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十三,柳中平带着宝儿离开洛阳。
宝儿已经大好,短短几天,脸色红润,体力也好了很多。文清和沫儿将其送至城门外,几人依依作别。因婉娘有事未来,宝儿甚为失望,不住追问“姨姨”,柳中平怅然若失,神情落寞。
回到榭里,婉娘正蒸房调配香露,看见二人也不问情况怎样,只道:“赶紧帮忙。”
沫儿将柳中平赠送的礼物掷到桌子上,撅着嘴道:“你今日明明没什么重要事做,为什么躲着不去相送?宝儿不住地念叨你呢。”
婉娘手里忙着,低头道:“宝儿终归要离开洛阳,我送了又如何?”
文清看着婉娘的脸色,嗫嚅道:“婉娘,你很……讨厌柳公子么?”
婉娘不答,大声叫道:“三哥,将萱草挑一些好的来。”
沫儿看着着急,赌气道:“笨文清,她故意的呢!哼,把架子摆高了吧?别人走啦,你以后想见也见不到了!”
这几日柳中平多次来闻香榭拜谢,婉娘都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柳中平提出要回请吃饭,婉娘也婉言谢绝。礼数虽全,但傻子也看得出,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同几日前相比,两人莫名其妙得生分了许多。
文清一根筋,见婉娘顾左右而言他,固执问道:“婉娘,你这几天为什么这么别扭?”
婉娘无可奈何,沉吟了片刻,认真道:“文清你还小,你不懂。有些事明知不可为,就不要给人留任何希望。”
文清似懂非懂,看婉娘眉头间淡淡的忧色,便不再追问。沫儿拿着石杵,下意识地捣着石臼,偷眼看婉娘神色寂寥,忍不住道:“你不试试,怎么就知道不可为?”
婉娘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落在窗台的那盆花草上,淡淡道:“一眼便可望见结果的事,无谓的尝试只会伤人伤己。只愿他一生幸福。”
黄三拿了萱草进来。现存这些是去年夏秋之际采摘的,放在笼上稍加熏蒸,再配上艾叶等秘方保存,所以还保持着叶子葱翠、花儿金黄,成色很是不错。婉娘抓起一把,叹道:“忘忧草,忘忧草,真能让人忘得了忧愁么?”
沫儿很想像以往一样伶牙俐齿地犟嘴,却不知说些什么。文清微皱着眉头看着婉娘,忧心忡忡。
婉娘看了看两人,突然眉开眼笑道:“两个臭小子都长大啦。”
※※※
元宵节将至,全城犹如沸腾了一般,热闹非凡。白日为市,夜间燃灯;天上皓月高悬,地下彩灯万盏,蔚为壮观。沫儿第一次在城中过元宵节,只觉得应接不暇,眼睛都不够使了。
元宵节,除了吃元宵,还要准备各种祭祀用的食物。首先是枣糕,寓意“早日高升”;其次是“麦檩”,一个超大的馒头,上面盘花,中间插上柏枝,寓意来年大丰收。不过沫儿每次提起麦檩总是说成“麦秸垛”,气得婉娘要拿擀面杖打他。
今年较忙,三哥身体又刚好,婉娘的意思就在街上定做了便罢。沫儿刚送宝儿时已经见到街上的繁华,早就按捺不住,恨不得住在街上。听了婉娘的话儿,拿了银钱,拉了文清就跑。
今日方才十三,定鼎、长厦、上东及洛水两岸的街道彩灯已经布满。街头街尾,布置有各种大型花灯。有嫦娥奔月、八仙过海、仙女下凡、大禹治水、玄奘取经等故事型的;六畜兴旺、连年有余、福寿双全、财源滚滚、龙凤呈祥等寓意型的;假山、美人、花卉等风景型的;还有制作精美的各色宫灯、纱灯、走马灯,供儿童提着玩耍的兔子灯、金鱼儿灯、小猪灯、猴面儿灯等,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一些心急的商铺掌柜,已经指挥着伙计将灯谜挂上,红底金字,犹如红色丝带一般在微风中飘荡,更为神都增加了几分喜气。
两人兴冲冲一路走一路看,早将正事忘记。前面街口,一个大型彩灯正在安装,地上放着几只尖嘴的老鼠,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只穿着红色袍服,头戴花翎,还有一只吹唢呐的、一只敲梆子的。沫儿眼睛一亮,叫道:“老鼠嫁女!文清快来,是老鼠嫁女!”
“老鼠嫁女”灯相当复杂,共有十八只老鼠和一只老猫。抬轿的,抬嫁妆的,吹打乐器的,形态不同,却个个栩栩如生。老鼠新郎骑着一只癞蛤蟆,趾高气扬,满脸喜气。老鼠新娘坐在一只绣花鞋中,满头拢翠,羞羞答答。老鼠丈人拿着一根长长的拐杖,在轿子前指手画脚。
沫儿看得好玩,指着老鼠新郎道:“哈哈,文清,你娶亲时是不是就是这样子?”
文清扭捏道:“我又不是老鼠。”沫儿哈哈大笑,两人绕着花灯嬉笑打闹。
一个粗壮的大汉正在安装花灯,手指灵活,荆条、竹片纷飞,见沫儿文清可爱,回头憨厚一笑。
沫儿见这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大汉将老鼠新娘稳稳地放在绣花鞋轿子里,用细绳、竹篾细细地固定好,后退了几步左右看了看,又去忙下一个。天气寒冷,这大汉却除了帽子,头上汗气蒸腾,干得热火朝天。围观的儿童甚多,围着老鼠们又跳又叫,有的还伸手去摸。大汉也不生气,只嘱咐道:“小心竹骨扎了手。”
一炷香工夫,大汉将全部灯组装完毕,收拾了工具坐在旁边休息。儿童们一哄而散,见另一家正在装“天女散花”灯,又被吸引了过去。
二人看了一会儿,文清突然想起了正事,急道:“不能再看了,再晚就订不上了!”拉起沫儿,急匆匆回头朝街头小巷的饼店跑去。
沫儿一边跑一边四处张望,不小心踩到地下的一小块冰面,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朝后倒去,却被一双大手紧紧地扶住,回头一看,正是刚才做“老鼠嫁女”的汉子。
大汉肩上搭着布袋,腰间挂着斧头、锉子、凿子等工具,憨憨道:“地上硬,摔了可了不得。”
文清沫儿慌忙致谢。走了几步,发现这汉子还跟在身后,原来他也去饼店。
饼店门口排起了长队,全是偷懒不想自己做,又不敢耽误祭祀的,订的最多的就是枣糕和麦檩。文清不住伸头往前看,懊悔道:“早知道应该先来落了定再去看灯。”
正在焦急,只听后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你的活做完了?”
沫儿回头一看,一个农家女子站在身后,却是和排在他们身后的大汉讲话。这女子挎着一个竹篮,一身布衣,短袄长裤,脸色红润细腻,大眼水灵,脖颈颀长,虽不是十分漂亮,却相当精干利落。
大汉眼睛瞬间明亮起来,欣喜道:“小朵,你……怎么来了?……已经做完张家的了,下午还有一家。”
小朵的脸微微一红,眼睛看向地下,道:“哦,我来看看你需不需要我帮忙。”
大汉咧起嘴笑,双手在衣服上擦了几遍,接过小朵的竹篮:“不用。我来拿。”
小朵探头朝前面张望,碰上沫儿的眼光,粲然一笑。转头对大汉道:“胡哥,你来订麦檩?”沫儿听到“胡哥”,突然想起他就是那日来定香粉的“胡先生”。原来的满脸虬髯剃了个干净,留下一片青胡楂,沫儿刚才竟然没认出来。
大汉点点头,老实道:“这几天正是最忙的时候,实在没时间做。”
小朵夺过篮子,羞涩一笑,道:“乱花这个钱做什么?别等了,等我做好了送给你。”
大汉一张黑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激动,搓手道:“怎么好意思麻烦你?要是你爹……”
小朵嘴巴一撅,道:“别提那个老顽固。”不由分说拉了大汉,两个人说笑着离开。
〔二〕
转眼到了元宵佳节,洛阳城内比春节还要热闹十分。从正月十四一直到正月十六,圣上特许“放夜”,晚间宵禁解除,家家户户都悬挂五色灯彩,大街小巷茶坊酒肆灯烛齐燃,锣鼓声声,鞭炮齐鸣,笙歌箫鼓,长吟高唱。神都天街,花灯焰火交相辉映,流光溢彩;洛水碧波,龙船画舫桨声灯影,蜿蜒不绝。更有歌舞百戏,奇术异能,粼粼相切,乐音喧杂十余里,通宵达旦。
沫儿如同野孩子,看旱船,追画舫,猜灯谜,尝美食,忙得不亦乐乎。文清往年看过花灯,本不觉得新奇,却在沫儿的情绪带动下如同第一次看到一般,跟着不知疲倦地乱窜。婉娘也不去管他们,只交代不要走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两日过去,文清和沫儿终于累坏了。正月十六这日,已经日上三竿,两人尚未起床,直到被婉娘掀了被子,才不情愿地下楼坐在中堂愣怔。
婉娘端了一碗元宵,优雅地品着,看到两人哈欠连天,道:“俗话说,小十五大十六。今日比昨日前日更热闹呢。东西南北三个街市有威风排鼓大赛,你俩不去看看?”
