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离开蒙特里久尼之前,埃齐奥还有些准备要做。他需要向叔叔学习更多有关“刺客信条”的知识,以便更好地完成眼前的任务。他还要确保佛罗伦萨相对安全,另外还有住宿的场所需要考虑,因为马里奥的探子们回报说,奥迪托雷家族的宅邸已被查封,但处在美第奇家族的保护和看守下,因此并未遭到进一步破坏。出发时间的数次延后使得埃齐奥越来越不耐烦,终于,在三月的某一天,他叔叔告诉他可以收拾行李了。

“真是个漫长的冬天——”马里奥说。

“太漫长了。”埃齐奥插嘴道。

“现在一切都已安排妥当,”马里奥说,“而且我要提醒你,良好的准备是成功的基石。现在,听好了!我在佛罗伦萨有位朋友,她会在离自己家不远的地方为你准备好安全的住所。”

“叔叔,她是谁?”

马里奥露出谨慎的神情。“她的名字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可以像信任我那样信任她。总而言之,她目前不在城里。如果你需要帮助,就联系你从前的女管家安妮塔,她的住址没有变,如今为美第奇家族服务,不过知道你到佛罗伦萨的人还是越少越好。不过有个人你必须去联络,虽然要找到他并不容易。我把他的名字写在这儿了。打听他的时候务必小心。给你那位聪明朋友看古籍抄本的时候,试着问问他,但别告诉他太多,这是为了他好!顺便说一句,这是你住处的地址。”他递给埃齐奥两张纸,还有个鼓鼓囊囊的皮袋子。“这里是一百个弗罗林,还有你的旅行证件。最好的消息是,你明天就可以出发了!”

埃齐奥利用这短暂的时间去了女修道院,向母亲和妹妹辞行,随后收拾好必要的衣物和装备,跟叔叔和镇上的人们——他一直以来的战友和同伴——告别。但在次日早晨,他装上马鞍,骑马离开城堡大门的时候,心情既愉快又坚定。这一天的骑程漫长而又风平浪静,等到晚餐时,他已经在新的住处安顿下来,开始重新认识这座城市: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只是他这次实在离开太久了。但他没时间为此感伤,在稍事休息——并且远远地看了眼家族宅邸——之后,他径直去了莱昂纳多·达·芬奇的工作室,而且没忘记带上维耶里·德·帕齐的那张抄本书页。

在埃齐奥离开佛罗伦萨以后,莱昂纳多买下了工作室左边的那座庞大的仓库,那里的空间足以容纳他诸多创意的实际成果。两张长长的搁板桌从仓库这头排到另一头,用油灯和高处的窗户作为照明——莱昂纳多可不希望有人来窥探自己。摆在桌上,挂在墙上,以及房间中央的地上组装到一半的,是许多令人费解的装置、仪器以及工程设备的零件,墙壁上挂着几百幅图纸与素描。在这片混乱之中,五六个助手正忙碌地来来去去,年岁稍长——虽然魅力毫不逊色——的安格尼罗和因诺森托则负责监督。房间里有个四轮马车的模型,只不过它的外形是圆形的,而且车身上装满了武器,配有装甲的顶棚做成掀起的锅盖的模样,而且顶棚上有个开口,人可以从那里钻出头来,确认这台机械前进的方向。有幅画上画着一艘鲨鱼形状的船只,只是“鲨鱼”的背部有个奇怪的塔楼构造。更古怪的是,根据画面判断,这条船像是在水下行驶的。大量的解剖素描,描绘的内容从眼球的作用到性交,再到子宫里的胚胎——还有许多让埃齐奥根本无法理解——这些几乎占满了墙壁上的所有空间,而桌上的标本和杂物让埃齐奥想起了上次造访时那种有序的混乱,只不过现在放大了一百倍。墙上还有栩栩如生的动物画像,种类从常见的动物到超自然生物;以及各种设计图,从水泵到防御围墙,应有尽有。

真正吸引埃齐奥目光的,是从天花板垂下的那样东西。他见过小得多的原始版本,但眼前这东西足有真正机械的一半大小——如果它哪天能够制造出来的话。它看起来仍然像蝙蝠的骨架,木制的结构上紧紧蒙着某种耐用的动物皮革。附近的画架上夹着一张纸。除了笔记和演算以外,埃齐奥还在纸上看到了一行字:

