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掌门,怎么了?”
须清宁蹙眉,想说一二,描述一番那诡谲声音,然而,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像是被什么上了禁制。
他警惕抬眸。
前方倏然一阵地动山摇,随着一阵怪响响起,那识海中的声音也陡然消失,像是被什么撕碎了。
须清宁沉眸,别无他法,稳住神息,让众人先撤。
怪烟迢递,暗沙奔流,周拂菱双目圆睁。
之间那引蠹烟爬入步道,石洞深处,传来了那可引发情毒的妖怪的嘶鸣。
但这烟根本不是她放的。
周拂菱急急朝前,却见一群红衣金扣的修士,提刀负剑,以雾掩形,似在着急忙慌地寻找什么。
宁家人。
周拂菱蹙眉。
她不喜欢云宁宗的人。
只见那群人里,其中一人,正是昨日在山门作怪的宁承松长老;
走在最前面的,却是一位女人,她姿容明媚,丹凤眼,月棱眉,昂首挺胸,身穿火红罗裙,好不英气耀眼。
周拂菱认识她,这是宁朝雪。
云宁宗掌门独女,也被称为“丹火仙子”。
周拂菱不喜欢宁朝雪,因为宁朝雪第一次见她时,便横着一对眼,无视她的问好,随后对着须清宁,倒是和颜悦色,发出了轻盈的笑:
“清宁哥哥,你挑人侍奉,还是挑上得了台面的人好些,不当把无品之人放在身边……”
须清宁当时对宁朝雪寒声说:
“哦。丹火仙子,我看此处最欠品学之人是你。”
这件事后,宁朝雪行事更为跋扈,但似是她父母拦着她,这几年不让她来天霁门,不然不知道还会出什么事。
此时,宁朝雪盛气凌人地走在前面,宁长老小心翼翼地在后面跟着,却盯着宁朝雪手里的烟皱眉,像是十分苦恼:
“大小姐,宗主说了,我们是来寻找那一月前在康荒斋作乱之人的踪迹的……一定要查出是谁,也要带回证据。但是,您何必非要挑着那须清宁也在的时候来?还要放这‘引蠹烟’……”
“我要放,自然是要逼他出来。”宁朝雪手叉腰,眉心火丹明盛,“清宁哥哥他敬酒不吃吃罚酒,就不要怪我用这样的手段。”
宁长老一副差点闭气的模样,手捂住胸口,暗暗揉了下,小声说:“但宗主交代的事,要我们查的东西,还是得查,若是不成……”
“宁承松,你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宁朝雪回首,却猛地打断他,“你敢不敬我?!你再不跟上,助我去拿下须清宁,我回去便告诉爹娘,你和宁承珊暗中勾结!”
“宁承珊”这个名字,像是有魔咒一样,宁承松长老脸色大变,一片晦色,苦笑道,“大小姐,您在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别忘了,你是我的老师,你该先听我的。”
宁朝雪横冲直撞,像是不想再和宁承松废话,拿起那点燃的引蠹烟,便放出数张金符浮空,窜向条条步道,一看就是要去找须清宁的。
周拂菱皱眉。她和宁朝雪竟想了一样的法子。她总觉得宁朝雪会坏事。
而宁朝雪为二品之身,功法大多数时刻都可傲视天下,她的引蠹烟和金符,引得洞中一阵动荡。
“大小姐,您慢些,勿要破了此处的定妖象数!”
然而,宁朝雪霸道惯了,哪里会在意什么定妖不定妖?又不是派给她的宗门任务。
宁朝雪再放金符,忽听轰隆巨响。
只见巨石崩塌,血烟喷散,数道鬼念,倏在声声阵法相合声中,猛地冲向了宁朝雪!
宁朝雪睁眸。
那鬼念凶戾无穷,竟是要把她吞没,千钧一发之际,宁朝雪甩出长鞭,大喊:“你们,还不快跳下来!”
她竟是长鞭卷住宁承松身后的云宁宗弟子,以迅雷之速,将他们生生拖到她身下。
在众人的诧异中,宁承松的黯败眼色中,鬼念生生咬住弟子们,在惨叫声中,在弟子们散出的仙息,为宁朝雪将他们的血凝成逃脱之梯。
而一道阵法,倏又盖下,那被宁朝雪拖到脚下的弟子,像是被什么困住,拖到了黑暗中,宁朝雪竟是危急之际,将将爬出来。
宁承松也是这才回神,跑过去要扶住她,颤巍巍喊了声“大小姐”,宁朝雪的手臂、小腿却都留下了狰狞伤痕,她狠狠地把鞭子甩在地上,嘶吼道:“须清宁!你为何如此待我!”
