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顺流而下

水从遥远的地方滴下,发出空洞的回音,永远失去了它们的源头。到处都是石桥和没有尽头的坡道,全都发源于高大的石砌平顶高塔。这些高塔全都经过了抛光,平滑圆润,上面有红色和金色的条纹。一层又一层,这座迷宫在黑暗中上下起伏,看不到起点和尽头。桥、坡道和高塔连结在一起,无论兰德朝哪个方向望去,在他视力所及之地,远近上下都是一样的景色。这里没有足够的光线能让他看得清楚,而他几乎要为此感到高兴。一些坡道就在另一些坡道的正上方。兰德看不到它们的地基在哪里。他努力地寻觅着,寻觅自由,却心知那只是幻象。一切都是幻象。

他知道这个幻象。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次跟随这个幻象。无论他走得多远,向下、向上,或者是朝向其他任何方向,只有这些闪亮的石头,石头。但深沉的黑暗如同新翻开的泥土般弥漫在空气中,伴随着令人恶心的、腐败的甜味。这是坟墓的气息。他竭力不去呼吸,但这股气息充塞了他的鼻腔,黏附在他的皮肤上,如同臭油。

他的眼睛捕捉到一丝闪动。他立刻停住脚步,弯下身子靠在一座高塔顶端光滑的围墙上。这不是一个好的藏身之所,周围有一千个地方能轻易就看到这里。到处都是影子,但没有任何一片影子能够完全遮住他。这里的光线不是来自油灯或火把。它就存在这里,如同从空气中渗出来的一样。足以看见,足以被看见。但一动也不动总还是让人觉得有了一点保护。

移动又出现了。这一次兰德看清楚了。一个人正大步走上远处的一条坡道,丝毫不在意两侧完全没有栏杆保护,只要一失足就会跌下无尽的深渊。那个人的斗篷随着他的动作在他背后掀动着,他向四处转着头,搜寻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兰德在黑暗中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身形。但兰德不需要靠近就能知道,他的斗篷是血红色的,那双搜寻的眼睛里正燃烧着炽烈的火焰。

兰德竭力想要看清楚这座迷宫,好弄清楚巴尔阿煞蒙在找到他之前还需要走过多少坡道和桥梁的接点,但他很快就放弃了。直线距离在这里是具有欺骗性的,这是他学到的另一件事,看起来很远的位置可能再转过一弯就能到达,仿佛近在眼前的地方却又怎么也走不到。从开始到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保持移动。保持移动,不去思考。思考是危险的——他知道这点。

当他转过身,不再去看远处的巴尔阿煞蒙时,他不禁想起麦特。麦特也在这座迷宫里吗?或者会有两座迷宫,两个巴尔阿煞蒙?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刚一出现就被他强压了下去。思考这种事情实在太令人害怕了。这个梦就像是在巴尔伦做的那个梦吗?那为什么他找不到我?这总算是要好一点,让人感到稍微舒服一点。舒服?该死的,这有什么舒服可言?

有两三次,他依稀记得他已经这样逃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他不知道有多长,而巴尔阿煞蒙也一直在徒劳地追逐他。这是他在巴尔伦做过的那种梦?或者只是个噩梦,就像其他人都会有的噩梦一样?

片刻之间(只是在呼吸一次的时间里),他知道为什么思考是危险的,知道思考什么是危险的。仿佛如同以前一样,每次当他允许自己认为环绕在他周围的只是一个梦时,空气都会闪烁起来,遮住他的眼睛,仿佛变成一种胶体,将他凝固住。只是在片刻之间。

焦热刺激着他的皮肤,他的喉咙早已没有一丝水汽。他正在这座被荆棘围绕的迷宫中奔跑着,已经有多久了?他的汗水在聚成汗珠之前就蒸发了。他的眼睛感到烧灼的疼痛。在头顶上不远处,怒涛般的云团在黑暗中沸腾,但这座迷宫中却没有一点风。片刻之间,他觉得这座迷宫曾有过变化,但这个想法很快就在高热中蒸发了。他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思考是危险的,他知道。

