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璎是当今贵妃刘氏之女。
沈璎性子活泼,每每见到皇帝,便一口一个“父皇”地唤,小姑娘娇滴滴的嗓音,让人听了心都化去,又生得软糯娇憨。皇帝除了大皇子沈珩之外,还尤其宠爱沈璎。
爱屋及乌,连带着刘贵妃也极为宠爱,生生从当年一个昭仪提拔成了贵妃。
但乌春记得,沈璎的结局并不怎么美好。
因为小公主喜欢上了禁军首领萧怀文。
不光如此,还和萧怀文有了私情。被底下不知道哪个下人捅上去,害得皇帝龙颜大怒,本来是要砍萧怀文的头,结果小公主以死相逼,皇帝只好免了萧怀文的职,把沈璎指到偏远的番邦小国和亲。
沈璎和皇帝赌气,死活不愿,最后以死明志,撞死在丽姝宫的房柱前。
好像越是被保护得好的人,越容易犯糊涂,做出些傻事、错事。
萧怀文最后似乎……殉情了。
乌春上辈子和沈璎有过一段交情,但也就是点头寒暄之交,算不得什么手帕交,自然也没必要救沈璎,沈璎一个公主,在朝中也谈不上权力。
对她要紧的是萧怀文。
若是……能通过和沈璎的关系,让萧怀文帮衬她一二,疏通出宫的诸事宜,再帮衬着筹备出宫之后的车马、去处,那么事情便容易得多了。
要想得人助己,需得具备旁人肯帮自己的价值。
乌春搭着惊莲的手臂从水中站起,水珠沿着美好的曲线淌落,一边着衣裳,一边对惊莲道:“惊莲,你去拿些银子打点几个太监,要他们往承兴宫侍奉的同僚那里探探口风,就问……近日可曾有什么不相干的人进承兴宫。再提点他们,仔细他们主子最近身边出现的任何人。”
承兴宫?那不是刘贵妃的住处吗?
惊莲心里疑惑,但自知主子有自己的考量,风寒过后竟是比从前有主见得多了,便不多话,应了声“是”。
……
毓宁宫的下人都觉得,三殿下这几日虽然受了圣上的赏赐,脸色却并不怎么好。
并非因为这一趟回来,身上带了伤。
似乎有厚重的阴云笼罩在毓宁宫,压得人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七日后,沈绥唤乌春到宣阳殿去。
是夜,冬雪未消,寒星如洒,宣阳殿内屏退了下人,只有书房点着一豆灯火,窗户纸上映出橘黄暖光。
灯后人的垂眼看书卷,半边侧脸模糊在朦胧灯光中。
听闻动静,并不抬眼,待到乌春走到他面前,才搁下书卷,掀起眼帘,“过来。”
乌春来之前其实做好了准备,见他现下眸色淡漠,旁边还放了把椅子,她一时摸不准他的心思,便走向那椅子,临到的时候,却被沈绥一把抓住了手,往里一带。
她坐到他的腿上。
男人身上有淡淡的雪松冷香,衣下的肌肉紧实起伏。
“你……要做什么?”乌春不自觉身子向后倾去,他的手掌住她的背,将她带回来。
两人的吐息刹那间交在一起。
“我找人问过了,上次……”沈绥开口,嗓音像是玉珠子被雪水浸过般冷清,“你压根没来癸水。”
他又静又漠,黑眸倒映着闪烁的灯火,映衬着眼尾的红痣,像是民间传说中夜里食人的精怪。
此人令人生畏就畏在,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乌春脚底陡然升上来一股凉意,“上一次我的确不愿伺候你,找了托辞。你既然知晓了,现下找我来宣阳殿,要做什么?”
