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7年春天的一个午夜,马里奥在埃齐奥的陪同下率领部队,来到圣吉米亚诺城的前方。这将是一场激战的开端。
“再告诉我一次,你为什么改变了想法。”马里奥快活地说。
“你还真是百听不厌。”
“是又怎么了?总之,我知道玛莉亚还有段时间才能康复,而且你也明白,她们在这儿会很安全。”
埃齐奥笑了。“我已经说过了,我想要担负起责任来。而且我也说过了,维耶里来找你麻烦是因为我。”
“我也说过了,年轻人,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事实在于,维耶里来找我们麻烦,是因为他是圣殿骑士,而我们是刺客。”
马里奥说话的时候,目光扫过圣吉米亚诺几乎紧挨着的塔楼。那些方方正正的建筑物几乎高耸入云,而埃齐奥有些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见过类似的景象,但那不是在梦里,就是在另一段人生中,因为他的脑海里并没有相关的清晰记忆。
每座塔楼的顶端都有点燃的火把,城镇围墙的城垛上和城门边也亮着许多火把。
“他在那儿布下了重兵,”马里奥说,“从那些火把来看,维耶里恐怕已经料到我们会来。真可惜,但我并不吃惊。毕竟他和我一样,手下也有探子。”他顿了顿,又说:“我看到防御土墙上有弓箭手,城门也守卫森严。”他继续扫视那座城市,“但即便如此,他的兵力似乎也不足以守住每座城门。南部的城门看起来就没什么守军——他肯定觉得那里受到攻击的可能性最小。所以我们要攻打的正是那儿。”
他抬起一条手臂,又踢了踢马腹。他的部队跟着他向前移动。埃齐奥骑马跟在他身边。“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马里奥语气紧迫,“我的部下和我会与那座城门的守军交战,而你要做的就是越过城墙,从内部打开城门。我们的行动必须无声而又迅速。”
他解下一条插着飞刀的皮制带子,递给埃齐奥。“拿上这个。用这些来解决弓箭手。”
等到足够接近之后,他们下了马。马里奥领着一支精锐部队,开始接近城镇南门外的守军。埃齐奥离开了大部队,飞奔着穿过这最后的几百码距离,利用灌木丛和小树林来遮掩行踪,最后来到城墙下。他戴着兜帽,借着城门边火把的光,他看到自己在墙壁上的影子就像一只老鹰的脑袋。他抬头看去,陡峭的城墙高耸在他面前,足有五十英尺,甚至更高。在这个位置,他不知道城垛上是否有人。他系紧装着飞刀的皮带,开始攀爬。墙壁用料石砌成,没有太多支撑点,爬起来相当费力,不过接近墙头的射击孔给了他稍事歇息的机会。他谨慎地越过城垛的边缘向里面观察:左边的防御土墙上有两名弓箭手,他们背对着他,身子前倾,手握着弓。他们看到了马里奥的部队,正准备朝那些刺客雇佣兵射击。埃齐奥没有犹豫。如果他们不死,他的朋友中就会有人送命,而在此刻,他格外感激叔叔坚持要教给他的那些新本领。他迅速集中精神,双眼注视着这片昏暗地带,随后抽出两把飞刀,以惊人的准头一把接一把地丢了出去。第一把飞刀刺中了一名弓手的颈背——一刀毙命。那人一声不吭地软瘫在垛口上。第二把飞刀飞得稍慢一些,却带着十足的力道刺中了第二个弓手的后背,对方发出沉闷的呼喊,一头栽进下方的黑暗里。
在埃齐奥的下方,在一段狭窄的石头阶梯的底部,正是那座城门。不过眼下,他开始庆幸维耶里没有足够的兵力守住每道城门,因为门的内侧连一个士兵都没有。他一次三级地走下阶梯,动作仿佛是在飞翔,很快,他就找到了能够控制沉重的铁制门闩的拉杆,只要打开门闩,这扇十英尺高的橡木城门就会打开。他被迫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去拉动拉杆,因为这种装置并不是设计成单人操作的,不过最后他还是办到了。接着他又用力去拉门上的那只齐肩高的巨大铁环。城门开始缓缓打开,而他看到,马里奥和他的手下也完成了他们血腥的使命。两名刺客倒地死去,但维耶里的二十名守军也去见了上帝。
