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肃杀。
片刻前还将宫墙照得鲜红瑰丽的金粼日光此刻如潮水寸寸褪去,红墙晦暗,点点褐迹斑驳。
砭骨的风森冷吹过,带来浓烈血腥味。
“殿下,快、快——”
惊莲搀扶着乌春在狭窄偏僻的小道上踉跄着奔跑。
乌春喘着气道:“玉梨她会不会有事?”
“殿下放心,玉梨机灵……她说要引开二殿下追兵,就一定有法子逃脱。眼下……殿下您的安危要紧……”
绣花鞋踩在杂乱的落叶上,发出沙沙声。
然而比枯叶沙声更令人悚然的,是不知何处传来的阵阵兵戈声。
一场杀戮正在将整个皇城吞没。
而这一切的幕后之人,不是旁人。
念及此,乌春的步履凌乱了一瞬,教底下的枯枝一绊,生生跌倒。
她在逢春殿等啊等,没等来他派来保护她的士兵,只等来无尽的凛冽秋风。
——逃,她若要活下去,必须自己逃出去!
“殿下!”
惊莲去扶乌春才发现,她头上本就简单的珠翠,已经在奔走途中尽数散落了去,一头墨发凌乱地披散下来,而本来清秀姝丽的脸,更是苍白得可怕,唇色发乌,额上汗珠涔涔。
她搭过来的手,是冰冷而颤抖的。
“殿下,您……”
“我无事,我们快走……”
乌春强行压下心中那股恶寒,还有脚踝传来的钝痛,站起身来。
刚迈出几步,身边的惊莲忽然发出一声痛呼。
只见惊莲的胸膛,被一支长箭贯穿!
鲜血从箭矢滴落。
“惊莲!”
“还想往哪儿去?”身后传来洪亮的质问声,那声音带了几分小人得逞的得意,听得人牙痒。
不是大梁二殿下沈珙是谁?
马蹄声阵阵,他带着一路卫兵走近了。
惊莲咬牙,拼着一口气将乌春猛地一推,“殿下快走!”
乌春被推得退后几步,可随之而来的,是一箭、两箭……乱箭“噗呲”射穿了惊莲,她的血喷溅而出,那一双水灵的眼圆睁着,内里倒映着乌春的影子。而她的双臂,还伸开着,维持着保护乌春的姿势。
“不、不……惊莲!”
泪霎时从眼眶涌了出来,乌春竟瞧不分明地上的哪处是枫叶、哪出是惊莲的血。
她从南疆带到大梁两个丫头。一个是玉梨,一个是惊莲。在大梁宫中,礼仪比南疆要森严繁复得多,她该受尚仪不少处罚,都是这两个丫头,主动替她揽下来;她的夫君沈绥对她冷淡,这两个丫头便给她解闷;即便是她嫁了人,她们也依旧唤她一声“殿下”——说是丫鬟,倒不如说是姐妹。
而今,她最要好的姐妹,因为这一场宫变,一个身死,一个下落不明!
乌春在片刻之间便被沈珙的兵用绳子绑了个结实,扔上马背。
“你是沈绥的正妃,所以本宫不杀你,留你还有用。你想逃,自是不可能。”
沈珙双眼血丝遍布,已是穷途末路,如此所为不过是负隅顽抗,想从沈绥手底下讨一条命罢了。
乌春浑身颤抖,她怕,怕得极。
她的夫君沈绥弑父夺权,甚至将皇族都杀了个七八。这素来针对沈绥的二皇子沈珙,怎么可能被沈绥放过?
但转念一想……他可是她的夫君啊!他一定会来救自己的!
“事到如今,你该当庆幸,你嫁给的是沈绥,而不是沈珩。”
可乌春听了这话,眼泪珠子却莫名断了线地往下落。
乌春从南疆远嫁到大梁,大梁皇帝为她钦点的夫君,本该是大皇子沈珩,但阴差阳错,乌春与沈绥春风一度,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沈绥的皇子妃。
嫁给一个备受冷落、命带孤煞的皇子,其实本该是令人痛恨不已的。
可隔日,乌春就瞧见陈皇后手底下的宫人,用鞭子抽打沈绥,黑衣黏在后背上,不知流了多少鲜血。
原因是沈绥给坤宁宫偷跑出来的猫儿喂食,那猫儿却莫名死了。
乌春心生怜悯,深觉沈绥实则是个良善之人,只是境遇凄惨,才造成了他的冷情冷性。
她自问待沈绥自然是好的。
想着有朝一日,总能捂热他那一颗心。
可她还没体味到他的好,先等来的,是这场血腥的梦魇。
不知从多少横七竖八的尸体上踏过去,视线中出现了一座巍峨白塔。
乌春被扯着头发从马上下来,她疼得头皮发麻,沈珙半扛半提地带着乌春登塔,青灰的石阶竟尚未染血,这座白塔恐怕是皇城之中唯一清净的地方。
也是最高的地方。
沈珙几下将乌春双手拉过头顶绑起,仅凭一根绳子吊在塔墙上!
