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短短几天,闻香榭存了一个月的香粉被一扫而空。婉娘坐地起价,生生将价格涨了二成,即便这样,订货的人仍络绎不绝,文清和沫儿别说外出,连吃饭睡觉都如同打仗一般,走路都恨不得飞起来。
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沫儿瘫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抱怨道:“这些客人也真是,干嘛都赶在年前要?”
文清虽然满脸疲态,但打起精神将货架简单整理了下,喜滋滋道:“这说明我们生意好。”
婉娘清点着今日的进项,脸笑得开了花,道:“要是一年都像这几天就好啦。”
沫儿悻悻道:“这个年不用过了,连猪大肠都没买。”今天已经大年二十八,又是小年,明天便是除夕,榭里年货尚未置办,特别是沫儿惦记良久的猪肠猪肚,估计市场上早就没得卖了。
婉娘白他一眼,道:“最讨厌猪大肠,一股猪屎味儿。”
沫儿跳起来,正要细细辩解猪大肠如何美味,忽然皱起鼻子道:“哪里来的猪屎味儿?”
只听老四叫道:“文清!沫儿!”出门一看,老四气喘吁吁拖着两个大麻袋站在院中,一见婉娘,呵呵笑道:“我送年货来啦。”
婉娘笑道:“老四费心。”沫儿捏着鼻子,凑近了道:“猪大肠?”
老四得意地踢了一脚麻袋,道:“全套的猪杂!刚杀的,还热乎着呢。另一袋是些干货,我打量你们忙着,肯定顾不上置办。”
黄三和文清将麻袋拖进厨房,沫儿端了热水来给老四洗手。婉娘道:“案子怎么样了?”
老四神色顿时凝重起来,道:“那晚抓到老赖,衙门连夜对他进行了审问。老赖对盗尸一事供认不讳,但坚决不承认有同伙。”
婉娘沉吟道:“香云阁正堂的内房床下,有一件血衣,我怀疑是另外一个叫红袖的女子的,他怎么解释?”
老四道:“老赖说他心智不全,偶尔喜扮女子,那件衣服是他穿着的,上面的血迹是剥皮换脸时蹭上的。”
婉娘沉思了片刻,道:“其他的呢?”
老四道:“我们前几日发现了停尸房的围墙处的洞口,他承认是他挖的,两具尸体都是从这个洞里偷运出去的。”
沫儿插嘴道:“那晚他在石屋里几次提到,说请外面来人等一下。我猜他一定有同伙。”
老四沮丧道:“不错,我们也是这样考虑,但老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除了盗尸,其他的一概不认。”
婉娘安慰道:“还好,破了盗尸案,至少给了刘全明一个交代,这个年能过得去了。”
老四笑道:“正是,虽说还有疑点,但总归破了案。我的几个弟兄们都高兴得不得了呢。”
沫儿心里颇不以为然,道:“四叔,香云阁的白灯笼,我瞅着上面的符同你们停尸房的一样。你们那个请谁做的?”
老四一愣,道:“停尸房这种地方不太干净,不大容易找到人看门,所以专门找了法师写了镇鬼的符。后来不知啥时候换成了画符的白灯笼,听说是上面请了皇家的袁天师写的。”
沫儿热切道:“那老赖那里的呢?谁写的?”
老四歉然道:“这我明儿再去提请府衙审审老赖去。不过已经结案了,估计有点难。”
沫儿嘟囔道:“疑点这么多,就这么结案了?”
老四无奈道:“年底了,人心惶惶,几位老爷只想给刘侍郎一个交代,哪里还管是不是有同伙?就这么匆匆的结了。”
沫儿还想再说,婉娘呵斥道:“沫儿你懂什么?府衙里老爷多得很,哪里是老四能做得了主的?”
沫儿本来想说出那晚被小安引诱进入新昌公主府见到的情况,见婉娘如此一说,只好闭上了嘴。
老四搓着手,呵呵笑道:“这次破案,还是多亏了婉娘。”那晚临出发前,婉娘让黄三送信给老四,要老四带人来香云阁,尾随文清和沫儿伺机而动。
婉娘咬唇道:“我当时也大意了,只想着即使是香云阁做的手脚,看香云阁地方不大,应该会另有一个所在,谁知道机关竟然就在后面。如此一来,可就打草惊蛇了。”
沫儿总是想不明白,老赖一个老男人,扮成女人竟然天衣无缝,这实在不合常理,忍不住问道:“老赖如今怎么样了?”心里还琢磨着能否让老四带他去看看老赖,说不定还能发现什么线索。
老四瞧了瞧四周,低声道:“他作为重刑犯押在天牢里,任何人不得见。我听说第二天就疯了。不过上面不让透漏消息。”
沫儿嘴巴张得老大,说不出话来。
得知真正的阿萝早已死去,而活着的阿萝不过是自己的幻想,对于一直将为阿萝治脸作为生活目标的老赖来说,活着或许已经没有意义了。第二天,牢头便发现老赖忽而女声忽而男声,疯疯癫癫,神志不清,此案的疑点自然再无对证。
送走老四,沫儿埋怨道:“那次去新昌公主府的事,干嘛不告诉老四?他是捕头,查起来也方便些。”
婉娘瞪了他一眼,道:“胡说!正因为老四是捕头,涉及到皇室的,哪里如你说着这么容易,说查就查了?就凭你夜闯公主府,足可以治你的罪了!你告诉他还不如不告诉呢。”
沫儿想想确实如此,嘴上却道:“呸,你是怕得罪公主,少了生意吧!”
文清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不无担忧道:“朱公子拿了我们那瓶放了骷髅果的半边娇,不知道怎么样了。唉,可别出什么意外。”
婉娘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一个蓝色珐琅质瓶子,道:“是这个么?”
文清惊奇道:“你什么时候把它拿回来了?”
婉娘道:“那晚在香云阁,被我顺回来的。”
沫儿迷惑道:“这朱公子买的半边娇,到底要送给何人呢?”
〔二〕
第二天一大早,便有人敲门,却是雪儿姑娘来了。但小安却没来。
婉娘早迎了出来,笑着往堂屋里让,道:“雪儿姑娘也买香粉不成?”两人寒暄了几句,雪儿始终心不在焉。
文清几次涨红了脸,想问小安怎么没来,总不好意思张口。偏巧沫儿看到文清期期艾艾的表情,莫名其妙地不舒服,也故意不问。
雪儿消瘦很多,眉宇之间全是忧色,垂头沉默片刻,方才苦笑道:“婉娘,雪儿有事相求。”
婉娘忙道:“求可不敢当。姑娘请讲。”
沫儿早就想对雪儿和小安充满好奇,忙搬了椅子围坐在旁边。
雪儿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道:“我来神都,本是要寻一位故人。”她眼睛有些潮湿,抬眼看着远处:“多年之前,我尚年幼,承蒙一位公子照顾。”说完这句,又垂头不语。
婉娘呷了一口茶,并不催促。雪儿脸颊潮红,娇羞之态尽显。
婉娘见状,支使道:“文清沫儿,去帮三哥做香粉去。”文清起身去了,沫儿却绕了个弯儿,偷偷从后门溜到楼梯下。
雪儿放松了些,停了半晌,道:“他仪表堂堂,为人谦和,对我再好不过。我和小安自小儿便得他照顾,心里只当他亲人一样。”
婉娘点点头,并不多问。
雪儿道:“可是我已经多年没见他了。这些年,我四处打听,终于听说他在洛阳。但是我访遍洛阳城,都不见他的踪影。”
“洛阳城这么大,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婉娘叹道。沫儿心想,难道雪儿想让婉娘帮忙找人?
雪儿道:“不,我已经找到些线索,短则三五日,长则半个月,便可找到他。如果一个月内此事无结果,我希望婉娘能收留小安。”
雪儿竟然是托孤来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婉娘道:“雪儿姑娘说的哪里话,找人么,找不到就慢慢找。”
雪儿深色凝重:“不,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婉娘关切道:“怎么了?”
雪儿迟疑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我本来只想探寻故人,却一步步被牵涉进来,而且,这个事情里面共有两股奇怪的力量,他们似乎都在拉拢我,同时又在防备我。”
探访多日无果,雪儿几乎绝望,今年初冬便打算返回长安,却在临走之时接到一封信。信是她那个故人的手迹,其中详述了对她的思念,并称因故暂时不能见面,交待她在洛阳等着,年底两人便可重逢。于是雪儿便开了布庄,安心等候。
婉娘喜道:“再有几天就是年末了,岂不是很快相见了?”
雪儿叹道:“要是如此便好了。没过两日,我又接到了另外一封信。”同样是故人写来的,字迹相同,内容却相反,称自己将死,让她赶紧离开洛阳,永远不要再回来。
雪儿从怀里拿出两样东西来递给婉娘。沫儿忍不住悄悄走到婉娘身后,凑近去看。
这是两个黑色信笺,中间空白地方潦草地写着一些字,但字迹蠢蠢欲动,似乎活的一般。
沫儿好奇心大起,未等婉娘开腔,便伸手触之。谁知所触之处,字迹随即模糊消散,同时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定睛一看,这两个信笺非纸非皮,竟是团团黑气形成的,而最诡异的是,各个字的一笔一划,竟然是由无数漂浮的人形魂魄做出各种动作形成的!
沫儿大惊,尖叫了一声,转身逃回楼梯下。婉娘又好气又好笑,连声向雪儿道歉。
雪儿回头看看沫儿,轻笑道:“怎么还扮个小子样儿?”
婉娘掩口而笑,小声道:“管他呢,不过这样随意些。”
沫儿把脸藏在暗处,再也不肯出来。雪儿笑着摇摇头,低头凝视着乌灵烟凝成的信笺,道:“这原是我们以前玩过的一个小游戏,用地底的乌灵烟来传递讯息。这个,也只有我和他会。”
她痴痴想了片刻,光洁的脸上现出光芒:“那时真好。唉。”转头对婉娘道:“我想,他定是有了意外了。越是这样,我越是不能离开。”她咬住嘴唇,幽幽道:“我自然要拼了命救他出来。”沫儿看不到她的脸,但想象得出,她对那个故人定然是用情至深。
雪儿留在了洛阳,继续探访。不日,在街上偶遇钱衡的夫人刘氏。刘氏娘家在长安,曾是雪儿布庄的熟客,两人在洛阳碰见甚为高兴。但是雪儿很快便发现,她怀中的小儿钱永被人下了毒,并施法驱了魂魄。
雪儿道:“那晚钱衡同吴氏施法要害死钱永、救助钱玉华,我也在,我看到你用合安香安定了钱玉华的魂魄,并逼得附在钱衡身上的老者离体。”雪儿当时守在刘氏和钱永的门前,见老者逃脱,而婉娘等要救助钱玉华无法分身,便自己追了上去。很快,雪儿在钱玉华所住院子的一棵老梅树上,发现了老者的身影。
雪儿道:“既然追上,我自然要替刘氏母子讨个公道。我同他较量了一番,但不是他的对手。”听雪儿说的轻描淡写,但沫儿猜想,当时的情况肯定惊心动魄。
婉娘探询道:“他是?”
雪儿摇摇头:“不知,我法力终归还是太浅。”
沫儿忍不住插嘴道:“他没有伤害你吧?”
雪儿道:“没有。这正是我纳闷的地方。”一个视其他生命为草芥的人,处心积虑吸收灵气和生气以增长自己的功力,竟然轻易放过了雪儿。
婉娘笑道:“或者他怜香惜玉,下不了手。”
雪儿缓缓摇头道:“他正要往我头顶拍落,却最终生生忍住,表情中带着一种‘暂且让你多活几天’的憎恶。对了,这人身形瘦小,身上有股奇异的香味。”
三人不明就里,沉默了片刻,雪儿继续道:“我在洛阳开店,一直小心谨慎,只求救出故人,但后来却不知不觉引来了另一场事故。”
十月中旬的一晚,雪儿睡得迷迷糊糊之际,突然觉得不适,睁眼一看,床边站着一只羽色华丽的红腹锦鸡,转眼之间变成一个女子,嘴巴尖尖,两眼如豆,手里拿着一只银针,对着她狞笑不止。
雪儿大惊,却难以动弹。眼见银针即将扎入头顶百汇穴,忽一阵风来,一个高瘦男子闯入喝止了她。
※※※
沫儿小声道:“凤凰儿?”凤凰儿被婉娘的媚花奴折出原形,竟然找了雪儿,企图重新恢复美貌。原来非人之间,竟然也是强肉弱食。
雪儿回头看了一眼沫儿道:“你认识?不错,那男子是叫她凤凰儿。他们可能没想到我意识清醒,两人在我旁边争执起来了。”
“那个凤凰儿想取了我的容貌和灵力,男子却不肯,说道:‘她留着有用,这时伤了她对我们都没有好处。’凤凰儿不情愿道:‘你干嘛如此胆小?凭她是谁的人,我今晚一掌打死,谁能知道?’”
“男子道:‘不行,你伤了她,那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凤凰儿反问道:‘莫非你有本事制服那人?’男子道:‘计划已经万无一失,只等他上钩,你放心好了。’两人说着,就此走了。我莫名其妙又逃过一劫。”雪儿说到“那人”时,脸儿一红,接着又眉头紧锁。
婉娘却似乎没有发觉,问道:“这个男子,可是上次和你交手的老者?”
