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沈绥都没有到逢春殿来。
若是放在上一世,乌春大抵要伤心难过许久,甚至想尽办法缠着沈绥多陪陪她。
如今,她却是乐得自在了。
冬日渐逝,便到千枝吐蕊的春日了。逢春殿外的白玉兰如缀,窗边白瓷瓶中的红梅换成了黄澄澄的迎春。
终于到了春日了。
乌春推开窗子,午后的和煦春风连带着花草的清香扑面而来。
作为南疆人,乌春自小生长在气候湿热之地。便是南疆的冬日,也不需要像在大梁这般着厚重的冬衣。习性所致,再加上乌春幼时不慎跌入冬湖,落下了病根,相较于大梁本地人,也就更加畏寒些。
“殿下。”惊莲站在窗子外唤她,“上回您要查刘贵妃周围的事,奴婢便让阿贵去打听。数日以来,承兴宫和往常都没有什么不同,若非要说有何异样,就是刘贵妃本应献给皇后娘娘的寿礼七彩缠枝牡丹琉璃香炉,被一个手笨的宫女打碎,换成了一对德州民间手艺人花了八年时间打造的镂空雕花芙蓉手镯。德州是刘贵妃母族家乡,因此,送此礼也就显得格外用心。”
乌春听罢,皱眉道:“如此看来,打碎了香炉,倒像是好事了。八年时间打造的手镯,偏偏让刘贵妃收了去,哪来这么巧的事情?”
如果乌春没记错,陈皇后就是在那场生辰宴之后不久,落了胎。虽然没有伤及性命,但也算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之后刘贵妃被降了妃位,若不是皇帝实在宠爱公主沈璎,恐怕刘贵妃该打入冷宫了。
若刘贵妃在这之前都不曾同旁人接触,出问题的,便是皇后的生辰宴了。
惊莲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您的意思是……”
“我能调动的人力实在有限,要从这里找到德州的眼线,并不容易,这条线算是断了。你去给那个叫阿贵的多些银子,这些事不宜让旁人知道。”
“是。殿下,再过几日便是皇后娘娘的生辰宴了,圣上龙颜大悦,宴后宫女眷及诸皇子、皇子妃前往,您自然也是要去的。”
惊莲一边说着,一边看乌春的脸色。这种场合,礼仪繁多,若是稍一不留神,乌春惹麻烦怎么办?
做奴婢的不好说,乌春心里却是很清楚,笑道:“你觉得……你家殿下笨到连参加个宴会都会丢脸?”
“奴婢不敢!”
乌春道:“宴会人多眼杂,却也是我在宫中走动的好时机。我好歹也是南疆公主,不是什么乡野村妇,该守的规矩我都记得。”
岂止是记得?说是刻骨铭心也不为过!
为了讨沈绥欢心,她学大梁官话、识大梁文字,走坐卧的仪态,都跟着素来以严苛闻名的薛尚仪学,从不马虎。
沈绥却不曾念她半分好。
乌春深深吸了一口气。
过了这么些时日,又该见到沈绥了。
……
陈皇后生辰宴的这日,沈绥穿了件白色交领,腰间坠着块翠绿云纹环形玉佩,外罩水蓝色大袖,宽大的袖袍随风而起,整个人若玉山将倾,似有高山名士之风流。
乍一看,内里那白色的交领在生辰宴这等场合其实并不吉利,但外面盖着的水蓝色大袖,又将那白压了下去。
也不知沈绥安的什么心。
他立在朱红宫墙之下,显得格格不入。
乌春走近了瞧见,沈绥脸上那一圈牙印已经完全愈合,一张脸毫无瑕疵。
见她来了,他朝她伸出手,嘴角有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似乎二人从未有过争执,乃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乌春瞧也不瞧沈绥,搭着旁边一个太监的手臂,上了木辇。
沈绥的手僵在了空中。
他的眼神一转,冰冷地落在太监的手臂上。
那太监的脊椎骨登时漫上一股凉意!心里怵得慌,连忙跪在沈绥面前。
沈绥一派自然地收回手,挪回眼,方才眼里那彻骨的寒意已经彻底消失,又带上看乌春时的温润笑意,坐上辇车。
辇车向前,车内二人却是一路无话。
直到了寿安宫。
寿安宫是皇帝为爱重的嫔妃或太后举办生辰宴的地方,有亭台水榭,芳菲万朵,正值春日,一片葳蕤。宫人来去忙碌,绣球花前有宫女浇水;太监抱着食盒进出;水榭之边、宴席之角,立着侍卫。
觥筹喧嚣,喜庆祥和。
“三皇子、三皇子妃到——”
沈绥下来的时候,依旧含着淡笑朝乌春伸出手,乌春这一回把手搭了过去。
宴席沿着露天石台两边排开,最高位台阶之上并排有两个座椅,之下按照尊卑排列。
乌春和沈绥坐在一张案几前。
席间已经来了不少人,大皇子沈珩、二皇子沈珙都到了,他们的席位在沈绥之上,沈绥对面空着的是沈璎的席位。
也就是说,沈绥是皇子之中位次最低的。
沈珙没给沈绥好脸色,内心鄙夷得紧,都写在了脸上;沈珩却磊落大方,朝着沈绥微微一颔首,面若冠玉,有君子之姿。
乌春甫一坐下,瞥见沈珙那跋扈嚣张的模样,胃中开始翻滚。眼前盛满了酒水的玉盏,倒映着她的眉眼,然后一点点变红,成为了一盏血水!
