋子就够了。

进屋以后,我看到了钉在窗户上的木板,而家具也大都翻倒在地上。这种令人悲伤的场面我已经见过多次,只是这次比以往更加悲伤,因为这栋屋子是我童年的家,每一只粉碎的花瓶、每一把破碎的椅子都蕴藏着回忆。我穿过自己破败的家,听到了那只落地大座钟的滴答声。那声音如此熟悉,童年的记忆扑面而来,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我伫立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脚下是曾经光可鉴人、如今黯淡无光的地板,忍住呜咽。

那是遗憾与怀念的呜咽。甚至还有一点点内疚。

我走到阳台上,看着广阔的草坪:那里曾经风景秀美,如今却杂草丛生。在大约两百码开外,韦瑟罗尔先生坐在山坡上,腋下夹着他的拐杖。

“你在做什么?”等走到他身边以后,我问他。

他有些吃惊,不过很快恢复了镇定,用评估的眼神看着我。

“我本来想到南边山脚下的草地去,我们过去常在那儿练剑。我以为自己可以走到那儿再回来,可问题在于,我以为草地还是过去那样。等我到这儿以后,看到它变成了这副模样,我就只好放弃了。”

“噢,可这儿风景不错。”

“这要看谁陪你欣赏了。”他说着,讽刺地笑了笑。

然后是一阵沉默。

“像那样偷偷溜出门……”他说。

“抱歉。”

“你知道的,我清楚你的打算。你从小就是这样——看到你那种眼神,我就明白了。噢,至少你还活者。你这段时间都在忙些什么?”

“我和阿尔诺体验了热气球旅行。”

“噢,是吗?旅途还顺利么?”

他看到我脸红了。“非常顺利,谢谢。”

“这么说你和他……”

“可以这么说吧。”

“噢,这是好事。我可不想看到你因为他而伤心憔悴。那么——”他摊开双手,“——其余那些事呢?你发现什么了吗?”

“很多。许多有份谋害我父亲的人都得到了报应。另外,我现在知道幕后主使者的身份了。”

“请告诉我吧。”

“新任大团长,也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弗朗索瓦·托马斯·热尔曼。”

韦瑟罗尔先生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如此。”

“你说他曾经被逐出骑士团……”

“是的。我们的朋友热尔曼是首任大团长雅克·德·莫莱的信徒。德·莫莱在1314年被处以火刑,他在死前咒骂了刑场上的每一个人。德·莫莱大团长的功过很难下定论,但在当时,没人会公开发表这种意见,因为支持他的理念就相当于异端行为。

“至于热尔曼——热尔曼就是个异端分子。与此同时,他还是大团长身边的重要人物。理念的分歧让他遭到了驱逐。你父亲原本不想驱逐热尔曼,还恳求他抛开那些异端想法,但……”

“他不肯听?”

“是的,而且你父亲向骑士团的所有成员宣布,任何支持热尔曼的人也会同样遭到驱逐。很久以后,我们听说了他的死讯,不过那时的他对骑士团来说只是一段糟糕的回忆罢了。

“但他其实没死,不是么?热尔曼一直在笼络人心,从幕后操纵种种阴谋,逐渐改变了局势。现在他掌控了大权,而骑士团也从毫不动摇地支持国王转变为将国王视为眼中钉。为什么呢?答案就是,反对的声音都不在了。将死。”韦瑟罗尔先生笑了笑,又说:“你可不能轻饶了那家伙。”

“我会一刀刺穿他的肚子。”

“可你要怎么做到呢?”

“阿尔诺发现,热尔曼打算在明天见证国王的公开处决。”

韦瑟罗尔先生目光尖锐地看着我。“处决国王?国民议会已经做出这种裁决了吗?”

“的确。裁决就是死刑。”

韦瑟罗尔先生摇摇头。处决国王。我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我猜起因应该是去年夏天由两万名巴黎市民签署的,要求恢复王室统治的请愿书。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从革命变成了反革命。

革命党人当然不能容忍这种事,因此在8月10日,国民议会决定攻打杜伊勒里宫:国王和王后在三年前被迫离开凡尔赛以后,就一直住在那里。

六百名国王的瑞士卫兵在战斗中丧生,这是国王的最后一搏。六周之后,君主制遭到废除。

与此同时,在布列塔尼和旺代地区都发生了反抗革命的暴动。在9月2日,普鲁士王国攻占了旺代,让巴黎陷入了恐慌:有传闻说,保皇党人囚犯即将得到释放,他们会对革命的参与者展开血腥的复仇。我想接下来发生的屠杀可以说是为了先发制人,但这不能改变屠杀的本质。数千名囚犯因此送命。

接着国王接受了审判,然后到了今天,他们宣布国王将会在明天上断头台。

“如果热尔曼要去,那我也得去。”我告诉韦瑟罗尔先生。

“去做什么?”