“做得好,埃齐奥!”马里奥轻声喊道。到目前为止,似乎还没有人拉响警报,不过这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走吧!”马里奥说,“放轻脚步!”他转过身,对他的一名士官说:“回去带大部队过来。”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带着部队,穿过寂静的街道——维耶里肯定是实施了宵禁之类的法令,因为街上空无一人。在途中,他们几乎与一支帕齐家的巡逻队正面遭遇,他们躲回阴影里,让敌人通过,随后再从后方发起攻击,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他们。
“接下来呢?”埃齐奥问他叔叔。
“我们需要确认卫兵队长的位置。他名叫罗伯托。他应该知道维耶里在哪儿。”马里奥一反常态地有些紧张,“我们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还是兵分两路的好。听着,我了解罗伯托。在这个时间,他不是在最喜欢的酒馆里喝得烂醉,就是在城堡里呼呼大睡。你去城堡那边。带上奥拉齐奥和十几个好手。”他看看开始亮起的天色,嗅了嗅变得凉爽的空气。“黎明前跟我在大教堂那边碰头汇报。别忘记——我可是把这群无赖交给你了!”他对手下们亲切地笑了笑,带上他自己的部队,消失在通向山顶的街道上。
“城堡在镇子的西北方——长官。”奥拉齐奥说。他咧嘴笑了,其他人也一样。埃齐奥既能感觉到他们对马里奥的顺从,也能感觉到他们对于他这样缺乏经验的指挥官的担忧。
“那我们就出发吧,”埃齐奥语气坚定地答道,“跟我来。留神我的信号。”
城堡位于城镇中央广场的一侧,距离大教堂不远,在镇子所在的小山山顶附近。他们畅通无阻地到达了那里,但在进入城堡之前,埃齐奥发现门口有几名帕齐家的士兵守卫在那里。他示意部下们退后,随后孤身接近,始终藏在阴影里,步履轻盈得就像狐狸,最后来到足以听清他们交谈的位置。很显然,他们并不喜欢维耶里的领导,比较激动的那个简直滔滔不绝。
“听着,提巴多,”卫兵之一说,“我可不喜欢那个小狗崽子维耶里。我觉得他连尿到桶子里的本事都没有,更别提抵挡来势汹汹的敌人了。至于罗伯托队长,他喝得太多了,简直像一瓶穿着制服的基安蒂葡萄酒!”
“你说得太多了,佐汉,”提巴多提醒他,“还记得口无遮拦的贝尔纳多有什么下场吗?”
佐汉闭上了嘴巴,严肃地点点头,然后说:“你说得对……我听说维耶里把他弄瞎了。”
“噢,多谢了,我还想保住眼睛,所以我们这些话还是打住吧。我们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跟我们的想法一样,维耶里的探子也无处不在。”
埃齐奥满意地回到自己的手下那边。闷闷不乐的守军可没什么战斗力,不过说不定维耶里还指挥着一支强大而忠诚的亲信部队。在维耶里其他的手下那里,埃齐奥明白了指挥官本身可以变得多么令人惧怕,但眼下的任务是进入城堡。埃齐奥扫视广场。除了那一小队帕齐家的士兵以外,广场上昏暗无光,空无一人。
“奥拉齐奥?”
“什么事,长官?”
“你能解决掉这些士兵吗?动作要快,而且别弄出动静。我要试着爬到城堡顶上,看看他们在庭院里安排了多少兵力。”
“我们来这儿为的就是这个,长官。”
埃齐奥留下奥拉齐奥和其他人去解决门口的卫兵,确认了一下皮带上还有充足的飞刀,随后跑了一小段路,来到与城堡毗邻的一条小巷里。他爬上附近的屋顶,又从屋顶跳到城堡顶上,下方便是城堡的内部庭院。维耶里显然忘了在当地大户人家的屋顶塔楼上部署哨兵,而在那样的制高点,他们能看清城里发生的一切——埃齐奥不禁为自己的幸运感谢上帝。不过他也知道,马里奥的大部队的首要目标就是控制那些塔楼。从城堡顶上,他看到庭院里空无一人,于是跳到柱廊顶上,再从那里跳到地上。接下来,他老练地打开城堡的铁门,指示手下躲进廊柱的阴影里——他们已经把卫兵的尸体拖到了隐蔽处。为了避免引起疑心,他们又把城堡的铁门重新关好。
不管怎么看,这座城堡都像是被废弃了似的。但没过多久,广场那边就传来了人声,另一群维耶里的手下出现,他们打开铁门,走进庭院,搀扶着一个身材粗壮、有些发福的男人,后者显然喝得烂醉。
“看门的那些混账东西哪去了?”那人质问道,“该不会是维耶里撤消了我的命令,又派他们去巡那该死的逻去了吧!”
