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埃莉斯·德·拉·塞尔的日记

1790年4月25日

从我上次写日记算起,已经过去六个月了。六个月前,我在寒冷的十月夜晚跳下了玛丽桥。

不用说,在那之后的几天里,我一直躺在床上。浸泡塞纳河水让我发了高烧,而我断裂的肋骨也需要治疗。我虚弱的身体难以同时应付这两件事,按照海伦的说法,我的状况有一阵子相当危险。

我相信她的话。除了身体以外,我的大脑也不在状态,发烧让我出现了幻觉,每晚或是胡言乱语,或是大喊出声,而且每次都会出一身冷汗。

我对那时的记忆只剩下一个情景:某天早晨醒来,我看到他们关切的面孔出现在我的床头,包括海伦、雅克和韦瑟罗尔先生。海伦说:“烧退了。”而他们立刻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几天以后,韦瑟罗尔先生来到我的卧室,坐在我的床尾。我们在园丁木屋里很少拘泥礼节。这是我喜欢这儿的理由之一。这也让我必须在这里躲避敌人的事实更容易接受了些。

他坐了好一会儿,而我们都沉默不语:就像每一对老友那样,我们并不担心冷场。门外传来海伦和雅克打情骂俏的声音,还有经过窗边的急促脚步声。海伦大笑着,喘着粗气,而我们四目相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韦瑟罗尔先生的下巴靠着胸口,拉扯着自己的胡须——这是他近来养成的习惯。

过了一会儿,我说:“韦瑟罗尔先生,换作我父亲会怎么做?”

令我意外的是,他笑了起来。“他会找国外的人帮忙,孩子。多半是找英格兰人。告诉我,你和英国圣殿骑士的关系怎么样?”

我瞪了他一眼。“还有呢?”

“噢,他也会争取支持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错,你以为你在这地方说胡话和出冷汗的时候,我在做什么?我在争取支持者。”

“然后?”

他叹了口气。“没什么可汇报的。我的情报网正在逐渐失效。”

我抱住双膝,感觉到肋骨传来一阵剧痛,那里尚未彻底痊愈。“你说‘逐渐失效’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几个月来,我寄出信件,得到的却只有含糊其辞的答复。没有人想知道详情。没有人愿意跟我——跟我们——谈话,即便是在私下里。他们说现在有新的大团长了,拉·塞尔家族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的联络人不再在信上签字,他们还恳求我读完信件就立刻烧毁。无论这位新领袖是谁,他都把他们吓坏了。”

“‘拉·塞尔家族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他们真是这么说的么?”

“他们真是这么说的,孩子。没错,至少意思是这样。”

我干笑了一声。“要知道,韦瑟罗尔先生,当别人低估我的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发笑。拉·塞尔家族的时代还没有结束。告诉他们这句话。告诉他们,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拉·塞尔家族的时代就绝不会结束。那些阴谋家杀了我父亲,夺走了属于拉·塞尔家族的权力,却以为自己能逍遥法外。没错吧?那他们就活该为自己的愚蠢送掉性命了。”

他发起火来。“你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吗?你这完全是复仇的论调。”

我耸耸肩。“你称之为复仇。我称之为反击。不管怎么说,都好过躲在女子学校的园丁木屋里,每天无所事事——用你的话来说,就是‘混日子’——除了期待有人给我们的秘密信箱寄信之外什么都不做。我打算反击,韦瑟罗尔先生。把这件事告诉你的联络人吧。”

但韦瑟罗尔先生很擅长说服别人。而我的技巧生疏了很多,也没那个精力——首先,我的肋骨还在疼——于是我留在木屋里,让他去处理他的事,写他的信,并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为我争取支持。

我听说凡尔赛庄园的最后一个仆人也离开了。我很想回去,不过当然了,我不能去,因为那里不安全,所以我只能放任那些强盗洗劫我最爱的家族宅邸。

但我向韦瑟罗尔先生保证过,所以我会耐心等待。至少暂时如此。

1790年11月16日

七个月的书信往来过后,我们知道了一件事:我们的盟友和伙伴都成了过去式。

清洗相当彻底。有些人投靠了敌人,有些人收了贿赂。至于另一些人——那些立场更加坚定,也不怕威胁的人,比如勒·法努先生——他们会换一种方式对付。某天早晨,有人把喉咙被人割断、赤身裸体的勒·法努先生从巴黎的一家妓院搬了出来,然后抛尸街头,让行人目瞪口呆。由于这件丑闻,他被剥夺了在骑士团的地位,而他的妻儿——在通常情况下,他们应该得到抚恤金才对——也因此一贫如洗。

但勒·法努是个顾家的男人,深爱他的妻子克莱尔。他不但从没去过妓院,而且我怀疑,他就算到了那儿也只会不知所措。他是最不该遭遇这种命运的人。

这就是他对拉·塞尔家族的忠诚带来的代价。它让他失去了一切:他的性命,他的名声和荣誉,所有一切。

我很清楚,发生了这种事以后,骑士团里就不会有人再反对他们了。因为他们害怕自己会有这种不光彩的下场。

“我希望你照顾好勒·法努先生的妻子和孩子们。”我对韦瑟罗尔先生说。

“勒·法努夫人杀死了自己的孩子,然后自杀了,”韦瑟罗尔先生告诉我,“她没法背负这种耻辱活下去。”

我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试图控制在心中翻涌的愤怒。牺牲者的名单又变长了。

“韦瑟罗尔先生,他是谁?”我问,“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我们会查出来的,亲爱的,”他叹了口气,“这点你不用担心。”

毫无疑问,我的敌人觉得他们已经彻底接管了骑士团,而我已经不具威胁了。他们错了。

1791年1月12日

我的剑术更胜从前,我的枪法也更加精准。我提醒韦瑟罗尔先生,时候就快到了——我离开的时候就快到了——因为我在这儿什么也做不了,而我在这里多躲藏一天,反击的日子就会延后一天。他的反应是说服我留下。他总是有必须等待的回信,总是有必须考虑的后备计划。

劝说无果之后,他开始威胁我。只要我试图离开,就会尝到拐杖抽打在身上的滋味。

我保持着耐心。才怪。

1791年3月28日

这天早上,韦瑟罗尔先生和雅克像以往那样从城堡的投放点归来,只是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好几个钟头,以至于连我都担心起来。

我们考虑过转移投放点。早晚会有人发现这儿的。至少韦瑟罗尔先生是这么想的。是否转移投放点这件事成了我们解决矛盾的武器:他想借此劝说我留下,而我想劝说他是离开的时候了。我现在更强壮了。我的身体彻底恢复了健康,而在私下里,我为自己的无所作为而失望:我想象着那些看不见面孔的敌人得意洋洋地庆祝,讽刺地以我的名义祝酒。

