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穴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空气中飘散着香料的气息,但香料也掩盖不住弥漫在所有角落的尸臭。那些早已腐烂或正在腐烂的尸身,记载着一个家族的历史。
两条人影穿行在巨大的墓穴中。他们并没有点亮火烛,却拥有可以在黑暗中视物的眼睛,熟练地在一间间墓室中穿行,打开一口口石棺,寻找着值钱的陪葬物,并不时发出惊喜的低叹。宁南城汤氏家族是羽族最早开始和人类进行通商的贵族之家,数百年来积累了非常可观的财富,虽然羽人并不像人类那样喜欢使用大量的陪葬品,但按照传统,死者身上通常都会携带一两件生前最钟爱的物品——对于贵族家庭而言,那往往会是珍贵的玉器、珠铭、古董之类,能卖出大价钱。
两名盗墓贼等待这个机会几乎等了半辈子,现在,命运的大门终于向他们敞开了。
花家兄妹是宁州小有名气的一对盗墓贼,当然,这种名气仅限于业内流传。作为羽人,花家兄妹没有一般羽人心目中那种对尸体的尊敬和避讳,所以在这一行里干得顺风顺水。两人对于宁南汤氏的家族墓穴垂涎已久,但汤氏财大气粗,专门请了东陆人类的机关专家布置墓穴里的各种机关暗器,数百年来,死在汤氏墓穴里的知名盗墓贼得有好几打,所以他们也只是垂涎而已,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但十来天前,机会却从天而降。汤氏的三公子汤祺在宁州南部森林打猎时不幸被老虎咬伤,伤重不治而死。就在他的尸体被放在装满防腐药物的棺木中运回宁南,准备按族规下葬时,一名汤氏家族的老管家找到了花家兄妹。
“我儿子最近欠下了一大笔赌债,还不出债就得拿命去偿,”老管家开门见山地说,“所以我想要和二位合作,从汤家的墓里弄出点东西来,我只要留下还债的钱,其余的全部归二位。”
“怎么个合作法呢?”花家兄妹的大哥花胜云强压着内心的激动,淡淡地问。他知道,对于一个外行人来说,要找到他们这两位行踪不定的专家可不是容易事,足见其诚意。
“我掌握了开启墓道内主机关的方法,”老管家说,“再过三天,三少爷就要下葬了,我将作为随员把棺材送进墓穴,换成家族特制的石棺。到时候我就有机会在离开墓穴之前悄悄关闭主机关。”
“光是关闭主机关有什么用呢?”妹妹花棠追问说。
“这个墓穴里最厉害的机关,都由主机关来发动,”老管家说,“关闭了它,剩余的边角料想来也难不住两位这种级别的高手。”
这个高级马屁拍得花氏兄妹十分受用。在汤家历代珍宝的诱惑下,两人最终和管家订约,答应了此事,并选在汤三公子下葬的当夜掘洞潜入。就眼下的情况来看,管家没有食言,两人一路并没有遇到特别厉害的机关,轻松潜入墓穴的核心部位——按时代划分的墓室,并且成功找到了不少好东西。
终于,兄妹俩来到了最后一副石棺前,这里面装着的正是新近去世的三少爷汤祺的尸身。这位可怜的年轻人,本可以享受一辈子奢华幸福的生活,却因为一头浑身臭烘烘的畜生而丢了性命。最惨的是,眼下连他随身陪葬的物件都得被人偷走啦。
花棠手脚麻利地撬开了石棺,把手探了进去。按惯例,汤氏家族的死者入殓后都会正面仰卧,双手交叉放于胸前,陪葬的纪念物一般会握在手心里。所以花棠如法炮制,几乎看都不看,伸手就去掰死者的手指头。然而,完全出乎她预料的一幕发生了。
——棺材里的死者陡然间手腕一翻,一把拧住了她的手腕!
尸变了!这是花棠的第一反应。虽然入行多年后早已不惧怕死尸,但复活的僵尸显然在她的承受能力之外。她一下子发出一声心胆俱裂的尖叫,拼命甩手想要甩掉对方的手腕,但这具“僵尸”的手甚为怪异,就像是黏在了她的手腕上,怎么甩也甩不开。
“小声点!怎么啦?”花胜云连忙问,还不忘先警告妹妹不要发声惊动了外面的人。
“快救我!哥哥!”花棠拼命喊叫着,“诈尸啦!救命啊!”
他妈的,这个胆小的女人!花胜云很恼火,这么叫下去的话,搞不好会被墓穴外的人听到,那可就真是瓮中捉鳖啦。他顾不上去想诈尸是怎么一回事,第一反应是想先把妹妹的嘴捂住再说,可更古怪的事情出现了:僵尸竟然先他一步,抢先伸出另一只手,在花棠的后颈处捏了一下。
这一下迅若闪电,花棠根本来不及躲闪就被击中,随即似乎是有些窒息,一下子蹲在地上,发不出声来。而石棺里的僵尸更是紧接着跳将出来,花胜云连忙迎上前去,伸手去扭僵尸的双手关节,这是力量不足的羽族所擅长的近身技法。
但这具僵尸的关节技法好像比花胜云还要熟练,手腕一震,已经挡开了对方的双手,随即顺势反扭。花胜云手上一阵酸麻,登时使不出力气来。他连忙变招,抬腿向僵尸腰间踢去,僵尸却早有防备,分出左手,在他膝关节上轻轻一敲,他的腿也变得酸软无力,倒在了地上。
看来这还是一具武艺高强的僵尸!花胜云绝望不已。但僵尸并没有乘势追击,而是向着花胜云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虽然黑暗中看不清僵尸的可怖面目,但那个手势的意义是明白无误的。
僵尸把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示意花胜云“别出声”。
这是在干什么?一个僵尸命令活人闭嘴?花胜云糊涂了。更加令他糊涂的是,僵尸又做了一个动作: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递给花胜云。
盗墓贼犹豫了一下,转头看看妹妹,她只是一直在痛苦地揉着脖子,似乎也没有大碍,自己的手和腿好像也正在恢复知觉,没有什么大伤。他想了想,接过了那张纸,细细一看不由得惊呆了——那赫然是一张面值一千金铢的银票。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僵尸已经开口说话了,听上去像是正常的年轻男人的声音:“辛苦二位跑这一趟帮忙,这一千金铢就算是谢礼。”
过了好一会儿,花家兄妹才反应过来:这并不是一个复活的僵尸,而是一个活人,只不过一直睡在汤祺的石棺里,才让两人误会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花棠这时才终于能发声,语声里充满了怒意,“干什么要来消遣我们?”
