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冬日告别夜

大车到达农场时,太阳已经降至西方的半天上。他们在农场上的房屋并不大。在东边的许多农场中,房屋经过数代的修缮,都扩展到了相当大的面积,可以容下为数众多的家庭成员。在两河,一个屋顶下经常会有三四代人聚居在一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姑妈、叔伯、堂兄妹和侄子侄女。像谭姆和兰德这样只有两个男人在西林共同经营一座农场的绝对是个异数。

这是一幢长方形的房子,没有侧翼的配楼,也没有任何附属建筑,大多数房间都在一楼。在二楼的茅草屋斜顶下面只有两间卧室和一间当储藏室用的阁楼。虽然圆木墙壁上的白漆在冬季暴风的刮蚀下已经斑驳零落,但整幢房子因为得到了妥善的维修,看不见有任何缺损。茅草屋顶仍然紧密牢固,屋门和百叶窗都牢固地镶嵌在门框和窗框里。

房屋、畜栏和石砌的羊圈形成了围绕农场的一个三角形。几只鸡正在冰冻的土地上刨食。羊圈旁边是敞着门的剪羊毛棚和一具石马槽。在农场和森林之间的田地上能看见有高高的圆锥形顶棚和围墙的通风棚,那是用来干燥烟叶的。两河的农场都必须依靠向商人们出售烟草和羊毛来维持。

兰德看了一眼羊圈,那些大角公羊也在看他。而大多数黑脸绵羊都平静地伏卧在地上,或者在食槽中寻食。它们的卷毛已经非常厚实了,但现在天气还太过寒冷,不适宜剪羊毛。

“那个黑衣人应该没有来过,”兰德对父亲喊道。后者正手持着长矛,缓步绕过房屋,专注地检查着地面,“如果那个人出现,羊们不会这样平静的。”

谭姆点点头,但并没有停下脚步。当他绕过房屋一圈之后,又同样绕过了畜栏和羊圈。他甚至检查了熏肉房和烟叶棚。然后他从井中提起一桶水,倒在手中闻了闻,小心地用舌尖舔了一下。突然间,他大笑一声,将手掌中的水一饮而尽。

“我也认为他没有来,”谭姆对兰德说着,将手掌在衣襟上擦干。“这件有关我看不见的人或者马的传闻,真让我神经紧张。”他将水桶中的井水倒在另一只桶中,单手提着那只桶,另一只手拿着长矛向房子走去。“我要煮晚饭了。既然回来了,就应该干些活。”

兰德只能苦着一张脸。他又开始后悔没有在伊蒙村度过冬日告别夜了。但谭姆是对的。农场的工作永远不会有结束的时候,而且往往是做完了一件事,又会有两件事要去做。兰德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放开长弓。如果黑骑士出现,他不想只拿着一把锄头去对付。

第一项工作是将贝拉安顿好。卸下贝拉的马具,将它牵到畜栏中奶牛旁边的马厩里之后,兰德将自己的斗篷放到一旁,开始用干草为贝拉擦拭皮毛,然后再用两只马梳梳理。接着他要爬上阁楼,为贝拉铲下作为食物的干草,其中还要加上满满一勺燕麦。他们的燕麦已经不多了,除非天气快些转暖,否则剩余的一点存粮支持不了很久。奶牛在黎明时就已经挤了奶,但产出的奶量只有平时的四分之一。如果冬天持续下去,奶牛的乳房也许就要彻底干瘪了。

羊圈里还有两天的食料。往年羊群应该已经被放到牧场上去了,但现在到处还都是光秃秃的。兰德现在要做的是为羊圈添好净水。他在院子里只找到了三枚鸡蛋,母鸡们藏蛋的本领似乎变得更高明了。

接着兰德拿着锄头去了房子后面的菜园。谭姆这时正在畜栏前面的长凳上修理马具。长矛就倚在长凳上。而兰德的长弓也和他的斗篷一起放在他身边不到一步的地方。

菜园里最多的也只是野草。甘蓝都很矮小,扁豆和豌豆藤上几乎看不到嫩芽,甜菜地里简直什么都没有。当然,只有一部分菜地被撒了种。谭姆希望寒冷能及时过去,地窖在彻底空掉之前能有一些新菜补充进去。松土除草的工作很快就完成了,如果是过去几年,兰德会对这样的效率感到高兴。但现在他开始怀疑,如果今年无法收成,他们该怎么办。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想法。不过他还有劈柴的工作要烦恼呢。