“你又要变成从前那样了,”韦瑟罗尔先生当时警告说,“那个乘船去了伦敦,欠下血债,让我们至今都没还清的小埃莉斯。”

他说得没错。我也希望自己能成为更加冷静,也更有资格领导骑士团的人。我父亲就从来不会急于求成。

但在另一方面,我首先会考虑的还是拿出行动。毕竟如果我更聪明些,当初就会像个乖宝宝那样等待学业结束,而不是想也不想就坐马车去加莱,开始一段新生活。坐在这儿无所事事让我既焦虑又恼火。而且越来越恼火了。

终于,那天早上的事迫使我拿出了行动。韦瑟罗尔先生过了很久才从投放点回来。我跑进院子去迎接他时,雅克正在掉转车头。

“出什么事了?”我说着,扶着他下了车。

“告诉你吧,”他皱着眉说,“幸好这小伙子讨厌奶酪味。”他说着,朝雅克点了点头。

“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他在干酪店外面等我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或者应该说,他看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有个小男孩在附近转悠。”

我们正在走向木屋的路上,我打算给韦瑟罗尔先生泡杯咖啡,让他讲述整个经过。但听到这里,我停下了脚步。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有个小流氓在附近转悠。”

“真没想到,”我讽刺地说,“城镇广场上居然有个小流氓在转悠。”但韦瑟罗尔先生恼火地接过了话头。

“他可不是普通的小流氓,而是特别好管闲事的那种。他走到等在外头的雅克面前,问了他几个问题,比如‘今早有没有看到拄拐杖的人进那家干酪店’。雅克是个好小伙子,他告诉那小子,说他今天没见过哪怕一个拄拐杖的人,不过他会替他留意的。”

“‘太好了,’那个小无赖说,‘我就在这附近,不会走远的。如果你能跟我说些有用的事,我或许还有几个小钱能给你。’照雅克的估计,那小鬼还不到十岁。你觉得他的钱是从哪弄来的?”

我耸耸肩。

“肯定是从他的雇主那儿拿的啊!我敢说雇他的人就是暗算我们的那些圣殿骑士,否则我的名字就不叫弗雷迪·韦瑟罗尔。他们想找到投放点,埃莉斯。他们在找你,如果他们觉得自己确定了投放点的位置,就会从现在开始盯梢了。”

“你跟那个男孩说话了么?”

“没有。怎么,你觉得我是白痴么?等雅克进店里告诉我这件事以后,我们就从后门离开,然后绕远路回来,好确保没人跟踪。”

“所以有人跟踪你们么?”

他摇摇头。“可这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可你怎么知道?”我争辩道,“你的话里有太多的‘如果’了。‘如果’那个小无赖是那些圣殿骑士的手下——但他也可能只是想偷你的东西,向你讨钱,或者单纯为了消遣而踢掉你的拐杖;‘如果’是他发现你活动频繁,引起了他们的猜疑;‘如果’他们确定这个投放点是我们的。”

“我想他们已经确定了。”他平静地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个。”他皱着眉把手伸进外套,递给了我那封信。

大团长小姐,

我仍旧对您和您父亲忠心不二。我们必须见上一面,好让我道出您父亲的遇害以及随后那些事件的真相。请立即给我回信。

拉弗雷尼埃

我的心狂跳起来。“我必须回信。”我说。

他恼怒地摇摇头。“你不能做这种蠢事,”他厉声道,“这是个陷阱。把我们引出来的陷阱。他们肯定在等我们回复这封信。我才不信这信是拉弗雷尼埃写的。这是个陷阱。如果我们回信,就等于一脚踏了进去。”

“是的,如果我们在这儿回信的话。”

他摇摇头。“你不能走。”

“我必须弄清楚。”我说着,晃了晃那封信。

他挠挠头,试图思考。“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别处。”

我笑了几声。“噢,那还有谁能陪我呢?你?”

看到他垂下头去,我连忙停了口。

“上帝啊,”我轻声说,“上帝啊,真对不起,韦瑟罗尔先生。我不是故意……”

他悲伤地摇摇头。“不,不,你说得对,埃莉斯,你说得对。我是个不称职的保护人。”

我走到他身边,跪在他的椅子旁边,用双臂抱住了他。

接下来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园丁木屋的客厅里寂静无声,只有韦瑟罗尔先生不时抽鼻子的声音。

“我不希望你走。”他最后说。

“我必须走。”我答道。

“你没法跟他们对抗,埃莉斯,”他说着,愤怒地用手掌拭去眼角的泪水,“现在的他们大权在握,他们太强大了。你是没法独自对抗他们的。”

我抱住了他。“可我也不能继续逃下去了。你和我一样清楚,如果他们找到了投放点,就会推测我们就在附近。他们会以投放点为中心,在地图上画一个圈,然后开始搜索。而埃莉斯·德·拉·塞尔的母校王家学校,就很适合作为搜索的起始地点。

“你和我一样清楚,我们早晚都得离开这儿,你和我都是。我们会搬到别处,继续徒劳地争取支持,一直到我们的投放点被人发现,然后再次离开。我们没有选择。”

他摇摇头。“不,埃莉斯。我能想出办法的。所以你听好了。我是你的顾问,我建议你留下来,等我们拿出解决这场意外变故的方案。听起来怎么样?你心里想的其实和我一样,对吧?”

我痛恨自己答应留下时,唇边那种谎言的苦味。我怀疑他其实很清楚,等这栋屋子里的人全部入睡以后,我就会悄然离开。

的确,在这篇日记的墨水干透之前,我就会把日记本塞进我的背包,然后悄悄离开。这会伤透他的心。很抱歉,韦瑟罗尔先生。

1791年3月29日

我静静地走向前门,准备离开小屋的时候,门廊处掠过一道鬼魅般的影子。我清了清嗓子,那影子停了下来,转过身,捂住嘴巴。那影子就是海伦:她正从雅克的房间出来,被我抓了个现行。

“抱歉吓着你了。”我小声说。

“噢,小姐。”

“你有必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吗?”

她脸红了。“我不能让韦瑟罗尔先生知道。”

我张嘴想要反驳,但最后没说出口。我转过身,朝门走去。“好吧,我得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小姐,您要去那儿?”

“巴黎。我有些非做不可的事。”

“您打算就这么在半夜离开,不跟任何人告别?”

“我只能这样离开,因为……韦瑟罗尔先生。他不希望……”

她踮着脚尖走到我面前,抱起我的脸,亲吻了我的双颊。“请保重,埃莉斯。请一定要回来。”

说来好笑。我踏上这段旅程,为的是替我的家族复仇,但这栋小木屋才是我真正的家。有那么一瞬间,我动了留下的心。和我爱着的人一起流亡,总比为了复仇而送命要好,对吧?