“杀了他。”

韦瑟罗尔先生眯起了眼睛。“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埃莉斯。”

“我知道,”我温和地说,“可你明白,我别无选择。”

“对你来说,哪个更重要?”他恼火地问,“复仇还是大团长的位置?”

我耸耸肩。“等我成功复仇以后,大团长的位置就是早晚的事了。”

“是吗?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是的。”

“那你就错了。你要杀的是现任的大团长。他们接纳你的可能性不比以叛逆罪名审判你更大。我向各个国家发出了申诉。西班牙、意大利、甚至是美国。有几个人私下向我表达了同情,但没有任何人承诺支持,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他们看来,法国的骑士团运作正常,因此你是否遭到罢免并不重要。

“除此之外,我们可以确信热尔曼运用了他自己的人脉关系。他肯定向我们身在海外的圣殿骑士同袍保证过这次政变是必要的,而他也是领导法国圣殿骑士团的合适人选。

“我们同样可以确定,卡罗尔夫妇会倾尽全力破坏我们的努力。孤立无援是办不成这件事的,埃莉斯,而且事实上,你的确孤立无援,可你仍然打算去暗杀他。也就是说,你为的并不是大团长的位置,而是复仇。也就是说,坐在我身边的是个想要寻死的傻瓜。”

“会有人支持我的。”我顽固地说。

“埃莉斯,你觉得谁会支持你呢?”

“我打算和刺客兄弟会结盟。”我说。

他吃了一惊,然后悲伤地摇摇头。“和刺客讲和是不切实际的,孩子。这种事永远不可能发生,无论你的朋友海瑟姆·肯威在信里是怎么写的。在这件事上,卡罗尔先生说得对。你还不如让猫鼬和蛇一起喝下午茶呢。”

“你该不会真的相信他的话吧。”

“我不只是相信,孩子,我清楚它是事实。你的想法很好,只是不可能实现。”

“我父亲的想法和我一样。”

他叹了口气。“你父亲想要缔结的只是暂时的休战而已。他和我们一样清楚。和平永远不可能到来。”

1793年1月21日

天很冷。冷得刺骨。我们站在协和广场上:这里就是国王的刑场。

广场上人满为患。就好像整个巴黎——甚至是整个法兰西——的人都聚集在这里,见证国王的死。我看到那些一年前还宣誓对君王效忠的人,如今却备好了手帕,准备蘸他的鲜血。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们爬上运货马车,孩子们坐在父亲的肩头,年轻女子也跨坐在自己丈夫或是情人的肩上。

在广场周围,商人架起了货摊,毫无顾忌地大声叫卖,表示他们的商品是“处决特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只能称之为“欢快而嗜血”的气氛。这让人不由得思索,这些法兰西人为何还没有厌倦流血的场面。因为从周围那些人的表情来看,他们的确没有厌倦。

在此期间,刽子手开始喊出囚犯的名字。他们被拖上断头台,一路上不断哭喊和抗议。人群高呼着要他们见血。在鲜血飞溅的前一刻,他们安静下来。到了下一刻,他们的欢呼便在冰冷的冬日空气中响起。

“你确定热尔曼会来?”等到达广场之后,我问阿尔诺。

“确定。”他说。于是我们兵分两路。虽然我们的计划是先找出热尔曼的位置,可结果我发现,那个背信弃义的前任副官正大摇大摆地坐在观景平台上,被他的手下簇拥在中央。

那就是他,我看着他,心想。在那一刻,周围的人群仿佛都不存在了。

那就是弗朗索瓦·托马斯·热尔曼。

我能肯定那就是他。他花白的头发用黑色的蝴蝶结系在脑后,身穿大团长的长袍。我不禁很好奇:那些旁观者看到这个坐在绝佳观赏位置的长袍男人时,会觉得他是革命的敌人,还是朋友?

又或者,我看到他们迅速转开目光,仿佛不想和热尔曼对视,他们只觉得这是个可怕的人?他的外表的确相当凶狠。他的嘴角向下耷拉着,而且即便相隔这么远,我依旧觉得他那双眼睛敏锐而又阴险。他的视线令人不安。

我怒火中烧。他穿着的袍子从前属于我父亲。它不应该替这个叛徒增光添彩。

当然了,阿尔诺也看到了他,而且他成功接近了平台。我看着他靠近驻扎在平台阶梯底部的卫兵——他们的工作是阻止人流接近平台。他跟其中之一说了句话。叫喊声传来。我的双眼转向热尔曼,后者身子前倾,看了看阿尔诺,然后示意卫兵让他走上平台。

在此期间,我也尽可能拉近了自己与平台间的距离。我不清楚热尔曼会不会认出我,但附近还有其他熟悉的面孔。我不能冒险。

阿尔诺走上平台,在热尔曼身边站定,两人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向起起落落的断头台。