兰德觉得过去几年自己仿佛一直在劈柴,但抱怨并不能让房间暖和起来。所以他将弓和箭囊放到劈柴桩旁边,拿起斧子。松木烧得很快,火焰旺;橡木则烧得久。没多久,他感到身子开始发热,便脱下外衣。当木柴堆叠得够高时,他就把木柴堆放到房子旁的柴堆旁边,柴堆一直顶到了屋檐。往年这个时候柴堆已经很小了,只有今年不同。劈柴,堆柴,劈柴,堆柴,兰德在斧子起落和堆砌木块的节律中忘记了自己。直到谭姆的手落在他的肩头,才让他回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他不由得惊讶地眨了眨眼。

天空已经变成了深灰色,夜幕很快就要彻底落下了。满月立在树梢上,如同一颗释放着苍白光线的圆球,仿佛就要落在他们的头顶上。不知不觉间,风变得更冷了,几团残破的云絮在迅速变黑的天空中急急地飘浮着。

“洗一洗,小子,该吃晚饭了。我已经在烧热水了,可以在睡前洗个澡。”

“只要是热的东西就好。”兰德一边说,一边抓起斗篷披在肩上。汗水浸透了他的衬衫。刚才在他卖力抡斧时被遗忘的冷风,现在则全力要将他冻僵。他咽下一个哈欠,却抑制不住身子的颤抖。他觉得自己全身仿佛都收紧了。“还要好好睡一觉,也许我能一直睡过立春节。”

“要打个赌吗?”谭姆笑着说。兰德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即使一个星期不睡,他也不会错过立春节的。没有人会错过这个节日。

今晚谭姆几乎是放纵地使用着蜡烛。火焰在石砌的大壁炉中“噼啪”作响,房子的大厅里萦绕着温暖、欢快的气氛。除了壁炉之外,一张宽大的橡木长桌是这间大厅里的主要家具。这张桌子旁边足以坐下十几个人,但自从兰德的母亲死后,就很少有这么多人来到这座农场了。桌子周围是一圈高背椅,沿墙壁排列着一些橱柜和箱子。这些做工精细的家具大多都是谭姆亲手打造的。被谭姆称作阅读椅的软垫椅子放在壁炉前面。兰德则更喜欢躺在炉火前的小地毯上看书。门旁边的书架不像酒泉旅店里的那么长,不过书籍实在是很难得的东西。卖货郎们一般只会带来几本书,而想要读书的人却许多。

这幢房子内部不像一般有主妇打理的房屋那样一尘不染,井井有条。谭姆的烟斗架和《简·法斯崔德游记》还放在桌上,另一本木框书躺在阅读椅上面,壁炉旁的长凳上还有一件待修理的马具,一些需要织补的衬衫在椅子上堆成了山。不过房间整体上还算整洁,充满了生活气息,在炉火的掩映中显得温暖而舒适。在这里,任何人都会忘记墙外的严寒。这里没有伪龙,没有战争和两仪师,没有披黑斗篷的骑马人。大炖锅挂在火上,从里面飘出来的香气弥漫在房间里,也让兰德感觉一阵饥肠辘辘。

谭姆用一只长柄木勺搅动着炖锅,舀起一点尝尝味道。“再等一会儿。”

兰德急忙在门旁的盥洗架上洗了脸和手。他现在就想洗热水澡,换下浸透了冰冷汗水的衬衫,但后屋的大水罐不是那么快就能完全被加热的。

谭姆在橱柜里翻检着,找出一把像他的手掌一样长的大钥匙,然后用这把钥匙锁住了房门上的大铁锁。看着兰德疑问的眼神,他说道:“注意一下安全没坏处。也许是我胡思乱想,或者是这个天气搞乱了我的脑子,但……”他叹了口气,在手掌上敲着那把钥匙。“我去看看后门。”说完他就消失在通向后门的走廊里了。

兰德从不曾记得家里的房门被锁起来过。在两河没有人会锁门。这是不需要的,至少直到现在都是这样。

这时,兰德听到头顶上谭姆的房间里有声音传出来。那是剐蹭地板的声音,很像是某件重物被拖了出来。兰德皱起眉。父亲不应该是突然来了兴致要重新布置屋里的家具,那么剩下的惟一可能就是他正在将旧箱子从床底下拖出来。这又是一件兰德记忆中从未出现过的事情。

兰德在一只小壶中装满沏茶用的水,将它挂在炉火上方的钩子上,然后开始在桌上铺摆餐具。这些碗和勺子都是他雕刻出来的。房子前面的百叶窗还没有关闭,兰德不时会向窗外看一眼。但外面已经是夜幕重重,兰德能看见的只有模糊的月影。黑骑士可以轻松地出现在这里而不被察觉——兰德竭力抹去了这个想法。

当谭姆回来的时候,兰德不由得惊讶地睁大了眼。一条宽腰带围绕在谭姆腰间,腰带上挂着一把剑。黑色的剑鞘和长剑柄上各镶着一只青铜苍鹭。兰德以前只见过商人的保镖们佩剑,还有今天见到的岚也是佩剑的。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的父亲也会有一把剑。除了多出的苍鹭嵌饰之外,这把剑和岚的那一把很像。

“这是从哪里来的?”兰德问,“你从卖货郎那里买来的?它值多少钱?”

