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陌生人和朋友

阳光倾泻在兰德的床上,将他从不安的沉眠中唤醒。兰德拉过一个枕头盖在脸上,却无法将阳光挡住,而他实际上也无意重新入睡。昨晚的第一个梦之后,他又有更多的梦,但他只记得第一个梦,他也知道自己再不想有那样的梦了。

叹息一声,他扔掉枕头坐了起来。当他伸懒腰时,不禁哆嗦了一下。他本以为已经溶在洗澡水中的酸痛又都回来了,他的头也还在痛。这并不让他感到奇怪,一个那样的梦足以让任何人头痛。其他梦都已经消失,只留下了那个梦。

其他床都空了。已经离开地平线有一段距离的太阳将房里照得透亮,如果还在农场,他现在一定已经吃过早餐,开始工作了。他一边气恼地嘟囔着,一边匆忙下了床。他要好好看看这座城市,他们却不叫他起来。不过,至少有人在大水罐中倒满了水,而且水还是温的。

兰德用最快的速度洗过脸,穿好衣服,拿起谭姆的剑时,他犹豫了一下。岚和汤姆当然都把鞍囊和铺盖卷留在房间里,但护法的剑并不在。在伊蒙村,即使还没有任何灾祸的预兆出现时,岚也一直随身携带他的剑。兰德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应该学习护法。他告诉自己,这么做并不是因为他一直梦想着能佩戴一把剑阔步走在真正的城市里。他将剑挂在腰带上,又将披风甩在背后。

他一步两阶地跑下楼梯,进了厨房,这里肯定能找点吃的东西,因为在巴尔伦只能逗留一个白天,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了。该死,他们应该叫醒我的。

菲斯师傅正在厨房里和一名圆胖的妇人说话,那名妇人的双手直到手肘都是面粉,显然是这里的厨师。她正在菲斯师傅的鼻子下摇晃着一根手指。女仆、杂役、侍者和烤肉工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装作仿佛是没看见这两个人。

“……我的奇力是只好猫,”厨师尖声说道,“我不会听任别人乱说它。你听到我的话了吗?你怎么能因为它非常尽职,完成工作太努力了而责备它呢!”

“抱怨的不是我,”菲斯师傅努力说道,“夫人,有一半的客人……”

“这些我不听,我不听。如果他们想要抱怨我的猫,就让他们来做饭好了。我可怜的老猫,它只是在完成它的工作。再这样的话,我们就离开这里,去找一个能够看到我们优点的地方,你看我们会不会这么做。”她解开围裙,并且做势要把围裙从头顶上脱下来。

“不!”菲斯师傅高喊着伸手阻止她,他们一时缠成一团。厨师努力想要脱下围裙,老板则尽力把她的围裙压回去。“不,塞拉,”他喘着气说,“不需要这样,不需要。听我说!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奇力是好猫,一只好极了的猫,是巴尔伦最好的猫。如果还有人抱怨,我就告诉他们应该为了奇力的工作而感谢它。你绝对不能走。塞拉?塞拉!”

厨师停止了和老板的拉锯战,用力把围裙从老板的手里拉出来。“那好吧,那好吧!”她用两只手抓住围裙,却仍然没有把围裙套回身上。“但如果你还想让我准备午餐的话,你最好现在就出去。也许这是你的旅店,但这是我的厨房。除非你想替我做饭?”她做出了要将围裙交给菲斯的样子。

菲斯师傅摊开双手向后退去。兰德张开嘴,却没有说话,而是转头向周围望去。厨房里的人们仍然都在尽量避免注意他们的厨师和老板,兰德则开始注意自己的口袋。除了沐瑞给他的那枚银币之外,口袋里只有几个铜子儿和几件小东西——他的小刀和磨石、两根弓弦和一个他认为也许会有用的细绳。

“我相信,塞拉,”菲斯师傅小心地说,“一切都会为你恢复成平时最好的状态。”他又怀疑地偷瞥了厨房的助手一眼,之后旅店老板尽可能地保持着尊严,离开了厨房。

塞拉一直等到旅店老板消失,才利落地系上围裙,然后盯着兰德说:“我想,你是在找吃的,嗯?好吧,过来。”她向兰德笑了笑,“我不会咬人,不会的,不要因为刚才那些你不该看到的情景就以为我是个很可怕的人。希尔,给这个小伙子一些面包、干酪和牛奶。现在也只有这些东西了。坐下,小伙子,你的朋友们都已经出去了。据我所知,只有一个小伙子不舒服,没有出去。我想你应该也很想出去吧!”

一名女仆为兰德端来一只托盘。兰德坐到桌边的凳子上。在兰德吃饭时,厨师又开始揉起面团,但她的嘴仍然没有半点停歇。

“不要因为刚才看到的事情就下任何结论。菲斯师傅是个很好的人,虽然你不能保证一个好人在任何时候都会是好人。是那些人的胡言乱语把他逼成这样的,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抱怨什么?难道他们更喜欢几十只老鼠活着四处乱窜?奇力不会让这么多老鼠钻进旅店的,它不会的。这是一个干净的地方,这里不应该有这么多麻烦。而且所有的老鼠都被折断了背。”她一边说,一边诧异地摇了摇头。

兰德嘴里的面包和奶酪仿佛变成一堆灰烬。“它们的背都折断了?”