“你好啊,阿尔诺。”我依稀听到热尔曼在说。我硬着头皮抬起目光,望向平台,希望能借着阅读唇语的技巧和合适的风向来弄清他们的对话。

“热尔曼。”阿尔诺说。

热尔曼指了指他。“圣殿骑士团的重生确实该由你来见证。毕竟,在我的计划开始的时候,你也在场。”

阿尔诺点点头。“你是说德·拉·塞尔先生。”他简短地说。

“我本想说服他,”热尔曼耸了耸肩,“骑士团已经腐化堕落,始终抓着权力和特权不肯放手。我们忘记了德·莫莱的教导,也忘了我们的目标是引领人类开创有序与和平的时代。”

国王被带上了行刑台。他面对着刽子手,高高地抬着头,直到最后一刻仍旧保持着自豪。他开始发表演说——毫无疑问,在他被带上断头台以前,他偷偷练习过好几次。但就在他说到最后几句话的时候,一阵鼓声响起,盖过了他的声音。的确,他很勇敢。但直到最后都一事无成。

阿尔诺和热尔曼仍旧在观景台上谈着话。我看得出,阿尔诺想要弄清热尔曼究竟在想些什么。“可你真的能纠正这一切么?只需要杀掉掌握权力的人就行了么?”

“掌握权力的人”——也就是我父亲。我对热尔曼的憎恨更加强烈,让我很想用这把弯刀刺进他的肋骨之间,看着他在冰冷的石板上死去,就像我父亲那样。

“拉·塞尔的死只是第一幕,”热尔曼说,“而这就是高潮。教会的垮台,政权的崩溃……国王的死刑。”

“国王又对你做了什么?”阿尔诺讽刺道,“让你丢了工作?抢了你的老婆?”

热尔曼连连摇头,活像个对学生失望的老师。“国王只是个象征物——能够带来恐惧的象征物。借助恐惧可以操控人心,但人们对象征物的畏惧早晚是会消失的。如你所见。”

他靠着栏杆,指了指行刑台。我看到国王被剥夺了最后一次挽回王室尊严的机会,被迫跪倒在地。他的下巴嵌进凹口,脖颈暴露在断头台的锋刃之下。

热尔曼说。“这就是德·莫莱牺牲性命也要揭露的真相:神授的君权只不过是黄金表面反射的阳光。等到王冠和教堂都灰飞烟灭的时候,掌握黄金的人就能决定未来。”

人群中传来兴奋的骚动,随后安静下来。那一刻来了。我望向远处,看到断头台上利刃的反光,随后落下,发出一声轻柔的“梆”。接着国王的脑袋掉进了断头台边的篮子里。

广场上鸦雀无声。接着传来的声音我一时间没能分辨,随后才恍然大悟。我在王家学校的时候听过那种声音。那是整个教室的学生发觉自己做过了火的时候,那种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这下糟了,麻烦大了。”

热尔曼以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雅克·德·莫莱,我为你报仇了。”于是我明白,我要对付的是个极端主义的盲信者和疯子。对他来说,为了宣扬他的理想,牺牲几条人命根本算不了什么。作为圣殿骑士团目前的领袖,他恐怕是法兰西最危险的人了。

也是我必须阻止的人。

热尔曼转过身,看向阿尔诺。

“现在我得告辞了,”他说,“祝你今天过得愉快。”

他看着自己的卫兵,傲慢地朝阿尔诺摆摆手,用冷酷的语气下达了那个简单的命令:“杀了他。”

他转身离去。

我飞奔着跳上台阶,与此同时,两个卫兵朝阿尔诺逼近。阿尔诺扭转上身,伸出右臂。

他的袖剑没能碰到卫兵的皮衣,因为我的弯刀比他更快。我挥出致命的两刀,割断了那两个卫兵的动脉,让他们向前倒下,在额头撞上平台的木板之前就已双眼翻白。

我的动作很快,也成功杀死了那两个卫兵。但我的举动实在欠缺考虑,因为我们本该避免引人注目才对。

附近果然响起了尖叫声。在处决引发的骚动中,这声尖叫的急切和响亮程度都不至于造成人群的恐慌,但足以引发卫兵的警觉。他们飞奔而来,爬上平台前的阶梯,而阿尔诺和我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我冲向前去,不顾一切地想要追上热尔曼,我的刀刺穿了第一个卫兵,然后同时抽刀转身,反手砍向第二个对手。假如韦瑟罗尔先生看到这一幕,他肯定会责骂我:我只顾着尽快解决对手,没有维持防御姿势,因此难以应对敌人的反击。韦瑟罗尔先生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粗心大意又引人注目的攻击了。

