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告别了莱昂纳多,又在自己的住处安顿下来以后,他没有浪费时间,径直去了塞塔宫,虽然在这座充斥着复杂的街巷、曲折的河道、低矮的拱廊、窄小的广场和死胡同的城市里,这并不是件轻松的事。不过所有人都知道那座宫殿,本地人也很乐意在他迷路时为他指引方向——虽然他们都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自愿到那样的地方去。有一两个人提议说,最简单的方法是坐贡多拉去,但埃齐奥希望能熟悉这座城市,到达目的地时也不想引人注目。
下午的时候,他来到了塞塔宫前,尽管那儿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要塞或是监狱,因为中央的建筑群耸立在带有城垛的高墙之内。城墙两侧的其他房屋由两条小巷分隔开来,但其后部似乎有一座高墙围绕的大花园,而前方面朝着运河的,正是埃齐奥先前看到的那片开阔区域。但就在那儿,巴巴伊格家的卫兵和一群服色杂乱的年轻人似乎正在激烈地冲突,那些年轻人似乎在嘲笑他们,随后又轻巧地避开他们挥来的长戟和长矛,朝那些恼火的卫兵投掷砖块、石子、臭鸡蛋和烂水果。不过他们恐怕只是在吸引那些卫兵的注意力而已,因为埃齐奥的目光越过他们,看到有个身影正在攀爬塞塔宫的围墙。埃齐奥非常吃惊——宫殿的外墙十分陡峭,就连他在攀爬之前也会有些犹豫。但那个人轻松地爬上了城垛,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随后令人震惊地一跃而起,落在其中一座瞭望塔的塔顶。埃齐奥看得出,那人打算从那里再次起跳,落在宫殿顶上,再从那儿想办法进入内部。埃齐奥在心里记下了这条路线,以备不时之需。但瞭望塔上的卫兵听到了那人落下的动静,向宫内的卫兵同伴发出了警告。一名弓手出现在宫殿屋檐下的窗户里,射出了箭。那身影优雅地一跃,箭矢偏离了目标,在瓦片上弹开,但他的第二箭正中目标,于是伴随着微弱的叫喊声,那身影捂着受伤的大腿,步履蹒跚起来。
那弓手再次射出箭来,但没能命中,因为那身影已经原路返回,从瞭望塔顶跳到城垛上——几名卫兵已经追赶过来——随后再翻过墙头,半是滑落、半是坠落地回到地上。
在宫殿前方的空地上,巴巴伊格家族的卫兵将袭击者逼退到了小巷里,开始追赶他们。趁此机会,埃齐奥跟上了那个正一瘸一拐地逃向相反方向的身影。
等他追上以后,惊讶地发现那人个头小巧,像是个男孩,但体格健美。他刚想要提议帮忙,那人就转过身来,而他认出了那张脸:是先前在市场想要偷他钱包的那个女孩。
他发现自己既惊讶又困惑,而且莫名其妙地有些沮丧。
“快扶着我。”那女孩急切地说。
“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应该记得你吗?”
“你今天还在市场想要偷我的钱包。”
“很抱歉,不过没时间轻松地叙旧了。如果我们不快点逃走,就都死定了。”
仿佛要印证她的说法一样,一支箭呼啸着从他们中间飞过。埃齐奥连忙架起她的胳膊,搂住她的腰,就像从前扶着洛伦佐那样扶着她。“要去哪儿?”
“运河。”
“当然,”他讽刺地说,“反正威尼斯的运河就那么一条,对吧?”
“对于外乡人来说,你还真是够自大的。这边走——我来指路——不过要快!看——他们已经追过来了。”的确,有一小队卫兵正沿着卵石路面朝他们走来。
她一只手捂着受伤的大腿,身体因痛楚而绷紧,一面指引埃齐奥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最后埃齐奥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在他们身后,那些追兵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
“他们是从大陆那边雇来的打手,”女孩用极其轻蔑的口气说,“面对我们这些本地人根本没机会。他们太容易迷路了。来吧!”