厨师摇晃着一只丰满的手,“想想让人高兴的事吧,这就是我的看法。这里来了走唱人,现在就在大厅里。不过你一直都和他在一起,对不对?你是昨晚和阿莉丝女士一同来这里的人之一,对不对?我想是的。旅店里有这么多客人,我大概不会有什么机会亲眼看到那名走唱人。矿上的那些流氓们都下来了。”她狠狠地压了一下那个面团,“和往常不一样,现在全镇都被他们住满了。但我想,现在的情形总还不会是最糟糕的吧!真是的,这个冬天以前我还不曾见过一名走唱人呢,而且……”

兰德机械似的吃着,尝不出任何味道,也没有再听厨师说些什么。死老鼠,折断了背。他匆匆结束早餐,有些结巴地道过谢,就跑出厨房。他必须找人谈一谈。

牡鹿和狮子的大厅与酒泉旅店的大厅除了有相同的功用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其他共同之处。它比酒泉旅店大厅宽一倍,长两倍,布满墙壁的绘画描绘着华丽的建筑、长满高大树木和斑斓花朵的庭院。这里不是只有一个大火炉,而是在每面墙壁上都有一个壁炉在燃烧着熊熊火焰。大厅里摆了几十张桌子,每张椅子、长凳和凳子上都坐满了人。

所有的客人们都叼着烟斗,握着酒杯,目光集中在一个地方:汤姆。他站在大厅正中间的一张桌子上,有许多种颜色的斗篷搭在旁边的一张椅子里,就连菲斯师傅也在看着他,手里拿着一只白银大酒杯和一块抹布,却没有任何动作。

“……腾跃而起,那白银蹄铁和弯曲、修长的脖颈,”汤姆朗声说道,他描述的似乎并不是一匹马,而是一支长长的骑士队列,“丝一般的鬃毛随着扬起的头颅而甩动。上千旗帜组成的彩虹向无尽的天空冲去。一百只黄铜号角令空气颤抖。鼓声轰鸣,如同沉雷,一波接一波,千万观众发出的欢呼翻滚过伊利安的屋顶和高塔。但那千位骑士听不到这些嘈杂的声音,他们的眼和心都已沉浸在他们神圣的任务里。号角大狩猎正在进行。骑士们要去寻找瓦力尔号角,召唤诸纪元的英雄们离开坟墓,为了光明而战……”

走唱人称这样的篇章为平式诵咏。每天晚上在营火边时,他就会为兰德他们做这样的朗诵。他说,讲故事的方式有三种——高等诵咏、平式诵咏和俗调。最后一种方式其实就和街谈巷议没什么两样。汤姆也会用俗调讲故事,但他从不掩饰对这种方式的轻蔑。

兰德没有走进去,而是关上门,颓丧地靠在墙上。他没办法从汤姆那里得到建议了。沐瑞——如果她知道这些,她会怎样做?

兰德察觉到人们在经过他身边时都会看他一眼,也听到自己正在低声地嘟囔。他抚平外衣,站直身体,他必须找人谈一谈。厨师说过,他的同伴中有一个没出去。兰德开始向客房走去,他尽力克制才没有跑起来。

兰德敲了几下麦特和佩林的房门,探头进去,看到只有佩林在屋里,躺在床上,还没换衣服。他在枕头上转过头,看了兰德一眼,然后又闭上眼睛。麦特的弓和箭囊都靠在角落里。

“我听说你人不舒服。”兰德边说边走进房里,坐在麦特的床上。“我只想找人说说话,我……”他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引入正题。“如果你病了,”他半站起身,“也许你应该睡一下。我可以先离开。”

“我不知道是不是还能睡着。”佩林叹了口气,“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做了个噩梦,现在没办法再让自己入睡了。麦特本来应该会告诉你的。今天早上,我向他们解释自己太累,没办法跟他们出去时,他还嘲笑我。但他也做了噩梦。他晚上一直在辗转反侧,说梦话,我都听到了。他不可能睡得比我更好。”佩林用他粗壮的手臂盖住眼睛。“光明啊,我真的是累了。也许如果我再躺一两个小时就能有力气起床。如果我因为一个梦而错过了参观巴尔伦,麦特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兰德缓慢地坐回到床上,舔舔嘴唇,然后飞快地说:“他是不是杀死了一只老鼠?”

佩林放下手臂,盯着兰德。最后,他只说了一句,“你也是?”看到兰德点头,他才继续说道,“我希望能回家去。他对我说……他说……我们要怎么做?你告诉沐瑞了吗?”

“没有,还没有。也许我不会告诉沐瑞,我不知道。你呢?”

“他说……该死的,兰德,我不知道。”佩林猛地撑起身体,“你认为麦特是不是也做了同样的梦?虽然他在嘲笑我,但笑得很勉强。当我说我因为一个梦而不能睡觉时,他的表情有点怪异。”

“也许他也做了那个梦。”兰德说,他感觉到一阵轻松,毕竟他不是惟一做这个梦的人。“我本来打算去向汤姆寻求些建议,他懂得很多。你……你不认为我们应该告诉沐瑞吧,对不对?”

佩林躺倒在枕头上,“你也听过那些两仪师的故事。你认为我们能信任汤姆吗?如果我们真的能信任某个人就好了。兰德,如果我们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还能活下来,如果我们能回家,那时只要你听到我说任何要离开伊蒙村的话,哪怕只是去望山,你都要狠狠敲我一记,好吗?”

“这谁也不知道,”兰德说,他尽可能让自己有个愉快的微笑,“当然,我们会回家。来吧,起床,我们真的到了一座城市,我们有一整天可以瞧瞧她。你的衣服呢?”

“你去吧!我只想在这里躺一会儿,”佩林重新用手臂遮住眼睛,“你先走,我再过一两个小时就追上你。”

“这可是你的损失,”兰德站起身说道,“想想你会错过什么。”他停在门口。“巴尔伦!我们谈论过多少次总有一天见到巴尔伦时的情景?”佩林仍然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也没有再说一个字。过了一会儿,兰德走出房间,将门关上。

他靠在走廊的墙上,脸上的微笑荡然无存。他仍旧感觉到头痛,而且痛得更加厉害了。现在他并不能让自己对巴尔伦有多少热情,他已经对任何事都失去了热情。

一名抱着一大堆床单的客房清洁女工从他身边走过,关心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没等那名女工说话,兰德已经沿着走廊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一边将身体缩进斗篷里。汤姆至少还要在大厅里表演几个小时,也许他应该看看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也许他应该去找麦特,确定一下巴尔阿煞蒙是否真的出现在麦特的梦里。这次,他用比刚才慢得多的速度走下楼梯,一边用双手揉搓着额角。

楼梯在靠近厨房的地方结束了,兰德穿过厨房向旅店外走去。他向塞拉点点头,但是当塞拉仿佛要拾起老话题继续跟他唠叨时,他就急忙跑出了厨房。马厩院子里,穆克一个人站在马厩门口,另一名马夫扛着一只麻袋正往马厩里走。兰德也向穆克点点头,但那个马厩头儿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走进了马厩。兰德希望这座城市的其他人更像是塞拉,少一点像穆克。做好了观赏一座城市的准备,他迈步向前走去。

