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逐渐苏醒,不愿苏醒。窗板边缘透出浅灰亮线。为什么窗口挡起来?她连忙起身,穿过走廊,进厨房。没人坐在火边,没人躺在地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的迹象,除了桌柜上一个茶壶,三只茶杯。
瑟鲁在日出时起床,两人像平日般用完早餐。女孩一面清理桌面,问道:“发生什么事?”她从餐具室的浸泡缸里拉起湿布一角,褐红色晕染了缸里的水。
“喔,我的月事提早来了。”恬娜一面说,一面对自己的谎言感到吃惊。
瑟鲁僵立一会儿,鼻翼歙动,头部凝止,像嗅到某种气味的动物。她任床单落回水中,然后出门喂饲鸡禽。
恬娜感到全身不适,骨头疼痛。天气依然冰冷,她尽可能留在室内。她试着要瑟鲁一同待在屋内,但太阳随着一阵强烈明亮的风探出头时,瑟鲁想出门嬉戏。
“跟香迪一起留在果园内。”恬娜说。
瑟鲁溜出门外,一语不发。
她烧伤扭曲的侧脸由于肌肉毁坏与粗厚疤痂而坚韧,但随着疤痕日渐陈旧,加上恬娜也习惯正视,不因其畸形转避目光,它遂渐渐有了表情。照恬娜的形容,瑟鲁害怕时,烧伤而晦暗的半边会“闭缩”起来,整个紧缩,形成硬块;她兴奋或专注时,就连失明的眼窝都仿佛会凝视,疤痕泛红,触手生热。现在她走出屋外,带着奇异表情,仿佛并非人脸,而属于动物,某种奇特、皮肤厚韧的野生动物,睁着一只发亮眼睛,沉默,逃脱。
恬娜知道自己首度对她说谎,瑟鲁也将首度违背她的意思。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
她发出一声疲累叹息,良久毫无动作。
有人敲门,清溪与格得——不对,她必须称他鹰——站在台阶上。老清溪吹嘘得口沫横飞,格得穿着他脏污的羊皮外套,显得黝黑、沉静、臃肿。
“进来吧,”她说道:“来喝杯茶。有什么消息?”
“想逃,往谷河口跑,但卡赫达嫩来的人,那些巡警,从山上下来,在雪莉的外屋发现他们。”清溪大声宣告,挥舞拳头。
“他逃走了?”惊惧攫住她。
“是另外两人,”格得说:“不是他。”
“他们在圆山上的老废屋里发现尸体,被打得不成人形,就在上面的老废屋,卡赫达嫩旁边。十或十二人立刻当场自任为巡警,去追赶他们。昨晚所有村庄都搜寻过一遍,今早天刚亮,他们就发现那伙人躲在雪莉的外屋里。冻个半死。”
“所以他死了?”她迷惘问道。
格得脱去厚重外套,坐在门边藤椅上,解下脚上的皮绑腿。“他活着,”他以一贯沉静的声音说道,“亚薇看着他。我今天早上用堆肥车推他去。天亮前就有人在路上搜索三人下落。他们在山上杀死了一名妇女。”
“什么妇女?”恬娜悄声问。
她双眼直视格得的眼睛。他轻轻点头。
清溪希望这消息是由自己来说,因此大声续道:“我跟上面来的那群人说到了话,他们告诉我,四个人都在卡赫达嫩附近闲荡、野营、流浪,那女人会到村里乞讨,全身都是狠打、烧伤跟淤青。他们,就那些男的,会叫她到村里乞讨,她会回他们身边。她跟村里人说,如果她空手回去,他们会打得更凶。他们就问,干嘛回去?她说,如果她不回去,他们会追来,反正到头来她一定会跟他们走。但他们终于太过分,把她打死了,就抬着她的尸体,留在老废屋那里,那边还有点臭气,他们也许以为这样就可以隐藏他们干的好事。结果他们昨天晚上逃到这儿来。葛哈,你昨晚为什么没大喊?鹰说他冲向他们时,他们就在这房子附近鬼鬼祟祟。我一定会听到,要不香迪也会听到,她的耳朵比我还尖。你告诉她了吗?”