不过话说回来,阿尔诺在掩护我的侧翼,帮我对付第三个卫兵,所以或许韦瑟罗尔先生会原谅我的鲁莽吧。

在仅仅几秒钟之内,我们的脚边就多了三具尸体。但更多的卫兵正在赶来,而在几码开外,我看到了热尔曼的身影。他看到战况不利,所以逃跑了——跑向停在广场边那条大路上的马车。

卫兵挡住了我的去路,可阿尔诺……

“你在做什么?”我尖叫着,催促他去追赶热尔曼。我挡下最前面的敌人的攻击,却看到热尔曼已经跑远了。

“我不会让你在这儿等死的!”阿尔诺大喊着,将目光转向出现在台阶上的那些卫兵。

但我不会死。我有脱身的方法。我瞥了眼大路那边,看到马车的门开了,热尔曼随时都会爬上车。我疯狂地挥舞着剑,跃过栏杆,落地时有点立足不稳。有个卫兵自以为发现了可乘之机,朝我攻来——作为轻敌的代价,他被我一刀刺穿了腹部。

我听到阿尔诺在某处大喊着要我停下——“这么做不值得!”他看到大群卫兵包围了平台,阻挡在我和……热尔曼之间。

他已经跑到了马车边,爬了进去,又在身后重重关上了门。我看到车夫甩了甩缰绳,风吹动了马儿的鬃毛,它们扬起脑袋,抬起马蹄,马车随即飞驰而去。

见鬼。

我摆出架势,准备对付那些卫兵,这时我感觉到阿尔诺跑到我身边,抓住了我的胳膊。“不,埃莉斯。”

我沮丧地大吼一声,甩开了他的手。卫兵朝我们逼近,场面剑拔弩张。他们的眼里有人数众多带来的自信。我龇了龇牙。

让他见鬼去。让阿尔诺见鬼去。

可他随即抓住我的手,拉着我躲进安全的人群里。他推开周围那些吃惊的看客,彻底混入暴民的行列,让卫兵们无迹可寻。

直到我们离开刑场以后——直到周围人影全无的时候——我们才停下脚步。

我转头看着他。“他跑了,见鬼,我们唯一的机会……”

“不会就这么结束的。”他顽固地说。为了让我镇定下来,他又补充道:“我们会找到另一条线索……”

我怒气上扬。“不,我们找不到的。你以为在我们紧追不舍的时候,他还会这么粗心大意么?结束他性命的绝佳机会摆在你面前,可你却让他溜走了。”

他摇摇头,显然不以为然。“我是为了救你的命。”他坚持道。

“那是我自己的命。”

“你在说什么?”

“如果能杀掉热尔曼,我愿意死。如果你没有复仇的胆量……我就不需要你的帮助了。”

我是认真的,亲爱的读者。当我坐下来,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我仔细回忆了当时的争吵,发觉自己的想法丝毫没变。

或许他对我父亲并没有他自称的那么忠诚。

不,我不需要他的帮助。

1793年11月10日

他们称之为“恐怖统治”。

成百上千的“革命敌人”被送上断头台——罪名包括反对革命,囤积粮食,以及协助外国军队。他们把断头台叫做“国家剃刀”,而且这把剃刀相当勤劳,每天光是在革命广场就能“剃掉”两三颗脑袋。整个法兰西都畏惧它的锋芒。

但就我而言,我更加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我听说阿尔诺受到了兄弟会的惩处。

“他被流放了。”韦瑟罗尔先生读着他的联络人寄来的那封信: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情报网终于发挥了一点点价值。

“谁?”我问。

“阿尔诺。”

“这样啊。”

他笑了。“你是装作不在乎的,对吧?”

“我是真的不在乎,韦瑟罗尔先生。”

“你还没有原谅他么?”

“他曾向我发誓,只要看到机会,就一定不会放过。但我却眼看着他错过了机会。”

“他做得没错。”韦瑟罗尔先生某天说。他大声说着这句话,仿佛这个念头已经在他的脑海里盘桓了很久。

“你说什么?”我说。

准确地说,我那句话更接近吼叫。事实在于,韦瑟罗尔先生和我已经闹了好几个星期——甚至是几个月——的别扭。我们的生活只剩下了一件事:隐匿行踪。这让我充满了挫败感。每一天我们都在思索如何在热尔曼找到我们之前先找到他;每一天我们都在等待投递到不断更换的投放点的信件。我们很清楚,这场仗已经取胜无望。

的确,光是想到热尔曼曾和我的刀刃离得那么近,我就满心恼火。韦瑟罗尔先生也很恼火,但理由跟我有一点点不同。不用说,韦瑟罗尔先生觉得我过于轻率和急躁,觉得我本该静待时机,做好万全准备再去对付热尔曼,就像热尔曼在夺取骑士团的时候那样。韦瑟罗尔先生说我是在用刀思考,而不是用脑。他说我父母绝对不会如此鲁莽。他用过了各种各样的手段,现在他又开始拿阿尔诺说事了。

“阿尔诺说得对,”他说,“你会送命的。要是按你的想法来,你的喉咙没准就被人割断了。”

我恼火地哼了一声,厌恶地扫视着我们所在的这个房间。这儿温暖又舒适,我本该喜欢这儿才对,可现在的它却显得狭小又拥挤。这个房间和这栋木屋都象征着我的无所作为。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我问他。

“如果你真的热爱骑士团,那你的最佳选择就是提议讲和。提议为骑士团效力。”

我张大了嘴巴。

“你是说投降?”