……将角质或金属弹簧系于芦苇包裹的柳木之上。

这种动力能让鸟儿维持飞行,翅膀无需拍打空气,却能向高处爬升。

如果一个体重两百磅的人位于A点,背上是重量为一百五十磅的翅膀,那么只要拥有等同于三百磅的力量,就能让他飞上空中……

这些在埃齐奥看来简直就像天书,但至少每个字他都认识——这肯定是安格尼罗从莱昂纳多那难以理解的潦草文字转译过来的。就在这时,他看到安格尼罗正看着自己,于是匆忙转过头去。他知道莱昂纳多不喜欢被人打探隐私。

这时候,莱昂纳多才从老工作室那边赶来,匆匆走到埃齐奥面前,亲切地拥抱了他。“我亲爱的埃齐奥!你回来了!见到你可真高兴。发生了那些事以后,我们还以为……”但他没有把话说完,神色也有些不安。

埃齐奥努力想要活跃气氛。“看看这地方!虽然我看不出什么门道,不过我猜你的进展很顺利!你已经放弃绘画了吗?”

“没有,”莱昂纳多说,“只是在研究……让我感兴趣的东西。”

“看得出来。而且你还扩大了门面。你的生意肯定很兴隆。过去两年的岁月待你不薄啊。”

莱昂纳多也看出了潜藏在埃齐奥平静表情之下的悲伤与严肃。“也许,”莱昂纳多说,“岁月只是没来打扰我而已。它大概是觉得,无论将来谁能执掌大权,我都能在他们手下发挥作用……虽然我不觉得谁能办到。”他换了个话题:“你过得怎样,我的朋友?”

埃齐奥抬头看着他。“我很希望我们能坐下来,谈谈过去这几年里各自的经历。但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

莱昂纳多摊开双手。“尽管开口吧!”

“我有件东西想给你看,而且我觉得你会感兴趣的。”

“那你就最好到我的工作室去——那儿没这么杂乱。”

回到莱昂纳多的旧工作室以后,埃齐奥便从钱袋里拿出了那张书页,随后在桌上摊开。

莱昂纳多激动地睁大了双眼。

“还记得前一张吗?”埃齐奥问他。

“我怎么可能忘记?”莱昂纳多盯着那张纸,“太令人兴奋了!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

莱昂纳多仔细看着书页,手指拂过它的表面。随后,他拿来纸笔,开始临摹上面的文字和符号。他几乎立刻开始走来走去,翻阅书本和手稿,专心致志地研究起来。埃齐奥以感激和耐心看着忙碌的他。

“真有意思,”莱昂纳多说,“这上面的语言相当陌生——至少对我来说——不过仍然具有某种规律。唔。没错,这里有条阿拉姆语[1]的注释能帮助我们理解内容。”他抬起头,“要知道,参照另一张抄本书页来看,你甚至会觉得它是某种指南——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是指导你以各种方式进行刺杀的指南。不过当然了,内容不止如此,虽然我对其他那些还没什么概念。我只知道我们现在看到的不过是皮毛,我们需要把整本书凑齐才行。你不知道其他那些书页在哪儿吗?”

“不知道。”

“那整本书又有多少页?”

“或许这一点……的确有人知道。”

“啊哈,”莱昂纳多说,“你要保密!噢,我会尊重你的隐私的。”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东西吸引过来,“瞧瞧这个!”

埃齐奥越过他的肩头看去,但看到的只有一连串紧凑的楔形符号。“这是什么?”

“我还不太清楚,不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部分是一条制造某种未知金属或是合金的公式——而且从逻辑上来说,这种物质根本不可能存在!”

“还有别的什么吗?”

“有的——就是最容易解译的那部分。它基本上是另一件武器的蓝图,而且看起来能配合你现有的这把武器。不过这件武器我们只能从零做起了。”

“那是什么样的武器?”

“其实结构相当简单。就是一块包裹在皮制护腕里的金属板。你可以把它戴在左前臂上——如果你是我这样的左撇子,就戴在右臂上——并且用来格挡刀剑甚至是斧子的攻击。特别之处在于,虽然我们要制作的这块金属板非常结实,却轻巧得难以置信。它还包含有一把双刃匕首,和之前那把同样是弹簧加压结构。”

“你觉得我们能做出来吗?”