“消遣?你可真冤枉我了,”“僵尸”说,“两位这次可是帮了我的大忙啊。如果没有你们,我在这墓穴里没法出去,就只能变成真的僵尸了。”
兄妹俩面面相觑,“僵尸”轻轻一笑,一面活动着筋骨一面继续说:“我在宁州待了有些日子,一直在想法子进入宁南城,但是最近城里的守备异常森严,无论是人还是货物都要细细检查,除了躲在汤家三少爷的棺材里之外,我实在想不到别的法子了。可剩下的问题在于,我混进来了,又该怎么从这个墓穴里出去……”
“所以你让那个老管家来找我们,其实只是想利用我们替你挖洞!”花胜云恍然大悟,“他妈的,那个死老头子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他其实倒也不算完全说谎,”“僵尸”说,“他的儿子确实欠了很多赌债,以至于他不得不离开宁南城,厚着老脸四处找亲戚借钱。我就是在齐格林遇上了他,再加上刚好听闻汤三少爷的死,才想出了这个主意。我替他还了赌债,让他想法子引你们二位来盗墓,然后自己钻进了棺材,一路被送到这里封闭起来,事情经过就是如此。当然,我答应了他,不会任由二位带走这里的陪葬品,请多多原谅。”
“僵尸”谈吐斯文,彬彬有礼,但语声中有一种不容人抗拒的力量,花家兄妹并不是愣头愣脑的憨货,知道自己的武技和对手差得太远,索性懒得抗辩了,再说了,一千金铢的面额着实不小,这一趟也不算白忙活。
“你的意志还真够坚强的,”花胜云长出了一口气,“就算是有防腐药物,那么多天里一直和一具尸体挤在小小的棺材里……我折在你手里,算是心服口服了。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那个老头没找到我们,又或者找到之后我们不同意,你该怎么办?”
“那就大不了死在这里和汤家的历代英灵作伴呗,”“僵尸”说得很轻松,“人活一世,总有一些值得用生命去冒险的事情要做。”
花胜云不再多说,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还没有问对方的姓名身份:“我被你耍得团团转,也算帮了你个小忙,能否告知一下尊姓大名呢?”
“僵尸”笑了笑:“抱歉,在棺材里憋太久了,连这都忘了,真是有失礼数。我姓安,叫安星眠,是一个长门僧。”
“看你的发色,你该是个人类吧?”花棠好奇地问,“可是为什么你的武技像是我们羽族的关节技法呢?”
“这位姑娘好眼力,”安星眠没有否认,“这些关节技法就是一位羽人教我的。他总是教训我说,‘你们人类的拳头再大再硬又有什么用?只要能扭断拳头不就行了?’”
“有道理……”花胜云喃喃地说,“不过你冒着那么大的风险非要潜入宁南不可,是为了什么呢?”
花棠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坏笑:“总不会是为了见你心爱的姑娘吧?”
安星眠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子,他才停下来,一本正经地对花棠说:“你猜对了。”
“砰”的一声,又大又硬的拳头挥了出去,狠狠地打到了身体上,于是身体飞了出去,撞翻了一张桌子,然后重重摔在满地的残羹冷酒中。身体的主人,一个手里握着钢刀的彪形大汉,已经晕厥过去。
“看清楚了吧,在这里混,别指望着手里拿把亮晃晃的刀子就能吓唬人!有种拿点硬货出来,不然就乖乖地装怂做软蛋!”拳头的主人轻蔑地说,“小二,打坏的东西记在账上!”这是一个矮瘦精悍的红脸汉子,虽然个子矮,拳头却着实不小,而且上面每一个指节都布满硬茧,显然是个练家子。
拿刀大汉的同伴们连忙把这个昏迷的家伙扶起来,半拖半拽地送回房间。他们都对红脸汉子怒目而视,但也仅限于此,没有谁敢上去再自取其辱。坐在这间客栈大堂里的其他人大多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无奈地望着大门之外,望着黑黄色的天空。在那里,沙粒与风搅在一起,疯狂地舞蹈着,发出瘆人的啸叫声,仿佛一个远古巨怪,随时准备着张开大嘴把整个大地吞进肚子里。
“看来这风暴还得持续好些天呢,”客栈伙计一边手脚熟练地收拾着这场斗殴造成的一地狼藉,一边无奈地感慨着,“但愿各位大爷别把房子给拆没了。”
这座客栈位于宁州和瀚州交界的西南戈壁边缘,翻过分隔两州的勾戈山脉,就能到达这片广漠荒芜的戈壁。从瀚州到宁州,穿越戈壁是一条十分快速的捷径,但同时也是最危险的选择。勾戈山脉山势险峻,高处终年积雪,由于是战略要地,常年还有士兵巡逻。西南戈壁千里无人烟,有各种野兽毒虫出没,不过近几百年来,这里的环境越来越恶劣,野兽毒虫倒是少多了,戈壁却已经渐渐演化为了比野兽更可怕的大沙漠。人们之所以还将它称之为戈壁,不过是沿袭过去的习惯而已,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这里将会直接改名为西南沙漠。
然而,为了节约宝贵的时间,许多大胆的行商或者身怀特殊任务的武人还是会冒险穿越这片名为戈壁的沙漠,一些遭到追杀或者缉捕的人也会试图借助恶劣的自然环境逃出生天。此外,据传说,在西南戈壁的中心地带,还潜藏着一座黑市,人们可以在这里交易一些危险的、不被律法允许的物件。
西南戈壁边缘有一座小集市,里面有一些流动的商人,贩卖穿越戈壁必需的食水和水袋等用具,价格自然也不会便宜。此外,这里本来有好几家客栈,但因为敢来到此地的基本都非善类,在客栈里打架的人太多,不只砸坏东西,伙计也时常被误伤,所以其他的客栈都陆陆续续关闭了,只剩下了这孤零零的一家。有人传说是因为店主好热闹,看到有人打架反而欢喜,但事实上,很少有人能见到店主的面,平时客栈都是由掌柜的和伙计们打理。瘦得像根豇豆一样的老掌柜总是睡眼惺忪,算账之外的其他时间都在打盹,看上去就算闹事儿的把客栈拆了他也能照睡不误。
此时正是九月,西南戈壁风沙最密集的季节,偏偏今年的沙尘比往年来得更加猛烈,连续十多天,天空就像是被一张深色的幕布遮挡住了,一眼望去,有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批又一批的旅人被挡住了前路,因为冒着沙暴在茫茫沙海里寻路无异于找死,他们只能住进这家唯一的客栈,等待风沙止息再继续前行。于是客栈从房间到大堂挤得满满当当,甚至马棚都住进人了。幸好现在刚刚是九月,天气不算冷,不然更加难熬。
刚刚发生的那一次斗殴,只不过是这些日子里大家见惯了的一种小插曲。武人们挤在一起总是难免磕磕绊绊,见多了也就不在乎了。怕惹麻烦的人会在这时候把锋芒都藏起来,另外一些人却巴不得挑点事儿来活动筋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一架打完,客栈里总算清静了一小会儿,当然这种清静是相对的。没有人打架,剩下的人都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聊天吹牛的、玩牌赌钱的,仍然显得颇为嘈杂。这样的嘈杂一直持续到了午后,直到羽族的巡逻士兵到来为止。
