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走出森林

第一缕灰色的晨光透过树枝时,兰德还在森林中挣扎前进。觉察到夜幕正逐渐褪去,兰德的心中闪过一丝惊讶。他无法相信自己已经用了一整夜的时间,却仍然没能到达伊蒙村。当然,白天的采石大道,那岩石的路面和夜晚的森林绝对是不一样的两回事。黑骑士搜索采石大道仿佛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情,而父亲准备晚餐则是几个星期以前的事情了。兰德已经感觉不到担架带子的紧勒,他的肩膀和双脚只剩下了麻木的感觉。他的喉咙和肺因为用力呼吸变得有如火烧一般疼痛,而呼吸对现在的他而言,变成了一件非常费力的事情。饥饿紧揪住他的肠胃,让他感到一阵阵恶心。

不知何时,谭姆已经不再发出声音了,但兰德现在不敢停下来检查父亲的状况。那样的话他有可能再也迈不动步子了。无论谭姆现在伤势如何,他能做的也只有尽快走完这一段路。惟一的希望在村子里。他虚弱地想要加大步伐,但木头般的双腿只能维持住僵硬不变的缓慢步调。他甚至已经注意不到风和寒冷了。

兰德模模糊糊地闻到了木柴燃烧的气味。他距离村子一定很近了。他脸上露出疲惫的微笑,但很快又皱起眉头。空气中的烟味太重了,在这样的天气里,每一家都会将炉火烧到最旺,但即使是那样也不会有这么浓重的烟气。兰德想到了出现在路上的那些兽魔人。兽魔人是从东边来的,那里是伊蒙村的方向。他向前望去,想要看到村子周边的房屋,想要向村子里的人呼救。哪怕是森布或科普林家的人也好。他的心中却有另一个小声音在呐喊着,希望村里还能有人给他帮助。

突然间,一座房子出现在最后一丛枯枝后面。兰德惟一能做的就是让两条腿继续迈动。希望变成了尖锐的绝望,他蹒跚着向村中走去。

伊蒙村半数的房屋都变成了一堆堆烧焦的木块。几根被烟灰熏黑的烟囱兀立在梁木的废墟上,如同肮脏的手指。空气中升腾着一缕缕黑烟,面色凝重的村民们在灰烬中搜寻着残存的锅碗壶罐,或者只是茫然地用棍子拨拉各种废物。他们有的人身上还穿着晚间的居家服。从火场中抢救出来的一点东西都放在街道上。立地镜,抛光的餐柜、橱柜,桌椅上摆放着被褥、烹调用具、几件衣服和一点私人物品。

村子中的毁坏状况看上去没有一定的规律。有五幢连在一起的房屋仍然完整无缺,另外一大片地方却已经被夷为平地。

在酒泉对面,三座巨大的立春篝火堆正喷发出熊熊的火焰,一些男人在那里来回忙碌着。粗壮的黑色烟柱随着风势弯向北方,中间裹挟着一团团火星,如同成群乱舞的飞萤。艾威尔师傅的一匹杜兰马正向马车桥拖曳东西,但因为距离过远和火焰的干扰,兰德看不清那是什么。

还没等兰德走出树林,满面烟黑的哈兰·卢汉已经向他跑了过来。他的一只大手紧握着伐木斧,身上脏污的长睡衣一直拖到靴子上,胸前有一道赤红色的烧伤。他单膝跪到担架旁边。谭姆紧闭着双眼,呼吸缓慢艰涩。

“兽魔人,孩子?”卢汉师傅用沙哑的嗓音问,“这里也是一样,一样啊。不过,也许我们还有一点运气。他需要乡贤。光明啊,乡贤在哪里?艾雯!”