“可以,只不过需要一点儿时间。”

“我没多少时间。”

莱昂纳多思索起来。“我想必须的器具和材料我这儿都有,我的助手也懂得如何打造。”他思索了片刻,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做着计算。“我需要两天时间,”他断言道,“到时候再回来这儿,我们看看成果如何!”

埃齐奥鞠了一躬。“莱昂纳多,太感谢你了。我可以付你酬劳。”

“应该是我感谢你才对。你的这些古籍书页拓展了我的知识——我自以为是个创新者,可这些古老的书页却令我着迷。”他笑了笑,随后以自言自语般的口气说道:“至于你,埃齐奥,你根本想象不到它们给我带来的好处。如果你再找到这样的书页,就拿来给我——至于你从何处得来,我不会去过问。我只在乎里面的内容,而且我希望你除了自己的小圈子以外,不把这本古籍的事告诉其他人。这是我要求的唯一酬劳。”

“我向你保证。”

“多谢!那就一言为定,你周五过来——日落时怎么样?”

“一言为定。”

两天后。

莱昂纳多和他的助手们因此搁置了手头的工作。至于那件新武器,尽管其功能偏向于防守,却相当有用。莱昂纳多的年轻助手试着攻击埃齐奥,但就算用上真正的武器,包括双手剑和战斧,那只极其轻便的腕甲却能轻松挡开最沉重的攻击。

“莱昂纳多,这真是件了不起的武器。”

“的确。”

“它也许会救我的命。”

“希望你不会再留下左手背上那样的伤疤了。”莱昂纳多说。

“那是我的一位老……朋友给我留下的临别纪念,”埃齐奥说,“不过眼下,我需要你再给一点建议。”

莱昂纳多耸耸肩。“只要我能帮得上你,尽管说。”

埃齐奥瞥了眼莱昂纳多的助手们。“我们私下谈谈?”

“跟我来。”

回到工作室里,埃齐奥把马里奥给他的那张纸条展开,递给莱昂纳多。“我叔叔要我去见这个人。他说最好不要用直接的方式寻找他……”

莱昂纳多看着纸上的那个名字,瞪大了眼睛。等他抬起头时,脸上写满了焦虑。“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我看到名字了——狐狸。我猜这是个昵称。”

“没错!但别大声念出来,也别在公共场合提到。他的眼线无处不在,但他本人却从不现身。”

“我该去哪儿找他?”

“这很难说,不过如果你想碰碰运气的话,可以去旧集市区看看,不过记得千万小心……”

“每个还没上绞架也没在牢房里的窃贼都在那儿。”

“我说过了,你要千万小心,”莱昂纳多扫视周围,就像是担心有人偷听似的,“我……也许能给他带句话……明天的晚祷过后去找他……如果你走运的话,也许能见到他……也许不能。”

尽管叔叔警告在先,埃齐奥在佛罗伦萨还有个非见不可的人。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始终未曾远离他的心,与她身在同一座城市的此刻,爱情的痛楚变得更加剧烈。他不能太过冒险。他的面孔变了,变得更加有棱有角,他的阅历也和年岁一同增长,但熟悉他的人仍然能认出他来。他的兜帽能帮他“消失”在人群里,因此他始终戴着兜帽;他知道,尽管目前掌握大权的是美第奇家族,但帕齐家还没有一败涂地。他们正在等待时机,而且会保持警惕。这两点他可以确定,正如他确定如果自己大意失手,无论美第奇家还是帕齐家都会杀了他。尽管如此,在第二天早上,他却无法阻止自己走向卡尔弗齐家的宅邸。

临街的大门开着,露出门后阳光照耀的庭院,她正站在那里,身材比从前更苗条,或许还更高了些,她的头发盘起,外表比起女孩更像是个女人。他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看到他的时候,脸色变得那么苍白,他还以为她会晕倒,但她恢复了镇定,对女伴说了些什么,将她遣走,然后朝他走来,伸出双手。他迅速拉着她离开街道,来到附近的一道隐蔽的拱道下,那里发黄的石料上爬满了常春藤。他轻抚她的脖子,发现她仍然戴着自己送的那条项链,虽然链坠如今埋在了她的双乳之间。

“埃齐奥!”她叫道。

“克里斯蒂娜!”