他们来到了慈悲运河的码头边。一条平凡无奇的小船停泊在那里,小船上坐着两个人。看到埃齐奥和那女孩的时候,其中一个人立刻开始解开系船索,而另一个人则扶着他们上了船。
“他是谁?”扶他们上船的那人问女孩。
“不清楚,不过他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了合适的地点,而且他显然不是艾米利欧的朋友。”
她这时已经快要晕过去了。
“她的大腿中箭了。”埃齐奥说。
“我现在没法把它取出来,”那人看着嵌在她腿上的箭,“我手边没有香膏,也没有绷带。我们得快点把她带出去,趁着艾米利欧的那些走狗还没找到我们,”他看了看埃齐奥,“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名叫埃齐奥·奥迪托雷。来自佛罗伦萨。”
“唔。我叫乌戈。她是罗莎,划桨的那家伙是帕加尼诺。我们不喜欢外乡人。”
“你是做什么的?”埃齐奥没理会他的最后一句评论。
“我擅长解放他人的财产。”乌戈说。
“也就是窃贼。”帕加尼诺大笑着解释道。
“什么事从你嘴里说出来就一点诗意都没了。”乌戈悲伤地说。接着他突然警觉起来:“当心!”他大叫的时候,两支箭接连从上方射来,刺进了船壳。他们抬起头,看到两个巴巴伊格家的弓手正站在附近的屋顶上,将箭搭在长弓上。乌戈在小船里匆忙地摸索了一番,拿起一把粗糙短小的弩,他飞快地装上弩箭,瞄准射击,与此同时,埃齐奥飞快地朝另一名弓手先后掷出两把飞刀。两个弓手尖叫着掉进了下方的运河。
“那杂种的爪牙真是无处不在。”乌戈平静地对帕加尼诺说。
他们都二十来岁,个子矮小,肩膀宽阔,外貌凶狠。他们娴熟地操纵着小船,显然就像熟悉自己的手背那样熟悉复杂的运河网络,因为埃齐奥不止一次觉得他们来到了水路意义上的“死胡同”,却发现其尽头并非砖墙,而是一道低矮的拱门,只要他们全都俯下身,小船就能勉强通过。
“你们为什么要攻击塞塔宫?”埃齐奥问。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乌戈反问道。
“艾米利欧·巴巴伊格不是我的朋友。也许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你从哪儿看出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乌戈反驳道。
“好啦,乌戈,”罗莎说,“别忘记他刚才做过什么。而且你忽略了一个事实:是他救了我的命。我是我们之中最擅长攀爬的人。没有了我,我们根本没法进到那条毒蛇的巢穴里。”她转头看着埃齐奥。“艾米利欧想要垄断这座城市的贸易。他有权有势,还有几个议员听他使唤。现在只要有哪个商人敢挑战他的权威,希望保持独立,艾米利欧就会直接让他闭嘴。”
“可你们不是商人——你们是窃贼。”
“我们是职业窃贼,”她纠正道,“独立业务,独立店铺,独立雇员——这些比垄断企业好下手得多。而且他们有保险,保险公司会在收取巨额保险费以后进行赔付。这样一来就皆大欢喜了。艾米利欧会让威尼斯变成我们这种人的沙漠。”
“更别提那个混蛋想要接管的不只是本地的贸易,还有这座城市本身,”乌戈插嘴道,“不过安东尼奥会解释的。”
“安东尼奥?他是谁?”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佛罗伦萨先生’。”