这是这些天来的每日例行公事,一向对于这座边境小集市管理极松,或者说压根不愿意管的羽族官方,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开始严格筛查起过往的人员。愿意走这条道的,大多身上都或多或少带点污点,被兵士们排查自然心中惴惴。但第二点奇怪的在于,士兵们并没有对他们过分为难,一旦确认身份后就不再纠缠,哪怕多问两句就可能发现此人身上背有命案。人们很快得出了结论:这些羽人所要寻找的,是某一个特定的目标,而且他们的兴趣只在这一个目标身上。不找到此人,他们决不罢休。
“他们到底要抓什么人啊?”士兵们离开后,一名行商忍不住发问,“每天顶着风沙到这里来转一圈,也够他们难受的。”
“一定是什么很重要的通缉犯吧?”另一名行商接口说,“这个人的来头一定小不了,咱们这儿可没几个身家完全清白的,但那些当兵的根本就不理睬,这是把咱们都当成小角色啦。”
“我倒是巴不得他们天天都只顾着抓‘大角色’,那样就不用看见穿官服的就心头一跳了。”一个一看就绝非善类的独眼女子说着,引来大家一通哄笑,客栈里的气氛缓和了不少。人们纷纷猜测着,羽族到底想要抓什么人,一时间种种荒诞不稽的猜想都从众人的嘴里蹦出来,权当是无聊时的消遣。
“你们都没有注意到他们身上佩戴的徽记么?这些士兵,并不是羽皇统辖的灭云关的驻军。”这句话一说出来,客栈里登时安静下来。人们都把视线投向说话的人,一个面色焦黄的老行商。他带着一支二十来人的小商队,却小气巴拉地只要了一间有四个床位的大房,让人很难想象这些人到了夜里如何休息。除此之外,这支商队的成员大多很沉默,平日里极少和别人交流,旁人除了知道这位领头的老人姓徐外,对这支商队几乎一无所知。所以徐老头居然会主动开口说话,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那你说,他们不是羽皇的兵,又是谁的?”先前出手打人的红脸汉子问。
“他们佩戴的徽记和军服袖子上的纹饰,都有白鹤的形象,那是由宁南风氏家族的族徽演变过来的城邦军队的徽记,”徐老头回答,“这些兵士,都是宁南城的人,是风氏霍钦图城邦的人。”
他们都是宁南城的人。
听完这句话,人们忽然又陷入了沉默,或许仅仅听到宁南风氏的名头都足以让他们产生紧张感。这支从澜州迁徙而来的“外来”家族,用了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就战胜了不可一世的宁南云氏,创立了新兴的霍钦图城邦,并且迅速扩张为宁州最大最强的城邦,连羽皇都成为了他们手中的傀儡,其雄厚实力和雷霆手段不言而喻。虽然他们的族徽是清雅的白鹤,但在旁人的心目中,风氏不是鹤,而是凶悍的猎鹰。
“宁南风氏……那是现在只手遮天的城邦啊,”红脸汉子虽然打架的时候粗鲁蛮横,知道的倒也不少,“有什么人值得让他们跑到这大戈壁里来搜寻呢?”
老行商摇了摇头:“我倒是很想知道啊,但这些年只顾着四处奔波做生意,对于宁州发生了什么大事所知有限。不知道咱们这儿有谁听说过么?”
人们面面相觑,大多一脸茫然,坐在大堂另一边的一个矮小的蛮族行商却似乎存心卖弄:“这个么,我倒是听到了一点小道消息,据说是风氏终于抓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证人。为了保证这个证人不被救走,他们在宁州各处通道都派人设卡,不管那是不是他们的领地,其他城邦领主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折腾。”
“什么证人?”旁人异口同声地问。
蛮族行商神秘地一笑,故作姿态地压低了声音:“二十年前,城邦上一任领主风白暮分尸案的证人。”
城邦领主。分尸案。二十年前。
这几个关键词倒还真有几分吸引力。人群又是一阵沉默。在场的人当中,年轻一些的大多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上了年纪有所耳闻的都个个面色难看。过了一会儿,一个保镖模样的中年羽人摆了摆手,“兄弟,别说了,这事儿水太深,当心给自己找麻烦。别忘了,宁南的人随时可能再来。”
蛮族行商吐了吐舌头,果然乖乖闭嘴了,那些被撩拨起好奇心的年轻人却不依不饶,一定要问个明白。蛮族行商苦笑一声:“各位,羽人老哥说得对,这件事牵涉太广,最好不要打听,算我这张大嘴不关风,我请各位喝酒,你们就放过我吧。”
他说出了这番话,旁人也不好再去勉强他,但就在这时,那个面色焦黄的老行商徐老头却又开口了:“霍达儿兄弟,你不是一直想要加入我的商队,以便路上人多有个照应么?你要是愿意把这件事摆出来讲个明白,等风停了,我就带你一起上路。”
人们更加诧异。谁也想不到,这个平时从来不和旁人接近的老行商,此刻为了打听一件莫名其妙的二十年前的往事,居然会主动接纳一个陌生人。他为什么会对此事那么感兴趣?之前他主动道破宁南城来使的城徽,是否就是为了挑起这个话头?大家都在心里默默地猜测着。
名叫霍达儿的蛮族人很是犹豫,但徐老头的条件的确相当有诱惑力。穿越戈壁是一件十分冒险的事,搞不好就会丢掉性命,能够和经验丰富的商队搭伴同行那是最好不过的。但由于敢于穿越戈壁的往往都是手头有案底的道上的人,人们彼此之间相互戒备,一般并不愿意和陌生人组队。徐老头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能有他一路照应,就会安全许多。
“好吧,那我就讲讲吧,”霍达儿说,“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毕竟是羽族最大城邦的领主被暗杀,手段还那么残忍,想要隐瞒也是瞒不住的……”
二十年前。按照东陆华族皇朝的通行历法,这一年是圣德二十四年。
圣德二十四年的冬天,宁州显得格外阴冷,这里并没有遭受什么声势浩大的暴风雪的袭击,气温却莫名其妙的低,一整个冬季都几乎见不到太阳,在阴沉沉的天幕下,一股暗流在宁南城悄悄地涌动。
这股暗流是从朝堂之上传出来的,并且逐渐蔓延到民间,到了那一年冬天,很多普通百姓都开始在街头巷尾里压低了声音做神秘状传言:宁南城的主人,宁州最有权势的人,挟羽皇以令诸侯的一代枭雄——霍钦图城邦的领主风白暮,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尽管从外表看起来他还算健康,还能在各类羽族的庆典祭祀中亮相,但据大夫的诊断,他实际上已经病入膏肓,还能活大约一年左右。
六十七岁的风白暮身后留下的,是当时宁州国力最强、疆域最大的霍钦图城邦,以及城邦拥有的数万雄兵。如同一切老套到不能再老套的故事里的情节,他的儿子们为了这个未来的领主之位争得不可开交,尤其是大儿子和二儿子,就差在宁南城约个地方肉搏定胜负了。三儿子倒是相对低调得多,但同样的,按照那些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故事,越是表面无害的货色就越可能暗藏机心。