“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是为我父亲的生意而来的。”

“你去了哪儿?我已经两年没收到你的音讯了。”

“我去了……别的地方,也在为我父亲打理生意。”

“他们说你肯定已经死了——你的母亲和妹妹也一样。”

“命运并未如此对待我们,”他顿了顿,“我没法写信给你,但你从未离开过我的思绪。”

她的双眼原本充满了喜悦,这时突然阴云密布,脸上也露出不安的神色。

“怎么了,我亲爱的?”他问。

“没什么。”她想要挣脱他的手。但他不肯放开。

“肯定有什么。告诉我!”

她看着他的双眼,眼眶含泪。“哦,埃齐奥!我就要嫁人了!”

埃齐奥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放开了她的双臂,意识到刚才把她抱得太紧,弄痛了她。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孤独寂寞的未来。

“是因为我父亲,”她说,“他不断催我挑选合适的人。你当时不在。我还以为你死了。然后我的父母开始频繁招待曼弗雷德·迪·阿泽塔——他是个黄金商人的儿子。你离开佛罗伦萨后不久,他们就从卢卡搬来了。噢,上帝啊,埃齐奥,他们不断要求我别让家人失望,要我趁着青春年少找个好丈夫。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可现在……”

有个女孩在街那头的小广场上惊慌地大喊起来,打断了克里斯蒂娜的话。

克里斯蒂娜立刻紧张起来。“那是嘉妮塔——还记得她吗?”

他们听到了其他人的叫喊声,而嘉妮塔也大喊着一个名字:“曼弗雷德!”

“我们最好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埃齐奥说着,沿着街道朝喧闹处走去。广场上,他们看到了克里斯蒂娜的朋友嘉妮塔,还有个埃齐奥不认识的女孩,以及一个年长男子——他记得那是克里斯蒂娜父亲的首席办事员。

“发生什么事了?”埃齐奥问。

“是曼弗雷德!”嘉妮塔大叫道,“又是因为赌债!这次他们肯定会杀了他的!”

“什么?”克里斯蒂娜惊呼道。

“很抱歉,小姐,”那个办事员说,“他欠了两个男人的钱。他们把他拖到新桥的桥墩下面去了。他们说要揍到他还钱为止。我很抱歉,小姐。我无能为力。”

“没关系,桑迪欧。去叫我们家的护卫来。我该去——”

“稍等一下,”埃齐奥插嘴道,“曼弗雷德究竟是谁?”

克里斯蒂娜看着他,就像正站在监狱铁栅的另一边似的。“我的未婚夫。”她说。

“我会想点办法的。”埃齐奥说着,朝着新桥的方向跑去。没过多久,他就站在河堤上,看着位于第一道桥拱附近、与亚诺河缓缓流淌的泛黄河水相邻的狭长地带。有个年轻人——他穿着银黑相间的华贵衣物——正跪在地上。还有两个年轻人大汗淋漓地连声咒骂,或是用力踢他,或是弯腰用拳头殴打他。

“我会还钱的,我发誓!”一身银黑衣物的年轻人呻吟道。

“我们听够了你的借口,”殴打他的其中一个人说,“你让我们显得很蠢。所以我们现在要来个惩一儆百。”然后他抬起靴子,踩在那个年轻人的脖颈上,让年轻人脸朝下倒在烂泥里,他的同伙则踢向年轻人的肋骨。

说话的人正要踩向那年轻人的腰,这时感到有双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和衣服的后摆。有人把他抬了起来——接下来,他只知道自己飞过空中,几秒钟后落进桥下的污水和垃圾里。恶心的河水涌进他的嘴里,让他喘不过气来,因此没能注意到同伙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

埃齐奥朝浑身烂泥的年轻人伸出手,把他拉起来。

“感谢您,先生。我还以为他们这次真的要杀了我。可他们要是真这么做,那可太蠢了。我可以还他们钱的——我是说真的!”

“你不怕他们再来找你吗?”