“罗伯托长官,”搀扶着他的士兵之一恳求道,“您该去休息了吧?”
“你这话啥意思?我不是好好儿的回来了吗?而且今晚还长着呢!”
士兵们让他坐在庭院中央的喷泉边上,然后站在周围,不知该如何是好。
“谁都觉得我不是个好队长!”罗伯托自怨自艾地说。
“胡说八道,长官!”离他最近的那人说。
“维耶里觉得我不是,”罗伯托说,“你真该听听他跟我说话的口气!”他顿了顿,扫视周围,努力集中精神,然后又用伤感的语气说:“他撤我的职只是时间问题了——或许更糟!”他又停了口,抽了抽鼻子,“我的酒瓶呢?拿来!”他喝了一大口,看了看里面,确认已经喝光,然后再随手丢到一旁。“都是马里奥的错!真没想到,他竟然会从维耶里鼻子底下把他的侄子——把那个小杂种救走!这下子维耶里气昏了脑袋了,而我还得面对我的老战友!”他疲惫地四下张望,“亲爱的老马里奥!你们知道吗?我和他曾经并肩作战。可他拒绝跟我一起加入帕齐家,就算这儿的酬劳更多,住处更舒适,军备更好——还有许多好处!我真希望他就在这儿。我恨不得……”
“抱歉。”埃齐奥打断了他的话,随后走上前去。
“怎么?”罗伯托说,“你是谁?”
“请允许我介绍自己。我是马里奥的侄子。”
“什么?”罗伯托咆哮着,努力站起身,徒劳地去拔他的剑。“抓住这只小狗崽子!”他身子前倾,埃齐奥甚至能闻到他嘴里的酒味。还有洋葱的气味。“要知道,埃齐奥,”他笑着说,“我应该感谢你才对。既然你落到了我手里,维耶里就会答应我的任何要求。也许我可以退休。住到漂亮的海边别墅里去,或许……”
“别乐观得太早了,队长。”埃齐奥说。罗伯托转过身,看到了他的手下们现在就看到的事实:他们已经被武装到牙齿的敌人包围了。
“噢。”罗伯托说着,无力地倒了下去。他的所有斗志仿佛都消失了。
等帕齐家的士兵束手就擒,被关进城堡的地牢以后,埃齐奥给罗伯托拿来了另一瓶酒,让他坐进庭院旁那间屋子的桌边,跟他长谈了一番。最后,罗伯托被埃齐奥说服了。
“你想抓住维耶里?我会告诉你他在哪儿的。反正这事最后也会算到我头上。到城市北门附近的广场上的海豚宫去。那儿正在召开会议……”
“他在跟谁开会?你知道吗?”
罗伯托耸耸肩。“我猜是其他从佛罗伦萨来的帮手吧。按理说,他们应该会带着援军过来。”
奥拉齐奥神色担忧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埃齐奥!快点!大教堂那边开战了。我们最好快点赶过去!”
“好吧!我们走!”
“他该怎么办?”
埃齐奥看看罗伯托。“别管他了。我想他最后会选择正确的一方的。”
等埃齐奥赶到广场的时候,已经能清晰地听到大教堂前方的开阔地带传来的打斗声。接近以后,他看到叔叔的手下背朝着他,被帕齐家的大部队逼得节节后退。他用飞刀开出一条路来,赶到叔叔身边,把刚刚得知的事告诉了他。
“好个罗伯托!”马里奥说着,利落地砍倒了面前的对手,“我一直为他投靠帕齐的事感到遗憾,不过他这下成了我们的王牌。去吧!去弄清楚维耶里有什么企图。”
“可你们呢?你们能抵挡住他们吗?”
马里奥神色严峻。“至少暂时可以,不过我们的大部队应该已经占领了大部分的塔楼,他们很快就会过来支援我们。所以加快脚步,埃齐奥!别让维耶里逃走!”