雪儿摇头:“不是。这个男子高些瘦些。哦,他说话时似乎喜欢下意识摩擦左手手指,发出沙沙的响声。”
婉娘冥想了片刻,突然道:“雪儿姑娘,我建议你还是离开洛阳。”
雪儿声音急促起来:“不,我不会留下他一人在洛阳。如今我已经知道他在哪里,只等时机。可能会很凶险。特别对我这种……或者早有其他非人垂涎已久了。”她轻笑了一下,“我心已决。快要见到他了,真好。”她的笑容明媚而柔和,竟是满满的甜蜜和期望。
婉娘默默的看着她。
她淡然一笑,道:“若我有什么不测,请帮我照顾小安。”取出一个梅花笺双手捧予婉娘。
婉娘接过,良久方道:“好吧。你放心。”
梅花笺正中,一个殷红的心形,拇指大小,如血一般。
〔三〕
终于做完最后一批香粉。黄三去送货,沫儿非要缠着一起出去,婉娘无奈只好应允。
今日除夕,街上人影绰绰,好些商铺的年货已经售空,早早关门回家团圆了,剩下的店铺也开始了最后的打折。最兴奋的是那些无所事事又难得拥有零花钱的儿童们,在街上疯跑,相互追打嬉闹,彼此投掷鞭炮,嘻嘻哈哈吵闹对骂,甚是热闹。
黄三去铜驼巷后面一家送香粉,沫儿不想进去,便在附近玩耍,见街口三、四个小子比赛甩炮仗,不由手痒,跑去买了一包摔炮,凑过去想和人家一起玩,谁知那几个小子拽的很,理都不带理他的。沫儿气不过,趁他们埋头划拳之时,抓起一把摔炮猛地摔在几个中间。摔炮炸响,几个人被吓了一跳,其中一个小胖子还被扬了满脸的尘土,沫儿躲在远处哈哈大笑。
几个小子大怒,一哄围了上来,叫嚣着要打沫儿。沫儿嬉皮笑脸,满眼得意,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半大小子们哪里肯吃这种瘪,上来对沫儿围追堵截。他们四个人,沫儿就一个,眼看就要被抓住,情急之下见旁边一户人家门开着一条缝,便一头扎了进去。
未料想这竟然是那个小胖子的家,几个小子将门关了,打算来个关门打狗。沫儿被追得抱头鼠窜,见他家靠着围墙边一棵高大的枣树,仗着身手麻利,蹭蹭蹭爬了上去,站在树干上朝他们几个吐舌做鬼脸。
小胖子几人大声咒骂,其中一个去找了根长棍子来捅沫儿。
沫儿正被棍子捅得无处躲避,那家大人听到声音又出来呵斥,情急之下跳到围墙上,沿着墙头走了丈余,见隔壁院子一株旁逸斜出的梅树粗壮的枝桠伸过来,顾不得多想,便跳了上去,再顺着树干慢慢溜下来。
※※※
沫儿揉着被划破皮的手臂,吸着清雅的梅香,不禁叹为观止。这是个梅园,全部种植着上等的素心腊梅,一朵朵花黄似腊、浓香扑鼻的花朵在鳞次栉比的枝头竞相怒放。尤其是刚才沫儿跳下的那棵老梅树,花瓣大而娇嫩,呈金黄色,为萧条的冬日平添了几分灿烂。
要是婉娘见了,肯定高兴得很。沫儿心里盘算着这些腊梅能做多少香粉花露,双手上下纷飞,将开得最大最好的花采了一堆,用前衣襟兜着。
片刻功夫,衣襟已经放不下了。沫儿深悔没带花囊,打定主意一定要看看这是谁家的园子,到时让婉娘带工具来采。边采边走,足有一炷香功夫,终于穿过梅园,看到前面一处楼阁,似有两个锦衣华服的人儿正在说话。
沫儿慌忙躲到旁边的大柱子后。自己不请自来,可不要被人当成小偷抓了去。偏偏那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慢慢走了过来,吓得沫儿紧贴柱子,大气也不敢出。
走在前面的男子唉声叹气,闷闷不乐。后面一个少年陪着小心道:“大过年的,公子不要多想了,开心点。”
前面的男子站在回廊上出了一会儿神,道:“东西放这里,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散散心。”少年放下手中托盘,唯唯诺诺地去了。
沫儿听声音耳熟,从柱子后偷偷探出头来,原来是朱公子。
朱公子痴痴望着眼前一支梅花,喃喃道:“寒野凝朝雾,霜天散夕霞。欢情犹未极,落景遽西斜。”满脸愁苦之像。
沫儿对诗词歌赋一向不大上心,只听他吟诵的甚是伤感。蹑手蹑脚正要走开,却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红袖像一只蝴蝶从楼阁的月牙门中飞了出来,笑着嗔怪道:“朱公子,来这里赏梅也不叫我!”
朱公子一愣,施了一礼,挤出一个笑脸道:“姑娘安好。”
红袖上前去拉他的胳膊,吓得朱公子慌忙躲闪。红袖摇晃着手臂,撒娇道:“一点也不好。人家可怜兮兮地帮你打探消息,你拿什么谢我?”
朱公子面红耳赤,后退了几步道:“多谢姑娘……姑娘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红袖撅起嘴巴,道:“我要你不喜欢她,以后不理她,行不行?”
朱公子红了脸,嗫嚅道:“这个……这个……”
红袖咯咯娇笑:“我跟你说罢,她就是吃定你了,所以才装样子给你看,故意躲在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让你着急。要我是你,就永远不理她。”
沫儿小心地兜着采来的梅花,一心盼望着两人赶紧去其他地方,好让自己快点脱身。
朱公子手足无措,结结巴巴道:“今日除夕,姑娘若无他事,还是回家团圆为好,免得伯父担心。”逃一样朝梅林深处走去。
红袖叫道:“喂,你明天带我去骑马行不行?”见朱公子走远,顿足小声抱怨道:“讨厌的老赖,好不容易装扮成小户人家的小丫头跟着他装阿萝的妹妹,觉得挺好玩的,没想到老家伙这么快就不行了,真扫兴!”
沫儿本已溜到下一根柱子后,只待两人不注意便要快步逃走,听到这句话,不觉心里打了个问号。听红袖这话,她竟然知道老赖的秘密,那她撺掇朱公子同安小姐来往,为的是什么?
红袖跟随朱公子走入梅林。沫儿踌躇了片刻,终究没敢跟去。走出梅园,外面是一处宽敞的大院子,几个仆妇忙忙碌碌,只顾着张贴对联,准备过节的食物,没人留意他,便绕过影壁,一溜烟儿跑了出来。
※※※
回到闻香榭,黄三已经回来,正在剁肉准备除夕的饺子,文清在清洗昨晚老四送来的猪杂;婉娘躲得远远的,说受不了猪大肠的臭味。
沫儿兴冲冲地将偷采下来的梅花兜给婉娘卖弄,婉娘拈起一朵仔细地欣赏,连声赞叹花质的纯净。沫儿越发得意,又将刚才看到朱公子的情况讲了一遍。
婉娘歪头眨了眨眼,兴致勃勃道:“这么说,他在我们这儿做的半边娇确实不是给安小姐的了。”抓起一把梅花,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象突然发现了什么一般,从中间细细地挑出几朵又大又漂亮的,诧异道:“老梅树?”猛地拍了沫儿的肩膀,大声笑道:“沫儿去将花朵研磨了,我们做个醉梅魂。”
沫儿的脸马上皱了起来,呲牙道:“今天是除夕……除夕!”
婉娘却不肯通融,催促道:“新鲜梅花隔了夜,香味颜色都要折损一半。麻利点,还能赶在年夜饭之前做好。”
沫儿后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道这样,自己就不该偷人家的梅花,没得把好好一个除夕也搭进去了。
黄三和文清都正在忙着,沫儿磨磨蹭蹭去捧了石臼来,嘟哝着:“已经这时候了,哪里还会有人来买?”
厨房那边,婉娘黄三正在包饺子,旁边的大铁锅里整只的猪头、猪腿已经煮上,浓郁的肉香刺激得沫儿胃里泛酸,口水横流。
沫儿心不在焉地捣着花瓣,不时朝厨房张望,幻想着大块吃肉的舒畅,只想快点把活干完,谁知一个不小心,石锤重重地砸在了正往石臼里放梅花的左手食指上,顿时嗷嗷直叫,抱着手指狂跳起来。
婉娘等闻讯赶来,慌忙找了药物处理,沫儿已经满手鲜血淋漓,死活不让人碰。三人又是抱又是按,终于将受伤的指头上了药包裹好。经检查,骨头无损,但整个食指指甲脱落。十指连心,沫儿杀猪一般嚎叫,婉娘喝道:“越叫越疼!”
文清吸着冷气,道:“幸亏石锤不大,再大些这个手指就废了。”
沫儿满脸的眼泪鼻涕,举着手指犹自呜咽。黄三去厨房撕了一块卤好的瘦肉塞进他嘴巴,哄他道:“吃了就不疼了。”婉娘抱胸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沾染了血滴的梅花,道:“沫儿定是觉得腊梅的颜色不够。”
刚才混乱之间,沫儿甩着手指又跳又叫的,血点子甩得到处都是,特别是石臼和旁边尚未研碎的黄色梅花,斑斑点点,血污一片。文清有些不知所措,嗫嚅道:“这些,还能要不?”
婉娘吃吃笑道:“我正愁着如何提升下醉梅魂的成色,没想到沫儿如此舍得,把整个指甲都敲了下来,瞧地上这些血,白白浪费了。”
沫儿的手指痛得钻心,顾不上犟嘴,只投过来一个恼怒的目光。文清厚道,连忙道:“手指头受伤疼得不得了呢。你还逗他。”
婉娘忍住笑,正色道:“真的呢。那些花瓣本来有些不够,加了沫儿的血,正好。”
文清将信将疑,迟疑了片刻,还是听从婉娘的,把剩余的花瓣捣碎,用细纱淘了六次,淘出一小碗黄亮的花汁,又静置了半个时辰,将花汁上端的水分倒掉,只留下玉碗底部最为浓郁清香的部分。
婉娘取出窖藏的陈年杜康,加入同碗中花汁差不多的分量,搅匀了置入炖盅,用火漆封了口,再放入小笼屉上蒸着。
手指仍然跳着疼,沫儿时不时呲牙咧嘴一番,但受到美味猪肉的诱惑,注意力暂时得到转移。黄三将猪头放在一边,留待明天早上祭祀用;将大块烂熟的肉剔下,剩下的骨头给文清和沫儿啃去。
啃完骨头,吃了饺子,火上蒸着的梅花汁也够了半个时辰。婉娘花汁置换入小玉瓶中,重新封好收起,见文清仍然一脸疑惑,故作神秘道:“告诉你们吧,其实香云阁说得没错,人体尸油、血液、毛发等用来做胭脂水粉的辅料,最好不过,比那些羊脂牛脂清油什么的要强上百倍。”
沫儿举着手指,哀嚎道:“可怜我的血,就这么做了辅料了!”
文清警惕道:“这是为何?”
婉娘莞尔一笑道:“人为万物之长,天地之灵,那些个怪兽邪物,都以修成人身为傲,所以人身上这些东西,自然要比动物植物更胜一筹。”
文清听了,却忧心忡忡道:“胭脂水粉不过是点缀生活的东西,用了为的是美,要是添加了尸油毛发这类东西,没得让人觉得瘆得慌。我觉得这个还是不要提了,更别被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得知配方,不然还不知道祸害多少人呢。”
婉娘噗吐出一口气,撅嘴道:“文清真没趣。”
沫儿幸灾乐祸道:“该!被文清教训!用人血做香粉,亏你想得出来。”文清在一旁极为不好意思。
婉娘啐道:“呸,我今天不过是废物利用。你的手指又不是我砸到的,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大笨蛋,嘿嘿,怎么每次受伤的都是你呢!”
沫儿被人揭了老底,有些恼羞成怒,悻悻而去。
〔四〕
一个晚上,沫儿被疼醒了多次,手指有时象被火烤,有时象被针扎,有时则感觉整个手臂的血管都在跳动,疼得钻心,加上时时传来的鞭炮声,睡得极不安稳。因此,听到黄三的第一声咳嗽,沫儿便红着眼睛爬了起来。
下楼一看,昨晚不知何时竟然下起了雪,地面已经白茫茫一片,鹅毛大的雪花漫天飞舞。沫儿不敢跑跳,只好无精打采地呆坐着,心情甚是沮丧。
黄三摆上香案,放上整只的猪头,插上香,点燃纸钱元宝,又放了长长的一串儿鞭炮。沫儿象霜打了的茄子,呆板地举着手指头,不时疼得嘴角抽动一下,连鞭炮都失去了兴趣。文清一见沫儿这样,感觉整个闻香榭都没了生机,陪着沫儿坐了会儿,又过去哀求婉娘:“有没有能够止痛的香粉?我想做给沫儿。”
婉娘迟疑良久,扭身上楼,取了一颗鸽蛋大小的圆球型果实,指使文清剥去青黑色的外皮,将里面的籽捣碎了,一半敷在沫儿的手指上,一半给他喝下。片刻儿功夫,沫儿便活蹦乱跳起来,冲到院子里去接飘飞的雪花,同文清又笑又闹的。
婉娘道:“手不疼了,我带你们出去玩雪如何?”