“只要他们想到你是我的护卫,就不敢来找我麻烦了。”

“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是埃齐奥——德·卡斯特罗诺沃。”

“曼弗雷德·迪·阿泽塔,听候您差遣。”

“我不是你的护卫,曼弗雷德。”

“没关系。您帮我赶走了那些小丑,我很感激。您肯定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事实上,请一定要允许我报答您。不过首先,我要去清洗一下,然后请您喝一杯。矢车菊街上有一家小赌馆——”

“噢,稍等一下。”埃齐奥说。他知道克里斯蒂娜和另外几个人就要过来了。

“什么事?”

“你经常赌博吗?”

“为什么不能?在我看来,这是最好的消遣方式了。”

“你爱她吗?”埃齐奥问。

“您这话什么意思?”

“你的未婚妻——克里斯蒂娜——你爱她吗?”

救命恩人激动的语气让曼弗雷德警惕起来。“我当然爱她——如果这跟您有关的话。就算我死在这儿,我对她的心也依旧不变。”

埃齐奥犹豫起来。听起来这个男人说的是实话。“那就听着:你再也不准去赌博了。听到了吗?”

“听到了!”曼弗雷德看上去吓坏了。

“你发誓?”

“我发誓!”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我要你答应我,做她的好丈夫。如果我听说你违背诺言,我就会找到你,然后亲手杀了你。”

曼弗雷德看得出,他的救命恩人是认真的。他看着那双冰冷的灰色眸子,似乎想起了什么。“我认识您吗?”他说,“您看起来有些眼熟。”

“我们素未谋面,”埃齐奥说,“而且以后也不会再见了,除非……”他没把话说下去。克里斯蒂娜正等在桥的另一边,朝桥墩下面打量。“回到她身边去吧。记得遵守你的承诺。”

“我会的。”曼弗雷德犹豫片刻,又说,“要知道,我真的爱她。或许我真的应该吸取今天的教训了。而且我会尽自己所能让她幸福的。您不威胁我的性命,我也会做出这样的承诺。”

“希望如此。好了,去吧!”

埃齐奥看着曼弗雷德爬上河堤,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克里斯蒂娜吸引过去。他们的目光交汇了片刻,然后他半抬起一只手,作为道别。接着他转身走开。自从家人死后,他的心情从未像此刻这样沉重过。

星期六夜晚到来时,他的情绪依然消沉。在最沮丧的时刻,他觉得自己像是失去了一切:父亲、兄弟、家园、地位、事业——现在他又失去了爱人!他又想起了马里奥对他的亲切和关怀,想起了他成功解救并保护的母亲和妹妹。他想到了未来和事业——这两者他仍然拥有,只不过和他从前想象的大相径庭。他有工作要做,而他思念克里斯蒂娜的行为对此有害无益。他的内心永远无法割舍对她的情意,但他会接受命运给予他的孤独人生。或许这正是刺客之道?也许这正是刺客需要遵守的信条?

他心情忧郁地朝旧集市区走去。他认识的大多数人都对这里唯恐避之不及,而他自己也只来过一次。这片从前的集市广场肮脏而又冷清,周围的街道和建筑也一样。不少人在这儿来来去去,但他们并不是在散步。这些人目标明确,步履匆忙,也始终低垂着头。埃齐奥特意穿着朴素的衣物,腰间没有佩剑,只是扣上了他的新腕甲和原先的腕刃,以备不时之需,但他知道,自己在这里的人群中会相当显眼,因此始终保持着警惕。

他正在思考接下来该走哪条路,并打算到广场一角的那个低矮酒馆里去,看看能不能旁敲侧击出联络“狐狸”的方法,这时有个苗条的年轻男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跟他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先生。”那年轻人礼貌地笑了笑,迅速从他身边挤过。埃齐奥本能地伸手去摸腰带。他把贵重物品都留在了住处,不过他还是在腰间的钱袋里放了几个弗罗林,这时钱袋不翼而飞了。他迅速转身,看到那个年轻人正朝广场边上的一条小巷走去,于是拔腿就追。看到埃齐奥的反应,那窃贼加快了步子,但埃齐奥始终紧追不舍,最后在窃贼正要踏入圣安杰洛街的一栋毫无特色的高大房屋之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

“还给我。”他吼道。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那窃贼反驳道,但眼中透出了惊恐。

埃齐奥正想弹出腕刃,却又压下了自己的怒气。他突然想到,这个人也许能提供给他想要的讯息。“我没兴趣伤害你,朋友,”埃齐奥说,“把我的钱包还给我,我们就两清了。”

那年轻人犹豫了片刻。“你赢了。”他不无悔恨地说着,把手伸向身侧的小包。

“还有一件事。”埃齐奥说。

那人立刻警惕起来。“什么?”