在敞开的院门前,他惊讶地停住了脚步。熙来攘往的人们拥挤在街道上,就像圈里的羊群一样,为了抵御寒冷,所有人都用斗篷或外衣裹住了口鼻,只露出双眼,又将帽子拉得很低。他们飞快地迈着步伐,仿佛在被寒风吹着向前走一样。他们在人群中以手肘保持着距离,推挤着前进,连一句话都不说,甚至不看对方一眼。全都是陌生人,兰德心想,大家彼此都不认识。

这里的气味也很奇怪,辛辣、酸腐和香甜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这种味道让他不由得揉了揉鼻子。即使在伊蒙村的节日里,他也不曾见过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连一半也没有。而这还只是一条街。菲斯师傅和厨师说整座城市全都是人。整座城市……都是这样?

他缓缓地从院门口向后退去,离开那条拥挤的街道。把生病的佩林一个人丢在床上是不对的,而且如果他在城里乱逛时,汤姆已经结束了朗诵呢?走唱人也许会到城里去,而他急需找个人谈一谈。还是等一下比较好。他叹了口气,将背转向那条人来人往的街道。

但他并不急于回到旅店里面,尤其是现在他的头仍然很痛。他坐在旅店后面一只倒扣的桶上,希望屋外的冷风能帮他压抑一下头痛。

穆克偶尔会走到马厩门口瞪他一眼,即使是隔着一个宽大的院子,兰德也能看出那家伙气恼的表情。那家伙不喜欢乡下人吗?还是因为在他想把他们赶走时,菲斯师傅却热情地将他们请进旅店,让他觉得很尴尬?也许他是个暗黑之友,兰德心想。他希望能用这个想法让自己心情好一点,但这不是个有趣的想法。兰德抚摸着谭姆的剑柄,现在他想不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一名牧羊人带着一柄苍鹭徽剑。”一个低低的女人声音说道,“连这样的事都会出现,大概我从此以后不该对任何事抱有怀疑了。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乡下男孩?”

兰德惊讶得跳了起来,是那名曾经和沐瑞谈话的短发年轻女子,她仍然穿着男孩的外衣和长裤。兰德觉得她的年龄比自己大一些,一双黑眼睛比艾雯的更大,专注地望着兰德,让兰德感到很奇怪。

“你是兰德,对不对?”她继续说道,“我的名字是明。”

“我没遇上什么麻烦。”兰德说。他不知道沐瑞和这名女子说了些什么,但他记得岚的警告——不要引起任何人注意。“是什么让你认为我有麻烦?两河是个平静的地方,我们都是过着平静生活的人。那里没有麻烦,除非是庄稼和羊群出了什么问题。”

“平静?”明带着微弱的微笑,“我听人们谈论过你们两河人,我也听过关于木头脑袋的牧羊人的笑话,也听过真正到过你们那里的人对你们的评论。”

“木头脑袋?”兰德皱起了眉,“什么笑话?”

明只是继续说着她的话,仿佛兰德从未开过口一样。“知道你们的人都说你们总是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像奶油一样柔顺温和,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但他们也说,你们在骨子里像老橡树根一样又硬又韧。他们说你们是硬得怕人的刺。你们是一块块大石头,而且覆盖在石头上的土壤并不多,仿佛已经有一阵风暴把上面的泥土都吹走了。沐瑞并没有把一切都告诉我,不过我自己也能看出一些。”

老橡树根?石头?这听起来不像是那些商人和他们的部属会说的话。而明的最后一句话的确让兰德吓了一跳。

他飞快地向四周望了一眼,院子里没有别人,距离他们最近的窗户都关闭着。“我不知道有谁的名字叫……那又是什么?”

“那么,就是阿莉丝夫人,如果你更希望我这么说。”明饶有兴趣的眼神让兰德的脸颊都红了。“这里没有人在听我们说话。”

“是什么让你以为阿莉丝夫人有另一个名字?”

“因为是她告诉我的。”明耐心地向兰德解释,又让兰德脸红了。“我想,她大概别无选择,我刚遇到她时就看见了她……与众不同的地方。那时她刚刚到这里,正要去乡下。她也知道我,我以前……和她那样的人交谈过。”

“‘看见?’”兰德问。

“嗯,我不认为你会去向圣光之子报告,你们自己一定也在躲着他们。白袍众不喜欢我,就像他们不喜欢沐瑞一样。”

“我不明白。”

“她说我能看见因缘的残片。”明微微笑了一下,摇摇头。“在我听来真是有些太夸张了,我只是在看人时会看到一些东西。有时候我知道那些的含意,有时我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知道他们会结婚;而他们真的结婚了。就是这样。沐瑞想让我看看你,你们全部。”

兰德打了个哆嗦。“你看到了什么?”

“当你们在一起时,会有许多光点在你们周围旋转,成千上万,还有一个巨大的黑影,比午夜更加黑暗。它是那么强大,我几乎要奇怪为什么其他人看不到它。那些光点要填满黑影,而黑影则要将所有光点尽数吞噬。”她耸耸肩,“你们都和某些危险绑在一起,我只能看见这么多了。”

“我们全部?”兰德喃喃地说道,“艾雯也是?但它们并没有追杀……我是说……”

明似乎并没注意到兰德说漏嘴了。“那个女孩……?她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还有那名走唱人,你们全部。你爱着她。”兰德抬眼盯着明,“即使看不到那些东西,我也能看出这一点。她也爱你,但她不是你的,你也不是她的。你们的将来和你们两个所想的并不一样。”

“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看到她的身上有和……阿莉丝夫人一样的东西。对于另一些,我就不明白了,但我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她不会拒绝这个。”

“这太愚蠢了。”兰德不舒服地说。他的头痛已经变得麻木,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塞满了羊毛,他想摆脱这个女孩和她所看到的东西,但……“当你看我们其他人时……你看到了什么?”