但这样不行。我的心中郁结着恨意,而我必须将它宣泄出来。

“我会的,”我告诉她,“谢谢你,海伦。你知道……你知道我有多在乎你。”

她笑了。“我知道。”然后我转身离去。

当我骑着马离开小屋的时候,感觉到的并不是快乐。我催促着挠挠向城堡的方向进发,感受着明确的目标所带来的兴奋和动力。

我首先要做的是一件事。我在凌晨时分赶到城堡,吃了早饭,又找了家还没打烊的旅店,在那里把我的姓名告诉了每一个上前搭讪的人,说我一直住在凡尔赛,不过现在要去巴黎。

我在次日早晨离开,去了巴黎,穿过玛丽桥,来到圣路易岛,然后回到……算是回家么?差不多吧。至少是我的宅邸。

它会是什么样子呢?我甚至不记得自己上次有没有好好收拾屋子了。到了那里以后,我得到了答案。不,我不但没好好收拾,而且还添了不少乱,地上的许多酒瓶就是证据。我回想着自己在这栋屋子里度过的阴郁时光,几乎发起抖来。

我让过去的痕迹保持原状。接下来,我写信给了拉弗雷尼埃先生,在信里,我要求他在两天后来瓦赞宅邸和我碰面。我把信亲手送到他留下的地址,然后回到自己的宅邸,拉好绊线,以免有人来这儿找我。然后我坐在管家的书房里,开始等待。

1791年3月31日

我出发前往玛雷区的瓦赞宅邸,那儿是我和拉弗雷尼埃约定的碰面地点。来的会是谁呢?这是问题所在。盟友拉弗雷尼埃?叛徒拉弗雷尼埃?还是说干脆是另一个人?如果说这是陷阱,那么我是不是一脚踏了进去?又或者说,这是避免在东躲西藏中度过一生的唯一方法?

瓦赞宅邸的庭院笼罩着暗灰的色调。庭院的两侧耸立着高大的房屋,看起来充满贵族气派,但就像在这场革命中遭到打压的贵族阶层那样——而且每一天,国民议会都会夺走他们更多的权利——瓦赞宅邸仿佛也在过去两年的动乱中低下了头。这里本该灯火通明的窗户漆黑一片,有些窗子碎了,还有些用木板钉死了。而在庭院外的宅地上,本该由彬彬有礼的园丁打理的树篱也彻底无人照看,常春藤在墙上肆意攀爬,卷须伸向底楼的窗户。庭院里铺设的鹅卵石和石板之间长出了野草,我的靴底踩在石头上的响声在四周回荡。

我压抑着心里的不安,看着曾经繁忙的庭院周围那些漆黑的窗户。任何一场窗里都可能藏着袭击者。

“有人吗?”我喊道,“拉弗雷尼埃先生,你在吗?”

我屏住呼吸,思考起来。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我觉得自己选择在这儿碰头真是太蠢了,因为‘猜到可能是陷阱’和‘准备好应对陷阱’根本不是一回事。

韦瑟罗尔说得对。他当然是对的,而我一直都很清楚。

这是个陷阱。

我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而我转过身,看到有个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我眯起眼睛,舒展手指,做好了准备。

“你是谁?”我喊道。

他冲向前来,我意识到他不是拉弗雷尼埃。与此同时,我也注意到了他从腰间抽出的那把反射着月光的利刃。

也许我还来得及拔刀。毕竟我的身手很快。

也许我来不及拔刀。毕竟,他的身手也很快。

但这都不重要。因为在第三把武器介入之后,这个问题就不了了之了。有个身影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我看到一把袖剑(没错,我知道袖剑是什么样子)划开黑暗,而想要杀我的那个人倒了下去。阿尔诺站在他的身后。

在那个瞬间,我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因为他不再是我印象里的那个阿尔诺了。他不仅穿着刺客的长袍,佩戴着袖剑,身上的孩子气也踪影全无。他已经是个男人了。

我花了片刻的时间回神,然后突然想到,他们不可能只派一个杀手来杀我,这儿肯定还有其他人。我看到阿尔诺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于是这几个月在小木屋边的打靶练习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我朝着阿尔诺的肩头上方开了一枪,给那杀手的额头添了只“眼睛”,让他倒在庭院的石板地上,当场毙命。

我给手枪装着子弹,同时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拉弗雷尼埃先生在哪儿?”

“他死了。”阿尔诺说。

他的口气让我很不喜欢,就好像他还藏着很多没说的事,于是我目光尖锐地看着他。“什么?”

可还没等阿尔诺答话,我就听到了一声枪响。毛瑟枪的铅弹打中了附近的墙壁,碎石洒在我们身上。高处的窗边也有杀手。

阿尔诺朝我伸出手来,而我心里仍旧恨他的那部分想要扭身后退,告诉他“谢了,我能保护好自己”,但这时韦瑟罗尔先生的话语闪过我的脑海,让我明白阿尔诺毕竟是为我才来的,而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于是我让他拉住了我的手。

“我回头再跟你解释,”他说,“快走!”

这时又一轮弹雨从窗口朝我们落下,我们冲向庭院的大门,跑到宅地上。

我们的前方是一座树篱迷宫:枝叶缺乏修剪,地上杂草丛生,但仍旧算得上迷宫。阿尔诺的长袍随风飘起,兜帽掀开,而我凝视着他英俊的面容,想起了美好的旧日时光:在那时候,我们尚未背负这些沉重的秘密。

“还记得我们十岁那年在凡尔赛的夏天吗?”在奔跑的同时,我朝着他喊道。

“我记得我在树篱迷宫里迷了六个钟头的路,结果你吃掉了我那份甜点。”他答道。

“那你这次最好跟紧了。”我大喊着向前跑去。尽管发生了那么多事,我还是听见了自己语气里的欢快。只有阿尔诺才能办到。只有阿尔诺才能为我的生命带来光彩。如果说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正“宽恕”了他——无论是在心中,还是脑海里——那应该就是这一刻了。

这时候,我们已经跑到了迷宫的中央。我们得到的奖赏是等待在那儿的另一个杀手。他摆出攻击的架势,紧张地看看我,又看看阿尔诺。我不由得为他高兴起来,因为他肯定以为我跟刺客兄弟会联手了。他可以无愧于心地去见造物主了。对我来说,他是个恶人。而他却会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我后退一步,让阿尔诺去对付他,趁此机会欣赏他的剑术。在我学习剑术的那些年里,他却把时间花费在了代数课上。在剑术方面,我曾经遥遥领先于他。