圆形的白色石块铺成的道路,半埋在骨白色的干土下,即使以最小的力量迈出一步,也会扬起一团灰尘。灰尘刺激着他的鼻子,但只要打一个喷嚏,他就有可能暴露自己。他开始用嘴呼吸,但灰尘很快塞满他的喉咙,引得他一阵阵干咳。

这是个危险的地方,这点他也知道。在前面,他能看见高大的荆棘墙壁上有三个缺口,更前面的道路弯曲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巴尔阿煞蒙可能在任何一个拐弯处出现,他们已经在这里有过两三次遭遇。但除了遭遇过巴尔阿煞蒙,后来又逃掉之外……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有太多想法是危险的。

在酷热中喘息着,他停下来检查迷宫的墙壁。黑褐色的荆棘藤蔓厚密地缠绕在一起,看起来仿佛已经死了,可怕的黑色针刺如同一寸长的钩针。墙壁非常高,不可能越过去看到后面;墙壁非常厚,也不可能让视线从中透过。他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那面墙,立刻倒抽了一口气,尽管他的力道很轻,但还是有一根荆刺刺穿了他的手指,如同烧红的钢针,让他感到灼热的疼痛。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脚跟绊在石头上,为了保持平衡,他用力一挥手,大滴血液泼洒出来。灼痛感开始减退,但他的整只手都能感觉到血管的脉动。

突然间,他忘了疼痛。他的脚跟踢翻了一块铺路石,那块石头落在地面的干灰上。他盯着这块石头,回视他的是一双空空的眼窝。一具骷髅,一个人类的骷髅头。他看着这条平坦的道路,全都是一样的石头。他急忙抬起脚,但他只要他落下脚,就只能踩在骷髅上。他心想,这一切也许并不是看上去的那样,但他毫不犹豫地压下了这个念头。思考在这里是危险的。

他勉强控制住自己,虽然浑身仍然不禁微微颤抖。停留在一个地方也是危险的。他模糊地知道这点,但他对此非常确定。他指尖的流血逐渐减缓,那个伤口几乎已经消失了。他吮着指尖,盯着那条他恰巧选择的路,在这里,一条路和另一条路不会有什么差别。

现在他回忆起自己曾听说过,一个人只要在迷宫中一直朝一侧拐弯,最终就能走出迷宫。在荆棘墙壁的第一个开口处,他转向右边,然后再向右转——却发现自己正与巴尔阿煞蒙面对面地站着。

惊讶的神情掠过巴尔阿煞蒙的面孔。他的血红色斗篷随着他蓦然停步而落了下来,火焰在他眼中咆哮。只是在迷宫的高热中,兰德几乎感觉不到那火焰。

“你以为你可以躲我多久,男孩?你以为你可以逃开自己的命运多久?你是我的!”

兰德踉跄着向后退去,心中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在腰带中摸索,难道是要找一把剑。“光明助我,”他喃喃地说着,“光明拯救我。”他记不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光明救不了你,男孩,世界之眼也不会为你所用。你是我的猎犬,如果你不听从我的命令,我会用时间巨蛇的尸体将你勒死!”

巴尔阿煞蒙伸出手。突然间,兰德知道一条逃跑的路,一条存在于他的记忆中,被迷雾笼罩,充满了危险的路,但绝不可能比暗帝的碰触更加危险。

“一个梦!”兰德叫喊着,“这是一个梦!”

巴尔阿煞蒙睁大眼睛,也许是因为惊讶,也许是因为恼怒。随后,空气开始晃动,巴尔阿煞蒙的影像逐渐变得模糊,最终消失了。

兰德又转过一个拐角,吓呆了。他盯着自己的映射,一千个,一万个。上面是黑暗,下面也是黑暗,但在他周围全都是镜子,镜子从每一个角度映照着他,从身前到视野的最远程,全都是镜子。他在镜子里弯着身子,来回转动着,睁大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向四处望着。

一道红色的影子在镜子里闪过。兰德急转过身,想要看清那道影子,但在每一面镜子里,它都是从兰德身后一闪便消失了。随后那个影子又回来了,但已经不仅仅是一道影子。巴尔阿煞蒙站在镜子对面,一万个巴尔阿煞蒙,在银镜中来回搜寻着。