“很多。”明向他笑着,仿佛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护……嗯……安德拉大人头顶周围有七座倾颓的高塔,一个婴儿躺在摇篮里,却抱着一把剑,还有……”她摇摇头,“像他那样的男人——你明白吧?——身周总是会有许多影像,彼此交迭在一起。在走唱人周围最强的影像是一个男人在耍火,但那个男人不是他,还有就是白塔,但白塔和男人不该有任何关系。在那个鬈发的大汉身上,我看到最强的影像是一头狼,一顶破碎的王冠,许多树在他周围开满了花朵。而另一个男孩的身上有一只红鹰,一只被放在天平秤上的眼睛,一把镶着一颗红宝石的匕首,一支号角和一张大笑的脸。当然,我看到的不只这些,但这样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对于这些,我分辨不出任何意义。”她闭上嘴,仍然在对他笑着,直到他终于清清嗓子,问道:

“我呢?”

她仿佛要笑出声来一样,但最后还是克制住了。“就像其他人一样,一把不是剑的剑,一顶月桂树叶形状的黄金王冠,一根乞丐的手杖,你向沙子里倒水,一只染血的手和一块白热的铁,三个女人站在一座尸架旁,你在那上面,黑色的岩石浸染着鲜血——”

“好了,”兰德不安地打断了她的话,“你不必把这些一一列出来。”

“最多的,我看见无数闪电环绕着你,有一些是击向你的,有一些是你发出来的。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一件事,你和我还会重逢。”她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她也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我们不会再见?”兰德问,“我回家时还会从这里经过的。”

“这倒没错,我想你会的,”她的笑容忽然又回来了,其中带着促狭和神秘。她拍了拍他的脸颊,“但如果我告诉你我看到的一切,你的头发一定会像你的朋友一样卷起来的。”

兰德用最快的速度躲开了她的手,仿佛那是一块热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关于老鼠的事情?或者是关于梦的?”

“老鼠!不,没有老鼠。至于说梦,也许你会认为我看见的只是一个梦,但我从不这么认为。”

兰德看着明的笑容,心里有些怀疑她是不是疯了。“我得走了,”他从明的身边绕过去,“我……我要去找我的朋友了。”

“那就去吧!但你逃不过的。”

兰德努力没有让自己跑起来,只是他走的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快。

“跑吧,如果你想的话,”明在他身后喊道,“你逃不过我的。”

她的笑声一直追随他穿过院子,来到街道,进入拥挤的人群中。明的最后那句话太像巴尔阿煞蒙对他说过的话了。他在人群中奔跑着,招来许多凶狠的目光和斥骂,但他一直跑过了几条街,都没有减慢速度。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注意自己所处的环境。他觉得自己的头轻飘飘的,好像一个胀痛的气球,但周围的景物让他既惊讶又兴奋。他相信巴尔伦是一座大城市,虽然也许和汤姆故事中的都市有些不一样。他在宽阔的石板路街道上信步前行,不时又会走进狭窄曲折的街巷。到处都有引起他兴趣的事情。昨晚下了雨,没有铺石板的街道都被行人踩成一摊烂泥。不过泥泞的街道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问题,伊蒙村没有一条街道是铺上石板的。

这里肯定没有宫殿,只有几幢比家乡所有建筑都高大许多的房子,但这里大多数的房屋都像酒泉旅店一样有石板或瓦片房顶。兰德觉得在凯姆林也许会有一两幢宫殿。至于旅店,他一共遇到了九家,没有一家比酒泉旅店小,大多数都是像牡鹿与狮子那样的大旅店。这里的街道更是多得目不暇接。

所有街道上都有商店,伸展在商店前面的遮阳棚下摆着一张张堆满货物的桌子。衣物、书籍、陶瓷、靴子……兰德能想到的商品在这里一应俱全,仿佛有上百辆卖货郎马车上的商品都被放在这里。兰德惊讶地盯着这些货摊,以至于不止一次招来摊主怀疑的目光,让他不得不匆匆走开。一开始摊主那样盯着他时,他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等到他明白之后,他先是非常生气,既而又想起自己在这里终究只是一个陌生人。毕竟,他买不了什么。当他看见为了换得一打熟透的苹果或一把枯萎的芜菁需要花费多少铜币时,他着实大吃了一惊。这种东西在两河只能喂马,但这里的人们似乎都很乐于付出这样的价钱。

根据兰德的估计,这里的人肯定是太多了。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会被这么大一群人淹没。有些人穿着两河没有的好衣服(几乎像沐瑞的衣服一样好),有不少人穿着镶皮毛边的长外衣,外衣下襟的皮毛镶边几乎碰到他们的脚踝。旅店里所有人都在谈论的那些矿工们个个身材魁梧,一看就像是在山洞里干苦活的样子。但这里的大多数人和兰德的乡民们没什么两样,衣着和面貌都没有差别,兰德本以为他们多少会有些不同的。实际上,这里的许多人与两河人的相貌竟然有那么多相同之处,兰德甚至能想象他们属于伊蒙村的这个或那个家族。一个没牙的灰发老汉耳朵长得像水壶把手,坐在一家旅店外的长凳上,哀伤地看着空掉的大酒杯,兰德差点将他误认为是比力·康加的一名堂亲。一名在自己的店铺前做缝纫的长脸裁缝像极了琼·赛恩的兄弟,他们甚至有同样的秃顶。一名和萨姆·克劳仿佛是双胞胎的人从兰德身边走过。兰德转过一个街角……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个子男人。那个男人有一双长手臂和大鼻子,正推开行人,快步向前走着。他的衣服仿佛已经成了一团烂布,双眼深陷在眼窝里,满是泥土的脸非常憔悴,仿佛他已经连续几天没吃没睡了。但兰德可以发誓……那个衣衫破烂的人这时也看见了他,立刻定在原地,完全不在意被他挡住路的行人。兰德最后的疑虑也完全打消了。

“帕登先生!”他喊道,“我们全都以为你已经……”

眨眼之间,那名卖货郎向远处跑去。兰德一边躲避着行人,一边向他追去,不时还要停下来回头朝被他撞到的人道歉。穿过人群之后,他只是隐约看见帕登钻进一条巷子里,他急忙跟了上去。

