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撼柳枝的风”的最后一段旋律颤抖着,几乎已经无法分辨,但总算是仁慈地结束了。麦特放下汤姆的金银长笛,兰德也从耳朵上放下双手。他们身旁,一名在甲板上整理缆绳的水手重重地吁了口气。片刻之间,这里只剩下波浪拍击船壳的声音,船桨有节律的嘎吱声和偶尔风吹过紧绷的索具时发出的嗡嗡声。劲风一直从喷沫号的船头吹来,无用的船帆都已经被卷起来了。
“我想我应该谢谢你。”汤姆·梅里林喃喃地说道,“你让我知道那句老话是多么真实——不管你怎么教,猪永远不会吹长笛。”那名水手大笑起来,麦特举起长笛,仿佛要把它丢向汤姆,汤姆灵巧地将那件乐器从麦特的手上拿下来,放进硬皮匣里。“我本来以为所有牧羊人和羊群在一起时都会吹吹长笛或短笛,现在我还知道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兰德才是牧羊人,”麦特嘟囔着,“吹短笛的是他,不是我。”
“是的,不错,他是有一些天赋。也许我们最好还是在杂耍上努力些,男孩,至少你在这方面表现出了一些天分。”
“汤姆,”兰德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努力教我们。”他瞥了那名水手一眼,压低声音,“毕竟我们并不真的想要成为走唱人,这么做只是为了我们在找到沐瑞和其他人之前掩饰身份。”
汤姆拉了一下胡梢,似乎在端详膝上长笛匣平滑的深棕色皮纹,“如果你们找不到他们呢,男孩?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们还活着。”
“他们还活着。”兰德坚定地说,他转头看着麦特寻求支持,但麦特的眼眉几乎和鼻梁拧在了一起,嘴唇抿成一道细线,眼睛紧盯着甲板。“好了,说吧!”兰德对麦特说,“只是吹不了长笛不会把你逼成这样,我也还吹不好。再说你以前从没想要吹过长笛。”
麦特抬起头,仍然紧皱着双眉。“如果他们都死了呢?”他轻声说,“我们必须接受事实,对不对?”
就在这时候,船头的瞭望员喊道,“白桥!白桥就在前面!”
过了好一会儿,兰德仍然不愿相信麦特会如此轻易说出这样的话。兰德在一群为了准备靠岸而忙碌的水手中盯着自己的朋友。麦特也在瞪着他,同时紧缩肩膀。有太多话兰德想说,但他不知道该如何把它们组织成辞句。他们一定要相信其他人还活着。一定要。为什么?一个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难道这真的会像汤姆讲的那些故事一样吗?英雄们找到宝藏,击败恶棍,继续快乐地生活着?汤姆的故事并不全都是这样结尾的。有时候甚至英雄也会死。你是个英雄吗,兰德·亚瑟?你是英雄吗,牧羊人?
突然间,麦特红着脸将目光转向一旁。兰德甩掉这些想法,跳起身,挤过喧闹的人群向船栏走去。麦特缓步跟在他身后,甚至没注意躲开不小心和他撞在一起的船员。
人们在船上奔忙着,无数光脚板拍击着甲板,他们拉起缆绳,系紧一些绳索,解开另一些。许多人从船舱里抬出好几只大油布袋,里面的羊毛几乎要把这些袋子撑破了,另一些人抬上来一卷卷像兰德手腕一样粗的缆绳。尽管每个人的行动都很迅速,但甲板上的一切工作都显得有条不紊,似乎他们已经这样做过上千次了。多蒙船长来回巡视着,不停大声喊出命令,并责骂着那些他认为速度不够快的人。
兰德一直望着船头的方向。他们绕过亚林河上的一个小弯角,白桥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他以前在歌曲、故事和卖货郎们的传说中就听说过这座桥,现在他真的能亲眼见到这个奇迹了。
白桥呈拱形高耸在宽阔的水面上,比喷沫号的主桅高出一倍多,它在阳光中通体闪烁着乳白色的光彩,仿佛它本身就是能发光的光源。细长的桥墩立在急流中,显得那样脆弱,根本不可能支撑起如此宏伟沉重的桥梁。它看起来是完整的一体,没有任何接缝,仿佛是一个巨人用一整块巨岩雕刻、打磨出这座桥。宽阔的桥梁以轻盈优雅的姿态跨过河面,让欣赏它的人甚至会忘记它的巨大。而坐落在河东岸桥头的白桥镇与之相比显得矮小乏味——虽然白桥镇实际上比伊蒙村要大上许多。那些砖石结构的房子就像塔伦渡口的那么高大,木板码头如同手指般伸在河面上,小艇密布在亚林河的河面上,渔夫们不时将渔网拉起。白桥屹立于这一切之上,熠熠生辉。
“它看起来就像是玻璃做的。”兰德自言自语地说。
贝尔船长停在他身后,将拇指插在皮带里,“不是,小子。不管它是什么,它并不是玻璃。无论下多大的雨,走在上面也不会打滑。即使是最强壮的手臂和最锋利的凿子也无法在上面弄出一道刻痕。”
“一座传说纪元的遗迹,”汤姆说,“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船长沉着脸哼了一声,“也许吧!但现在还很有用,也许是其他什么人建造了它。运气啊,它不一定是两仪师的作品,它也不一定有那么古老。认真点,你这个该死的傻瓜!”他说完就匆匆走下了甲板。
兰德用更加好奇的眼光望着那座桥。传说纪元的遗迹。也许真的是两仪师建造的,所以贝尔船长对这座桥才会有那样的感觉,虽然他总是对世界上的各种奇迹和异象津津乐道。两仪师的作品。听说是一回事,亲眼看见、亲手触摸到则是另一回事。你知道的,不是吗?剎那间,兰德觉得仿佛有一片影子漫过这座乳白色的建筑。他将视线移开,望向那些愈来愈近的码头,但那座桥仍然从他视野的角落中浮现出来。
“我们成功了,汤姆。”他强迫自己笑了笑,“没有发生哗变。”
走唱人只是用鼻息吹了一下胡子。旁边两名正在整理缆绳的水手用犀利的目光瞥了兰德一眼,然后又飞快地弯下腰继续去工作了。兰德止住笑,在继续靠近白桥的过程中竭力不再去看那两名水手。
喷沫号以一个平滑的曲线靠在第一座码头旁,这座码头是用原木在涂满柏油的桩基上铺成的。桨手们最后将桨叶倒推向船头,让船停了下来。当船桨被抽回时,水手们把缆绳扔给码头上的工人,他们立刻卖力地将缆绳系紧在码头上。另一些水手纷纷将塞满羊毛的油布袋垂到船侧,以免船壳在码头的桩基上撞伤。
还没等这艘船在码头上停稳,几辆马车已经出现在码头末端,高大的马车漆成闪亮的黑色,每辆马车的车门上都用金色或红色漆着由大写字母组成的名字。步桥搭好之后,坐在马车里的人立刻就走了上来。他们都是些脸蛋光滑的人,穿着天鹅绒长外衣、丝绸镶边的斗篷和软布鞋。他们的身后都跟着一名衣着普通的仆人,为他们提着铁箍的钱箱。
他们朝贝尔船长走来,而船长的一声大吼把他们挂在脸上的微笑都吹走了。“你!”他用一根粗大的手指指着那些人的背后——佛鲁蓝·盖博正鬼鬼祟祟地躲在船的另一头。佛鲁蓝前额上被兰德踩出来的瘀伤已经褪掉了,但他仍然会不时摸一下那里,好像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个仇怨。“别想在我的船上继续一边站岗一边睡觉了!如果我有办法,我不会让你在任何一艘船上再这么做!现在选择吧——或者是码头,或者是河水,但现在从我的船上滚出去!”