恬娜摇摇头。
“那我去跟她说。”老头说,高兴自己是第一个得知消息的人,登登登穿过中庭。半途他转身,“没想到你拿草耙还满有两下子!”他对格得喊道,拍打大腿,纵声大笑后离去。
格得取下厚重绑腿,脱去泥泞的鞋,放在台阶上,穿着袜子往炉火边走去。长裤配背心,粗纺呢毛衬衫,标准的弓忒牧羊人,面孔机灵、鹰勾鼻、眼睛澄澈乌黑。
“很快就会有人来,”他说道:“告诉你消息,再听你说这儿事情的经过。他们抓到逃走的那两人,现在关在没酒的酒窖里,有十五、二十人守着他们,还有二、三十个小男孩争相窥看……”他打了个呵欠,甩甩肩臂放松肌肉,向恬娜看了一眼,寻求允许坐在壁炉边。
她向壁炉旁的座位比了比。“你一定累坏了。”她悄声道。
“我昨晚在这里睡了一会儿。撑不住。”他又打个呵欠。他抬起头看看她,衡量她。
“那是瑟鲁的妈妈。”她说,发不出比耳语更大的音量。
他点点头,微微前倾,前臂置于膝上。火石也曾以同样姿势坐着,直直凝望火中。两人非常相像,却也完全不像,如同泥藏石块与翱翔飞鸟。她的心抽痛、骨头抽痛,思绪在不祥预感、哀伤、忆起恐惧与某种扰人的飘忽间,迷惘得不知所措。
“我们逮到的人在女巫那儿,”他说:“牢牢捆起,以防他蠢动。身上伤口则塞满蜘蛛丝及止血咒语。她说他可以活到被吊死的时候。”
“吊死?”
“王立法庭重新开议,会依照他们的裁决,吊刑或奴役。”
她摇头,蹙眉。
“你不会要放他走的,恬娜。”他温柔说道,端详她。
“不会。”
“他们必须受惩罚。”他说,依然端详她。
“惩罚。那是他说的。惩罚那孩子、她坏、她必须受惩罚;惩罚我,因为我带走她,因为我……”她挣扎说出心里话。“我不想要惩罚!这整件事都不该发生……我希望你当初就杀了他!”
“我尽力了。”格得说道。
良久,她颤笑出声。“你的确尽力了。”
“想想当初多么简单——我还是巫师时。”他说道,再度直视炭火。“我可以在路上,他们还来不及知道时,就用捆缚术制服他们;我可以把他们像群绵羊般赶往谷河口;或者昨晚,在这里,想想我可以引发多大骚动!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被什么攻击。”
“他们还是不知道。”她说道。
他向她瞥了一眼,眼中有极稀微却无法抑止的胜利光芒。
“没错,”他说:“他们不知道。”
“拿草耙还满有两下子。”她喃喃道。
他打了个大呵欠。
“你怎么不去睡一会儿?走廊上第二个房间。还是你想招待客人?我看到云雀、荻琪带着几个孩子过来了。”她一听到声音便站起身,从窗子望去。
“那我去睡了。”他说,溜出房间。
云雀夫妇、铁匠妻子荻琪,和村里其余朋友,整日川流不息来传送及听取消息,完全如格得所料。她发现有他们陪伴让她重新振奋,将她一点一滴带离如影随形的昨夜恐惧,直到她可以让事情过去,不再当成正在发生、会不停发生在她身上。
瑟鲁也必须学会这点,她想,不仅是一夜的经历,而是她的一辈子。
别人离去后,她对云雀说:“我最气不过自己的是,我太蠢了。”
“我早就告诉你要把房门锁好。”
“不是……也许……就是这样。”
“我懂。”云雀说道。
“但我是指,他们在这里时,我可以跑出去找香迪和清溪,或许我可以带着瑟鲁逃。或许我可以跑到棚舍,自己抓起草耙或修剪苹果树的树剪——它有七呎长,剪锋像剃刀一样锋利,我保养得像火石在时一样好。我为什么没那么做?我为什么束手无策?为什么只把自己反锁,却一点用也没有?如果他……如果鹰不在这里……我只是把自己跟瑟鲁困在屋内。我后来终于抓着屠刀走到门口,对他们大吼。我那时半发狂,但这样也吓不走他们。”
“我不知道,”云雀说:“的确很疯狂,但也许……我不知道。你除了锁上门外,还能如何?但我们一辈子好像都在锁门。这就是我们住的房子。”
两人环顾石墙、石地板、石烟囱、厨房里阳光四射的窗户,在橡木农庄,农夫火石的房屋。
“他们杀害的那女孩,那女人,”云雀说,以敏锐的神色看着恬娜,“她也一样。”
恬娜点点头。
“他们其中一人告诉我,她怀孕了。四、五个月大。”
两人同时沉默。
“受困。”恬娜说道。
云雀往后一靠,双手放在覆盖壮硕大腿的裙子上,背脊挺直,姣好脸孔严肃。“恐惧,”她说道,“我们这么怕的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让他们告诉我们,我们在害怕?他们怕的又是什么?”她拾起原本缝补的袜子,在手中翻转,沉默。终于她问道:“他们为了什么怕我们?”