“你知道我去哪儿能找到一个自称为‘狐狸’的人吗?”

那人看起来真的吓坏了。“从来没听说过。好了,拿上你的钱,先生,放我走吧!”

“等你告诉我以后,我就放你走。”

“等一下,”他身后传来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也许我可以帮你。”

埃齐奥转过身,看到了一个双肩宽阔的男人,身高和他相仿,但起码比他年长十来岁。他的头上戴着兜帽,和埃齐奥的兜帽不无相似之处,也遮住了他的一部分面孔,但埃齐奥能看到兜帽下的那双目光锐利的紫色眸子——那双眸子仿佛蕴藏着古怪的力量,正紧盯着他。

“请放开我的同伴,”那人说,“我来替他回答。”他对那个小贼说,“把钱还给这位先生,科拉丁,然后赶紧消失。我们回头再谈这件事。”他语气里的威严让埃齐奥放开了手。科拉丁迅速把钱袋放回埃齐奥手里,消失在那栋屋子里。

“你是谁?”埃齐奥问。

那人缓缓地露出微笑。“我名叫吉尔伯托,但他们对我有很多称呼:比如‘谋杀犯’,还有‘杀手’;不过我的朋友只会叫我‘狐狸’。”他略微鞠了一躬,那双锐利的眼睛仍然盯着埃齐奥。“听候你差遣,奥迪托雷先生。的确,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了解这座城市的一切是我的分内之事。而且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觉得我能帮助你。”

“我叔叔把你的名字给了我——”

狐狸又笑了笑,但未置一词。

“我需要找到一个人——可以的话,我希望能抢先一步赶过去,以逸待劳。”埃齐奥说。

“你要找的是谁?”

“弗朗西斯科·德·帕齐。”

“看来是个大猎物,”狐狸神情严肃,“也许我真的可以帮助你。”他思索了片刻,又说:“我听说最近有些罗马来客在码头下了船。他们来这儿是为了参加一场他们认为的机密会议,但他们并不了解我,更不明白我就是这座城市的耳目。那场会议的主持者正是你要找的人。”

“会议会在何时举行?”

“今晚!”狐狸又笑了起来,“别担心,埃齐奥——这不是什么命运。如果你没能找到我,我就会派人去接你——不过测试本身还是很有趣的。很少有人能成功找到我。”

“你是说,是你安排科拉丁来找我的?”

“请原谅我对制造戏剧化场合的爱好,但也必须确定没人跟踪你。他是个年轻人,因此这对他来说也是一次测试。你看,我也许安排了他来找你,但他并不知道我的真正用意。他还以为我只是在替他挑选目标而已!”他的语气变得更加严肃,也更冷酷,“现在你得想办法探听这场会议,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他看了看天色。“太阳就快落山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而赶过去的最短路线就是屋顶。跟我来!”

他二话不说,转身开始攀爬墙壁,动作快得连埃齐奥都很难跟上。他们在红色瓦片铺就的屋顶飞奔,在日落余晖中跃过街道上空,轻灵如猫,步履像奔跑的狐狸那样无声无息,朝着城市的西北方接近,直到视野中出现新圣母玛利亚大教堂的正墙为止。狐狸停下了脚步。埃齐奥在几秒之后赶到,但他在喘息之余发现,狐狸尽管比他年长不少,却显然游刃有余。

“你有个好老师。”狐狸说。埃齐奥有种强烈的感觉:只要愿意,他这位新朋友就能轻易地甩掉他。这让他涌起了继续磨砺技艺的决心。但眼下并非赛跑的好时机。

“弗朗西斯科先生会在这儿召开他的会议。”狐狸指着下面。

“在教堂里?”

“在教堂下。来吧!”