佛鲁蓝蜷起身子,但他的眼睛对兰德和他的朋友闪烁着恨意,瞪着兰德时,那双眼睛里更是充满了怨毒。这个枯瘦的男人在甲板上望了一圈,想要寻求支持,但他显然没看到什么希望。船员们逐一从工作的地方站起身,冷冷地回瞪着他。佛鲁蓝的身子仿佛是小了一圈,但很快地,他用更加狠毒的目光回瞪着所有人,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朝甲板下的船舱走去。贝尔派了两个人盯着他,防止他搞鬼,最后又骂了一句,就把这个人抛在脑后了。随后船长又转向那些乘马车来的商人,那些商人们立刻重拾起笑容,向船长鞠躬行礼,仿佛刚才的事完全没发生过一样。
汤姆说了句话,麦特和兰德开始收拾行李,实际上,他们除了身上的衣服之外,也没太多东西。兰德背起毯子卷和鞍囊,他将父亲的剑在手中握了一会儿,思念之情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怀疑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谭姆了。还有家乡呢?家乡。还是在逃亡中度过你的余生吧!逃亡并畏惧着你的梦。兰德颤抖着叹息一声,将剑带挂在外衣外面的腰上。
佛鲁蓝回到甲板上,后面还跟着那两名监视他的水手。他的眼睛直瞪着前方,但兰德仍然能感觉到他的恨意。佛鲁蓝挺直了后背,阴沉着脸,双腿僵硬地走下步桥,粗暴地推开码头上挡路的行人。没过多久,他就消失在那些商人马车的后面。
码头上有许多人,从衣着上看来,他们之中有工人、织网的渔夫,还有一些镇民来看今年第一艘从沙戴亚到这里靠岸的船只。那些女孩之中并没有艾雯的身影,也没有任何长得像沐瑞、岚,或者是其他兰德想见到的人。
“也许他们没有到码头上来。”兰德说。
“也许,”汤姆答了一句,他将音乐匣小心地拴在背上,“你们两个要小心佛鲁蓝,如果有机会,他会制造麻烦的。我们要悄无声息地经过白桥,最好在我们离开五分钟后,这里就没人记得我们了。”
他们拉着不断被风吹起的斗篷,向步桥走去。麦特将弓挂在胸前,虽然已经在船上度过了好几天,仍然有一些水手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他。他们的弓比两河长弓要短得多。
贝尔船长离开那些商人,走到就要踏上步桥的汤姆面前。
“你要离开我们了?走唱人。我还是没办法说服你在我的船上继续旅程吗?我会一直行船到伊利安,那里的人对走唱人有相当正面的评价,世界上再没有其他地方能比那里更适合你展示技艺了。我可以让你在瑟分节之前到达那里。你知道那时在伊利安举行的走唱人大赛,朗诵狩猎号角史诗的胜利者能得到一百枚金币的奖赏。”
“是一笔很大的奖金,船长,”汤姆一边回答,一边优雅地鞠了个躬,用多彩斗篷舞出一个花式。“竞赛也很盛大,全世界的走唱人都会被吸引过去。但,”他话锋一转,“恐怕我们无法承受你所要求的船费。”
“啊,嗯,这个……”船长从外衣里掏出一只皮袋子,将它扔给汤姆,汤姆抓住它时,发出一阵叮当声响。“你们的费用都还给你们了,还多了一点,造成的损坏不像我预料的那么严重,而且你一路上也不断地在讲故事、弹竖琴。如果你留在船上一直到风暴海,我还会再给你这么多钱。我会让你在伊利安上岸,一名优秀的走唱人在那里能挣很多钱,即使那里还有不少竞争对手。”
汤姆犹豫着,掂量着那只钱袋,但兰德说道,“我们要在这里和朋友会面,船长,然后我们要一起去凯姆林。我们只能之后再去伊利安了。”
汤姆撇撇嘴,吹了一下长胡子,将钱袋塞进口袋里。“如果我们要找的人不在这里,也许可以再商量吧,船长。”
“好吧!”贝尔不高兴地说,“你可以再考虑一下。我没办法留下佛鲁蓝,好让其他船员能把火气发泄在他身上,这有点糟糕,但我是言而有信的人。我想现在我不能那样逼船员了,也许这要让我到达伊利安的时间延长两倍。嗯,也许那些兽魔人的目标真的是你们三个。”
兰德眨眨眼,但保持着沉默。麦特却没有这样谨慎。
“它们怎么可能不是在追我们?”麦特问,“它们在和我们寻找同一个宝藏。”
“也许吧!”船长嘟囔着,听口气,他并没有完全相信汤姆的故事。他用粗指头搔了搔胡子,然后指着汤姆放进衣袋里的钱袋说,“如果你回来继续为船员们疏解压力,我就给你这么多钱的两倍,考虑一下,我会在明天第一缕曙光出现的时候启航。”他转身朝商人们走过去,伸开双手,为了他的耽搁而向那些人道歉。