“不,不是投降。是讲和。交涉。”

“可他们是我的敌人。我不能跟我的敌人交涉。”

“你不妨换个角度来看,埃莉斯,”韦瑟罗尔先生努力想说服我,“你和刺客们讲和,却不肯跟自己的同僚交涉。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杀了我父亲的又不是那些刺客,”我嘶声道,“你觉得我能跟害死我父亲的凶手讲和?”

他抬起双手。“天啊,觉得圣殿骑士和刺客可以讲和的人也是你。你觉得他们都跟你一样,是吧?‘我要复仇,让后果见鬼去吧。’”

“这是得花点时间。”我承认。

他趁势追击。“这就是你能做的。你可以等待时机。你在骑士团里能做的事比在骑士团外更多。”

“他们也清楚这一点。他们会表面上笑容可掬,背后却藏着刀子。”

“他们不会杀去讲和的人。骑士团认为这种行为不够光彩,而骑士团内部最重视的就是和睦。不会的。如果你跟他们交涉,他们也会以交涉回应。”

“这点你也说不准。”

他耸了耸肩。“是啊,可不管怎么说,我相信以这种方法冒险,好过用你的方法冒险。”

我站起身,怒视着他,怒视着那个拄着拐杖,佝偻身子的老人。“这就是你的建议,是吗?和我的杀父仇人讲和。”

他抬头看我,目光带着悲伤,因为我们都明白,这场争吵只会有一种结果。

“是的,”他说,“作为你的顾问,这就是我的建议。”

“那么你被开除了。”我说。

他点点头。“你希望我离开么?”

我摇摇头。“不。我希望你留下。”

要离开的人是我。

1794年4月2日

光是来到这里,来到凡尔赛的这座庄园,就几乎让我痛苦到无法忍受。但阿尔诺在这里,所以我要来的也是这里。

起先我以为自己打听到的消息是错的,因为庄园的内部还是我上次来的时候那样破败——也许更破败了。

我还打听到了另一件事:遭受刺客兄弟会流放显然让阿尔诺相当消沉,甚至在当地的酒客间出了名。

“你看起来糟透了。”在我父亲的办公室里找到他以后,我对他说。

他用疲惫的双眼看着我,然后转过头去,说:“你看起来好像有事要找我。”

“谁叫你玩了这么久的失踪呢。”

他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你都说得很明白了——你不需要我的帮助。”

我怒气上扬。“听着。不准跟我这么说话。”

“你指望我说什么呢,埃莉斯?抱歉没让你留下来等死?请原谅,因为和想杀热尔曼相比,我更在乎你?”

好吧,我想我的心是融化了。不过只有一点点。“我还以为我们都只想要他的命。”

“我真正想要的是你。知道我的粗心导致了你父亲的死以后,我非常痛苦。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弥补那个错误,还有阻止同样的事发生,”他垂下目光,“你来这儿肯定有什么打算。你有什么事?”

“巴黎正在四分五裂,”我告诉他,“热尔曼把革命推向了腐化的新高度。现在的断头台几乎昼夜不停。”

“可你指望我做什么呢?”

“我爱的那个阿尔诺不会问这种问题。”我说。

我朝着我父亲生前最钟爱的办公室摆了摆手。我就是在这里得知了自己的圣殿骑士宿命,也是在这里听说了阿尔诺的刺客血统。现在它就像个杂物间。“这样可不像你,”我说,“我要回巴黎去了——你要一起来吗?”