偏偏就在这个多事之冬,一位不速之客前来拜访,更加拨动了人们敏感的心弦。如前所述,在风氏之前,宁南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云氏的领地,但这一支来自澜州的风氏家族——也就是风白暮的祖先——最终击败云氏、占领了宁南,而在这一场惨烈的战争中,风氏最大的臂助就是同样来自澜州的雪氏家族。
但占据宁南建立新城邦之后,大概是为了权力的分配,风氏和雪氏之间却发生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龃龉,以及一些不便记载在史书上的事件,按照人们的猜测,在数年的争斗后,为了防止两败俱伤,两个家族最终采取了某种相对温和的方式——比如选择少量精英比武——较量出了胜负。结果是,风氏独霸了城邦,雪氏远走他乡,并且承诺在一百年内不建国、不发展兵力。但雪氏的基本力量依然保存着,成为压在风氏心头的浓重的阴影。
在这之后,虽然对外号称“异性兄弟”,雪氏却再也没有回到过宁南,直到圣德二十四年的冬天。在一场冬雨带走了空气中的最后一丝暖意后,一个名叫雪寂的年轻人来到了这座城市,随身携带的种种信物明确无误地证明了他的身份:昔日荣光无限的雪氏的后人。而这一年,恰好是百年之期即将届满的时刻。
风白暮严格遵守约定,以仅次于迎接羽皇的隆重礼数把雪寂接入王宫,而雪寂也老实不客气地在王宫里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两个多月,从来不在外面露头。谁也不知道他和风白暮究竟商谈了些什么。
总而言之,这一年冬天对于风白暮而言,可谓是危机四伏、步步杀机。而就在十二月即将来临的时候,大事发生了。
某一个阴霾的清晨,风白暮如惯例那样,去往花园赏花并亲自侍弄花草。这个习惯他已经保持了几十年,据说是以此来换得每一天开头的愉快心情,在他伺候花草的时候,除了最亲近的人,其余侍从官员一概不得进入花园。
通常他会在花园里待上小半个对时,然后回宫吃早餐。但这一天,一个对时过去了,他却始终没有出来,在外呼唤也无人应答。侍卫们开始担心,终于有一个胆大的侍卫冒着被惩戒的风险闯了进去,片刻之后,他的惊呼声骤然响起。
蜂拥而入的侍卫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们的眼前,一个对时前还充满威严的领主已经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而且该尸体很难用“一具”这个数量词去形容,因为它已经完全变成了碎尸。
是的,就在侍卫们的眼皮底下,霍钦图城邦的领主风白暮被杀害并且分尸了。他的尸体变成了三十多块碎块,鲜血流了一地,更加令人发指的是,这些碎块并没有被随意丢弃,而是仍然整齐地拼在一起,就像小孩子玩的拼图游戏一样,仍然组成了领主身体的轮廓。
有两名侍卫当场就忍不住呕吐起来。但在最初一刹那的震惊之后,他们还是想到了自己的职责,一面派人去通知城邦的高层官员与贵族,一面开始迅速勘察现场、寻找凶手。他们很快找到了泥地上的一些新鲜的脚印,其中一组属于领主本人,而另一组经过比对后,被证实属于雪氏后人雪寂。由于担心雪寂的到来包藏祸心,霍钦图城邦虎翼司一直在尽可能地调查此人,并且早就取得了他的足印,没想到最后真能派上用场。
但这时候,雪寂已经失踪了。花园的另一侧原本有一个侧门,不过一直都上着锁,但现在,侧门的锁被打开了,雪寂的脚印就从这里出去,一路离开了王宫。
“那后来呢?雪寂被抓到了吗?”一个听故事的年轻保镖忍不住问,“领主是他杀的吗?为什么要用分尸那么残忍的手段呢?”
霍达儿摇摇头:“没有,虽然此案雪寂有最大的嫌疑——至少他是唯一被发现在现场的人——但他却一直没有被抓到。而且事后又找到了一些对他不利的证据,比如他逃走之前,先去宫里为他安排的住所带走了一些必要的随身物品,房间里留下了一些血迹。后来从血迹里验出一些特殊的药物,正是领主常年服用来养病的,证明了那些血是领主的,这下子雪寂的罪行几乎坐实了。
“当然了,贵族们仍然要排查其他可能,所以把一切和争夺王位有关的人士都毫不留情地查了个遍,但几乎所有人都有足够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只有雪寂不告而逃,显得心里有鬼。
“当时宁南城的贵族们无比震怒,派出了城邦最优秀的武道家和秘术士,追踪了他好几个月,从宁州追到了宛州,最后还是没能把他抓回来。而因为领主的突然去世,王位之争也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大王子和二王子果然各自带着家将刀兵相见,最后两败俱伤让三王子捡了便宜。三王子就是现在霍钦图城邦的领主风疾。”
霍达儿结束了讲述,听故事的人们表情各异,都在心里揣测着当年的事件真相。虽然霍达儿对之后的夺位之争一笔带过,但人们都可以想象到那是怎样的一幕血雨腥风。徐老头沉吟许久,忽然发问:“那么,照这么说来,领主被分尸,最后的得益者应该是三王子吧?”
这个问题问得相当微妙,人们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应答。徐老头哈哈一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霍达儿兄弟,你说这次宁南城大动干戈是因为抓到了当年这起案子的证人,那是个什么样的证人啊?”
霍达儿再次压低了声音:“其实严格说来,也算不上是证人,但的确是一个相当要紧的角色。听说……他们抓到了当年那个雪寂的亲生女儿!”
“亲生女儿?”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他们也终于明白了,宁南城这一次为何会这般如临大敌:抓住了女儿,自然有办法顺藤摸瓜通过她找到她的父亲,继而调查出二十年前血案的真相。另一方面,该女儿也可能是此案目前能找到的唯一线索了,所以必须将一切可能的阻挠因素都拒之门外。
“只不过,他们不单单只是在宁南城部下天罗地网,竟然会千里迢迢地跑到灭云关来找人,很显然是已经有了某些具体的对象吧?”徐老头问。
“这个我就不是很清楚了,”霍达儿挠挠头皮,“只是有些没有根据的传言,说那个被抓的女人有一个十分厉害的情人,似乎还是个长门僧,宁南的人生怕他会潜入宁南生事,所以才会这样兴师动众。”
长门僧?人们又是一愣,然后少不得有人要出来解释一下,长门修士虽然持守苦修,但是并不禁婚娶,所以有个长门僧做情人也不足为怪。先前那个独眼女子微微皱起了眉头:“可是我并没有听说这几年有什么特别厉害的长门僧高手啊?去年他们不是还被东陆皇帝抓捕过一段时间,差点搞到要灭门么?”