那座宫殿位于城市的最北端,远离战场,但帕齐家在这儿的兵力却为数众多——或许他们正是罗伯托提到的援军。埃齐奥前进时只好谨慎地避开他们。
他来得正是时候:会议似乎已经结束,他看到四个身穿长袍的男人正朝着四匹拴好的马儿走去。埃齐奥认出了雅各布·德·帕齐,雅各布的侄子弗朗西斯科,维耶里本人,以及——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在他父亲的刑场上出现过的高大西班牙人。更令埃齐奥惊讶的是,他发现那人斗篷的肩膀处绣有红衣主教的标志。那些人在马儿旁边停下脚步,埃齐奥设法躲到附近的一棵树下,试图听清他们谈话的内容。他只听到零星的片段,不过这些已经足以激起他的兴趣了。
“那就这么定了,”那个西班牙人说,“维耶里,你留在这儿,尽快巩固我们的势力。弗朗西斯科会把我们在佛罗伦萨的部队集结起来,等待合适的进攻时机,至于你,雅各布,准备好在我们掌控大权以后安抚民众。别操之过急:我们的计划越完善,成功的可能性就越高。”
“可罗德里戈大人,”维耶里插嘴道,“我该拿那个混蛋马里奥怎么办?”
“解决他!不能让他得知我们的打算。”那个被他们叫作罗德里戈的人上了马。埃齐奥看清了他的长相,看到了他冰冷的双眸和那只鹰钩鼻,猜想他应该有四十四五岁了。
“他向来是个麻烦,”弗朗西斯科愤愤地说,“就像他的杂种哥哥一样。”
“别担心,大人,”维耶里说,“我很快就会让他们团聚——在地狱里!”
“走吧,”那个罗德里戈说,“我们不能逗留太久。”雅各布和弗朗西斯科也在他身边上了马,他们掉转马头,朝帕齐的卫兵刚刚打开的北门前进。“愿认知之父引导我们!”
他们策马离开,城门在他们身后合拢。埃齐奥正在考虑该不该下手杀死维耶里,但这儿守卫森严,而且他更希望能活捉并审问维耶里。不过他还是暗暗记下了刚才那几个人的名字,准备加到父亲列出的敌人名单上,因为他们显然正在酝酿某个阴谋。
就在这时,又有一队帕齐的士兵进入了广场,为首的那个跑到维耶里面前。
“什么事?”维耶里厉声道。
“指挥官,我带来了坏消息。马里奥·奥迪托雷的部队已经突破了我们的最后一道防线。”
维耶里冷笑起来。“只是他这么以为罢了。你瞧,”他朝周围的大军挥了挥手,“这里有来自佛罗伦萨的援军。在今天结束之前,我们就会把他们赶出圣吉米亚诺,就像赶走一只害虫!”他对集结的士兵抬高嗓门。“快去迎战!”他大喊道,“碾碎那群废物!”
帕齐家的军队发出一声嘶哑的战吼,在士官们的指挥下列队站好,随后朝城市的南方前进,准备与马里奥的部队交手。埃齐奥祈祷叔叔能做好充足的准备,因为眼下敌我实力相差悬殊,而且维耶里还留在后方,身边只有他的私人护卫,正朝着安全的宫内走去。毫无疑问,他还有些和会议相关的事务要办。又也许他是要回去穿上护甲,以防万一。失去这次机会,恐怕就不会有下一次了。埃齐奥走出暗处,掀起头上的兜帽。
“早上好啊,德·帕齐大人,”他说,“忙了一整晚吗?”