他的双肩沉了下来,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阿尔诺和我算是结束了。我们之间有那么多的秘密,怎么可能把真实的自己展现给对方?我们的爱情充满了艰难险阻。

可他却站起身来,仿佛做出了决定,然后抬起头,用醉意未消的朦胧双眼看着我,眼里洋溢着新生的决心。

“暂时还不行,”他告诉我,“在解决拉图什之前,我不能走。”

噢,阿洛伊斯·拉图什。我们的——或者我应该说“他们的”——骑士团的新成员,他是热尔曼的亲信之一,负责砍掉乞丐肢体的人就是他。就算阿尔诺杀了他,我也不觉得可惜。

即便如此。“真有这个必要吗?”我问他,“我们等得越久,热尔曼从我们手里逃脱的可能性就越大。”

“他在凡尔赛已经横行霸道了几个月了。我早就该做点什么的。”

他说的有道理。

“好吧。我会去准备代步工具。别惹麻烦。”

他看着我。我咧嘴笑了笑,然后修改了一下我的话:“别被抓住。”

1794年4月3日

“在你离开巴黎以后,发生了很多事。”第二天,我们坐着运货马车返回巴黎城的时候,我告诉他。

他点点头。“多了很多必须纠正的错误。”

“而且我们查不到任何和热尔曼有关的线索。”

“这话不完全对,”他说,“我查到了一个名字。”

我看着他。“谁?”

“罗伯斯庇尔。”

马克西米连·德·罗伯斯庇尔。他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们对他的称呼是“无法腐化的人”,他是雅各宾派的主席,也是法兰西目前最接近统治者的人。他是个掌控着巨大权力的人。

“我想你最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我看到了一切,埃莉斯,”他说着,露出痛苦的表情,仿佛无法忍受那段记忆。

“你说‘看到了一切’是什么意思?”我小心翼翼地问他。

“我是说——我是看到的。还记得我杀死贝莱克的时候么?那时候我就看到了一些事。所以我才会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再跟我多说一点。”我说着,一方面希望他向我敞开心扉,但与此同时又不想跟他说话。

“你还记得吧,是我杀了西维尔。”

我抿住嘴唇,压下一丝否认的冲动。

“我那时也看到了幻景,”阿尔诺续道,“我看到了关于所有人的幻景,埃莉斯。所有的目标——那些和我有关的男人和女人。我看到你父亲禁止西维尔参与某次圣殿骑士会议,在他心里播下了怨恨的种子。我看到西维尔去找乞丐之王。我看到他们两人联手攻击你父亲。”

“两个人。”我恨恨地说。

“噢,我告诉过你的,你父亲英勇抵抗,还挖出了西维尔的一只眼睛。的确,要不是乞丐之王的插手,他肯定会获胜……”

“你看到了?”

“是的,不过是在幻景里。”

“所以你才会知道他用了骑士团的入门胸针?”

“是的。”

我身子前倾,看着他。“你说你看到了幻景。可你究竟是怎么看到的?”

“贝莱克说过,有些人天生就有这种能力,而另一些人可以通过长时间的训练学会。”

“而你是天生就有的那一类。”

“看起来是这样。”

“你还看到了什么?”

“从乞丐之王那里,我得知你父亲不肯接受他的提案。我看到西维尔把别针交给了乞丐之王,还说他的‘主人’可以提供帮助。”

“他的‘主人’?热尔曼?”

“完全正确。不过我当时还不知道。我只看到一个穿长袍的轮廓答应让乞丐之王加入骑士团。”

我想起了韦瑟罗尔先生,突然很后悔跟他闹得不欢而散。我真想告诉他,我们的推论是正确的。

“这是对乞丐之王杀死我父亲的奖励?”我问他。

“看起来是的。手刃莱维斯克夫人的时候,我发现了圣殿骑士团哄抬粮食价格的计划。我还目睹了你父亲把热尔曼逐出骑士团的情景。他们把热尔曼拖走的时候,他还在援引德·莫莱的话。我看到热尔曼后来和莱维斯克夫人接触。我还看到圣殿骑士阴谋放出对国王不利的消息。

“热尔曼说过,等国王像普通罪犯那样被砍头的时候,他就能向全世界证明雅克·德·莫莱的话是正确的。

“我还看到了另一件事。我看到热尔曼为他的圣殿骑士同僚引见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正是马克西米连·德·罗伯斯庇尔。”

1794年6月8日

我几乎记不起从前巴黎的街道是什么样子了。我见过了那么多的暴乱和处决,那么多洒在街道上的鲜血。眼下,整个城市的人都聚集在了战神广场上。只是这一次,气氛和以往不同。

从前的巴黎人来到这里是为了战斗,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人,在必要的时候当然也会视死如归;从前的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呼吸断头台上传来的血的腥气。但这一次,他们是来庆祝的。

他们排成整齐的队列,男人站在一边,女人站在另一边。许多人的手里拿着花朵、花束和橡树枝,其余的人高举着旗帜,所有的目光都对着广场中央的那座假山,期待他们的领袖出现在那里。

这就是“最高主宰节”——罗伯斯庇尔一手创造的节日。其他革命派系都想要彻底抛弃宗教,但罗伯斯庇尔明白它的威力。他知道普通人有多么依赖信仰。他们总是渴望相信些什么。

由于许多共和党人支持所谓的“去基督化运动”,罗伯斯庇尔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创造了一种新宗教。他提出了某种全新的、并非基督教的神祇:最高主宰。在上个月,他宣布了新国教的诞生,并颁布法令,要求“法兰西的人民承认最高主宰和灵魂的不朽……”