恬娜纺线,没有回答。
瑟鲁跑进屋内,云雀迎接她:“我的亲亲来了!来给我抱一下,我的亲亲小乖!”
瑟鲁匆匆拥抱她。“他们抓到的人是谁?”她以嘶哑平板的声音问道,眼光从云雀移向恬娜。
恬娜止住纺轮,缓缓开口。
“一个是悍提,另一个男的名叫砂格。受伤的人叫黑克。”她直视瑟鲁,看到那丛火焰,疤痕泛红。“他们杀死的女人,好像叫赛妮。”
“赛妮妮。”孩子悄声道。
恬娜点头。
“他们杀死她了吗?”
她再度点头。
“特波说他们来过这里。”
她三度点头。
孩子环顾房间四周,如同她们方才所做,但她表情完全不屈从,她看不见任何墙。
“你们会杀死他们吗?”
“他们可能被处以吊刑。”
“处死?”
“是的。”
瑟鲁点点头,有点漠不关心。她又走出屋子,到井屋边重新加入云雀的孩子们。
两个女人一言不发,纺线、补衣,沉默坐在壁炉边,在火石的房子里。
良久,云雀说道:“那个家伙,就是那个跟踪他们来这里的牧羊人,他怎么样了?鹰?你是这么叫的?”
“他在里面睡觉。”恬娜说,头朝屋内深处点了一下。
“啊。”云雀说。
纺轮呼噜噜转。“我以前就认得他了。”
“啊。是在锐亚白那边,对不对?”
恬娜点点头。纺轮呼噜噜转动。
“要跟踪那三人,还在漆黑中用草耙攻击,可要点勇气。他,不是个年轻人吧?”
“不是。”一会儿后,她续道,“之前他生了病,还需要工作。所以我叫他从山上下来,告诉清溪让他在这里干活。但清溪认为还可以自己来,所以叫他去热泉上面,做夏天的牧羊工作。他那时正从山上回来。”
“看来你想把他留在这边,是吧?”
“如果他愿意。”恬娜答道。
又一群人从村里来到橡木农庄,想听听葛哈的叙述,告诉她他们在这场大追缉中的角色,看看那柄草耙,比对四根长铁齿跟黑克那家伙绷带上的三个血点,再回味一遍。恬娜乐得迎接夜晚到来,把瑟鲁叫回屋内,关上门。
她举起手,要拴门,放下手,强迫自己离开,任由它未上闩。
“雀鹰在你房间里。”瑟鲁告诉她,从凉室拿着鸡蛋回到厨房。
“我本来要告诉你他到了……对不起。”
“我认得他。”瑟鲁说,一面在储物室里洗脸洗手。格得睡眼惺忪、满头乱发走进厨房时,她直接走向他,举起双手。
“瑟鲁。”他说道,抱起她,搂近。她紧抱住他片刻,然后抽开身子。
“我会《伊亚创世歌》的开头。”她告诉他。
“要不要唱给我听?”他再次向恬娜望了一眼,寻求许可后,坐在壁炉边惯常的位置。
“我只会背诵。”
他点点头,等待,表情颇为严肃。孩子说道:
自无而有,
自始而终,
孰能知悉?