“难道是骆血?”一个留着花白的山羊胡子的老人猜测说,“那家伙是半道投身长门的,之前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人们议论纷纷,不知不觉天色已黑,到了晚饭时间。之前打架的两伙人又闹了起来,这一次,中午挨打的一方来了后援,双方旗鼓相当,砸烂了五六张桌子,各有几人挂彩流血,好在都不算重伤。旅客们躲在一旁开心地看热闹,也就不再有人去谈论宁南的话题了。店伙计麻利地收拾好残局,人们天南海北地一通瞎聊后,各自回去休息,没有房间的人们只能在大堂里将就。
徐老头在难得地多说了几句话之后,也恢复了沉默的本色,早早回到房里。到了深夜,当客栈里终于安静下来之后,他房间的门忽然被打开了,四个手下用一乘被称为滑竿的简易轿子抬着徐老头出来,大摇大摆地从大堂走出门去。
此时大堂里横七竖八或躺或坐还留有不少人,但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人对徐老头的深夜外出以及那顶怪异的滑竿表现出丝毫好奇,事实上,他们全都紧闭双眼,像是在深沉地熟睡,熟睡到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知觉。
于是徐老头就这样被抬着走出客栈,走进了夜间狂暴的风沙。这时候似乎戈壁中的每一寸空气都被黄沙填满,大风带来的尖锐啸叫有若鬼魅,就算是健壮的马匹甚至于骆驼、六角牦牛都难以前行,因为沙子会很快封住口鼻,让它们难以呼吸。但抬着徐老头的四个人却似乎没有丝毫难受,就像完全不需要呼吸一样,只是一步不停地向前走着,而且在那样的狂风中还能基本保持步调一致。
大约走出了半里路,在夜色和风沙的掩盖下,已经完全看不见客栈了,四个抬滑竿的人也停了下来。徐老头从滑竿上下来,四处打量了一番,在某一个方位站住脚。他并没有张口发令,但四个随从却好像已经接收到了某种指令,在他所站地方的北方开始挖掘。他们只是徒手挖掘,双手却显得比铁铲更加坚硬,很快挖掉表面的浮土,露出了下方隐藏的一块铁板。徐老头俯下身,在铁板上有规律地敲击出三长两短的声响,重复三次,铁板发出吱嘎的声响,向侧面移开,下方原来是一个洞口。五个人一起钻了进去。
洞口连接着一条人工开凿的地下通道,起初很狭窄,但越走越宽敞,最后的终点处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穴。看来是有人先发现了这处洞穴,然后才开凿出通道用以连接。现在这个洞穴里点着一些照明的火把,但大部分地方仍然处于黑暗中。
徐老头率先迈进了这个深藏在戈壁之下的地洞。刚走出两步,头顶处突然传来异响,几条人影从洞穴高处直扑而下,手中寒光闪烁,显然握有兵刃,向着他当头袭来。与此同时,四围也骤然杀出十多个人,将这五名闯入者迅速包围起来。
徐老头没有丝毫慌张。他几乎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四名手下却已经有若迅雷般地出手了。第一个手下双拳齐出,左拳打中一名敌人的脸颊,只听喀喇一声,这名敌人的脖子竟然被这一拳生生打折。而他的右拳和另一名敌人当头抡过来的铁棍相碰撞,以肉击铁,拳头丝毫无碍,铁棍却被打成两截。他毫不停手,继续进击,拳头挥出都带着异样的风声,几乎每一拳都能击伤一个敌人。
第二个手下展现出的是出色的腿法。他身材高大,双腿更是比常人长出一截,看上去有些细瘦,力量和速度却异常惊人,一脚能将人踢飞数丈之远,并且同样会伴随着对手骨骼破裂的声音。
第三个手下从背后拔出长剑,一道清冽的剑光闪过,那几个从高空扑下试图偷袭的敌人几乎来不及做任何动作,被剑光笼罩住的肢体纷纷被切断,随着喷洒的血雾一同落到地上。
只凭这三个人,几乎在一瞬间就把围攻上来的敌人全部打发掉了,第四名手下却也没有闲着。这个瘦弱的年轻女子高抬起双手,空气中闪过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微光,那些落下来的血肉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阻挡,弹到了远处,徐老头的身上没有沾上半点污迹。
“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徐老头摇了摇头,“用这些小杂碎来试我现在的功力?就算是三十年前,我也能轻松打发的。”他说出这句话时,声音已经不像之前在客栈里说话时那样苍老,听起来中气十足,更是充满了一种蔑视一切的狂傲意味。
洞穴深处传来一个声音回答他:“因为我舍不得我那些上好的尸仆啊,反正都要折在你手里,不如节省一点。不过你能同时让四个尸仆使用出完全不同的功夫来炫技,而且还有如许威力,确实是比我厉害多了,不愧是这个时代最强的尸舞者。作为你的师父,我真是惭愧得紧啊,须弥子。”
随着话音,说话人走到了明亮处,赫然是客栈里的老掌柜。他的确是又老又瘦,仿佛放在戈壁里就会被风吹走或者被一枚石子撞成两半,但眼神已经不再昏聩蒙眬,现在他的目光深邃而阴沉,还隐隐透出一种无法消解的仇恨与怨毒。
而在他的对面,“徐老头”也完全换了一副样貌,那张焦黄色面孔只是易容后的结果,去掉伪装后,这个真名叫须弥子的尸舞者看上去只是一个儒雅的中年文士,左脸上有一道醒目的刀疤。他打量着老掌柜,脸上挂着讥嘲的笑容。
“光是能活那么多年,就已经算相当能耐啦,”须弥子说,“这些年来,由于我的疏忽大意而从我手里逃掉的人倒也有,但中了我全力一击还能活下来的,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从这一点来说,你倒也配得上我称呼你一声师父。”
“有时候我很后悔当年收你入门,害得我自己晚景如此凄凉,”老掌柜叹了口气,“但有时候想想,能教出一个足以在历史上留名的徒弟,未尝不是我的光荣。不过我很奇怪,以你现在的本事,想要什么不是唾手可得,为什么要扮成行商来穿越这片戈壁呢?好在你的精神力我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你一踏进客栈我就觉察出来了。”
“所以你才给我留下尸舞者的暗记,约我到这儿见面,”须弥子一笑,“不过这地方很不错。你一向是狡兔三窟、谨小慎微的人,现在老得骨头都快朽了,也还没改变。”
“我开始以为你是来对付我的,但后来想想,我这么一把风烛残年的老骨头,恐怕不值当你专门跑这一趟,”老掌柜也跟着凄然一笑,“所以,说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须弥子想了想:“本来倒是不必告诉你,但为了纪念一下我们这场意外的相逢,说出来也无妨。我只不过是想要抄近道尽快去宁州而已,这支商队里的‘行商’都是我用惯了的一些尸仆,衣服和货物是半道上随手抢来的罢了。”
“去宁州?难道真的是为了那个雪寂的女儿?”老掌柜虽然年迈,看来头脑却转得十分之快,“为了什么?难道那个女人材质特异,你非要把她弄到手做成尸仆不可?要是那样的话,别说一个城邦领主,把华族皇帝、蛮族大君、羽族羽皇绑一块儿也拦不住你。”
“你倒是挺了解我的脾气,可惜的是,这回你猜错了,”须弥子对师父的变相夸赞坦然受之,既不表现出谦逊也不骄傲,“那个小娃儿材质倒还不错,但也并不算特别出类拔萃,我原本不必关心她的死活,可惜的是,她的脑子里藏着某些秘密,天底下只有她知道,我非要把这个秘密挖出来不可。”
“什么秘密?”老掌柜问。
“还记得姜琴音吗?”须弥子的语声略略有些黯然。
“那个姓姜的黄毛丫头?有点印象,功夫一般骨头倒是挺硬,而且老喜欢找你挑战,屡败屡战……哦!”老掌柜说着说着忽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们俩后来成一对了?”
“没有,都是我的错,”须弥子毫不掩饰地一声长叹,“有些事情,当你知道后悔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前些日子把她的遗骨发掘了出来,意外地在她的随身玉佩里发现了一张纸条,那是她专门留给我的。她说,如果我会去挖出她的尸骨,总算说明我心里还有她,她想要求我办一件事,而这件事的细节,我经过调查之后,发现得着落在她的徒弟身上——就是我要去找的那个雪寂的女儿。”
老掌柜喟然不已:“以你的性子,在男女情爱这样的事情上一定也是孤傲死犟,白白糟践姻缘啊。她求你办什么事?”