沫儿闭着眼睛,道:“我要睡觉。”
婉娘道:“那我和三哥去看热闹,你和文清就看家好了。”
沫儿一听,瞬间来了精神:“我不要看家,我也去。”
黄三正在仔细地擦拭他的花草叶片,抬头看了一眼,摆手称不去。
那盆花草是上次婉娘和柳中平讨要回来的,原本放在祥云客栈宝儿的房间里。婉娘虽然不加解释,可是沫儿总觉得,这盆花草和香木有什么关系。
黄三经常对着这盆花草面无表情地发呆,无喜无悲,甚至像以前哑时一样,说话都是打手势,一句都不肯出声,但照料这盆花草却极为精细。浇水、修剪,天气稍有不适,便将其移至暖房,若有太阳出来,又会连忙搬出放在窗台上。
黄三将每个叶片都擦得干干净净,搬了花盆出去了。沫儿不安,低声抱怨道:“婉娘,你干吗要将这盆草抱回来?故意让三哥伤心。”
婉娘道:“你要是将它毁了,他就不伤心了?”
文清吃了一惊道:“它真……是香木?”
婉娘悠悠道:“叫香木也可以,但是此香木非彼香木。”元镇想借宝儿之身让香木还魂,提前在宝儿的房间里放置了香木新发的枝芽,不料因为婉娘的玉鱼儿,驱魂咒失去了作用,香木的魂魄根本依附不上。后原株又被沫儿毁掉,这株新芽已与普通花草没什么两样。
沫儿担忧道:“它不会重新变成人吧?”
婉娘笑道:“傻小子,从植物修到人形,比……其他的更要难上十分。当日香木是机缘巧合,接受了多年的香火,才有了足够的灵力。在我们这里,它就没这个福分啦。”
文清道:“但愿三哥真正放下此事,开开心心的。”
文清沫儿早就收拾停当,只等婉娘,却听门外一阵敲门声。沫儿抱怨道:“大节气的,谁还这么不消停!”
文清开了门,见原来是那日做彩灯的胡哥,连忙让了进来。
婉娘匆忙从楼上下来,笑道:“胡先生新年好!沫儿快斟茶。”
胡哥看着文清和沫儿笑了笑,局促道:“不用了,刚喝了茶来的。”
婉娘道:“今日元宵节,胡先生不去看灯,来榭里可是有急事?”
胡哥嘿嘿笑了几声,羞羞赧赧道:“我年前来定了一款香粉,不知婉娘做好了没?”
沫儿暗想,坏了,这些日忙宝儿的事,早就将这个事情忘到九霄云外了。前日看到他,虽然想起来了,但是两人回来也忘了对婉娘提起。
谁知婉娘眼珠一转,笑道:“已经做好了,这是第一款,再过些天,胡先生来取第二款。文清,将货架上面的匣子取下来。”
胡哥激动不已,慌忙站起来帮文清拿匣子。婉娘从中取出一个圆肚青瓶,打开嗅了嗅,转手递给胡哥。
胡哥眉开眼笑,朝婉娘连连打了几个揖,拿着香粉喜滋滋地告辞了。
沫儿看着他走远,回头鄙夷道:“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哼,狗眼看人低!”
婉娘正整理匣子,道:“胡说八道!”
文清见沫儿的话说重了,连忙劝道:“沫儿别生气。怎么啦?”
沫儿道:“人家定的香粉没做就是没做,你干吗用普通的紫粉骗人?”
婉娘无辜道:“谁说是紫粉?以前装的是紫粉,如今不是了。”沫儿无法证实,鼻子皱起哼了一声表示不信。
文清好奇道:“婉娘,这个胡先生要求什么样的香粉,怎么还有第一款第二款?”
婉娘抿嘴笑道:“第一款第二款是我的分法。”
沫儿更加狐疑,道:“你知道他叫什么?做什么的?”
婉娘换上了一双黑色牛皮小靴,一边左右欣赏,一边道:“他叫胡十一,住在城东邙岭,种植着一片竹园。”
闻香榭的香粉价格昂贵,这胡先生不像是个有钱人。贫苦人家花费一年的收成来定一款香粉,可有点奇怪。沫儿追问道:“他要香粉干什么?”
婉娘今日穿了一件黑丝红锦薄棉胡服,腰系玄色米字刺绣腰带,配上刚换上的黑色牛皮小靴,甚是端庄大气。她自恋地转了一个圈儿,得意道:“走吧,威风排鼓已经开始了——男人买香粉,当然是送给女人。”
沫儿嘟囔道:“这还用你说?肯定是送个小朵姑娘的。”
※※※
走出大门,锣鼓声已经响彻云天。沫儿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太吵,而且还不如去看花灯、买零食有趣,便捂了耳朵拉着文清东钻西窜,跑到旁边的街上买糖葫芦去了。
两人吃着糖葫芦,慢慢溜达着回家。这条街叫做天正街,与定鼎天街并行,街道稍窄,人也少些。除了各家店铺挂出的花灯,全是卖零食和小玩意儿的摊点,游客多是儿童和年轻人。
沫儿吃了一个豆沙馅儿的,便与文清换核桃仁的品尝。看到前面一对年轻男女拿了一只小老鼠灯笼,不由得羡慕起来,便追着看。
那男子二十多岁,穿了一件十分俗气的暗花团福蓝色锦纹长袍,腰间手上叮叮当当地带着玉佩、玉眢和硕大的银戒指,长得高高瘦瘦,脖子总是不自觉地朝前探出,一双细长的眼睛滴溜溜乱转,看起来仿佛受了惊吓惊魂未定一般。他手里提着灯笼,笑嘻嘻道:“小朵姑娘,好不容易进城来玩,你不要总皱着眉头。”
小朵低着头,道:“张公子,我还要帮爹爹干活,还是先回去吧。”
沫儿见是小朵,有心问问他们的老鼠灯在哪里买的,正思量着如何开口,只见前面一处卖面具摊位前一个人鬼鬼祟祟的朝这边张望,一见小朵抬头,连忙将头上戴个福娃娃面具,却是今早来取香粉的胡十一。
张公子急道:“小朵姑娘,你若是不满意在下可以明说,我会改。”
小朵一顿脚,道:“张公子你误会了,不是你不好,是……我今天好多活还没做,我爹爹会骂我的。”
张公子长吁了一口气,眉开眼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个,你放心,今天约你出来,已经和伯父说过了,他同意的。”也不管小朵吃不吃,跑去旁边买了一包新炒的板栗,热切地道:“你尝尝这个。”
小朵勉强笑了一下,低声道:“谢谢张公子,我不饿。”
张公子强行将板栗塞到小朵手里,道:“你好歹吃些东西。”
小朵默默地接过来,沉闷地低着头走过,对周围的红火热闹视而不见。
戴了面具的胡十一不远不近地跟着。沫儿看得好玩,偷偷道:“文清,胡先生肯定是想找小朵姑娘,我们来帮他一把好不好?”
文清踌躇道:“这样不好吧?”
沫儿哂道:“又不要你出面。”飞快跑到前面另一家买面具的摊位前,不由分说买了两个小猴子面具,和文清戴上。
张公子又在一处卖胭脂水粉的摊位前站住,十分热心地要给小朵买一盒胭脂。小朵推让良久,张公子却十分固执,还不住大声吆喝:“掌柜的,给我来盒最贵的!”引来路人侧目。小朵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等候。
沫儿趁张公子正在与老板讨价还价之际,跑到小朵身旁低声道:“小朵姑娘,胡先生就在你后面。”小朵还未反应过来,沫儿已经跑了。
胡十一站在街对面,不时朝这边偷窥。沫儿一蹦一跳地走过去,作了一个揖道:“胡先生好,小朵姑娘请你过去。”
胡十一一愣,结巴道:“她……看到我了?”回头一看,正看见小朵朝这边张望,连忙摘了面具,尴尬地走了过去。
小朵红了眼圈,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胡十一未及答话,张公子买了胭脂,一边走一边回头抱怨:“一文钱都不肯便宜!大过年的,我就不和你计较了!”走到小朵身边打开盒子,却喜滋滋道:“上好的胭脂,只要五文钱!瞧,这个颜色配你的脸色正好!”
小朵神态尴尬,不知如何是好,打断张公子的话道:“这位是……我家邻居胡哥。”
张公子这才发现旁边站着的胡十一,慌忙合了盒子,极其热情地道:“原来是东山邙岭的胡哥,早就听说过,听说您的竹编、扎制花灯的手艺很好,什么时候给我编几个花篮?”眼睛朝旁边满脸通红的小朵一溜,故作神秘道:“我想送给小朵姑娘。”又连忙紧追一句:“工钱可要优惠些哦。”
胡十一还了一礼,道:“张公子说笑了。编个花篮而已,一会儿工夫,不收您工钱的。”
张公子双眼生辉,叫道:“真的?那可说定了!小朵姑娘做个见证,不能反悔。我明日就去取。”
小朵哭笑不得,微微叹了口气,道:“张公子,不如你先回去,我和胡哥去选一些好的竹条,好给你做篮子。”
张公子大喜,道:“那好那好。”作了一个揖转身就走,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回来腆着脸道:“啊呀,我这专程来陪小朵姑娘呢……”
小朵强压住不高兴,强笑道:“张公子还是先回去吧。胡哥答应免费编篮子,可得赶紧。”
张公子吸溜着嘴唇,眼睛飞快地转动,谄媚道:“胡哥最讲信誉,不会不认账的。”
小朵终于忍不住,怒道:“你不走我走了!”