艾雯跑了过来,她的双臂抱满了被撕成绷带的床单。她焦急地四处张望着,寻找着喊她的人。那双眼睛因为有了黑眼圈,显得更大了。终于她看见了兰德,便急忙停下脚步,一边喘息,一边颤抖着,“哦,不,兰德,你父亲怎么了?他不会……?快来,我带你们去找奈妮薇。”

兰德太累,太过震撼,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他用一整夜的时间来到这里,为的是能找到一个避难所,让父亲得到安全和照料。现在他能做的只有盯着艾雯被熏黑的裙子。他注意到了她身上的所有细节,就好像那些都是很重要的东西。她背后的一排扣子一定没有完全扣对位置。她的两只手很干净。兰德很奇怪,为什么她的面颊都已经了沾染烟尘,而两只手却那么干净。

卢汉师傅似乎很理解兰德现在的状态。他将斧子横放在担架末端,从后面抬起担架,轻轻往前一推,提醒兰德跟上艾雯。兰德蹒跚地走在艾雯后面,仿佛梦游一样。他心想,为什么卢汉师傅会知道那是兽魔人?但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转瞬即逝。如果谭姆能认得那些怪物,哈兰·卢汉也认识就一点也不奇怪。

“所有的故事都是真的。”兰德喃喃地说。

“看起来是,小子,”铁匠说道,“看起来是。”

兰德并没有认真去听卢汉师傅在说些什么,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艾雯苗条的身影上。至少他还有余力希望艾雯动作再快一些。但实际上,艾雯一直在以这两个抬担架的男人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前进着。她领着他们走过绿坪,一直到了卡尔德的房子。这幢茅草顶的房子边缘也被熏黑了,白色的墙壁上满是烟灰。它两旁的房子只剩下了石头地基和两堆烧焦的木头。其中一幢是磨坊主的兄弟贝林·赛恩的,另一幢是亚贝·考索恩的。它们的烟囱都倒塌了。

“等在这里。”艾雯一边说,一边看了他们一眼,仿佛是想要得到回答。看到两个男人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她咬着嘴唇嘟囔了几声,一步冲进门去。

“麦特,”兰德说,“他……”

“他还活着,”铁匠回答道。他放下担架,缓缓站直身体。“刚才我还看见他。我们都还活着,这简直是奇迹。它们偷袭我的房子和铁匠铺的样子就好像我在那里堆满了黄金。奥波特用平底锅打碎了一个兽魔人的脑袋。今天早晨她只看了一眼我们房子的灰烬,就拿起她从铁匠铺找出来的最大的锤子,走遍了村子去寻找没有逃走的兽魔人。如果有哪个兽魔人被她找到了,我大概会同情它的。”他冲卡尔德家的房子点点头。“卡尔德太太和其他几个人把一些失去房屋的伤员安置在她的房子里。等乡贤照顾谭姆的时候,我们要给他找张床。也许旅店里还有。村长已经把旅店改成了医院。但奈妮薇不让我们把伤员集中在一起,她说那样不利于伤势恢复。”

兰德跪倒在地上,抖掉肩头的带子,又拖着疲倦的身子检查了谭姆盖着的毯子。谭姆完全没有挪动一下,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他至少还有呼吸。我的父亲。那些一定只是他在高烧中的梦话。“如果它们再回来呢?”兰德迟钝地问。

“时光之轮依照它的意愿转动,”卢汉师傅不安地说,“如果它们回来……嗯,现在它们已经走了,所以我们在疗救伤患,收拾残局。”他叹了口气,捶了捶后背,眼眉低垂下来。兰德这时才意识到,这名魁梧的男人像他一样累,甚至比他更累。铁匠看着村子,摇摇头。“我不认为今天会是个像样的立春节,但我们能挺过去的,一直都是这样。”他忽然拿起斧子,神情变得坚毅起来。“还有工作等着我。你别担心,小子,乡贤会照顾好他的,光明会保护我们。如果光明不在,我们自己也会保护好我们。记住,我们是两河人。”

铁匠离开的时候,兰德仍然跪着,看着伊蒙村,就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个地方一样。卢汉师傅是对的,他心里想。眼前的一切并没有让他感到吃惊,这反倒让他惊讶。人们仍然在自家的废墟中搜寻着,但和他刚到村里时相比,他们已经多了一分镇定从容。兰德几乎能感觉到他们正在增长的决心。不过兰德有些怀疑,他们的确看见了兽魔人,但他们有没有看到那名黑袍骑士?有没有感觉到他的憎恨?