汤姆仍然在犹豫,但兰德不容分说便推着他走下甲板,走唱人则只是任由兰德推着。码头上的一些人看见汤姆的百衲斗篷后纷纷凑了过来,还有人高喊着问他会在哪里演出。还说什么悄无声息,不惹人注意!兰德不赞同地想。到日落时,全白桥镇的人都会知道来了名走唱人。他只是推着汤姆快步前行,汤姆则闷声不吭地随他走着,甚至一直没有要走慢一步,朝关注他的人群还一个礼。
马车夫们都坐在高高的马车位上,兴致勃勃地看着汤姆,但显然他们所在的位置让他们不能大喊大叫。兰德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他转上了从桥底穿过的沿河街道。
“我们需要找到沐瑞和其他人。”他说,“要快!我们应该想到要让汤姆换一件斗篷的。”
汤姆突然甩脱兰德,停住脚步。“一名旅店老板会知道他们是否在这里,或者是否从这里经过,只要他愿意告诉我们。旅店老板能听到各种闲话,如果他们不在这里……”他看着兰德和麦特,“我们必须谈谈,我们三个。”他将斗篷在脚踝处甩出个花式,离开河岸朝城里走去。兰德和麦特只能快步跟上。
那座让白桥镇因之而得名的乳白色大桥,无论是近看还是远观,都凌驾在这座城镇之上。但兰德走在这座城镇的街道中时,才发现这座城镇绝不比巴尔伦小,只是这里没有挤着那么多人。街上能看见几辆大车,拖车的有马、牛、驴子和人,载人的马车则完全看不到。可能只有商人们有足够的钱坐马车,而现在他们都到码头上去了。
街道两旁排列着各种各样的店铺,许多商贩坐在店铺外的货摊后面,招牌在风中来回摇摆。他们走过一名锔碗匠;一名裁缝正从店里抱出成捆的布料给他的客人挑选;一名鞋匠坐在店铺门口,敲打着一只靴子的后跟;一名磨刀匠在当街叫卖;小贩们捧着他们的托盘,托盘里放着为数不多的水果和蔬菜。但没有多少行人对他们有兴趣。出售食品的商店也只能摆出一些寒酸的货色。兰德记得在巴尔伦时就是这样,甚至就连鱼贩也只有几条小鱼可卖,这显然与河面上那么多渔船不成比例。现在的情况还算不上是饥荒,但所有人都明白,如果天气再没有什么变化,将来的日子会是怎样的情形。人们不是一脸忧愁,就仿佛是盯着远方某个看不见的东西,某个无法让人高兴的东西。
白桥一直通到城镇中心的方形大广场上,广场上的铺路石板已经因为许多世代的人踩车辗而严重磨损了。广场周围环绕着旅店和商铺,还有一些高大的红砖房屋上挂着招牌,画在招牌上的名字兰德在河边的那些马车上已经看见过了。汤姆似乎是随便选了一家旅店就走进去,挂在旅店门上的招牌在风中摆动着,上面的图案分为左右两半,一半画了一个背着包袱、大步前行的人,另一半画的是同一个人睡在枕头上。旅店的名字是“旅人宿处”。
大厅里,肥胖的旅店老板正从酒桶中倒啤酒出来,两名穿着粗布工人装的男人坐在靠里面的一张桌子旁,沉闷地盯着他们的酒杯。一行三人走进门时,只有旅店老板抬起了头。一堵齐肩高的墙将大厅分为前后两半,每一半都摆着桌子,并有一个噼啪作响的壁炉。兰德很想知道是不是每一名旅店老板都是这种胖嘟嘟又秃顶的样子。
汤姆愉快地揉搓着双手,和老板聊起了耽搁不去的寒冬,又要了香料葡萄酒,然后他低声说:“有什么地方能让我和我的朋友不受打扰?”
旅店老板朝那堵矮墙点了点头,“那后面就不错,或者你想租个房间?从船上下来的水手们总是喜欢和别的水手打架,所以我会把他们分开。”他说话时一直在看汤姆的斗篷。这时他歪过头,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你会留在这里吗?我们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走唱人来过了,如果能有些什么东西让我们暂时忘记眼前的这些事,我们绝不会亏待你。我甚至可以减少一些你们的住宿费和餐费。”
真是不惹人注意。兰德闷闷不乐地想着。
“你真是太好了!”汤姆边说边鞠了个躬,“也许我会接受你的好意,但现在,还请先让我们在比较私人的地方待一会儿。”
“我会给你拿酒来。我们这里会付给走唱人一个好价钱。”
靠墙的桌子全都空着,但汤姆选了个正中间的位置。“这样我们能看见所有可能在偷听我们说话的人。”他解释道,“你们听见那家伙说的是什么?他会减少我们的食宿费用,我怀疑他肚子里到底是怎么盘算的,任何诚实的旅店老板都会为走唱人免费提供房间、舞台和其他许多东西。”
这些空桌子没有太干净的,地板也好像有许多天没打扫了,兰德向周围扫了一眼,不禁皱起眉。艾威尔师傅即使生病卧床也绝不会让自己的旅店这么脏。“我们来这里不是只为了搜集信息吗?”