夫近而为退,
凡人不知其道也。
永归万物中,
至寿者,守门者,兮果乙……
孩子的声音像刷过铁皮的铁刷,像枯叶,像嘶嘶燃烧的火焰,一直念到第一诗节终结。
是以,光明伊亚升于浪沫。
格得简洁有力地点头嘉许:“很好。”
“昨晚,”恬娜说:“她昨晚才背的。感觉像是一年前的事了。”
“我还可以继续学。”瑟鲁说道。
“你会学到的。”格得告诉她。
“现在请先把挤压器洗干净。”恬娜说,孩子听从。
“我该做什么?”格得问。恬娜迟疑一会儿,端详他。
“我需要装满水壶,烧开水。”
他点点头,提着水壶走到帮浦边。
三人做好晚餐、吃完、清理。
“再把你背过的《创世歌》背诵一次,”格得在壁炉前对瑟鲁说:“然后我们从那里继续。”
她跟着他背诵一遍第二诗节,跟恬娜背诵一次,然后自己背诵一次。
“上床了。”恬娜说道。
“你没跟雀鹰说王的事。”
“你告诉他。”恬娜说,对这个拖延的借口感到好笑。
瑟鲁转向格得。她的小脸,伤疤与完整的两边,失明与正常的双眼,极为专注热切。“王搭船来。他有柄长剑,他给了我一只骨头海豚。他的船在飞,但我那时生病,因为悍提碰到我。王摸了那里,印记就不见了。”她秀出圆润纤细的手臂。恬娜睁大眼睛,她完全忘记那个印记。
“有一天我想飞到他住的地方,”瑟鲁告诉格得,他点点头。“我会去的。”她说道:“你认得他吗?”
“我认得他。我跟他一同去了一趟漫长的旅行。”
“去哪儿?”
“到太阳不升起、星星不落下的地方。然后从那儿回来。”
“你是飞去的吗?”
他摇摇头。“我只会走路。”他说道。
孩子思索,然后仿佛得到满意的答案,道晚安,走进房间。恬娜随后进入,但瑟鲁不想听她唱歌入睡。“我可以在黑暗中背《创世歌》,”她说道,“背两段诗节。”
恬娜回到厨房,隔着壁炉面对格得坐下。
“她变得多快啊!”她说:“我追不上她。我已经过了养孩子的年纪。而她……她听话,但只因为她想听。”
“这是要求服从的唯一正当理由。”格得评述道。
“但她打算反抗我时,我能怎么办?她有某种野性。有时她是我的瑟鲁,有时她是别的东西,超乎我所能及。我问亚薇能否考虑训练她,毕椈建议的,亚薇说不行。‘为什么?’我问。‘我怕她!’她说……但你不怕她,她也不怕你。所有男人,她只允许你跟黎白南两人碰触她。而我让那……那悍提……我没法谈这件事,噢,我累坏了!我什么都不懂……”
格得放了一块木节在火上,让它小小慢慢地燃烧,两人一同看着火焰跳跃、颤舞。
“格得,我想要你留在这里,”她说,“如果你愿意。”
他没有立即回答。她说道:“或许你想去黑弗诺……”
“不,不是。我无处可去,我正在找工作。”
“嗯,这里要做的事情可多着。清溪不肯承认,但他的痛风大概只能让他做园艺工作了。我回来后,就一直想要人手帮忙。我真想好好数落那老顽固一顿,居然就那样把你送上山,但没用,他听不进去。”
“对我来说是件好事,”格得说,“那是我需要的时间。”
“你在牧绵羊吗?”
“山羊。在最高的牧地上。他们一名牧童生病了,赛瑞雇用我,第一天就派我上山。他们要羊长时间待在高地,好让内层绒毛长得浓密。最后一个月,几乎是我独占山头。赛瑞送我那件外套和一些补给品,要我让羊群在山上待越久越高越好。我照着做。在上面很好。”
“寂寞。”她说道。
他点点头,半带微笑。
“你一直是一个人。”
“是的,一直是。”
她一语不发。他看着她。
“我想在这里工作。”他说道。
“那就说定了。”她道。一会儿,她又说:“至少到这冬季结束。”
今晚的霜结得更厚实。两人世界中,除了火焰低语外,一切完美沉静。沉静,像两人之间真实的存在。她抬起头,看他。
“好吧,”她说:“格得,我该睡在谁的床上呢?孩子的,还是你的?”