在巷子里跑没多远,那名卖货郎停了下来,一道高木墙封死了前方的道路。当兰德也停下来的时候,帕登转身面对着他,警觉地弯下身子,一步步后退,同时还挥舞着肮脏的双手,仿佛要抵挡兰德。他的外衣上有不止一道的裂口,斗篷更是已经破烂得不像样子。

“帕登先生?”兰德犹疑地问道,“出了什么事?是我,伊蒙村的兰德·亚瑟。我们全都以为兽魔人把你掳走了。”

帕登依然蜷缩着身子,用力挥舞双手,朝巷子口踉跄地跑了几步,但他并没有试图从兰德身边越过去,还在距离兰德很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不要!”他用刺耳的声音喊道,他不停地歪着头,仿佛是要看清兰德背后街上的一切状况。“不要提起……”他的声音变成一阵沙哑的耳语。他将头转开,用闪烁不定的目光瞥着兰德,“……它们,这个城镇有白袍众。”

“他们没理由打扰我们,”兰德说,“和我去牡鹿和狮子旅店吧!我和朋友们住在那里。他们你都认识,他们会很高兴看见你的。我们全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死了?”卖货郎愤怒地喝道,“不会是帕登·范。帕登·范知道在何处跳起,在何处落地。”他整了整身上破烂的衣衫,仿佛它们是节日礼服,“一直都是,永远都会是,我会活很久,比……”突然间,他的脸部肌肉绷紧,双手握住外衣的前襟。“它们烧了我的马车,我所有的货物,它们没理由这样做,不是吗?我找不回我的马了,我的马。那个肥胖的旅店老板把它们锁在他的马厩里。我必须快点走,以免喉咙被割断。而我又得到了什么?我现在只剩下身上这些破烂的衣服。这公平吗?”

“你的马正安全地待在艾威尔师傅的马厩里,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回去带走它们。如果你先和我回旅店去,我相信沐瑞会帮你回到两河的。”

“啊!她是……她是两仪师,对不对?”帕登的脸上出现了戒备的神情。“也许,但……”他停了一下,神经质地舔舔嘴唇。“你会在那个……什么?你叫它什么……那个牡鹿与狮子旅店里待多久?”

“我们明天就走,”兰德说,“但这与你……?”

“你不知道,”帕登哀号般地说道,“你已经填饱了肚子,还在软床上睡了一夜,我从那晚开始就几乎没合过眼。我的靴子全都已经跑烂了,而我吃的……”他的面孔扭曲着,“我不想待在有两仪师的地方,即使在几里之外也不行。”他说出“两仪师”这个词时,仿佛啐痰一样。“但也许我不得不这样。我没有选择,对不对?想到她会看见我,甚至只是知道我在哪里……”他向兰德伸出手,仿佛是要抓住兰德的衣领,但他的手停在半空,不住地颤抖着。他又向后退了一步。“答应我你不会告诉她,她让我害怕。不需要告诉她,没理由让两仪师知道我活着。你必须答应我,答应我!”

“我答应。”兰德安慰他说。“但你不需要害怕她。跟我来吧!至少你能吃一顿热饭。”

“也许,也许。”帕登揉搓着下巴,仿佛在思考什么。“你说是明天?到那时……你不会忘记你的承诺吧?你不会让她……?”

“我不会让她伤害你。”虽然他这么说,实际上兰德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阻止一名两仪师去做任何事情。

“她不会伤害我的,”帕登说,“不,她不会的。我不会让她得逞。”如同一道闪电,他穿过兰德身边,钻进人群里。

“帕登先生!”兰德喊道,“等一等!”

兰德冲出巷口,刚好看见那身破烂的衣衫消失在街道的转角处,兰德一边喊着一边追了上去,绕过那个转角,他只来得及看见一个男人的后背,便煞车不及撞了上去,两个人一起倒在路面的泥浆上。

“你就不能看看路吗?”兰德身上传来嘟囔的声音。兰德爬起身,立刻惊呼了一声。

“麦特?”

麦特气呼呼地坐起身,用双手刮去斗篷上的泥巴。“你真的已经变成一个城里的人了,整个早上都在睡觉,现在又毫无顾忌地来撞别人。”他站起身,盯着自己满是泥巴的双手,然后一边嘟囔着一边将它们在斗篷上擦干净。“听着,你绝对猜不到我刚才看到谁了。”

“帕登·范。”兰德说。

“帕登……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和他说过话,但他逃走了。”

“就是说,兽……”麦特停下来,警觉地看了周围一眼,但他们身边的行人谁也没多理会他们。兰德很高兴他学会了一些谨慎。“那么它们没抓住他。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会离开伊蒙村,甚至连一句话都没留下。也许他在那时逃跑了,但也不至于一直逃到这里。而且为什么他现在还要逃?”

兰德摇摇头,希望帕登能留下来,好好向他们解释清楚,但兰德也觉得这个希望可能最终都无法实现。“我不知道。只是他害怕沐……阿莉丝夫人。”想要一直管住自己的舌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不想让阿莉丝夫人知道他在这里。他要我承诺我不会告诉阿莉丝夫人。”

“嗯,我也不会泄露他的秘密,”麦特说,“其实我也不希望阿莉丝夫人知道我在哪里。”

“麦特?”行人仍然在身边川流不息,没有人注意他们,但兰德还是压低声音,靠近麦特。“麦特,你昨晚有没有做噩梦?关于一个男人杀死一只老鼠的?”

