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的声音哗啦啦地在耳边响起,像是炸开的惊雷,震得人耳朵生疼,祁岁之在一片水声中,抱着燕从玉穿过雾腾腾的水汽。
他下意识垂眼去看她昏睡过去的脸,她身体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像是一株含苞待放的野蔷薇,她身上总是有刺的。
若是拔掉她身上的刺,她还能那般骄傲吗,还是会萎靡坠落。
面对着她,祁岁之总是会生出莫名其妙的恨意,想要看她狼狈,想要看她不知所措,想要看她从高台跌落。
可是,这种恨意还没伤害到燕从玉,却令他自己先觉得痛苦。
他别开视线,不想让胸腔里的心脏这般无序地跳动。
瀑布那头,是一个宽阔的洞穴,里面摆着桌椅床铺等简单的设施,但是经年累月无人居住,早已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最里面是一个书架,里面透出的星光,便是溯星发出来的。
祁岁之本来打算将燕从玉放在床铺之上,可是看到那还未整理干净的床铺,想到她向来娇贵,他一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边解开身上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才将她妥帖放在床铺上。
做好这一切,他又让摇光守在燕从玉身边,才朝着书架的方向而去。
此时,他腰间的蛇尾已经恢复如初,但是猩红的眼睛却没有褪色,看起来格外妖异。
书架上摆放着满满当当的书籍,都是阿爹所著的游记,里面不仅有各处的风土人情,还有一些平时很难见到的奇珍异兽。
阿爹以前是个散修,平时最喜欢游历山川名胜,和阿娘在一起后,他们两人也经常会一起去各个仙境之中历练,还将其中的见闻编纂成册,闲来无事的时候,阿爹还会拿着里面的书本教他认字。
可惜他开智太迟,直到十岁还不会说话,只能一脸懵懂地看着书本上的字,大眼瞪小眼。
每当阿爹拍着他的头说他“笨笨的,也不知道随了谁”的时候,阿娘就会气得剜他一眼:“都说子肖父,自然是随了你。”
祁岁之默默拂去书架上的灰尘,然后抽出其中一本书籍,霎时间,场景就从漆黑的洞穴变成了明亮的楼阁。
楼阁里面干干净净,一眼就能望到底,里面供奉着一个漆黑的神台,溯星就插在神台中央,流光溢彩的光芒将整个楼阁映照得宛如白日。
祁岁之朝着神台走去,走到离溯星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堪堪停下了脚步,出神地凝视着它,仿佛透过它望见尘封记忆里的阿娘。
他伸出手要触碰溯星的时候,溯星身上忽然散发出一阵灼人的红光,将他手上焚烧出一圈黑色的痕迹。
他蹙眉望着生疼的掌心,有些不解。
溯星在排斥他吗?为什么?
他不死心,身上妖气缠绕在掌心,想要再次触碰溯星的时候,一股浓郁的妖气将他整个人掀翻了出去,祁岁之被这股力量震得心口发麻,唇角不自觉溢出鲜血来。
他连忙盘腿坐在地上,一边调整内息,一边盯着溯星。
溯星周围的神台并没有设置什么阵法,排斥他的原因只能在于溯星本身。
阿娘曾告诉他,每一柄剑都有自己的性格,而这个性格继承了剑主人性格的一部分,就如燕樊的摇光,她看起来冷冰冰的,不苟言笑,就是继承了燕樊性格中的“肃”。
作为一派之长,燕樊表面温和,内里却也藏着雷霆手段。
阿娘的性格又是如何呢?
祁岁之的脑海里冒出一个字来,不驯。
透过溯星,他仿佛看到阿娘挥剑喝退所有人的飒爽英姿,他是大妖相九瑶的儿子,自然也该继承她那一份不被驯服的底气。
想到这,他没有犹豫,掌心穿过灼热的光,坚定不移地握住了溯星,灿烂的光从他掌心不断溢出,却带着惊人的灼热,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炙烤。
他眼中红芒大盛,身上的妖气不断溢出,霎那间,整座神台都在摇摇晃晃,可是溯星却始终岿然不动。
剧痛在手掌处不断蔓延,祁岁之身上的妖气开始变得暴乱,像是无数只横冲直撞的野兽在他胸口厮杀。
就在他快要压制不住自己体内躁动的妖气的时候,他忽然从明亮的光中看到一个身着蓝衣的影子,祁岁之呆呆地睁大了眼睛,忍不住朝着那道影子奔跑而去,一叠声唤他:“阿娘。”
蓝衣女子眉眼艳丽,长眉入鬓,身后的长发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她手上提着溯星,朝着他使出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无数残影画卷般在祁岁之眼中展开,又一瞬间消失。
相九瑶慈爱地望着他,声音清脆柔和:“岁岁,你都记住了么?”