谭姆缓缓地抽出那件武器,炉火的光芒在剑刃上跃动着。兰德见过那些保镖们的剑,但那些粗糙灰暗的剑刃根本无法和这件武器相比。即使是黄金宝石也不会有如此犀利的光辉。这把剑的剑刃稍有些弯曲,只有一侧开了刃,上面同样雕刻着一只苍鹭。它的剑锷很短,螺旋绞缠着,一直绕过整个剑柄。和保镖们的剑相比,这把剑显得轻薄纤细。那些剑都是双侧开刃,厚重得足以劈开一棵树。

“我得到它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谭姆说,“那时我在距离这里很远的地方。为它我付出不小的代价——用两枚铜币来换这个已经有点太多了。你母亲不赞成这笔交易。她总是比我睿智。那时我很年轻,觉得它值得我这样付出。她总是想让我丢掉它,不止一次,我相信她是正确的,我应该丢掉它。”

剑刃反射着火光,仿佛正在燃烧一般。兰德吃惊地看着这把剑。他经常梦想能拥有一把剑,“丢掉它?你怎么能丢掉这样一把剑?”

谭姆哼了一声:“对放羊来说没什么用处,不是吗?也不能用它来犁地和收割。”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盯着这把剑,仿佛是在思考能用这东西做些什么。最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希望这只是我一时阴郁的幻想,希望我们的运气不会那么糟;但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或许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会很高兴我把它收在那只旧箱子里,没把它卖掉。”谭姆以熟练的动作将剑收回鞘内,在衬衫上擦擦手,表情扭曲了一下。“炖菜应该好了,你沏茶的时候,我会把菜盛出来。”

兰德点点头,转身去拿茶罐,但他的心里还是充满了好奇。为什么父亲会买一把剑?他是在哪里买到的?离这里有多远?没有人会离开两河。至少,极少有人这样做。兰德一直模糊地觉得父亲一定去过外面的世界,他的母亲就是一名外地人。但一把剑……等他们在桌边坐定的时候,他一定要问父亲许多问题。

沏茶的水已经滚开了。兰德用一块布包住水壶的提把,将它从钩子上摘下来。热量立刻透过布传到了他的掌心。当他从火炉旁站起身时,门锁上传来一记沉重的撞击声。一切关于剑和热水壶的念头都从他的脑子里飘走了。

“是邻居,”他不确定地说,“多提师傅来借……”多提的农场是距离他们最近的邻居,但即使在白天,他们之间也有一个小时的路程。奥伦·多提在借东西的时候倒是从不知羞耻,但他不会在晚上出门。

谭姆轻轻地将盛满炖菜的碗放到桌上,双手握住剑柄,缓步从桌边移开。“我不认为……”他刚一开口,房门已经崩飞开来,铁锁的碎片飞散了一地。

一个人影充满了整个大门的门框,比兰德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加巨大。他穿着一直垂到膝盖的黑色铁甲,在手腕、臂肘和肩头上立着锋利的长钉。他的一只手里抓着一柄镰刀形的沉重巨剑,另一只手遮在脸前,似乎是要挡住屋内的光亮。

兰德反倒莫名地松了一口气。无论来的是什么,毕竟不是那个穿黑衣的骑马人。这时他才看清撞开大门的这个人头顶长了一双羊角,在应该是嘴和鼻子的地方却生着毛发纠结、向前凸出的兽口。兰德恐惧地大叫起来,没有多想便将热水壶向那个非人类的头颅扔去。

沸水洒在那头怪物的脸上,它大吼一声,半像是人类痛苦的尖叫,半像是动物的嘶嗥。水壶还未落地,谭姆的剑刃已如闪电般射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霎时变成了一阵窒息的咳嗽,巨大的身影向后倒去。但立刻又有同样巨大的身影向门口冲进来。兰德看见了另一颗形状怪异的头颅。这颗头上生着矛尖一样笔直的长角。谭姆再次发起攻击。大门口被两个巨大的身影堵死了。兰德发觉他的父亲在喊他。

“跑啊,小子!藏到林子里去!”挡在门口的怪物尸体抽搐着,而外面的怪物正伸手把它们从门口拽开。谭姆翻过大桌,用肩膀将桌面顶翻在大门前。“它们数量太多了!从后门走!快!快!我随后就过去!”