兰德发现自己正在盯着自己面孔的倒影——苍白、颤抖,被刀刃般的严寒切割着。巴尔阿煞蒙在他背后逐渐浮现,瞪视着他,虽然并没有看见他,但还是在瞪着他。在每一面镜子里,巴尔阿煞蒙的火焰面孔在他的身后咆哮、扩张、吞没、融合。他想要尖叫,但他的喉咙已经僵硬。这片没有尽头的镜海中只剩下一张脸,他自己的脸,巴尔阿煞蒙的脸。一张脸。

兰德颤抖着睁开眼睛。黑暗,只有极为暗淡的光。兰德几乎停止了呼吸,除了眼睛,他的全身丝毫没有移动。一条粗羊毛毯子盖住他的身体,直到肩膀。他的头枕在弓起的手臂上。他的手能感觉到平滑的木板,是甲板。索具在夜色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兰德吁了口气,他正在喷沫号上。结束了……至少又一个夜晚结束了。

他下意识地将手指放进嘴里,尝到上面的血腥味,他一下子停止了呼吸。缓缓地,他将手放到眼前,借助朦胧的月光,他能看见指尖正渗出血珠,是荆棘刺出的血。

喷沫号在亚林河的推动下全速前进,不过实际上它的速度绝对不算快。多蒙船长一再命令桨手全力划桨,只是船速并没有因此而加快多少。船员们从日出到日落一直在划桨,但一阵阵强风却总是迎头吹来,仿佛要将船推回上游一样。到了晚上还要继续行船,会有一个人在船头借助灯光用水砣测量水深,并将测到的资料不断报告给舵手。在亚林河上不必害怕礁石,但这里有许多浅滩和沙洲。船只如果搁浅,就只能等待其他船只的救援,如果在这时遇上强盗,就连逃也逃不掉了。

他们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不靠岸。贝尔·多蒙一边凶狠地催促着船员,一边咒骂着可恨的风和缓慢的船速,每个在桨位上偷懒的水手都会被他痛揍几下,每个出错的船员也会被他骂上一顿。他不停地用低沉、凶狠的声音描述着十尺高的兽魔人站在甲板上,把船员们的脑袋一一折断的情景。最开始两天里,所有船员都很害怕,很乐于听从他的命令,但兽魔人攻击造成的恐慌很快就开始消退了,开始有人嘟囔着想上岸去蹓跶一个小时,活动一下手脚。也有人抱怨这样没日没夜地向下游行船实在太危险了。

不过船员们只敢用最低的声音说出这些抱怨,而且还不停地用眼角觑着周围,以免贝尔船长就在旁边。但贝尔船长好像能听到船上的每一句话,每次一有船员开始抱怨,他就会拿出那次兽魔人丢下的镰刀一样的巨剑和弯钩战斧,把它们挂在桅杆上一个小时,那些受伤的船员立刻会用手指抚摸着身上的绷带,各种怨言也自然就平息了。船员们会保持安静至少一天的时间,直到另一名船员觉得兽魔人应该已经被甩掉了,这个情况又会重新开始。

兰德注意到汤姆·梅里林在船员们皱起双眉交头接耳时都会远远地躲开。但平时他总是和船员们混在一起,讲笑话给他们听,和他们开玩笑,让每名正在艰苦工作的船员都笑逐颜开。汤姆每次都用机警的眼光观察那些窃窃私语的船员,表面上却只是在专心地摆弄着自己的长柄烟斗,为竖琴调弦,或者是做着其他的杂事,兰德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船员们并没有责备这三个被兽魔人追上船的人,但佛鲁蓝·盖博除外。

从第一天开始,佛鲁蓝那个枯瘦的身子几乎总是在其他船员身边晃荡,告诉他们那晚兰德的“强盗行径”。他时而怒气冲冲,时而又痛哭流涕。看着汤姆和麦特,尤其是看着兰德的时候,他的嘴角就会垂下来,仿佛和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他们是陌生人。”佛鲁蓝总是一边急切地低声说着,一边还在用一只眼睛搜寻着船长是不是在附近,“我们对他们有什么了解?兽魔人是和他们一起来的。我们只知道这个。他们是一伙的。”

