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皇后一手护着肚子,一手猛地一掀,沈绥献上去那木盒子便打翻在地。
一根木轴滚了出来,带着绢帛徐徐铺开。
乌春瞥了一眼,只见那绢帛上黏附了一层宣纸,宣纸上绘制了一幅秋菊图,水墨点点,菊覆漫山秋色,一看便不是出自凡俗之手。
问题出在菊花的颜色。
用了铅白作料,秋菊图显得凄冷寡淡,放在生辰宴上,属实寓意不详。
本来歌舞升平的露天圆台霎时寂静一片,舞女皆跪在地,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参与宴会的后宫女眷也没几个胆子大些的,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
乌春也跟着跪了下来。
皇子里,沈绥微微欠身,朝着陈皇后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沈珙跪是跪了,但没个正经样;沈珩上前一步,颇有长子之风,道了声“皇后息怒,凤体为重,勿动胎气”。
沈瑜皱了眉头,“怎么回事?”
陈皇后道:“回皇上的话,臣妾今日生辰,本该是大喜的日子,竖子竟献上白菊图画,不臣之心简直昭然若揭!”
乌春依稀记得,前世沈绥也惹得陈皇后大怒,只是当时乌春尚且是个刚嫁来大梁不久的皇子妃,规矩学得懵懵懂懂,宴会的时候时刻仔细着礼仪,陈皇后盛怒,她自然怕得要紧,也一心祈祷着沈绥不要出什么事儿,心神不知跑去了哪儿,宴会过后不久便忘了这回事。
在场之人皆觉一股寒意漫上天灵盖!
沈绥好大的胆子!
沈瑜脸色沉了几分,“三郎,你说说怎么回事?”
沈绥清冷的嗓音响起来:“回父皇,儿臣不敢忤逆。只是皇后娘娘会错了儿臣的意,世人皆知白菊有哀悼之意,却不知白菊因其色,也有喻指高尚美德之意,儿臣送此图,是称赞娘娘美德。”
“也望娘娘日后,举止坦荡端庄,品行高尚磊落。”
“更何况,菊花瓣繁多,儿臣衷心祝贺,娘娘千秋。”
有人松了口气,可有的人,在沈绥这话中琢磨出许多深意来。
旁人献贺礼,都献些珠宝钗环,或是家乡特色,雅致一些的,便是像沈珩那般献上贺寿字画,也会选择不出什么差错的吉祥图案。
怎么看,沈绥都像另有心思。
奈何沈绥这一番话说出来,调子平淡,不慌不乱,竟然一点心虚都无,好像真的是表示称赞之意。
谁人不知,三皇子和皇后素来不和。
想到这一层的人,身上那刺骨的冷意又加深了。
沈绥永远都是这样,让人捉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陈皇后瞪圆了眼,“你怎么敢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你分明就是心怀歹意!不知是对本宫,还是对本宫肚子里的皇嗣!”
沈瑜脸色也不大好看,安抚皇后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本该欢喜,你得胎不易,就少动些怒罢。朕观三郎也未必如你所说的这般不敬你,你腹中胎儿为重。”
当皇帝的,平时日理万机,歇下来的时候自然不愿意看见后宫争执,哪怕是再不喜欢沈绥,也不宜在皇后寿宴这等场合刁难,况且,皇后的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
陈皇后瞧得出来,便安分下来,对沈绥冷脸道:“你既然如此说,今日便罢了,你下去罢。”
“是。”沈绥回到乌春旁边。
皇帝道了声“都起来罢”,众人才敢归位。
不似那些心有余悸的众人,乌春回了席位,抓起糕点便吃,一口桂花糕一口茶,再来一口龙须糕,津津有味,仿佛方才惊险的不是她的夫君。
旁人瞧见了,心里嘀咕道:不愧是南疆女子,心真是大,也不怕受三皇子的牵连跟着连坐。
沈绥望向乌春的时候,眼底带了几分笑意,将自己面前的糕点也推到乌春跟前。
“啧,三哥和嫂子真是恩爱呀……”对面沈璎瞧见了,托着鼓鼓的腮帮子,跟宫女小声嘀咕,脸上精彩得跟绫罗铺子似的。这年纪的姑娘,大都喜爱看些八卦轶事。
只有乌春自己心里知道,沈绥在外人眼中,七分都是假,剩下三分真的都让她瞧见了。
乌春含笑将沈绥推过来的碟子推拒回去,“此糕美味,殿下若是不吃,可就可惜了。”
沈绥不喜甜食,在乌春的印象中,几乎没见他吃过几回糕点。
乌春夹起一块枣泥酥,送到沈绥嘴边,嘴角凹进去两个浅浅的梨涡,笑得比糕点还甜。
沈绥微一挑眉,便就着乌春的手吃下,“有劳爱妃。”
在案几之下,沈绥的手捏住了乌春的,用一种仅他二人可闻的声音道:“少耍些小把戏。”
“殿下都敢跟皇后叫板,臣妾便是做了错事,不也有殿下护着么。”
乌春收回手,沈绥的手空了一瞬,五指还虚虚张着,指尖一蜷后,收回袖中。
沈绥道:“陈氏与本宫的过节,你又不是不知。你既然是本宫的正妃,若是做错了事,本宫自然会护着你,但也需得看你做了何事,对何人做错了事。”
言下之意就是,他的事少管。
换从前,乌春早该怕得哆嗦,柔软的身子抱住沈绥,冲他撒娇。
但现在,乌春淡淡呷了口茶,凉凉道:“殿下要做什么,臣妾怎好干涉,也没胆子干涉。”
就在这时,皇帝大抵是看众人因为沈绥方才那一闹,再坐在此处不能尽兴,也担忧方才陈皇后动了胎气,便让众人在寿安宫中自由走动,自己携皇后到了宫中小榭休憩,宣了太医。
乌春放下茶,坐在席位上没有动,眼前还有好多糕点没吃呢。
沈绥见乌春没有起身的意思,便先离去了,不知去了何处。
不少人起身,开始相互寒暄起来,宴席上皇帝的后妃居多,聊着聊着玩起了叶子牌,一边玩一边话中带话,明刀暗箭的,瞧见了乌春一个人吃东西,也没有拉她一起玩的意思。
大梁妃子嘛,大多嫌弃她粗鄙野蛮,怎么瞧得上她?