“为什么要选这里?”麦特问,“我们可以去找一家更干净的旅店。”
“就在这座大桥前面,”汤姆说,“是通往凯姆林的大道,任何经过白桥的人都会从这座广场上走过,除非他们一定要坐船过河。我们知道你们的朋友不会坐船。如果这里没有他们的讯息,他们就确实没来过。让我们进行谈话吧!一定要小心行事。”
就在这时,旅店老板出现了,他一手握着三只有凹痕损伤的锡镴酒杯,另一只手拿着毛巾在桌面上抹了抹,就把酒杯放下了,然后他接过汤姆的钱。“如果你们留在这里,你们就不必付酒钱了。这里的葡萄酒很好的。”
汤姆动动嘴角,算是一个微笑。“我会考虑的,老板,这里有什么讯息吗?我们前段时间一直在很偏僻的地方,很少听到什么讯息。”
“有大讯息,大讯息。”
旅店老板将毛巾搭在肩头,拉过一把椅子,将双臂撑在桌上,长长地吁了口气,开始感叹能坐下来是件多么舒服的事。他的名字是巴汀。一开始,他只是不停唠叨自己的两只脚,逐一数落它们的鸡眼和囊肿,抱怨每天要站那么长的时间,几乎让他都感觉不到这两只脚了。直到汤姆提到他刚才所说的大讯息,他几乎是毫无停顿地立刻又把话题转移到这上面。
巴汀所说的果然是大讯息。伪龙洛根从海丹向提尔进军,结果在卢加德附近的一场大战中被俘虏了。旅店老板问走唱人是否知道预言?汤姆点点头,老板便继续说了下去。南方的大路上挤满了行人,成千上万的人背着仅剩的一点财产,逃往各个方向。
“当然!”巴汀冷笑了两声,“没有人支持洛根。哦,不,现在你找不到几个人会承认他们追随过洛根了,他们只是寻找安全的庇护所、躲避灾祸的难民。”
两仪师当然参与了捉拿洛根的行动,巴汀在说到这个的时候向地板上啐了一口。当他说到两仪师们已经将那个伪龙带往北方的塔瓦隆时,又啐了一口。他说他自己是个正直的、受人尊敬的人,那些两仪师不该和他待在同一个世界里。她们应该返回生出她们的妖境去,把她们的塔瓦隆也一同带走。如果他有办法,他就绝不会靠近距离两仪师不到一千里的地方。他听说那些两仪师会在每一个村子和城镇停留,展示她们俘获的洛根,让人们知道伪龙已经被捉获,世界重新获得了安全。如果这样的展示来到白桥镇,他倒是很想去看看,即使这意味着要靠近两仪师。他甚至有点想要去凯姆林,因为那里会有一场盛大的凯旋式。
“她们要把他带到那里去,摩格丝女王会亲自迎接。”旅店老板恭敬地碰了碰额头,“我从没见过女王呢!人们都应该去看看他们的女王,你说是不是?”
洛根能做“那种事”。巴汀说到这里,不停地转动眼珠,舔着嘴唇,明白地表现出他所说的“那种事”是什么。两年前,他曾经见过上一个伪龙,那时那个伪龙正在乡间各处展示,但那只是个想借此而聚众称王的家伙,当时不需要两仪师插手那个伪龙就被抓住了,士兵们用铁链把他绑在一辆马车上。那是个面色阴沉的家伙,他一直在车厢中呻吟着,每当人们用石头丢他,或者是用棒子戳他时,他就会用双手抱住头。用各种方法戏弄他的人很多,但只要不危及他的生命,士兵们就不会阻止。他做不了“那种事”,而这个洛根好像是有这种能力。巴汀相信他可以把洛根的故事讲给他的孙子听,只是这家旅店让他脱不开身。
兰德专心倾听着,他的兴趣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真切切的。当帕登·范告诉伊蒙村人能使用至上力的伪龙出现在世上时,那是数年来传入两河最重要的讯息。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已经将这件事挤出兰德的脑海,但这的确是人们会谈论许多年,并讲给自己孙子听的故事。而不管事实怎样,巴汀也许都会告诉他的孙子,他亲眼见过洛根。没有人会认为两河乡巴佬身上会发生什么值得谈论的事情,除非是两河人自己。
“这样啊!”汤姆说道,“这的确是个好故事,一个能讲述一千年的故事。真希望那时我在那里。”他仿佛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兰德认为他说的全是真的。“我也很想看他一眼。你还没说两仪师是从哪条路线走的,也许这里还有别的旅行者?他们也许知道那些两仪师的路线。”
巴汀不屑地挥了一下脏手。“北边。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想看他的话,就去凯姆林吧!我就知道这些,白桥镇上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多。”
“当然,”汤姆安慰地说,“我想,这里经过的陌生人一定很多。我从白桥的桥头那里一眼就看见了你的招牌。”
“到这里来的不只是西边的人。两天前来了个伊利安人,满口说着什么修补封印和束缚之类的话。他就在广场上大声宣布这些事,还说要一直宣布这些事情,直到迷雾山脉,如果道路通畅,他甚至会去爱瑞斯洋沿岸。他说他们派出许多人前往世界各地宣布这些。”旅店老板摇摇头,“迷雾山脉。我听说那里整年都是浓雾笼罩,那些雾中藏着怪物,会把你的肉从骨头上撕下来,你根本来不及逃跑。”麦特偷笑一声,惹得巴汀瞪了他一眼。
汤姆专注地向前倾过身,“他到底宣布了什么?”
“什么,当然是狩猎号角,”巴汀高声道,“我没说过吗?伊利安人正在号召所有人去伊利安发誓狩猎号角。你能想象吗?发誓把自己的一生扔在一个传说上?我想他们终究还是能找到一些傻瓜的。到处都有傻瓜。那个家伙说世界末日就要到来了,人类要和暗帝进行最后一场战争。”他干笑了两声,但显得没什么力气,就像是一个人为了让自己相信某件事是可笑的而笑。“我猜他们是相信瓦力尔号角必须在末日来临前找到。那么,你们是怎么想的?”他咬着指节沉思了一会儿。“当然,经过这样的冬天,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这样的冬天,还有洛根这种人,他之前还有另外两个。为什么过去几年有这么多人自称为龙?还有这样的冬天,这一定意味着什么事情。你们是怎样想的?”