奈妮薇和艾雯从卡尔德的房子里走了出来。兰德立刻站起身,但他一个踉跄,差点又栽倒在地上。

乡贤甚至没有瞥兰德一眼,就径直跪在了担架旁边。她的面孔和衣服比艾雯的更脏,眼睛周围同样有黑眼圈,但她的手也像艾雯的一样干净。她用手抚摸谭姆的脸,用拇指拨开他的眼皮。她皱起眉头,又解开了谭姆肋侧的绷带,检视伤口。兰德也想看看伤口的状况,她却已经将绷带包了回去。奈妮薇叹了口气,轻轻地将毯子和斗篷重新给谭姆盖好,仿佛是在为睡熟的孩子盖好被子。

“我无能为力。”奈妮薇说道,她必须用双手撑住膝盖才能站起来,“我很抱歉,兰德。”

片刻之间,兰德站在原地,并不理解奈妮薇在说什么,但看到奈妮薇转头向屋里走去,他急忙追上她,将她拽了回来。“他会死吗?”他大喊道。

“就我所知是这样。”奈妮薇答道。不容置疑的声音立刻让兰德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您必须做些什么,一定要!您是乡贤。”

痛苦扭曲了奈妮薇的脸,但这种表情稍瞬即逝。她深陷的双眼中又闪耀着坚定的光芒,声音中除了坚决之外没有任何情绪。“没办法。我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我也知道什么是无可挽回的。难道你以为我会放弃任何希望?但我不能,我没办法,兰德。还有其他人也需要我,我能帮助他们。”

“我已经尽最快的速度带他来见您。”兰德喃喃地说。即使村庄化成了焦土,乡贤仍然代表着希望;而现在这个希望也没有了,兰德觉得自己彻底空了。

“我知道,”奈妮薇温柔地说,她伸手抚摸着兰德的面颊,“这不是你的错。任何人都不会比你做得更好。我很抱歉,兰德,但我还要去照顾其他人。恐怕,我们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兰德茫然地盯着奈妮薇的背影,直到房门在她身后关闭。现在兰德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乡贤救不了父亲。

突然间,艾雯猛扑到他身上,把他撞得向后退了一步。艾雯用双臂紧紧抱住了他。如果在平时,兰德至少会因为无法呼吸而哼一声。但现在他只是沉默着,盯着那扇让他的希望彻底消失的门。

“我很抱歉,兰德,”艾雯靠在他的胸口,“光明啊,我真希望能做点什么。”

兰德麻木地用双臂环抱住艾雯。“我知道。我……我必须做些什么,艾雯。我不知道能做什么,但我不能让他就这样……”他的声音中断了。艾雯将他抱得更紧。

“艾雯!”奈妮薇的喊声从屋子里传出来,艾雯被吓了一跳。“艾雯,我需要你!再把你的手洗一洗!”

艾雯挣开兰德的手臂,“她需要我的帮助,兰德。”

“艾雯!”

当艾雯转身跑走时,兰德觉得自己听到她在抽泣。但担架旁边很快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兰德低头看着谭姆,心中充满了无助和空虚。但他的面容很快又恢复了刚强。“村长会知道该做什么,”他又一次抬起担架,“村长会知道的。”布朗·艾威尔总是知道该做什么。虽然浑身疲怠欲死,但他还是顽固地向酒泉旅店走去。

另一匹杜兰马经过兰德身边,它身后拖着一块用肮脏毯子盖住的巨大东西,毯子后面挂着几件沾有粗糙毛发的武器,从毯子的一边还露出一根山羊角。两河不应该是恐怖故事成为现实的地方。兽魔人只应该存在于外面的世界,那个世界还有两仪师、伪龙和只有光明知道的走唱人传说中的那些怪物。两河不应该有这些。伊蒙村不应该有这些。

当兰德走进绿坪时,人们纷纷向他打招呼。有人站在自家的废墟中,问他是否需要帮助,有人说要为他去找奈妮薇。在兰德耳中,这些话听起来都像是身后的模糊低语,即使有人陪着他走了一段,也让他觉得朦胧而遥远。兰德勉强下意识地回应着,谢谢他们的帮助,告诉他们一切都好。他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人们担忧的目光。他惟一知道的事情是布朗·艾威尔能够救谭姆。他做不到的事情,村长都能做到,村长一定有办法。