但他已经迎头赶上,而且速度快得惊人。

他看到了我吃惊的表情,随后露出的微笑足以融化我的心——只是它早就融化了。

我们离开迷宫,走上一条林荫大道,夜生活的喧嚣声从四处传来。说到这场革命带来的影响,有一点是我可以确定的:人们庆祝的次数比以往更多了。对他们来说,每一天都像是人生的最后一天。

正因如此,这条街上随处可见着戏子、杂耍艺人、杂技演员和傀儡师的身影。除此之外,路上还挤满了看客,有些喝得烂醉,有些则在努力喝醉。大多数人都表情欢快,笑容灿烂。我看到人们的胡须沾着麦酒和葡萄酒——现在的人用蓄须来代表对革命的支持——也看到了他们头上的鲜红色“革命帽”。

所以朝我们走来的那三个人才显得引人注目。阿尔诺发觉我绷紧身体,准备拔刀,于是伸手轻轻按住了我的胳膊。如果换成别人,我起码会让他少一两根指头。但阿尔诺就可以原谅了。

“明天来和我喝杯咖啡吧。我会向你解释一切的。”

1791年4月1日

孚日广场,这座巴黎最古老也最壮观的广场离我跟阿尔诺分别的地点不远。我在自己家中度过了一晚,第二天带着紧张、好奇和几乎难以抑制的兴奋回到这里,心里所想的全都是自己终于有所进展的事实。拉弗雷尼埃的信的确是个陷阱,但我终于开始前进了。

我穿过与几栋红色砖瓦建筑相连的宽大拱廊,走进广场。风景中的异样让我停下脚步,思索起来。广场上的建筑维持原样,华丽的圆柱也完好无损。但这儿似乎少了一样东西。

然后我想到了。是广场中央的雕像——路易十三的骑马铜像。它不见了。我听说革命党人融化了很多铜像。这就是证据。

阿尔诺穿着他的长袍,站在广场上。在冰冷的阳光中,我再次审视他,试图弄清那个男孩是如何成长为男人的:他的下巴是不是更结实了?他的肩膀更宽了,头抬得更高,坚毅的双眸透出凌厉。阿尔诺一直是个帅小伙子。凡尔赛的女人都对他交口称赞。每当他经过的时候,年轻女孩都会红着脸掩口而笑。他光是凭借英俊的外表就扭转了自己的寄养身份带来的不良印象。我曾经那么热爱那种令人安心的优越感——“他是我的。”

可现在——现在的他几乎有种英雄气概。我忽然内疚起来:要不是我们隐瞒了他的真实出身,恐怕他早就发掘出这些潜力了。

我的心里涌出另一股内疚,这次是因为父亲。如果我能少些私心,像自己承诺的那样好好劝说阿尔诺,那么我面前这位男子汉或许就能为我们的事业效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为我的敌人。

但话说回来,当我们坐在那儿喝着咖啡,感受着表面上与平常无异的巴黎生活时,我是圣殿骑士而他是刺客的事实似乎也不再重要了。要不是他身上的刺客长袍,我们或许就像一对喝着早茶的恋人,而每当他露出笑容,我都会看到从前那个阿尔诺,那个陪伴我成长,又让我陷入爱河的男孩。有那么一会儿,我真想忘掉所有一切,享受着这股温暖的怀旧情绪的包围,把冲突和职责抛到脑后。

“好吧……”最后,我开了口。

“嗯。”

“你这段时间似乎很忙。”

“是的,我在追查杀害你父亲的人。”他说着,转开目光。我不禁怀疑他仍旧隐瞒了什么。

“祝你好运,”我告诉他,“那家伙杀死了我的大多数盟友,还把其余那些吓得不敢出声。他简直像个幽灵。”

“我见过他。”

“什么?在什么时候?”

“昨晚。就在我找到你之前。”他站起身,又说:“来。我会解释的。”

在途中,我向阿尔诺追问详情,而他提起了昨晚的事。事实上,他看到的是个身穿斗篷的神秘身影。他不知道那个幽灵的名字。但即便如此,阿尔诺的调查能力也让人难以置信。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我问他。

“我有专属于我的调查手段。”他神秘兮兮地说。

我瞥了他一眼,想起我父亲说起过阿尔诺理论上拥有的“天赋”。我猜他的意思是“技艺”,但也许我猜得不对。或许那是另一种东西——某种刺客才能掌握的非常独特的能力。

“好好,你就继续保密吧。告诉我上哪能找到他就好。”

“恐怕这不是个好主意。”他抗议道。

“你不相信我?”

“你自己说的。他追捕你的盟友,还接管了你的骑士团。他想要你的命,埃莉斯。”

我咯咯地笑了起来。“所以呢?你想保护我?是这样吗?”

“我想帮助你,”他的表情严肃起来,“兄弟会有资源和人力——”

“怜悯可不是美德,阿尔诺,”我尖锐地说,“而且我不相信那些刺客。”

“你相信我么?”他试探地问我。

我转过身去,自己也不太清楚答案。不,我知道我想相信阿尔诺,事实上,我几乎不顾一切地想要相信他,但我现在知道他是个刺客了。

“我没有变,埃莉斯,”他恳求道,“我还是以前那个去跟厨师搭话,让你偷火腿的小男孩……还是那个帮你翻过围墙,溜进有狗儿看守的果园的我……”

而且不止如此。我还有一件事需要考虑。正如韦瑟罗尔先生曾指出的,我是孤身一人,而敌人为数众多。可如果我有了刺客兄弟会的支持呢?我用不着思索父亲会怎么做。我知道他早就准备和刺客们讲和了。

我点点头,然后说:“带我去你的兄弟会。我会听听他们的条件。”

他露出尴尬的表情。“他们的条件或许会有点苛刻……”

1791年4月2日

刺客议会的集合地点就在巴黎的西岱岛上:会场则是巴黎圣母院旁边的一座沙龙。

“你确定这样没问题么?”我们走进那个石头拱门环绕的房间时,我对阿尔诺说。房间的一角有一扇硕大的木门,门上装着铁环门把。有个留着胡须的魁梧刺客站在门边,兜帽遮掩下的双眼闪着精光。他一言不发地朝阿尔诺点点头,阿尔诺也点头回应。我努力压抑着那种虚幻不实的感觉:阿尔诺长成了大人,阿尔诺成了刺客。

“我们有共同的敌人。”阿尔诺说。这时门开了,我们走进门里,踏入一条火把照亮的走廊。“刺客议会明白这一点。而且米拉波也是你父亲的朋友,不是么?”

