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变了

宫里人唰唰跪地,骇得气都不敢出,那个被点的太监,一下下磕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乌春脑中的弦嗡了一声,一路来本就委屈,顾不得些细枝末节,当即道:“沈绥你疯了!他不过是个太监,你也刁难他!”

阉人之所以能在后宫做事,正是因为他们是阉人,皇室不必担心他们与后宫女眷发生些什么,至于沈绥因为这太监扶了乌春上辇,就要砍他的手,简直荒谬!

然沈绥只是冷眼看着太监将头磕的血流,石砖地上一团斑驳的血迹,无丝毫动容,带了几分上位者的漠然与威严。

沈绥抱着乌春往逢春殿走,走到殿门,还能听见太监的求饶声,沈绥眉心微蹙,视线落在跪在门前的宫女身上,宫女立刻会意,将大门合上。

地上的光寸寸移动,沈绥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之下。

清净了。

“……沈绥你真不是个东西!”乌春脑袋发胀,眼睛也酸,眼泪却流不下来,拳头砸在沈绥背上,对于他来说,就跟挠痒痒似的,沈绥不理会,入了殿便往床榻走。

乌春的鞋袜三两下被褪去,旋即被摔在柔软的被褥之中,后背弹了两下,沈绥的膝盖顶过来的时候,她的眼泪唰地落下来。

今日乌春脸上抹了层脂粉,眼泪一掉下来,妆容花了大半,一张脸上白一块粉一块的,眼眶周围红红的,跟个兔子似的,一张脸凌乱狼狈,却有几分楚楚可怜之意,叫人忍不住再去蹂躏凌虐一番。

沈绥眸底的光闪烁起来,指腹刮在她眼尾,拭去泪,指上却多了一层白粉,他一挑眉,拈了拈指尖,古怪地看着这粉末。

“谁让你给我抹泪了,你难道不知妆会越抹越花吗?”乌春只觉满腔委屈。

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男人了呢?乌春又气又恨,一脚往他下身踹去,他敏捷地握住她的脚踝,“那有什么法子将这粉去了?”

“当然是洗呀!”

沈绥将人打横抱起,几步跨到面盆架前,恰巧那铜盆里还有大半盆水,将人放下之后,不待她反应过来,就捏着她的后颈往铜盆里按。

“哗哗哗——”

晶莹的水珠迸射开,溅了一地,也将两人的衣襟染上了深色的斑驳。

凉水呛入乌春的口鼻,刺激得她猛烈咳嗽,然而一咳嗽,胸腔之中就灌入更多的水,让人窒息!

一连串的气泡鼓上来,沈绥大抵是觉得差不多了,捏着后颈将人提溜起来。

乌春反手将沈绥的手拍开,哭喝道:“你是要杀我还是要给我洗脸?”

水珠沿着乌春脸上轮廓滚落,几缕发丝黏在腮边,耳坠沙沙直响。

沈绥嘴唇动了动,眼底拂过一丝无措,“我若要杀你,断不会用这么费时的法子。”

乌春气愤地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们臭男人懂什么?!女儿家卸妆容哪有你这样的!一介莽夫!”

小姑娘颇委屈地从案几边装满了瓶瓶罐罐的抽屉里取出一个膏药盒子,舀了一勺药泥,抹在脸上,先是抹了已凌乱不堪的口脂,再是小心翼翼涂抹眼皮,一边还不放心地用指腹压了压,生怕没抹匀,最后才是额头、脸颊、下巴……

然后用水冲洗。

沈绥瞧着她,不知不觉眉头紧锁,脸上似乎爬满了黑线。

但出乎乌春意料的,没有催促她,也没有用些强制手段,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

大抵是从未见过姑娘家卸妆。

更不曾见过她用这自制的药膏卸妆的方法。

乌春嫌弃寻常用淘米水卸妆的方法清洗不够干净,便从南疆以西的小国采购了些红花籽,拿来同大豆榨了油,再加了些南海捞上来的海藻烧的汁,佐以佛手调香自制了药膏。

乌春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样的臭男人,大概前世她为他精心化了妆他也瞧不出什么精妙,一腔热情都喂了狗。

乌春弄完后,瞪着沈绥,眼睛尚且是红的,眼尾带着湿意,只是望过去,便像是一把钩子挠在人心上,媚骨天成。心知有些事是迟早的,她躲不过,只好假意迎合。

沈绥连这几步路都等不得,将人往墙上抵。

……

子时。

不知是不是乌春的错觉,竟觉沈绥今日比先前要温存些。他的温存并非是在行事之时怜惜她收着力,而是偶尔会停下来吻她的脖颈、唇畔。

但乌春没有力气深想,太过疲惫,倦意涌了上来,眼皮一闭就要睡着了。

一室凌乱。月光泄在地上,泛出斑驳的晶莹水光。

沈绥依旧不宿在逢春殿,披了衣便走,临走前,还回头瞧了眼浑身粉雕玉琢似的乌春。

她两片羽毛似的睫毛在眼皮子底下落下弧形的阴影,整个人白里透粉,月光为她镀了层银辉,像是精致的琉璃器,碰一下就要碎了。

这一眼太误事。

沈绥喉结上下滚了滚,重新俯下身去,手刚覆上她的腰肢,就听见清浅的呼吸声。

她睡着了。

沈绥手指指骨微曲,似要发力,然而终究只是渐渐松了去,手指离开,人也彻底离开。

回到宣阳殿,沈绥洗了冷水浴便歇下,今日入睡比往常快。

眼前出现了从未梦见过的场景。

红枫遍野,风一吹便有枯叶落下,衬着宫墙都跟烧起来了似的。

“啪、啪。”