汤姆仿佛没听见他的提问,走唱人开始用一种轻柔的嗓音朗诵起来:
这最后的、孤寂的战斗,
对抗长夜的降临,
山岳坚守,
死亡被阻挡,
坟墓无法阻挡我的召唤。
“就是这个。”巴汀露出笑容,仿佛他已经看见拥挤的人群掏出钱来,只为了听汤姆的一段朗诵。“就是这个,‘寻猎号角史诗’,你光是唱这首,就会让这里的人爬到屋梁上听你的朗诵。所有人都已经听过那个伊利安人宣布的事情了。”
汤姆仍然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兰德于是说道,“我们在寻找几名应该来到这里的朋友,他们是从西边过来的,过去一两个星期里是不是有许多人从这里经过?”
“是有些人,”巴汀缓缓地说,“这里一直都有陌生人,有的从西边来,有的从东边来。”他轮流看着这三个人,忽然变得警觉起来。“他们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你们的那些朋友?”
兰德张开口,但汤姆突然仿佛是回过神来一样,用严厉的目光示意兰德安静。“两男三女,”他不情愿地说,“他们也许在一起,也许是分开的。”他各用几句话描述了他们的外貌,足以让任何人认出他们,又不至于泄露他们的身份。
巴汀用一只手揉搓着头顶,弄乱了他稀疏的头发,然后他缓缓站起身。“忘记在这里的表演吧!走唱人。实际上,如果你们喝完酒就走人,我会很高兴。如果你们聪明的话,最好离开白桥。”
“有别人在打听他们?”汤姆喝了一口酒,仿佛这个答案是他在世界上最不关心的事情,然后他朝旅店老板挑起一侧的眼眉,“会是什么人?”
巴汀继续搔着头发,仿佛是拔腿就要离开的样子,然后他自顾自地点点头。“我记得,大约一个星期前,一个长得像黄鼠狼一样的家伙过了桥。所有人都认为他是疯子,他总是自言自语,甚至在站着的时候也从没停止过动作。他也询问过你的朋友……询问过他们之中的几个。他有时显得非常重视这些人,有时却又仿佛根本不关心答案是什么。在一半时间里,他一直在说他必须留在这里等这些人;而在另一半时间里,他又说必须尽快离开,说时间紧迫。他刚刚还在抱怨、乞求,一转眼却又像国王一样发号施令。人们不止一次差一点痛揍他一顿,不管他是不是个疯子。为了他自己的安全起见,镇上的卫兵几乎要把他关起来。但他很快就向凯姆林去了。那时他还在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痛哭流涕。就像我说的,他是个疯子。”
兰德带着疑问的神情看着汤姆和麦特。他们全都摇摇头。也许这个黄鼠狼一样的人是在找他们,但他们绝对不认识这个人。
“你确定他要找的也是这些人?”兰德问。
“他们之中的几个,那个战士一样的男人,那个穿丝绸的女人。但他关心的并不是这两个人,他关心的是三个乡下男孩。”旅店老板的目光飞快地划过兰德和麦特,让兰德甚至无法确定他是真的瞥了他们一眼,抑或只是自己的想象。“他在拼命地寻找他们。但就像我说的,他是个疯子。”
兰德打了个哆嗦,心中疑惑那个疯子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找他们。是暗黑之友吗?巴尔阿煞蒙会用一个疯子吗?
“他是疯子,而另一个……”巴汀的眼睛不安地闪烁着,他的舌头舔着嘴唇,仿佛找不到足够的湿气去润泽它们。“他离开后的第二天……另一个人第一次出现了。”他说完便陷入沉寂。
“另一个人?”汤姆终于发问了。
巴汀向周围看了一圈,这个隔间里仍然只有他们三个,他甚至踮起脚向矮墙外看了一眼,当他终于重新开口时,声音几乎压低成耳语。
“他穿着一身黑,总是用斗篷的兜帽遮住脸,让你看不见他是什么样子。但你能感觉到他在看你,感觉到仿佛有一根冰柱插进你的脊骨。他……他和我说过话。”巴汀打了个寒战,咬着嘴唇停了一下才继续说道,“那声音就像是毒蛇爬过枯死的树叶,我的肠子都快冻成冰了。每次他来的时候,他都会问相同的问题,就是那个疯子问过的问题。没有人看见他是怎样出现的。他突然就出现在这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都会让你僵在原地。从那时起,人们开始不停地回头张望。最可怕的是,守门人说从没见过他从城镇上的任何一道门走过,无论是来还是去。”
兰德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静,但他还是紧咬住了牙,直到下巴都咬痛了。麦特皱起眉头。汤姆只是盯着自己的酒杯。心照不宣的那个名字仿佛就悬在他们面前——魔达奥。
“我想如果我遇到那样的人,一定不会忘记的。”过了一会儿,汤姆说道。
巴汀用力地点着头。“烧了我吧!你绝对不会忘记的。光明在上,你绝对不会忘记。他……他想要的和那个疯子一样,只是他还说到了一个女孩。还有……”他瞥了汤姆一眼,“……一个白头发的走唱人。”
汤姆的眼眉立了起来,兰德相信这不是他装的。“一个白头发的走唱人?嗯,看来我不是这个世界上惟一有些年纪的走唱人。我向你保证,我不认识这家伙。他没理由找我。”
“但愿如此。”巴汀沉着脸说,“他没有说太多。但我相信,如果有人想要帮助那些人,或者是把那些人藏起来,他会非常不高兴。不管怎样,我会把告诉他的话再告诉你。我从没见过那些人,也没听说过他们,这是实话。我没见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他的话似乎意有所指。突然间,他将汤姆的钱拍到桌子上。“喝完酒就走吧!好吧?好吗?”然后他就转身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张望。
“隐妖。”旅店老板离开后,麦特喘息着说,“我应该知道,它们会在这里寻找我们。”
“它会回来的。”汤姆说着,将身子探过桌面,压低声音。“我认为我们应该溜回那艘船上,接受贝尔船长的邀请。隐妖的猎杀一定会集中在前往凯姆林的大道上,那时我们却已经在前往伊利安的路上了。那里距离魔达奥等着我们的地方足有上千里。”
“不,”兰德坚定地说,“我们在白桥等待沐瑞和其他人,或者我们去凯姆林。只能这样,汤姆,这是我的决定。”
“这太疯狂了,孩子,情况已经改变,你听我的,不管旅店老板说什么,当一名魔达奥盯着他时候,他会把我们的一切都说出去,从我们喝了什么到我们的靴子上有多少泥巴。”兰德想起隐妖无眼的凝视,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至于凯姆林……你们以为半人不知道你们想去塔瓦隆?我们应该乘船南下才是。”
“不,汤姆。”兰德想着能够躲到距离隐妖千里之外的地方去,立刻觉得很难把该说的话说出口,但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说道:“不。”
“认真想一下,男孩,伊利安!地面上最华丽的城市。还有号角狩猎!到现在已经有将近四百年没有过号角狩猎了,那里有许多新的故事等待人们去创造。想一想吧!那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等到魔达奥弄清楚我们去了哪里,你肯定已经白了头发,厌烦了照顾孙子的工作,即使是它们找到你,你也不在乎了。”
兰德的表情变得坚决起来。“我必须说多少次‘不’?无论我们去什么地方,它们都会找到我们。在伊利安也会出现隐妖。我们又怎能逃避那些梦?我想知道我出了什么事,汤姆,还有为什么。我要去塔瓦隆。如果可以,就和沐瑞一起去。即使没有她,我一样要去,我要知道这一切。”
“但想想伊利安,男孩!它们在东边找你,你却顺流而下,这样才是安全的办法。该死的,梦又不会有什么危险。”
兰德保持着沉默。梦不会有危险吗?梦中的荆刺会刺出真的血吗?他几乎希望自己已经和汤姆谈论过那个梦。你敢将这个梦告诉别人吗?巴尔阿煞蒙在你的梦里。但梦和清醒之间的又是什么?你被暗帝碰触了,但你又敢告诉谁?