沈绥的视线落在摊开的书卷上,这是一卷经文,角落上写着“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字样。
他静静地瞧着经文,然后探向乌春的裙摆,乌春反应过来,猛然攥住他的手臂,她紧紧抿唇,死命地摇头,“别,别这样……”
他漠然地看着她,视若无睹,“你既然如此胆大,欺瞒于我,又怎么会怕这?”他进而凑近她的耳,呢喃道,“只许你犯错,却不许我罚你?”
……
两刻后,宣阳殿的大门打开,沈绥用一块帕子一根根擦拭着手指,身形笔直地立在门口,雪夜里,他显得光风霁月。
而乌春,鬓发凌乱,眼尾似乎染了层胭脂,眸中水意盈盈。
沈绥唤了下人来,将乌春扶出去。
那本经文从案几的正中央,不知怎么到了角落,但完好无损,上面圣洁的清心经文一尘不染。
……
乌春回到逢春殿,沐浴的时候,死死咬着牙。
上一世觉得沈绥有时候对她是有些爱意的,她对他怜悯又爱慕,才会浑浑噩噩地度日,连成为他掌中玩物都不自察。
她习惯了他对她的一切方式。
她满心天真地以为,他总有一日也会待她好的。
这一世,不能同上一世一样!
不能和沈绥硬碰硬,否则吃亏的还是她自己,明里暗里拿话刺他倒罢了。沈绥此人心思难测,恐怕对于她最在意的,还是那件事。
乌春当年的和亲对象是沈珩。
但是由于在来大梁帝都的路上,被歹人下了迷药,恰巧碰见在外查案的沈绥。而沈绥也被人下了迷药,两人阴差阳错,一夜春风。皇帝只好改了圣意,乌春自然而然嫁给了沈绥。
幕后之人被查出来,是素来与沈珩不对付的,在朝中能说上几句话的顾尚书。之后顾尚书被革了职,迁往偏远的青州流放。
表面上看,是因为顾尚书家里的嫡女在后宫为妃,曾经落了胎,再没有过皇嗣,因而对年少有为的大皇子心生忌恨,暗中下手。
但仔细想来,顾尚书一把年纪了,用女人做这上不得台面的事,实在是有损清名,稍有不慎便晚节不保。
又怎么会是他做的?
倒是沈绥本人,疑点颇多。只是众人找不到证据,也没法攻讦他。
前世乌春不愿意去想,也一心天真地以为,沈绥也是受害者。
死过一回了,再看,却是洞若观火。
沈绥这样的人,将来要做皇帝的,会放着南疆国当隐患吗?什么东西都是只有自己捏着才放心,是以她这个南疆和亲公主,也最好是他的皇子妃。
至于前世沈绥宫变为何没顾上她,乌春也就不得而知了。
乌春唤了惊莲来,交代几句话。惊莲一边听着,一边诧异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了口:“殿下,您最近这是怎么了?恕奴婢直言,奴婢真是捉摸不透您。”
乌春笑道:“恶心恶心沈绥罢了。”
“可是您不是素来敬爱三殿下吗?为何要如此?”
乌春抿一口茶,“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他把我当个玩物,我却不能让他心里不舒坦?”
惊莲低下头,“奴婢知道了。您真是变了许多。”
……
沈绥在次日收到了一封信,辨认不出是谁的字迹,也没有落款,信上说,在他不在宫中的时日,三皇子妃和大殿下偶有往来,三皇子妃还为大殿下送了生辰礼,连账目都列了出来。
宫中隔墙有耳,主子们做点什么事,底下人一传十十传百,一下便能传个遍,不知是谁有心讨好他,把这件事写了信偷偷交到他手边。
沈绥的脸色自然不好看,没有侍奉的太监敢离他离得近,去对了账目,当真是从他毓宁宫出的,进到了沈珩那里。
在当晚,便找到了乌春。
沈绥嘴角噙着一丝笑,“本宫的皇子妃,是觉得这毓宁宫呆不下去了,想要走,是吗?”