兰德转回身。自己的行动让他感到羞愧不已。他想要留下来帮助父亲,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恐惧一直哽到他的喉头,他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动着。他向后门跑去,出生以来他从未跑得这么快,从大门处传来的叫喊和撞击声一直紧追着他。

当兰德用双手抓住后门的门闩时,他的视线落在铁制门锁上。以前这把锁从未被锁住过,只有今晚例外。兰德没有再去动门闩,而是向另一面墙壁上的窗户冲过去。他抬起护窗板,拉开百叶窗,外面已经彻底漆黑一片。满月和浮云相互追逐着,在农场上洒下斑斑点点的影子。

是影子——兰德这样告诉自己,只是影子而已。这时后门开始吱嘎作响。外面有人,有某些东西正努力想要推开门进来。兰德感到口干舌燥。房门又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这让兰德加快了速度。他像野兔一样蹿出窗口,落在地上,然后迅速蜷缩在房子的阴影里。房间里传来雷鸣般的木材碎裂声。

兰德强迫自己贴着墙站起身,偷偷用一只眼从窗角向屋中望去。在黑暗中,他很难看清任何东西,但也够他胆战心惊了。房门歪歪斜斜地挂在门框上,黑色的身影小心地向房间深处移动,同时用粗嘎的声音低声交谈着。兰德完全不明白它们在说什么。它们的笑声沙哑刺耳,完全不像是人类能发出来的。它们手中握着大斧和长矛。这些武器和它们身上的长钉反射着暗淡的月光。屋中的地板上既有沉重的撞击声,也有有节律的敲击声——依照兰德的判断,只有蹄子会发出那种声音。

兰德竭力想让自己的口腔湿润一些。他打着哆嗦,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用最大的力气高声喊道,“它们从后门进来了!”这句话嘶哑得也不像人声了。但至少兰德将它们喊出了口,在此之前,他甚至没有信心能够发出声音。“我已经出来了!爸爸快跑啊!”喊完最后一个字,他已经向农场外飞奔而去。

靠近后门的房间里立刻响起了可怕的咆哮声和窗板破碎的震响。兰德的身后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音,至少有一个怪物已经从窗户跳出来了。兰德没有回头去看。他像一只从猎狗群中逃命的狐狸一样飞奔过空旷的场院,一直向森林冲去,但当他跑进离他最近的一片黑影中时,他立刻趴下身,匍匐回身向谷仓的影子里爬去。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挣扎着,不知道是要战斗还是要逃跑,直到他发觉自己抓住的只是谭姆新做好的锄头柄。

白痴!片刻之间,兰德只是趴在原地,竭力要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像科普林家一样的白痴!他终于爬到了畜栏后面,手中还拽着那把锄头柄。这东西很难被当作武器,但也总比没有好。他的眼睛一直在警惕地搜索着场院里的每一个角落。

刚刚跳出来追赶他的怪物已经不见了踪影。它有可能在任何地方,甚至也许正潜伏在兰德背后,准备好要偷袭他。

在兰德左侧,羊圈里充满了惊恐的咩咩声。羊群来回乱窜,仿佛要找一个洞逃出来。透过窗口能看见黑影在房里不停地闪动,伴随着金属撞击的声音在黑暗中激荡。突然间,一扇窗户向外爆裂开来,谭姆跳出窗口,手中仍然擎着那把剑。他没有向远处逃跑,反而朝房子后面奔去。身躯庞大的怪物纷纷从打破的门口和窗口中挤出来,追在他身后。

兰德难以置信地盯着父亲跑去的方向。为什么他不快些逃走?但他立刻就明白了。因为他是在房子后面时向父亲叫喊的。“爸爸!”他高喊道,“我在这里!”

谭姆猛转过身,不是跑向兰德,而是朝远离他的方向跑去。“跑啊,小子!”他一边跑一边喊,同时挥舞着手中的剑,仿佛有什么人正在他前面跑着。“藏起来!”十几个巨大的黑影紧跟在他身后,吼叫和尖号声让空气仿佛也在不停地颤栗。

兰德退回到畜栏的阴影里。即使房子里还有怪物,从那边也看不到他。至少他在这里是安全的。但谭姆就不然了,谭姆要把这些怪物从他身旁引开。兰德两只手紧握住那把锄头柄,紧咬牙关以避免牙齿打战。用一把锄头柄对抗那种怪物和用硬头棒与佩林对打应该不是一回事。但他不能让谭姆孤身去对抗那些怪物。

“如果我像猎兔子时那样移动,”他悄声对自己说,“它们绝对不会听到我,也不会看到我。”鬼怪一般的吼叫声仍然充斥在黑暗中。兰德用力咽了口唾沫。“虽然它们更像是一群饿狼。”他无声地离开畜栏,向森林中溜过去。他的双手紧握着那把锄头柄,连手都握疼了。