“这个就暂时不能说了,”须弥子说,“事情本身是小事,但机缘巧合,牵涉到了一些其他的事物,以你的贪婪性子,我怕你听到之后又会忍不住动心。你已经太老了,中我的毒虽已有三十年,也不可能拔除干净,还是在这个地方了结残生最好,至少还能落个全尸。”
“你就不怕我拉你做个陪葬?”老掌柜斜眼看向自己的徒弟,“比如说,我可以在这个洞穴里布置一些机关,让它整个塌陷,把你我都埋在里面。我反正已经活够了,但能杀死你,也就算是报了仇啦。”
须弥子摇摇头:“你有这个想法,但是你不敢。因为我是须弥子。”
“你说得对,”老掌柜苦笑一声,“因为你是须弥子。”
雪怀青走在一条白色的道路上。
她低下头,仔细地看了又看,才发现这条路之所以是白色的,是因为它是由无数人的尸骨拼接铺成的。那些闪烁着磷光的森森白骨组成了一条长路,无穷无尽地延伸向远方。而四围是一片浓重的灰色雾霭,在这片浓雾中,除了脚下的白骨之路,她什么也看不见。
雪怀青别无选择,只能沿着路向前走。一丈,两丈……一里,两里……到后来她也数不清楚自己究竟走了多远了,只知道前路依然不见边际,而脚底已经磨出了血。她一直在赤脚前行。
这条路到底通向何方?她不知道,似乎也没有精力去想,只能拖着双脚机械地前行,鲜血一点一滴地把脚下的白骨染成红色,留下一道醒目的红色印记。
可是,这条路还是看不见终点。
终于,雪怀青忍受不了那种无所不在的死寂,大声喊了出来:“有人吗?”
随着这一声喊,前方的雾气忽然间消散了一些,渐渐显现出一个人的轮廓。那是一个身躯颀长瘦削的羽人,有着一头金色的长发,但无论雪怀青怎么努力,都看不清他的样貌。他的脸始终是模糊一片,像四周的雾那样变化不定,幸好说话的声音十分清晰。
“你走不出去,不可能走出去的,”面目模糊的男子对她说,“你将永远困在这里。”
“我不相信!”雪怀青大声说,“这条路总会有尽头的!”
“不,它没有尽头,”男子摇晃了一下食指,“这是一条无尽之路,没有人能离开它。你只能不停地走下去,永远不停地走下去,直到死亡来临。”
“不停地走下去……直到死亡?”雪怀青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那只不过是宿命而已,”男子说,“你所说的每一句话,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无非是宿命早已安排好的情节。所以你无法可想,无路可逃。”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雪怀青喃喃地问。
“继续向前走吧!”男子往前方一指,“走下去,到你筋疲力尽,到你腿脚折断,到你再也没有勇气走下去为止。”
然后雪怀青就醒过来了。她依然在囚室里,坐在那张舒服的椅子上,身边依然站着一位羽族秘术士,秘术士的脸上依然是恼火的表情。
“挖不出来,还是挖不出来,”秘术士对房间里的其他人说,“这个女人是个尸舞者,虽然现在精神力极度虚弱,但是对自己的精神世界控制得近乎无懈可击。我想尽办法,还是无法侵入她真正的记忆。”
“那就改天再说吧。先让雪小姐休息。”答话的是一个一直站在门口的青年羽人,看上去年纪也就在三十岁左右,但浑身上下却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威严感,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更是显得高高在上。他挥挥手,人们默默地离开这间囚室,最后只剩下他和雪怀青。
“雪小姐,我实在不明白你那么坚持着保护这份记忆是为了什么,”羽人说,“你的性命是我们拯救的,而你的父母,在你出生后就抛弃了你,应该连见都没见过吧?那你为什么还要执著地隐瞒与他们有关的一切信息?”
“你们救了我的命,我自然会想办法报答,”雪怀青轻声说,“但我不愿意告诉别人的事情,谁也不能勉强。”
“那我们就走着瞧吧,”羽人迈步向门外走去,“我们会找到更优秀的秘术士,你迟早会扛不住的。”
羽人离开后,雪怀青长出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然后她支撑着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慢慢挪到床边,躺了下去。仅仅是几个最简单的动作,她也累得气喘连连,但对她而言,还能活着,还能喘气,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活着就挺好了。”雪怀青自言自语着。
雪怀青是一个年轻的尸舞者,几个月前,为了查明自己的养父一家惨遭杀害的真相,她无意中结识了长门僧安星眠。其时东陆皇帝正在全境内搜捕长门僧,安星眠为了化解这场大祸而四处奔波,却发现这桩事件和雪怀青养父的命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于是两人同路而行,经历了诸多险阻后,终于查清了事件的真相。但在最后时刻,为了解救被困的同伴,雪怀青运用尸舞术而耗尽了精神力,陷入危险中。教授安星眠武技的羽人风秋客出了个主意,先用毒药令雪怀青进入假死状态,再把她带回到宁州,那里的羽人一定会想尽办法救她的性命,因为她的亲生父母牵涉到一桩羽族历史上的重大悬案。
现在雪怀青就待在宁州的宁南城王宫内,并且如风秋客所料,虽然由羽人们救回了性命,但是身体还是极度虚弱,只能慢慢静养。而她也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父母到底牵扯进了怎么样的一桩大案。
“你的父亲,是涉嫌杀害上一位城邦领主的最大嫌疑犯,”当雪怀青终于从长时间的昏迷中苏醒后,风秋客第一时间把当年的案情向她简要说明了一遍,“无论对于霍钦图城邦而言,还是对于宁南风氏家族而言,这都是巨大的耻辱,所以无论如何非要找到你的父亲雪寂不可。”
“原来他的名字叫雪寂……”雪怀青最关注的却似乎是父亲的名字,“那我妈呢?我妈叫什么名字?”
“这就不清楚了,雪寂当时是孤身一人进入宁南的,”风秋客说,“后来我们在追杀他的过程中才知道他的妻子并非羽人,而是一个人类。不过……我们曾得到过他留给你母亲的字条,在字条上,他称呼你母亲为‘青儿’,所以我想,她的名字里至少有个青字。”
雪怀青突然眼眶一热,一瞬间明白了自己名字的来历。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凄冷冬日,在陌生的山村生下自己之后,名叫青儿的母亲给自己起名叫“怀青”,一定是希望正在被追杀中的生死未卜的父亲能永远记得她、怀念她。可是这两个人最后到底怎么样了,到底是劫后重逢还是各自孤独地死去,到现在没有人知道。除了手腕上戴着的那只玉镯,母亲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可以记认的东西。
她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显示出软弱,于是用藏在被子里的手狠狠掐了一下大腿,定了定神,对风秋客说:“不过我有一个疑问,领主被杀害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现在新领主在位已经二十年,城邦也早已安定下来。就算你们还对当年的凶手念念不忘,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如临大敌么?为了救活我,光是花在我身上的珍稀药物就至少价值几千个金铢吧?再加上调用了那么多名医和秘术士,仅仅是为了捉拿一个二十年前的凶手吗?这背后一定还有文章吧。”
“果然是个聪明的姑娘,我就知道瞒不过你,”风秋客挠挠头皮,“的确不单单是为了领主被害这件事,背后还有更加重要的原因。但是,请你原谅,此事关系到城邦的最高机密,甚至干系到羽族的生死存亡,我没法告诉你。”
“你从来都是这样,不能说的话死也不肯说,”雪怀青摇摇头,也不再追问下去,而是换了一个问题,“他的长相什么样,你能形容一下吗?”