麦特盯着兰德,眼睛眨也不眨,最后他问,“你也是?我想,佩林也是一样。今天早晨我几乎要问他了,但……他做的一定也是这个梦。该死的!现在有人在我们的梦里捣乱了。兰德,我希望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

“今天早晨,旅店里到处都是死老鼠,”兰德现在觉得自己没有原先那样害怕了,他对一切事情的感觉都变得麻木了,“它们的背都被折断。”他的声音刺激着他自己的耳膜。也许他已经病了,也许他应该去找沐瑞。他惊讶地发现,现在当他想到至上力被使用在自己身上时,已经不再那么反感了。

麦特深吸一口气,用力拉了一下斗篷,眼睛不停地看着周围,仿佛在寻找一个可以去的地方。“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兰德?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要去问问汤姆有什么建议,问问他是否应该告诉……某个人。”

“不!不要告诉她。也许能告诉他,但不要是她。”

麦特急迫的口气让兰德吃了一惊。“那么你相信他?”不需要说出“他”指的是谁,麦特严肃的表情说明他知道。

“不,”麦特缓缓地说,“是机会问题,就是这样。如果他在那个梦里说的都是谎言,那么我们告诉两仪师也许会是安全的,也许。但光是他出现在我们的梦里,也许就足以……我不知道。”他停下来咽了咽口水。“如果我们不告诉她,也许我们会有更多的梦。不管有没有老鼠,梦总好过……还记得在渡口的时候吗?要我说,我们应该保持安静。”

“好,”兰德记得那个渡口,也记得沐瑞的威胁,但那真的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好的。”

“佩林什么都不会说,对吗?”麦特边说边用脚尖踢着地面。“我们必须回去找他。如果佩林跟她说了,我们一定也瞒不过她,我可以跟你打赌。来吧!”他说完便飞快地在人群中跑了起来。

兰德仍然呆立着,直到麦特返回来一把抓住他。他眨眨眼,跟随自己的朋友跑了起来。

“你怎么了?”麦特问,“又要睡着了?”

“我想我有点着凉。”兰德说。他的头像一面鼓似的紧绷着,里面却空空如也。

“我们回旅店之后,你可以喝些鸡汤。”麦特说。当他们在人群中寻路前进时,麦特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兰德努力想要听清楚麦特在说什么,有时还会附和几句,但想要对一件事保持注意力对现在的他来说实在是很难。他不累,他不想睡觉,他只是觉得自己仿佛飘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正在和麦特描述明。

“一把镶着红宝石的匕首,哼?”麦特说道,“我喜欢这个。但我不知道那只眼睛是什么。你确定她不是编的?如果她真的是占卜师,那么这些东西的意思她也应该都明白。”

“她没有说她是占卜师,”兰德说,“我相信她真的能看到这些。记住,我们曾经看到沐瑞和她说话。她知道沐瑞是什么人。”

麦特朝兰德皱起眉,“我以为我们不该使用这个名字。”

“不。”兰德低声说道。他用两只手揉着额头,想一直注意某件事真是太困难了。

“我想,也许你真的是病了。”麦特仍然紧皱着眉头。突然间,他拉住兰德的袖子,“看看他们。”

有三个人正从对面朝兰德和麦特走过来。他们披挂着胸甲,戴着圆锥形钢盔,那些盔甲被打磨得如同白银般闪闪发亮,就连他们手臂上的炼甲也同样闪烁着银光。他们纯白色的长斗篷上在左胸的部位绣着一轮金黄色的太阳,太阳周围是同样为金黄色的阳光。斗篷的长度刚好不会碰到这条满是泥泞和水洼的泥土街道。他们的手都按在剑柄上,用厌恶而警觉的眼光看着周围,仿佛他们身边全都是从烂木头下面爬出来的蛆虫。但没有人响应他们挑衅的目光,甚至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只是这三个人并不需要像其他人那样推挤着走路,人群在他们面前会自动向两旁分开,在他们周围留下一片空地。

“你觉得他们就是圣光之子吗?”麦特大声问兰德。一名路人严厉地看了麦特一眼,同时加快了迈步的速度。

兰德点点头。圣光之子,白袍众,憎恨两仪师的人。命令其他人该如何生活,如果有人拒绝就制造事端予以打击的人。虽然兰德并不认为烧毁农场和那些更加残忍的行为只是一些“事端”而已。我应该害怕,他心想,或者是感到好奇。总之他是该有些反应的,但他只是漠然地看着那三个人。

“他们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麦特说,“不过他们倒真的很自负,不是吗?”

“不要理他们,”兰德说,“回旅店吧!我们必须和佩林谈谈。”

“就像爱华德·康加一样,他也总是把鼻子翘到半空中去。”麦特突然笑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道光彩。“还记得他从马车桥上掉下去,一步一摊水地走回家的样子吗?那让他老实了一个月。”

“这跟佩林有什么关系?”

“看见没有?”麦特指着圣光之子前面不远处一条巷子里停着的一辆大车,大车的车辕支在地上,一根棒子挡住堆在车上的十几只木桶。“看着。”他带着笑容溜进左侧的一间刀匠铺。

兰德盯着麦特的背影,知道他又要胡来了,麦特眼光闪烁时,就意味着他心里又有一个恶作剧的念头。但奇怪的是,兰德发现自己很想看看麦特打算做什么。他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告诉他这种想法是错误的,而且非常危险,但他只是站在原地,期待地微笑着。

没多久,麦特出现在那间店铺阁楼的窗户,他朝窗外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拿着投石索,而且已经将绳索转了起来。兰德的视线转回那辆大车上,就在转眼间,一阵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固定木桶的棒子断掉了,而此时那些白袍众刚好走到巷子口。木桶沿着大车和车辕朝街道滚过来,发出巨大的隆隆声,溅起大片的污水泥浆。人们纷纷向周围逃开,那三名圣光之子的动作也不比其他人慢。他们专横跋扈的神情已经被惊讶慌张所取代。有些人倒在地上,溅起更多的泥水。那三个人的动作很敏捷,轻易就避开滚来的木桶,但他们不可能躲得开所有溅起的泥泞。

一名穿着长围裙、留着胡子的男人从那条巷子里跑出来,一边挥舞手臂,一边气恼地叫喊着。但一看见那三个正徒劳地想将斗篷上的泥水抖掉的白袍众,他立刻又消失在那条巷子里。兰德朝刀匠铺的阁楼瞥了一眼,麦特已经消失了。这样射出一颗石子对于任何两河小伙子来说都不是难事,但效果可说是相当完美。兰德不禁笑了起来,快意的感觉仿佛被包裹在一团羊毛里,但那毕竟让他感到愉快。当他转过身去时,那三名白袍众都在盯着他。

“你觉得很有趣,是吗?”说话的人和他的两名同伙相比站得比较靠前一些,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兰德,里面放射出高傲的光芒,仿佛他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非常重要的信息。