也无可厚非。她现在的表现在她们看来,确实挺没见过世面的。
乌春觉得没意思,眼神开始寻找起萧怀文来。
只见萧怀文从台阶下的角落里走出,绕过后妃的时候,没往她们那处看一眼。
黑色的背影渐行渐远。
经过了沈璎。
游鱼似的斑驳的树荫之下,沈璎正跟宫女踢毽球,彩色的毽球扬起又落下。
乌春盯着她和萧怀文,眼睛都看直了。
两人逐渐靠近。
萧怀文看见沈璎踢毽球,存心避开,步子刚一转,沈璎就一不小心踢歪了,毽球便往萧怀文的脸飞去!
沈璎的笑容瞬间僵硬,惊呼:“啊呀!”
飞驰的毽球被有力的手指抓住。
萧怀文朝着沈璎行了一礼,将毽球双手递上,“殿下当心。”
沈璎讪讪接过毽球,“多谢。”
萧怀文离去了。
乌春不知怎的,看着这两人相处,一颗心砰砰直跳,像是前世看见沈绥那般忐忑。
生怕他们出了什么岔子。
但……一个小公主,一个禁军首领,怎么产生交集的呢?
萧怀文走了没多久,沈璎忽然低下头,从虬曲的树根旁捡起一块玉佩,翻来覆去的看,一边问身边人可曾见过。
乌春一拍桌子,这可不就是萧怀文的东西吗?
遂提着裙子跑过去,一路上收获了不少恪守礼仪、贤良淑德的大梁后妃的白眼。
乌春才不在乎呢。
见她跑来,沈璎奇道:“嫂嫂是来找三哥么?他好像早就走了。”
乌春道:“我……本宫不找三殿下。本宫见过你手中这块玉佩,方才跪在地上的时候,余光瞥见了领军将军腰间反出的光亮,宫中女子不会佩戴此种形状的玉佩,想来是领军将军落下的。”
沈璎登时像捏了块烫手的山芋似的,“那可了不得,得赶紧还回去。可是萧将军平时都是不经过此宫的,只有为了护卫父皇才会出现在此处,且眼睛不能随意乱瞟,也不会入后宫,这可怎么还呀……”
这种事乌春可太有法子了!
乌春清澈的杏眼瞥了瞥周围,然后凑过去和沈璎耳语。
乖巧的小公主一边听,一边渐渐睁大了眼,“嫂嫂,你胆子好大呀……这种事你一定没少干罢……”
乌春干咳两声,“但眼下可不就只有这一个法子了么。”
沈璎回头对宫女道:“我和嫂嫂有些事要说,你们先退下罢。等等……”沈璎忽然指着两个高壮些的宫女,“你,跟着我。”
两个宫女跟过来,其他人都走远了,沈璎才拉着乌春,绕到小路,穿过三人合抱的槐树林,四下无人,朱墙碧瓦一片幽凉。
沈璎对着宫女们耳语几句,宫女们张了张嘴,想要说话,被沈璎严肃漠然的神情逼了回去,应了声“是”。
片刻后,两人搬来一架梯子,又拐了几道岔路,一路往北,最终停在一处死路,搭好梯子。
算了算今日萧怀文该休沐,参加完了宴会,自然是要往禁苑去了。
若是速度快些,说不定还能追上!
乌春让沈璎先上去,小公主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她也好在下面接应,沈璎却踯躅地站在梯子前。
登梯子翻墙这种事……
不合规矩。
“要不嫂嫂你先?”
乌春叹了口气,“你们大梁女子活着真无趣。”
说罢,轻巧地爬上去,裙摆掠过宫墙上的卷云饕餮纹瓦,腿一蹬,就坐上了墙头。
沈璎见她动作轻巧,少女的玩心上来,跃跃欲试,却仰头见乌春的背影不动了。
“嫂嫂,你怎么了?”
见乌春没有反应,沈璎便疑惑地爬上去,过程比她想象得容易。
一坐上墙头,沈璎总算明白嫂嫂为何僵硬不动了。
小公主看着下面,摸了摸鼻尖,带了几分尴尬笑道:“呀,三哥?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