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的大门又被狠狠地撞上。那名白发男人转过身,瞪着那扇门。他的身材相当瘦削,如果腰不是有些弓,他本来应该是个很高的人。但他灵活的步伐充分掩饰了岁月对他身体的侵蚀。他的斗篷是用许多块碎布拼成的,颜色足有上百种,样式也很奇特。随着走唱人的动作,这件斗篷如同波浪般不停地上下起伏。不过兰德很快就发现,这件斗篷实际上相当厚实,那些碎布只是缀在斗篷表面的装饰。
“走唱人!”艾雯兴奋地悄声说道。
白发男人转过身,斗篷随之飘起。他的长外衣也很奇怪,有着口袋一样的蓬松袖子和宽大的衣袋。他有一部浓密的胡子,像他的头发一样雪白。现在这些白胡子正簌簌抖动着。他的面孔就像是一株经历过无数风霜的老树干。他不容置疑地向兰德他们挥了挥手中的长烟斗。那只烟斗上装饰着精巧细腻的雕花,烟锅中还飘散着一缕轻烟。一双蓝眼睛在又长又密的白眉毛下面盯着他们,里面射出的目光似乎能在这些孩子们的脑壳上钻出个窟窿。
兰德像其他人一样愣愣地盯着那个人的眼睛。所有两河人的眼睛都是黑褐色的,商人们和他们的保镖,以及兰德以前见过的其他所有人都一样。康加和科普林家的人以前总是取笑兰德的一双灰眼睛,直到有一天,兰德一拳揍在埃沃·科普林的鼻子上。乡贤还为此重重地惩罚了兰德。兰德一直在想,有没有一个地方,那里人的眼睛都不是黑褐色。也许岚是从那个地方来的。
“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走唱人用一种非常浑厚的声音问。一般人很难有这种嗓音。即使是在这样的空旷地带,他的声音仍然如同在有穹顶的大房间里一样,充满了共鸣。“山丘那边村子里的人告诉我可以在天黑之前赶到这里,却没有告诉我,前提是我必须在正午之前出发才行。等我终于到了这里,骨头都被冻得僵硬,只想要一张暖和的床铺,你们的旅店老板却咕哝着说什么时候太晚了。难道我只是一个流浪汉,而不是被你们的村议会殷切请来,在节日中表演的走唱人吗?那个旅店老板甚至没有告诉我他就是村长。”走唱人停下来喘了口气,把他们所有人都瞪了一眼,又开始说道,“今天我下楼来,想在壁炉前抽口烟,喝上一杯啤酒。大堂里的那些人却全都瞪着我,仿佛我是来找他们借钱的讨厌鬼。一名老爷爷向我吼叫,说我不该乱讲故事。还有个小女孩叫嚷着让我出去,我的动作不够快,她就用一根大棒子威胁我。有谁听说过走唱人会这样被对待的?”
艾雯的表情很值得玩味,她睁大了双眼,眼神中充满了惊喜和期待,却又夹杂着想要为奈妮薇辩护的迫切心情。
“请原谅,走唱人先生,”兰德开口道。他知道自己的笑容很傻。“那是我们的乡贤,还有——”
“那个漂亮的小姑娘?”走唱人喊道,“一名乡贤?这怎么可能,在她这样的年纪,她应该和年轻男人们玩玩爱情游戏,而不是预测天气,治疗病人。”
兰德不安地改换了一下站姿。他希望奈妮薇不会听到这位走唱人的观点,至少在他表演结束之前不要。佩林也是一副不安的样子,麦特则轻吹了一声口哨。他们两个似乎也和他有着同样的想法。
“那些人都是村议会的成员,”兰德继续说道,“我相信他们不是要故意冒犯您。我们刚刚才知道海丹爆发了战争,有人在那里自称为转生真龙。当然,那是伪龙。塔瓦隆的两仪师正赶往那里。村议会在确定我们现在的状况是否危险。”
“早就是过时的消息了。即使是在巴尔伦,这也不是新闻了。”走唱人不屑地说,“无论世界上发生什么事,那里大概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向周围望了一眼,又冷冷地说,“几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然后他的视线落在旅店前的马车上。现在那辆马车周围已经没有人了,一副空车辕支在地上。“果然,我想我刚才在里面认出了帕登·范。”他的声音仍然浑厚圆润,但其中共鸣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蔑。“帕登总是第一个报告坏消息的人,越可怕的,他传得越快。与其说他是个人,不如说他是一只乌鸦。”