兰德的笑声立刻中断了,现在这片烂泥和木桶间只剩下他和圣光之子,原先拥挤在这里的人们似乎都发觉有很紧急的事情要去做,纷纷朝街道两端跑走了。

“你是因为害怕圣光而僵住舌头吗?”怒意让那名白袍众的窄脸仿佛被捏得更窄了,他不屑地瞥了一眼兰德斗篷外的剑柄。“也许你应该为此负责,是不是?”和另外两个人不同,他斗篷上的阳光普照图案下有一个金色的结饰。

兰德本想用斗篷将剑盖住,但他实际上反而将斗篷掀到肩后,虽然在脑海深处,他正极度惊讶地怀疑自己想要干什么,但那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很遥远的念头。“意外是会偶然发生的,”他说,“即使对圣光之子也是一样。”

那个窄脸男人挑起一侧眉弓。“你这么危险吗?年轻人。”他并不比兰德年长多少。

“苍鹭徽记,伯恩哈爵士。”他身后的人在警告他。

那个窄脸男人又瞥了兰德的剑柄一眼——青铜苍鹭纤毫毕现。他的眼睛瞪大了一下,随后他重新端详了一番兰德的面孔,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太年轻了。你不是这里的人?”他冷冷地对兰德说,“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刚到巴尔伦。”一阵针刺般的兴奋感从兰德的四肢涌过,他几乎有了一种温热的感觉。“你们应该刚好有一家好旅店可以推荐,对不对?”

“你在逃避我的问题,”伯恩哈厉声喝道,“是什么邪恶让你不回答我的问题?”他的同伙移动到他身旁,铁青的脸上毫无表情,尽管他们的斗篷上仍然满是污泥,但现在这副场景已经没有任何趣味可言了。

兴奋感充斥在兰德体内,刚才那种温热已经上升到发烧的程度。他想要大笑,这种感觉真是很不错,一个弱小的声音在他脑子里高喊着有些事情不对劲了。但他能想到的只有自己体内充满了力量,几乎要冲破皮肤爆发出来。他微笑着,立定双足,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而他也依稀在怀疑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领头的那个白袍众表情更加阴沉了。他的一名同伙将佩剑抽出一寸的长度,用因为恼怒而颤抖的声音说,“圣光之子在问问题,你这个灰眼睛的乡巴佬,我们要得到答案,否则……”但窄脸男人伸出手臂挡住了他,让他没能继续说下去。伯恩哈猛地抬起头,望向远处的街道。

城镇卫兵正朝这里跑来——十二名士兵戴着扁圆形钢盔,身穿硬皮短甲,手里拿着铁头棒,而且仿佛是很知道该如何使用这些棒子的模样。他们停在十步之外,一言不发地盯着白袍众和兰德。

“这座城镇已经被圣光遗弃了。”那个半抽出剑的白袍众喊叫着,他用更尖厉的声音对卫兵们嚷道,“巴尔伦是站在暗帝的黑影中的!”伯恩哈又打了个手势,那名白袍众将佩剑摔回鞘内。

伯恩哈将注意力转回兰德身上,他的眼里闪烁着仿佛已经洞悉一切的光芒。“暗黑之友逃不过我们的手心,年轻人,即使在一座暗影笼罩的城镇里也是一样。我们会再见面的,不要怀疑这一点!”

他一说完,转身便走,他的两名同伙紧随在他身后,就好像兰德已经完全不存在了一样。当他们就要走进人群中时,人群又一次在他们面前分开了。卫兵们犹豫着,看着兰德,然后将铁头棒扛在肩上,跟在三名白袍众身后。他们必须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还要不停地喊着,“让路!”没有什么人让路,除了被他们撞上的人。

兰德仍然定定地站着,等待着,那种刺激是如此强烈,他几乎要颤抖了。他觉得自己仿佛正在燃烧起来。

麦特从刀匠铺里跑出来,瞪着兰德,过了良久,他才说道,“你不是病了,你是疯了!”

兰德深吸一口气,突然间,那股热情如同被刺破的泡沫一样,全都消失了。他随着刺激的消失而踉跄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都做了些什么。他舔着嘴唇,望向仍然瞪着自己的麦特,用不稳定的声音说:“我想我们最好立刻回旅店去。”

“对,”麦特说,“是的,我想我们最好这样。”

街道上又充满了行人,不止一个人盯着这两个男孩,又彼此窃窃私语一阵。兰德相信关于他的故事很快就会传播开来,一个疯子想要同时挑战三名圣光之子,这的确是个值得一谈的话题。也许是那个梦把我逼疯了。

两个伊蒙村的男孩在错综复杂的街道里迷路了好几次,但没多久,他们就撞见了汤姆·梅里林。走唱人一个人仿佛就组成了一支节日的游行队伍。他说他出来是为了活动活动筋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但无论是谁只要看一眼他的彩色斗篷,他就会用充满共鸣感的声音说道,“我在牡鹿和狮子旅店,只有今晚。”

是麦特首先语无伦次地向汤姆讲述了他们的梦,以及是否要告诉沐瑞的疑虑。兰德很快也加入进来,因为他发现麦特关于那个梦的记忆和他的不尽相同。也许我们每个人的梦都有一点差别,他心想。但梦的主要部分是一样的。

他们还没讲几句,汤姆已经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他们的讲述上。当兰德提到巴尔阿煞蒙时,走唱人抓住他们两人的肩膀,示意他们闭嘴。然后他踮起脚尖向周围扫视了一圈,又拉着两个男孩一直走到一条死巷的末端。现在他们身边只有几只板条箱和一条蜷缩在这里避寒、瘦得露出肋骨的黄狗。

汤姆盯着巷子外的人群,搜寻着所有可能会停下来听他们说话的人。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转回身看着兰德和麦特。他的蓝眼睛仿佛要盯穿两个男孩的头骨,却又好像随时都要转回去望着巷口。“绝对不要在有陌生人的地方说出那个名字,”他的声音很低,但非常严厉,“即使那些陌生人表面上并没有在听你们说话。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名字,即使在没有圣光之子的地方,说出它也是危险的。”