别人都叫他“贱种”、“半妖”、“丧门星”、“晦气东西”。
燕大小姐哪怕脾气好的时候,也只会唤他:“祁岁之。”
这个世上,只有阿爹阿娘会唤他岁岁。
他喉头微微哽咽,轻轻点头,唤她:“阿娘。”
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变成了清脆的童音,阿娘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不会说话,这句阿娘,竟然像是为了成全他遗憾的梦境。
他看见自己变成了孩童的模样,仰着脸才能看到相九瑶。
相九瑶蹲下身来,将溯星递到他手上,神色温柔地替他拭去脸颊的泪珠:“岁岁很聪明,就如你阿爹一样聪明,什么东西学一遍都会。”
因为是孩童的模样,从来不掉泪的祁岁之可以凭借着这一次的伪装,将自己数年来的委屈难过都哭出来。
相九瑶又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岁岁,阿娘的溯星就交给你了,阿娘不奢望你能够做天下第一,只要你能够用溯星去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
“阿娘,可是我想再见你和阿爹一面。”祁岁之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委屈的模样像是一只被人丢弃的小狗。
相九瑶叹了一口气:“可是,阿娘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东西,注定一生不能太平,岁岁,阿爹和阿娘,如今已经不在世上了,你有你自己的路子要走,不必再为阿爹阿娘牵挂。”
祁岁之固执地盯着她:“阿娘,你是说天水神玉吗?”
相九瑶没有回答。
祁岁之又道:“只要有了天水神玉,阿爹阿娘就会回来的,对不对?”
说到这,他眼中迸发出偏执的光:“我知道天水神玉的下落。”
相九瑶的语气忽然变得很严厉:“岁岁,天水神玉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它是会给人带来不幸的灾厄之物,答应阿娘,你不许触碰它!”
祁岁之被她语气吓到,迟疑地嚅嗫:“阿娘……”
相九瑶目光变得极冷:“岁岁,你要向阿娘发誓!”
“为什么?”
相九瑶露出一丝惨然的笑:“因为,世上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你若是得到了天水神玉,必将会失去你最重要的东西。”
随着她话音落下,相九瑶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一瞬间竟然如沙一般逐渐消失,空荡荡的满室重新恢复死寂。
祁岁之望着手上的溯星,心口一阵钝痛。
他起身朝着四周望去,却再也没有看到阿娘的影子。
他垂着长睫,凝视着溯星,轻轻将它的剑身拂了又拂,溯星如同一泓秋水,倒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最重要的东西。
他在这世上,孑然一身,无父无母,哪里还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可是,脑海里莫名浮现出少女那双琥珀色的双瞳,寂静地凝视着自己,他心口为之一振,随即又自嘲地低笑:“不曾拥有过的东西,又何谈会失去呢?”
他握着溯星,大步朝着楼阁外走去,心里却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念头来。
若是,将她心口的天水神玉剜出来呢?
他能否许愿,实现自己的愿望呢?
他知道这个念头很莽撞,先不说燕大小姐是燕樊唯一的女儿,若是伤了她,他必定会将他追杀到天涯海角,就是摇光,如今修为尚浅的他,也应付不来。
这一切,他的理智都在告诉他,此刻不是个好时机。
可是,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若是这一次不下手,那他或许永远都下不了手了。
直到这一刻,他心里突然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
其实,他并不是恨她,他恨的是被她一次次伤害、践踏,还一次次迷恋着她的自己。
想到这,祁岁之阴郁的眸子,隔着屏障,望向了床榻上的少女。
只见少女却仿佛陷入什么梦魇之中,脸色苍白如纸,眉目紧闭,睫毛挂着泪珠,口中不断发出宛如失怙小兽般的喃喃。
“阿娘,阿娘,不要杀我。”
他一怔,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她也是这般,不清醒地陷入梦魇之中,缩成小小的一团,一叠声地唤着:“阿娘,不要杀我。”
他的呼吸也不受控制跟着一紧。
当他沉浸在阿娘的温柔教导的时候,大小姐却又一次梦到自己的阿娘要杀她,仅仅隔着一堵墙,却是天差地别的境遇。
燕从玉许久都没有做过噩梦了,在现世的时候,她做过最恐怖的噩梦还是年幼的时候,和一群小孩在公园里玩捉迷藏,她一个人孤零零躲在滑梯的阁楼里。
大家玩得很开心,但是没有人来找她,她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被所有人遗忘的异类。
等她忍不住从滑梯钻出来的时候,却发现整个世界空无一人,只有她孤零零地站在秋千下,看着自己的影子被孤单地拉长。
忽然间,身边传来嘻嘻的笑声,所有的小孩子从她身后跳了出来,手拉着手,将她围成一个圈,嘲讽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条无家可归的丧家犬。
然后他们咧开鲜红的嘴唇,一叠声地笑着对她说:“真可怜,你的爸爸妈妈不要你了,我们都有爸爸妈妈了,你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她吓得疯狂大叫:“我才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孩童的恶意是最为原始的恶意。
他们用最天真的话,往人心口戳刀子,燕从玉看着这么一张张恶毒的小嘴不停释放恶意,她不甘示弱地抓住其中一个小孩,骑在他身上,像是一头暴怒的小狮子,狠狠挥拳,将他一口牙齿都敲碎了。
牙齿落在她手里,她整只手都是鲜血淋漓的,可是手里的牙齿像是长了嘴巴一样,不停地重复着:“真可怜,你的爸爸妈妈不要你了。”
她吓得发了好几天高烧。
此时此刻,燕从玉在经历着不亚于那次的噩梦,她梦到,自己被一个身穿白衣服的女人抱在怀里梳妆,透着镜子,她看不清女人的模样,只能看到她鬓边的纸花簌簌而动,像是寡妇新丧的打扮。
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才十岁的模样,声音稚嫩又乖巧:“阿娘,你在做什么呀?”