“运气啊,佛鲁蓝,住嘴吧!”一个人朝佛鲁蓝喊道。这个人将头发编成一根辫子,在脸颊上刺着一颗蓝色的小星,他正在用光脚趾卷起甲板上的一根缆绳。虽然天气寒冷,但所有水手都赤着脚,靴子很容易在湿甲板上打滑。“如果任你信口胡说,你会说你妈妈也是暗黑之友。从我面前滚开!”他朝佛鲁蓝脚下吐了口痰,又继续去整理他的缆绳了。

所有船员都记得佛鲁蓝在站岗时玩忽职守的事,那个梳辫子的男人对他的态度已经算和善的,现在根本已经没有人想要和他一同工作,佛鲁蓝只能做一些单人完成,往往肮脏不堪的工作,比如刷洗厨房里油腻的碗盘,或是匍匐着爬进舱底,在陈年堆积的霉斑与泥泞中寻找船壳的漏洞。大多数时间里,他总是防御般地缩着肩膀,委屈地沉默着。人们愈注意他,他就愈表现出委屈的样子,虽然这并没有让他得到任何一点同情。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兰德、麦特和汤姆身上的时候,他有着长鼻子的脸上总会闪过一丝阴冷的杀机。

兰德和麦特聊天时,提到佛鲁蓝早晚会给他们制造麻烦。麦特向周围看了看,说道:“我们能信任这些人中的哪一个?”然后就另外找了一个地方单独待着。虽然这艘船从头到尾不过三十尺,但麦特一直都尽量避开其他人。兰德觉得从离开煞达罗苟斯之后,他就是这样。

汤姆说,“麻烦不会来自佛鲁蓝,男孩,至少现在还不会。船员们不听他的,他也没有胆量单独做任何事。但还有其他人……贝尔现在似乎还认为兽魔人在追赶他,但其他人已经开始认为危险过去了,或者是认为他们已经受够了,他们已经被逼到了极限。”他拉了拉百衲斗篷。兰德有一种感觉,走唱人是在检查藏在斗篷里的小刀——他的第二好的小刀。“如果他们发动叛变,男孩,他们是不会留下船客把他们的行径流传出去的。女王的法律也许在如此远离的凯姆林难以实行,但即使是一名村长也会对叛变水手有所作为的。”这以后,兰德在看那些水手时也开始尽量不惹人注意了。

汤姆尽量将水手们的思绪从叛变的可能中引开。他不停讲述各种精彩的故事,其间还会演唱水手们提出的任何一首歌曲,为了证明兰德和麦特是他的学徒,他每天都会给他们上课,这同样能娱乐船员们。当然,汤姆从不让兰德和麦特碰他的竖琴。他们在学习长笛时,至少一开始是非常难堪的,即使他们捂住耳朵,也没办法挡住船员们的笑声。

汤姆也向两个男孩传授一些通俗故事、简单的杂耍和戏法。麦特抱怨汤姆对他们要求太多,汤姆也总是向麦特吹胡子瞪眼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一边玩一边教,男孩。我或者要教你一样东西,或者不教。开始吧!就连乡巴佬也应该能做个简单的倒立,快点。”

没在工作的船员们总是会聚集在他们三人周围,有人甚至会在汤姆教课时也学上两手,即使失手了也很开心。只有佛鲁蓝站在一旁表情阴沉地看着,痛恨着所有这些人。

兰德每天都用大量的时间靠在船栏上,盯着岸边,他并不真的以为能看到艾雯或其他同伴突然出现。但这艘船的速度并不快,所以他心中也不是完全没有这样的希望。艾雯他们如果骑马,用不着太快就能追上这艘船。如果他们逃脱了,如果他们还活着。