“帕登先生经常来伊蒙村,走唱人先生,”艾雯欢快的语气中终于还是流露出一丝不悦,“他总是能让人欢笑,而且他带来的好消息远比坏消息多。”
走唱人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你真是个可爱的姑娘,真应该在你的发间插上玫瑰花。但我不能凭空变出玫瑰花来,至少今年不行,这实在是很不幸,不过明天你是否愿意在我身边,帮助我进行表演?你可以把长笛或者其他乐器递给我。我总是会选择最漂亮的女孩当我的助手。”
佩林和麦特都偷笑了起来。当然,麦特刚才就一直在笑,只是现在他直接笑出了声。兰德惊讶地眨眨眼——艾雯正在瞪着他,但他脸上实在是连半点笑容都没有啊!艾雯挺直身子,用显得过于镇定的声音说:
“感谢您,走唱人先生。我很高兴当您的助手。”
“汤姆·梅里林,”走唱人说道。年轻人们都愣了一下。“我的名字是汤姆·梅里林,不是走唱人先生。”他用力振了一下肩头的彩色斗篷,声音也在转瞬间又出现了厅堂中的那种洪亮的感觉。“我曾经是宫廷吟游诗人,现在真正地晋升到走唱人的行列,但我的名字仍然是汤姆·梅里林。走唱人只是我感到光荣的头衔。”说完,他以优雅的姿势鞠了一躬,将斗篷在背后甩出一个花样。麦特鼓起了掌,艾雯钦羡地低声嘟囔了些什么。
“走唱……啊……汤姆先生,”麦特有些不确定该以何种方式和汤姆·梅里林对话,“海丹出了什么事?你知道那是个伪龙吗?还有两仪师?”
“我看起来像是个卖货郎吗,孩子?”走唱人用那种带着回音的声音说着,将烟斗在掌缘磕了磕,随后那根烟斗就在他的双手之间消失了。“我是一名走唱人,不是饶舌汉。而且我绝对不想知道任何关于两仪师的事情,这样会安全得多。”
“但战争呢?”麦特急切地问。汤姆先生并没有让他等很久。
“至于战争,孩子,那只是蠢蛋为了愚蠢的目的而去杀另一些蠢蛋,知道这点就够了。我来这里是为了我的表演。”突然间,他伸手指着兰德:“你,小子,你是个高个子。你大概还会继续长高,但我想,这个地方已经没有第二个人像你这样高的,也不会有人的眼睛颜色和你一样。我可以打赌。你像艾伊尔人一样高,身材也是难得的健美。你叫什么名字,小子?”
兰德犹豫了一下才报出自己的名字。他还不确定走唱人是否要开他的玩笑时,走唱人却已经将注意力转向了佩林。“你的身材几乎能和巨森灵媲美了。你叫什么?”
“如果我能站在自己的肩膀上,大概才会和巨森灵差不多吧。”佩林笑着说,“恐怕兰德和我的身材也只是普通,我们并不是您故事里凭空想象出来的生物,汤姆先生。我是佩林·艾巴亚。”
梅里林拈着一缕胡须。“嗯,这样啊!我故事里凭空想象出来的生物。他们真的是想象出来的吗?看来,你们真的是见多识广。”
兰德仍然紧闭着嘴,走唱人现在肯定把他们当笑话了。不过佩林还在说话。
“我们最远只去过望山和戴文骑。这里的人很少去过比这更远的地方。”兰德知道,佩林不是在炫耀,他总是在陈述事实。
“我们也全都去过沼泽地,”和佩林不同,麦特显得很得意,“那片沼泽是水林的尽头。除了我们,其他人都不会去那里。那里全都是流沙和泥沼。也没有人去过迷雾山脉,但我们去过。至少,我们走到了山脚。”
“那么远?”走唱人喃喃地说着,不停地捋着胡子。兰德觉得他是在用手遮掩嘴角的笑意。佩林也皱起了眉。
“进入迷雾山脉会带来坏运气,”麦特仿佛是在为自己没有继续向山中深入而辩护,“所有人都知道的。”
“那是在做傻事,麦特·考索恩,”艾雯生气地打断了他,“奈妮薇说……”她的话说到一半时突然停了下来,她的脸颊变成了粉红色,看着汤姆·梅里林的眼神也不像刚才那样友善了。“这样做是不对的……这不是……”她的脸颊更红了,声音也小到听不见。麦特眨眨眼,满脸都是狐疑的样子。
“你是对的,孩子,”走唱人仿佛有些懊悔,“我郑重地道歉。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娱乐人群的,啊,我的舌头总是让我陷入麻烦。”
“也许我们不像您一样去过那么多地方,”佩林淡淡地说,“但兰德的身高又有什么特别呢?”