两人欢呼雀跃,带上帽子便走。
洁白的飞雪为过年的喜庆气氛平添了一份惬意,街上行人如织,欢声笑语不断。婉娘带着二人来到最繁华的天津桥侧,便走边看,一会儿便走到了铜驼坊。
沫儿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看热闹,文清在一旁小心地护着,唯恐旁人撞到他的手指。婉娘恐走散了,叫两人顺着街边走,并给沫儿的手戴上厚厚的棉手套,交待道:“注意保暖,受伤的地方最容易长冻疮。”
沫儿却埋怨道:“你有这个好东西,昨晚还不拿出来给我用。”
婉娘佯怒道:“文清你看沫儿这个小没良心的,要饭还嫌饭差的主儿。早知道就让他疼着。”
沫儿做个鬼脸,嘻嘻道:“婉娘最好了,长得又漂亮人又厚道。”
婉娘听着这话,顿时满面春光,一脸沉醉地道:“就冲你说了句实话,我今天带你们俩去个好玩的地方。”一扭一摆地走进旁边一个巷子里,得意道,“我保证你们俩过一个永远难忘的春节。”
婉娘带着二人顺着巷子往里,东拐西绕,进进退退,兜了半天圈子,感觉走了好久,但似乎又没走多远,接着又直行了约百米,前方突然开阔,数十株将死未死的枯黄松柏围绕着一座岌岌可危的尖顶小庙,寒风萧萧,枯草瑟瑟,周围无一点人气,一幅破败景象。小庙一侧,还种着一株盘曲的老梅树,稀疏地开着几朵花儿。小庙里供着一个已经倾斜的泥像,缺胳膊少腿的,分不清面目;庙前的廊柱上歪歪斜斜地挂着半边对联,上联已经不知所踪,从下联几个模糊的大字“海晏河清世太平”和横批的“风调雨顺”来看,显然这是个龙王庙。
文清惋惜道:“这里冷冷清清的,大过年的,也没人来给龙王上柱香。”扒开地上上的雪,捧了一捧沙土,折了几根茅草插上,嘴里念叨着道:“龙王爷,你念起还有人惦记你的份上,一定要保佑洛阳风调匀顺呀。”
天色越来越暗,阴沉沉的天空象一定脏兮兮的大帽子压在头顶,低得似乎一伸手就能够到。沫儿觉得无趣,道:“这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去大街上看人家堆雪人。”
婉娘悠然道:“好景致还没来呢。”
文清虔诚地跪下磕头,沫儿朝他屁股轻踢了一脚,不以为然道:“龙王爷早就不在这里了,磕了也白磕。”文清憨笑着爬起来。
雪越下越大,地面已经完全被覆盖,皴裂扭曲的树干在白雪的装饰下增了几分靓丽。沫儿绕着小庙走了几圈,疑惑道:“这地方,又不临河,又不靠湖,怎么会有一个龙王庙?”
婉娘仰望着小庙顶部,道:“这儿本来有一个水塘子据说与洛水相通,前年大旱,水一夜之间没了。这个庙自然就败落下来了。”
果然,小庙后面有硕大一处低洼地区,周围已经长满枯草和低矮的灌木,原本齐整的河沿早已坍塌,正中间丈余一个圆圈,寸草不生,踢开上面薄薄一层雪,可看到灰白的沙土和石头上干涸的水印。
文清和婉娘有一句每一句地聊天,沫儿站在塘子中间低洼处,百无聊赖地踢打着地面,竟然给他踢出来两个碗口大的螺壳,花纹灰黄,周边还有白色的突起,比以往见到的可漂亮多了。沫儿兴奋起来,抱着大螺兴冲冲跳过厚厚的干草丛,一心想显摆给文清看,谁知乐极生悲,绊在一根极硬的东西上,一头扎进草里摔了个狗吃屎。
这两天真是倒霉透顶了。沫儿气哼哼地趴在地上,恼火地看着河螺碎片,下嘴唇伸得老长。原来这些螺壳风吹日晒,已经严重老化,亏得刚才摔倒时沫儿还死命护着,结果竟然在沫儿怀里成了几瓣。
文清跑过来拉起他,帮忙拍打着身上的雪和草根,安慰道:“再找找,说不定还有呢。”突然叫道:“牛!”
干草下,一具硕大的牛头骨架半掩埋在沙土中,刚才绊倒沫儿的正是它长长的角。再凝神细看,发现草丛里竟然白骨累累,牛、羊、猪、鸡等各种家禽家畜的骨头比比皆是。因有浓厚的草丛和灌木,加上正好下雪,是以两人都没有注意。
文清捧起牛头,磕掉上面的沙子,赞道:“好大一头牛,真威武。我拿回去回去挂在房间的墙壁上。”
沫儿看着牛头上黑洞洞的眼窝,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不客气地一把打掉,霸道地道:“不要!不许要!”拉起文清就走,文清脾气好,处处让着沫儿,也不生气。
沫儿又扭头看看白雪掩映下的干涸塘面,嘟囔道:“牛羊跑池塘里做什么?邪门了。”
婉娘手里拿着一支干了的狗尾巴草,正悠闲地欣赏周围的雪景。沫儿满心懊丧,撅嘴道:“这地方与我相冲,赶紧走吧。”
文清点起脚尖张望着,好奇道:“婉娘,我多次来铜驼坊送货,怎么从来不记得有这么个地方?”
婉娘道:“这个地方进出偏僻,不好找。”
沫儿小声问道:“这是个什么池塘?里面这么多动物的尸骨?”
婉娘瞥了他一眼,卖了个关子,晃着脑袋道:“若是寻常的池塘,我就不来了。”
雪下得更大了,棉絮一般铺天盖地,连沫儿的眉毛上都挂上了雪花,但天空却更加阴暗,整个洛阳城仿佛隐入了大雪中,听不到一点儿人声,天地之间恍若只剩下了他们三个,和这个怪异的干水塘。
沫儿催了几次,婉娘只是不走。文清见沫儿不安地盯着池塘,道:“有婉娘在呢,不用担心。难得看到这么大的雪,我们去找镜雪如何?”伸手接了一片雪花,顿时惊喜地拿给沫儿看。
这朵雪花有铜钱大小,但并非常见的六瓣形状,而是心形的。沫儿大奇,拈了起来放在眼前,道:“还有这种样子的雪花?”再伸手接一朵,仍是心形。
两人嬉闹着接个不停,看着雪花在手心慢慢化成一滴水。文清认真观察了片刻,道:“沫儿你看,这每朵雪花里面都有几条白色的裂纹,好像一颗心要碎了。”
沫儿一看果然如此,忘了刚才的不安,学着戏文里的样子,捂着胸口,夸张地闭眼叫道:“噢,我的心碎了!”惹得文清哈哈大笑。
没带石镜,分辨镜雪有些困难。沫儿抓到一片特别大的雪花,兴奋地跑去给婉娘看:“这个是不是镜雪?”婉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庙顶部,竖起食指嘘了一声。沫儿朝着婉娘的视线看过去。
风雪中,庙顶有一缕微红的光亮冲天而上,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有些诡异。
文清也看到了,嘴里一边说着“我去庙里看看”,一边抬脚就走,沫儿慌忙跟上。刚才因见小庙里面满是蛛网尘土,所以一直在外面玩,未曾走进去。
小庙看着就在眼前,两人走的也是直线,本来几步路的功夫,谁知走了几步,感觉小庙竟然离自己更远了。两人顿时警觉,快步原路退回,再一看,却离了婉娘足有一丈多远。
沫儿心下大骇,惊叫起来。婉娘随意瞟了他们一眼,简短道:“站着别动。”依然神情专注地观察天空。
雪花稀疏了些,天越来越暗,但庙顶的红光却更加明亮,映照得雪地变得血红。
离婉娘如此远的距离,两人都有些紧张,唯恐一个不注意婉娘便消失不见。沫儿为了消除心底的不安,没话找话道:“什么时辰了?”
文清茫然地看了看天,道:“出来老半天了,要午时了吧?”
沫儿扭了扭身子,抖掉身上和帽子上的雪,不情愿地道:“早知道就不该来这儿,还不如逛街呢。”
话音未落,只见红色光柱无限延长,同天空相接,婉娘叫道:“过来!”两人飞跑过去,一人站婉娘一边,三人一起跨进了小庙中。
庙内并无什么异样,只是摆放泥像的石台后面可隐隐约约看到一个门洞样的东西。猛然一看,可断定是门,若是仔细盯着,又觉得只是一团模糊旋转的雾气。
沫儿紧紧拉着婉娘的衣襟,不敢多话。婉娘脸上露出笑容,道:“跟紧点,否则丢了可别怨我。”绕过泥像,快速钻入门洞中。
出现在三人面前的,是刚才沫儿找到河螺的干塘。低矮的灌木,干枯的衰草,沙砾下的累累白骨全被掩映在了皑皑的白雪中,沫儿刚才摔碎的螺片,还可依稀辨得出模样。
沫儿长出了一口气,半恼火半疑惑道:“这里没什么吧?”正说着,干塘那个寸草不生的圆形中心地带突然冒出一股浓重的黑烟。
文清吓了一跳,道:“这是怎么了?”
婉娘看着黑烟涌动,冷静道:“此乃洛阳城中的死门。”
沫儿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死门,突然明白过来,叫道:“死门?进了死门还能出去吗?”
他对奇门遁甲所知甚少,但曾在说书先生的口中听到过关于生门、死门的说法,尤其对所谓的“死门主大凶,一旦进入必死无疑”印象深刻。
婉娘道:“生死相依,死即为生,生即为死,死门也可转换为生门。”历任王朝,对所在都城的风水都十分在意,所以在选都建都之前,便会提前按照阴阳八卦的方位择优进行布置,以保皇家气数千年。洛阳城自然也同样,当年武皇建立大周,封洛阳为神都,首先要做的便是对神都的风水做手脚,利用奇门遁甲之术,人为关闭凶门、惊门、伤门和杜门,而仅留开门、休门、生门和景门。但所谓奇门遁甲,也是利用自然之势,天时变化,八个“门”之间并不是一成不变,且每个“门”之间的变换律动也不一致。因此,每经过二十四年的变换,八个“门”中相对应的两个“门”之间会有一些重叠。
两人有些明白了。今天午时,便是这个生门和死门重叠的日子,而这个小庙,是死门的入口,必须通过小庙进入,才能看到生死门后面的异象。沫儿想了下,又疑惑道:“干嘛非要从死门进?若是从生门进去,岂不安全的多?”
婉娘看着越来越浓的黑烟,道:“你当那些皇家养的那些高人是吃闲饭的?无论哪个门都不是那么容易进得来的。这里只能算是死门的一个缺口,我们不过是偷个巧儿,来看个稀罕。”
文清用手扇着飘过来的烟雾,好奇道:“这里面能看到什么?”
婉娘道:“不知道,死门我也是第一次来。”
沫儿吃了一惊,道:“那你知不知道怎么回去?”
话音未落,黑烟霎时散尽,干塘不见了,出现在三人面前是一片光怪离奇的景象,人群拥挤的喧哗集市,门禁森严的深宅大院,汹涌奔腾的洛水,枯草萋萋的乱坟岗子等各种景象如同走马灯一般变换,但每一个景象出现时分明又置身其中,看的沫儿眼花缭乱。
画面终于安定下来了。三人站在一个花团锦簇的园子中,桃花、石榴、荷花、菊花、梅花等各种不同季节的花儿竞相开放,其中不乏名贵品种,且每一朵花都呈现出最为娇艳的状态,如此多的花儿,没有败落,没有枯萎,因为过于完美而显得妖娆异常。
文清惊叹道:“真美啊。这些花比我们培育的好多了。”伸手去拉面前的一支红梅,却拉了个空,手从那些花朵中穿过。
文清有些惊愕,沫儿则一脸警惕。
浓郁的香味和暖暖的阳光让人五脏六腑都放松开来,沫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心想如此仙境,要是有个躺椅睡一下就好了。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前面花径深处果然出现一个裹着绸缎的躺椅,模样儿同闻香榭里那张一样。
沫儿使劲儿地晃晃脑袋,躺椅不见了。婉娘回头一笑,道:“沫儿,你昨天看到的梅园,有没有这里好看?”
沫儿道:“不像这里的花这么杂,但也漂亮得很。”心里不由得想起神秘的朱公子和红袖。
话音刚落,三人已经置身梅园,正站在那棵老梅树下。而远处,隐隐传来笑声,一个青年男子和少女说笑着走来,赫然就是朱公子和红袖。
沫儿低声叫道:“快躲开!”四处张望着要躲到哪里,被婉娘拉住:“放心,他们看不到。”
朱公子闷闷不乐地走在前面,红袖跟着他身后,嘻嘻笑道:“这里的梅花可真好。”
朱公子抚摸着梅树树干,眉头紧皱。
红袖歪着脑袋,突然伸出手,调皮道:“你看这是什么?”她的手心,放着一块枚红色的心形石头。沫儿认得出,这是阿萝给他看过的那块冰香玉。
朱公子激动的说不出话来:“这个……这个……你从哪里得来的?”