我点点头。“算不上朋友,但我父亲的确信任他。带路吧。”

不过首先,阿尔诺拿出一条蒙眼布,坚持要我系上。我恼火地数着步数和每一次转向:如果有必要的话,我有自信能走出这个迷宫。

等这段旅程结束后,我感受着周围的环境,判断自己身在潮湿的地下室。这里的布局和地上的房间很像,只是这里有人在。我听到周围传来说话声。起先我没法确定那些声音的方位,还以为是从头顶的走廊传来的。然后我明白过来:那些议会成员正坐在墙壁周围,他们的说话声就像是从石墙里渗出来的。此时的他们坐立不安,窃窃私语。

“那位难道是……?”

“他在做什么?”

我感觉到前方有个身影,他嗓音粗哑,有点像法国版的韦瑟罗尔先生。

“蠢货,你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吗?”他说。

我呼吸沉重,心脏狂跳。我这次是不是太鲁莽了?接下来我会听到什么呢?“杀了那个红发娘们”?这不是我第一次遇险了,尽管阿尔诺允许我带上手枪和弯刀,可蒙着眼睛又以一对多的情况下,这些又有什么用?何况我要面对的还是一群刺客。

不。阿尔诺救过我一次。他不可能把我送进另一个陷阱。我相信他。我对他的信任和我对他的爱一样深。而且当他对我面前那人说话的时候,他的嗓音平稳而镇定,让我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

“圣殿骑士们在追杀她。”他说。

“所以你就把她带到了这儿?”那个威严的声音怀疑地说。这位肯定就是贝莱克了吧?

但阿尔诺没来得及答话。会议室里又进来了一个人。另一个声音问道:“哎呀,这位是?”

“我的名字是——”我开了口,但那人却打断了我的话。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摘掉蒙眼布吧。这太荒谬了。”

我取下蒙眼布,面对着他们。就像我猜想的那样,刺客议会的成员坐在这个幽暗密室的四面墙壁前,橘黄色的火光映照在他们的长袍上,他们在兜帽下的面孔难以辨认。

我盯着贝莱克。他长着鹰钩鼻,一副怀疑的表情,看着我的目光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身体语言表达出对阿尔诺的关切。

我猜另一个人就是刺客大师奥诺雷·加百列·里克蒂,也就是德·米拉波伯爵。作为国民议会的主席,他是革命英雄之一。但在近来,与那些叫嚣着彻底改变的激进派相比,他的声音有些欠缺号召力。

我听说经常有人嘲笑他的外表,但尽管他是个圆脸的肥胖男人,皮肤也差得惊人,但他的眼神和蔼又可靠,让我立刻对他有了好感。

我耸耸肩。“我的名字是埃莉斯·德·拉·塞尔,”我告诉房间里的人,“我的父亲是弗朗索瓦·德·拉·塞尔,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我是来请求你们的帮助的。”

议会成员开始交头接耳,最后新来的那人——我已经能肯定他就是米拉波了——抬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们安静。

“继续。”他指示道。

议会的其他成员抗议起来。“我们就非得老调重弹么?”但米拉波再次示意他们噤声。

“是的,”他说,“这是无可避免的。如果你们不明白让弗朗索瓦·德·拉·塞尔之女欠你们人情会有多大的好处,那么你们的未来真是相当堪忧了。请继续说,小姐。”

“赶紧说吧。”我猜想是贝莱克的那人轻蔑地说。

我对着他说出了下面这段话。

“先生们,换作平时,我是不会把赌注压在你们身上的,但我父亲死了,我在骑士团里的盟友也都死了。如果我必须请求刺客的协助才能复仇,那么我会的。”

贝莱克哼了一声。“‘赌注’个屁。这是个让我们放松警惕的诡计。我们应该趁早杀了她,把她的脑袋送回去作为示威。”

“贝莱克……”阿尔诺用警告的口气说。

“够了,”米拉波吼道,“显然这场谈话还是私下进行的好。德·拉·塞尔小姐,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我短促地鞠了一躬。“当然不介意。”

“阿尔诺,或许你应该陪着她。我相信你有很多话要跟她说。

我们离开沙龙,穿过玛丽桥,沿着繁忙的大路前行,最后回到了孚日广场。

“好吧,”我说,“事情的发展跟我预料的差不多。”

“耐心等等吧。米拉波会说服他们的。”

我们继续走着,而我的思绪也从刺客大师米拉波转到了夺走我的骑士团的那个人身上。

“你真觉得我们能找到他?”我问他。

“他的好运不可能用不完。弗朗索瓦·托马斯·热尔曼相信拉弗雷尼埃是——”

我打断了他。“弗朗索瓦·托马斯·热尔曼?”

“对,”阿尔诺说,“就是带我去见拉弗雷尼埃的那个银匠。”

冰冷的兴奋感传遍了我的全身。

“阿尔诺,”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弗朗索瓦·托马斯·热尔曼曾是我父亲的副官。”

“他是圣殿骑士?”

“曾经是。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被逐出了骑士团,原因好像跟异端想法以及雅克·德·莫莱有关。我也不太确定。但他早该死了。他好些年前就死了。”

热尔曼。雅克·德·莫莱。我把这些想法暂时放到一边:或许我回头可以和韦瑟罗尔先生讨论一下。

“这个热尔曼看起来可不太像尸体啊。”阿尔诺说。

我点点头。“我很想问他几个问题。”

“我也一样。他的作坊就在圣安东尼路上。离这儿不远。

我们打起精神,匆匆穿过那条通向另一座广场、树木荫蔽的通道。我们的上方悬挂着旗帜,店铺和咖啡厅的雨篷在夏日微风中飘动。

这条街道仍旧残留着动乱的痕迹:倾覆的货车,一小堆木桶的碎片,鹅卵石路面上的一系列焦痕,当然还有高挂着的三色旗,其中几面上还有冲突留下的痕迹。

但除此之外,这儿就像从前那样平静,人类来来往往,过着平常的生活。有那么一会儿,我很难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让法兰西天翻地覆的剧变。

阿尔诺和我沿着这条卵石路走着,最后来到了一扇通向庭院的大门前。俯瞰着庭院的是一栋高大的屋子,那应该就是他所说的“作坊”了。我们会在作坊里找到那位银匠。热尔曼。那个下令杀死我父亲的人。

“我上次来这儿的时候,门口还有守卫。”他说着,停下脚步,脸上浮现出警惕的表情。

“现在一个都没了。”我说。

“对。但话说回来,自从我上次来这儿以后,发生了很多事。也许他只是把守卫都撤走了。”

“又或许是有别的原因。”