张公子吃了一惊,惊慌失措地绕着小朵转了一圈,但马上想到小朵是为了给自己省钱,不由得更加体贴,恭维道:“小朵姑娘真是个会过日子的人。那你小心,不要弄伤了手,我明天再去看你……”
小朵恨不得一巴掌挥过去,打得他永不出现在自己面前。
沫儿和文清戴着面具站在玩具摊位前,偷偷观察三人的动静,看到张公子招人厌恶,就在后面吐舌头做鬼脸。
张公子终于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小朵低着头,脸儿通红,对着胡十一,不知说些什么。胡十一迟疑片刻,道:“张公子他……”
小朵跺脚叫道:“别提他!”扭身便走。
胡十一尴尬住嘴,默默地相随着走开。
〔三〕
小朵心烦意乱,低头走在街上,若不是胡十一护着,几次险些撞到别人身上或摊位上。
小朵家在城外东门邙岭半山,家里爹娘年迈,弟弟还小,且被溺爱的不成样子,就指靠着山上的几亩薄田和小朵做针线赚些零碎银两过日子。
胡十一说是她家邻居,其实相距差不多半里远。胡十一经营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竹园,做些竹编,因手艺好,也可勉强度日。胡十一孤苦伶仃,独自一人,有时会因缝缝补补的事情请教小朵。而小朵家有块地在他的竹园附近,碰上犁地翻土等重活累活,胡十一也会顺便帮忙,一来二去,两人暗生情愫。
但是小朵的爹娘却蒙在鼓里。小朵爹年轻时就是个怕出力的主儿,如今见女儿大了,更乐得享清福,地也不去,工也不做,在家里摆老太爷的谱儿,又思量着自己的闺女模样人才都不错,攀上一门好亲便功德圆满。
小朵和胡十一的这事儿,小朵曾在他面前透过口风,被他一口回绝:“就凭胡十一?要钱没钱,要势没势,守着这么个竹园子,就想打我闺女的主意?小朵,你也趁早死了这份心!我在一日,这个事情就没个可能!”然后又装病在床上哼哼了半个月,吓得小朵再也不敢提起。
胡十一在今年初夏时节也曾央了媒婆去提亲,却被小朵爹骂了个狗血淋头,连人带礼赶了出来。从此以后,一方面将小朵盯得紧紧的,竹园旁边的地也不让她再去种了,另一方面抓紧给小朵找婆家。
小朵心灵手巧,模样儿俊俏,又结实能干,提亲的媒婆几乎踢破门槛。刚开始小朵还反对,声称自己年岁还小,不想出嫁,却捱不过她爹哭天抢地绝食装病,只好随他去了。来提亲的虽多,但多为农户,即便是家境殷实的,也与小朵爹的要求相距甚远。就这样挑挑拣拣了几个月,小朵爹最终看上了住在城里的张富贵。
张富贵居住在洛阳城中最东北角的通远坊,虽然位置偏僻,但仗着祖上留下的十几间祖屋,自己倒腾些小生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最关键的是,张富贵父母已经过世,又无兄弟姐妹来跟他争分家产,小朵爹对这个甚是满意,特别是听张富贵探着长脑瓜子笑嘻嘻称“以后您就是我的长辈”时,心中的小算盘更是拨得哗啦啦直响。
这次小朵同他逛元宵灯会,便是得到小朵爹许可的。小朵爹眼见小朵对张富贵不待见,便想制造些机会让他们俩多熟悉熟悉。张富贵虽然心地不坏,但俗气得紧,这一路走来丑态百出,弄得小朵如坐针毡。
好容易张富贵走了,小朵和胡十一却相对无言。小朵走到洛水堤岸,看一棵大柳树后相对僻静,便走过去斜靠在栏杆上,凝视着镜子一样的冰面,秀眉微蹙。胡十一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双手在全身上下摸了一遍,从怀中拿出从闻香榭购进的香粉,递给小朵道:“给你的。”
小朵默默接过,攥在手中。玉瓶上还留着他的体温,暖暖的。
胡十一热切道:“打开看看。”
小朵听话地打开,放在鼻子下一嗅,低声道:“这香粉很贵吧?这么细腻。”
胡十一一张黑脸笑得如同开花了一般,道:“这种香粉才配你。”
小朵羞涩一笑,双目含情,甚是动人。
胡十一搓着双手,沉声道:“小朵,我想好了,过了正月我就再去提亲,你爹有什么要求我都尽量满足他。”
小朵脸上笑容消失,紧张道:“不可!我爹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顽固起来谁也劝说不动。如今好不容易他对我盯得松了些,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
胡十一不安道:“唉,我听说那个张公子……”偷偷看看小朵的脸色,接着道:“那个张公子说,过了正月就来下聘。”
小朵急道:“你是不信任我还是怎的?这件事我来处理。”
胡十一嗫嚅道:“不是不信任,是你爹他……要是同意了,怎么办?”
小朵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玉瓶,愤愤道:“好歹还有一死呢,我就不信,我爹能将我逼死?”
胡十一吓了一跳,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可不许胡说!什么死呀活的?”
小朵见他紧张兮兮的样子,反倒笑了,娇嗔道:“人家说说而已。你又大惊小怪。”
胡十一讪讪地松开手,两人欣赏着洛水两岸的景色,偶尔趁人不备偷偷地牵下手,看到有人来了又慌忙地松开,再偷偷相视一笑。
转眼见时辰不早,小朵要赶紧回去了。这里离上东门尚远,两人不敢公开在大街上并肩而行,胡十一帮小朵叫了车,自己却打算走着回去。看着胡十一满眼爱怜,小朵深吸了一口气,道:“胡哥,你放心,我会找个机会告诉我爹。”
※※※
小朵回到家里,已经午时。家里冷锅冷灶,娘去拜神还未回,弟弟也不知到哪里疯跑去了,爹正躺在炕上小憩。一见小朵回来,顿时哼哼起来,捻着嘴角的一撇小胡子呻吟道:“哎呀,我这一到冬天,浑身都疼啊。”小朵闷头想着心事,一边思量着如何开口提胡十一的事,一边围上围腰,端起面盆去舀面粉和面。
小朵爹偷眼看小朵心不在焉,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便猛咳了几声,手捶着胸口道:“人家养女享福,我养闺女气人!死了都没人管呀!”
小朵无奈,回身局促道:“爹,您怎么啦?”
小朵爹嘿嘿笑了几声,猛地直起了腰,故作神秘问道:“咋样?张公子人不错吧?爹还能害你吗?听爹的没错!爹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呢,不会看走眼!他没有爹娘,你嫁过去也省得受公婆的气;张公子人好,说了你一过门就给你当家,所有的花销你说了算!你看咱家这样子,你弟他也出不动力,全指望你呢……”唠唠叨叨个没完。
小朵烦闷,打断他的话道:“大中午的,您不饿吗?”
小朵爹神态瞬间委顿了下去,又摆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将身边的被子掖了掖,吸溜着鼻子自怜道:“可怜啊,爹我为了让你玩好,已经午后了还没吃饭哪。”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捂着胸口慢慢躺下。
〔四〕
小朵爹本身十分精明的人,哪里看不出小朵的小心思,但他从不说破,每当小朵郑重其事要开口时,他便开始哼哼哈哈地呻吟,并历数他养大小朵的不易,着力强调小朵未来要承担的家庭责任。小朵娘老实懦弱,在小朵爹面前从来没有发言权。如此半个月过去,小朵还是没找到机会说胡十一的事情。
偏偏这些天张富贵来得更勤,见了小朵犹如苍蝇一般,绕着嗡嗡个不停,而且时时处处摆出一副自家人的样子,让小朵头疼不已。
这日上午,小朵正在院子里整理碎布,准备用面糊抿了晾干,给弟弟和爹做鞋子,张富贵手里拿着一条长长的桃枝,上面挂满了粉绿色的花骨朵,喜笑颜开地走了进来。
小朵转身走进屋里。张富贵贼溜溜地探头看了一眼,大声吆喝道:“伯父,我来啦!”
里屋小朵爹照例先咳了几声,软绵绵道:“张公子来了?小朵!你这丫头,还不赶紧给张公子斟茶?”