河水汩汩流淌,除了这艘船之外,没有任何其他船只,也看不到任何活物,但这并不代表沿途没有值得观看和惊奇的事物。在他们行船的第一天中午,有一段半长的河道两岸都是高耸的断崖,而这两片断崖的石壁上雕满了百尺高的男女人像,它们全都戴着王冠,显示着它们君主的身份。它们的年龄既有弱冠,也有耄耋,面貌也各不相同。风雨将北段的雕塑侵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愈往南,雕像的条纹形质就变得愈清晰。河水拍打着雕像的脚部,已经将脚趾磨蚀殆尽。兰德想象着它们已经在这里站立了多久,才会被腐蚀到这种程度。那些船员却全都忙着自己的工作,根本懒得抬头看一眼这番景色。他们已经见过这些古代雕像太多次了。

又过了几天,河东岸变成平坦的草原,只是偶尔能看见一丛树木。太阳照在远处的某件东西上,映出了点点光芒。“那是什么?”兰德问,“看起来像是金属。”

贝尔船长正走过兰德身边。他停下脚步,朝那闪光瞄了一眼。“那就是金属。”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兰德也渐渐看清楚了。“一座金属的塔,我曾在近处见过它。我知道。河上的商人都把它当作地标。以现在的速度,我们还需要十天才能到达白桥。”

“一座金属塔?”兰德惊异地说。麦特正盘着双腿,背靠一个桶坐着,这时也投过来关注的眼神。

船长点点头,“是,看起来像是完全用钢铸的,但闪闪发光,通体没有一点锈迹。它足有两百尺高,最底部有一幢房子那么大,上面像镜子一样光滑,没有一丝纹路,更找不到出入的孔道。”

“我打赌里面一定有财宝,”麦特说,他已经站起身,盯着与喷沫号逐渐远离的那座塔,“这么一座建筑一定保护着什么贵重的东西。”

“也许吧,小子。”船长喃喃地说道,“不过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东西。在索马金,那是一座海民岛,那上面的一座小山上立着一只五十尺高的石手,那只手里握着一枚像这艘船一样大的水晶球。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宝藏,肯定会在那座山底下,但那座岛上的人却从不想挖掘那里。海民们一心只想驾船前往各方,寻找克拉莫,他们的被选中的圣者。”

“是我的话就会挖开那里。”麦特说,“那个……索马金离这里有多远?”那座闪光的高塔已经被一丛树木挡住了,但麦特仍然盯着那个方向,仿佛还能看见它一样。

贝尔船长摇摇头,“不,小子,这个世界上值得一看的并非是那些财宝。如果你找到一堆金子,或者是某个古代国王的珠宝,那当然好,但真正会让你想去地平线那里看看的,是各种梦幻般的奇景。在坦其克,那是通向爱瑞斯洋的一座港口,据说那里的帕那克宫有一部分还是在传说纪元之前建成的,那座宫殿的墙边展示着一些现在的人从没见过的动物。”

“任何小孩都能画一头没人见过的动物。”兰德说。船长呵呵地笑了起来。

“是,小子,他们能画出来,但一个小孩能做出动物的骨骼肌理吗?坦其克的那些动物骨骼都被拼装成原来的样子,放在宫殿里让每个人都可以参观。世界崩毁也为我们留下了千百个奇观。在那之前,世界上出现过好几个帝国,有些甚至能与亚图·鹰翼的帝国匹敌,每一个帝国都有遗迹和遗物可循。光杖、利刃缎带和心石。一整座岛屿被水晶栅栏覆盖,当月亮升起时,那片水晶就会嗡嗡作响。山脉中有一座碗形的巨谷,在谷地正中央立着一根百幅高的银针,任何靠近它一里内的人都会死。布满锈蚀的废墟、破碎的残片、被海水冲上来的奇异物品,即使是最古老的书籍中也没有记载关于它们的信息。我自己也收集了一些这样的物品,你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东西,你们就算用十辈子的时间也走不完那些东西原来所在的地方。那才是最吸引人的。”

“我们经常在沙砾丘挖掘到动物的骨头,”兰德缓缓地说,“奇怪的骨头。我们还在那里见过一条鱼的骨头——我觉得那是鱼——足足有这条船那么大。有些人说在那些沙丘中挖掘会带来厄运。”