在这个时间,教堂前方的广场空无一人。狐狸跳下屋顶,以优雅的蹲姿落地,而埃齐奥也有样学样。他们绕过广场和教堂侧面,最后来到教堂墙上的一道侧门那里。狐狸催促埃齐奥走进去,门里便是鲁切拉伊礼拜堂。狐狸在礼拜堂中央的青铜坟墓那里停了下来。“这下面是个遍布整座城市地下墓穴网络。我发现它对我的工作很有帮助,可惜我没法独享它的好处。知道这个秘密,同时又能走明白下面那些路的人并不多,但弗朗西斯科·德·帕齐正是其中之一。他和那些罗马来客的会议就在下面举行。这儿是通向会议场所的最近的入口,但你只能自己找过去了。下去以后,往右五十码就是一座礼拜堂,它是废弃的地下室的一部分。千万小心,声音在下面传得很远。而且那儿很昏暗,所以先让你的眼睛熟悉那儿的光线吧——要不了多久,你就能循着礼拜堂的灯光找过去了。”

他把手伸向坟墓基座上的一处圆形凸饰,按了下去。在他脚边,有块看似牢固的石板翻向下方,露出一段石阶。他站到一旁。“祝你好运,埃齐奥。”

“你不来吗?”

“没这个必要。而且就算有我这样的身手,两个人发出的噪音还是比一个人大。我就在这儿等你。好了,去吧!”

进入地下以后,埃齐奥在通向右方的潮湿石廊里摸索着前进。一路上还算顺利,因为走廊很狭窄,他的双手能摸到两侧的墙壁,而且他的脚下是潮湿的泥土地面,走起路来悄无声息。通道时不时会出现分岔,只不过他不是看到的,而是触摸出来的:出现岔路时,他的手碰到的就不再是墙壁,而是空气。在这下面迷路将会是一场噩梦,因为没有人能再走出来。某种窸窸窣窣的动静起先吓了他一跳,直到他意识到,那些只是老鼠窜过的声音而已,虽然其中一只爬过他脚背的时候,他几乎忍不住叫出声来。墙上的壁龛里,他依稀瞥见多年前埋葬在此的尸体,那些颅骨包裹在蛛网里——这座地下墓穴给人一种原始而可怕的感觉,埃齐奥只能努力压下心中涌现的惊慌。

最后他看到了前方的昏暗光线,于是放慢脚步,朝它走去。他始终藏身在阴影里,一直来到能听清前方那五人交谈的位置:狭小而古老的礼拜堂的灯光照亮了他们的侧影。

他立刻认出了弗朗西斯科——埃齐奥看到,他矮小瘦削的身影正朝两个剃光头发的陌生牧师鞠躬。较为年长的那个正以浓重的鼻音做着祈福祷告:“愿全能的上帝,圣父、圣子与圣灵赐福于你,直到永远……”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这时埃齐奥认出了他:他是斯蒂法诺·达·巴科诺尼,弗朗西斯科的叔叔雅各布的书记。雅各布本人就站在他身边。

“感谢您,神父。”祈福结束后,弗朗西斯科说。他站直身子,对站在牧师们身旁的另一个人说:“贝尔纳多,开始你的汇报吧。”

“一切都准备就绪。我们的手里有剑、棍、斧、弓和弩。”

“干这种活儿的时候,普通的匕首才是最好的。”那个年轻牧师插嘴道。

“这取决于具体情况,安东尼奥。”弗朗西斯科说。

“毒药也不错,”年轻牧师续道,“不过这没关系,只要他能死掉就行。他毁了我的出生地和唯一的家园沃尔泰拉,我可不会轻易饶过他。”

“冷静点儿,”那个名叫贝尔纳多的人说,“我们的动机已经足够了。多亏了西斯笃教皇,现在我们连手段也有了。”

“的确,巴隆切里先生,”安东尼奥答道,“但这件事得到了他的认可吗?”

在礼拜堂后方,灯光也无法照亮的深沉阴影里,传来一个声音:“他认可了我们的行动,但‘前提是不能杀死任何人’。”

发话者走进灯光里,埃齐奥认出了那个身穿深红色蒙头斗篷的身影,虽然他的脸大半都被兜帽的阴影遮盖,只能看到挂着冷笑的嘴唇。这就是罗马来客里最有权势的那位:罗德里戈·博尔吉亚,那个西班牙人!