“他……身材不高,下巴尖尖的,鼻梁很挺……”风秋客虽然很擅长追踪他人,却并不长于口头描述他人的外貌,磕磕巴巴许久,向雪怀青勾勒出了一个英俊的青年羽人的形象。
“你的眉目就很像你父亲,尤其是那双眼睛。”他最后补充说。
“谢谢你,”雪怀青点点头,“这样至少在我偶尔想起他的时候,可以把他的脸填上去啦。”
这之后的日子里,她静心养病,羽人们则开始对她进行审问,但她绝口不提任何和母亲有关的细节,至于父亲,她原本就一无所知。由于雪怀青身体原本就虚弱,羽人们唯恐她一不小心丢掉性命,所以不敢用刑,同时羽人高傲的自尊心也不允许他们对这样一个重病中的女子用刑,因此只能试图用秘术士的读心术去探查她的记忆。
然而,雪怀青是个常年利用冥想锻炼精神的尸舞者,本身的性情也极为坚韧,当她在心里抱定了某种信念时,读心术就很难侵入了。这些日子以来,先后有十一位秘术士进行过尝试,却全都失败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重复着。
雪怀青正在出神地怀想着过去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敲门声响起来了。从那轻轻的声响,她也知道来的是谁:“是叶先生么?请进来吧。”
门被慢慢地推开,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羽人端着一个汤碗走了进来。羽人的身材一般比人类要高一些,但这个羽人却比正常人类还要矮。他的脸看上去并不算老,应该还不到四十岁,额头上却布满了皱纹,头发也稀稀疏疏的。进门之后,他的目光从雪怀青脸上扫过,却又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她,眼神里是一种对任何事物都漠不关心的冷漠。
“药。”他简单地说了这一个字,把碗放在床边的茶几上,然后向门口走去。
雪怀青点点头:“谢谢你,叶先生。”
“我不是先生,”叶先生生硬地回答,“我是叶浔。”
“辛苦你这么多天伺候我,何况你年纪比我大得多,称一声先生也是应该的。”雪怀青说。
“随你便。”叶浔面无表情地说。说完,他不紧不慢地开门离去,又小心地掩上门。
“真是个怪人,比尸舞者还奇怪……”雪怀青自言自语着。不过不管正常还是奇怪,被关在王宫里的这个小房间内,她反倒是不断地感到一种亲切感,因为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和那么多的羽人相处。她的父亲是羽人,母亲是人类,从小一直生活在人类社会里,受惯了人们对混血种的歧视与白眼。其实这些自视高贵的羽人恐怕比人类更加歧视我,雪怀青自嘲地想,但现在他们急着撬出我脑子里的秘密,已经顾不上去想这些啦。
可是,如果我真的把那些“秘密”说出来,这些羽人大概也会相当失望吧?她想,因为我所知道的也实在太少了。
雪怀青端起药碗,一股浓烈的腥臭气味扑鼻而来。这是羽人们为了让她尽快康复而特地调配的汤药,里面包含了许多奇奇怪怪的配料,致使这碗药无论气味还是味道都相当怪异。好在雪怀青是个尸舞者,长年和各种药物毒物为伴,这一点点腥臭对她而言压根就不算什么。何况,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喝过这样的苦药,那些汤药的苦味伴随着她对父母的全部记忆。
那时候她还生活在澜州南部的一个小村庄,由养父沈壮一个人抚养长大,自幼一直体弱多病。贫穷的沈壮买不起昂贵的补品,只好找了许多民间偏方给她进补,蝎子蜈蚣蟾蜍之类的玩意儿煮了不少,居然还挺有效。但有一样病沈壮永远也治不好,那就是雪怀青对她父母的疑问。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啦,你母亲虽然那时候住在我家,但从来不主动找我说话,”沈壮对雪怀青说,“看她的脸,看她的穿着打扮,听她说话的口气,就知道她是个有身份的大人物,大人物不会和我们这些穷人交心的。她就是被人追杀逃到我们村,然后在我家借住,因为身子不方便多住了些时日而已。”
沈壮所说的“身子不方便”,是指雪怀青的母亲当时已经怀有身孕。圣德二十四年的冬季,就在宁南城领主分尸案发生后不久,浑身是血并且挺着大肚子的她来到这个山村,为沈壮所救。一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女婴,为她起名叫雪怀青,又过了两个月后她悄悄离开,给女儿留下了一枚手镯。
也就是说,雪怀青不知道父母的名字(当然现在至少她知道了父亲叫雪寂而母亲的名字里有个青字),不知道父母的相貌,不知道父母的身份来历,更加不可能知道父母的现状。但是她却大致能猜到一点点,为什么宁南城的羽人们对她的父亲如此感兴趣,那绝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口头所说的“寻找杀害领主的凶手”,而是为了别的什么,确切地说,可能是为了一件东西。
如前所述,雪怀青是个人羽混血,生活在人类和羽人彼此攻伐的澜州,自然要受尽村里人的白眼。从小就没有什么同龄的孩子愿意陪她一起玩,相反孩子们总会变着花样地欺负她。除了默默忍受,她并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应对,但是渐渐地她注意到,全村的孩子都会欺侮她,却独独有一个孩子例外。
最为奇怪的是,这个孩子原本是村里的小霸王,几乎没有别的孩子没有挨过他的拳头,可偏偏对于雪怀青,他从来没有动过一根手指头。当然,这也绝不意味着他喜欢雪怀青,因为每次他看到这个被骂做扁毛杂种的人羽混血儿时,总是脸色发白,绕道而行。
他害怕我。雪怀青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小霸王会害怕瘦弱无力、孤立无援的她。直到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在村口拦住了那个孩子。揍起人来从不手软的男孩面对着雪怀青却神色慌张,浑身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转过身就想逃。雪怀青以她特有的执拗一直死追着这个男孩不放,终于对方站住了脚,咬咬牙说出了一番话。
“你……你的妈妈,我见过,是个妖怪!你是妖怪的女儿,一定也是妖怪!”他说。
“妖怪?”雪怀青莫名其妙。要说他父亲是妖怪也许还可信一点,因为羽人在很多澜州人类的心目中大概也和妖怪没什么分别了,但是母亲同样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也没有三头六臂十二只眼睛,怎么会和妖怪扯上关系?