他深吸一口气,低低开口说:“如果你愿意,我的。”
“我愿意。”
沉默攀抓住他。她看得出他在费力挣脱。“如果你愿意对我有点耐性。”他说道。
“我已经耐心待你二十五年了,”她说,看着他,开始轻笑。“好了……好了,亲爱的……迟来总比不来的好!我只是个老太婆……没有什么被浪费,永远没有什么是浪费,这是你教我的。”她站起身,他也站起。她伸出双手,让他握住。两人拥抱,拥抱,更为贴近。两人如此激切,如此爱恋地拥抱彼此,直到天地之间除了对方的存在之外,浑然不觉。睡谁的床已不再重要。两人当晚躺在壁炉前,而她教导格得最睿智的智者也无法教导的奥秘。
他重新堆起炉火,从长椅上拉下漂亮毯子,这次恬娜没有反对。她的披风及他的羊皮外套,便是两人的棉被。
两人于黎明破晓时苏醒,微弱银光落在窗外深黑半裸的橡木枝上。恬娜伸长四肢,好感觉他依靠在身旁的温暖。一会儿,她喃喃道:“他就躺在这里。黑克。就在这地上……”
格得轻声抗议。
“你现在的确是个男子汉了,”她说道:“先把另一个男人戳得浑身是洞,然后跟女人同床共枕。我想,这顺序应该没错。”
“嘘,”他喃喃道,转身面向她,将头枕在她肩窝。“别这么说。”
“我要说。格得,可怜的人!我没有怜悯,只有正义。训练我的人没教我怜悯,爱是我唯一的优点。噢,格得,不要怕我!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已是个男人了!能让男人成为男人的,不是武器或女人,也不是魔法,更不是任何力量、任何事物。只能由他自己。”
两人倚躺在温暖甜美的寂静中。
“跟我说。”
他睡意浓重地喃喃同意。
“你怎么会听到他们在说什么?黑克、悍提和另外那人。你怎能刚巧就在那时,就在那里?”
他以一边手肘撑起上身,好凝视她的脸。他的面容充满自在、满足、柔情,如此坦率、脆弱,她不禁伸手碰触他的唇,在那数月前,她首次亲吻的位置,他再度拥她入怀,交谈不再需要言词继续。
还是有些形式上的手续必须进行。最主要的,便是告诉清溪和橡木农庄的其余佃户,她选个雇工取代“前主人”的位置。她快速、不加掩饰、坦白宣告。他们对此无能为力,这亦不会对他们造成威胁。只有在男性继承人或索取人阙如的情形下,寡妇才能保有丈夫的产业,火石的海员儿子是他的继承人,火石的寡妇只是帮他管理农场——如果她过世,则由清溪为继承人管理;如果星火永远不继承,则属于火石在卡赫达嫩的一个远房表亲。清溪与香迪、以及提夫与西丝这两对夫妇,为这块农场投注一生心血,却无权拥有,这在弓忒很常见。不过,寡妇选择的任何男人也不得遣散他们,即使她与他结婚也是。但她担心他们会憎恶她未为火石守节,毕竟他们认识火石较长久。让她宽心不少的是,他们毫无异议。鹰以一记草耙博得他们的赞许;况且,女人在房子里想要个男人保护,理所当然。如果她让他上床,反正寡妇的胃口,众所皆知;而且,毕竟她是个外来人。
村民的态度相去不远,些许窃窃私语及低声嘲弄,但仅此而已。显然赢得尊重比蘑丝想象得还容易,也或许是二手货没什么价值。
他们的接纳与她之前揣想的非议,同样让她感到受玷污、贬抑。只有云雀让她自耻辱中解脱,毫无评断,不用任何字眼——男人、女人、寡妇、外来人——取代她看见的事物,仅仅观望,带着兴味、好奇、羡慕及宽容,看着她与鹰。
因为云雀并未透过牧人、雇工、寡妇的男人等字句检视鹰,而是直接看到他本人,所以她发现许多不解之事。他的自尊与简朴不输她认识的其余人,但在特质上些许不同。他有某种硕伟之处,她想,当然不是身高或胖瘦,而是在其灵魂及心灵。她对亚薇说:“那人并非一生都与山羊共处。他对世事的了解比对农庄还多。”
“我认为他是个受诅咒,或因某种原因而丧失巫力的术士。”女巫说:“这种事有可能发生。”
“啊。”云雀说道。
但来自浮华世界及皇宫宝殿的“大法师”一词,用在橡木农庄上的黑眼灰发男子身上,又显得太崇高伟大了些,因此她从来没做此联想。如果她曾想过,就绝不可能如此轻松与他相处。连他曾经可能是个术士这点,都让她颇不自在,名称扰乱她对本人的印象,直到她再次亲眼见到他。他正攀坐在果园里一株老苹果树上锯除死木,她朝农庄走来时,他大声招呼。他的名字很适合他,她想,这样栖息在树上。她朝他挥挥手,带着微笑继续前行。
=奇=恬娜没忘记羊皮外套下、壁炉旁地板上的问题。时间在这间被冬季锁闭的石屋中,十分甜美惬意地流逝,不知几天或数月后,她又问了一次。“你一直没告诉我,”她说,“你怎么会听到他们在路上谈话。”
=书=“我想我跟你说过。我听到有人从我后方来时,躲到路旁。”
=网=“为什么?”