旅店几乎完全逃过了昨晚的劫难,虽然墙壁上有几道焦黑,但红色的屋瓦仍然像往日一样在阳光中闪耀。卖货郎的马车被烧成了一块黑炭,旁边倚着车轮的铁框,支撑帆布篷的几根弧形铁架被折得七扭八歪。

汤姆·梅里林盘腿坐在旅店的老地基上,小心地用一只小剪子剪掉他身上百衲斗篷被烧焦的边缘。他没有问兰德是否需要帮助,只是轻盈地跳下地基,抬起了担架后端。

“进去?当然,当然。别担心。你们的乡贤会照顾他的。昨晚我见识过她的能耐,她的手很巧,技艺也很精湛。如果没有她,有些人必死无疑。我可不想看到任何人死去。帕登失踪了,这是最糟糕的事。兽魔人什么都吃。应该感谢光明,你父亲还在这里,还能活着得到乡贤的治疗。”

兰德的脑子里却只是回荡着一个声音——他是我父亲!——直到这个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得弱不可闻。他忍受不了任何同情,任何要让他振作的企图。现在不行。现在他只需要布朗·艾威尔告诉他该如何救活谭姆。

突然间,他发现在旅店大门上有一个潦草的痕迹——一个用木炭画成的、尖端朝下的扭曲的泪滴。已经出了这么多事,现在龙牙出现在酒泉旅店的门板上已经无法让兰德感到惊讶了。只是,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指控旅店老板和他的家人是邪恶的?或者是要给他们带来厄运?兰德不明白,但昨夜教会了他一件事——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任何事。

走唱人在后面推了一下,兰德推开门走了进去。

大堂里只有布朗·艾威尔一个人。因为没人顾得上生火,所以相当寒冷。村长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正在将钢笔蘸进墨水瓶里。他双眉紧皱,神情专注地盯着桌上的一张羊皮纸。长睡衣的下摆被随意塞进裤子里,大肚子周围还拖着很长一段。偶尔他会用一只光脚趾挠挠另一只脚。两只脚都很脏,似乎他曾经赤脚出去过不止一次,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这一点真令人难以想象。“你有什么麻烦?”他没有抬头便问道,“快一点。我现在还有二十件事要做,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事。我没有多少时间和耐心。嗯?快说!”

“艾威尔师傅?”兰德说,“这是我父亲。”

村长的头猛地抬了起来。“兰德?谭姆!”他扔下钢笔,站起来的时候又撞翻了椅子。“也许光明还没有彻底放弃我们。我一直在担心你们两个的安全。兽魔人离开后又过了一个小时,贝拉跑进了村子。那时它浑身流汗,气喘不停,看样子是从农场一直跑到这里来的。那时我还以为……现在没时间说这些了。我们把他抬到楼上去。”他挤开走唱人,抬起担架。“你去叫乡贤来,汤姆先生,告诉她我让她尽快赶来,否则就让我知道她耽搁的理由!放松,谭姆,我们很快就会把你放到最好的软床上。快去,走唱人,快去!”

还没有等兰德开口,汤姆·梅里林已经消失在门口。“奈妮薇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她说她帮不了我父亲。我知道……我希望你能有办法。”

艾威尔师傅更加仔细地看着谭姆,然后摇摇头。“看着吧,孩子,我们会救活他的。”但他的声音已经不那么有信心了。“先让我们把他抬到床上去,至少他能好好休息。”

兰德任由自己被担架顶着走向大堂后面的楼梯。他竭力让自己相信谭姆可以痊愈,但他意识到,这个信心已经越来越脆弱了。而村长声音中的疑虑更加动摇了他。

旅店第二层的前半部是六套设备齐全、保温良好、可以俯瞰绿坪的房间。它们最经常的住客是卖货郎和从望山和戴文骑来的人。每年来两河贸易的商人也常常会因为这些舒适的房间而感到惊讶。现在有三个房间已经被占用了,村长指引兰德匆匆向一套空房跑去。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掀起宽床上的羊毛毯和羊毛被,将谭姆放到羽绒软垫上,让他的头在鹅毛枕上枕好。谭姆被移动的时候只是呼吸声变得更粗哑了些,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兰德刚要俯身去看父亲,村长却将他推到一旁,命令他去给壁炉生火,让屋子热起来。当兰德在壁炉和壁炉旁的木柴箱之间忙活时,布朗拉开窗帘,让早晨的阳光照进屋里,然后开始以非常轻柔的动作为谭姆洗脸。等到走唱人回来时,壁炉中的火焰正在逐渐温暖整个房间。