其他密谋者露出同样心照不宣的微笑。他们都知道,真正控制着教皇的正是面前的这位红衣主教。不过自然了,罗马教皇肯定不能公开纵容流血的行为。

“能办成这件事的确很好,”弗朗西斯科说,“我们已经承受了太多的挫折。只不过,在大教堂杀死他们会让我们受到严厉的谴责。”

“这是我们最后且仅有的选择,”罗德里戈威严地说,“而且我们的动机是正当的:我们是在执行上帝的意志,为佛罗伦萨摆脱这些渣滓。另外,等我们控制这座城市以后,那些人想怎么谴责我们都行——如果他们有那个胆子的话!”

“他们的计划总是在变,”贝尔纳多·巴隆切里说,“我甚至被迫找人去拜访他的弟弟朱利亚诺,确保他会在大弥撒时到场。”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除了雅各布以外——还有那个西班牙人,他注意到了雅各布脸上的严肃。

“怎么了,雅各布?”罗德里戈问他,“你是不是觉得他们起了疑心?”

还没等雅各布回答,他的外甥就不耐烦地插了嘴:“这不可能!美第奇家的人不是太自大就是太蠢,根本不可能注意得到!”

“别低估我们的敌人,”雅各布斥责道,“你难道不明白,攻打圣吉米亚诺的那支部队就是美第奇家在背后资助的吗?”

“这次可不会有类似的问题,”他的外甥大吼道。在同伙面前受到指责让他很是光火,而且他对儿子维耶里的死记忆犹新。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贝尔纳多转身看着斯蒂法诺·达·巴科诺尼。“我需要借一套你的牧师袍去参加明早的仪式,神父。他们越是觉得身边都是牧师,就越是会觉得安心。”

“由谁来动手?”罗德里戈问。

“我!”弗朗西斯科说。

“还有我!”斯蒂法诺、安东尼奥和贝尔纳多齐声道。

“很好。”罗德里戈顿了顿,又说,“我想总体来说,匕首应该是最合适的。容易隐藏,而且在狭窄的地方非常称手。不过能带上那些武器还是好的——相信等美第奇兄弟不复存在以后,我们还有残局需要收拾。”他抬起手,向他的同谋们画了个十字。“上帝与你们同在,先生们,”他说,“愿认知之父引领我们。”他扫视周围。“噢,那就这么说定了。请原谅,不过我现在得告辞了。在返回罗马之前,我还有几件事要做,而且我必须在黎明前出发。如果在美第奇家族土崩瓦解的同一天,有人看到我在佛罗伦萨,那对我可实在没什么好处。”

埃齐奥背靠墙壁等待着,直到六个人一同离去,只留下他在黑暗里。等到确信周围只剩下自己,他才拿出提灯,点燃了灯芯。

他沿着来时的路返回。狐狸正在阴影笼罩的鲁切拉伊礼拜堂等着他。埃齐奥心情沉重地把自己听到的事告诉了他。

“……要在明早的大弥撒时在大教堂里谋杀洛伦佐和朱利亚诺?”等埃齐奥说完以后,狐狸开口问道。埃齐奥看到他一时间几乎失语。“这是亵渎神明!更糟糕的是——如果佛罗伦萨落入帕齐家之手,就只有上帝能拯救我们了。”

埃齐奥陷入了深思。“您能在明早的大教堂里给我安排个位置吗?”他问,“靠近圣坛,靠近美第奇兄弟?”

狐狸面露严肃之色。“很难,但也许有这个可能。”他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埃齐奥,但这件事你只凭自己可办不到。”

“我可以试试看,而且我有出其不意的优势。并且前排的贵族里如果有好几张陌生的面孔,也许会引起帕齐家的疑心。你一定要把我安排在那儿,吉尔伯托。”

“叫我狐狸,”吉尔伯托说着,咧嘴笑了,“只有狐狸才能在狡猾方面与我相比,”他顿了顿,“在大弥撒的半小时前,和我在大教堂前碰头吧。”他看着埃齐奥的眼睛,目光带着敬意,“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帮你的,埃齐奥先生。你父亲会为你骄傲的。”


[1]一种在古代中东地区使用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