“我当时只身一人,而且我知道那附近有几个强盗集团。”
“当然是……但他们经过时,黑克正好谈到瑟鲁?”
“我想,他说的是‘橡木农庄’。”
“这都很合理。只是,看起来太巧了。”
他明白她并非不信他的话,向后倚躺,等待。
“这就是会发生在巫师身上的那种事。”她说道。
“也会发生在别人身上。”
“也许吧。”
“亲爱的,你该不会是想要我……重操旧业吧?”
“不是。压根儿不是,这样就太不聪明了。如果你是巫师,你还会在这里吗?”
两人正躺在宽大橡木床上,满覆羊皮及羽毛被,因为房间里没有壁炉,当晚除了落雪,又降硬霜。
“但我想知道这件事:除了你称为‘力量’的东西外,还有些什么?也许先于力量?或力量仅为某件事物的表现方式之一?就像欧吉安有次谈及你时说道,你在承袭任何智识或训练以成为巫师前,就已是法师了。天生的法师,他说。所以我想,拥有力量之前,必先拥有容纳力量的空间。一处等待填满的空无。而这空无愈大,则可填入愈多力量。但如果从未得到力量,或者被夺取、被送出,则空无依旧在。”
“那处空无。”他说道。
“空无只是一种说法,也许不正确。”
“潜力?”他说,然后摇摇头。“能变成、成为某种事物?”
“我想你会在那条路上,时机正好、地点也正好,就是因为如此,因为那是会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你没让它发生,你没促成它发生,它并非因你的‘力量’而发生。它发生在你身上,只是因为你的……空无。”
须臾,他说:“这跟我年轻时在柔克学到的意念类同:真正的法术在于‘为所当为’。但这又更进一步。不只是‘为’,而是‘被作为’……”
“我认为不只这样,应该比较像是真实作为的发源。你不是来救了我一命、不是将耙子刺入黑克吗?那的确是‘作为’,为所当为……”
他又陷入沉思,最后问她:“这是你还是护陵女祭司时被授与的智慧吗?”
“不是。”她小伸懒腰,望入黑暗。“阿儿哈被教导:要拥有力量,就必须牺牲,牺牲她自己,还有别人。是一项交易,付出才有所得。我无法说这些话不对,但我的灵魂无法存活在那狭隘地方——以物易物、以牙还牙、以死还生……在那之外,更有一种自由。在给付、报答、赎偿之外;在一切交易与平衡之外,有一种自由。”
“‘道也’。”他轻声说。
那晚,恬娜做了梦。她梦见自己看到《伊亚创世歌》中的道。是扇小窗,镶着扎结、雾白、厚重的玻璃,低低嵌在海上一座老屋的西墙上。窗户紧锁。她想打开窗户,但需要一个字,或一把钥匙,是被她遗忘的事物,一个字、一把钥匙、一个名字,少了它便开不了窗。她在逐渐缩小变暗的石屋搜寻,直到发现格得正搂着她,想唤醒、安慰她,说:“没事了,亲爱的,一切会没事的!”
“我逃不掉!”她呼喊,牢牢攀附他。
他抚慰她,手轻顺她的头发,两人向后倚躺,他悄声道:“看。”
古老的月亮升起,照映落雪的白耀光芒反射入屋,因为即便如此寒冷,恬娜依然不愿关窗板。悬浮的空气处处迷蒙泛光。两人躺在阴影下,屋顶仿佛只是一层薄纱,笼罩他们,隔开彼端无边、银白、宁和的光海。
今年弓忒有个多雪、漫长的冬,也十分丰收。人畜都有食粮,所以除了吃喝保暖外,没事可做。
瑟鲁已会背全篇《伊亚创世歌》。她在日回那天诵读“冬颂”与《少王行谊》;她知道如何捏馅饼皮、用纺轮、做肥皂;她知道露在雪地上所有植物的名称及功用,还有许多草药及口传民俗之事,全都是格得跟着欧吉安短暂习艺,以及在柔克学院度过的漫长岁月中,装进脑袋里的知识。但他没将符文书或智典从壁炉柜上拿下,也未教导孩子创生语的只字片句。
他与恬娜讨论此事。她告诉他,她试图教瑟鲁一个字:“拓”,随即中止,因为感觉不对,虽然她不明白为何有此念。
“我以为或许因为我从未真正说过这语言,从未在法术中用它。我想,或许她应该向真正说创生语的人学习。”
“没有这种人。”
“也没有这种女人。”
“我的意思是,只有龙将它当母语使用。”
“它们是学会的吗?”