麦特哼了一声:“我倒是可以跟你说说圣光之子的事。”他斜眼瞥了一下兰德。

汤姆没理会他,“如果你们之中只有一个人做了这样的梦……”他用力拉了一下自己的胡子。“把你们记得的一切都告诉我,所有细节。”随后他便开始仔细地倾听,眼里闪动着警觉的光芒。

“……他说那些人都是被利用的。”兰德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梦中的一切都讲完,至少他认为是把一切都说出来了,“桂尔·亚玛拉桑、罗林·灭暗者。”

“达维安,”麦特又抢着补充说,“还有尤瑞安·石弓。”

“还有洛根。”兰德最后说道。

“都是危险的名字。”汤姆喃喃地说道,他的目光似乎比刚才更深地钻进了他们的脑袋。“几乎像刚才那个名字一样危险。除了洛根之外,他们都已经死了,有些已经死了很久。罗林·灭暗者是将近两千年前的人物,但也同样危险。即使你们只有一个人时,最好也不要大声说出这些名字。大多数人不知道这些名字,但如果让不该听到的人听到了……”

“但他们到底都是什么人?”兰德问。

“男人,”汤姆仍然用很低的声音说,“曾经撼天动地的男人。”他摇摇头,“没关系,忘记他们吧!他们现在都已经是尘土了。”

“他们……是不是都被利用过?就像他说的那样?”麦特问,“是不是都是被杀死的?”

“你们可以说是白塔杀死了他们,可以这么说。”片刻之间,汤姆绷紧了嘴唇,然后他又摇了摇头。“但利用?不,我不这样认为。只有光明知道玉座都有过什么样的谋略。但我不这么认为。”

麦特打了个哆嗦,“他说了许多事情,非常疯狂的事情。他提到了路斯·瑟林·弑亲者,还有亚图·鹰翼,还有世界之眼。光明在上,那个世界之眼又是什么东西?”

“一个传说,”走唱人缓缓地说,“也许,就像瓦力尔号角史诗那样伟大的传说,至少在边境国是这样。在那里,年轻人都会去寻找世界之眼,就像伊利安人去寻找圣号角一样。但那也许只是个传说。”

“我们该怎样做,汤姆?”兰德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告诉她?我不想再做那样的梦了,也许她能做些什么。”

“也许我们不会喜欢她所做的事情。”麦特皱着眉说道。

汤姆审视着他们两个,用一根手指的指节抚着胡须。“如果是我,就会保持平静。”最后他说道,“不要告诉任何人,至少暂时不要对别人说。如果有必要,你们随时都可以改变主意,但只要你们说出来,就无法挽回了。而你们和……她之间的牵绊也会变得更严重。”突然间,他站直了身子,原先他那种稍稍驼背的样子完全消失了。“另一个小子呢!你们说他也做了同样的梦?他知道该守口如瓶吗?”

“我想他应该知道。”兰德说。麦特也在同时说道,“我们现在就要回旅店去警告他。”

“但愿光明不会让我们太晚!”走唱人的斗篷在脚踝边抖起一圈波浪,无数缀在上面的彩色碎布迎风抖动。他大步走出巷子,一边回头喊着,“怎么啦?你们的脚钉在地上了吗?”

兰德和麦特急忙朝他跑过去,走唱人并没有等他们追上来,这一次,无论是谁注意到他的斗篷也无法让他驻足片刻,甚至那些向他欢呼的人也做不到。他飞快地穿过拥挤的街道,仿佛路面上空无一人,兰德和麦特半跑着跟在他身后。他们很快就回到牡鹿和狮子旅店,比兰德预料的时间快了许多。

当他们往旅店里面走的时候,却迎面碰上佩林快步跑出旅店,一边还在往肩上披着斗篷。他们差点就撞在了一起。“我正要去找你们两个。”他一边勉力站稳身体,一边喘息着说道。

兰德抓住佩林的手臂,“你有没有告诉别人那个梦?”

“快说你没有。”麦特也说道。

“这非常重要。”汤姆说。

佩林困惑地看着他们,“不,我没有,我离开床还不到一个小时。”他的肩膀沉了下去,“我一想起那些就感到头痛,更不要说谈起它了。为什么你们会告诉他?”他对走唱人点点头。

“我们必须找人谈谈,否则我们肯定会疯掉。”兰德说。

“我以后会解释。”汤姆的眼睛盯着在牡鹿与狮子进进出出的人们。

“好。”佩林缓缓地答道,他看起来仍然有些混乱。他忽然拍了一下脑袋,“你们让我差点忘了找你们的原因,奈妮薇来了。”

“该死的!”麦特呻吟道,“她怎么到这里了?沐瑞……渡口……”

佩林哼了一声,“你以为像渡船沉掉这种小事能阻挡住她吗?她找到了高塔。我不知道高塔是怎么回到塔伦河对岸的。奈妮薇说她找到高塔时,高塔正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根本不想靠近河边一步,但奈妮薇还是想办法逼他找到一艘足够大的船,将奈妮薇和她的马一同渡过了河。是高塔自己划桨,奈妮薇给他的时间只够他找到一名船工去划船另一侧的桨。”

“光明啊!”麦特大喘了一口气。

“她来这里做什么?”兰德很想知道答案。麦特和佩林都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她是来找我们的,”佩林说,“她现在和……和阿莉丝夫人在一起,现在她们那里大概冷得已经可以下雪了。”

“我们能不能先去别的地方逛一逛?”麦特问,“我爸爸说,只有傻瓜才会把手伸进黄蜂巢里。”

兰德插嘴说:“她不能把我们带回去,冬日告别夜发生的事情应该能让她明白这一点。如果她仍然不明白,我们就必须让她明白。”

麦特的眼眉随着兰德的话愈挑愈高,当兰德结束发言时,他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你有没有试过让奈妮薇明白某件她不想明白的事?我试过。我建议我们在天黑之前都留在外面,等到晚上再悄悄溜进旅店。”

“根据我对那个女孩的观察,”汤姆说,“我不认为她是个会半途而废的人。如果她得不到她想要的结果,也许她会一直努力,直到引起别人不必要的注意。”

汤姆的话让众人都沉默了。他们交换着眼神,深吸着气,迈着大步走进旅店,仿佛是要去与兽魔人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