当兰德终于走进了树丛,他感觉轻松了许多。那些怪物想要在树林中找到他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当他蹑足潜踪地在林间行走时,月光照出的影子也在不停地移动,仿佛森林中的黑暗也在不停地变化、移动。树木也在渗透出凶恶的气氛,树枝如同一根根向他伸出的利爪。它们真的只是树枝吗?兰德几乎能听到一阵阵凶狠的笑声被压抑在喉咙中,似乎有无数怪兽就潜藏在这片黑暗里,等待着他落入陷阱。追赶谭姆的怪物们发出的吼声已经渐渐远去,但在随之而来的寂静中,每一阵从他身旁掠过的微风都会让他不禁瑟缩一下。他把身子伏得越来越低,移动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因为害怕被听到,他几乎不敢呼吸了。

突然间,一只手从后面捂住他的嘴,另一支铁铸一样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腰。他拼命地伸手到背后抓挠着,想要抓住攻击他的怪物。

“别扭断我的脖子,小子。”耳边传来父亲沙哑的耳语。

松弛的感觉如同洪水般涌遍兰德全身,他觉得自己的肌肉仿佛都化成了水。父亲一放开手,他就倒伏在地上,大口喘息着,仿佛跑了好几里路一样。谭姆倒在他身边,用一只手肘撑着身体。

“我要是想到你这几年长得这么快,我就不会像刚才那样试着抓住你了。”谭姆轻声说。他一边说,一边还在警惕地观察周围。“不过我必须确保你不会开口说话。有些兽魔人的耳朵像狗一样灵敏,也许比狗的还要好。”

“但兽魔人只在……”兰德的声音低弱了下去。今晚之后,兽魔人再也不只是传说了。那些应该是兽魔人,甚至即使是暗帝现身他也不应该觉得奇怪了。“你确定是……兽魔人?”兰德悄声说。

“确定。但,是什么把它们带到两河来的……以前我从没有见过兽魔人。但见过兽魔人的人向我描述过它们的样子,所以我知道一点有关它们的事。也许我们能靠这一点皮毛活下来。仔细听着,兽魔人在黑夜中比人类看得更清楚,但光亮会让它们暂时失明。也许就是靠这个我们才能从那么多兽魔人中逃脱。有些兽魔人能够依靠气味和声音追踪,但它们据说非常懒惰,如果我们能和它们周旋足够长的时间,也许它们就会放弃。”

兰德的感觉并没有因此好多少,“在那些故事里,兽魔人都憎恨人类,为暗帝效忠。”

“兽魔人毫无疑问属于牧夜者的羊群,小子。它们为了杀戮的快感而杀戮。它们绝对无法信任,只有恐惧才能控制它们。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兰德打了个哆嗦。他不认为自己想要遇见会让兽魔人感到恐惧的东西。“你认为它们仍然在找我们?”

“也许,但也许它们已经放弃了。它们似乎不是很聪明。只要我们进入森林,我就能让那些追我的兽魔人向山上跑。这不会很困难。”谭姆摸索着右侧肋部,然后将手掌伸到面前。“但我们应该做最坏的打算,不能心存侥幸。”

“你受伤了。”

“声音放低,小子。只是小伤,现在没时间去管它。至少,天气比原先暖和一点了。”谭姆躺在地上,重重地吁了口气,“也许在外面露宿一晚还不算太糟。”

实际上,兰德一直在思念自己的外衣和斗篷。树枝挡住了强风,但吹在身上的冷风仍然像刀割一样。他犹豫地碰了一下谭姆的脸,立刻缩回手指:“你发烧了。我必须带你去奈妮薇那里。”

“没关系,小子。”

“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夜里走这段路要用的时间更多。”兰德爬起身,想要将父亲也扶起来。谭姆咬紧的牙关中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兰德急忙将他放回地上。

“让我休息一下,孩子。我累了。”

兰德将手在自己的大腿上重重一拍。如果是在房子里,有炉火和毯子取暖,有足够的清水和柳树皮降温,也许他愿意等到天亮,再为贝拉架好车,将谭姆送到村里去。但是这里没有火,没有毯子,没有大车,也没有贝拉。这些全都在家那边。他不能移动谭姆,但他至少能将那些东西中的一部分弄到谭姆身边来。也许兽魔人已经走了。它们迟早要走的。

兰德将锄头柄扔在地上,抽出了谭姆的剑。剑刃在暗淡的月光中闪动着依稀可见的光芒。他不太适应这把剑的长柄,它的重心也显得有些怪。兰德将它空挥了几次,叹了口气,只是砍砍空气当然很容易。但如果他真的遇到兽魔人,也许他只会逃跑,或者是僵立在原地,直到兽魔人用巨剑劈开他……不要再想了!这一点用都没有!