红袖得意道:“阿萝的。”
朱公子语无伦次:“不……这是她的,她的……她在哪里?”
红袖突然沉了下脸,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她病了,很重。郎中说要用特殊的方法才能治好。”
朱公子神色大变,用力抓住红袖的手臂,叫道:“她在哪里?快告诉我她在哪里!”
红袖挣脱他的手,顿足道:“人家不想见你,我能怎么办?”
朱公子失魂落魄,浑身微微颤抖,喃喃道:“怎么让她快点好?”
红袖斜睨着他,冷然道:“据说要采集梅花的灵气,而且需要很多。可是哪里去找呢。”接着却朝周围繁茂的梅花扫射了一眼,惋惜道:“这些梅花真不错,难为你这半年多来打点。”沫儿森森觉得,她的眼神绝对不是一个十五六岁少女天真无邪的眼神。
朱公子愣了一下,道:“梅园,我的梅园……”
婉娘三人如同看戏一样看着朱公子和红袖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话。文清更是屏住呼吸,唯恐惊动了他们。
两人又说了几句,总之便是红袖说服朱公子用梅园中梅花来给他心爱的女子治病,朱公子应允了。
看着朱公子走远,红袖森然一笑,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得意,从袖口拿出一把精致的小刀,朝着老梅树比划了一下子。老梅树竟似知道害怕一般,哗啦啦一阵抖动,花瓣如同雪花般落下。红袖咯咯地笑了起来。
沫儿不知道这个死门有何功效,竟然能将过去的事情还原:眼前这幅景象,显然是昨日自己逃走之后未曾看到的情景。
〔五〕
沫儿看得烦了,道:“没意思。”
婉娘回头一笑,“那看些有意思的吧?”说话间,梅园连同朱公子一起烟消云散,周围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一股尖利的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灌入三人的脖子、袖口,沫儿的汗毛竖了起来。
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盏惨白的灯笼,一个高大的石屋出现在面前,如同那晚他们看到老赖的石屋差不多,只是大些。几具干尸从房梁上垂下来,脸上的皮肤被剥离,一缕缕干结的黑红色肌肉紧贴在骷髅上。
房间里有两个人,站在那个带有轮子的木台前。一个是老赖,另一个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只能看到一个高瘦的背影。
木台上还躺着一个,不知是活人还是死尸,但从垂下来的衣裙看,是个女子。老赖举着一把小刀,在她的身体上面比划着,道:“时辰到了没?”
黑衣人点点头。老赖狞笑着道:“啧啧,这皮肤能掐得出水来,真不错。”
沫儿觉得这话极其耳熟,忽然想起那晚老赖曾经如此对婉娘说过,不觉大骇,踮起脚尖朝木台看去。
躺在木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婉娘。
文清和沫儿同时“啊”一声惊叫。白灯笼灭了,石屋消失不见。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街道,三人站在一个路口,无数个面目模糊的人影在街道上游荡、奔跑,有的疯狂焦虑,有的失魂落魄。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一脸焦急地四处张望,嘴里喃喃道:“这是哪里?”
他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按着太阳穴头自言自语:“喝多啦。”斜靠在墙根下俯身干呕起来。过了片刻,突然捂住胸口,五官拧在一起,倒在地上抽搐了一番,就此断气。
文清差点就想扑过去救人了,被沫儿紧紧拉住。文清焦急道:“心悸症!”
沫儿低声道:“我知道心悸症,他只是个景象,你救得了吗?”心中一动,疑惑道:“他不会是那个被老赖害死的书生吧?”
那个书生沫儿等并未见过,但听老四和老赖讲过有关情况。他因为对阿萝不尊重,被老赖用半边娇诱发心悸症而死,尸体也被偷了去。
沫儿正在惊讶,书生的身影渐渐模糊,一个趾高气扬的锦衣少女快步走过来,怒道:“你这个骗子,这个香粉根本没用!还洛阳第一家呢!等我爹来了,看不拆了你香云阁的招牌!”
一堆身影蜂拥而至,对着沫儿他们乱七八糟说个不停,这些人各说各的,表情各异,嘈杂的声音聒得沫儿心烦意乱。
越来越多目光呆滞,神态癫狂的人赶往这里。沫儿捂住耳朵,用手肘推推婉娘,急道:“这些人怎么了?我怎么看不明白?”
婉娘神色凝重,缓缓道:“那些热尸的魂魄,原来被送入了死门之中。”死亡不足十二个时辰的所谓“热尸”,魂魄尚在肉体萦绕,要七日之后才能完全离开,进入轮回。若此期间,特别在“热尸”期间,被人摄去了的魂魄,就只能听人差遣,成为鬼差。
沫儿迟疑道:“鬼差?像黑白无常那样的?”
婉娘道:“若是能在阴曹地府做阴官,那倒是他们的福气了。这个当然不是。你有没有听说过抓鬼差?”
沫儿摇摇头。婉娘沉吟了下,继续道:“一些法力高强的人,抓鬼魂为他做一些凡人无法做的,或者需要大量阴气才能成功的事情。简单说,有点类似于世间的抓壮丁。”
沫儿吃惊道:“这不是养小鬼吗?”
婉娘道:“不同,养小鬼好歹还有些感情上的培养,需要自己的血或者提供供奉,而抓鬼差,完全靠法力强大或手段阴毒,强制把这些魂魄拉过来。”
文清结结巴巴道:“谁,谁抓了他们的魂魄?封在死门之中,做什么?”
婉娘道:“我也不太清楚,若不是今晚看到,我还真不知道这些魂魄竟然在这里。”
街口的人影越来越多,重重叠叠,不时有鬼影子从三人的身体中穿过去,带着一股阴冷的寒气,沫儿冷得瑟瑟发抖。
一个明目皓齿的小女孩从远处跑来,咯咯地娇笑,声音如银铃一般,沫儿不由也忘记了害怕,还她一个笑容。
小女孩走近,突然伸手将脸皮揭了下来,血淋淋地拎在手上,犹自笑个不停,满是血污的脸在寒风中抖动着,两颗眼珠子垂在半边脸颊上,被她用力地按回到眼眶中。沫儿一把捂住眼睛,抱头鼠窜。
闷头跑了几步,想起婉娘和文清还在身后,回头一看,四周到处是密密叠叠的鬼影,早看不到那二人在哪里了。
沫儿傻呆呆地站在街上,无所适从。一个俊朗的男子拿着一把宝剑,在街上舞得风生水起,附近的鬼影纷纷绕行。一个温婉如水的女子站在街角掩面而泣,哭的梨花带雨,楚楚动人。那些在街上狂奔的、游荡的,全都正当年少,男的俊美,女的娟秀。沫儿一个个地分辨,看的眼睛都酸了,也未见婉娘和文清的踪影。
沫儿冷静了下,顺着那个看着有、摸着无的墙壁慢慢走着,希望能找到出口。不知过了多久,雾气越来越重,街上的影子只剩下模糊的一片,再也分不出魂魄的面目,只听到尖叫声和笑声更迭响起,凄厉诡异。
沫儿的下嘴唇已经被咬得麻木,脚腕更是酸软无力。远远看到雾中有两个可辨认的影子,心中大喜,一鼓作气跑了过去。
不是婉娘和文清,仍是那个舞剑的俊朗男子和掩面哭泣的娟秀女子。——自己又绕回来了!
沫儿从来没有像今日这么彷徨无助。这个空间显然是封闭的,难怪这些鬼魂出不去。也许自己已经死了,同这些魂魄一样,被封在这里……
无数只鬼影肆无忌惮地穿过沫儿的身体,一阵阵的阴冷直入骨髓,令他如同打摆子一般颤抖。沫儿强迫自己冷静,闭上眼睛片刻,又猛然睁开。
面前的景象又变了。一座高大的殿堂前,十几口大锅排成两行,其中熊熊燃烧的火炭照得四周一片明亮,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旁边站着十二个身体僵直的人,挥舞着手中的白灯笼,左扭右扭,看似毫无章法,却整齐划一,如同街上把戏手中的吊线木偶。
沫儿迟疑了片刻,压住心底的恐惧,慢慢走了过去。最边上两个白衣男子,身上画着同白灯笼一样的诡异符号,衣料似乎很脆,在风中刺啦啦地响。两人长得虽然不很相像,但表情同样死板,面如死灰,手臂仿佛不会拐弯一般,用一种奇怪的姿势将灯笼对准大锅。
火焰微微倾斜,暗红的光束冲着灯笼而去。沫儿忍不住用手试了一下。风力突然加强,沫儿的手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托着,朝灯笼的方向伸过去,吓得他用力一甩,挣脱了开来。
火焰中飘忽不定,突然间挣出一个人俊朗的人脸,在火光中撕扯变形,然后慢慢转为暗红,进入灯笼不见。仔细一看,无数跳动的火焰,全是一张张狰狞挣扎的鬼脸。周围的白衣人跳动的更加迅速,灯笼举过头顶,后退一步,左扭三下,前进一步,右扭六下,舞步趔趄,但仍保持不倒。
沫儿无处可逃,只能木呆呆地看着。左手手指又疼了起来,想来是早上的药性已经尽了。
沫儿慢吞吞抬起左手。血已经将厚厚的手套染红,定是刚才小庙摔跤时碰到伤口了。他脱掉手套,木然地看着食指的血一滴滴的滴落在地面上。
突然耳边一阵吱吱声,如同碎石子摩擦的声音,极为刺耳。抬头一看,大锅里的火焰恢复了正常,几个僵硬的白衣人手脚混乱,特别是靠近沫儿的这个白衣人,手臂扭曲在背后,从脖子上面伸了出来,整个身体向后仰,呈现一个凡人绝不可能完成的奇怪姿势。
沫儿寻思找个小石头投掷下他,看看到底什么情况,不料手指一阵剧痛,如同针扎一般,疼得一甩手指,指尖的血一连串儿地甩在那人身上。
沫儿尚在捂着手指狂跳,却见血滴之处,那人的白衣渐渐变成一个暗红的大洞,随即冒出一股青烟,片刻功夫,整个人烧了个干干净净,发出噼里啪啦犹如竹子一般的响声和毛发烧糊的气味。
沫儿毛骨悚然,猛然间肩头一沉,一只白净的手放在了他的肩上,心跳顿时如停止了一般,再也站立不稳,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婉娘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笑道:“好玩吧?”
沫儿翻了翻眼睛,过了良久,才哇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骂道:“你们这两个讨厌的家伙,去哪里了!”
文清扶着他起来,讪讪道:“我们就跟在你身后,看你一圈圈地走。”
沫儿红着眼睛,气恼地瞪着婉娘和文清。在文清身上靠了一会儿,才觉得力气恢复了些,怒道:“我要回去!”
婉娘故作吃惊道:“怎么了,这里不好玩吗?”
沫儿怒道:“这种鬼地方!好玩个鬼!”话音未落,大口锅里的火焰突然跳动起来,一张张扭曲的鬼脸带着暗红的光朝着沫儿的方向飞扑过来。
婉娘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拖着他站到一边。一股冷风裹着星星点点的亮光消失在空气里,沫儿脸色苍白,几乎窒息。
婉娘神神秘秘,一脸坏笑道:“这么个邪性的地方,你还敢提那个字,小心人家跟着你。”沫儿将信将疑,硬着脖子犟嘴道:“你别蒙人!”但却不敢再提“鬼”字。
文清见沫儿手指滴血,从怀里取出手绢儿裹上,道:“小心冻坏了。”
大口锅前的几个白衣人呆板地站着,了无生气。沫儿心中发毛,赌气道:“你们不走我走了!好好一个大年初一,过得这叫什么呀?”
婉娘看了看天,慢悠悠道:“确实,午时将过。”突然声音提高,急促道:“再不走来不及了!”拔腿就朝前面的殿堂跑去。
沫儿早就等这一句,未等婉娘说完,跳起朝来时的方向跑去。文清措手不及,加上婉娘和沫儿各跑向一边,顿时无所适从,急得对着两个人的背影大声呼叫。
沫儿一回头见婉娘已经跑进黑洞洞的殿堂内,脚步顿了一下——若是依着沫儿,打死也不会进去。沫儿苦着脸扭身回来,拉起文清追了上去。
殿堂中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但越是不能视物,其他的感官便越灵敏。沫儿能够感觉到刺骨的寒意,这种寒意从四面八方发出,象针一般刺透衣服,深入骨髓。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隐约见婉娘就在屋中,两人顿时放了心,牵着手慢慢摸索着走过去。
婉娘微弓着腰,正在观察着什么。沫儿拉紧了婉娘的衣裙,这才敢睁大眼睛看过去。
面前一米见方的地面,慢慢发出些微光。沫儿以为自己眼花,忍不住使劲揉了揉眼睛。
地面并没有变得更亮,只是一个圆形区域微微发出若隐若现的微小光点,像是一堆即将熄灭的灰烬。但是更加冷了,文清和沫儿的牙齿都开始打颤,特别是沫儿的食指,已经麻木,反而感觉不到疼痛。
光点渐渐变大,并连在一起。一瞬间,沫儿分明看到光其中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巨大镜雪,正中一张年轻女子的脸若隐若现。正待细看,只听婉娘道:“快走!”拉着二人跳了进去,沫儿被带得一个趔趄,一头跌了进去,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
沫儿勉强睁开眼睛,忍不住一阵干呕,眼前的文清也变成了两个脑袋,四处都是重影儿。勉强辨出文清正焦急地拍着他的背,嘴里念叨着:“沫儿定是流年不利,怎么总是受伤呢。这可怎么办?”