船长瞥了他一眼:“你已经在想家了,小子,你才离开家不久呢!这个世界会将一只钓钩放在你嘴里。你会习惯于追逐落日,期待、观赏……如果你回去,你的村子将变得非常狭窄,再也留不住你。”

“不!”兰德打了个冷战。上次他想家,想伊蒙村是在什么时候?他想谭姆是在什么时候?一定是几天前了,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几个月之前。“总有一天,我会回家的,当我能回家的时候。我会养几只小羊,就像……就像我父亲一样,我也再不会离开了。对不对,麦特?只要可以,我们就会回家去,忘掉所有这一切。”

麦特显然是费了些力气才将目光从那座已经消失的高塔上移开。“什么?哦,是的,当然,我们会回家去,当然。”当他转身打算走开时,兰德听见他低声嘀咕着,“我打赌他只是不想让其他人去找那些财宝。”他似乎并没察觉自己把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

在河上的第四天,兰德出现在桅杆顶端,他坐在杆顶的平台上,双腿抱紧桅杆。喷沫号只是在河上轻微地颠簸着,但到了五十尺高的地方,就变成大幅度地前后晃动。兰德高扬起头,在迎面吹来的风中大声笑着。

水手们正在划桨。从桅杆顶向下望去,这艘船就像是一只有十二条腿的甲虫正在沿亚林河向前爬行。以前他在两河时也曾爬上过五十尺高的大树,而这次周围并没有树枝阻挡他的视线,甲板上的一切都尽收眼底。水手们跪着用光滑的石头磨洗甲板,整理着缆绳和覆盖舱口盖的帆布,从上面望下去,他们的样子显得很奇怪。兰德看着他们,笑了足有一个小时。

虽然还会不时向下看一眼,笑两声,但兰德现在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到河岸上。那种感觉就好像他是固定的(如果不考虑这种前后的晃动),而河两岸正从他身边缓缓地向后移动。树和山丘排列在两岸,整个世界都在向他背后挪动。

突然间,一阵剧烈的晃动让兰德放开了盘在桅杆上的双腿,不得不撑开四肢,以保持平衡。而晃动又突然消失了,兰德继续摆动着双臂和双腿,向前倒了过去。他急忙趁机抓住了桅索,但双腿仍然悬在桅杆两旁,让他无法固定住身体。但他还是在笑着,大口呼吸着新鲜冷冽的空气,愉快地大笑着。

“小子,”汤姆沙哑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小子,即使你想摔断你那根蠢脖子,也不要摔下来砸到我身上。”

兰德向下看去。汤姆就在他的正下方,紧抓着绳梯,抬头瞪着他们之间最后的几尺距离。像兰德一样,走唱人把斗篷放在下面。“汤姆,”兰德轻快地说,“汤姆,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在你根本不听底下的人向你喊什么的时候。烧了我吧,男孩,你让所有人都以为你疯了。”

兰德向甲板上望去,惊讶地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他,除了麦特还盘腿坐在船头,背对着桅杆,就连那些划桨的人也都仰起了头,只是依照习惯还在一下一下地推着桨,但并没有人指责这些桨手。兰德转头从手臂下面望向船尾,贝尔船长站在舵桨旁边,槌子般的拳头杵在腰间,同样在瞪着他。他转过头对汤姆笑着,“那你想让我下来?”

汤姆用力一点头,“我会很感激你这么做。”

“好的。”兰德松开桅索,从桅顶平台上一跃而下。当他再一次凭借双手挂在桅索上的时候,他听见汤姆一句脏话说了一半又闭上嘴。走唱人对他皱起双眉,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他。他又朝汤姆一笑,“我这就下去了。”

他用一条腿勾住通向船头的主缆,又将臂弯挂在上面,就松开了双手。他向下滑去,开始速度很慢,但愈来愈快。快到船头的时候,他松开腿臂,刚好跳在麦特面前。他迈出一步,维持住平衡,立刻又转过身,面对全船张开了手臂,就像汤姆每次表演完杂技那样。