惊莲的死、城墙上的千万支箭、四处都在哀嚎流血的宫殿……
有那么一瞬,乌春差点一巴掌掀翻那玉盏,是沈绥冰凉的手按在她的手上,让她回过神来。
一侧脸,对上沈绥探究的视线。
他的身后,是沈珙偶尔投来的讥讽的笑容。
“也不知是哪来的杂种,生的不光彩,娶的也不光彩,如今也是有脸,带着原本该是嫂子的女人来参加皇后娘娘的寿宴……”
沈绥松开了乌春的手,似乎是明白了乌春方才是因何失神,锐利的眸光射向沈珙。
沈珙正塞着糕点,被沈绥这眼神噎了一下,“看什么看?本宫说的有错吗?”
“二弟,你少说两句。”沈珩皱眉,拂了拂袖子,“今日是皇后娘娘的生辰,你兄弟二人争吵,是不敬,当心父皇责罚。”
沈珙哼了一声,朝着沈绥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
沈绥的眼神转回来,看了眼沈珩,却对这个维护他的皇兄并没有什么感激之意。
乌春渐渐平静下来,默默将沈珙此人记在了心里。前世不知沈绥出了什么岔子,宫变之时没第一时间杀了沈珙,这一世她可不会让沈珙好过!
不过据乌春所知,沈绥的身世,确实算不得光彩。
沈绥的母亲,是被皇帝一怒之下流放到风州的肖才人。当年肖才人被流放了两个月才发现,肚子里怀着皇嗣。
因为这两个月的时间差,再加上妃嫔的枕边风,皇帝对肖才人肚子里的种心生怀疑,便让肖才人一直呆在风州直至胎儿降生。生产那日,凶险万分,最终肖才人难产而死,这婴孩便被视为不详。
但到底为了皇家颜面,皇帝派了一路伺候的人马前往风州。
可这孩子是个命运多舛的,到了五岁之时,遭遇一场劫匪抢掠,身边的下人都死了个干净,只剩下崔公公护着他逃出来一条生路。
原来住的宅子烧了,宫外也委实对幼年的皇家血脉太危险了些,皇帝方将其接回。
到了五岁,这孩子方有了名,一个表示安抚之意的“绥”字。
所以前世的夜里,乌春会在沈绥的后肩上看见浅浅的烧伤痕迹,想来是当年年纪太小,留下的伤口容易跟一辈子。那一块肌肤略有凸起,当乌春的指甲控制不住地挠过去时,沈绥总会将她的手腕攥住挪开。
那是无人碰得的伤。
“贵妃、公主到——”
“陛下、皇后到——”
乌春的思绪转回来。
刘贵妃和沈璎先入席,等到沈瑜和陈皇后到了,所有人一同起身行礼。沈瑜道了声平身,和陈皇后一起坐上了最高处,众人才归位。
只见那陈皇后,挺着浑圆的肚子,人至中年,却因为养尊处优,容光焕采,岁月的积淀反倒让人像块瑰玉似的。
依照着大梁的繁文缛节,接下来该是无聊枯燥的一段时间了,乌春的一双眼便四下打量起来,视线落在沈璎身上。
娇俏的公主今日打扮得跟个瓷娃娃似的,发间钗环嵌着珍珠,胸前一个赤金璎珞圈,交领的衣襟洒金又掐花,人面也扑了层脂粉,灼若芙蕖,明若太阳。
跟这位公主比起来,乌春的打扮就简单多了。也显得沈绥……在宫中地位并不如何。
沈璎正跟旁边的宫女轻声说笑,一派少女的娇憨之态。
刚嫁给沈绥的时候,乌春也有几分沈璎的影子。
沈绥的视线在沈璎身上落了片刻,便挪开了。
乌春眼珠子一转,瞥见了台阶下角落里站着的侍卫,看打扮像是禁军,并且是级别不低之人。生得英俊朗目,肌肤相较于沈绥的冷白,要深一些,眉目英挺,腰身劲瘦,比之沈绥的身材,也不遑多让。
莫非是萧怀文?
不多时,该是诸位朝着皇后献礼了。
沈珩、沈珙献礼的时候,陈皇后都一脸笑意。
到了沈绥献礼,太监恭敬地端着一个扁且长的木盒子上去,方一将木盒子打开,呈到陈皇后面前,陈皇后的容色便猛地变了!
“大胆!”陈皇后凄厉大叫道,一张脸竟然隐隐泛白,“竖子竟敢献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