两个脑袋的婉娘笑嘻嘻地凑过来,道:“我只担心他以后会不会变傻。”
沫儿挣扎着道:“你才变傻呢!”又一阵干呕,吐出几口又酸又涩的苦水来。
婉娘掩口笑道:“还会骂人,看来没傻。”沫儿觉得周围的景物都在旋转,害得他总不停地想歪着脑袋随着一起转,十分不舒服。
婉娘把他的头扶正,道:“看看这是哪里?”
沫儿忍住心里的翻滚,眯眼瞧了一会儿,看到三人正处于小庙后面干塘正中间,周围的景色如常,没有任何古怪,长出了一口气,道:“谢天谢地,终于出来了。”一句话未说完,又觉得天旋地转,连忙闭上眼睛。
文清小心地背起沫儿,喜滋滋道:“午时已经过了,赶紧回家吃饭。”
沫儿的脑袋在文清背上东倒西歪,强忍着难受,道:“我怎么总想呕?”
婉娘轻描淡写道:“哦,你出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头先着地,正好后脑勺就撞在了一个大牛头上。”
沫儿费劲儿地摸摸后脑,果然肿起好大一块,不由地抽搐了下,心里真觉得自己怎么如此倒霉。想起刚才一瞬间看到的巨大镜雪,本想睁开眼睛观察下周围的情况,头晕得更厉害了,只好打住,任由文清驮着,随着婉娘东拐西拐地走出了龙王庙。
〔六〕
这个春节果然是沫儿过得最难忘的春节。大年初一的惊吓暂且不提,因头部撞击造成的头晕、呕吐一直持续到三四天才慢慢好了些。这几天时间,沫儿只能歪着躺着,游玩、打雪仗等运动想都别想,更痛苦的是,面对春节的种种美食唯有吞咽口水,因为只要吃下去,几乎全部吐出来,难受得要死一般。
从初一到十五,是不用做生意的。婉娘有时会出去走走,文清怕沫儿一人在家里闷,便哪里也不去,同黄三一起陪着他,可是两人都不善言辞,在家里无聊,只有找些事儿来做。几天功夫,将闻香榭里存着的蔷薇籽儿、紫茉莉种子、牡丹花、菊花等都研磨了,将那些晾晒半干的花瓣、根茎、果子等该拣的拣,该焙的焙,该蒸的蒸,没有沫儿的捣乱,效率倒是比往日还高些。
初七这日,天气放晴,明媚的阳光照射在雪上,亮得晃眼。文清将躺椅拖到中堂门口的阳光里,沫儿伸展手脚躺在上面,打着饱嗝,一脸惬意。
黄三从外面回来,表情凝重。婉娘用目光探询,简短问道:“见到人了没?”
黄三摇摇头。
婉娘自言自语道:“奇了怪了,他去了哪里呢?”
黄三从怀里拿出一片亮闪闪的东西,无言地递给她。沫儿伸头去看。是一片银色的鱼鳞,巴掌大小。
婉娘抚摸着鱼鳞,神情凝重起来,低头沉思了片刻,扭头上楼。
婉娘端了一碟红枣糕走进来,俯身看了看他的脸,笑道:“今天气色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
沫儿抓起一块糕送进嘴巴,热切道:“好啊好啊,再捂几天,我都要发霉长毛了。”
婉娘笑眯眯道:“好久没看到小安了,文清,你和沫儿去找小安玩儿吧,顺便帮我定一件衣服。”给了文清十几文钱,吩咐他照顾好沫儿,又递给他一瓶子花露,道:“把这个醉梅魂给雪儿姑娘作为定金吧。”
两人换了衣服,喜滋滋出了门。文清担心沫儿身体虚弱,便在街口租了辆马车,很快便到了铜驼坊。
雪儿布庄大门紧闭,招牌卷起,只开着旁边一个角门。两人连叫了几声小安,也不听答应。文清建议在门前等,沫儿却不肯,推开角门走了进去。
小安已经迎了出来,她裹着一件厚厚的棉衣,脸色苍白,不住地轻咳,见到文清和沫儿,十分高兴地往厢房里让。文清尚未说话,脸先红了,施了一礼,嘴里道:“过年好!”见小安身体不适,想要关心几句,却不知说什么好。
小安倒同以往一样,虽有病态,仍叽叽呱呱说个不停:“文清哥哥过年好!我早就想去找你们玩儿去,可是不小心病了,这几天可闷死我啦!又发烧又咳嗽,而且手脚无力。今天才好了些。”
文清嘿嘿笑道:“早知道就接你一起养病,沫儿这个春节也病了,一直都没出门。”
沫儿对小安心存顾忌,并不多言。小安小嘴一撇,道:“我才不同他一起养病呢。”朝沫儿吐舌做鬼脸,“小气鬼,还记仇呢。”
沫儿将脸扭到一边,不屑道:“懒得和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计较。”文清连忙朝沫儿使眼色,要他让着点。
小安眉毛一竖便要发火,却被一阵咳嗽弄得直不起腰来。
沫儿幸灾乐祸道:“该!”却见小安突然眼睛往上一翻,昏了过去,若不是文清眼疾手快一把抱起,只怕要跌个头破血流。两人连声惊呼,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茶,小安这才悠悠转醒。
沫儿只当是给自己气的,懊悔得不得了。见小安醒了,连忙重新倒了茶,讪讪地站到一边。
小安嘴脸发青,十分虚弱。文清搓手焦急道:“怎么回事?有药没?”
小安挣扎着坐起来,有气无力道:“有,在厨房,今天的还没煎。”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文清简短道:“沫儿,你看着小安。”二话不说扁起袖子去了厨房,一会儿小院便飘满了药香。
沫儿只好站着不动,再仔细看小安的神态,发现小安印堂发暗,生气不足,似乎不像是普通的生病。
沫儿心中纳闷。腊月二十三那天见到小安,小安尚活蹦乱跳,精力充沛,没有一丝病态,怎么几日不见,她竟然病得时时昏厥?正想着,见小安鼻息渐渐均匀,小脸也慢慢恢复了些颜色,担心她睡着后感冒,拿起墙上挂着的一件棉长袍,盖到她身上。
小安并没睡着,一下睁开了眼,调皮一笑,慢慢道:“谢谢沫儿哥哥。”第一次听到小安叫自己“哥哥”,沫儿十分尴尬,后退了一步,东张西望道:“雪儿姑娘去哪里了?”
小安嘴唇更加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但精神头儿似乎又回来了。她轻轻地捶了捶胸口,长出了一口气,道:“我家姑娘见我久病不愈,今儿一大早就去找那个给我开药的郎中了。”
文清走过来,关切道:“药马上就好。感觉怎么样了?”
小安站起来,笑道:“好多啦。”
小安不同沫儿牙尖嘴利地斗嘴,沫儿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见文清细心地询问她病时的情况,便扭身走出房间,来到院子中。
院子里那株高大的梅树仍在,但开得并不旺盛,稀稀拉拉的几朵黄色腊梅,蔫不拉几的挂着些许未融的残雪,没有一点生气,同小安一样,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沫儿不禁有些遗憾。刚才在路上,两人还惦记着从这棵梅树上采些花儿,说不定还能再做一瓶醉梅魂。
提起醉梅魂,沫儿在怀里摸了摸,拿出玉瓶跑过去,兴冲冲道:“小……文清,还有这个呢。”他本想直接递给小安,可还是临时改口,叫了文清。
文清打开瓶子,乐呵呵放在小安鼻子下。一缕幽香飘出,闭目养神的小安猛地睁开了眼睛,惊喜道:“好香!”
文清喜笑颜开,道:“婉娘新做的花露,叫做醉梅魂。”
小安如陶醉一般,猛嗅了一阵,慢慢舒展身体,跳起来笑道:“我觉得好了!你们的香粉真好用。”一阵风地出去,端了一盘油酥果子来,甜甜叫道:“谢谢文清哥哥!”自己先拈起一颗丢进嘴巴里,开始叽叽呱呱说个不停:“这几天可太惨啦,过年准备这么多好吃的,我几乎都吃不下。你看看,”她伸出细细的小手臂,可怜巴巴道,“我家姑娘给我买了好多东西,可是我一点胃口都没有,我都饿瘦了!”
这套说辞同沫儿一模一样。文清看着沫儿一笑,又宠溺地看着小安,像个疼爱妹妹兄长一般,道:“我们回去求求婉娘,让再做瓶醉梅魂,给你备着。”
沫儿看着文清的样子,竟然有些醋意。又一脸疑惑地看着恢复如常的小安,心想醉梅魂明明就是一瓶普通的花露,从配料到工艺,都稀松平常的很,怎么对小安就有如此奇效呢?
果子太甜,文清和沫儿不太喜欢,只吃了几颗便不吃了。小安胃口大开,自己吃了大半,文清还担心她一下吃坏肚子。
沫儿似乎从来没和小安好声好气地说过话,这次看小安是个病人,终于不再冷嘲热讽,斟字酌句道:“小安,你家姑娘以前做什么的?”
小安头一歪,道:“干嘛,巡捕房问询?就不告诉你。”
沫儿大怒,啐道:“以为你改了性子呢!还是个讨厌鬼!”气冲冲走出厢房。
小安咯咯娇笑,道:“我只告诉文清哥哥。你不要偷听。”沫儿赌气捂住耳朵,叫道:“谁愿意听你的鬼话。”
小安果然对文清道:“我们原本在长安开了个布庄,生意比这个好多了。可是我家姑娘不知道怎么,就偏要搬到洛阳来。”
文清点点头。沫儿支着耳朵,忍不住道:“那天晚上,你去停尸房干嘛?”
小安叉腰训斥道:“说了不要你偷听,你干吗听人家讲话?”
沫儿冷笑道:“你以为我喜欢打听?看你鬼鬼祟祟的样子,就不是什么好人,谁知道你做什么勾当!不会也去停尸房偷尸体吧?”
小安黑眼睛闪出怒火,道:“我家姑娘看你们闻香榭被污蔑,好心提醒你们一下,你还不领情!”摇晃着文清的手臂,眼圈儿红了。
文清连忙安慰,道:“沫儿你好好说话。”转而对小安道:“你别多心,我也很好奇,那晚你和雪儿姑娘在附近吗?”
小安瞪了沫儿一眼,委委屈屈地解释了一通。年前生意忙,雪儿经常在傍晚时分同小安分头送货。一日晚归,经过停尸房,见有人从花圃中拖着一个麻袋钻出来。雪儿看着单薄,却很是胆大,跳进花圃一看,原来是个洞口,过了两天便连续听说停尸房尸体被盗之事。
沫儿狐疑道:“你家姑娘对这个事情有兴趣?”
小安得意道:“我家姑娘聪明的很。她只是好奇而已。我也很好奇,缠着姑娘去看看那个洞口。结果就碰到了你们三个。姑娘自己回来了,要我带你们去新昌公主府。”
沫儿越听越摸不着头脑,道:“去新昌公主府做什么?你同那里很熟吗?那晚打晕我和文清的是谁?你看到了吗?”
小安一双黑眼睛亮晶晶的,天真地看着他,摇头道:“不熟,我只去送过衣服。我带你们进去后就出来了,没看到其他人。救你们也是姑娘授意的。”
文清道:“雪儿姑娘有没有说干嘛要引我们进去,又救了我们出来呢?”
小安有些茫然,撅嘴道:“我不知道,姑娘这一个多月来心情很不好,我当然要更乖一些,她让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不过,”她认真道:“救你们出来,即使姑娘不吩咐,我也会做的。”文清的脸瞬间红了一下。
沫儿伸长脑袋往大门外看,盼望着雪儿姑娘赶紧回来。文清注意到院里的梅树,道:“这棵梅树长势可不大好,怎么了?”上前去敲了敲树干,凝神听了听,“有些中空,莫不是生了坏疽了?”
沫儿扮个鬼脸,道:“同小安一样,生病了。”
小安笑着扑过来打他,沫儿一跳躲开,卖弄道:“我除夕那天见到一棵老梅树,比这棵漂亮多啦,开了满树蜡黄的花。”扭头朝四周嗅了嗅,道:“好像就在这附近。”
小安的眼睛亮了,“真的?沫儿哥哥你带我去吧?”
沫儿悻悻地看着她,反驳道:“你又不做香粉,找梅树做什么?”转脸嘟囔道:“用得着人家,嘴巴就甜,什么人呐。”
文清也来了兴趣,道:“你记不记得在哪里?我们再去采些,给小安做醉梅魂。”
沫儿闷闷道:“记得,可是人家的园子,不一定同意我们进去。”
小安一脸憧憬,道:“沫儿哥哥,你一定有办法的是吧?”