最后他们来到另一座码头边,系好缆绳,飞快地上了岸,因为罗莎的伤口需要尽快清洗和处理,否则她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帕加尼诺留在小船上,而乌戈和埃齐奥半是拖拽、半是搀扶着因为失血过多而几乎昏迷的罗莎。他们穿过又一条深红色砖石和木头砌成的曲折小巷,来到一座小广场上,广场的中央有一口井和一棵树,周围的房屋脏兮兮的,墙上的灰泥早已剥落。
他们走向其中一栋屋子那脏兮兮的深红色房门,乌戈以颇为复杂的方式在门上轻叩了几下。窥视孔打开又合上,而那扇门迅速开启,又迅速在他们身后合拢。埃齐奥注意到,尽管其他东西都缺乏保养,但铰链、门锁和插销都没忘记上油,而且看不到丝毫锈迹。
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破旧的庭院里,周围是灰色条纹的高墙,墙上开着几扇窗。两条木头楼梯通向两边,与围绕着二楼和三楼的木制走廊相连,而走廊两边有不少房门。
一群人聚拢过来,埃齐奥认出其中几个先前在塞塔宫外参与了那场混战。乌戈已经开始发号施令了。“安东尼奥在哪儿?去把他找来!——再给罗莎腾出点地方,再拿条毛毯,找些香膏、热水、刀子和绷带……”
有个人跑上楼梯,消失在二楼的走廊里。另外两个人铺开一块勉强算是干净的垫子,轻手轻脚地把罗莎放在上面。第三个人拿着个医药箱回来了。罗莎恢复了意识,看到埃齐奥,于是朝他伸出手去。他握住她的手,跪在她身边。
“我们在哪儿?”
“我想这儿应该是你的同伴们的总部。不管怎么说,你都安全了。”
她捏了捏他的手。“很抱歉,那时候我想偷你的钱包。”
“别提这个了。”
“谢谢你救我一命。”
埃齐奥露出焦虑的神情。她脸色惨白。如果他们真的想救她的话,就得抓紧时间了。
“别担心,安东尼奥知道该怎么做。”乌戈说着,站起身来。
有个三十八九,穿着讲究的男人匆忙走下楼梯,他的左耳垂上戴着一只硕大的金耳环,头上围着头巾。他径直朝罗莎走去,跪在她身边,又打了个响指要人递过他的医药箱。
“安东尼奥!”她说。
“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小宝贝儿?”他用本地威尼斯人的沙哑口音说。
“快帮我把这东西弄下来!”罗莎咆哮道。
“让我先看看情况。”安东尼奥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他仔细检查了一番伤口。“干净利落地穿透了大腿,完全没碰到骨头。幸好这根不是弩箭。”
罗莎咬紧牙关。“赶紧弄下来!”
“给她些能咬的东西。”安东尼奥说。他折下箭羽,用布包住箭头,将大腿两侧的伤口涂上香膏,然后用力一拉。
罗莎吐出他们放进她嘴里的塞口物,尖叫起来。
“很抱歉,小家伙。”安东尼奥说着,用双手捂住那两处伤口。
“让你和你的道歉见鬼去吧,安东尼奥!”罗莎大叫道,那些女人连忙按住了她。
安东尼奥抬头看向他的随从之一。“米希尔!去找碧安卡来!”他用锐利的目光看向埃齐奥,“还有你!帮我拿着这些敷布!等我移开双手,你就马上把敷布按到伤口上去。这样我们才能给她好好包扎。”
埃齐奥连忙照做了。他的双手感受着罗莎大腿的温度,也察觉到她身体的反应,只能努力不去迎上她的目光。与此同时,安东尼奥忙碌起来,甚至用手肘挤开了埃齐奥,最后满意地看着罗莎的腿上整整齐齐的绷带。“很好,”他说,“你可得等上一阵子才能再爬墙了,不过我想应该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耐心点就好。我了解你!”
“你就非得让我这么痛吗,你这笨手笨脚的蠢货?”她恶狠狠地瞪着他,“真希望你染上瘟疫,你这混蛋!你和你的婊子妈妈!”