当兰德站起身时,谭姆抓住了他的胳膊。“你要去哪里?”

“我们需要大车,”兰德低声说,“还有一些毯子。”他没费任何力气就将父亲的手拉开了,这让他大吃一惊,“好好休息,我会回来的。”

“小心。”谭姆喘息着说。

在昏暗的月光中,兰德看不见父亲的脸,但他能感觉到父亲正盯着自己。“我会的。”我会像溜进鹰巢的老鼠一样小心,他心里想。

兰德像影子般无声地溜进黑暗里。他想起了小时候和朋友们在树林中捉迷藏时,无声无息地走到另一个人背后,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伸手按住他的肩头。但他没办法让自己的心情像那时一样镇定。

从一株树下溜到另一株树下,兰德竭力要想出一个计划。当他到达树林边缘时,他已经换了十个计划。一切都取决于兽魔人是否还在那里。如果它们走了,他只需要进入房间,拿走所需的一切就可以。如果它们还在……那他就只能回谭姆那里去。他不喜欢那样,但如果丢掉性命,他就更救不了谭姆了。

兰德朝农场上望过去。在月光下,畜栏和羊圈在月光下只是两团黑色的影子。房子的前窗和敞开的大门里仍然有灯光透出。房间里只剩下父亲点亮的蜡烛了吗?或者那是兽魔人为他设下的圈套?

夜鹰的一阵尖叫让兰德打了个冷战。他紧靠在树上,浑身颤抖不已。必须采取行动。他趴伏下身子,向前爬行,一只手还笨拙地握着那把剑。就这样一直爬到羊圈后面,他才让下巴离开了地面。

靠在羊圈的石墙上,他仔细地倾听着。黑夜中听不到丝毫声音。他小心地抬起头,越过石墙向场院中观望。没有任何动静,窗户中也没有影子晃动。是先去取贝拉和大车,还是先去拿毯子?最后他决定去有光的地方。畜栏很黑,如果有伏兵在里面,他完全无法察觉。至少他能看见屋子里有些什么。

当兰德再次放低身子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没有声音。也许羊们已经重新入睡了,但这种情形并不正常。即使是在深夜,也总会有几只羊醒着,发出一些很小的声音。他几乎看不清蜷伏在圈里的羊,不过他面前就躺着一只。

竭力不发出任何声音,他伸出一只手摸索着那只羊。他的手指碰到了卷曲的羊毛,然后是一片湿润,那只羊完全没有动。他喘息着撤回了手,跌坐在羊圈外面,甚至连手中的剑都差一点丢掉。它们为了杀戮的快感而杀戮。他颤抖着在泥土中擦掉了手上那应该是血的东西。

他严厉地告诫自己,一切正常,兽魔人屠杀之后就离开了。他一边在心中重复着这样的话,一边爬过农场,尽量压低身子,同时注意四周的情况。他从没有想到过自己竟然会羡慕蚯蚓。

到了房子前面,他靠到墙上,就在那扇破碎的窗户下面,仔细倾听里面的动静。但他能听到的只有血液在耳膜中激荡的声音。他缓缓站起身,向窗子里望去。

炖菜锅倒扣在炉灰上,屋中到处都是破碎的木片,没有任何一件家具是完整的。被掀翻的桌子断了两条腿;橱柜的抽屉全被抽了出来,砸得粉碎;大大小小的柜门都被拉开,斜挂在铰链上,里面的东西被散乱地扔在地板上;所有物品上都蒙了一层白色,兰德判断那应该是面粉和盐,装放这两种食物的口袋全被扔到了壁炉前。四具躯体倒在这一片狼藉中,全都是兽魔人。

兰德认出了其中一个长山羊角的兽魔人。另外三具躯体也和这一个一样——巨大的人形身体上生着獠牙、利角、羽毛和刚鬣,看上去凶恶丑陋。只有他们的手无一例外是人形的,但这只是让它们看起来更加可憎。两具躯体上穿有靴子;另外两具只是蹄子。兰德望着这一切,直到眼睛疼痛,才发觉自己一直没有眨眼。这些兽魔人一直没有任何动作,它们一定已经死了。谭姆还在等着他。

兰德从前门跑进房子,立刻又停住脚步。房间中的恶臭让他感到窒息。就算是几个月没有清理粪便的马厩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气味。污秽的气息玷污了房间里的一切。兰德勉强用嘴呼吸着,开始在家具残骸中翻找。之前橱柜里应该有一个水囊。