沫儿白了她一眼,道:“那个朱公子总对着梅树长吁短叹,我担心有什么古怪。”
文清用指甲划了划梅树的树皮,仰脸看着稀疏的花朵,一脸惋惜道:“可惜了这棵梅树,怕是救不活了。”
小安的笑意僵在了脸上,一声不响朝后倒去。沫儿连惊叫都顾不上,一个箭步窜出,赶在她触地之前抓住了她的衣领。
等文清反应过来,沫儿已经拖着小安斜靠在椅子上了。幸亏醉梅魂没摔坏,还紧紧地握在她手中。文清将醉梅魂倒出,在她的眉心、太阳穴和鼻子下分别涂了些。
不知是不是醉梅魂的作用,小安很快醒了,只是情绪低沉,闷闷不乐。文清道:“你好好躺着,那棵老梅树我们俩去找,找到了带你去看。”
小安无力地点点头。文清将煎好的药端了来,一口一口喂她喝下。很快药效上来,小安脸颊泛出红晕,打起了哈欠。
此时仍不见雪儿姑娘回来。两人安顿好小安,留下婉娘给的纸条,起身告辞。
〔七〕
文清小心地将屋门和大门关好。沫儿踢着地上的雪,小声问道:“小安得的什么病?”
文清眉头紧锁,道:“她说郎中没准确诊断出来,只说是气血不足。但头一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气血不足了呢?”
沫儿狐疑道:“她会气血不足?整天像头小驴子一样撒欢。别是庸医误诊吧?什么时候开始发病的?”
文清道:“除夕晚上。好好的,就突然晕倒了。”说着连声叹气。
沫儿沉默了片刻,故作轻松道:“气血不足又不是什么大病,多进补调养一下,很快就好了。”两人没有回家,而是心照不宣地朝铜驼坊的方向走去。
虽然临近中午,且阳光明媚,但地上的雪依然冻得硬邦邦的,踩在上面嘎吱嘎吱地响。沫儿专挑雪厚的地方走,带着文清来到同雪儿布庄相对的街口,在一个杂货铺买了两盒摔炮,又往前走了百十步,一家小院门前停住了脚,朝文清一挤眼睛。
一个小胖子做在门槛上,手中拿着一块糖糕大口吃着,看到文清和沫儿探头往他家里看,慌忙站起来,满嘴食物含糊道:“你们找谁?”
沫儿换了衣服,小胖子显然没认出来。沫儿没理他,对文清道:“这个地方不错,就在这儿玩吧。”拿出一个摔炮,对准地面旁边的雪堆猛地一摔,一声脆响,摔炮将雪堆炸开一个脏兮兮的小洞,两人哈哈大笑。
文清和沫儿你一个我一个,玩炮仗玩得不亦乐乎。小胖子的糖糕也顾不上吃了,眼巴巴地看着。
沫儿十分大方给了他三个炮仗,他一把全摔了,听着一溜串儿的响声高兴得直蹦,接着又问沫儿要,沫儿却再也不给了:“街口就有,你让你爹娘给买去呀。”
小胖子吧嗒着嘴巴,可怜巴巴道:“我爹娘有事,不在家。”
一股浓郁的梅香飘过来,文清都耸着鼻子道:“真香!你家种了梅花?”
小胖子盯着沫儿手里仅剩的半盒摔炮:“这儿有个梅园。不过不是我家的。”
文清道:“沫儿,要不我们去看梅园吧?”
沫儿摇头道:“不去,先把这些摔炮摔完了再说。”
文清挠头道:“这个时候大片的梅花开着,梅园肯定很漂亮。去看看吧。”
沫儿晃着荷包,道:“还有五文钱,还能再买一盒摔炮呢。我要玩摔炮。”
小胖子眼睛发亮,连忙对文清道:“是的是的,好大一片梅园,我娘说,从来没见梅花开的这么好的。”
沫儿似乎动了心,疑惑道:“真有这么好看?”
小胖子肯定地点点头,大声道:“不骗你,爬上我家的梯子,就能看到对面的梅园。”
沫儿举着炮仗的手停了下来,恋恋不舍道:“好吧,我把剩下的炮仗给你,你带我们翻墙去看看梅园。”
小胖子喜滋滋接过半盒摔炮,却道:“你要再给我买一盒才行。我娘不让我偷看那边的梅园,说透着邪性。要是正好碰上我娘回来,看我又把别人带家里玩,要骂我的。”
沫儿无奈,只好不情愿地将五文钱拿了出来,小胖子大喜,带两人走进院内,顺手一指,道:“梯子靠在山墙上,自己搬。要快点呀,一会儿我娘就回来了。我去买炮仗了!”兴奋地吸着鼻涕,一溜烟儿跑了。
文清将梯子搬过来扶着,沫儿手脚并用,猴子一样飞快地爬了上去,骑在墙头上四处张望。文清一边爬一边说道:“有人没?我想跳过去多采些,多给小安做几瓶。”
沫儿不做声,停了片刻才道:“你自己看。”
文清快步爬上,伸着脑袋看。果然好大一个梅园,但却没有沫儿嘴里说的花团锦簇,如此多的梅树,个个如同秋霜打过的夏花,花朵稀疏,花瓣干涩,皱巴巴地在寒风中抖动。
两人十分丧气。文清道:“这么多的梅花全落了,真可惜。”
沫儿不甘心,道:“要不挑拣些地上的花瓣,看能不能用。”说着小心地站起来,沿着墙头走到那棵靠墙较近的老梅树处,爬上枝桠,慢慢溜下去。文清学着他的样子,两人顺利进了梅园。
地上如同金旃一般,铺满了厚厚的花朵。两人专挑那些刚落下、尚有生气的,兜了满满一兜,但成色比上次沫儿采的差远了。沫儿去其他树下找了些,觉得还是老梅树下的花质好些,又转了回来,将表面挑拣过的花儿踢到一边,寻找那些掩埋在雪下保存良好的。
沫儿从雪里刨出几朵极其鲜活的,满意道:“幸亏大年初一的大雪。”
文清忙道:“我来刨,你小心手指冻坏了。”
沫儿低头时间久了,又有些眩晕,连忙扶着梅树站好,却感觉到指尖一股寒气传来,低头一看,鳞次栉比的树干上,不知什么时候钉了几个拇指粗的钉子,黑黝黝的钉盖泛着亮光。
文清也凑了过来,埋怨道:“谁家孩子这么坏,拿钉子到处钉着玩儿,怪不得这棵老梅树要死了呢。”
沫儿绕着梅树,用手指触摸着一颗颗地钉子,惋惜道:“钉着够深的,不然我就把它起出来。”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朝四处张望,企图找到合用的工具,眼神扫过之处,却发现七颗黑钉呈北斗之势,环绕整棵树干。
文清用指甲卡着钉盖,正用尽了力气往外拔。沫儿苦着脸道:“不用费劲了。这不是孩子玩耍时钉进去的,是有人专门要害死这棵梅树。”
文清的指甲断了,往后猛退了两步才站稳,甩着手腕道:“谁这么缺德?这么大棵梅树,不知要长多少年呢。太可惜了!”他仰脸看着梅树优雅的枝桠,“要不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把钳子来,把这些钉子拔出来。”
沫儿眼珠一转,“去找刚才那个小胖子,说不定他家就有。”文清点点头正要去,却听到两个人的争吵声,正渐渐走近。
文清和沫儿一阵惊慌,幸好看见几丈外墙角处有一丛浓密的灌木,两人飞快躲了进去。
※※※
一个老年男子冷笑着道:“这么个蠢人,值得么?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一甩衣袖走了过来,踩得地上的花瓣和积雪吱吱地想。
一个年轻女子低声道:“是,他太傻了。”低着头慢慢跟了过来。
沫儿撩开干枯的灌木叶子,偷眼看去。前面的男子穿着一件玄色大氅,还戴一顶黑色宽沿帽子,裹得甚为严实,看不到面目,声音有些耳熟,却不能确定在哪里听到过。而后面的女子身着柔紫色香云纱襦裙,浅紫色珍珠腰带,外面披着同色掐丝软棉锦袍,眉眼灵动,身量苗条,正是雪儿布庄的雪儿姑娘。
文清小声道:“她不是去找郎中了吗?”沫儿唯恐象上次在新昌公主府里一样被发觉,连忙摆手,要他别出声。
雪儿垂着眼睛站着。老年男子走到老梅树前站住,绕着走了几圈,干笑道:“你不该来洛阳。”
雪儿苦笑道:“不该来,可是已经来了。”
老者咯咯地笑起来,道:“来了好,来了好。这是我们的缘分。”
雪儿道:“还是那句话,请放了他。”
老者道:“好,我就给你个面子。但我从来不做赔本生意。你拿什么来换?”
雪儿低头道:“我经营多年布庄。我愿将布庄折抵给您,连同积蓄。”
老者哈哈大笑,震得梅树上的残雪纷纷落下,“若是想要布庄,我用得着费这老大功夫?不用装傻,我想要什么你很清楚。”
雪儿的头垂得更低了:“在下一个弱女子,除了布庄,身无长物,实在不知道您想要什么。”
老者突然欺身上前,挑起雪儿的下巴,咯咯笑道:“好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雪儿!”
雪儿略一偏头,推开老者的手,平静地直视着他,道:“我不喜欢猜谜。”
老者突然道:“你知道么,洛阳城中,我最欣赏的女子原本只有一位,如今你也算得上一位了。你们俩同样不亢不卑,面对任何威逼利诱都不惊慌,这点可真让我喜欢。”
雪儿淡淡道:“那我该说荣幸了?”老者凝神看了她片刻,拍腿笑道:“真好,真好,要是我还年轻,我真会爱上你的。”
雪儿慢慢走到梅树下,道:“谢谢您厚爱。”
老者仰脸大笑了一阵,道:“我不喜欢强迫人,这门生意你爱做不做。朱公子对你一往情深,千里迢迢追至洛阳,我想你不愿看到他客死他乡吧?”
朱公子原来喜欢的是雪儿。婉娘同雪儿相像,怪不得他每次见到婉娘都张口结舌,看来也不完全是装的。
雪儿叹了一口气,道:“我欠他一个人情。所以才来求你。”
老者道:“还是那句话,做生意需要本钱。救他可以,你拿什么来换?”
雪儿抚弄着梅树干上的乌钉,眼里盈出泪光,“你已经做了,还问我做什么?”
老者喜出望外,两眼放光道:“这么说你同意了?”
雪儿不出声,将脸贴在树干,低声道:“小安,对不住啦。”
文清和沫儿听雪儿对着梅树叫出小安的名字,不由得面面相觑,百思不解。
老者默然看着雪儿。雪儿拔下头上的长簪,朝左手中指扎去,挤出七滴血在七个乌钉上,咬着嘴唇道:“你何时放人?”
老者道:“放心,我说话算数。明天就还你一个安然无恙的朱公子。”
雪儿点了点头,痛惜地看了看老梅树,掩面而去。
老者看着雪儿背影走远,突然俯下身子,将钉子上残留的血舔了个一干二净。但是姿态十分僵硬,倒像是被人按着脑袋一般。之后抹抹嘴巴,咯咯笑着扬长而去。
直到听不到脚步声,两人才爬了出来。钉子还在,只是锲得更深,陷入树干深处。文清焦急道:“沫儿,我要赶紧去找钳子,把这些钉子拔出来。”
沫儿默默看着梅树,迟疑道:“文清,如果……如果小安不是……不同我们一样……”他不自然地扭了下身子,说不下去了。
文清今日思维敏捷了许多,竟然很快地反应过来,低声道:“她是人或者……非人,有什么要紧?她是我们的朋友。”
在文清眼里,朋友就是朋友,不会受其他因素的影响,所以他从来不会有沫儿这种顾虑。
沫儿顿时心中一轻,如同大人一般拍了拍文清的肩,道:“你去隔壁再给小胖子两个铜板,借他家铁钳用用。”
文清会心一笑,手脚并用,爬上梅树翻过墙头,很快就拿了钳子回来,在墙头笑道:“铁钳就在窗台上放着呢。两个铜板也省了。”
当即两人也不多话,费力钳住一颗天枢位的乌钉,用尽力气往外一拔——钉子尚未拔出,沫儿用力过猛,加之左手有伤,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如此这般,两人折腾得满头大汗,这些钉子如同长在了梅树上,不能拔动半分,反倒还将树皮弄破了些,流出血一般鲜红的树汁。
沫儿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看着文清仍不甘心地拔钉,道:“你说,雪儿姑娘为了救朱公子,不会要将小安给那个……”
文清性情醇厚,从不愿恶意揣度人,但听了此话,却不言语,脸色变得难看,半晌才道:“或许另有隐情吧?我总是不信。”
两人相对无言。沫儿拍了拍裤子站起来,道:“回去吧。或许其他地方也有老梅树,我们和婉娘打听了再去采。”
文清丢了铁钳,恨恨道:“真是可恶!”两人将衣服下摆扎在腰里,兜上捡的花瓣,攀上梅树准备原路返回,还未及上到墙头,只听对面小胖子家一个妇人扯着嗓子大骂道:“胖墩子,让你看门,你又死去哪里玩了?”