小朵委委屈屈地出来,随便倒了一碗冷茶,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走。张富贵看着小朵的脸色,殷勤地将桃枝捧到小朵面前,道:“你瞧,早桃都开了!我顺手给你折了一枝,回来插瓶里。”
小朵退也不是进也不是,转身走到院落的门板前,用刷子蘸了面糊细细地刷上,再将布条抻展了层层铺上。张公子慌忙放下桃枝,卷起衣袖,道:“其实这些我也懂的,我来帮你。”伸手便夺小朵的刷子。
小朵丢了刷子,咬着嘴唇在旁边呆立半晌,扭头看了看堂屋,低声道:“张公子,你不用白费力气了,我们不合适。”
张富贵手上的刷子停了一下,脑袋朝前探了几探,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呵呵笑道:“小朵姑娘,我托胡哥编的花篮很是不错,我让人刷了红漆,明天就可以拿给你。”
小朵不知他是真没听懂还是装糊涂,只好道:“不用,我不要。”
张富贵吸着嘴唇,道:“别呀,我就是要送给你的。”
小朵忍不住跺脚道:“张公子,小朵心中……”小朵爹远在堂屋,隔着窗子突然放大声叫道:“张公子,你来陪我说会儿话。”正好将小朵的话打断,“另有他人”这四个字生生咽了下去。
张富贵应道:“来啦!”转头低声道:“我知道你心里苦,日子也艰难,你放心,将来……我一定不会让你受罪的。”说完朝小朵点点头,走进了堂屋。
小朵气结,拿起刷子甩了出去,哐当一声响。小朵爹道:“怎么啦?”
小朵气鼓鼓道:“没怎么,来了一只野猫,我赶它出去。”听到爹和张富贵在屋里嘻嘻哈哈谈得火热,更加抑郁,慢吞吞走到家门口,去捡刷子,却看到门外身影一闪,竟然是胡十一。
※※※
从那天分手之后,小朵和胡十一再也没见过。小朵多次找借口在附近晃荡,都被他爹骂了回去。有时,眼见胡十一就在不远处的竹林边翘首张望,等好不容易找个合理的理由出来了,又不见了他的身影。
胡十一的日子更难过。远远的,看着张富贵进进出出,心里犹如吃了未熟的青杏又酸又苦,却奈何不得。小朵爹平时看着病得哼呀嗨的,关键时刻却耳尖目明,几次胡十一装作路过小朵家的门口,企图碰上小朵,都被小朵爹逮个正着。只见他双手叉腰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盯着胡十一,嘴里寒暄着,眼神却极为凌厉,一直目送胡十一走远,再哐当一声关紧大门。
每每看到小朵爹刀一样的眼神,胡十一都觉得甚为绝望,半个多月的时间,他眼窝深陷,明显消瘦。
小朵捡起刷子,几步走出大门,闪身躲在大柳树后,看着胡十一憔悴的样子,心疼道:“你怎么瘦了……”
胡十一低声道:“这么久没见你,心里惦记。你忙什么呢?”
小朵唯恐被爹发现,不安地朝堂屋处张望,道:“没忙什么,还是老样子,做些针线。”
胡十一长叹了一口气,下定决心道:“我看还是我找你爹谈谈去,看他到底什么意思。”
一想到爹爹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小朵就头皮发乍,不由得焦虑起来,绞手道:“你再给我一点工夫,还是我来说好些……”接着低声道:“他身体不好,一生气就几天不吃饭……我担心气坏了他……”
堂屋中传出张富贵咯咯的尖笑声。胡十一心里更加泛酸,想起刚才看到小朵与他一同在院子干活,不由得难过起来,道:“小朵,我知道我条件差,你若是喜欢张公子……”
小朵又羞又气,急道:“你胡说什么?我说了再给我几天……不要逼我好不好!”“逼”字一说出口,小朵顿时后悔,却收不回来。胡十一听了,犹如五雷轰顶,颤抖着声音道:“你说我逼你?”
小朵双脚顿地,正要解释,只听她爹中气十足地叫道:“小朵!你干啥去了?回来!”
小朵慌忙推胡十一,央求道:“胡哥,你先回去,我会说服我爹。”蹬蹬蹬跑回门里,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胡十一,关紧大门回去了,留下胡十一精神恍惚地呆站着。
※※※
胡十一是个心眼实在的人。他一心一意想对小朵好,想照顾她一生一世。在他看来,这个事情其实很简单。只要小朵愿意,他愿意冒着被小朵爹乱棍打出的风险去争取她爹娘的应允。可是小朵总说时机不成熟,不想和她爹撕破脸。他相信,也能感觉到小朵是爱他的,为了顾及小朵的感受,他同意由小朵慢慢来解决此事。可是如今事情一拖再拖,再加上凭空冒出的张富贵围着小朵转悠,胡十一觉得自己几乎要崩溃了。
小朵很为难。难的不是选择谁,而是如何对爹开口。小朵本不是性格刚烈的孩子,她从小听话懂事,从来没有惹过爹娘生气。她爹虽然有些懒,但疼她的时候也着实疼她。如今要她为了一个男人就在爹娘面前寻死觅活,撒泼犟嘴,她委实难以启齿,尽管她爱胡十一。她也知道爹故意装聋作哑,绝食生病都是假的,可是她做女儿的难道能够故意揭穿爹爹?
※※※
小朵慢吞吞走回院子,心就像放在滚烫铁凹子上的烙饼,倍感煎熬。
小朵爹拄着拐杖,摆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但双眼精光四射,烁烁地盯着小朵,支起耳朵听院外的动静。张富贵慌忙过来接过刷子,殷勤道:“小朵你歇着,我来弄。”偷眼看小朵脸儿红红,悄声道:“那胭脂真配你。”小朵愕然又厌恶地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到院子正中。
小朵垂着头,面无表情愣了片刻,突然硬邦邦道:“张公子,你走吧,我们不合适。”
未等张富贵反应过来,小朵爹一声暴喝:“做饭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头向张富贵嘿嘿笑道:“我这丫头惯坏了,张公子别忘心里去。”
张富贵卖力地将面糨糊在门板上,再将布条平整地抿上去,咧嘴笑道:“伯父说得哪里话,小朵姑娘心情不好罢了。”
小朵这次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乖乖地低头走开,硬着脖颈道:“不去!我说了我不喜欢他!”小朵爹一愣,挥着拐杖朝小朵身上打去,张富贵一把拉住,道:“伯父您小心气着。”连连对小朵使眼色。
小朵爹也没真想打小朵,就势停下,气得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捶着胸脯皱巴着脸哼道:“死闺女!活活要被你气死!唉哟哟,我心口疼得不行了!”小朵捂着脸哇的一声哭着跑进屋里。
张富贵有些尴尬,但瞬间就恢复正常,慌忙将手在衣服上擦了一把,扶着小朵爹,体贴道:“小朵这是一时气话,伯父身体要紧。”
张富贵听着小朵在偏厦嘤嘤哭泣,心里很是心疼,长脖子越发探得厉害。
※※※
张富贵从小长在城中,看似比城外的农户略好些,实际上仍处于社会的最底层。通远坊地方偏僻,各色人等鱼龙混杂,饶是他爹娘一生谨小慎微,才在那里扎了根。平日里不仅要应对官府衙役,还得与泼皮无赖周旋。张富贵耳染目睹,人又不笨,讨价还价,装痴卖傻,察言观色等,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本事自然样样精通。
因为爹娘的病,将他的婚事耽误了,如今守孝已满一年,回家看到屋里一片冷清,张富贵不由得羡慕那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这半年来,他也找媒婆找了几个人家的姑娘,但不是姑娘家看不上他,就是他嫌人家姑娘好吃懒做,不是过日子的人。一来二去,就打听到了小朵。
他第一次见小朵是来城外收粮,正值金秋,小朵站下门口的柳树下,从码好的棉花植株上采摘残余的棉朵儿,微斜的午后阳光透过柳树的枝丫照在她的脸上,细细的绒毛闪着金光,在她的面孔周围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晕。张富贵的心一下子被打动了。他就这么认定了小朵。小朵讨厌他,怪他,他却觉得小朵哪怕是生气起来也很可爱。
张富贵虽然是个俗人,但心地并不坏。相对于那些出入烟花柳巷的公子哥或者偷奸耍滑的老油条,他只是市井之间一个称不上文雅的小商人罢了,做生意养成的习惯让他有些斤斤计较,有点贪占小便宜,眉目之间显得市侩和轻浮。但他也谨记爹娘教诲,不赌不嫖,不喝酒不惹事。他的要求也很简单:娶个温柔贤惠的老婆,生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守着祖屋,倒腾些生意,一家子吃穿不愁即可。
正如小朵爹认为的那样,嫁给张富贵,吃穿不愁,还不挨打受气,一个农村丫头能找这样的婆家可是福分。若是小朵心里没有胡十一,他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张富贵不是一受打击就退缩的人,他的性格上的坚忍不拔和小市民的聪明狡猾,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坚持,并很快就知道在这个家里小朵是做不了主的,唯一的主人就是小朵爹。只要讨好了小朵爹,其他的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
张富贵伸长了脖子,一对招风耳支棱着,听着偏厦的动静。在小朵娘的安慰下,小朵终于不哭了,但躲着屋里不肯出来。
张富贵放了心,思量了片刻,回头对小朵爹道:“伯父,那我就先回去了。”
小朵爹这些天张富贵聊得投机,越看越喜欢这个准女婿,唯恐得罪了他,人家以后要是不登门可就完了,慌忙道:“这都中午了,吃了饭再走。”
张富贵道:“我过几日再来看伯父。”
小朵爹用力敲打着拐棍,装腔怒道:“这丫头!被我惯坏了,你放心,日子照旧。”
张富贵的下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般,忙不迭道:“知道知道,小朵心情不好,伯父可不要难为她。”
小朵爹放了心,送走张富贵,站住院中剧烈咳嗽起来。
小朵娘慌忙出来,却没有像以前一样过来搀扶他,而是僵硬地站在他身后。她身形瘦小,性格懦弱,安静得像个影子,在小朵爹面前唯唯诺诺,从来不敢说一句不顺从的话,可是今天看着宝贝闺女哭得像个泪人儿,她也不由得来了气:“婚姻大事,总得给闺女找个满意的,闺女不愿意,你做爹的干吗非要做这个主儿?”