背后的地板上传来一阵响声,让兰德背脊泛出一阵寒意。他猛转过身,几乎绊倒在倾倒的桌子上。他稳住身子,紧咬牙关,把呻吟的欲望吞了回去。

一名兽魔人正慢慢地站起来。在它深陷的双眼下长着狼嘴,两颗眼珠闪动着冰冷的光泽,太像人类的眼睛了。两只生满硬毛的尖耳朵不住地抽搐着。它跨着羊蹄迈过另一个兽魔人,黑色甲叶在它的皮裤上剐蹭着,发出令人牙龈发酸的声音。它的腰侧挂着一把镰刀状的巨剑。

兽魔人的嘴里发出一些沙哑的喃喃自语,然后它说道,“其他的都跑了,纳嘎留下了,纳嘎聪明。”它的话音含混扭曲,难以辨别,绝不是人类的嘴能说出来的。兰德怀疑它的语气中有安抚的意思,但他的视线始终无法离开那些肮脏而又锋利的长牙。随着这头怪物的话语,它们不停地在它一开一合的嘴里闪现。“纳嘎知道有人会回来,纳嘎会等。你不需要剑,放下剑。”

听到兽魔人所说的,兰德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双手紧握着父亲的剑,高举在面前指着那头怪物。那头怪物的肩膀超过了他的头顶,胸口和手臂远比卢汉师傅的更加壮硕。

“纳嘎不会伤你,”怪物向前迈了一步,手中还在比划着,“放下剑。”他的手背上立着一簇簇黑毛,仿佛钢针一样。

“停下,”兰德希望自己的声音能显得更坚定一些,“你们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

“V犻犼犪犱犪犲犵狏狅犵犺犱犪!”兽魔人吼了一声,却又立刻龇起尖牙,露出一个笑容,“放下剑,纳嘎不伤你。魔达奥想和你说话。”它的面孔突然扭曲了一下,仿佛是恐惧的表情。“它们会来,你和魔达奥说话。”它又迈出一步,一只巨手落在腰间的剑柄上。“你放下剑。”

兰德舔了舔嘴唇,魔达奥!也就是隐妖!故事中最可怕的生物也在今晚出现了。兽魔人和隐妖相比根本就不算什么,他必须逃走。但如果兽魔人抽出那把巨剑,他就没有任何机会了。兰德强迫自己露出一个颤抖的微笑。“好吧,”他将剑柄攥得更紧,放低双手,“我会谈谈。”

那野狼般的微笑瞬间化为一声狂吼,接着兽魔人向兰德扑了过来。兰德绝对想象不到如此巨大的怪物竟然有这么快的动作。他只能拼命将手中的长剑捅了出去。兽魔人一下子将他撞在墙壁上。他觉得肺里的空气全部被挤了出去。他努力想要呼吸。而此时兽魔人已经将他压倒在地。兰德在沉重的压迫下疯狂地挣扎着,竭力要躲开那双伸向他喉咙的巨手,还有那两排锋利的牙齿。

突然间,兽魔人一阵痉挛,不再动了。兰德已经满身瘀青和擦伤,沉重的怪物躯体压在他身上,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片刻之间,兰德只能惊愕地躺在地上。但他很快就恢复理智,从兽魔人身下爬了出来。父亲的剑穿透了兽魔人的身体,直立在它背后。兰德这才确信自己毕竟是做到了。污血沾染在剑刃和兰德的手掌上,将他衬衫胸前的部分也浸成了黑色。兰德感到自己的胃在抽搐。他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压抑住恶心的感觉。他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恐惧,从未这样剧烈地颤抖,也从未因能够活下来而感到如此庆幸。

狼头兽魔人说过,它们会回来,而且还有一名魔达奥——隐妖。在故事里,隐妖都有二十尺高,双眼会喷出火焰,骑着暗影,就像骑马一样。隐妖一侧身就会消失,能够穿过任何墙壁。他必须尽快拿到需要的东西,尽快离开。

兰德又费力地翻过兽魔人的尸体,想拔出父亲的剑。看到兽魔人的一双眼睛仍然大睁着,他差点转头就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确信这个兽魔人的确是死了。

兰德在一块烂布上擦了擦双手(这块烂布在今天早晨还是谭姆的一件衬衫),随后才从兽魔人的尸体上抽出那把剑。擦净剑刃后,他不情愿地将那块布放在地上。没有时间整理房间了。这个念头让他笑了起来,但他不得不立刻咬紧牙齿,以免它们打颤。他完全不知道在这件事过后该怎样清理这幢房子,才让它能够重新成为他和父亲的居所。那可怕的臭气也许已经渗进房屋的木材里。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没有时间清理,也许也不会有时间做任何事了。