高处不胜寒。乌春被吹得牙颤,身子如一片羽毛在风中摇摇颤颤,宽大的裙摆和袖袍翻飞,双腿悬空,她竟是往下望都不敢望,只觉腿软发抖。
猛烈的心跳声快要将她淹没。
到此种境地,她的泪反而止住了,不知是被恐惧所屏退,还是想起了和沈绥相处的日子,觉得哪怕是如此凶险,沈绥也会来救她。
此时,属于沈绥的羽行军包抄过来。
沈珙搭在城墙上的手指慢慢收紧,拔出雪亮的剑,指着乌春的脖颈,“都滚开,否则,我杀了这个女人!你们看清楚,这可是南疆公主,沈绥唯一的皇子妃!若是她死了,你们还有命活吗?”
可任谁都听得出来,沈珙的语气带着颤。
底下的羽行军不敢动。
两方静默对峙,剑拔弩张。
乌春想起了寒夜里用冻得通红的一双手为沈绥热的汤,他接过汤的朝她微微一笑,虽并无多少感激话语,可乌春心里同那汤一样暖;
在沈绥重伤之时,乌春用自己的血为药引,熬出来药,一口一口渡给他服下,之后守了他一夜,直到他醒转,她方昏睡过去,醒来之时,身上除却被褥,还搭着沈绥穿戴的披风,乌春便觉得这一夜都是值得的;
乌春是在春日生的,她也尤其喜爱万物葳蕤的春日,便在某一年的春日,栽种了南疆特有花草,给沈绥瞧它们的芬芳,可沈绥只是淡淡一拂袖,漠然对她道,日后这些东西自己摆弄便可,不必拿到他眼前……
算算日子,她陪在沈绥身边,竟然已经四年了……
四年,便是和猫儿狗儿共处,也该有深厚感情,何况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沈绥怎么会不救她?
乌春盼啊盼,盼着沈绥出现。只当是下面的羽行军因为没有沈绥的指令不敢贸然行动。
乌云更厚重如山,竟然连一丝一毫的阳光都不漏下来,天边泼墨似的翻滚。
今日乌春穿的是红衣,远远望去,便如一朵在空中盛放的红莲。
两方僵持不下,沈珙的近卫跟上来了四成,剩下的六成死在了羽行军剑下。
寒风呼啸得更厉害,乌春浑身汗毛倒竖,冷得牙齿咯咯作响,吸入肺腑的空气刀子似的刮着她的血肉。
她依旧盼着。
不曾绝望。
忽然间,底下有个骑兵一路突出重围,像一支穿心而来的箭,用嘶吼的嗓音道:“殿下说了——”
乌春觉得光阴静止了。风声都听不见,只听见剧烈的心跳。
“大业面前,任何人都不值一提!”
“放——箭——”
任何人都不值得一提,包括枕边人。
乌春那一颗跳动的心脏,死在了这一句话说出口的时候。
她不敢相信,却不得不信。
她想不明白,为何?为何四年都捂不热他的心?
原来所有的爱,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原来她以为的沈绥的情,不过是可有可无,偶尔的温情只是对她的施舍;
原来沈绥终究是个没有心的人,四年真心相待,换来的只是一句不值一提!
哪怕他能来见她一面呢?
有一瞬间,她的心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与麻木,之后,铺天盖地的悲痛汹涌而来,连同漫天箭矢,一道扎在她身体的每一处!
沈珙无暇顾及她,在塔上乱窜,失足跌了下去,发出一声闷响。
乌春便挂在空中,成了活生生的靶子!
剜心剥骨的疼。
沈绥,我好冷、好疼啊……
乌春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流过她这一生……
春日里生于南疆,七岁丧母,阴晴不定的父王很快续弦,继后善妒嚣张,对她时常打压责罚,只因有哥哥相伴,她才过了段无忧无虑的时日;
十六岁嫁与大梁三皇子沈绥,有了夫君,有了爱人,她待他从来无愧于心,陪伴他在宫中度了四年最凄冷无依的日子;
二十岁时,身边两个情同姊妹的丫头一个死一个下落不明,盼望着枕边人搭救,却是一盆冷水从头泼下,被乱箭穿心……
皇宫在流血。
她的眼角也红欲滴血。
渐渐地,乌春的嘴角竟然绽出一丝苍白的笑意。
沈绥,若早知如此,我一开始便不会对你有分毫的怜悯!
弑父杀兄之人怎会懂爱?一心权势之帝王何来真心?
乌春的视线猩红一片,竟觉得分外后悔、分外可笑。泪和着鲜血,从面颊上凌乱地滚落。
“沈绥,倘若重来一世,我不求你不得善终,只求与你天涯海角,各自安好,永不再见……”
“我不要再爱一个没有心的人了……”
声音悄然淹没在秋日的第一声闷雷之中。
“轰隆——”
天幕骤得炽亮,随后便有倾盆大雨轰然落下,天破了窟窿,豆大的雨滴俨然要将皇宫洞穿。
这场雨,洗刷着一切罪恶滔天的杀戮,洗刷着一切负隅抵抗的不甘。
也洗刷了少女所有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