乌春一脸坦然,疑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那封信上写的内容有的属实,有的被夸大。
前世沈绥在外的几个月内,她的确送了沈珩生辰礼,但不是以她的名义送的,是以沈绥的名义送的,也和沈珩从来没有来往。
他们关系尴尬,该避嫌。乌春前世乖巧谨慎,自是不敢同沈珩多接触。
沈绥冷道:“你嫁给了我,却和沈珩来往,十月初还将宫里的东西送了出去,寻常哥哥和弟妹倒也罢了,你和他……”
“我的夫君本该是他,而不是你。”乌春轻飘飘道,丝毫不把沈绥放在心上似的,“送个生辰礼罢了,又没做些别的。”
沈绥目光反而渐渐地平静下来,“本宫不知你知晓了什么,但你我二人已做了半年夫妻,便是你将真相说出去,沈珩会要你吗?且不说沈珩,除了本宫这里,你还有容身之处吗?”
看得人后背发凉。
乌春捏紧袖中的手,“沈绥,分明是你错了,我却怨不得你,你凭什么如此强势?!”
沈绥沉默不言,走过去,一弯腰将乌春打横抱起。
乌春锤他,“你放开我!”
沈绥将她扔上床榻,锦被猛地凹陷下去,又弹起来,弹得乌春胸腔一震,沈绥俯身抵住她,眸色沉了下去,“就算本宫夺人之妻,就算你心有怨怼,也由不得你。你且记着,现在你的夫君是本宫,往后也是,本宫只要在一日,你就一日是本宫的正妃。”
可是他分明对她,没有什么爱意……
又凭什么将她禁锢在掌心!
沈绥把她当什么?
当争权夺利的工具,当掌上的玩物。
乌春浑身颤抖,一双眼恨恨地盯着沈绥,他靠过来的时候,她猛的一口咬在他的脸颊,那完美如雕刻而出的脸,便多了一圈牙印。
她咬得很,血珠子便渗出来,血腥味也在口中弥漫。
脖颈上立刻传来令人窒息的力量!
有力的大手之下,她的脖颈脆弱不堪,似乎只消他轻轻用力便能捏碎!
那昭天塔上死亡的恐惧再一次如荆棘将乌春紧紧缠绕,乌春的身子蜷缩起来,双手抓着沈绥的手腕,浑身都不住颤抖,像是有一根根针扎在身上每一寸,安宁不得。
沈绥的手忽然一松,眼底里方才因着她咬人而涌起的戾气竟渐渐散了。
“你……”
乌春趁机缩到角落里,泪霎时涌了出来,“离我远些!”
沈绥觉得有些莫名,也没了兴致,摔门而出,脸上的血珠子滴下来,将白色衣襟上印了几朵红梅。
沈绥很少在乌春这里彻夜留宿。
上一世如此,这一世也不例外。
……
沈绥回到了宣阳殿,直接来到了后院,院墙角落笼在阴影中。
从阴影中走出一个黑衣人,跪在沈绥面前。
沈绥道:“近来陈氏那边如何?”
“陈皇后怀胎五月,脉象平稳,国舅陈山因为辅助刑部办案,受到圣上嘉奖,近来风光无量。”
沈绥冷笑一声,“陈玉若是此时落了胎,只怕要遭不少罪。”
“是否杀陈玉?”
枯枝上的寒鸦陡然惊醒,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月华如练,照亮沈绥血迹斑斑的一张脸,他缓缓露出一个森冷的笑容。
“皇胎勿留,让她活着。最好也撼一撼刘氏,她这贵妃当得太久。”
“是。”
黑衣人起身欲翻墙而出,却瞥见了沈绥脸上的牙印,顿了片刻,“您……”
沈绥冷冷乜他一眼。
黑衣人迅速低下头,“属下多言。”而后几步翻跃,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沈绥揉了揉眉心,回到寝殿对着铜镜,看自己脸上的鲜血,只觉得心里戾气横生,没来由的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