周拂菱凝眉,抬眸。
刚刚的鬼念的确凶猛,但后来的阵法,是仙法。足以把人和鬼念分开,但又能把人困在一处幽空。
这阵法,怎么有点……眼熟?
周拂菱这才想起来,曾经,大概是一年前,她在须清宁的书房,□□法金书里,见过这个阵法。
那会儿,他们关系还没僵,她支颐问他:“师兄,这是做什么的?”
须清宁淡声道:“对付那些爱欺人诳人之辈的。”
当时,须清宁还非要她把《阵法精要》拿来,带她画。
“师兄,我不会修行。我不想学。”周拂菱其实会,但她和须清宁修得不是一道,精研无用。
须清宁不满地扣桌,冷冷蹙眉:“若是你有一天会了呢?”
周拂菱回了神。
她沉眸盯着宁朝雪,若是她这就出去和宁朝雪打上照面,能把须清宁逼出来么?他在这里下狠手暗算宁朝雪,是发生了什么?
毕竟,按照周拂菱对仙门局势的了解,天霁和云宁两个门派是有矛盾,但关系没有到要撕破脸下狠手的地步,特别是天霁对云宁。
周拂菱身旁的雾气渐渐散开。
是她消去了食阴雾。
她腰间挂着的金符光芒闪烁,这是足以抵挡三品攻击的护符,也可以为她平安进入康荒斋提供理由。
周拂菱朝前走了一步,她的手却突然被另一只冰冷的手箍住。
只闻一阵孤冷梅香,周拂菱抬眸,正对上须清宁的眼。
他凤眸生寒,脸色如纸,正瞪着她。
他一把拉走她。
身后,阵法造怪声,巨石震嗡颤,周拂菱被须清宁拉着,拽去了一个穴室。
只见须清宁一身雪衣,头悬幕篱,冷淡清雅,气寒如霜,把她丢到了一块石头上。
而后,他手握“长明”,剑气砭人肌骨,散向四周形成护界,才回首无声望她,紧抿薄唇。
须清宁的灵台尚清明,宁家的事没有做成……周拂菱却还在暗暗观察须清宁的状态。
她又往下望。
然而,须清宁的手指,却异常冰凉……那狰狞的旧伤,那暗处的灵气竟成浊势,是心散之状。
修道一途,心为神识之源,心散,便是神识受了伤。
怎么回事?
须清宁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转瞬负手。
而后,他目光却生寒,声音也极冷:“你当真厉害,周拂菱。”
“……”周拂菱扭开头,双手抱在胸前,没说话。她知道这时不说话最好。
不过她垂下的眼眸,却生出几分倔强。
而她这样,像是让须清宁更生气了,他冷漠地注视着她,突然张开手,隔空捏了道诀,下了她腰间的护符。
周拂菱蹙眉。
此符青底金字,这是须清宁亡母留下的符咒,名为“护生符”。她救下他时,他刚刚恢复灵力,便报恩给了她此符。
周拂菱不满地说:
“你这是要收回去吗?”
须清宁冷冷瞟她一眼。
周拂菱腰上旋即出现了新的青符,是新画好的“护生符”,符画更为精巧,但周拂菱捏上新符,试着扯了扯,却发现取不下来。
周拂菱再一看,好啊,这符上多了几笔!能对她定踪和布下禁制!
她脸色顿时不太好看,又尝试拉扯一番,随后对须清宁皱起眉头:
“我扯不下来。”
须清宁:“是扯不下来。”
“为什么?”
“为了监视你,周拂菱。”他冷冷道。
“……”周拂菱猛地抬眸,须清宁却“嗖”地一声把长明剑入鞘,递到她面前,面色寒冷,是在令她牵着剑随他出去。
周拂菱一把推开剑:“师兄,你知道我最不喜欢被你全盘安排。你快把这符解开。我不喜欢被监视。”
须清宁也回首,默了默,才重复:“你不喜欢被我安排?”
“是。”
“所以,你的意思是,喜欢自己安排自己?”