兰德想不清楚自己到底要拿些什么,但谭姆在等他,兽魔人随时会回来。他匆忙搜集了一些他能想到的物品。楼上卧室中的毯子,能够给父亲当绷带的干净布外衣,他们的斗篷,放牧时用的水囊,和一件干净衬衫。他不知道自己何时能换上这件衬衫,但他希望一有机会就可以换去身上这件沾满血污的衣物。盛柳树皮的小袋和其他药品都被扔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被蹂躏得仿佛是一堆烂泥,让兰德无从分辨。

火炉旁仍然有一桶谭姆打进来的水,而且奇迹般地没有洒,也没有被污染。兰德用那只桶里的水装满了水囊,又匆匆洗了一下手。最后他迅速地环顾一下房间,确认还有没有什么东西忘记了。他在废物堆中找到了自己的长弓,但弓背在最粗的地方被撅断了。他打了个哆嗦,长弓从他的手中落到地上。找到的这些东西应该已经够用了——兰德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他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一切堆到了门外。

离开房子之前,兰德又在地板上找出了一盏破掉的油灯。幸好里面还有油。他用蜡烛将灯点燃,关闭了灯罩上的百叶窗——部分原因是防止风把灯吹灭,但更重要的还是为避免暴露行踪。就这样,他一手提灯、一手握剑地跑出了房子。他不确定自己能在畜栏里找到什么。羊圈中的情况让他不敢有太多奢望。但他需要贝拉和大车将父亲送到伊蒙村,他必须抱着希望。

畜栏的大门敞开着,一扇门板挂在铰链上,在风中来回摇晃。乍看上去,畜栏里面的情形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的视线落在空旷的厩里,厩门的门板都被扯掉了,贝拉和奶牛都不见了踪影。兰德急忙跑到畜栏里面,大车侧翻在那里,半数轮辐都折断了,一根车辕只剩下一尺长,断掉的车辕掉在一旁。

兰德心中充满了绝望。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体力将父亲背到伊蒙村,而且父亲也未必能经受这样的颠簸,或许这会比高烧更致命。但这是惟一的机会了。他在这里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当兰德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又看到了那辆破损的大车,他忽然笑了。

他将油灯和剑放在覆盖着干草的地板上,双手抓住大车,将它重新翻正过来。大车重重地落在地上,又有几根轮辐折断了。他将肩头顶在大车下面,把车前端扛起来,让大车剩下的一根完整的车辕斜立着,然后抓起剑,向这根粗硬的梣木车辕用力砍下去。让他惊喜的是,车辕很快就被劈开了,就算是一把好斧子也未必能砍得这么快。

车辕断落时,兰德惊讶地看着这把剑的剑刃。劈砍这么硬的老木头,即使是最锋利的斧子也难免会受损,但这把剑仍然寒光闪闪。兰德用拇指轻触一下剑刃,急忙将被割破的拇指塞进口中吮吸。这把剑像剃刀一样锋利。

但兰德没有时间惊讶了。他吹熄了油灯(现在如果不小心让畜栏着火就太糟了),他扛起地上的两根断车辕,向自己堆放在屋外的那些物品跑去。

这样奔跑让兰德感到很吃力。车辕加上那些毯子之类的东西并不算重,但想要掌握平衡却非常难。当他在犁松的田地中奋力前行的时候,车辕却总是左右摆动,仿佛在努力地挣脱他的手臂。进入林地之后,这种情形更加严重了。树根和树枝不停地绊他、扯他,甚至要把他撞倒在地。兰德可以将它们清理到一旁,但这样会在他身后留下清晰的痕迹,他要让这种痕迹尽可能不要出现。

谭姆还在刚才的地方,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兰德希望父亲真的是睡着了。他怀着恐惧的心情放下肩扛的东西,伸手到父亲的脸上探了探。谭姆还有呼吸,只是体温更高了。

兰德的碰触让谭姆醒了过来,但他还是处在半昏迷的状态。“是你吗,孩子?”他喘息着说,“真担心你。光明的梦已经消失,只剩下了噩梦。”他呓语着,声音越来越轻。

“别担心,”兰德说。他将外衣和斗篷盖在父亲身上,“我会用最快的速度送你到奈妮薇那里去。”他一边向父亲和自己保证,一边匆匆脱下染血的衬衫,换上那件干净的。扔掉血污衬衫时,他觉得自己就像洗过了澡一样。“我们到村子里就安全了,乡贤会处理好一切的。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兰德穿上外衣,俯身去检视父亲的伤口时,这个想法就像一座灯塔在他的脑海中闪烁着光亮。到村里就安全了,奈妮薇会治好父亲。他只要把父亲送到那里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