突然间,我们沉默下来,谨慎地打量周围。我的手伸向弯刀,手枪别在腰带上的触感也让我安心了不少。

“有人在家吗?”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喊道。

没人回答。我们身后的街道喧闹依旧,但面前这栋屋子却寂静无声,窗边也看不到半个人影。

门应他的手而开。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我们一起走进门,却发现门廊里同样没有人。我们上了楼,阿尔诺领着我们朝作坊的方向前进。粗看之下,这地方显然是最近才人去楼空的。作坊里几乎全都是制作银器的用具——至少我能看到的地方都是——但银匠却不知去向。

我们开始四下找寻,起先只是小心翼翼地翻阅文件,拨开架子上的东西,但我们并不清楚自己具体要找什么。我们指望能找到某种信息,可以证明这个看似无辜的银匠事实上是圣殿骑士团的高阶成员热尔曼。

因为如果他是热尔曼,也就意味着他就是杀害我父亲、并无所不用其极地摧毁我的人生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我攥紧了拳头。想到这个人为拉·塞尔家族带来的痛苦,我硬起了心肠。复仇的念头在此刻显得无比真实。

门口传来了一个声音。那声音轻到不能再轻——只是耳语的片段——但仍旧逃不过我敏锐的感官。阿尔诺也听到了:我们以一致的动作转向门口。

“别跟我说这是个陷阱。”他叹着气说。

“这是个陷阱。”我答道。

阿尔诺和我对视一眼,然后拔出剑来。四个神情冷酷的男子鱼贯走入门来,他们挡住了我们的退路,同时恶狠狠地盯着我们。从他们破旧的帽子和磨损的靴子来看,他们是故意打扮成凶狠的革命党人的模样的,只是他们脑子里想的并非自由、平等或者……

噢,眼下他们的脑子里只有杀意。他们分成两组,一组人对付我,另一组去对付阿尔诺。我的对手之一紧盯着我,他的额头很高,眼窝深陷,脖子上系着一条红色围巾。他一手握着匕首,用另一只手从背后拔出剑来,炫耀式地空挥了两下,然后以剑尖对准了我。他的同伴也抬起武器,手背向上,略高于剑身。如果他们真的是革命党人,想要抢劫我或是出于别的理由袭击我,那他们现在肯定在哈哈大笑,觉得我根本不是对手,随后再因为低估我而送命。但他们并不是革命党。他们是圣殿骑士杀手。而且他们早就听说埃莉斯·德·拉·塞尔不好对付:她会让他们陷入苦战。

那个高举着剑的家伙首先向前冲来,剑尖在空中划出之字形的轨迹,攻向我的上腹部。与此同时,他把重心转移到靠前的那只脚上。

在金铁交击声中,我挡开了他的剑,随后向左避开,猜想那个戴红围巾的家伙会在同时出手。

他的确发起了攻击,而我将弯刀向下挥去,挡住了他的剑,让两人一时间无法近身。这下他们明白传闻说的没错:我受过训练,而且我的老师是位剑术高手。更何况现在的我比从前还要强大。

我听到右方传来阿尔诺的剑和他的两名对手的碰撞声,紧接着是一声惨叫,但那并不是阿尔诺的声音。

这时候反手握剑先生出现了第一个失误:他转过目光,去看自己同伴的遭遇。尽管那只是一瞬间的走神,他的注意力也只有半秒钟没放在我身上,但我还是让他付出了代价。

我快步向前,贴近他毫无防备的下盘,然后翻转手腕,弯刀上挑,割开了他的喉咙。

红围巾相当老练。他知道自己同伴的死也给了他可乘之机,于是他冲向前来,剑刃横向挥出。如果他这一击得手,至少也能让我在招架时失去平衡。

但他没能得手。他稍微心急了那么一点儿,太过急于攻击他以为的破绽,而我早就料到了他的攻击。我单膝跪地,将血迹未干的弯刀向上挥去。弯刀砍进了红围巾的腋窝,而阻挡着刀刃的只是两层厚皮革而已。

与此同时,我的左边传来第二声尖叫,然后我听到了第四具尸体倒地的声音。搏斗结束了。阿尔诺和我是唯二的幸存者。

我们喘着粗气,双肩起伏,听着那些血流不止的杀手吐出最后一口气。

我们注视着那些尸体,然后回到房间的角落,一致决定继续搜索这间作坊。

“这儿什么都没有。”过了一会儿,我说。

“他肯定知道自己骗不了我太久。”阿尔诺说。

“这么说我们的线索又断了。”

“也许没有。我们继续找吧。”

他推了推一扇拒绝打开的门,正想放弃的时候,我冲着他咧嘴一笑,一脚踢开了门。门里是个稍微小些的房间,里面堆满了我熟悉的标志:银铸的圣殿骑士十字架,工艺精美的高脚杯和玻璃水瓶。

毫无疑问,这里是圣殿骑士团的集会场所。房间的一头有座高台,上面放着一张雕刻着复杂纹路的华丽座椅。那是大团长的宝座。高台两侧则是他的副官的座椅。

房间的中央有个镶嵌着十字架的底座,底座上是一叠文件。我走上前去,拿起那些文件,纸张的触感熟悉而又陌生,仿佛它们不该放在银器作坊隔壁的房间里,而是应该放在拉·塞尔家族的庄园里。

其中一份文件上是一系列命令。当然了,我以前也见过类似的命令,我父亲在那些命令上签过字,但这一份——上面签着热尔曼的名字,封口处还有骑士团的红色十字封缄。

“是他。热尔曼现在是大团长了。这怎么可能?”

阿尔诺摇摇头,朝着窗口走去,同时开口道:“狗娘养的。我们必须通知米拉波。一旦——”

他没能说完。屋外传来一阵枪声,然后几颗毛瑟枪的铅弹打碎了玻璃,嵌进我们头顶的天花板,石膏碎片洒得我们全身都是。我们连忙寻找掩护——阿尔诺在窗边,我在门口附近——就在这时,又一轮齐射声响起。

“快走!”他对着我大喊,“到米拉波的宅邸去!这里我来处理。”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朝着刺客大师米拉波的宅邸跑去。

等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周围的冷清。陌生的寂静笼罩了这栋屋子——我花了点时间才想到,这就像我母亲死后笼罩着庄园的那种气氛。

我注意到的第二件事——当然了,我现在明白这两件事是有关联的——是米拉波的管家的怪异举止。他的表情很怪,就好像五官在他的脸上待得不怎么安稳;另外还有他没有陪同我去米拉波的卧室的事实。我想到了自己在佛里特街的野猪头旅店的遭遇,但我不觉得这个管家会把我错认成风尘女郎——即使他看起来就一副粗心大意的样子。

不,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拔出剑来,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这里昏暗无光,窗帘也拉上了。提灯里的烛火忽明忽暗,桌上放着像是吃剩下的晚餐,而米拉波似乎正睡在床上。

“先生?”我说。

没人回答,米拉波也毫无反应。他宽阔的胸膛也丝毫没有起伏。

我走上前。

果然。他死了。

“埃莉斯,这是怎么回事?”阿尔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吓了我一跳。我转过身去。他看起来刚刚打过一场,显得精疲力竭,但似乎并没有受伤。

奇怪的内疚感自我的心中涌出。“我来的时候他就这样了……我没有……”

他盯着我多看了一会儿。“当然。但我必须把这件事报告给议会。他们会知道——”

“不,”我厉声道,“他们根本不相信我。对他们来说,我是唯一的嫌疑人。”

“你说得对,”他说着,点起头来,“你说得对。”

“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查清真相。”他斩钉截铁地说。接着他转过身,审视着门口附近的木头地板。“门看起来不像是撞开的。”他补充道。

“这么说他认识那个凶手?”