尚宫的鞭子一下下落在沈绥身上,沈绥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一声不响,着的是黑衣,后背已被血浸湿一大片,破了口子,露出血肉模糊的背。

“胆敢毒死皇后娘娘的猫,胆子也太大!这猫是邻国进贡的稀有异瞳种,通体雪白无暇,血统纯正,得皇后娘娘的喜爱,愈发珍贵无比,也是你能毒害的?!”

沈绥确实同那猫接触过。

但他懒得给一只猫下毒。

那猫自己跑出来找食,抓不到耗子,反倒找到了角落里毒耗子的砒霜,于是吃了砒霜死了。

他只是冷眼看着,懒得救而已。

陈皇后跋扈,连带着协同她掌管后宫的尚宫也跟着气焰嚣张,沈绥并不受宠,性格冷淡,在宫里不怎么讨喜,又因为他的身世,被一些嫔妃白眼。尚宫算是地位极高的女官,下手也就毫不怜悯。

沈绥抬起眼,眼里浸了层杀意。

这一眼,看得尚宫捏鞭子的手抖了抖。

“你看什么看?!”尚宫遮掩自己畏惧似的大声斥骂。

沈绥紧抿着唇,袖中的手攥紧了。

不远处忽然传来清脆的女声,“别打了别打了!”

是那个南疆女子。

她提着裙子,小步跑来,银步摇沙沙颤着,亮得晃眼,蹲在他面前,琥珀似的眼湿漉漉的,背后是满天朱红,宫墙与枫。

她眼睛一眨,努力忍耐眼眶里溢满的泪,极为心疼似的。

可分明她和他除了那一夜荒唐,并没有过多交集,彼时也方嫁给他一月不到。

嫣红的唇抿了抿,而后对他道:“你疼不疼?”

其实沈绥并不在意这些,几道鞭子罢了,报复回去不就完了?

至于吗。

她却跟天塌了似的,仿佛鞭子抽在了她自己身上,“我听他们说,你是被冤枉的,你碰见那猫只是喂食,并没有下毒……”

也不知哪听的谣言。

沈绥袖中的手渐渐松了,点了点头,嘴唇欲动,嘴角却先有一行血笔直地流下。

这可把南疆小公主吓坏了!

她竟然跳起来,捏住了尚宫的鞭子,用力一拽,连带得尚宫趔趄一下,“就算你官大,也不能乱冤枉人!他……明明只是喂猫,谁知道那猫又跑到哪儿吃了什么东西死了,你们却胡乱冤枉人!”

尚宫何时被人这般冲撞过,一时竟愣了,这愣神之际,乌春夺过鞭子,“啪”地抽在尚宫脚踝上,尚宫吃痛惊呼一声,“你、你这野蛮女子怎么敢打我?”

“我打得就是你!就算你是大梁皇帝我也敢抽,冤枉人就是不对!”

乌春一手叉着腰,像是娇矜的小凤凰,再一抽,尚宫直接跳了起来,哪有半点女官的体面!

后来的事,大概是乌春被尚仪训斥了足足三日,在坤宁宫前跪了两个时辰。

不久后,尚宫莫名其妙死了。

沈绥也是从那时候起,开始在夜里频繁进入逢春殿。

梦中的红色渐渐消散,视界如镜面破碎,再一转,是冬日将至之前,逢春殿的窗外。

窗子半开半阖,窗边坐着少女消瘦的身影,她低着头,手中捏着银针,上下穿梭,大抵是在缝制些什么,不过几针功夫,她忽的蹙眉,然后把指尖放在唇边吮吸。

后面奴婢道:“殿下,这针线活您从未做过,不如交给奴婢罢。”

南疆少女皱了皱眉,“殿下是我的夫君,他的冬衣自然该由我来缝制,让旁人做,像什么话。”

沈绥纵然再不受宠,也不缺几件冬衣。他嘴角微动,转身便走。

不记得有没有穿过她缝的衣裳,也不记得放在了哪个角落里,只记得她低眉顺眼,将衣裳递到他手中之时眼里压制不住的期待和忐忑。

她其实是很乖巧的。

学礼仪、侍奉他,都恪守规矩,恐怕顶撞尚宫是她唯一做出的出格之事。

为了他。

她夜里还会在殿前安静地等候,沈绥披风一裹,将她卷进去,她也迎着他,从不忤逆。

画面定格在她温顺甜美送他出行的脸上,然后爬上裂痕。

取而代之的,是她嘲讽不屑的笑,还有眼眸深处不自觉流露出的畏与恨。

她花言巧语,故意让他膈应;她嗓音软糯,却带着话外之音。

她敢拉着盛宠的公主翻墙,追着朝中重臣跑;敢点着他的鼻子骂他莽夫,拳打脚踢……

她一点也不乖。

她,有些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