“我、我见过她用妖法杀人……”对方吞吞吐吐地说出一句让雪怀青无限震惊的话。
就在雪怀青的母亲来到这个村子的那一天,这个男孩子碰巧因为打伤了邻家的小孩,在家里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一向娇生惯养的他十分愤怒,决定离家出走以示抗议。
第一次离家出走的男孩在一刻钟后就开始后悔。但他还是得硬撑下去,于是他躲到了离村子不远的一座小山头上,指望着父母能追出来寻找向他认错,而他也就可以就坡下驴。
他躲在一块刚好能遮住身体的岩石后面,又冷又饿,心里不断诅咒着该死的父亲。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他已经忍不住想要放弃这次抗争、决定先回家吃了饭再说的时候,山路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的第一反应是以为家里人来接他了,但刚刚探出头来,却发现跑上山的是一个浑身是血的大肚子女人,吓得他又连忙缩了回去。
见鬼了,他想,难道是遇到了强盗?这可糟糕了。
他躲在岩石后面,竭力放轻呼吸,动也不敢动,耳朵里听见那个大肚子女人停住了脚步,接着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好像有一群人追上来围住了她,至少得有一二十人。
“你已经无路可逃了,”追兵中的一个男人说,“如果还想活命的话,就快点把他的下落说出来!”
“你们觉得我可能说出来么?”女人虽然累得气喘连连,语声中仍然充满了轻蔑,“不必说废话了,动手吧。”
“动手的话,你不过是徒然送命而已,”男人说,“我们要抓的只是他一个人,你当时不在宁州,并无嫌疑,原本可以安然离开的。”
“我既然嫁给了他,就没有什么安然不安然的了,”女人回答,“更何况,一直以来,并不是你们饶过了我的性命,而是我一直不忍下杀手。但现在,我别无选择了。”
女人的这句话说完,似乎是做出了什么动作,围住她的追兵几乎同时爆发出一声惊呼,呼声里饱含着恐惧。为首的男人连说话声调都变了:“这件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这不可能!”
“所以我才说,不是你们饶了我,而是我饶了你们,”女人平静地回答,“愿你们的灵魂得到安息。”
“我们一起上,和她拼了!”喊出这句话的是另外一个嗓音尖利的男人,声音极度颤抖,能听出来已经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连一丁点基本的底气都没有。
到底什么东西能让那群人害怕成这样?男孩忍不住好奇心起,悄悄探出一点头,看了一眼。这时候他才看清了站在圈中的女人的样貌,虽然满身血污,还挺着大肚子,但是长得却非常漂亮。而围住她的这二十来个追兵,赫然全都是羽人。这些羽人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人类的领地,要么说明他们十分强横霸道胆大妄为,要么说明——追捕这个女人的行动十分紧迫,已经让他们顾不得去考虑其他的危险。
但是现在,猎物反过来成为了猎手。女人的手里拿着一根样式奇特的“铁棍”,大约有三尺长,通体都是深黑色,而“铁棍”的顶端有一个圆球,黑得像墨一样。羽人们注视着这根铁棍,一个个都显得十分不安。
“我一直以为你身上带着的那件用布包裹着的长形物体是一把剑或者其他的兵刃,没想到,竟然是它……”领头的羽人叹息一声,“也罢,怪我们太过托大了,以为即便你们真有这样东西,也应该是放在那个男人身边……活该我们今天要命丧于此。”
他一声呼喝,羽人们立即准备发动进攻,有的拉开了弓弦,有的拔出了刀剑,但他们的动作都没有眼前这个女人快。女人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把那根“铁棍”微微向上一抬,嘴唇微动,像是在念咒。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对男孩来说实在堪称不可思议。随着女人这个看似漫不经心的轻微动作,所有羽人的动作都停滞了。弓箭刚刚搭在弦上,长剑刚刚出鞘,羽人们的动作却完完全全地停止了。紧接着,他们就像没有生命的木偶一样,一个个硬生生地摔倒在地上,就此完全不再动弹。
女人好像对自己的胜利充满自信,丝毫不加查看,径直离去。只是她步履蹒跚,喘息连连,可想而知受伤也不轻。等到女人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男孩才敢从岩石后面钻出来。那些羽人仍旧倒在地上,没有一点动静。
他大着胆子一步步靠近,发现羽人们还是没反应后,伸手去探他们的鼻息。他发现羽人们仍然有微弱的呼吸,心脏也还在极缓慢地跳动,但就是完全失去了知觉,甚至他用地上捡起来的剑把一个羽人的大腿刺得鲜血横流,对方都没有半点反应。
——这些羽人的机体还在运转,生命还不算彻底消失,却再也无法对外界的一切做出任何反应。他们好像是在一瞬间被那根怪异的“铁棍”夺走了灵魂,化为了没有思想、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
男孩吓呆了,感觉自己见到了生平从未见过的恐怖妖法。他两腿发软,几乎就要走不动路了,幸好没过多久,他的父亲就找到了这里,当见到那一地不知该说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的羽人时,一下子就把准备好的对儿子的责罚忘得一干二净。
“这……这些扁毛是怎么回事?”父亲语声颤抖着问儿子。
吓坏了的男孩费了好大劲才讲清楚之前发生的一切。父亲皱着眉头,蹲下身来看着这些失去了灵魂的躯体,想了许久,开始抓住其中一个羽人的双脚,费力地把他往悬崖边上拖。
“你要干什么?”儿子不明所以。
“这些扁毛畜生,不管是死是活,都不能留在这儿,”父亲说,“不然说不定会害得我们掉脑袋的。只能把他们都统统……”
他做了一个刀切喉咙的手势,明白无误地说明了自己想要做什么。男孩虽然年纪不大,倒也并不蠢,当然能明白父亲的意思。澜州的人羽关系一向不太好,在这个小村附近突然出现这么二十来号和死了也差不多的羽人,无论被附近的人类官府知道了,还是被北方的羽人知道了,都会是大麻烦。他狠狠一跺脚,走上前去,开始帮助父亲抬这些羽人。
一个对时之后,筋疲力尽的父子俩阴沉着脸回到家里,家中的主妇先是把儿子数落了一顿,然后迫不及待地说:“今天村里来了个好奇怪的女人,大着肚子,满身是血,长得还挺漂亮的,好像老鳏夫沈壮收留了她……你们俩怎么了?”
她陡然住了嘴,因为面前的丈夫和儿子刹那间脸色变得煞白。
雪怀青把男孩的讲述牢牢记在心里。许多年后,当她开始修习尸舞术并且对秘术有了一定了解之后,她开始细细思索母亲是靠什么样的本事在一瞬间消除掉那么多人的思维和头脑的,但无论怎么查阅资料,甚至偷偷翻看了师父收藏的邪恶禁书“魅灵之书”,仍然没有找到有什么样的秘术能起到这样的效果。事实上,有一些高明的秘术确实可以夺人神志,但要在一瞬间同时对几十个人起效,而且几乎连任何准备时间都没有,实在有些闻所未闻。
后来她模模糊糊地有了一个判断,让羽人们失去灵魂的,并不是母亲的秘术,而是她手里握着的那根“铁棍”。山村小男孩眼里的铁棍,可能应该是一根法杖,是一件凶恶的魂印兵器,这种兵器往往在打造过程中吸收了星辰之力,能发挥出远超过普通人精神力的效用。
现在,被关在宁南城里,看着羽人们急不可耐的面孔,雪怀青更加确定:什么“寻找二十年前的凶手”,只不过是个漂亮的幌子。如今的人们,谁会在意二十年前的领主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们想要的,其实就是那件魂印兵器而已。
可见不论什么种族,贪婪永远是智慧生物的本性,雪怀青得出了新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