“或许是他的客人?或者仆人?”

我想到了管家。但如果是管家下的手,他为什么还留在这儿?按照我的猜测,那管家应该是故意装作不知道的。这时阿尔诺发现了什么。他拾起那东西,仔细打量。起先我以为那只是个装饰用的胸针,但他一脸严肃地把那东西递给了我,就好像它有多重要似的。

“这是什么?”我问他。不过当然了,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我在入团仪式上也收到过一个。

他把胸针递给我。“这是……杀死你父亲的武器。”

我打量着它,看到了胸针中央的熟悉徽记,然后再审视别针那部分。别针上有个用来灌入毒液的细小沟槽,然后毒液再通过针尖的开口渗出。精巧而又致命。

这是圣殿骑士团的设计。找到它的人——比如米拉波的刺客同伴之一——多半会认定大团长遭到了圣殿骑士的谋杀。

他甚至可能认定谋害米拉波的人是我。

“这是圣殿骑士的徽章。”我向阿尔诺确认。

他点点头。“你来的时候没看到别人么?”

“只有管家。他让我进了门,但没跟我上楼。”

他的目光扫过卧室,仿佛在有条不紊地寻找着什么。接着他低呼一声,跑到某只柜子旁边,单膝跪倒,然后从柜底取出一只酒杯。杯子里还残留着少许沉淀物。

他嗅了嗅,然后厌恶地皱起眉头。“毒药。”

“让我看看。”我说着,把杯子举到鼻子边上。

接下来,我看向米拉波的尸体,用指尖拨开他的眼皮,确认他的瞳孔。然后我掰开他的嘴,确认他的舌头,又按了按他的皮肤。

“这是乌头,”我说,“除非用特定方法,否则很难检测出来。”

“圣殿骑士都很喜欢,是么?”

“每个想要逍遥法外的人都喜欢,”我说着,对他的讥讽充耳不闻,“它的毒性几乎无法检测,气味和中毒症状都像是自然疾病。在需要不留痕迹地解决某人的时候,它就很有用了。”

“可这种毒药要怎么弄到呢?”

“乌头可以在花园里种植,但要想见效这么快,就必须得做些加工——或者直接去药剂师那里买。”

“圣殿骑士的毒药,圣殿骑士的胸针……看起来真是罪证确凿。”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让我皱起眉头。

“哎呀,被你识破了,”我讽刺地说,“我杀了唯一一个同情我的刺客,然后站在现场等着被人发现——这就是我绝妙的计划。”

“他不是唯一一个。”

“你说得对。抱歉。但你知道,这不是我干的。”

“我相信你。但兄弟会的其他成员……”

“那我们就赶在走漏风声之前找出真正的凶手吧。”

事态出现了奇妙的转折。阿尔诺从一位药剂师那里打听到,有个身穿刺客长袍的男人买了这种毒药。阿尔诺循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最后领着我来到了西岱岛上的圣礼拜堂。

等我们来到那座大教堂的门口时,一场风暴正在酝酿——而且我指的不只是自然界的风暴。我看得出,刺客兄弟会存在叛徒的可能性让阿尔诺开始动摇了。

还是早点习惯吧,我同情地想。

“线索指向这里。”阿尔诺若有所思地说。

“你确定么?”

此时他抬起头来,看向大教堂的角楼顶上站在的那个黑影。天空映衬着那人的侧影,他的斗篷随风飘荡,同时低头看着我们。

“很不幸,是的。”他说。

我做好了再次和他并肩战斗的准备,但阿尔诺却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制止了我。“不,”他说,“这次必须由我自己来。”

我发起火来。“别说傻话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

“拜托,埃莉斯。在你父亲死后,刺客兄弟会……他们给了我生存的目的。给了我值得信任的东西。对于背叛了这一切的人……我必须亲手解决。我必须弄清楚理由。

我明白。我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所以我给了他一个吻,然后放开了他。

“一定要回来。”我告诉他。

我伸长脖子,看向教堂的屋顶,但看到的只有石制墙面和愤怒的天空。那个身影不见了。但我仍旧张望着,又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两个身影正在某片壁架上搏斗。

我捂住了嘴巴。我很想大喊要阿尔诺当心,但那样根本毫无意义。下一瞬间,那两个身影滚下壁架,直直地坠向教堂的正前方,倾盆的大雨几乎盖住了他们的身影。

在大约半秒钟的时间里,我还以为他们会撞上地面,然后死在我面前,但教堂正面的骑楼却阻止了他们的下落。

站在下方的我能听到他们的身体碰撞骑楼的闷响,以及他们的痛呼声。就在我思索谁能活下来的时候,却发现他们两个都缓慢而艰难地爬起身,继续搏斗,起先小心翼翼,随后越发激烈,他们的袖剑在黑暗中闪耀,仿佛两道闪电。

这时我听到他们朝着对手大喊的声音,阿尔诺在说:“看在上帝的份上,贝莱克,新时代就要来了。你还没有受够这种无尽的争斗吗?”

当然了,那就是贝莱克,刺客兄弟会的二把手。这么说——他就是暗杀了米拉波的人。

“你那颗刀枪不入的蠢脑壳把我教过你的东西全忘光了,是么?”贝莱克吼道,“我们是在为人类灵魂的自由而战。领导革命,对抗圣殿骑士团的暴政。”

“真有意思:对你来说,领导革命和滥杀无辜没什么分别,不是吗?”阿尔诺吼了回去。

“呸。你可真是个顽固的小畜生。”

“谁说不是呢。”阿尔诺反驳道。他跳上前去,袖剑划出令人目眩的轨迹。

贝莱克快步后退。“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他大喊道,“就算圣殿骑士想要和平,也只是为了用刀子刺穿你的喉咙而已。”

“你错了。”阿尔诺说。

“我亲眼见过一些事。我见过圣殿骑士屠杀整个村子的人,只因为可能有个刺客藏身在他们之中。告诉我,孩子,在你丰富的阅历里——你见过些什么?”

