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茵抬眸,却恨恨看着宁听岳。
周拂菱剥着手中的板栗,见那眼神,手一哆嗦,板栗差点落下去,她忙让腕足帮她接住。
嘎嘣嘎嘣,腕足的吸盘吞了板栗,吃得嘎嘎香。
宁听岳低头,叹了口气:“你竟然还活着,茵儿。”
“爹爹想你了。”
……
贺茵好恨,贺茵真的好恨!
在来的路上,她全身骨头仿若都被打断了一般,剧痛撕裂心扉,差一点,再差一点,她就能揭露眼前人的真面目!
贺茵气得要吐血。
而实际上,贺茵的真名,为宁茵。
她的真实身份,是宁听跃和康荒村村女宋兰柔之女。
贺茵在很小的时候,便知道父亲是惊才绝艳的修仙之人,可谓万里挑一,众人为他是瞻。
贺茵的爷爷奶奶也都是村中的人,娘是十里八乡最温柔、最厉害的绣娘。
但那会儿,贺茵很少看见爹,娘总是在夜里哭,贺茵问为什么,娘说没什么,说爹爹去仙门修行了,不知如何,等回来了就好。
但贺茵知道,娘因为丧母丧父,总是被奶奶指着鼻子骂。
奶奶一天到晚逼娘做绣活,卖的钱奶奶全拿走,还说她们俩拖累了爹。
有一天,娘却死了。
隔壁有点势利,但最疼爱她、爱庇护她的贺媒婆也死了。
还有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也全部被烧死。
贺茵在那天,喝了假死药躲在废墟下,看到了一个很漂亮的仙子,出现在了康荒村中,她一脚踩住了奄奄一息的娘的手。
“你拖累听跃了。”她拿起钢梳,剐了娘的脸,还观察父亲的脸色。
父亲冷淡地望着远方的火,那烧死了他的父母,但他没有哀色,反而眼中一派冰冷。
最后看向地上的妻子,他温声道:“承寒,我来动手罢。”
“你舍得?”那仙子眼带讥诮地看着爹。
“我恨这里的每一个人!”爹却淡淡说,“他们无不虐待我,试图将我折翼,将我困于井底!”
“承寒,是你带我出来!今夜之后,我便忘了这里!”
贺茵听得惊呆了。她知道爷爷奶奶是曾叱骂爹,要爹时不时拿钱回来,但不是娘做绣功换钱给的么?娘的眼睛都要做瞎了。
娘何曾欺凌、虐待过爹呢?
不过是爹回来时,抱怨过自己几句苦,爹都置若罔闻。
那一日,贺茵亲眼看见了,康荒村每一人惨死,多年以后回来,这里化为了妖地,是怨灵的聚集之处,一切却都在正道的光辉中烟消云散。
而宁听跃,这个一跃入龙门、站到了顶端的人,今日因为她那耳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伤口,抓到了她。
“这就是你的计划?”宁听跃冷淡地看着贺茵,手中捏了枚幻珠,“请花灵山的花家兄妹帮你去康荒斋寻找贺媒婆的鬼灵得到口供,那是我曾收买她诬陷你娘的证据,再观察何时出妖灾,引得你们少掌门帮你清洗痕迹。你隐身得真好啊。”
“……”贺茵的牙都在颤抖,奈何全身是伤,动弹不得。
而眼前的宁听跃已经变了,不再是她幼时一身布衣,坐在窗边抄经书,听娘喊他帮拿一下扫帚便不耐烦的爹,而是一身鹤衣、霁月光风、气势凌人的掌门。
他负手而立,眼中散出讥诮:“万山宴,人多,打算和花月兮合映幻珠为一,在众目睽睽放出这证据,是么?”
“但我告诉你,茵儿。”他低声说,“哪怕你今日不失误,我不找到你,你也不会成功的。”
“人力量越小时,做得越多,失去得越多。”
贺茵却“呸”了声,几乎是在悲鸣:“宁听跃,你忘恩负义,薄幸无情!总有一日,你必遭天谴,死无全尸!”
啪!贺茵惨叫一声,她脸上突然被划出一道见骨深痕。
出手的自然是宁听跃,但他显然并不愤怒,不过居高临下地望着贺茵道:“我已经告诉你了,你的话毫无用处。”
“看看,骂人的是你,愤怒的是你,最后受伤,无力摆脱困境的,也是你。”
贺茵痛得全身颤抖,双手也被缚,动弹不得。
她的确痛恨自己,痛恨自己没有弑父的力量。
她恨不得有人替自己弑父!
她永远为那人肝脑涂地。
但没用了,一切都没用了。
贺茵盯着宁听跃手上的神器——“引血罗”,牙都险些咬碎。
引血罗,可查人血脉,定人血踪。
但她知道宁听跃一直在借此查她。贺茵早有准备,封印了血脉。
但今日,却不知为何,她竟在万山宴时,意外受了伤!