小朵爹恼火地瞪了她一眼,喝道:“娘俩想造反哪?不知你这娘怎么做的,看她成什么样子!”也不装病了,提着拐杖走进堂屋,把自己往炕上一丢,又大声呻吟起来。
小朵娘紧跟在后面,小声道:“闺女不愿意,再物色就是,干吗非找这个张公子……”
小朵爹猛然一瞪眼睛,低声喝道:“你跟着瞎掺和啥?我和张公子刚才已经商量了,二月十二就来下聘!”小朵娘吃了一惊,指着他的鼻子结巴道:“你……你就不心疼闺女?”扭身便要出门。
小朵爹将床拍得山响,气急败坏道:“站住!你要敢和小朵提一个字,我……”回头看看墙壁,“我一头撞死在这山墙上!”
小朵娘嘴上犟道:“随便你!”却还是迟疑地停下了脚,心中的不满无处抒发,随手抓起椅子上放的一件棉衣用力拍打,一边小声嘟哝。
小朵爹威严地瞪了她一眼,慢慢躺下,眯着眼思量着以后要女婿如何孝敬自己,嘴角旋起一丝笑意。
〔五〕
今日终于开始做忘忧香。
黄三取了上等的萱草来。萱草人称忘忧草,翠叶萋萋,着花秀秀,自有一种外柔内刚、端庄雅达的风采。婉娘拿起一朵仍保持娇黄的萱草花叹道:“人说杜康能散闷,萱草解忘忧,却不知烦闷郁结,总是要自己想开才行啊。”
沫儿凑过来看,道:“这不是黄花菜吗?叫什么萱草、忘忧草,我还以为前几日三哥拿出来准备做馅儿呢。”
文清猜测道:“可能是烦闷之人看萱草娇艳动人,稍散一时之闷,略忘片刻之忧罢。”
沫儿叫道:“那其他的花儿更美过它呢,怎么就单单它叫忘忧草了呢?”文清无言以对,挠头不止。
婉娘道:“既然它叫忘忧草,自然有忘忧的功效,但是怎么使用,当今世上,早就失传了。”
沫儿本来以为婉娘要自我吹嘘一番,听说已经失传了,不禁失望道:“那岂不是我们也做不了了?”
婉娘抿抿鬓间的秀发,得意道:“我有自己的办法。”
沫儿哂道:“真是时时处处不忘标榜自己。”
这批上等的萱草前几日已经挑选晾晒,单选花瓣厚重、颜色鲜亮橘红的,黄三称了半斤,拿去厨房煮上。又从二楼拿出一把不知名的草来,将根末细细地择干净,用剪刀加成一寸来长的段儿,放在炖盅里蒸上。沫儿见这种草长三四尺,茎似艾蒿,叶似兰草尖长,子似稗而细,一茎上有数穗,看起来普通得很,疑惑道:“这个又是什么东西?”
婉娘拿着几段草在鼻子下问着,道:“这个叫做刘寄奴。”
沫儿咂舌道:“还有叫这种名字的?一点也不诗意!做什么用的?”
婉娘笑道:“这种草本来没名字。传说宋武帝刘裕将军射蛇得药,可以治疗热毒,敷金疮治刀伤什么的甚是灵验,这草便以刘裕的字命名,叫做刘寄奴。”
文清瞠目道:“做香粉,怎么放起金疮药来了?”
婉娘道:“什么叫中草药?它首先是草才对,当然可以做香粉。”
萱草煮了半个时辰,汤色金亮。刘寄奴也已蒸好,浸出半盅暗红色的液体来,闻起来味道微苦,一股子暴虐的青草味儿。黄三将两种草根连汤混合一起放在砂锅中,用慢火烘焙了近一个时辰,直至汤汁干涸,草叶焦脆,这才取了出来,用石臼慢慢研碎。
婉娘指使文清将上次圆通赠送的赤菌抱了下来。在婉娘的细心培养下,这个赤菌长得极为旺盛,层层的菌叶如同一座小山,叶肉肥厚,油光四溢,闪着一种自然的金色。
婉娘小心地剪下两朵肥厚的赤菌,心疼道:“每日里用纯正的清油浇灌,好不容易才长成这样。”沫儿愤愤道:“瞧这臭蘑菇,吃得比我还好。”
黄三朝屋外望了望,抱着赤菌盆子迟疑不决。婉娘连忙道:“三哥,先放下吧。如今气温尚低,放出去也没用。”又指使文清拿了另外一个青玉石臼来,将剪下的赤菌叶片放进去捣成膏状。
赤菌内含天然金色,且颜色纯正,对人体无害,是做金花黄的优质材料,建平公主曾来定制过。沫儿恍然大悟道:“原来忘忧香也是金色的。”
婉娘将赤菌膏子放入炖盅,密封后放入蒸锅,这才道:“你见谁平日里把脸搽得金光闪闪的?一点脑筋都不动。金色在香粉上除了做花黄,其他用处不大。”
沫儿不服气道:“谁知道你这么稀奇古怪的配置?”赌气将脸扭到一边,不再围观。
婉娘也不理他,只顾对文清道:“制香过程中,很少是一种原料组成。只有一种原料的单品香,虽然味道纯净,但功效大多得不到最好的发挥,持久性也不够。要想香粉花露的功效突出,便要对各种香料进行调配,称为合香。比如上次我们做的金华黄,里面就加了金鳞花粉和蔷薇粉。金鳞花粉用来加固赤菌的金色,可以保持其持久性,蔷薇粉则是为了调整香味。”
文清惊叹道:“原来这里这么多的说道。都怪我不爱思考,又笨,好多都想不明白。”
婉娘继续道:“除了利用各种香料之间的作用和配伍,另一个就是炮制方法的选择,修制、蒸煮、炒炙、烘焙、飞水、研磨、澄淘等,炮制得当与否,直接影响着香粉的质量,不及则功效难求,太过则性味反失。不同的香料适用不同的炮制方法,即使是同一种香料,方法不同制作出来的功效便不同。哪怕是简单的炮制顺序颠倒,都会影响效果。”
文清频频点头,佩服得五体投地,道:“我知道了,合香就是几种香粉混合,像朋友一样相互帮助,相互影响,就像我和沫儿。”
婉娘哈哈大笑,连沫儿也笑了。婉娘笑了一阵,道:“你说的只是其中一种,曰友。比如三魂香,其中的蛇吻果、曼陀罗和曼殊莎华,三者共同发挥作用,不分主次。另外还有的按君、臣、夫、妻、佐、辅进行配伍的,君臣各适其位,夫妻阴阳相调,才能使不同香料尽展其性。比如焚心香,龙吐珠的焚心虫为君,其他配料为臣,仅为辅佐而已。”
沫儿早忘了刚才赌气之事,只听得如醉如痴。其实以前这些东西婉娘也断断续续讲过,不过多是就一种原料讲,未将其综合概括而已。
蒸了有一炷香工夫,黄三将炖盅打开,只见其中的赤菌已经分层,用小勺撇去上面漂浮的金粉,下面是淡金色的膏状物,细腻柔滑,并没什么香味。婉娘一边拿起玉簪搅动,一边继续道:“香粉如人,每种香粉都有自己的脾性。我们做香粉者,就是要摸清各种原料的脾性,加以引导,将其进行合理的配置。”
沫儿丧气道:“说得简单,这么多的种类,做法也都不同,哪里记得住?”
文清失望道:“我更是呢。学了这么久,要是让我单独做香粉,我还是犯怵。”
婉娘摇头晃脑道:“服气吧?——所以才要好好学。”瞪了沫儿一眼道:“别整日里净想着吃喝玩儿。”
文清和沫儿将研磨好的萱草和刘寄奴用细纱淘了三遍,淘出其中最细的粉末备用。等去掉了金粉的赤菌膏子完全放凉,将三者混合,制成两瓶子香膏。沫儿对忘忧香的忘忧功效仍十分怀疑,拿了膏子又嗅又看。
这瓶膏子颜色微金,质地细腻,看起来卖相不错,可是一点味道也没有,连萱草的香味和刘寄奴的苦味也没有了。
沫儿总觉得,一款香粉的香味是它的精神所在,有了香味才有灵气。如今这忘忧香虽名字好听,闻起来却如死水一潭,不禁失望。
婉娘指挥着文清将膏子分别装在两个瓶子里,悠然道:“所谓灵气,不过是香粉性格而已,有的张扬,有的内敛。哪能单凭外在就判断人家的精神面貌呢。”
沫儿迟疑道:“我总觉得这个忘忧香还缺些东西。”文清也道:“就是,看起来太死板,不像是我们闻香榭的东西。”
婉娘吃吃笑道:“嗯,两个小子还不错。那我直说了吧,这款香粉确实缺了灵气,只能算个半成品。下面的工序我就交给你们俩完成,如何?”