维耶里猛地转过身来——他的脸上掠过混合了震惊和恐惧的表情。接着他恢复了镇定,大吼道:“我早该知道你会再次出现。见上帝去吧,埃齐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不过是棋盘上的一只小卒罢了。”
维耶里的护卫冲了过来,但埃齐奥早有准备。他用最后一把飞刀解决了第一名士兵——那把刀子划破空气,发出骇人的鸣响。接着他拔出长剑和匕首,与其余的护卫短兵相接。在飞溅的鲜血中,他像个狂战士那样劈砍不停,动作简练而致命,直到最后一名护卫也拖着重伤的身体蹒跚退开。这时,维耶里把手伸进唯一没有拴着的那匹马的鞍囊,取出一把看起来十分锋利的战斧,朝他冲了过来。埃齐奥扭转身体,避开锋芒,斧子虽然只是擦过护甲,却仍旧让他头晕目眩。他倒在地上,长剑脱手。维耶里立刻站到他身前,踢开了他的剑,将斧子高举过头。埃齐奥鼓起剩下的气力,一脚踢向对手的腹股沟,但维耶里早有防备,向后跳去。等埃齐奥趁此机会爬起身来以后,维耶里把斧子朝埃齐奥的左手丢去,打落了他的匕首,更在他的左手背上留下了一条深深的伤口。维耶里拔出了长剑和匕首。
“如果你想做好什么事,就自己动手,”维耶里说,“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花钱雇这些所谓保镖做什么。别了,埃齐奥!”说完,他便朝埃齐奥逼近过来。
那把斧子割开埃齐奥的手背时,剧痛让他头脑昏沉,视野模糊。现在,他回想起了所学的技巧,让本能接管了身体。埃齐奥振作精神,等到维耶里摆出架势,准备给他眼中这个手无寸铁的对手以致命一击的时候,埃齐奥扭动右腕,摊开手指。机关立刻触发,腕刃弹出,黯淡无光的外表掩盖了它致命的锋芒。维耶里抬起手臂。他的侧翼毫不设防。埃齐奥将腕刃刺进了维耶里的身侧——利刃刺入之时几乎畅通无阻。
维耶里呆立了片刻,随后抛下武器,跪倒在地。鲜血如同瀑布般自他的肋骨间流下。埃齐奥接住了倒向地面的维耶里。
“你没多少时间了,维耶里,”他急切地说,“现在要去见上帝的人是你了。告诉我,你们谈了些什么?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维耶里费力地笑了笑。“你永远没法打败我们,”他说,“你们永远战胜不了帕齐家,更不可能战胜罗德里戈·博尔吉亚。”
埃齐奥知道,他很快就只能跟一具尸体对话了。他的语气更加焦急。“告诉我,维耶里!我父亲是不是察觉了你们的计划?所以你们才会害死他,对不对?”
维耶里已经脸色苍白。他抓紧了埃齐奥的胳膊。他的嘴角流出鲜血,双眼也渐渐呆滞。但他仍然挤出一个讽刺的微笑。“埃齐奥,莫非你希望我向你彻底忏悔不成?很抱歉,但我没有……时间……”他挣扎着想要呼吸,嘴里流出了更多的鲜血。“真可惜。在另一个世界,我们也许还能做……朋友。”
埃齐奥感到维耶里的手松开了。
但这时,伤口的痛楚再次浮现,连同他的亲人死去的鲜明记忆一起,冰冷的狂怒几乎撕裂他的身体。“朋友?”他对那具尸体说,“朋友!你这坨狗屎!你的尸体应该被抛弃在路边,像一头死牛那样腐烂!没有人会想念你!我只希望你更加痛苦!我……”
“埃齐奥,”一个温柔而和蔼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够了!给他些尊重吧。”
埃齐奥站起身,转身面对他的叔叔。“尊重?发生了那种事,您还要我尊重他?您难道不觉得,如果他获胜,只会把我们在最近的树上吊死吗?”
马里奥浑身灰尘和鲜血,伤痕累累,但仍旧站得笔直。
“可他没有获胜,埃齐奥。而且你跟他不同。不要变成他那样的人。”他跪在那具尸体旁,用戴着手套的手为维耶里合上双眼。“愿死亡为你可悲而愤怒的灵魂带来渴求的安宁,”他说,“安息吧[1]。”
埃齐奥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等他叔叔起身后,他说:“结束了吗?”
“不,”马里奥回答,“战况仍然激烈。但局面变得对我们这边有利了,罗伯托带了他的一部分手下来协助我们,胜利只是时间问题。”他顿了顿,又说:“有个悲伤的消息要告诉你:奥拉齐奥阵亡了。”
“奥拉齐奥!”