小胖子慌忙跑过来,道:“娘我饿啦。”
妇人伸手帮他拧了一把鼻涕,骂道:“就知道吃和玩!”扭脸看到梯子,喝道:“你是不是又偷偷爬墙了?怎么说都不听!看掉下来屁股摔成两半!”抓过小胖子在他屁股上拍了两巴掌,飞快地搬起梯子,放到另一边的门檐下,嘴里还在责骂小胖子淘气。
小胖子家墙足有一丈高,若是没了梯子,跳下去不说摔晕,至少也要崴了脚。两人无法,只好又从树上下来。
沫儿四处张望了一番,愁眉苦脸道:“从这边正门也出得去,只是怕人发现了,把我们当小偷捉起来。”
文清却盯着树干,神色凝重,伸手摸了一把鲜红的树汁,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小声道:“我看这棵梅树成精了,它流血了呢。”
沫儿被文清说的心里发毛,仰脸看了看当头的大太阳,着急道:“先出去,说不定婉娘有办法。”
文清无奈的点点头,跟随着沫儿朝梅园的正门走去。
整个梅园一片萧瑟,梅花落了满地。文清心疼不已,连连叹气。沫儿只想着离开这里,走得飞快,一会儿便到了梅园出口的阁楼处。
越是怕,鬼来吓。沫儿正暗暗祈祷不要碰到人,偏巧一进入回廊,就看到远处两人迎面走来。笔直的走廊无处躲藏,情急之下,沫儿见旁边一道斜斜的楼梯,拉着文清上了楼去。
楼上是一处造型别致的飞脊亭子,四面有大窗,外面有环绕的露台,在内可临窗小酌,在外可见梅园全貌,正是观赏风景的好地方。里面的摆设倒也简单,一张乌木矮几,几张蓑草软垫,墙壁上挂着一幅张萱的雪梅图。
两人走到外面露台,想看有无其他出口,便听到脚步声响,那二人竟然也上来了。
沫儿暗叫倒霉,慌忙拉着文清蹲下。
一个年轻男子突然一声惊呼,却是朱公子,倒把沫儿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被发现,正要跳出来,却听朱公子结结巴巴道:“这个,这个,怎么成这样子了?”
一位苍老的声音不耐烦道:“本来就是这样子。”正是刚才同雪儿谈话的老者。
朱公子不住咂舌,唏嘘不已,道:“雪儿她好了没?她……不会有事吧?”
老者道:“放心,我刚见了她,她已经完全恢复,好得很。”
朱公子绕着房间走来走去,沫儿唯恐他走到外围的露台上来——他似乎十分懊悔,沉默了片刻,喃喃道:“这么大一个梅园……这么好的梅花……唉……”
老者冷冷道:“这些花花草草的,没生命的东西,死就死了,有什么可惜?”
朱公子辩解道:“花草……也有生命!我精心培育了一年……”
老者的声音缓和下来,道:“行啦,等事情成了,我送你一个更好更大的梅园。”
朱公子惊喜道:“真的?”老者鼻子哼了一声。
朱公子恋恋不舍地看着将行干枯的梅树,道:“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见我?”
老者道:“嗯,正月十五晚上亥时,梅树底下,你来等着吧。”
朱公子十分兴奋,紧张得直搓手:“她最爱梅花,不会怪我把梅园毁了吧?”
老者敷衍道:“等你见了她的面,亲自去问她吧。”
朱公子情绪高涨,朝老者作了一个大揖,欢天喜地地走了。
※※※
朱公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文清和沫儿一动也不敢动,只盼着老者也赶快离开。谁知老者踱着方步,竟然走到窗口,双手按在窗台上,朝远处望去。
沫儿已经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皮革气息,只怕他一低头,便会发现两人躲在窗台下。文清和沫儿对视了一眼,约定只待他稍一转身,便起身逃开。
紧张之际,忽闻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女子沉声道:“一切都准备好了?”却是红袖,一反以前调皮可爱之态,表情甚是威严。
老者躬身道:“是。”
红袖傲然道:“再视察一遍,可不要在紧要关头出什么差错。”
老者微微点头,沫儿竟然听到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红袖冷笑道:“后悔了?”
老者低头道:“不敢。”
红袖道:“那个小安和雪儿,要盯紧了,确保万无一失。”文清和沫儿刚弓起腰准备溜走,听到雪儿和小安的名字,不约而同又在原窗台下猫起。
老者冷冷道:“七魂钉已经锲上去了,她不死也得脱层皮。”文清又惊又怒,想着小安一个小女孩能和这老者有什么过节,他们竟然要置她于死地。
红袖哈哈大笑,伸着脖子张望了一番,突然眉开眼笑道:“师父真有办法。可惜这么些梅花,跟着她背了亏。”说着又笑又跳,兴奋异常。
老者似乎看不惯她轻佻的样子,冷眼道:“你就这么恨她么?”
红袖眉毛一挑,道:“我讨厌谁,谁就得死。”
老者不再言语,凝望着墙上的雪梅图出神。红袖自己疯癫了一阵,道:“嘻嘻,朱允之这个呆子,倒真对雪儿一往情深呢。再有几天他们就可以见面啦。”
老者手上青筋蹦起,嘶哑着嗓子道:“请回去好好歇着去罢!紧要关头,可不要被人发现了破绽。”
红袖眼睛闪亮,吃吃笑了起来,满脸憧憬道:“真好玩!我都有点佩服自己啦。”嘻嘻笑着跑开了。
红袖走后,老者似乎也没了兴趣,慢慢下了楼,渐渐走远。
沫儿费力地直起身,捶了捶已经酸痛的背部,自言自语道:“我越看越不懂了。小安一个小孩子,怎么会得罪这些人?红袖整天黏着朱公子,竟然是利用他……”
文清微张着嘴巴,目光落在那张雪梅图上。
※※※
沫儿伸出脑袋,顺着文清的位置看过去。午时的阳光透过屋顶的天窗斜照过来,落在那幅图画上,发出淡淡的光晕。画里娇艳的梅花和厚厚的白雪在奇异的光线中隐约勾勒出两张小脸,一张顽皮,一张恬静,依稀便是小安和雪儿的模样。
两人呆呆地看着,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如此过了片刻,阳光稍稍偏离,雪梅图恢复原样。沫儿反应过来,拉拉文清的衣袖,小声道:“赶紧走吧,找婉娘想想办法。”
文清握紧拳头,闷头闷脑道:“我决不让人伤害小安。”
两人出了阁楼,顺着长廊朝大院走去。出乎意料,整个院子空荡荡的,一个丫鬟仆妇也不见。大门紧闭,但并未上锁,两人不费工夫便顺利来到了前门大街上。一直走过前方的拐弯处,看到街上喧闹的人群,沫儿才算安了心,抹了一把额头的细汗,道:“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满院子的人呢,今天运气还不错。”
文清小心地兜着捡来的梅花,脚步迟疑,道:“我们……要不要再去看看小安?”
沫儿急道:“看了又怎样?还是赶紧找婉娘把梅树上的钉子取下来要紧。”不知为何,沫儿总觉得那几个乌钉同小安的病是有关系的。文清点点头。两人不再言语,也不顾午时积雪微溶,道路泥泞,连跑带跳,走得满头大汗。
沫儿走在前面,三步两步跨上了新中桥,正在全神贯注地想刚才朱公子和红袖同老者的对话,忽然一只冰冷的手伸进了他的衣领,害得他一个激灵叫了起来。回头一看,婉娘笑嘻嘻道:“给我暖暖手罢。”
沫儿顾不上骂她,拉着她的手臂摇晃着,没头没脑道:“快点,老梅树上面有七个乌钉,小安快死了。”
文清在一旁满脸焦急,只管点头。
婉娘嗔道:“沫儿你怎么也学文清,说话不清不楚的,到底怎么啦?”
沫儿深吸了一口气,连说带比划道:“我们去梅园采梅花,看到所有的梅树都快死了,老梅树上面被钉了七个奇怪的乌钉,拔不下来,梅花落了一地……”他看了一眼文清,迟疑了下,道:“小安也病啦。我和文清觉得,这些乌钉同小安的病有关系。”
他说一句,婉娘“哦”一声。等他说完,婉娘天真道:“然后呢?”
文清终于想起话说了,焦急道:“雪儿姑娘不是将小安托付给你吗?婉娘赶紧去把那些钉子拔下来吧!”
婉娘伸出葱白一样的手指,对着光线照着,摇头道:“你们两个小子还拔不下来,我的力气不够更拔不下来啦。”
沫儿情知婉娘装傻,又是着急又是恼火,大声叫道:“那是七魂钉!七魂钉!”
婉娘一个箭步窜出捂住了沫儿的嘴巴。
沫儿挣开,怒道:“干嘛?”
婉娘拉着他二人站到街边,狐疑道:“你从哪里听来的七魂钉?”
沫儿将在园子看到朱公子、红袖和老者一事简单说了一下,道:“我听那个老者提起这个名字,想着肯定就是指那七个钉子。”
婉娘沉吟道:“七魂钉,用乌金所制,要……”抬头看了看天,突然戛然而止,道:“回去吧,出来一个早上,我饿了。”
文清急了,跟在婉娘身后连声追问:“那个七魂钉,到底怎么回事?”
婉娘快步走着,道:“没什么,任何东西,中了七魂钉必死无疑。那棵梅树,没得救了。”
文清瞬间呆住,衣襟里的梅花抖落在地上。沫儿慌忙捡起来,推他道:“别听婉娘瞎说。”老气横秋地埋怨婉娘道:“你明知道他老实,干嘛骗他?”又骂文清,“你也是,以往你总说婉娘怎么怎么厉害,怎么一碰上小安的事情,就连婉娘的本事都不信啦?”
婉娘扑哧一声笑了,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沫儿大人教训的是。”文清更是不好意思,挠头嘿嘿笑了起来。
婉娘眯起眼睛,抬头看着天上明晃晃的大太阳,笑道:“放心,小安没事的。倒是雪儿姑娘,过几日要同朱公子相见,我得好好帮她准备一款香粉才是。”
〔八〕
三人回到闻香榭。三哥已经做好午饭,文清只吃了一个油角儿,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害得沫儿也没心思吃了。
几人匆匆吃完饭,婉娘交待文清将今天上午捡的梅花蒸上,自己上楼换衣服。
过了良久,婉娘才款款下楼,手里拿着一把奇异的小木剑。这是个桃木雕刻的人像,青面獠牙,凶狠丑陋,头上顶着一蓬乱糟糟的树叶,左手握着一颗大钉,右手拿着一把小刀,朝天空刺去,金鸡独立的右腿正好成为木剑的手柄。这柄小剑显然有些年头了,油色沁入木纹里,呈现一种厚重感,特别是手柄处,油光铮亮,看起来不像桃木,倒像是铁铸的一般。
沫儿好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文清却没兴趣,心不在焉地研磨着蒸好的梅花,眼巴巴道:“婉娘!那个七魂钉……”
婉娘见文清满脸焦急,收了调笑神色,沉吟片刻,道:“刚才在街上,不及细问。你们看到七个钉子可是呈北斗状分布?钉盖上可有花纹?”
文清忙道:“是呈北斗之势,正好将梅树树干合围。但没有注意钉盖上有无花纹。”
婉娘低头自言自语道:“这棵梅树不知得罪了哪位高人,竟然被施了七魂钉。”
沫儿道:“七魂钉,很厉害吗?”
婉娘叹了口气,道:“这种东西过于阴毒,常人往往难以压制住,所以我只听说过,从未见过。”七魂钉所用钉子用乌金淬炼而成,在淬炼过程中,需每日浸泡人血,并拘取一个魂魄镇在其中,直至七七四十九天,七个乌钉方能称之为“七魂钉”。
七魂钉因其中魂魄的怨念,最易吸引阳气,别说是一棵老梅树,便是一个得道的高人,若是被下了七魂钉,也难逃一劫。
文清揪然变色,结结巴巴道:“小安……梅树……是不是?”
婉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今天下午再做两瓶醉梅魂,给小安送去吧。”
沫儿大声道:“婉娘,我愿意再签十年卖身契,求你救救小安。你一定能救她的,是不是?”文清满脸通红,小声而坚定地道:“我不管她是……什么,我一定要救她……”
婉娘眼睛一亮,道:“真的?”
文清嗫嚅道:“我也签,还有……全部的工钱,我以后一个子儿都不要。”
婉娘瞪眼看着他们两个半晌,忿忿道:“我怎么净养了一群白眼狼。要是我生病快死了,你们会这么卖力吗?”
文清急道:“婉娘!”
婉娘忍不住笑了,正色道:“好了,我跟你们俩说实话,小安这事只怕不好管。”
文清不安道:“怎么了?”
婉娘道:“我见到雪儿姑娘啦,她说小安是受了风寒,已经看了郎中,只要再养两天就好。我本想趁机做笔买卖,将做衣服的钱给赶回来,可是看雪儿姑娘的语气,不想让我参和。”她叹了一口气,强调道,“上赶着的买卖可不是好买卖。”
文清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无可奈何地看着沫儿。沫儿嘀咕道:“财迷,你是觉得小安这单生意没钱赚吧?”