文清有些傻眼,结结巴巴道:“婉娘……”又转头看看沫儿。
沫儿眼睛滴溜溜转动,低头沉思。
婉娘眨着眼睛道:“如果这款香粉做好,我就奖你们俩每人一套春装,再带你们到外面吃一顿烤全羊,怎么样?”
沫儿一听见烤全羊,霎时间就想到肥嫩的羊腿和诱人的香味,揉揉鼻子叫道:“那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婉娘道:“什么条件?”
沫儿想,闻香榭里有灵气的东西不止一种,只要找对了就好,即使没找对,婉娘肯定也有办法补救。遂笑嘻嘻道:“闻香榭里的各种原料,任我挑拣。怎么样?”
婉娘支着下巴,慢悠悠道:“不成,只允许你挑三种原料,但合适用的只有一种,不能恣意妄为,随便糟蹋原料。”
沫儿犯了难,搓手望着文清,商量道:“文清你觉得怎么样?”
文清皱着脸,羞愧道:“我更没有头绪。”沫儿揉着眼睛,迟疑不决。
婉娘见状,嘴角上挑,眼角下拉,拖着长腔道:“整天吹嘘自己多了不起,原来连试试都不敢。呸!”
沫儿情知婉娘故意激自己,却受不了她的蔑视,跳起来叫道:“谁说的?试试就试试!”转向文清道:“不能让她小瞧了!”
文清握起拳头,郑重道:“好!”
婉娘笑眯眯看着他们,拍手道:“那就说好了!三日为限,可挑取三种,但最终只能使用一种。”说罢一甩手绢,哼着小曲儿上了楼,留下文清沫儿面面相觑。
※※※
两人眼对眼愣了片刻,文清道:“沫儿,我想了,首先我们要把能够匹配的具备灵气的原料筛选一遍,然后从中选出最合适的三种,再进行下一步,如何?”
沫儿点头道:“我也这么想。你去拿个纸笔来,我说一种,你就写一种。”
文清研了墨,沫儿将炉火拨得旺旺的,背着手,摇头晃脑道:“第一个,曼殊莎华。第二,曼陀罗花,哦不对,曼陀罗花不在花季……蛇吻果也不行。”
文清仰脸想了一会儿,道:“石花上结的灵魄果!”沫儿苦着脸道:“灵魄果倒是不错,可是如今从哪里采呢?还是不行。嗯,那次用来救刘老娘的还魂水!”
文清哑然失笑道:“那还不是同灵魄果一样。如今可从哪里找锁魄玉呢。”
两人罗列了半日,连出血菌、龙鳞花、鬼槐、解语花、因果树、如意藤等都算上了,在那里涂涂抹抹,也未议定出个所以然来。
〔六〕
转眼到了第三日,沫儿和文清还在为忘忧香里该添加哪种原料头疼。
吃过午饭,两人又将脑袋凑着一起,研究忘忧香的事儿。已经立春,这两日天气转暖,一丝风儿也没有,暖暖的阳光透过窗棂斜照进来。婉娘脸上搭着一条手帕子,懒懒地靠在躺椅上闭目小憩。
沫儿偷眼看看婉娘,低声道:“文清,你说婉娘这个财迷,我们若要卢护给的那颗大血珠,她会不会答应?”
文清偷偷道:“肯定不会。闻香榭里第一次收到这么大的血珠呢。”
沫儿丧气道:“不过血珠多为引子,似乎也不合用。那再想别的。”
两人正在苦思冥想,只听“梆”的一声,声音短促轻微。沫儿正想得烦闷,跳起来叫道:“有人来了!”
声音却没有再响,周围一片安静。文清起身道:“可能是枯枝跌落。”话音未落,一连串敲门声响了起来,仿佛敲门者迟疑了很久才下定了决心,文清连忙跑去开门。
公蛎躲躲闪闪地站住门后,正朝里面探头。一见文清和沫儿,一张黑瘦的小脸憋得通红。他本身口齿相当伶俐,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只要来到闻香榭,就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原本的机灵一点都发挥不出来。
文清领着公蛎来到正堂,婉娘已经起身,正拿了簪子挑着花露试味儿,见到公蛎,笑道:“公蛎,你不保护小公主,来我这里做什么?”
公蛎的小眼珠滴溜溜转动,赔着笑脸施了一礼,道:“婉娘大安……我已经不做小公主的侍从了。”
婉娘哦了一声,正色道:“公蛎这是要认真修行了?”
公蛎的黑眼珠瞬间黯淡,低头道:“本来是的。”
婉娘奇道:“此话怎讲?什么叫本来是的?”
沫儿斟了茶来,公蛎端起茶盅,一饮而尽,拿着茶盅无意识把玩良久,才吭吭哧哧道:“我原本打算离开鳌公府,便静心修行。可是……放心不下她。”
年二十三,公蛎陪着小公主从闻香榭回去,鳌公大发雷霆,对小公主纠缠一个带孩子的中年男人深感丢脸,不由分说将小公主关了起来。其实小公主已经看开,也深刻认识到自己任性,只是鳌公因为此事突然觉醒,认为自己惯坏了她,再也不肯听也不相信小公主的解释。
小公主被关,公蛎没了事做,鳌公也怪他事事顺着小公主,不加以规劝,便要他回洛水修行。
沫儿尚记得小公主动辄打骂公蛎一事,有时还用皮鞭,忍不住快嘴道:“那正好,免得受那个臭丫头的气。”相比起刁蛮任性的小公主来说,沫儿还是觉得公蛎更好些。
公蛎的小瘦脸一红,十分尴尬。婉娘推了沫儿一把,嗔道:“没规矩!”转向公蛎道:“公蛎如今找了什么事做?”
公蛎看着婉娘的脸色,期期艾艾道:“我去了……永祥稠庄做学徒。”一双手紧张得微微颤抖,唯恐婉娘嘲笑他。
婉娘点头笑道:“这样也好。”沫儿却听得呆了。小呆蛇竟然去了永祥稠庄做小伙计,真是难为他了,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公蛎看到沫儿眼中的疑惑,表情不自然道:“我吃不得苦,又贪恋神都的繁华……但这样混下去也不行,总要找点事做。”
婉娘认真道:“不错不错。公蛎心思敏捷,为人机灵,要是潜心做事,自是事半功倍。”
公蛎仔细分辨,觉得婉娘确实不是讥讽他,心头一动,又见婉娘一双凤眼似笑非笑,若烟若波,不由得痴了。
婉娘一甩手帕,吃吃笑道:“公蛎可是做工做累了?”
公蛎一愣,连忙正正身姿,低头拉着自己的衣服,羞涩道:“瞧,我身上的这件就是自己做的。”
婉娘十分感兴趣地拉着他的衣袖看了看,赞道:“好手工!我看不用多久便可出师啦!什么时候公蛎开了自己的稠庄,婉娘一定光顾。”公蛎满面红光,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沫儿和文清也凑上去看,衣服布料不错,但做工就十分一般,腰间一段针脚明显有些歪歪斜斜。
又饮了一会儿茶,东拉西扯地聊了些鳌公的趣事,婉娘伸了个懒腰,道:“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真没假说。”
公蛎顿时有些惶恐,站起来道:“我……该走了,打扰婉娘。”
婉娘笑道:“公蛎说哪里话,欢迎时常来闻香榭里小坐。沫儿文清,送客。”
公蛎缩着脖子走到门口,眼睛骨碌碌转,还不住回头张望,婉娘只当没看见。
沫儿突然想到一事,悄声问道:“公蛎先生,我有一事想请教你。你说哪种东西灵气最足?”
公蛎一听“请教”二字,不由挺了挺胸,一本正经道:“你是做什么用的?”
文清忙道:“我们俩做香粉,感觉缺乏灵气。怎么办?”
公蛎黑眼珠子闪亮,歪头想了片刻,郑重道:“我觉得论灵气,当然是以内丹为最。”
沫儿心想,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顿时高兴地跳起来,朝公蛎肩膀拍了一把,恭维道:“公蛎先生果然心灵手巧!等下次我们都去找你做衣服!”
公蛎被沫儿的热情吓了一跳,受宠若惊,下巴点得像小鸡啄米,快速道:“欢迎欢迎!”
沫儿兴奋地朝公蛎挥手告别。文清正要关门,却见公蛎站在门外面带难色,欲言又止,便道:“公蛎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公蛎一张小脸皱得像个干核桃,不好意思道:“我还有一事要求婉娘。”懊悔地拍拍自己的头道:“今日的正事倒忘了。”
沫儿和文清连忙又带了他进来。婉娘正在调试香露,见公蛎满脸羞涩,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不禁好笑。
公蛎二话不说,先深深施了一礼。婉娘笑眯眯道:“公蛎可真不错。”
公蛎的脸更红了,偷看望着婉娘,小声辩解道:“婉娘不要误会,我……并无他意,只是不忍看她……一直伤心。”声音一直低下去,直至听不见,脸色笑意也渐渐隐去。
婉娘默默地看着他,道:“你打算怎么办?”沫儿觉得,这是婉娘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地和公蛎说话,不带一点夸张和戏弄。
公蛎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她很不开心……”微微抬头用眼睛溜溜地扫一眼沫儿文清,又诚惶诚恐地低头看地,“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她其实,其实很善良,除了稍微有些任性……”他在“稍微”二字上加重了些。
文清还似懂非懂,沫儿却听明白了。公蛎今天来,是为了小公主。
婉娘叹息道:“确实,我们都太过武断。”
公蛎的小眼睛瞬间发亮,惊喜道:“婉娘,你肯帮我是不是?”