骤然面对这问题,他迟迟没有回答,显然脑海中忆起所有他曾听过或知道的,关于龙的知识。“我不知道,”他终于回答,“我们了解它们些什么?它们是否像我们一样,母传与子,长传与幼?或者像动物一样,教导某些事,但绝大部分都是生而知之?我们连这点都不知道。但我猜想,龙跟龙语,两者为一,是同一的存在。”
“而它们不说别的语言。”
他点点头。“它们毋须学习,”他说,“它们便是语言。”
瑟鲁进厨房。她的工作之一是确保柴火盒随时填满,她忙着做事,裹着短羊皮外套,戴着帽子,在厨房及柴房间来回。她将满怀木柴抛入烟囱角落旁的盒子,重新出发。
“她唱的是什么歌?”格得问道。
“瑟鲁吗?”
“她独自一人时。”
“但她从来没唱过歌。她无法唱。”
“她依自己的唱法,‘西之西处……’”
“啊!”恬娜说:“那个故事!欧吉安从来没跟你提起楷魅之妇?”
“没有,”他说:“告诉我。”
她一面纺织,一面对他说故事,纺轮的呼噜、喝嘘声与故事的词句一搭一唱。最后,她说道:“风钥师傅告诉我说他来找‘弓忒岛上的女人’时,我想到她。但她现在一定已经过世了。无论如何,一个是龙的渔妇,怎么可能是大法师!”
“嗯,形意师傅没说弓忒岛上有个女人要成为大法师。”格得说道。他缝补一件破烂至极的长裤,挺坐窗台上,好把握阴暗天色中的些许微光。日回已过半月,正是最冷的时分。
“那他说的是什么?”
“‘弓忒岛上的女人’。你是这么告诉我的。”
“但他们在问,谁会是下任大法师。”
“然后未获得那问题的答案。”
“‘法师的争论永无休止’。”恬娜平板地说道。
格得咬断线头,无用的一端缠绕在两指间。
“我在柔克也学会了点诡辩,”他承认,“但我想这不是诡辩。‘弓忒岛上的女人’不能成为大法师。没有女人能成为大法师。她会在成为时,毁坏她所成为的。柔克法师是男人,他们的力量是男人的力量,他们的知识是男人的知识。男人与法术建立在同一块础石上,力量属于男人。如果女人有力量,那男人除了是不会生育的女人外,还能是什么?而女人将只不过是能生育的男人罢了。”
“哈!”恬娜吐了一口气。过一会儿,略带狡狯地说:“不是有过女王吗?难道她们不是力之女?”
“女王只是女的王。”格得说道。
她从鼻子哼了两声。
“我是指,男人赋予她力量,男人让女人使用他们的力量。但这不是她的,不是吗?并非‘因为她是女人,所以拥有力量’,而是‘即使她是女人,她也有力量’。”
她点点头,伸个懒腰,坐离纺轮。“那么女人的力量是什么?”她问道。
“我认为,我们不知道。”
“什么时候女人会因身为女人而拥有力量?我想是在孩子上吧。有一阵子……”
“也许是在她的房子里时。”
她环顾厨房。“但门关着,”她说,“门都锁着。”
“因为你很珍贵。”
“喔,是的。我们很珍贵,只要我们没有力量……我记得自己如何学到这个教训!柯琇威胁我,我,第一女祭司!我当时发现自己的无助。我尊贵,但她有力量,来自神王那男人。这让我多生气啊!而且吓到了我……云雀跟我讨论过此事。她说:‘为什么男人害怕女人?’”