“他在死前对我说,你是个非常勇敢的人。不要辜负他的赞美,埃齐奥。”
“我会努力的。”埃齐奥咬住了嘴唇。他在不知不觉间又上了一课。
“我要回到大部队那边去了。不过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它能让你对敌人更了解一些。这是我们从城里的某位牧师那儿截获的一封信。信是要给维耶里的父亲弗朗西斯科的,但他显然已经不在城里了。”他递出一张撕开了火漆的纸,“那位牧师将会负责主持葬礼。我会让手下的一名士官去做具体的安排。”
“我有些事要告诉您——”
马里奥抬起手来。“等这边的工作完成再说吧。经过这次挫败,我们的敌人没法按照预想那样开展行动,而佛罗伦萨的洛伦佐也会留神提防。我们暂时占据了上风,”他顿了顿,“但我必须回去了。读读那封信吧,埃齐奥,好好思考信里的内容。然后再考虑你该怎么做。”
他转身离去。埃齐奥走到先前藏身的那棵树旁,坐了下来。苍蝇开始在维耶里的面孔附近盘旋。埃齐奥打开那封信,读了起来:
弗朗西斯科大人:
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跟您的儿子谈过了。我同意您的评价,但只是一部分。是的,维耶里为人傲慢,而且往往行事冲动;而且他对待手下就像玩物,他对待他们的生命,就像对待棋盘上象牙或是木头做成的棋子。而且他对手下的惩罚也的确残酷:按照我收到的报告,至少有三个人因此遭到毁容。
但我并不认为他像您说的那样,不可救药。我甚至相信解决之道相当简单。他希望得到您的认可。您的关注。他的这些举动只是自卑所滋生的不安带来的结果。他经常敬仰地提起您,并表示希望能与您更加亲近。所以说,就算他吵闹、粗鲁而又暴躁,我相信也只是因为他希望得到注意。他希望得到您的关爱。
您尽可以根据我给出的信息做出合适的处理,但我必须请求终止这样的通信。如果他发现我们交流的内容,坦白说,我非常担心自己的下场。
此致
乔康多神父
读完这封信后,埃齐奥长久地坐在那里,思考着。他看了看维耶里的身体。他的腰带上挂着一只钱包,他先前没注意到。他走了过去,取下钱包,又回到树下去确认里面的东西。钱包里有一幅女人的微型画像,几枚装在小钱袋里的弗罗林,还有一本尚未使用过的笔记簿,以及一张仔细卷起的牛皮纸。埃齐奥用颤抖的双手展开那张纸,立刻明白过来。那是古籍抄本的其中一页……
太阳升得更高了些,几位修士拿着木制担架走了过来,他们把维耶里的尸体放在担架上,抬走了。
春去夏来,含羞草和杜鹃花为百合和玫瑰让道,托斯卡纳也恢复了脆弱的和平。埃齐奥满意地看着母亲渐渐好转,只是那场惨剧彻底摧毁了她的神经。在他看来,她或许再也离不开女修道院的平和安宁了。克劳迪娅正在考虑立誓成为见习修女,这件事让他更加不快,但他知道,她生来就和自己同样顽固,阻挠反而会坚定她的决心。
马里奥则用这些时间确保圣吉米亚诺(如今由他那改过自新,也不再酗酒的老战友罗伯托管理)及其周边区域不再构成威胁,并将帕齐家的势力连根拔起。蒙特里久尼安全了,在欢庆胜利之后,马里奥的雇佣兵们得到了应得的假期,他们用这段时间或是和家人团聚,或是饮酒作乐,但从未疏忽训练;他们的扈从为他们磨砺武器,擦亮护甲,而石匠和木匠们则负责维修城镇和城堡的防御工事。北方的法兰西也暂时无暇旁顾:国王路易正忙着对付英格兰侵略者,还要面对勃艮第公爵给他带来的麻烦。在南方,帕齐家的潜在盟友教皇西斯笃四世则在忙着提拔亲戚,并且监督梵蒂冈的那座宏伟礼拜堂的建造,没什么心思来干涉托斯卡纳的事务。
马里奥和埃齐奥进行了多次长谈:他们都知道,威胁并未就此消失。
“关于罗德里戈·博尔吉亚,我还有些事要告诉你,”马里奥告诉他的侄子,“他出生在瓦伦西亚[2],在博洛尼亚[3]学习法律,但从此再也没有返回西班牙,因为那里更适合他实现自己的野心。在那时,他是罗马教廷机构的重要成员之一,但他的目标始终水涨船高。他是全欧罗巴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但他并不只是教会里的狡猾政客而已,”他压低嗓音,“罗德里戈是圣殿骑士团的首脑。”