“把她带进去,”安东尼奥笑着说,“乌戈,跟她一起去。确保她好好休息。”
四个女人各自拎起垫子的一角,带着不断抗议的罗莎走进底楼的一扇门。安东尼奥目送她们离去,然后转身看向埃齐奥。“谢谢你,”他说,“那个小泼妇是我最亲的人。如果我失去了她……”
埃齐奥耸耸肩。“我的弱点就是会忍不住救助危难中的少女。”
“幸好罗莎没听到你这么说,埃齐奥·奥迪托雷。不过你的名声早就传到这里了。”
“我可没听到乌戈把我的名字告诉你。”埃齐奥警惕起来。
“他的确没有。不过我们都清楚你在佛罗伦萨和圣吉米亚诺做了些什么。干得不错,只是略显粗糙。”
“你们是什么人?”
安东尼奥摊开双手。“欢迎来到威尼斯职业盗贼与皮条客的总部,”他说,“我是安东尼奥·德·麦坚尼斯——这里的首领。”他讽刺地鞠了一躬,又说:“不过当然了,我们只会劫富济贫,我们这里的妓女也喜欢自称为交际花。”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安东尼奥笑了。“我的确有个想法——但我不打算和我的这些……雇员们分享。来吧!我们去我的办公室谈。”
那间办公室和马里奥的书房非常相似,让埃齐奥起初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那个房间会摆满了书架,架子上放着装订良好的昂贵书籍,上好的土耳其地毯,胡桃木和黄杨木的家具,以及镀银的壁式烛台和枝状大烛台。
房间的中央是一张桌子,桌子是塞塔宫及其周边地貌的大比例模型。无数木制的模型小人散布其间。安东尼奥挥挥手,示意埃齐奥坐在椅子上,又匆忙来到角落里那只看起来相当温暖的火炉边,一股陌生却格外诱人的香味飘了过来。
“想吃些什么吗?”安东尼奥说。他那种神秘的气质让埃齐奥想起了他的马里奥叔叔。“几块饼干?或许再喝点儿咖啡?[1]”
“抱歉——你说什么?”
“咖啡,”安东尼奥站直身子,“那是种有趣的调制品,是一位土耳其商人带给我的。来吧,尝尝看。”说完,他递给埃齐奥一只小巧的白色瓷杯,杯子里是种滚烫的黑色液体——它就是先前那种香气的源头。
埃齐奥尝了一口。他的嘴唇有点烫着了,不过味道并不坏。他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只是又唐突地补充了一句:“或许加些奶油和糖会更好。”
“那样的话味道就全毁了。”安东尼奥生气地说。他们喝完了咖啡,而埃齐奥突然感到全身涌起一股全新的精力。等他再见到莱昂纳多的时候,肯定会把这种饮料的事讲给他听。不过眼下,安东尼奥指了指塞塔宫的模型。
“我们本打算等罗莎进入宫殿,打开其中一扇侧门以后,就拿下那几个位置。不过你也明白,她被人发现,然后又中了箭,我们只好撤退。现在我们需要重整兵力,而艾米利欧也会有时间加固防守。更糟的是,这场行动耗资不菲。我几乎连一个铜子儿都没剩下。”
“艾米利欧肯定很有钱,”埃齐奥说,“为什么不现在就动手,帮他减轻金钱的负担呢?”
“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我们的收入吃紧,而他又起了戒心。没有出其不意的优势,我们根本不可能打败他。除此以外,他还有两个有权的亲戚支持他,他们是马可和阿戈斯蒂诺兄弟——虽然我相信阿戈斯蒂诺至少心地不坏。至于莫塞尼戈,好吧,总督大人是个好人,但他太天真,总把事情交给其他人去办——而那些‘其他人’早就对艾米利欧唯命是从了。”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埃齐奥,说道:“我们需要有人帮忙塞满我们的钱柜。我想你也许能提供这样的帮助。如果你能做到,我想这代表你是个值得帮助的盟友。你愿意接受这样的任务吗,奶油和糖先生?”
埃齐奥笑了。“我会试试看。”他说。
[1]此两处原文为意大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