“如果优势只建立在对方的弱处上,便活在恐惧中。”格得说道。
“对,但女人好像害怕自己的优势,害怕自己。”
“是否有人教导她们信任自己?”格得问,他说着,瑟鲁又进来继续做事。他与恬娜眼神相对。
“没有,”她说:“没人教导我们信任。”她看着孩子在盒中堆彻木柴。“如果力量是信任,”她说道,“我喜欢这字眼。如果不是这些安排:人外有人、王、大师、法师及主人,一切好像都无谓。真正的力量、真正的自由,存于信任,而非蛮力。”
“如孩童信任父母。”他说道。
两人沉默。
“世风如此,”他说,“连信任都可令人腐败。柔克的男人相信自己与彼此。他们的力量是纯正的,纯正得不受一丝玷污,因此他们将纯正误认为智慧。他们无法想象自己会犯错。”
她抬头望着他。他从未如此谈过柔克,完全客观、抽离。
“也许他们需要女人来指出这点。”她说道,而他笑了。
她重新转起纺轮。“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如果能有女王,为什么不能有女大法师。”
瑟鲁凝神倾听。
“扇火止沸,炊沙成饭。”格得说道,一句弓忒成语。“王由他人赋予权力,而法师的力量是他自己的,是他自己。”
“而且是男性力量。因为我们甚至不知道女人的力量是什么。好吧,我懂了。可是无论如何,他们为什么不能找个大法师——一个男大法师?”
格得研究长裤褴褛的内侧缝边。“嗯,”他说:“如果形意师傅不是回答他们的问题,便是回答他们没问的问题。也许他们应该问。”
“这是个谜语吗?”瑟鲁问道。
“是的,”恬娜说:“但我们不知道谜面是什么,只知道谜底是:弓忒岛上的女人。”
“有很多。”瑟鲁思索一刻后说,显然心满意足,走出门,搬运下一批柴火。
格得看着她离开。“一切都改变了,”他说:“一切……恬娜,有时候我想,我在想黎白南的王治是否只是开端。道……而他是道的守护者,不是过客。”
“他看来那么年轻。”恬娜温柔说道。
“跟莫瑞德当年遇上黑船时一样年轻。跟我一样年轻,我在……”他住口不言,透过窗户看着光秃树木外的灰白冰冻田野。“或是你,恬娜,在那黑暗的地方……年轻或老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有时我感觉自己仿佛活了一千年,有时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像透过墙壁隙缝的一瞥惊鸿。我死过,也重生过,在旱域、在太阳下的这里,不只一次。而《创世歌》告诉我们,我们曾回归,并将永远回归源头。而源头永不止歇。‘惟死亡,得再生……’我带着山羊在山上时,想着这点,白昼似乎永无止境,但在夜幕降临前,时间又像静止不动,然后又是早晨……我领会羊的智慧。所以我想,我悲哀什么?我哀悼谁?大法师格得吗?为什么牧羊人鹰会为他感到哀伤羞辱?我做了什么该感到羞辱的事吗?”
“没有,”恬娜说:“没有,永远不会!”
“喔,会的,”格得说:“人类的伟大奠于耻辱,由其而生。因此,牧羊人鹰为大法师格得哭泣,同时也尽其所能,如牧童般照顾羊群……”
一会儿后,恬娜微笑。她略为害羞地说:“蘑丝说你像才十五岁。”
“我想应该差不多。欧吉安在秋天为我命名,来年夏天我便去了柔克……那男孩是什么?一份空无……一种自由。”
“瑟鲁是谁,格得?”
他没回答,直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说:“被如此创造……她还能有什么自由?”
“所以我们便是我们的自由?”
“我想是的。”
“你力量满灌时,仿佛得到人类最顶级的自由。但付出了什么代价?什么让你自由?而我……我被创造,像陶土一样,被那些女人的意志塑造。她们服侍太古力,或是服侍建立所有仪式、道法、场所之男人,我分不清楚该是如何。然后我自由了,与你还有欧吉安一道,在那片刻。但那不是我的自由。它只给了我选择,而我做了选择。我选择像陶土一般塑造自己,好用于农庄、农夫及我们的孩子上。我将自己塑成容器,我明白它的形状,但不明白陶土;生命舞动我,我认识舞步,但我不知道舞者是谁。”
“而她,”格得在长长沉默后说,“如果她有朝一日能起舞……”
“人们会惧怕她。”恬娜悄声道。尔后孩子进了屋,谈话主题便转向在火炉边盒中发胀的面包面团。他们如此交谈,安静冗长,从一件事到另一件,回顾、反覆,超过短暂半日,用语言将两人生命中那些未曾分享的岁月、行事、思绪,纺织,缝合为一。然后,他们将再度沉默,工作、思考、梦想,身旁伴着沉默的孩子。
冬季如此度过,直到羔羊诞生的季节降临。白昼延长转亮时,工作暂时变得十分沉重。尔后,燕子从阳光下的岛屿,从南陲有戈巴登星闪亮在终结星座之处飞来,但燕子间彼此的絮语,只讲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