“这个嘛,小子,等一会儿我会让你试试把我举起来,但你将没办法让我哪怕是一只脚离地。你不行,你的高个子朋友——他是叫兰德,是吗?——他和其他人也做不到。你觉得如何?”
佩林笑着哼了一声:“我想我现在就能把你举起来。”但是当他迈步要走过来的时候,汤姆·梅里林示意他停在原地。
“等一会儿,小子,等一会儿,等到有更多人来看的时候。表演家需要观众。”
从走唱人出现在旅店门前开始,人们就三三两两地聚集在绿坪上。大多是年轻人,还有一些孩子从他们身后探出头来。他们全都睁大了眼睛,一言不发,仿佛正在等待某种奇迹发生在走唱人身上。白发走唱人看着他们,似乎是在计算人数,然后,他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我想,我最好让你们看个小示范,这样你们就会去叫其他人来看了,对吧?当然,真正的重头戏还要等到明天。”
他向后退了一步,突然跳到空中,凌空翻了一个筋斗,稳稳地落在旅店旁的古老地基上。还在空中没有落下的时候,三颗红、白、黑的圆球已经开始在他的手中来回飞舞。
观众们发出一阵又惊又喜的轻声赞叹,就连兰德也忘记了刚才的气恼。他冲艾雯笑了笑,艾雯也向他还报以一个愉快的笑容。然后两个人就都毫无羞怯地盯着走唱人了。
“你们想听故事吗?”汤姆·梅里林高声说道,“我有许多故事可以讲给你们听。我会让那些故事在你们眼前活起来。”他的手中又出现了第四颗蓝色球,然后又是一颗绿色的,一颗黄色的。“关于伟大的战争和伟大的英雄们的故事,为男人和男孩们讲的故事,为女人和女孩们讲的故事。完整的雅塔金传说。亚图·潘恩崔·塔瑞奥,也就是亚图·鹰翼大帝的故事。他曾经统治着从艾伊尔荒漠直到爱瑞斯洋的所有土地,他的帝国版图甚至比这个还要辽阔。还有奇异国土上奇异族群的故事;绿巨人的故事;护法和兽魔人的故事;巨森灵和艾伊尔的故事;睿智顾问安莱的上千个故事;巨人杀手杰姆的故事;苏莎调教简·法斯崔德的故事;还有玛拉和三个傻国王的故事。”
“讲林恩的故事,”艾雯喊道,“讲他是怎样藏在一只火鹰的肚子里飞到月球上去的,讲他的女儿赛娅是怎样在群星间漫步的。”
兰德依旧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艾雯,但艾雯的注意力似乎全在走唱人身上。艾雯原先并不喜欢关于冒险和旅行的故事,她喜欢的是诙谐有趣的故事,或者是讲述女人的智慧胜过聪明男人的故事。而现在她竟然会想要听林恩和赛娅的故事,这一定是为了让兰德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艾雯应该明白,外面的世界不是属于两河人的。听听冒险故事,做做白日梦是一回事;真正去冒险就绝对是另一回事了。
“那些都是很古老的故事,”汤姆·梅里林说着,一瞬间,他已经开始两只手各抛三个球。“有人说,那是纪元之前的纪元里的故事,也许还要更古老。不过提醒你们,我有各种各样的故事,既有以前各个纪元的,也有以后各个纪元的。在一些纪元里,人类统治了天空和群星;另一些纪元里,人类和野兽亲如兄弟。有充满了奇迹的纪元,也有充满了恐怖的纪元。有些纪元因天空降下的大火而终结。有些纪元的末日里冰雪覆盖了海洋和大地。我能讲出所有这些故事。巨人莫索科的故事,他的火焰长枪能够刺到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他与万物女皇奥波特之间进行了无数场战争。医愈者玛蒂瑞丝,令人惊异的印地之母的故事。”