“我见过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收留一个吓坏了的孤儿,像对待亲生儿子那样将他抚养成人。”

“你真让我失望!”贝莱克怒吼道,“我还以为你有能力独立思考!”

“我能,贝莱克。我只是不像你那样思考而已。”

他们两人在高处那扇巨大的彩色玻璃窗前缠斗不休。雨水拍打在他们的身上,窗里透出的彩色光芒映照着他们,而他们在骑楼的边缘扭打起来,看起来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坠向下方的庭院,或者撞碎窗璃,掉进教堂内部。

只有朝哪一边坠落的区别而已。

我听到了撞击声,彩色玻璃窗粉碎,长袍被玻璃碎片扯破,而他们再次坠落,这次是落向教堂内部。我飞奔着穿过庭院,透过上锁的铁门看着教堂里。

“阿尔诺!”我喊道。他站起身,摇了摇头,仿佛想让思绪恢复清晰。玻璃碎片洒在教堂的石制地面上。贝莱克不见了踪影。

“我没事,”他听到了我再次摇晃铁门的声音,于是大声回答,“在那儿等着我。”

没等我出声抗议,他就迈开了步子,而我只能竖起耳朵,听着他朝昏暗的教堂深处前进的脚步声。

接下来是贝莱克的说话声,我看不见他的位置,但应该离阿尔诺不远。

“我真该把你留在巴士底狱的,”潮湿的石头吸走了一部分声音,让他的话声近乎耳语,“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相信过我们的信条?还是说你从最开始就是个忠于圣殿骑士团的叛徒?”

他在嘲弄阿尔诺。在阴影里嘲弄着他。

“我们没必要走到这一步的,贝莱克!”阿尔诺说着,扫视周围,眯起眼睛看着昏暗的凹室和壁龛。

回答声再次传来,这次仍旧难以判明方位。他的声音就像是从教堂的石壁里传出来的那样。

“这是你逼我的。要是你明白点事理,我们早就让兄弟会进入两百年来最繁盛的时代了。”

阿尔诺摇摇头,用充满讽刺的语气说:“是啊,杀光所有跟你意见不合的人,再在废墟上重建兄弟会——这就是你所谓的繁盛。”

我听到前方传来一个声音,然后比阿尔诺早了一秒看到贝莱克。

“当心!”我大喊道。那位老刺客冲出阴影,袖剑向前刺去。

阿尔诺转过身,随即向侧面跃去,避开了贝莱克的攻势。他迅速起身,做好迎击的准备,在那个瞬间,两位刺客就这样对峙着。他们的身上满是鲜血和搏斗留下的瘀伤,长袍破破烂烂,某些部位几乎撕得粉碎,但这两人仍旧充满斗志。他们都认定,一切必须在此时此地了结。

贝莱克所在的位置能看到铁门边的我。我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后又看回阿尔诺。

“噢,”他的语气洋溢着嘲弄和讥讽,“我总算明白最根本的原因了。毒害你的不是米拉波。是她。”

贝莱克和阿尔诺建立了某种纽带,但他并不知道我和他的学生早在这之前就已经相识相知。正因如此,我才相信阿尔诺。

“贝莱克……”阿尔诺用警告的口气说。

“米拉波已经死了。只要再解决她,这些疯狂就可以画上句号了。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

他是打算杀了我么?还是想杀阿尔诺?或者杀死我们两个?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教堂里再次传来金铁交击之声,他们袖剑交击,跳起了致命的舞步。韦瑟罗尔先生多年前的教导的确不假:大多数剑客之间的比拼都会在最初几秒内决出胜负。只是这两人并非“大多数剑客”。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刺客。是老师和学生。搏斗继续下去,钢铁与钢铁碰撞,长袍随着他们攻击和防守、劈砍和招架、闪躲与扭身的动作飘荡;搏斗继续下去,直到两人都被疲惫压弯了腰。最后阿尔诺聚集起残存的全部力量,伴随着一声挑衅的怒吼,终于将袖剑刺进了他的导师的腹部。

贝莱克终于倒向教堂的地面,双手捂住腹部。他看向阿尔诺。“动手吧,”濒死的他恳求道,“如果你还有一丝一毫的信念,而不只是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懦夫,你就应该立刻杀了我。因为我不会停手。我会杀死她。为了拯救兄弟会,我会让巴黎熊熊燃烧。”

“我知道。”阿尔诺说着,给了他解脱。

阿尔诺后来把他看到的景象告诉了我。在杀死贝莱克的时候,他看到了某种幻景——说这话的时候,他瞥了我一眼,仿佛在确认我有没有把他的话当真。这时我想起了父亲对阿尔诺的评价:他相信阿尔诺拥有某些特殊的、甚至是不太……寻常的天赋。

现在我亲眼见识到了。在那个幻景里,阿尔诺看到了两个人——一个穿着刺客长袍,另一个是个魁梧的圣殿骑士——他们正在街上搏斗。圣殿骑士眼看就要胜利的时候,第二个刺客加入了战局,随后杀死了他。

前一个刺客是夏尔·多里安,阿尔诺的父亲。第二个就是贝莱克。

贝莱克救了他父亲的命。所以在巴士底狱里,贝莱克认出了阿尔诺带着的那块怀表,从而猜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阿尔诺看到的还有另一幕景象,应该是来自另一场杀戮。他看到的画面里有米拉波和贝莱克,而米拉波对贝莱克说:“埃莉斯·德·拉·塞尔将来会当上大团长。让她欠我们人情大有好处。”

贝莱克答道:“还有个更好的选择:在她构成真正的威胁前杀死她。”

“你的门徒愿意为她担保,”米拉波说,“你不相信他么?”

“我愿意把性命交给他,”贝莱克说,“但我不相信那女孩。看来我无论如何都没法说服你了?”

“恐怕是的。”

于是贝莱克杀死了那位刺客大师。阿尔诺说他的导师脸上没有任何喜悦,也没有马基雅维利式的满足感。在贝莱克看来,这是必要的恶行,而他喜欢与否并不重要。贝莱克将毒液滴进酒杯,递给了米拉波。“祝健康。”

讽刺的是,他们本该为彼此的健康祝酒才对。等米拉波死后,贝莱克放下那只圣殿骑士胸针,走出门去。就在不久后,我走进了房间。

我们找到了凶手,而我也避免了充当替罪羊的下场。但我做的这些能让他们认同我么?恐怕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