婉娘竟然十分自然地点点头,脸上无任何羞愧之色,道:“对啊,这种买卖,出力不讨好,你俩的卖身契,还是留着下次吧。”
文清的鼻子一酸,连忙低下头去。婉娘若无其事地摆弄着手中的桃木小人,道:“快点快点,要赶着今日太阳落山之前做好醉梅魂。好歹也算是我们对小安的一点心意。”
沫儿不理她,心里回想着今天看到的情形,帮着文清将蒸好的梅花捣成花泥。两人将花泥用细纱滤出花汁,放入一个白玉小碗中澄着,静置了半个时辰,倒去上面的水份,淘出一汪清亮的梅汁来。
婉娘端起嗅了嗅,皱眉道:“不成,这些梅花比上次的差远了,成色不足,灵气不够。”
文清焦急道:“这可怎么办?有什么法子弥补?”
婉娘扭头看着在一旁想心事的沫儿,突然道:“沫儿,你的手指头怎么样了?”
沫儿一愣,举起左手道:“不疼了,不过指甲估计得一个月后才能长上来。”见婉娘一脸坏笑,警惕道:“做什么?”
婉娘眨眨眼,道:“没什么。我说过,人的毛发血液是做香粉的上佳原料。上次的醉梅魂,你的手指血滴了进去,这次……”
沫儿捂住左手,跳起来往后退去,道:“你别打我手指的主意!”
文清却激动起来,拉着婉娘的衣袖叫道:“我的!我的!”将食指放在嘴巴里一咬,鲜红的血流了出来。
这一下全乱了方寸,婉娘手忙脚乱地将玉碗放在文清面前,顿足骂道:“你这个笨小子,我同沫儿开玩笑呢!不加人血也照样提升灵气!”
沫儿对着婉娘叫道:“你可真讨厌!”去针线筐里拿了纱布过来,要帮文清包扎,文清却推着不让,使劲地挤着手指,道:“不用包扎,这么个小伤口,两天就好了,反正已经破了,就多滴一些。”
婉娘喝道:“够了!再多血腥味就压倒梅花的香味了!”文清这才傻笑着住了手。
沫儿将文清的手指一圈圈包上,小声道:“逞强。”却忍不住嘟囔一句:“哼,要是我快死了,你肯这样做么?”
文清一愣,认真道:“你要是病了,把心挖给你我也愿意。”
沫儿眉毛跳动了一下,扭过脸去,哼哼道:“才不要呢!就会逞强。”
※※※
放了文清血的梅花花汁,又加入了数滴杜康原酒,重新封好放在笼上蒸了一炷香功夫。沫儿用棉布衬着,小心地捧了出来,兴冲冲地启开火漆,却发现里面的花露十分稀薄,同上次的醉梅魂比起来,质地差了好远。
文清大失所望,不住念叨:“定是刚才的血放少了。”若不是沫儿拦着,几次要撕开纱布,重新挤些血出来。沫儿则缠着婉娘要那些名贵的原料,寻求补救的办法。
婉娘无奈,佯怒道:“碰上你们两个难缠的小鬼儿,算我倒霉。”扭身上楼,抱了一个沉甸甸的乌木匣子来。
沫儿一把打开。木匣里坐着一个胖乎乎的抓髻娃娃,约半尺高,眉眼如生,通体靛蓝。文清叫了起来:“木魁!”
沫儿想起来了,初秋时分,曾有人隔墙抛过来一个包裹,里面除了这个木魁娃娃,还有一个“勿管闲事”的布条。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保存,木魁不仅没有干瘪,反而更加水润,浑身“皮肤”弹性十足,若不是这种瑰丽的蓝色,真会让人以为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婉娘将木魁娃娃捧出来,赞叹道:“瞧着眉眼,多可爱!”对着它的脑门轻轻吹了一口气,木魁微闭的眼睛上几根如同睫毛一样的根须微微抖动,刹那间仿佛要睁开眼睛一般,沫儿心中一惊,慌忙躲到婉娘身后。
文清小心地伸出手指,按了按它的“心脏”部位,惊叫道:“沫儿快看,它的心在跳呢!”沫儿更觉诡异,捂住眼睛从指缝中偷偷看去,只见木魁娃娃蓝色的“皮肤”呈半透明状,体内条条丝状物如同人的脉络和血管一般缓缓流动,时深时浅,不时变换着颜色。最神奇的是,如此一个小小的人形果子,竟然五脏俱全,隐约可看到一个花生米大小的心脏正在跳动。
沫儿打了个寒战,瞪着婉娘小声道:“这个,还是那颗果子啊?”他甚至怀疑婉娘是不是找了一个真正的人娃娃,而故意骗他和文清说是木魁果。
婉娘逗弄着木魁果的脸蛋,象对待一个真正的小宝宝一样,看得沫儿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不由地退了一步,抱怨道:“你干嘛呢?”
婉娘喜滋滋道:“当时送来时灵气不足,如今五脏六腑、经脉血管齐全,同人一样啦。真不容易,辛苦三哥这几个月。”
正在一旁忙活的黄三抬头一笑。婉娘指挥着文清把桃木小剑拿来,让他用剑尖扎木魁的心脏,并让沫儿捧了醉梅魂的小瓶子,在一旁接着。
文清额头上冒出了细汗,迟疑道:“这……怎么下得了手?”
婉娘悠然道:“那算了。既然你舍不得这个木魁娃娃,那小安……”
文清一言不发,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朝木魁的心脏部位扎去。
※※※
文清下手甚准,正中木魁的心脏,一串儿闪着蓝光的汁液滴落下来,沫儿慌忙接着。眼见木魁的小心脏渐渐变得暗淡,婉娘道:“可以了!”
文清拔出小剑,满脸不忍,咧着嘴看着木魁。婉娘轻松道:“不碍事,木魁在乌木里我每天用上等的药材焙着、熏着,将养了这么久,这点小伤,很快就恢复了。”说着用手掌轻轻抚过,片刻功夫,木魁的心脏又亮了起来,微微跳动。
沫儿斜着身子躲着,嘀咕道:“它……不会变成个小孩子跑出来吧?”
婉娘嗤笑道:“瞧你这点胆儿!它就是个果子,里面的颜色深浅不一,质地也不均匀,所以汁液流动起来看起来像活了一样。”
沫儿悻悻地走开,摇了摇手中的瓶子,只觉得一股幽香扑鼻而来,清冽悠远,如同置身雪日梅园一般,不由得大喜,忙叫了文清观看。
两人兴高采烈,恨不得马上就将醉梅魂给小安送去。婉娘却道:“不急,吃了饭再去吧。”
〔九〕
两人狼吞虎咽地吃了晚饭,又抓耳挠腮地等婉娘收拾了半晌,才出发去了雪儿布庄。
街道静寂,清冷的小寒风吹得沫儿直流清涕。雪儿布庄黑灯瞎火的,大门紧闭,不见人声。
文清疑惑道:“这么晚去哪里了?”沫儿径直走到侧边的角门处,推门走了进去,扯着嗓子叫道:“小安!”
房间里空无一人。文清大急,几个房间都找了一遍,却不见雪儿和小安的踪影。厨房里早上的药渣仍在,但冷锅冷灶,显然两人至少走了有一个时辰了。再留意看其他房间,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也不知是雪儿带小安离开了,还是将小安送给老者自己走了。
文清垂着头,表情甚是凄楚。连婉娘也一脸不解,绕着走了几圈,无可奈何道:“这就没办法了。”
想到小安这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竟然就这么不见了,沫儿也说不出的惆怅,再看文清难过的样子,心里更不舒服。站在院落里发了会呆,走到里面的梅树前,摸着梅树盘曲的树干,暗自后悔以前没让着小安,每次见面总是乌眼鸡一样斗嘴。
婉娘在院子走来走去,东瞧瞧西看看,晃得沫儿心烦。
文清呆了良久,闷声道:“我们去那个梅园吧?”他溜溜地看了一眼婉娘,小声道:“七魂钉……不管小安在哪里,求求你,帮忙把那些钉子给起出来。”
沫儿嘴上不肯说,心里也巴不得婉娘赶紧答应。婉娘慢悠悠打量着这个小院,突然笑道:“雪儿好本事。小安没走。”
※※※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一股清雅的香味传来,自然清新至极,如同冬日清晨,从浑浊的房间猛然推开房门,放眼皑皑白雪,天地一片澄澈的冰冷裹着一种沁人心脾的甘冽,让人精神一震。
沫儿循着香味,找到上房的窗台处。窗台上放着一张梅花笺,未及触到,已经感到一阵寒意。
沫儿不敢擅自出手,闪到一边道:“雪儿姑娘留的信件?”文清快步上前拿起,打开一看,失望道:“不是,是镜雪。”
果然里面并无字迹,只有一朵晶莹剔透、非石非玉的镜雪,在黑暗中发出莹莹的淡蓝光线。几月前,雪儿姑娘曾经用布偶传信,送来一朵铜钱大小的镜雪,以求闻香榭的合安香。但今日这朵,比那日的大了整整一圈儿,流光溢彩,美轮美奂,令人叹为观止。
婉娘笑道:“就是这个了。”轻轻拈起镜雪,欣赏了片刻,走到梅树下,仰脸道:“小安,你还躲着做什么?”将镜雪放入梅花根部,只听梅树哗啦啦一声响,残存的花瓣纷纷飘落,小安出现在枝桠上,裹着厚厚的棉衣,怯生生道:“婉娘。”
文清不知是高兴还是激动,五官都拧在了一起,伸开手臂道:“你跳下来,我接得住。”看看太高,又连忙跑去搬凳子,并点了一盏灯出来。
沫儿却硬着脖子道:“我们又不是坏人,你躲上面做什么?”
小安有些不好意思,伏在树枝上轻咳了一阵,撅嘴道:“我家姑娘交代了,不管谁来都不许现身。”说着在文清和沫儿的帮助下跳了下来,朝婉娘施了一礼。
婉娘笑吟吟地看着她,道:“若是这个镜雪被他人得了去,怎么办?”
小安快言快语道:“我家姑娘说啦,能够发现镜雪的,除了闻香榭再无他人。若是发现不了……”说了一半,亮晶晶的黑眼睛看着婉娘,掩口而笑。
婉娘伸手在她脸上轻拧了一把,嗔怒道:“若是发现不了,自然是婉娘功力不够,那么来了也没用。是不是?”小安一吐舌头,谄媚道:“婉娘这么聪明能干,怎么可能发现不了?我就说是我家姑娘多虑了,还这么费劲地设置个障眼法。”
婉娘十分受用,顿时眉飞色舞,连声夸奖小安乖巧懂事,文清沫儿两个都抵不上她一个。沫儿很不服气,只是因为小安尚满脸病容,这才没有反唇相讥。
文清终于鼓起勇气,结结巴巴道:“你好些了没?”
小安甜甜一笑,道:“谢谢文清哥哥关心,有了你送来的醉梅魂,我好多啦。”沫儿在一旁嘀咕道:“我也来了,怎么不提我?”
婉娘四处看着,漫不经心道:“你家姑娘去哪儿了?”
小安略一迟疑,道:“姑娘说这些日子有要事要办,要我哪里都不要去。”一边说一边轻咳。
沫儿疑惑道:“这个骨节眼上,雪儿姑娘……丢下你走了?”
小安眼睛明显黯淡了一下,又急忙辩解道:“不是的,她办完事就回来了。”
沫儿看着黑洞洞的房间,道:“既然很快就回来了,干嘛把家里摆弄的像个出远门的样子?”
小安猛烈地喘了起来,脸儿涨得通红。文清偷偷拉了一把沫儿的衣袖,要他不要再说,上去轻拍着小安的背部,故作轻松道:“小安,婉娘重新给你做了一瓶醉梅魂,比上午那瓶还要好,你要不要试试看?”
小安靠着梅树,点了点头,挤出一个笑脸道:“那瓶还有很多呢。谢谢文清哥哥,谢谢婉娘。”看着沫儿在旁边抱胸而立,满脸狐疑,白他一眼道:“姑娘才不会丢下我呢。你不要挑拨离间。”
婉娘绕着梅树看了良久,含笑不语。小安拿出醉梅魂,倒出一些点在眉心,深吸了几口气,脸色渐渐恢复,转向婉娘道:“我家姑娘要我在这里等着,把这封信交给你。”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信笺来。
沫儿伸手去接,小安却一把藏到背后,歪着头道:“姑娘说只能给婉娘一个人看。”
沫儿无趣地缩回了手,扭过脸道:“呸,什么破信,我还不爱看呢!”却心有不忿,嘟囔道:“不知好歹!早知道就不费工夫做醉梅魂了!”
婉娘接过信,凑在灯笼前打开。沫儿趁小安不备,飞快地跳过来瞄了一眼,得意地叫:“哈哈,看到了!”
雪白的信笺上,只写着几个大字:带她离开!浓红的朱砂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血痕一样触目惊心。
※※※
文清扶着小安走了。婉娘盯着两人隐入夜色的背影,神色渐渐凝重,道:“看来有大麻烦了。”
沫儿咬着嘴唇。雪儿去了哪里?他要找之人,同婉娘要找的,是一个人吗?那些人,两次放过雪儿,到底在忌讳什么?小安生病,是被人下了七魂钉的缘故吗?老赖杀人盗尸的幕后指使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