六个彩球又在汤姆手中变成了两个交叉在一起的圆环。他的声音像颂歌一样洪亮悠扬。他一边说话,一边还在缓缓转动身子,仿佛是想从观众的反应上评价自己表演的效果。“我要向你们讲述传说纪元末日的传说,龙的传说。就是他想要将暗帝释放到这个世界上。我会向你们讲述疯狂之年代,那时两仪师粉碎了世界;在兽魔人战争中,人类与兽魔人殊死鏖战,争夺对这个世界的统治权;到了百年战争的时候,人类开始和人类作战,今天我们所知道的诸国才开始产生。我会让你们知道许多冒险者,那些男人和女人们,他们的富有与贫穷,他们的伟大与渺小,高傲与谦卑。还有对高天群柱的进攻;主妇卡芮尔怎样治愈了丈夫的打鼾症;失落的达里斯王和……”
突然间,汤姆的话音和动作都停了下来。他抓住六颗球,嘴也紧紧地闭上了。兰德这才注意到,沐瑞已经加入到观众之中。岚就站在她身旁——兰德认真地看了好几眼,才确认了这个男人的存在。片刻之间,汤姆只是侧眼看着沐瑞,他的表情和身体都是僵硬的,只有那些彩球不知何时消失在他宽大的袖子里。然后他展开斗篷,向沐瑞鞠了一躬。“请原谅,但您应该不是这个地方的居民吧?”
“女士!”伊文有些生气地低声说,“沐瑞女士。”
汤姆眨眨眼,然后更深地鞠了一躬。“再一次请求原谅……啊,女士。我无意冒犯。”
沐瑞轻轻挥了一下手,“你没有任何失礼,吟游诗人。我叫沐瑞。我的确不是这里的人。像你一样,我是一名远离家乡的孤身行旅者。对于身处异地的人而言,这个世界总是危险的。”
“沐瑞女士在搜集故事,”伊文插嘴说,“在两河发生的故事。虽然我不知道这里怎么可能发生过什么故事。”
“我相信您也会喜欢我的故事……沐瑞。”汤姆带着显而易见的警觉看着她。看样子,走唱人非常不喜欢遇到这名女子。兰德忽然开始想象在巴尔伦或凯姆林这样的城市里,像沐瑞这样的女士都会有什么样的娱乐节目,当然,那些节目中最好的肯定包括走唱人的表演。
“这是个人品位的问题,吟游诗人,”沐瑞回答,“有些故事我喜欢,有些故事我不喜欢。”
汤姆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修长的上身几乎要与地面平行了。“我向您保证,我的故事没有不让人喜爱的,我所有的故事都很让人享受。您给了我莫大的光荣,我只是一名走唱人,仅此而已。”
沐瑞优雅地向汤姆一点头作为回礼。这一刻,她仿佛正如伊文所认为的那种女士一样高贵典雅,庄重地接受了臣民的效忠。然后她转过身。岚仍然跟随在她身后,如同一匹狼在忠心守护着一只天鹅。汤姆盯着那两个人的背影,抚着胡子,刷子般的眉毛低垂下来。直到那两个人走到了绿坪的另一边,汤姆才将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兰德觉得汤姆一点也不高兴。
“你还能再抛几下球吗,嗯?”伊文问。
“吞火,”麦特喊道,“我想看你吞火。”
“弹竖琴!”人群中传来另一个声音,“演奏竖琴吧!”另一些人则高喊着要听长笛。