“她不来,”汤姆·梅里林一边走进来一边说道,他瞪了兰德一眼,刷子一样的白眉毛紧紧地皱着。“你没有告诉我你们的乡贤已经看过他了。她几乎扭断了我的脖子。”

“我本以为……我不知道……也许村长能做些什么,能让乡贤……”兰德将双手紧攥成拳头,从火炉前转身面对布朗。“艾威尔师傅,我能做什么?”身材圆胖的村长却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他将蘸上清水的布巾敷在谭姆的额头上,眼睛始终不敢正视兰德。“我不能就这样看着他死去,艾威尔师傅,我必须做些什么。”走唱人仿佛是要说话的样子。兰德急忙转向他,“你有什么办法?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只是在想,”汤姆说着,用拇指将长柄烟斗中的烟叶压实。“村长知不知道是谁在他家的门上画了龙牙?”他觑了一眼烟锅,然后将烟斗柄在牙缝中挪了一下,叹了口气。“似乎有人不再喜欢他了,或者也许是因为他们不喜欢他的某位客人。”

兰德厌恶地看了走唱人一眼,将目光转到炉火上。他的心思就像那些火舌一样跳动不停,也像那些火焰一样,无论怎样跳动也总是固定在一个点上。他不会放弃,他不能眼看着谭姆死去却无所作为。我的父亲,这个意念如火一样烧灼着他。我的父亲。只要烧退了,病情就会好转。先要让父亲退烧,但该怎么办?

布朗·艾威尔看着兰德的后背,双唇紧绷。然后他的目光转向走唱人,那种眼神甚至能让一头熊却步。但汤姆只是像等待命令一样站在一旁,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村长的眼神。

“也许那是康加或科普林家的某个人干的。”村长最后说道,“但只有光明知道是哪一个。他们是一群庞大的乌合之众,总是散布毁谤他人的谣言。即使是森布的舌头和他们的相比,也像是抹了一层蜜。”

“就是昨天黄昏时坐着马车赶来的家伙?”走唱人问,“他们似乎仍然不知道有兽魔人存在,直到现在,他们还在问节庆什么时候开始,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半个村子已经化成了灰烬。”

艾威尔师傅绷着脸点了点头:“那是他们家族的一部分,但他们也没什么不同。那个愚蠢的达奥·科普林用了半个晚上的时间要求我将沐瑞女士和岚先生赶出村子,完全不想一想,如果没有他们两位,我们的村子还能剩下什么?”

兰德一开始没有注意他们的对话,但村长的最后一句话引起了他的好奇。“他们做了什么?”

“沐瑞女士从晴朗的夜空中召唤来闪电,落在兽魔人的头上。”艾威尔师傅答道,“你见过大树被闪电劈裂的样子,兽魔人绝不比大树更坚固。”

“沐瑞?”兰德难以置信地说。村长点了点头。

“是沐瑞女士。岚先生将他的剑舞成了一团旋风。他本身就是一件武器,任何走进他十步以内的敌人都逃不过他致命的一击。烧了我吧,如果不是我亲眼见到,我真无法相信……”他用一只手揉搓着自己的光头,“冬日告别夜刚刚开始,我们的手里捧满了礼物和蜂蜜蛋糕,脑袋里灌满了葡萄酒。忽然狗开始叫了,沐瑞女士和岚先生冲出旅店,又跑遍全村,高喊着兽魔人来了。起先我还以为他们只是灌了太多的酒。毕竟……兽魔人?然后,还没等大家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那些……那些怪物已经出现在街道上,用它们的巨剑挥砍村民,将火把扔到房顶上,又发出令人血液凝固的吼叫。”村长厌恶地咳了一声,“我们就像躲避狐狸的鸡一样到处乱窜,直到岚先生鼓起我们的勇气。”

“不需要那么自责,”汤姆说,“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并非所有兽魔人的尸体都是他们两个人的功劳。”

“嗯……是,嗯。”艾威尔师傅摇了摇头,“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一位两仪师在伊蒙村,岚先生则是一名护法。”