白蕊夫人为她梳头,嘴里哼着不知道的歌谣,她轻声道:“从玉,如果有一天阿娘不再是阿娘,你会怎么样?”
燕从玉摇了摇头,稚嫩的声音掷地有声:“阿娘永远是阿娘。”
可是,还不等她说完,一阵剧痛穿透心口,白蕊夫人温柔的手指像是刀片,穿过她单薄的胸膛,将她的心脏攥在了手中,燕从玉感觉自己微薄的生命力仿佛也被握在了手中。
白蕊夫人的声音带着哭腔,似笑非笑,宛如哭泣的夜枭:“从玉,阿娘恨透了……对不起,是阿娘不该……”
燕从玉痛得听不清她的话,只觉得耳边不停嗡鸣,她痛得雪白的脸颊流下两行血泪,不停唤她:“阿娘,是不是从玉做错了什么,好痛啊,从玉都会改,你不要杀我,好不好?”
白蕊夫人的声音变得阴森可怕:“从玉,你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要恨便恨阿娘吧,是阿娘愚蠢,害你受了这么多苦,你放心,阿娘很快就让你解脱了……”
一瞬间,白蕊夫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进了水的收音机,透着一种失真般的冰冷。
燕从玉感觉自己一瞬间跌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寻找不到方向,四周都是幽闭的空间,一望无际,宛如地狱。
忽然一道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大小姐。”
四周像是一瞬间有了光,
她睁开含着水雾的眸子,面颊上的两行清泪像是闪闪发亮的水银,随即眼泪不受控制地像是断线珠子一般,大颗大颗地坠落在黑色的外袍上,晕开一朵朵墨色的花。
看清楚蹲在她面前的少年是祁岁之的时候,她先是一怔,然后迅速起身,抬手拭去面颊的眼泪。
等回过头,顶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她还不服输一般,恶声恶气地朝着祁岁之道:“看什么看,我只是做噩梦了,再看把你眼珠子挖下来!”
祁岁之第一次没有为她张牙舞爪的态度生出恨意。
身边的摇光将燕从玉抱在怀里,抚摸着燕从玉的脑袋,冰冷冷的脸上闪过一丝疼惜:“小姐一定是忘了将掌门赠予的紫琉璃抹额戴上,这才会做噩梦。”
祁岁之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眼睫微动,忽然将手上的溯星递给了她:“溯星,我拿到了,你不是想看吗?那便看看吧。”
燕从玉却不接,别过脸,不肯看他,声音冰冷又沙哑。
“我不要,你拿开。”
祁岁之顿时犯了难,望着她纤细仿佛不堪一折的身影,心里升起复杂的情绪,想到什么,他忽然将溯星往头顶轻轻一抛,溯星顿时漂浮在空中。
溯星的剑柄上缀满了星辰般的凹痕,被头顶微弱月光折射后,凹痕便化作了无数的星芒,像是有无数个星星齐齐在整个室内闪耀。
温柔的光如同水波拂面,将祁岁之的阴郁的眉眼也映照得柔和了几分。
他垂着长睫,感受到再一次被她凝视时,心脏不受控制地怦然:“我说过,溯星能让大小姐看到满天的星星,拿到溯星之后,自然不能食言。”
系统以为燕从玉又使出了什么攻略的高招,忍不住破坏气氛地哇哦一声:【宿主,你的眼泪攻势竟然这么有用!】
燕从玉懒得理它。
她瞬间破涕为笑,可是望着祁岁之的眼睛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挑衅,又像是撒娇:“如果,我不想要星星,想要月亮呢?”
她的眼神像是缠绵的雾,在他心里下了一场雨。
祁岁之按捺住心口蔓延的痒意,轻轻打了个响指,溯星便盘旋在她脚边。
他望着她,漆黑的眼珠仿佛藏着潮水般的情绪:“溯星可以载你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你若是想要赏月,它也能带你去。”
话音刚落,一个含笑的女声咯咯咯地响起。
“啧啧,到底是年轻人,说起情话来一套又一套,无师自通,只不过,谈情说爱,你侬我侬了这么久,欠下许久的债也该还了吧。”
说着,一座巨大的白骨爪印从天而降,朝着燕从玉的方向劈头盖脸而来,无数只新娘打扮的红粉骷髅将燕从玉团团围住,伸出骨爪朝着她的手腕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