“是啊。”周拂菱手叉腰。
她是在算计须清宁和自己结侣。也因为一些不可逆的原因,她只能选择他。但不代表她要惯他这些臭毛病。
她昂首,和须清宁对视,须清宁的眼中却浮现一种带着淡讽的冷傲。
他经常有这种神态。
周拂菱不喜欢须清宁这种傲慢,每次看见,都有种让她想削去的冲动。
因此,她迎视着须清宁,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哪怕,她知道他这眼神出现,是说不出什么好话了。
果然,须清宁冷笑了一声,眼中却无笑意:“所以,你自己安排自己的表现,就是以无品之身,闯入这坤级妖地。”
须清宁如今是从一品,又是一派少主,哪怕收敛神息,也气势迫人。
他靠近她,目光生寒,一词一顿道,“周、拂、菱,我看,你是想结侣——”
“想到把脑子都丢了。”
周拂菱抿唇。
她知道须清宁的嘴一向很气人,从他们少时一面之缘时她就知道这一点。
他说话,不是刺人,就是在嘴硬,说点好话,大概率是为了形势压着性子骗人。
周拂菱死死瞪着须清宁。
须清宁说完,又垂眸,暗暗抿唇,似在思忖和懊恼什么。
他又把剑鞘横到她的身前,语气温和了些:“先走,出去再说。”
周拂菱却站起来,说:“我丢脑子?师兄,是你先不告而别,是你先突然冷落我。不过是我问了你一声是否结侣,你就对我避之不及,躲了整整十日!”
“我之后,便是找你也找不到,找到也要隔人传话,上次凤车见了,你待我客气得如待外宗来的门客,说几句话就打发我。你对我如此不满,不如把我赶出冰鉴峰,断绝师兄妹关系,不是更好吗?”
“你说什么?”须清宁却猛地抬眸,目光也生寒,“第一,我离开冰鉴峰,只有九日。”
“第二,你我先前关系明明如此稳定,你倏然说出那般惊人话语,还不准我躲开思忖一二?!”
周拂菱生得柔美,此时听见须清宁这样的话语,杏眸盈上雾,竟是楚楚可怜。
须清宁望了她一眼,别开头,垂眸,没再看她,睫毛微动,“你当时的话,着实也不冷静。我希望通过分开,你能清醒一些。你不过是被宁朝雪之流刺激了。”
“我也应该告诉过你……我对父亲和况允初发过誓,不结侣。”
周拂菱:“你说的是不和你继母况允初那样的凡族人结侣,不是不和仙族人结侣。但这种誓言本身就很不合理,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须清宁无声地瞪着她,双眸生寒光,眼尾却染上棠色。
周拂菱却用目光暗暗描摹须清宁的脸。
清冷俊绝,如玉树琼枝。
这时,她的目光好像成了画笔,她不止描摹他的轮廓,却还有他的情绪,他的想法,以及他带给她的感受。
而每次这么做,周拂菱都突然感觉,她仿佛和身边的一切脱离,化为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这是很空的感觉。
她经常有这经历,小时候就是,她经常这样描摹她的家人,揣度他们的话和想法,却感觉自己和他们脱了节。
那时,父母告诉她:
“孩子,作为一个小姑娘,你人生最重要的事,有三件:
第一件,是获得力量,杀死所有反对你和你家人的人;
第二件事,爱你的家人,忠于家人;
第三件事,找到一个心仪的男子,和他相爱,组建家庭。”
他们也给她看了许多话本,赞颂那些拥有幸福快乐结局的故事。
如《墙头马上》《牛郎织女》《田螺姑娘》等等。
周拂菱印象里,那些话本里 ,讲述的都是女子和男子相爱后,付出一切,最后获得赞誉、赢得爱她的丈夫和听话的孩子,美满一生的故事。
因此,周拂菱尝试做过第三件事,对须清宁也尝试过,但每次她尝试,都会产生一种无比别扭的感觉。
因为,她面对一个长相、气质在她喜欢范畴的男子时,她想做的不是付出,而是会生出暴戾的控制欲,筑牢的冲动感。
对这么一个人,她只想筑成牢笼,把他困在里面。她却也无法生出太多真实的情感冲动,每次尝试,换得的只有几分茫然。
她喜欢站在牢笼外,默默地观察这个人。
周拂菱这时,心里又生出了那暴戾的控制冲动,汹涌难抑。
她却垂下眸。
她记得母亲也说过,在一切尘埃未定时,不要轻易展现恶意,要温柔,要顺从。
她也从那位母亲身上学到,要隐匿锋芒,韬光养晦,不要轻易对人致命一击,会暴露自己。
所以,周拂菱饶是产生了这种感觉,也低下头,做出了相反的反应,她哭了。
她低头,眼泪淌过脸。她本就生得清丽姣美,这会儿清泪落下,梨花带雨,显得十分委屈。
须清宁蓦地愣住了。
他像是不知所措,张了张唇。
手指张合,向她走近一步,却是不知说什么。
却忽见上方山石再次抖动。
轰隆——
一声巨响,似是有什么在朝他们倾轧而来。
周拂菱还没动,须清宁却猛地抱住她,把她丢到背上。
“长明”剑出,以剑气化为护阵,稳固住她的身子,须清宁身法疾动,冷着脸带她朝康荒斋外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