为了让人们相信这是个了不起的主意,他设立了一系列节日。最高主宰节就是其中之一。

至于他真正的动机是什么,我毫无头绪。我只知道阿尔诺发现的那个秘密。罗伯斯庇尔是热尔曼的傀儡。今天发生的事与其说是为了普罗大众的需求,倒不如说是为了协助实现圣殿骑士团的目的。

“这儿人太多了,我们没法接近他的,”阿尔诺评论道,“我们最好先撤退,等待更好的时机。”

“你的思维方式还是跟刺客一样,”我斥责道,“这次我有自己的计划。”

他看了看我,扬起眉毛,而我装作没看到他夸张的怀疑表情。“噢?你的计划是什么呢?”

“像圣殿骑士那样思考。”

远处传来火炮声。人群先是沉寂下来,然后再次沸腾。人们排成两队,庄严地走向假山。

他们数以千计。他们唱着歌,大喊着:“罗伯斯庇尔万岁!”高高举起的三色旗随处可见,到处都能看到高高举起、在微风中飘扬的三色旗。

我们走上前去,看到越来越多身穿白色马裤和双排扣外套的国民卫队。他们每一个的腰间都佩着长剑,其中大多数还背着毛瑟枪和刺刀。他们组成了一道人墙,阻挡在人群和充当罗伯斯庇尔的演讲台的那座假山。我们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等待这场伟大演说的开始。

“好吧,现在该做什么?”阿尔诺出现在我身边,问道。

“罗伯斯庇尔没给我们可趁之机,他把国民卫队的一半人都带出来了,”我说着,指着那些卫兵,“我们根本不可能接近他。”

阿尔诺瞥了我一眼。“我刚才也是这么说的。”

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大帐篷,周围满是神情警惕的国民卫兵。罗伯斯庇尔肯定就在里面。

毫无疑问,他肯定是在准备这场伟大的演说,就像上舞台之前的演员那样,想要将威严和高贵展示给众人。其实每个人都清楚“最高主宰”指的是谁,我也听到了人们的窃窃私语。的确,空气中弥漫着欢庆的气氛,到处都有欢声笑语,人人手捧花束和橡木枝,但这里也不乏争吵,尽管声音压得很低。

这让我有了个主意……

“但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受欢迎了,”我对阿尔诺说,“先是大清洗,然后是这个什么‘最高主宰’教……我们只需要损害他的名誉就好。”

阿尔诺点头赞同。“像这样的公开庆典正是绝佳的场地。”

“的确。只要把他描绘成危险的疯子,他的权力就会像四月的积雪那样融化。我们只需要一件可信的证据就好。”

罗伯斯庇尔站在假山上,开始了他的演讲。“永恒的欢乐之日,也就是法兰西人民开始信仰最高主宰的日子,终于来到了……”人群欣然聆听着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而我穿过人群,同时心想,他真的这么做了。他真的创造了一个新神,还打算让所有人信奉它。

“他没有创造压榨全人类的君王,”罗伯斯庇尔说,“他没有创造为了君王而奴役我们的牧师……”

这个新神还真挺适合革命的。

等他说完以后,人们开始欢呼,就连那些持否定态度的人都被欢乐的气氛感染。不得不承认,罗伯斯庇尔的确有两下子。他让充满分歧的法国人民异口同声地欢呼。

这时候,阿尔诺已经想办法进到罗伯斯庇尔的帐篷里面,寻找对我们的最高领袖不利的证据。他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封信做礼物:里面的内容足以证明罗伯斯庇尔和热尔曼之间的关系了。

罗伯斯庇尔先生,

千万留心,不要让你个人的野心坏了我们的大事。

我们所做的不是为了自身的荣耀,而是以德·莫莱的理念改造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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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还有一份名单。

“这上面有大约五十个国民公会的代表,”阿尔诺说,“全都是罗伯斯庇尔亲笔记下的,而且全都是反对他的人。”

我笑出声来。“我想那些先生肯定对这张名单很感兴趣。不过首先……”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几桶葡萄酒。“罗伯斯庇尔先生自己带了饮品来。帮我引开那些卫兵。我有个主意。”

我们的计划进展顺利。阿尔诺用那份名单勾起了罗伯斯庇尔的几位宿敌的兴趣,而我在他的葡萄酒里下了药。

“你究竟在酒里放了什么?”阿尔诺说着,站在我身边,等待表演开始——等待罗伯斯庇尔喝了我动过手脚的酒之后继续演讲……

“麦角粉。小剂量服用的话,它会引发癫狂和口齿不清,甚至是幻觉。”

阿尔诺咧嘴笑了。“噢,这下可真的有趣了。”