埃齐奥吃了一惊。“所以他才会出现在我可怜的父亲和兄弟们的刑场上。他就是幕后主使。”
“没错,他肯定没有忘记你,更何况多亏了你,他才会在托斯卡纳失去影响力。现在他得知了你的血统,以及你对他造成的威胁。千万小心,埃齐奥,只要他有机会,就一定会下手杀了你。”
“那么如果我想要自由,就必须挺身和他对抗了。”
“我们应当对他严加提防,但我们的身边还有麻烦需要解决,而且我们在家里待得够久的了。到我的书房来吧。”
他们离开花园,走进城堡的一间内室——就在通往地图室的那条走廊的尽头。房间很安静,光线昏暗却不阴郁,而且摆满了书本,看起来更像是学者而非军事指挥官的房间。这里的架子上还放着不少手工艺品,看起来像是土耳其或是叙利亚的制品,有些书的书脊上写着阿拉伯文字。埃齐奥向叔叔询问过这些书的事,但得到的只是非常含混的答案。
到了那里以后,马里奥打开一只箱子,拿出一只文件夹,又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叠文件来。埃齐奥立刻认出了其中几张。“这是你父亲的清单,孩子——虽然我不该再叫你孩子了,因为你已经长成了大人和出色的斗士——我把你在圣吉米亚诺告诉我的那些名字也加上去了。”他看着自己的侄子,把文件递了过去。“你也是时候开始工作了。”
“名单上的每一个圣殿骑士都会倒在我的剑下。”埃齐奥平静地说,看到弗朗西斯科·德·帕齐的时候,他目露精光,“就从他开始吧。他是帕齐家族里最坏的一个,又极度痛恨我们的盟友美第奇家族。”
“说得没错,”马里奥赞同道,“这么说,你准备动身去佛罗伦萨了?”
“我是这么打算的。”
“很好,但如果你想做好万全准备,有些事你就必须知道。来吧。”马里奥转向一只书架,按下侧面的隐藏按钮。书架悄无声息地转开,露出后方的一道石墙,石墙上开凿出了许多方形的凹口。其中五个凹口里放着东西。其余的空无一物。
看到这一幕,埃齐奥的双眼亮了起来。那五个凹口里放着的是那本古籍的书页!
“看来你认出来了,”马里奥说,“我并不吃惊。毕竟你父亲留给了你其中一张,你在佛罗伦萨的那位聪明朋友还破译了上面的内容——这些是乔凡尼在过世前找到并翻译过的书页。”
“还有我从维耶里的尸体上找到的那张,”埃齐奥补充道,“不过书里的内容仍然是个谜。”
“唉,你说得对。我不是你父亲那样的学者,不过有了这些书页,再凭借我的书房里那些书的帮助,我正在渐渐解开谜团。你看到这些重复出现的词语,还有这些符号相连的方式了吗?”
埃齐奥仔细打量,脑海中却浮现出怪异的熟悉感,就像是唤醒了自己遗传的某种本能——凭借这种本能,古籍抄本上的那些涂鸦变得生动起来,其含义在他眼中逐渐明了。“没错!而且这些文字和图案里似乎藏着某幅画的一部分——瞧啊,看起来就像地图!”
“乔凡尼——以及如今的我——得出的结论是,这些书页上似乎记载着某种预言,但预言的含义我还不清楚。书里提到了‘伊甸碎片’。这本古籍是很久以前,同样身为刺客组织一员的人写下的,他的名字好像叫阿泰尔。他接下来写道:‘某物藏于大地之下,某物古老而强大’——但我们还没弄清那是什么。”
“这是维耶里的那一页,”埃齐奥说,“放到墙壁上吧。”
“不着急!在你离开前,我会誊抄一份,不过你应该把原件拿去给你在佛罗伦萨的那位朋友看。你不必告诉他内情,至少暂时没必要,而且知道这些无疑会增加他的危险。我会在之后把维耶里的那张放上去,这样一来,我们距离解答谜题也就更近了一步。”
“其他的书页呢?”
“还散佚在各处,”马里奥说,“不过你就别操心这些了。眼前的任务还等着你去专心完成呢。”
[1]原文为拉丁语。
[2]西班牙东部城市。
[3]意大利北部城市,世界最古老的大学博洛尼亚大学就位于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