婉娘无奈道:“我只做香粉,不做郎中。”
公蛎鞠了大大一个躬,喜不自胜道:“我愿倾囊,换取一款香粉。”
婉娘笑道:“公蛎先生真是个忠心耿耿的随从!好吧,婉娘就试一试,制作一款忘忧香给你,半月后来取,如何?”
公蛎欣喜不已,连着朝婉娘拜了几拜,一阵风似的走了。
婉娘看着公蛎出了门,突然嗤地一笑。沫儿正在发呆,见婉娘发笑,道:“笑什么?”
婉娘瞪了他一眼,“没笑什么。”
沫儿道:“公蛎似乎……不那么让人讨厌了。”
婉娘道:“人都会长大的。”
沫儿做个鬼脸道:“人?小呆蛇,哼!”
婉娘板起脸道:“什么人啊蛇的?他遵照生老病死,做工赚钱,与人有什么分别?”
沫儿无言以对,过了良久,方喃喃道:“真没想到,公蛎竟然能去永祥稠庄做伙计……”
婉娘也不抬头,只管道:“我可以在这里买香粉,他当然也可以去学做衣服。”
沫儿突然想到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不知里面有多少如同公蛎一样的人物,不禁愀然变色。婉娘在旁边窃笑不已。
管他呢,只要他遵守大唐的律令,不做作奸犯科之事,其他的也没什么所谓。沫儿晃晃脑袋,不再去想人和非人的差别,而专心研究忘忧香。
内丹为修道者精气所化,灵性最足,添加到忘忧香里肯定合用。上次做同心露时还用过,怎么没想到呢。沫儿一向自诩聪明,这次还要公蛎点拨,不禁有些沮丧。
既然知道了内丹,沫儿自然毫不客气,向婉娘提出就要上次小公主带来的内丹和金鳞。
婉娘头也不回,道:“没有了。”
沫儿惊愕道:“一颗也没了?明明见小公主拿了好几颗,呢。”
婉娘道:“还说呢,你算算,从救三哥那晚到制作同心香,用去多少了?”
沫儿顿时丧了气。那晚由于他的不小心,弄灭了烛火,婉娘将几颗内丹分别给了黄三和罗汉他们了。
文清捅捅沫儿,小心翼翼道:“那就要金鳞好了。”
沫儿不甘心,突然想到胡十一第一次来的时候送了个乌黑闪亮的小石子,便道:“我要胡十一给的小石子。”沫儿并不确定那是什么东西,但胡十一如此珍惜,肯定不是俗物,也许同内丹一样功效呢。
婉娘笑骂道:“小东西,眼睛贼尖。”但明显闪过一丝忧虑,正好被沫儿捕捉到。
以沫儿对婉娘的了解,若是单纯舍不得,她会直接大呼小叫,一脸吝啬相。
沫儿不由得迟疑,愣了片刻,无可奈何道:“算了,先给我金鳞吧。”
婉娘眉开眼笑道:“今日是最后一天。”突然一脸坏笑道:“啊呀,如果这款香粉没做好,你们准备怎么赔偿?”
沫儿当时一心想着烤全羊,没想到还有什么赔偿之事,顿时跳起来叫道:“不行!当时没约定,如今再约不能算数的!”
婉娘托着下巴歪着脑袋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拍手道:“文清扣去全部工钱,沫儿再签十年的卖身契,如何?”
沫儿一看她故意扮作天真的样子就讨厌,更听不得“卖身契”三个字,怒道:“不行!打死我也不同意!”
婉娘噘起嘴巴,眼睛一瞪。沫儿做出要呕的样子:“你正常点行不行?我要吐了!”
文清在一旁不住地傻笑,婉娘悻悻道:“太打击人了!”
〔七〕
小朵爹额头上捂着一块热毛巾,哼哼呀呀地躺在炕上,见小朵低头出去,一把抓掉毛巾,飞快爬起来拉开床头柜子的抽屉,将一个冷包子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
小朵娘看着女儿消瘦的背影,气呼呼地瞪了小朵爹一眼,倒了一碗水重重地放在桌上,背对着小朵爹坐在床边。小朵爹猛喝了一通,手抚胸口顺了顺气,这才气哼哼道:“就你惯的!瞧瞧这个样子,我都几天没吃东西了她都不关心一下!”
小朵娘斜了他一眼,不满地小声犟嘴道:“几天没吃东西?一点也没少吃!”
小朵爹一口气将油纸包的五个包子吃完,用袖口抹了抹嘴,又爬上炕头,掖好被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十分怜惜地按了按自己额上的红肿包块,吸着冷气道:“这事你别管,全听我的。”
小朵娘小声道:“我看着闺女这样子,心疼。”
小朵爹猛地把眼睛睁得溜圆,喝道:“我的丫头,我就不心疼啦?”看了看窗外,低声道:“她孩子家,不知道过日子的艰难,你也不知道?”说完捻着山羊胡子,闭上眼睛,表示讲话到此结束。小朵娘叹了口气,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
小朵正和她爹冷战。前几日,张富贵已经请了刘庄的王婆来,讨了小朵的生辰八字去,下聘一事俨然已经板上钉钉。小朵借口洗衣服,在河边吹着冷风躲了一天,却无丝毫办法。她既不能拿棍子将媒婆打出去,又不敢哭叫着反对爹爹的意见,只能自己偷偷哭泣。
小朵娘知道女儿的心思,可是却做不得主,只是劝小朵爹将下聘之事稍推迟几日。凭良心说,张富贵脾气好,又会过日子,人虽然俗了些,但小朵跟了他,至少不会像自己一样,一辈子连句话都说不上。这也是小朵娘摇摆不定的原因。
小朵几次想直接告诉爹娘,她就喜欢胡十一,愿意跟着胡十一吃苦受累,却总被老奸巨猾的小朵爹打断并巧妙地绕回到其他问题上。他软硬兼施,又是恐吓又是哀求,将此事掰开揉碎了讲,虽然没有明确提到胡十一的名字,但已经表明态度:他不能看着小朵跳入火坑,小朵必须要嫁个家境良好的,比如张富贵。“像周围这些穷汉,想打我们小朵的主意,没门!”如果小朵不从,他就一头撞死,或者绝食把自己饿死。前日,闹得最凶的一次,他果真一头撞向山墙,硬生生将脑袋撞出一个红亮的大包,倒在地上做抽搐状,吓得小朵再也不敢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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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天气晴好,微风和煦,山林上的树木尚未发芽,只透出一抹淡淡的绿意。蛰伏了一个冬天的昆虫们,慢吞吞地从土地里,石缝里,山墙中,爬出来活动着手脚,然后犹如突然清醒了一般,急匆匆隐遁不见。已经解冻的溪流淙淙,叮叮当当一路欢唱着冲下山坡。平缓处,几个浣纱的女子正说笑。
小朵提着一篮子衣服,快步走在山路上,和几个女子打了招呼,转身走到稍远处一个平坦的水面处,将竹篮放下,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朝身后望了望,低头摆弄皂角。
身后传来一阵鸟儿的叫声,小朵脸儿一红。胡十一拿着一把锄头,从后面的竹林走出,在小朵的下游停下洗手,仰脸看到小朵,仿佛刚发现一般,笑道:“小朵姑娘洗衣服呢?”
小朵偷偷瞟一眼前面那几个低语浅笑的浣纱女子,微微朝胡十一点头道:“是呢。胡哥这么早就开始春种了?”
胡十一呵呵大声笑道:“先把地翻一下,过几日好播种。”说完装作清洗锄头上的泥巴,殷切道:“你……可好?我很想你。”
小朵脸上腾起两朵红晕,慌忙看看前面几人有无注意,连嗔带笑瞪了他一眼,低头不语,用力地反复搓洗一件衣服。
胡十一把溪水拨弄得哗啦啦响,低声喜滋滋道:“我刚去卖了一批笋干,价钱不错。再攒上一段时日,就够彩礼了。”
小朵的脸儿红得像秋天的苹果,娇羞道:“你别累坏了。”
胡十一吹来几声口哨,捡了一块碎石去刮锄头上的硬泥块,趁人不注意道:“明天你有空么?二月二呢。”
一听到“二月二”三字,小朵脸色不由得一沉。小朵娘已经告诉她,她爹和张富贵商定了二月二要来下聘,这几日小朵在家里不住哭闹、哀求,好不容易才迫使爹爹将日子推迟。今日趁爹爹进城通知张富贵,自己借洗衣为名偷跑出来见胡十一。
胡十一看在眼里,慌忙道:“你没空就算了。”
小朵不敢向胡十一提起关于张富贵下聘之事,唯恐他着急,拿起棒槌,在衣服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
胡十一见她心情不好,知道她还在为如何告诉家里为难,咬了咬嘴唇,低声道:“还是我出面找你爹爹为好。”
小朵心烦意乱,抚了抚鬓间的头发,咬着嘴唇低声道:“我爹他……他脾气不好,你去了他要气死的。”
前面几个女子洗完了衣服,嬉笑着走了。胡十一松了一口气,在小朵对面的一块扁圆形石头上坐下,踌躇良久,鼓起勇气道:“我是怕……再晚就来不及了。小朵,这件事,关键还是在你的态度,若是你铁了心要嫁给我,我想你爹他……”
小朵眼圈红了,委屈道:“你的意思是我摇摆不定?”