船员中传来稀稀落落的掌声,但兰德只是惊讶地看着麦特,看着麦特紧握在手中,用身体遮住的东西。那是一把弯曲的匕首,黄金刀鞘上雕刻着奇怪的花纹,匕首柄上缠绕着细金丝,在柄端镶着一颗足有兰德拇指指甲那么大的红宝石。它的护手是两条露出毒牙的金鳞毒蛇。

麦特不停地将匕首从鞘中抽出,又送回鞘里。当他慢慢抬起头来时,手里仍然在把玩着这把匕首,他的眼睛只是茫然地看着远方。突然,他的目光聚焦在兰德身上。他愣了一下,将匕首收回外衣下。

兰德蹲下来,双臂抱住膝盖:“你是从哪里得到它的?”麦特什么都没说,只是飞快地向四周张望着。令人有些惊讶的是,周围并没有人在注意他们。“它不是从煞达罗苟斯被拿出来的吧?”

麦特盯着他:“这是你的错,你和佩林的错。你们两个把我从那座宝藏中拖走,那时我正把它拿在手里。这不是魔德斯给我的,是我自己拿的。沐瑞只是警告我们不要接受他的礼物,这个不算。你不会告诉其他人吧,兰德。他们也许会想要偷走它。”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兰德说,“我认为贝尔船长是个诚实的人,但我没办法信任其他人,尤其是佛鲁蓝。”

“不要告诉任何人。”麦特坚持着,“贝尔不行,汤姆不行,任何人都不行。伊蒙村的人只有我们两个了,兰德。我们不能信任其他人。”

“他们还活着,麦特,艾雯和佩林,我知道他们活着。”兰德觉得麦特看起来很羞愧,“我会保守你的秘密,只有我们两个知道。至少我们现在不必担心钱的问题。只要把它卖掉,我们就能像国王一样一直旅行到塔瓦隆。”

沉默了片刻,麦特说道,“当然,如果我们必须这样的话。但在我同意之前,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说过,我不会的。自从我们上船以来,你还做过梦吗?这还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单独问你这个,而不需要被另外六个人听到。”

麦特将头转到一旁,瞥了兰德一眼,“也许。”

“什么意思?也许?是有还是没有做?”

“好吧,好吧,有。我不想谈这个,我甚至不想去想到它。它没有任何意义。”

他们的谈话没有继续下去。汤姆大步走到他们身边。走唱人将斗篷搭在手臂上,风吹动着他的白发,他的长胡子仿佛都炸了开来。“我终于让船长相信你还没疯,”他大声说道,“我告诉他这只是你接受训练的一部分。”他抓住前桅索,用力摇晃着,“你从这根绳子上滑下来的愚蠢行为让他相信了我的说辞,但你没有跌断脖子还真是要感谢你的好运了。”

兰德看着前桅索,视线沿着它一直走到桅杆的顶端。他的下巴垮了下来。他竟然从这根绳子上滑了下来,而且刚才他一直坐在……

突然间,他仿佛看见自己还坐在那里,四肢都向外伸展着。他重重地坐了下去,差点就跌在船板上。汤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么好的平衡感,小子。也许我们能在伊利安、艾博达,甚至是提尔表演一些精彩的节目。南方大城市里的人们都喜欢看走钢索或空中飞人之类的演出。”

“我们要去……”那个词即将说出口时,兰德终于记起来要看看周围有没有人能听到他说话。有几名船员正在看着他们,其中也包括佛鲁蓝,他像往常一样瞪着他们,不过没有人靠近到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去塔瓦隆。”麦特耸了一下肩,仿佛去哪里对他都一样。

“现在是这样,小子。”汤姆说着坐到他们身旁,“但明天……又有谁知道?走唱人的生活就是这样。”他从宽袖子里摸出几颗彩球。“既然我已经让你下来了,我们就练习一下三交叉吧!”

兰德的目光再次飘向桅杆顶端。他哆嗦了一下。我出了什么事?光明啊,怎么了?他必须弄清楚。他必须在真正发疯之前到达塔瓦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