的确如此。罗伯斯庇尔的演说变得语无伦次,而当他的宿敌用名单的事质问他的时候,他也没法做出像样的答复。

我们离开的时候,罗伯斯庇尔正在群众的嘘声和嘲笑声中爬下假山。人们恐怕都在奇怪,为什么这次庆典开始的时候那么顺利,结束时却堪称灾难。

我很想知道,他能否察觉这些事有我们在幕后操纵。如果他是个圣殿骑士,就该学会习惯。不管怎么说,破坏他名誉的计划已经开始了。我们需要的只是等待。

1794年7月27日

看看上一篇日记是怎么写的吧:“我们需要的只是等待。”

呸!用韦瑟罗尔先生的话来说:见鬼去吧!我都快等得发疯了。

我独自穿梭在空荡荡的宅邸里,手握弯刀,练习着我的剑术。我发现自己很想念韦瑟罗尔先生:他会坐在一旁,拐杖靠在手边,指出我的姿势有错,或是步法复杂得过了头——“该死,别再卖弄了!”——只是他并不在这儿。我是孤身一人。我真不该跟他吵架的,因为孤独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孤独的时候,我就会思考。我会沉湎于自己的想法,对陈年旧事念念不忘。

独处的时候,我的痛苦就会不断恶化。

这些也是今天我迷失自我的原因之一。

那个新闻促使我行动起来,去和阿尔诺碰面。我告诉他,罗伯斯庇尔被捕了。原因似乎是他暗示要对‘人民公敌’进行清洗。他的死刑将在今早执行。

当然了,我们必须在那之前见他一面,但在主教监狱里,我们看到的却是大屠杀的场面。这里到处都是死人,罗伯斯庇尔的护卫也被杀死,但罗伯斯庇尔本人却不见踪影。角落里传来一声呻吟,阿尔诺连忙跪在某个靠着墙壁坐着、胸口鲜血淋漓的卫兵身边。他伸出手,解开了那士兵的衣服,找到伤口,帮他止了血。“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我走上前去,伸长脖子,想要听清他的回答。阿尔诺在努力救那个士兵的命,而我跨过一滩他的血水,把耳朵贴近他的嘴边。

“监狱长不肯接纳囚犯,”那个垂死的士兵咳嗽着说,“我们等待命令的时候,巴黎公社的部队突袭了我们。他们抢走了罗伯斯庇尔和其他囚犯。”

“他们去了哪儿?”

“那边,”他说着,指了指方向,“他们走不远的。半个城市的人都在反抗罗伯斯庇尔。”

“谢谢你。”

当然了,我本该帮忙处理那个人的伤口的。我不该急着去找罗伯斯庇尔。这么做是错误的。也是可耻的。

但和接下来发生的事相比,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罗伯斯庇尔想要逃脱,但阿尔诺和我挫败了他的计划——在最近这段时间里,我们这么做过很多次了。我们在市政厅追上了他,此时国民公会的部队已经来到了大门口,眼看就要破门而入了。

“热尔曼在哪儿?”我质问道。

“我不会开口的。”

于是我做了那件事。非常可怕的事。这件事证明我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而且我不能就此罢休,因为为了今天,我已经做了太多过火的事。

我所做的就是从腰带上拔出手枪,就在阿尔诺抬起手想要阻止我的时候,我用枪瞄准了罗伯斯庇尔,用憎恨蒙蔽的双眼看着他,然后开了枪。

房间里的枪声如同炮火的轰鸣。那发铅弹击中了他的下巴,骨骼碎裂的响声传来,而与此同时,鲜血也从他的嘴唇和牙龈喷出,洒在地板上。

他尖叫着扭动身体,双眼因恐惧和痛苦张大,双手捂着破碎流血的嘴巴。

“写!”我厉声道。

他试图开口说话,却办不到。他最后拿过一张纸,写了起来,鲜血不断从下巴涌出。

“圣殿,”我拿起那张纸,看着上面的字,对阿尔诺惊恐的眼神视而不见,“我早该猜到的。”

国民公会士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我看着罗伯斯庇尔。“希望你享受革命的制裁,先生。”说完,我和阿尔诺转身离开,留下用沾满鲜血的手捂着嘴巴,低声哭泣的罗伯斯庇尔……还有我的一点点人性。

我仿佛在想象那些事都是另一个人做的——是我所无法控制的“另一个我”做的,而我只能无聊地旁观。

而我猜想,这一切都是证据,这证明了我不仅没能听从韦瑟罗尔先生的劝告,恐怕也彻底辜负了我父母的教诲。但我的头脑出了些问题,如今要阻止它已经太迟了。我别无选择,只能将有问题的那部分除去,并且希望自己能幸存和痊愈。

可如果我没能幸存……

我现在必须停笔了,至少今晚不能再写日记了。我还有几封信要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