就在此时,旅店的大门打开了,村议会成员从里面走了出来,奈妮薇也和他们在一起。兰德没有在他们之中看到帕登·范,显然这个卖货郎决定留在温暖的大堂里品尝热葡萄酒。
汤姆·梅里林嘟囔了一句:“来一杯有劲的白兰地才好。”随后就跳下地基,没有再去理会那些观众,径直从还没有完全走出旅店的村议会成员中间挤进了旅店。
“他到底是个走唱人还是国王?”森布气恼地说,“要我说,请他来就是在浪费钱。”
布朗·艾威尔看了走唱人的背影一眼,摇摇头,“这个人制造的麻烦也许会比他的价值更大。”
奈妮薇匆忙用斗篷裹住身体,重重哼了一声。“如果你愿意,就去担心那个走唱人吧,布朗·艾威尔。至少他是在伊蒙村,你对他的发言权会比对伪龙的大一些。但应该还有许多事值得你去担心呢。”
“请原谅,乡贤,”布朗僵硬地说,“但还是请让我自己决定该担心什么吧。沐瑞女士和岚先生是我的旅店的客人,而且我觉得他们都是行事得体、值得尊敬的人。他们没有在全体村议会面前喊我傻瓜,也没有指斥说村议会成员里没有一个是神志健全的。”
“看起来我对你们的评价还是太高了。”奈妮薇回应道。说完她就大步离开了,甚至没有回头瞥上一眼。只剩下布朗撇着嘴,还在想着该怎样反驳她。
艾雯看着兰德,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的样子,但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追赶乡贤去了。兰德知道,他可以阻止艾雯离开两河,但他还没有准备好让自己想到的惟一办法成为现实。而且艾雯也一定要愿意才可以。而艾雯明显是不愿意的,就差直接说出口了,这让兰德的感觉更加糟糕。
“那个年轻女孩需要个丈夫!”森布跳着脚吼道。他的脸已经变成了紫黑色。“她缺乏起码的修养。我们是村议会,不是溜进她院子的男孩,而且……”
村长重重地喷着鼻息,突然转向茅屋匠。“安静,森布!不要像个戴面纱的艾伊尔人一样!”干瘦的老茅屋匠停在原地,脸上满是困惑。村长以前从不会如此失态。布朗依旧瞪着森布说道,“烧了我吧,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关心。或者你想用自己的行动证明奈妮薇是正确的?”他说完就大步走回了旅店,并将店门在背后狠狠地关上。
村议会成员们都瞥了森布一眼,就四散离开了,只有哈兰·卢汉仍然和面色铁青的茅屋匠说了些什么。这位铁匠是惟一能让森布明白道理的人。
兰德向自己的父亲走去,他的朋友们依然跟着他。
“我从没见艾威尔师傅这么生气过。”这是兰德对父亲说的第一句话。结果这句话招来麦特气恼的瞪视。
“村长和乡贤很少会达成一致,”谭姆说,“今天他们的分歧更大。其实,在所有村子里都是这样的。”
“伪龙呢?”麦特问。佩林也着急地嘟囔着,“两仪师的事情呢?”
谭姆缓缓地摇摇头,“帕登先生知道的差不多都已经在外面说了,剩下的一点讯息都不让人感兴趣。战争的输赢,城市的争夺,感谢光明,这些事都只是发生在海丹,还没有扩散开来,至少帕登先生还不知道它是不是已经扩散到了别的地方。”
“我觉得战争很有趣。”麦特说。佩林则继续问道:“他是怎样形容那些战争的?”