汤姆似乎明白了,走唱人的表情缓和下来,“就算是有那些梦,小子。那些仍然只是梦而已,不是吗?光明的救赎啊,麦特,跟他谈谈吧!我知道,至少你是不想去塔瓦隆。”
麦特的脸红了,半是因为困窘,半是因为气恼。他避开兰德的目光,皱起眉看着汤姆。“为什么你要这样大惊小怪的?你想回到船上去?那就回去啊!我们会照顾好我们自己的。”
走唱人无声地笑了起来,连肩膀都开始微微抖动,但他的声音里还是出现了一丝怒意,“你们以为你们对魔达奥的了解已经够多了,可以独自逃开它们,是吗?你们准备孤身进入塔瓦隆,将你们自己交给玉座?你们甚至连不同的宗派还分不清楚。你们能吗?光明烧了我吧,男孩。如果你们以为你们可以仅凭自己的力量到达塔瓦隆,你们就让我走好了。”
“那就走吧!”麦特一边吼着,一边将一只手伸进斗篷下面。兰德吃惊地察觉到,麦特正抓着那把出自煞达罗苟斯的匕首。他甚至可能已经准备好要使用它。
矮墙的另一边传来沙哑的笑声,一个人用轻蔑的语气大声说道。
“兽魔人?穿上走唱人的斗篷算了,老兄!呸!你喝醉了!兽魔人!那都是边境国的故事!”
这番话如同一罐冷水浇熄了三个人的怒意,就连麦特也半转过身,睁大眼睛向墙对面望去。
兰德站起到刚好可以让视线越过墙头的高度,然后又急忙坐了下去。佛鲁蓝·盖博正在墙对面,和刚才他们进门时看到的那个人坐在同一张桌旁。那两个人朝他笑着,但也在听他说话。巴汀在旁边擦着一张已经相当干净的桌子,没有去看佛鲁蓝和那两个人,但肯定也在听。他手中的抹布在一个地方来回抹着,身子一直朝佛鲁蓝那里靠过去,看起来几乎都要跌倒了。
“是佛鲁蓝。”兰德坐回到椅子里,悄声说道。另外两个人也立刻紧张起来。汤姆飞快地将大厅的这一半环视了一圈。
矮墙外,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不,不,这里是曾经有过兽魔人,但它们在兽魔人战争时都被杀死了。”
“边境国的谎言!”第一个声音重复道。
“是真的,我告诉你们。”佛鲁蓝大声地反驳着,“我曾经去过边境国,我曾经见过兽魔人。我肯定它们是兽魔人,就像我肯定我坐在这里一样。那三个人声称兽魔人在追逐他们,但我知道他们的底细,所以我没办法留在喷沫号上。我也怀疑过贝尔·多蒙,但这三个肯定是暗黑之友。我告诉你们……”笑声和粗鄙的嘲弄声都停息下来,那些人显然是要听佛鲁蓝还会说些什么。
兰德不知道再过多久,旅店老板就会听到佛鲁蓝对“那三个暗黑之友”的描述,而这里惟一的出口只能让他们走到佛鲁蓝的桌前。
“也许回船上不是什么坏主意。”麦特嘀咕着,但汤姆摇了摇头。
“不行了。”走唱人压低声音快速说道。他拿出多蒙船长给他的皮袋子,用最快的速度将钱分成三份。“佛鲁蓝的话在一个小时之内会传遍全镇,不管有没有人相信他,半人很快就会听到讯息。贝尔要到明天早晨才会启航,兽魔人肯定会把他的船当成目标。他如果能平安到达伊利安就算不错了。他是对的,危险还没有离开他。但不管他怎么做,都与我们无关了,我们现在只能逃跑,尽全力逃跑。”
麦特很快将汤姆推到他面前的那堆钱币塞进口袋。兰德的速度比麦特慢了许多。沐瑞给他的钱币不在其中,贝尔还了他们一枚同等重量的银币,但不知为什么,兰德希望他能拿回两仪师给他的那枚银币。他将钱放进口袋,带着疑问的神情看着走唱人。
“为了防备我们中途分开,”汤姆向两个人解释,“我们也许一路都能在一起,但如果有万一……嗯,你们两个能照顾好自己。你们是很好的小伙子。但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离两仪师远一点。”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兰德说。
“我会的,男孩,我会的。但它们现在距离我们还有多远,大概只有光明才知道。没关系,应该还不会有事。”汤姆停了一下,看着麦特,冷冷地说,“我希望你不会再介意我留在你们身边。”
麦特耸耸肩,他分别看了汤姆和兰德一眼,又耸了耸肩。“我只是感到紧张。我觉得我们永远也摆脱不掉它们了,每次我们停下来歇口气,它们就会追过来。我总是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我。我们要怎么做?”