“一位两仪师?”兰德低声说道,“不可能,我和她说过话,她不是……她没有……”

“你认为两仪师会有什么标记?”村长有些嘲讽地说,“两仪师难道会在背上写‘危险,请勿靠近’?”他忽然拍了一下前额。“两仪师!我这个老傻瓜!我真是把脑子丢掉了。我们还有机会,兰德,只要你愿意试。我不能命令你那样做。如果是我,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否有那种勇气。”

“机会?”兰德说,“我愿意尝试一切机会,如果能……”

“两仪师能治疗恶疾和重伤,兰德。烧了我吧。小子,你听过那些故事。她们拥有医药所无法相比的力量。走唱人,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走唱人的故事里全都是两仪师。为什么你不提醒我,却只是让我这样不知所措?”

“我在这里是陌生人,”汤姆只是盯着牙齿间没有点燃的烟斗,“而且并非只有科普林家的人对两仪师有成见,这个主意最好还是由你想出来。”

“两仪师!”兰德喃喃地说着,竭力想将那位冲他微笑的女士和传说联系在一起。在许多故事里,两仪师的援助会比没有任何援助的结果更坏,就像是糕饼中的毒药。她们送出的一切礼物中都藏着钓钩。兰德忽然感觉口袋里沐瑞送他的那枚硬币就像一块燃烧的煤。他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让自己撕掉外衣,将它扔到窗外去。

“没有人想要和两仪师打交道,小子,”村长缓缓地说,“但这是我所知道的惟一希望。这不是一个轻松的决定,我不能为你下这个决定。但我看到沐瑞女士一直都在做好事……两仪师沐瑞,我想,我应该这样称呼她。有时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谭姆一眼,“……你不能轻易放弃任何机会,无论其中的希望有多么渺茫。”

“而且有些故事过于夸张了。”汤姆说道。看他的样子,这几个字仿佛是从他的喉咙里被硬拽出来的一样。“至少有一些故事是夸张的。除此之外,孩子,你还有什么选择?”

“没有,”兰德叹了口气。谭姆仍然没有一点动静,他的眼睛深陷进眼窝里,仿佛已经重病了一个星期。“我……我要去找她。”

“就在桥的另一端,”走唱人说,“在他们……处置兽魔人尸体的地方。但要小心,孩子。两仪师做任何事都有她们自己的理由,那并不总是别人认为的理由。”

兰德却已经闯出了门。他紧握住剑柄,以免剑鞘会绊腿。他没有时间把剑卸下。跑下楼梯的时候,他也丝毫没有减缓步伐,疲倦被彻底忘记。救活谭姆的机会,无论多么渺茫,也足以让没有睡眠的连夜奔波无法再影响到他的身体。至于这个机会与两仪师有关,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他现在不想去考虑。他真的要面对一位两仪师了……兰德深吸一口气,竭力想要跑得更快一些。

篝火堆在村子以北相当远的地方,西林和通向望山大道之间。风将浓黑的油烟朝远离村子的方向吹去,即使这样,空气中仍然飘散着一股带着甜味的臭气,就好像烤肉在肉叉上被烧了几个小时。兰德因为这种气味而感到窒息。当他发现这股气味是什么时,不禁用力咽了口唾沫。立春节的篝火竟然起到了这种作用。在火堆旁忙碌的男人都用浸过醋的布包住了口鼻,但他们严峻的面容说明这样的防护并不够。他们仍然能感觉到臭气的存在,也仍然知道在做什么。

两个男人正在解下一匹杜兰马拖来的兽魔人尸体。岚蹲到这些尸体旁边,掀开毯子,露出兽魔人的肩膀和兽头。兰德跑过来的时候,护法正从一具尸体肩头的黑甲上摘下一枚金属徽章。它的样子是一柄三叉戟,上面镀了血红色的釉。

“寇拔,”护法将徽章扔到空中,伸手一把将它抓住,“已经有七个部落了。”

沐瑞盘腿坐在距离岚不远的地上,疲倦地摇了摇头。她的膝头放着一根行路杖,杖上覆满了藤蔓和花朵雕刻,她的衣裙显得有些凌乱。“七个部落。自从兽魔人战争以来,还没有过这么多部落合作的事情。恐怕,坏消息要接二连三了,岚。我本以为我们走在了前面,但也许我们比预料的要落后许多。”