“我对战争不感兴趣,麦特,”谭姆说,“不过我相信帕登会很高兴地向你描述那些战争的事。我感兴趣的是,那些战争应该还不会发生在这里。村议会的成员们都是这样认为的。这样的话,两仪师也就没理由来到这个地方。虽然她们已经到了南方,但她们在返回时也不会想要穿过阴影森林,游过白河吧。”
谭姆的这句话让兰德他们都笑了起来。因为自然条件的限制,想要进入两河的人只能通过北方的塔伦渡口。迷雾山脉挡住了两河的西侧;东边是深不可测的沼泽地;南边则横着白河。白河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激流撞在河道中的岩石上,让河面呈现出一片白色泡沫。而白河南岸就是阴影森林了。很少有两河人渡过白河,能够返回来的人就更少。阴影森林覆盖了方圆百里之地,其间没有一条道路,一个村庄,却有许多狼和熊。
“所以我们就不必担心什么了。”麦特的声音里还是有一点失望。
“不一定,”谭姆说,“后天我们会派人去戴文骑、望山和塔伦渡口,持续注意那些地方的情况。我们还会派人骑马去白河与塔伦河沿岸,并在附近巡逻。本来这些事情在今天就应该做好的,但只有村长同意我的意见。其他人都不认为应该让任何人错过立春节的欢庆。”
“但我还以为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没有需要担忧的事情。”佩林说。谭姆摇了摇头。
“我说的是应该不用,不是绝对不需要担心。有备无患,孩子。我见过人们因为坚信某些事绝不会发生而送掉性命。而且,战争会改变所有人的生活。大多数人会竭力寻找安全,但也有相当数量的人会希望从混乱中渔利。我们会对第一种人施以援手,但一定要准备好对付第二种人。”
麦特忽然说道:“我们也可以参加巡逻任务吗?我想参加。我的骑术不比任何人差。”
“你想连续几个星期疲惫不堪地睡在粗硬冰冷的地面上?”谭姆笑了一声,“也许我们的防备不会有任何用处,我希望如此。我们这里实在太偏僻了,即使是难民也很难来到这个地方。但如果你已经打定主意,你可以去和艾威尔师傅谈谈。兰德,该回农场了。”
兰德惊讶地眨眨眼,“我还以为我们会在这里度过冬日告别夜。”
“农场需要照料,我需要你帮忙。”
“即使是这样,我们也还可以再待上几个小时。我也想参加巡逻。”
“我们现在就要走了,”谭姆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然后他又让声音和缓了一些,“我们明天还会来。那时你有足够的时间和村长说话,也有足够的时间参加狂欢。现在给你五分钟,然后去马厩那里找我。”
“你会跟我和兰德一起参加巡逻吗?”麦特问佩林,“我打赌,两河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事。如果去塔伦,也许我们还能看见士兵,也许还会有别的新鲜东西,甚至是匠民呢。”
“我想我会的,”佩林缓缓地说,“不过,就是不知道卢汉师傅是不是需要我。”
“战争是在海丹,”兰德没好气地斥责道,他用力压低声音,“战争是在海丹爆发的。只有光明知道两仪师在什么地方。当然,她们都不在这里。在这里的是那个穿黑斗篷的人,你们忘记他了吗?”佩林和麦特交换了一个窘迫的眼神。
“抱歉,兰德,”麦特低声说道,“但至少这样我能做一些除了给父亲的奶牛挤奶以外的事情,这样的机会并不多。”看着兰德和佩林惊讶的表情,他挺直了身子,“是啊,我确实要给它们挤奶,而且每天都要干。”
“那个黑骑士,”兰德提醒他们,“如果他出手伤人该怎么办?”
“也许他只是从战争中逃出来的难民。”佩林怀疑地说。
“无论他是谁,”麦特说,“巡逻的人一定会看见他的。”
“也许,”兰德说,“但他似乎随时都能消失无踪。如果巡逻的人能够在事先就注意这样的人也许会好些。”
“我们参加巡逻的时候会告诉艾威尔师傅,”麦特说,“他会告诉村议会,然后村议会就会让巡逻的人注意。”
“村议会?”佩林怀疑地说,“如果村长不大声笑话我们,我们就算是走运了。卢汉师傅和兰德的父亲也只是认为我们是在捕风捉影而已。”
兰德叹了口气,“如果我们要告诉艾威尔师傅,最好现在就做。今天他的笑声绝不会比明天更响亮。”