墙对面爆出笑声,又被佛鲁蓝打断了。他大声地朝那两个人叫喊着,说他讲的一切都是事实,迟早巴汀会把佛鲁蓝描述的那三个人和他们三个凑在一起。兰德一直在想着他们还剩下多少时间。
汤姆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但他弯着腰,继续让矮墙完全挡住自己的身形。他示意两名年轻人跟着他,一边悄声说道,“保持绝对安静。”
壁炉旁的窗户外面是一条巷子。汤姆小心地在一扇窗前观察了许久,才将窗户打开一道够让他们出来的缝隙。他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墙那边正在叫嚣大笑的人什么都不可能听见。
到了巷子里,麦特沿着街道跑了起来,但汤姆抓住他的手臂,“别这么快,先让我们确定我们在做什么。”汤姆轻轻放下窗户,转身开始查看这条巷子。
兰德跟随着汤姆的视线。旅店墙边放着六只接雨桶,紧邻旅店的是一家裁缝铺。巷子里空无一人,干燥的硬土路面上满是尘土。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麦特又问道,“你离开我们就安全了,为什么你要跟我们在一起?”
汤姆盯着他,过了一段时间才说道,“我曾经有一个侄子,他叫欧文。”他疲倦地说着,耸了耸肩。他一边说,一边将行李束在一起,小心地把乐器匣放在最上面。“那是我弟弟惟一的儿子,我在世上最后一个亲人,那时他和两仪师有了麻烦,但我有太多事要做,太多……别的事。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当我开始努力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欧文在几年后死了,你可以认为是两仪师杀死了他。”他站直身体,没有再看两个男孩。他的声音一直很平静,但兰德瞥见他在转过头时眼中的泪光。“如果我能让你们两个躲开塔瓦隆,也许我就能不再去想欧文了。等在这里。”他头也不回地朝巷口走去,到巷口附近,他放慢脚步,快速观察了一下,他谨慎地走出巷口,从兰德和麦特的视线中消失了。
麦特半站起身跟了上去,没走几步又折返回来。“他不会丢下这个的。”他说着碰了一下皮制的乐器匣,“你相信他的故事吗?”
兰德蹲到接雨桶旁:“你怎么了,麦特?你原来不是这样的,我已经几天没听到你的笑声了。”
“我不喜欢像兔子一样被追猎。”麦特厉声说道,他叹息一声,仰头靠在旅店的砖墙上。即使这样,他看起来仍然是紧张得要命,他的眼珠不停地朝各个方向转动着。“抱歉,这场逃亡,所有这些陌生人,还有……还有这一切,它们勒紧了我的神经。我看着某个人,心中就不禁怀疑他会不会向隐妖告发我们,或者是欺骗我们,抢劫我们。或者……光明啊,兰德,这难道不会让你紧张吗?”
兰德笑了,笑声却好像是闷在嗓子里的一阵干咳。“我太害怕,都不知道要紧张了。”
“你觉得两仪师对他的侄子做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兰德不安地说。他所知道的男人和两仪师之间发生的麻烦只有一种。“我想,他应该跟我们不一样。”
“不一样。”
片刻之间,他们只是靠墙坐着,没有再说话。兰德不确定他们等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但感觉上却像过了一个小时。等待汤姆回来,等待巴汀和佛鲁蓝打开窗子,指控他们是暗黑之友。这时,一个人影从巷口转了进来。那是个高大的男人,兜帽完全遮住了面孔,身上的斗篷在昏暗的光线中如同夜一样黑。
兰德爬起身,一只手紧握住谭姆的剑柄,连指节都捏痛了,他感觉口中发干,无论吞下多少口水也不管用。麦特也站了起来,微弯着腰,一只手还放在斗篷下面。
那个男人愈走愈近,兰德的喉咙随着他迈出的每一步而绷紧。突然间,那个男人站定脚步,掀起兜帽,兰德的膝盖差点弯了下来。原来是汤姆。
“好了,如果你们没认出我……”走唱人露出笑容,“我猜我们走出镇门时也不会被认出来了。”
汤姆推开他们,开始将百衲斗篷里的物品转移到新斗篷里,速度之快让兰德甚至无法看清他都拿出又放进了什么。这时兰德才看清汤姆的这件新斗篷是深褐色的。兰德颤抖着深吸一口气,他仍然觉得喉咙好像被掐住了一样。是褐色,不是黑色。麦特的手还放在斗篷中,他盯着汤姆的背,仿佛正在考虑是否应该使用藏在那里的匕首。
汤姆抬头瞥了他们一眼,目光变得严厉起来,“现在没时间胡思乱想了。”他迅速地将百衲斗篷包住乐器匣,打成一个包裹,斗篷的衬里被翻到外面,多彩碎布被藏在里面。“我们每次一个人从这里走出去,只要能看见彼此就行。你不能把肩膀垂下来,弯弯腰吗?”他又对兰德说,“你的高个子就像一面旗子那么醒目。”他将包裹搭在背上,站起身,又戴起兜帽,现在他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个白发走唱人,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旅者,一个买不起马或马车的穷汉。“我们走吧!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
兰德衷心赞成汤姆的命令,但当他要离开巷子,走进广场时,还是不禁犹豫了一下。广场上稀少的行人并没有多看他一眼,但他感觉肩膀上的肌肉仿佛揪在了一起,也许会有暗黑之友高呼一声,这些人就会变成一群杀人的暴徒。他不停地向周围扫视着,盯着那些忙碌着日常事务的人们,当他将视线转回来时,看到一名魔达奥出现在广场中心附近,正朝他们走来。
兰德没有去猜测隐妖怎么来到这里,只是直直地看着它那缓慢而致命的步伐,如同一头食肉兽慢慢靠近它的猎物。人们在这个披黑色斗篷的形体前纷纷闪退,一边将视线转向一旁,仿佛想到什么紧急的事情一样,匆忙离开广场。很快地,广场就变得空空荡荡。
藏在那个黑色兜帽后面的东西让兰德僵在原地。兰德想要建立虚空,却像是在烟雾中摸索,隐妖的凝视刮削着他的骨骼,让他的骨髓变成了冰块。
“不要看它的脸。”汤姆低声说道,他的声音充满震撼的魅力,就如同他用尽力气将每一个字射进兰德的耳膜,“光明烧了你吧,别看它的脸!”