贺茵流泪,不想,她的脸突然被云宁宗之人扳起来,宁听跃对她微笑:
“对了,茵儿,我今日请你来。还有一事想问,你的好朋友,周拂菱在何处?”
“先前我也试图在她身上下了定踪诀。但须清宁防得太厉害,我天上的定踪阵眼被他的凤凰毁去了。但我知,她正是朝着青秀山的方向去……她去了哪里?昆流山?莫卢山……还是毓苗山?”
贺茵浑身一颤,但突然咬紧牙关,一句不说。
她很快刑罚加身,但她一个字都没吐。
“……”周拂菱本在吃栗子,这时,突然没了胃口。
她皱起眉头。
……为什么不说?
……贺茵没什么不说呢?
她和她之间又没什么真的利益关系。按照母亲教的,只有面对利益和死亡威胁,才能让人对他人的事守口如瓶。
贺茵傻呢?
周拂菱歪起头,瞳仁逐渐涌起了浑重的乌黑。
地面倏然震颤。
宁听跃似担心有异,来回张望,终是不打算浪费时间,按住了贺茵的肩膀:“勘神。”
勘神。
便是高阶修士直接进入低阶修士的识海,粗暴地寻找答案,剿杀其神识。
弊端呢,自然是使用者也要耗费一定灵力,宁听跃原本不打算亲自费神,但想了想,也不打算耽误了。
宁听跃为一品巅峰修为,修为甚至高须清宁三小境,对上也不怕。
贺茵不敌,垮下肩膀,神识被击破了。
“北……凡……苗山……”
她像是不受控制,说出了这几个字,便想咬舌,但是被宁听跃止住了,泪水不住流下。
宁听跃冷笑一声:“好,就往北,走北边的通天道追赶。不错。须清宁,也算是为周拂菱选了一个好去处。”
贺茵痛苦咬唇,下一瞬,似疼痛难支,她昏过去了。这也是勘神弊端之一,不可再多问。
宁听跃冷眼唤来二座驾,皆是四只朱雀所拉的巨车,金壁银绦,气岸遥凌。
贺茵被放上后一辆,宁听跃旋即上了另一辆,都往东方驶去。
仙座踏云,速度极快,宁听跃试图在路上拦住周拂菱,设计抓住她,也不知追不追得上。
他也不算很在意,只不过拦路更方便,她进了毓灵山,也不是毫无办法,散布一些须清宁的假消息出去,这没见过世面的单纯孤女自会关心则乱,落入陷阱之中。
宁听跃如是想着,不多时,宁听跃便见下方山谷云雾弥漫,他双目散出金光,正施展“天目寻踪”之法,看见一道光影穿梭雾中疾行,影影绰绰,似是苗家的马车。
宁听跃冷哼一声,便踏剑而去。
下方,雾气如同白练,山石如叠珠,竟是接近青秀山,地形便变得十分的古怪混乱。
宁听跃知道此处,不少四五品的修士都常在这里迷路。高阶修士常带弟子来此处修习定踪。
宁听跃再见前方,是一个大结界,他知道这结界,是吞妖结界,但和他现在做的事没关系,他也没多看。
远方再次传来马车之声,宁听跃踏剑而去。
一声龙吟,剑招狠辣急出,长风利啸之下,只听远方一声惨呼,似是什么被打中了。
宁听跃冷笑。
不打算浪费什么时间,他打算直接拎着人就走,其他人废了便是。
然而,他再往前去,却见白雾之中,阴气散布。
再走十步,那青翠的树枝蔓延而下,长着有一颗颗的人首一般大的红卵,滴答滴答,如鲜艳的石榴般,如火红的宝石般,熠熠生辉。
滴答。
滴答。
滴答。
滴答。
远方似有水声,也似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爬在地上,正朝他缓慢而来。
宁听跃本是不耐,已做好勾起周拂菱就走的准备,此时,却突然立住。
太阳么?
他看着那树枝上的红果,皱起眉头。
却突然晃了晃眼。
卵……
卵!
而这时,贺茵要是在,恐怕会目瞪口呆。
那从她出生起就云淡风轻,一副高人姿态的劣父,此时脸上,平静正寸寸破裂。
而那一剑剑刺死她娘、烧死全家、生剐邻里也毫无负罪感、毫不担忧的劣父,此时竟目眦尽裂。
他的眼中一寸寸地爬上恐惧。
若是贺茵在,怎么也要弄明白——
宁听跃是看到了什么?
可惜她不在。
而她也想不到,对面正坐着她的“柔弱”朋友——
巨树之上,宁听跃苦苦寻找的周拂菱,坐在树枝上,摇晃着双脚。
她的轻纱绿裙落下,似和树藤连成了一片,她睁着一对乌黑的眼睛,正对宁听跃天真地微笑: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