“也许,”佩林瞥了一眼麦特,“我们应该再找出更多见过那个黑骑士的人。反正今晚所有人都会聚到村子里来。”麦特皱起眉头,但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全都明白,佩林的意思是要找到比麦特更可靠的见证人。“明天他也不会笑更大声的。”看到兰德在犹豫,佩林又说道,“我们去见艾威尔师傅时,我希望能有另一些见证人跟我们一起,也许半个村子的人都见过他呢。”
兰德缓缓地点点头,他已经能听到艾威尔师傅的笑声了,更多的证人肯定不会有坏处。如果他们三个都见过他,那么肯定也会有其他人见过,一定会有。“那就明天。你们两个今晚去找证人,明天我们去找村长。然后……”麦特和佩林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没有人提出如果他们找不到其他见过那名黑骑士的人该怎么办。但这个问题清楚地在他们的眼神中闪动着,只是兰德对此没有答案。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现在我要走了。我爸爸会担心我是不是掉进了某个洞里。”
和朋友们道别之后,兰德小跑着绕过马厩院子,和那辆支在空车辕上的高轮大马车。
马厩是一座窄长的建筑,上面覆盖着高高的茅草尖顶,里面沿着两侧墙壁排列着铺满稻草的畜栏。两侧墙壁上各有一道双扇大门,从中透进来的阳光是这里惟一的光源。卖货郎的马队正在八个畜栏中咀嚼着燕麦。艾威尔师傅高大的杜兰马占据了另外六个畜栏。当农夫们的马匹不够用的时候,他就把这些马借给他们。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三个畜栏中有马。兰德觉得他能毫不费力地认出这三匹马是属于哪几个主人的。兰德一走进马厩,那匹胸廓宽大、高骏异常的公马立刻就扬起了头。那一定是岚的坐骑。另一匹白色母马皮毛光润,有着曲长的脖颈,即使在马厩里,它的优雅身姿仍然让人联想到灵巧的少女在舞蹈。它肯定是沐瑞的马。第三匹陌生的马肢体纤细,一身褐色的皮毛显得风尘仆仆。那应该是汤姆·梅里林的。
谭姆站在马厩最末端,正牵着贝拉的缰绳,与胡和泰德低声交谈着。兰德只向里面走了两步,他的父亲就冲两名马夫点点头,牵着贝拉走了出来。父子二人一言未发地走出了马厩。
他们在沉默中为长毛的贝拉戴上马具。谭姆深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兰德也保持着缄默。他并不认为自己能让父亲相信那名黑衣骑士,他也同样无法说服村长。明天应该有足够的时间。麦特和佩林会找到其他证人吗?
当大车的车轮开始向前滚动时,兰德从车上拿起长弓和箭囊,一边小跑着跟在大车旁边,一边有些笨拙地将箭囊系在腰带上。他们很快就来到了村子边缘。兰德在弓弦上扣住一支箭,半举起长弓,并稍微拉开了一些。除了光秃秃的树枝以外,周围看不到任何东西,但兰德仍然觉得双肩紧绷。黑骑士能够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时候出现在他们身边。如果他不保持现在这种警戒的姿势,也许到时候他根本就没时间把箭射出去。
兰德知道自己不能将弓弦拉紧太久。这张弓是他自己做的,伊蒙村除了他和谭姆之外,能够把这张弓完全拉开的人并不多。他向周围望去,想找些东西让自己的思绪离开那名黑骑士。在森林的围绕中,他和谭姆的斗篷被冷风吹得猎猎作响,想要在这种环境里安心下来真是不容易。
“爸爸,”最后他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村议会要特别质询帕登·范。”他努力地将目光从树林中移开,望向贝拉另一侧的谭姆。“在我看来,你们的决议在外面时就可以做出了。村长的行动把每个人都吓得六神无主,现在大家都在谈论两仪师和伪龙会不会出现在两河了。”
“人是很有趣的,兰德,这大概是人类最好的地方。比如说哈兰·卢汉吧,卢汉师傅是一名强壮的男人,非常勇敢,但他一看到屠宰牲畜那种事情,他的脸就会变得像床单一样苍白。”
“这跟我问的事有什么关系?所有人都知道卢汉师傅见不得血。除了科普林和康加家的人以外,也没有人认为这算什么。”