兰德用力将头别开,他几乎呻吟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是将水蛭从脸上撕掉。但即使只是盯着石头广场,他仍然能看到魔达奥在靠近。如同一只猫在玩弄老鼠,看着他徒劳地拼命想要逃跑,等待着最后一爪拍掉他的性命。隐妖和他的距离已经缩短了一半。“我们只是站在这里吗?”兰德喃喃地说道,“我们必须逃……离开。”但他就是无法移动自己的双足。
麦特终于抽出那把嵌着红宝石的匕首。他的手在颤抖,两排牙齿露在唇外,面孔在疯狂和恐惧中扭曲着。
“你们认为……”汤姆停下来吞了口口水,继续用沙哑的声音说,“你们认为自己可以跑赢它,孩子?”他低声说了些什么,兰德只听到了“欧文”这个词。突然间,汤姆吼了一声,“真不该和你们搅在一起,孩子,真不应该。”他放下背上用走唱人斗篷打的包裹,将它塞进兰德的怀里。“照顾好它。我说跑的时候,你就拼命跑,在到达凯姆林之前都不要停下。在那里找一家旅店,名字是‘王后之祝福’。记住它,万一……一定要记住。”
“我不明白。”兰德说。魔达奥距离他已经不到二十步。他的脚被愈来愈大的力量牵住了。
“记住就对了!”汤姆吼道,“‘王后之祝福’。现在,跑!”
汤姆伸出双手按在兰德和麦特的肩头,猛地向前一推。兰德踉跄着向前跑去,麦特紧随在他身边。
“跑!”汤姆也开始了动作。随着一声长啸,他冲向魔达奥,他的双手一颤,两把匕首骤然显出。兰德停下脚步,但麦特拖着他继续向前跑去。
隐妖吃了一惊,它从容不迫的步伐一下子乱掉了。它伸手向腰间的黑剑剑柄摸去,但走唱人以更快的速度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黑剑刚刚从鞘中抽出一半,汤姆已经撞在魔达奥身上,他们两个一同跌倒在地。广场上最后几个行人全都跑掉了。
“跑!”广场上闪过一道刺目的蓝光。汤姆尖叫起来,但他仍然努力喊出了一声,“跑!”
兰德照做了。走唱人的尖叫声紧追着他。
紧紧地将汤姆的包裹抱在胸前,兰德拼尽全力向前跑着,慌乱从广场向全镇扩散,他和麦特就跑在这片乱流的最前锋。他们跑过的地方,店铺老板丢掉摊子上的商品;临街的百叶窗一扇扇关闭;一张张面带惊恐的脸出现在窗前,又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人们狂乱地在街道上奔跑,彼此相撞,倒在地上的人如果没有马上爬起来,又会将别人绊倒。白桥如同被踢开的蚁丘一样沸腾了。
当兰德和麦特冲向镇门时,兰德突然想起汤姆说过他个子太高了。他继续拼命地向前迈着步子,一边尽量缩起了身子,很快兰德就发现自己是多虑了。用铁条箍住的厚木镇门敞开着,两名看门的士兵戴着钢帽,穿着炼甲上衣和质料低劣的白领红外衣,站在门外,一边摩挲着手中的长戟,一边不安地朝镇里张望着。有一名士兵瞥了兰德和麦特一眼,但此时跑出镇门的并不只他们两个人。人群不断地涌向镇门,气喘吁吁的男人拉着妻子;哭哭啼啼的妇人抱着婴儿,拖着大哭不停的孩子;面色惨白的工匠们来不及脱掉围裙,手里甚至还握着他们的工具。
没有人知道要跑到哪里去。兰德一边跑,一边感到阵阵晕眩。汤姆。哦,光明救我,汤姆。
麦特在他旁边踉跄着,努力保持着平衡。他们一直向前狂奔,直到周围再没有别人,直到白桥和那座城镇都消失在他们身后的视线里。
最后,兰德跪倒在地上,颤抖着,用干涩的喉咙大口地吸进空气。身后的大路上看不见一个人,直到它消失在枯树林中。麦特在用力拉扯着他。
“不要停,不要停。”麦特一边喘气一边说着,汗水和灰尘在他的脸上混合成一道道泥印,他看起来随时都可能一头栽倒在地。“我们必须继续跑。”
“汤姆。”兰德说,他的双臂仍然紧抱着汤姆的斗篷,坚硬的乐器匣撑在其中。“汤姆。”
“他死了,你看见了,你听到了。光明啊,兰德,他死了!”
“你认为艾雯、沐瑞和其他所有人都死了,如果他们死了,为什么魔达奥仍然在追逐他们?回答我!”
麦特也跪倒在他旁边,“好吧!也许他们还活着。但汤姆……你亲眼看见了!该死的,兰德,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兰德缓缓地点着头,他们身后的路还空着,他心中还在期盼着能看到汤姆出现,大步向他们走过来,一边吹着胡子,告诉他们现在惹了多大的麻烦。凯姆林的“王后之祝福”旅店。他挣扎着站起身,将汤姆的包裹和行李一起搭在背上。麦特抬起头盯着他,眯起的眼睛里闪烁着警觉的光芒。
“我们走。”兰德朝凯姆林的方向走去。他听见麦特在嘀咕。过了一会儿,麦特追了上来。
他们在满是尘土的路上前进着,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在风中生成的尘柱旋转着,如同幽灵般掠过他们行经的道路。有时兰德会回头看一眼,但身后只有空荡荡的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