兰德盯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位两仪师。他一直在努力让自己能以和昨天一样的目光去看待她。而让他惊讶的是,沐瑞的确不一样了,她卷曲的发丝有一些从额角处披散下来,一道淡淡的烟灰横抹在她的鼻梁上,但仔细看上去,她仿佛又没有任何真正的变化。她是两仪师,一定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但如果真的像故事里所说的那样,她的样子一定应该更像兽魔人,而不是坐在地上仍然能保持高贵仪容的俊雅女子。她能救活谭姆。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这一点是最重要的。兰德深吸了一口气。

“沐瑞女士……我是说,两仪师沐瑞。”沐瑞和岚同时转头看着他。兰德在她的注视下不敢有丝毫动作,那不是兰德在绿坪时看到的平和微笑的眼神。她的面容流露出倦色,但她的黑眼睛如同鹰眼一样犀利。两仪师,让世界破灭的人,诸国只是被系在牵线上的木偶罢了,而操纵这些牵线的手段只有塔瓦隆的女人才知道。

“在黑暗中总算还有一点光明。”那位两仪师喃喃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才提高声音,“你的梦如何,兰德·亚瑟?”

兰德盯着她,“我的梦?”

“那样的一个夜晚会让人有可怕的梦,兰德。如果做了噩梦,你一定要告诉我。有时候,我能帮助别人解决梦魇。”

“我的梦没什么……需要帮助的是我的父亲,他受伤了。本来只是一道割伤,但他在发高烧。乡贤没有采取措施,她说她无能为力。但在传说里……”沐瑞抬起一侧眉弓。兰德立刻停下来,用力咽了口唾沫。光明啊,有没有赞扬两仪师是好人的故事?兰德的视线转向护法,但岚似乎只对兽魔人的尸体有兴趣。在沐瑞的注视下,兰德只能继续局促不安地说,“我……嗯……据说两仪师能治疗伤病。如果您能救他……无论您能对他做什么……无论什么代价……我是说……”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以最快的速度说道,“如果您救活他,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无论什么都可以。”

“任何代价,”沐瑞沉思着,半是自言自语,“我们以后再说代价的事,兰德,如果真的需要代价的话。我不能做出任何承诺。你们的乡贤是一位头脑清醒的人。我会尽力而为,但阻止时光之轮的转动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以内。”

“死亡迟早会来拜访每一个人,”护法的声音显得冰冷,“除非是那些侍奉暗帝的人,只有傻瓜会付出那样的代价。”

沐瑞轻轻一咋舌,“不要说这种令人沮丧的话,岚。我们有理由庆祝一下胜利,虽然只是一个小胜利。”她拄着手杖站起了身,“带我去见你的父亲,兰德,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他。这里有太多人拒绝我的帮助了,他们也都听过那些故事。”说最后这两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很干涩。

“他就在旅店里,”兰德说,“请跟我来,谢谢您,谢谢您!”他们跟随在兰德身后,但兰德很快就超出了他们很远。他不得不放慢步伐,等待他们追上来,然后又快步跑到了前面,又不得不慢下来等待他们。

“请快一点!”他不停地催促着沐瑞,关于两仪师的危险已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的体温越来越高了。”

岚瞪了他一眼,“你就看不出来她已经很累了?即使有一件法器,昨晚她做的事情就像背着一麻袋石头不停地奔跑。我不知道你是否值得她这样做,牧羊人,不管她是怎样说的。”

兰德眨眨眼,咬住了舌头。

“温和一些,朋友。”沐瑞说。她伸手拍了拍护法的肩膀,步伐丝毫没有变缓。岚用高大的身体护住她,仿佛靠近她就能将身上的力气分给她。“你只是想要照顾我,为什么他不能同样为他的父亲着想?”岚皱起眉头,但没有再说话。“我会尽快赶过去的,兰德,我答应你。”

那双坚定的眼睛,以及平静的声音——不完全是平静,比较像是自持而带有威权——兰德不知道该相信哪一个。或许这两者本来就是相配的。两仪师。他已经无路可退了。他跟随在他们身边,竭力不去想他们以后将要谈论的代价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