“有关系的,小子,人们并不总像你以为的那样去思考或者行动。生活在这里的这些人……即使冰雹将他们的庄稼砸进泥浆,强风吹走了所有的房顶,狼群杀死了大半牲畜,他们也会卷起袖子,从头再来。他们会发牢骚,但他们不会把时间浪费在牢骚上。现在大家都知道两仪师和伪龙在海丹。如果只是任凭大家自己猜测,也许会有许多人认为海丹就在距离这里不远的阴影森林另一侧,所以两仪师有可能选择经由这里前往海丹,而不是走凯姆林到卢加德的大道;所以那场战争也会落在我们头上。到时候,也许会有半数村民陷入恐慌,那就要用好几个星期的时间去消除这种恐慌。当然,一个好好的立春节也浪费了。所以布朗在人们开始有自己的猜测之前,就已经让他们有了主意。”
“他们看到了村议会郑重讨论这个问题,现在他们也将听到村议会的决定。我想,他们选择我们组成村议会,是因为他们信任我们能够针对每件事做出对村子最有利的决定。不管怎样,他们会知道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事情,而且他们会相信这一点。当然,村民们自己也能得出这个结论,但我们不能毁掉我们的节日,也不应该让任何人为不太可能的事情担心几个星期。即使真有万一……嗯,巡逻队会让我们及时得到警报,虽然我并不相信会有这样的警报出现。”
兰德鼓起双颊,喷出一口气。很显然,村议会的工作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大车轮在采石大道的路面上滚动着,辚辚作响。
“除了佩林之外,还有人见到那名骑马的陌生人吗?”谭姆问。
“麦特见到了,但……”兰德眨眨眼,再次望向父亲,“你相信我?我必须回去,我必须告诉他们。”谭姆的喊声阻止了已经转回身的兰德。
“停下,小子,停下!你认为我等了这么久才提到这件事,是没有原因的吗?”
兰德不情愿地继续走在静静拉车的贝拉旁边,“是什么让你改变主意的?为什么我不能告诉其他人?”
“他们会知道的。至少佩林会的。至于麦特,我还不确定。再过一个小时,伊蒙村所有十六岁以上的人——也就是能为自己行为负责的人,都会知道有一名陌生人正潜伏在村子附近,不是那种能够被邀请来参加节日欢庆的陌生人。只是这个消息被传到农场去的时候不应该显得那么可怕。冬天本身已经很可怕了,特别是对年轻人而言。”
“参加欢庆?”兰德说,“如果你看见他,你就会希望他在十里之内都不要出现,也许应该是一百里之内。”
“也许,”谭姆平静地说,“他也许只是来自海丹的一名难民,或者更有可能是一个认为这里比巴尔伦或塔伦渡口有更多油水可捞的盗贼。但我们没有什么财产,承受不了盗窃的损失。如果那个人只是想逃避战争……嗯,没有道理为了这个就让人们害怕。等巡逻队组建完毕之后,就可以找到他,或者是把他吓走了。”
“我希望能把他吓走。但为什么你早晨不信我,现在却信了?”
“那时我必须相信我的眼睛,小子,而我什么都没看见。”谭姆摇摇头。“看样子,只有年轻人看到了那家伙。当哈兰·卢汉提到佩林被影子吓到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不是一般的错觉。琼·赛恩的大儿子也看见他了,还有萨姆·克劳的儿子班迪。嗯,你们四个都是诚实的小伙子,所以我们开始考虑也许真的有些不寻常的人物,不管我们是否看见了。当然,只有森布仍然不相信。不管怎样,这就是我急着回家的原因。如果我们两个不在,那个陌生人很可能在我们家为非作歹。如果不是为了节日,明天我都不会进村来的。但我们不能只是因为那样一个人,就让自己成为家中的囚犯。”
“我不知道班迪和勒姆看到了什么,”兰德说,“明天我们就要去把这件事告诉村长,但我们也在担心他不会相信我们。”
“头发变灰不代表我们的脑浆也凝固了,”谭姆的话里带着一点揶揄,“所以你最好提高警觉。也许我也能看见他,如果他再次现身的话。”
兰德立刻听从了谭姆的话。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脚步轻快了许多,肩膀上的紧绷感也消失了。他仍然感到害怕,但和刚才的心情已经截然不同。谭姆和他就像早晨一样在采石大道上行进着,但他觉得仿佛整个村子都和他在一起。其他人理解并相信他,这让一切都不一样了。只要伊蒙村人齐心协力,那个穿着黑斗篷的家伙必定搅不起任何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