胡十一大急,搓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担心张富贵……”
小朵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低头不语。
胡十一一看到小朵的迟疑,心里便开始烦躁。上次便是因为胡十一说要自己上门找小朵爹,小朵说他“逼她”,害得胡十一难过了很久。可是想了想,以小朵的个性,这样确实是逼她做决定了。但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若没有张富贵还好,眼见这张富贵天天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献殷勤,是个男人都会受不了的。
没见面的时候天天朝思暮想,真正见了面,又心事重重,相顾无言。胡十一小心翼翼,不知该说些什么,小朵心思烦乱,理不出个头绪来。
两人沉默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胡十一原本想好的,一定要说服小朵在她爹面前表明态度,然后由自己去找小朵爹提亲;但一见小朵难过,便一句也说不出了。
小朵这几天和爹爹周旋置气,感觉身心疲惫,一心盼望着见到胡十一,可是见了胡十一却更加烦乱无措。
山路远处来了一群人。小朵唯恐是爹爹从城里回来,惊慌失措地站起来,道:“胡哥,你先回去吧。在这里久了被人看到难免生疑。”
胡十一一甩袖子,烦躁道:“看到又怎样?”抬头看到小朵憔悴的脸儿,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就是想和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说着还是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柔声道:“你要保重……等着我用八抬大轿来娶你。”
小朵顿时哽咽,朝胡十一摆手作别。
胡十一恋恋不舍地看着小朵,见她眉头深锁,愁容满面,不由得心疼不已,恨不得所有的愁苦自己一肩担了,只要她开开心心。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从闻香榭里定制的忘忧香,似乎没什么作用,又回身过来,疑惑道:“我给你的香粉你用了没?”
小朵没想到胡十一问香粉,一愣道:“香粉?我还没舍得用。”
胡十一憨憨笑道:“这是我特地去城里定做的,还有第二款呢。”
小朵急忙道:“你别再买了,这么贵的香粉,我用浪费了。”
胡十一认真道:“胡说,这样的香粉才配你呢。”见人群越来越近,朝小朵一笑,跳进竹林走了。
小朵无精打采地坐下,木然地捶打着衣服。
※※※
中午过后,小朵爹打着饱嗝满身酒气地回来了。一见到正在打扫院落的小朵,眉毛眼睛都揪了起来,骂道:“你这丫头真是不知好歹!”
小朵正一腔烦闷无处发泄,见爹爹一回来就骂自己,赌气“哐当”一声将扫把丢在地上,一头钻进厨房。小朵爹越发生气,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大声道:“反了天了!”小朵娘慌忙从里屋出来,小声道:“大中午的,吵吵什么呢!”
小朵爹拿着拐杖用力地敲打着地面,气急败坏道:“我这老脸算是丢尽了!幸亏张公子人好没说什么,说改期就改期!”转向厨房,呵斥道:“我不管你了,看你能找个什么样的婆家!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东西!”
小朵大声哭道:“就不要你管!哪怕拖根棍儿要饭呢,我自己愿意!”
小朵爹一听见小朵犟嘴,越发气得了不得了,浑身颤抖,良久才“噗”的一声吐出一口气来,颤颤巍巍地道:“你不要我管?不要我管?”
小朵娘慌忙拉着他的胳膊往堂屋推,小声劝道:“你和孩子置什么气呢,她还小,你多劝劝不就得了?”转头对着厨房骂道:“小朵你作死呢,要气着你爹,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偷眼看看小朵爹似乎真伤了心,连忙劝道:“外面还冷,你这身子骨,小心着了风凉。”
一句话,勾起了小朵爹的自怜,他也不骂小朵了,踉踉跄跄扑进堂屋,捶着胸脯放声大哭,涕泪横流。
小朵顿时傻了。都怪自己一时任性,把话说重了。她磨蹭到门边,偷偷拉开厨房门往堂屋张望。小朵爹还在嚎哭,一声声刺得小朵心尖儿颤抖。小朵娘探头看见小朵,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小朵躲在厨房里,怔怔地看着灶头的小火苗,见娘进来,默默地站起来。小朵娘伸手将小朵脸上的泪珠儿擦掉。小朵低下头,更多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跌落在地上的草灰里。
小朵娘拉起她的手摩挲着,良久才叹气道:“小朵,你当真喜欢那个胡十一?”
小朵哽咽不语,小朵娘心疼道:“好了,别哭了。我再去劝劝你爹。”轻轻拍拍她的背,转身去了堂屋。
是坚持自己的选择让爹娘伤心,还是放弃胡十一,老老实实嫁给张富贵?——可是,即使爹爹不喜欢胡十一,为什么就非要嫁给张富贵呢?小朵心里犹如一团乱麻,绕搅不开。爹爹浑浊的老泪,胡十一殷切期盼的脸,在小朵心里轮流呈现,一会儿丧气地想,算了,就听爹爹的安排吧,也算是报答爹娘这么多年来的养育之恩;一会儿又义愤填膺地想,不行,不能这么轻易放弃,若是今天不坚持下去,以后再也没机会自己做主了……
小朵用冷水擦了一把脸,握紧拳头,深吸了口气,打开厨房门走了出去。
刚走近堂屋,小朵便听到娘大声道:“你不过就是看上了张富贵家境殷实罢了!闺女心里不舒畅,家境再好有什么用?”小朵娘向来低声细语,很少有这么大声的,小朵不由停住了脚步。如果娘能够劝服爹,那就最好不过。
照以往,小朵爹早就吼起来了,今日却未听见动静。小朵心里很是不安,唯恐娘被骂得狗血淋头,正要打帘进去,却听小朵爹叹道:“老婆子,你说我平时精于算计也好,贪图富贵也好,我自己的丫头,我舍得往火坑里推吗?张富贵精明体贴,又没有恶习,小康之家,正是个过日子的人。小朵跟我闹,无非就是因为胡十一。胡十一人还不错,但性情孤僻,少与常人来往,整日守着一个破竹林,养活自己虽没问题,但日子久了,难免生间隙。”
这几句话说得甚为客观,小朵娘也觉得在理。呆了半晌,方嘟哝道:“我是担心小朵这孩子想不开。”
小朵爹道:“像胡十一这样的,就该找个相应的孤僻人家的女儿才是。小朵她还不知道过日子的艰辛,有道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以后的日子比树叶还稠哪。我这是为她好。”小朵爹一改以往的尖利和虚假,语速缓慢,疲态尽显,小朵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也真切地感受到了爹爹确实是肺腑之言。
小朵僵在了门口,迟疑着要不要进去。她本来打算态度强硬地告诉爹爹,自己喜欢胡十一。可是今日爹爹一片诚挚,为自己处处操心,自己怎么能如此不孝呢?
小朵娘无法反驳,便不再说什么,一下一下帮小朵爹捶着双腿。小朵爹闭目养了会儿神,又道:“你这几日好好劝劝丫头。她不肯好好吃东西,都瘦了。”从身上摸索出十几文钱,递给小朵娘,“去杀只鸡,再买一些炒货来,明儿好好过个二月二。唉,也不知何时才能不再为儿女们操心。”
小朵娘接过银钱,趁机商量道:“要不下聘之事还是继续往后推,等小朵想明白了,张公子也开心,是不是?”
小朵爹斜靠在被子上,含糊道:“再说吧。”
小朵娘高兴地站起来,殷勤道:“我去给你倒碗热茶来。”一挑帘子看到小朵站在门外满脸茫然,一把拉她去了厨房。
〔八〕
二月二,龙抬头。除了要大肆清洗厨灶锅底,拆洗冬衣,最重要的应节环节便是炒豆子。懒惰的婆娘们,锅底可以不洗,冬衣可以不拆,但炒豆子却是不会忘记的,“二月二龙抬头”也直接简化成了更加朗朗上口、更应景儿的“二月二炒豆子”。大黄豆,翠青豆,扁胡豆,备好的葵花子,带着瓠子的生杏仁,只要是能找得到的干货,都可以炒了吃;放上八角花椒的五香味儿,盐水煮了再炒的咸干味儿,不放调料炒的原味儿,还有加上蒜汁的蒜香味儿等,凡是家庭主妇能想到的、能用上的,都被一一尝试过,花样不断翻新。
今日龙抬头,是不能用针线的,剪刀、锄头等工具也被细心的老年人藏了起来——龙要醒了,不小心划破了龙皮、扎到了龙眼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一年的风调雨顺都指望着龙呢。于是各家的家庭主妇们心安理得地享受这难得一次的清闲,带着自己亲手炒的豆子,在大门口悠闲地品着,也相互交换着欣赏一下对方的手艺。哪家豆子炒得好吃的,便得了意,不仅豆子被一扫而空,还会被拥簇着要求传授炒豆子的经验。
沫儿和文清借采花露之际,去洛河滩铲了一兜河沙。黄三用筛子细细地筛净,放在铁锅里炒热,再将金黄的大豆、翠绿的胡豆放进去,同细沙一起混合着用小火翻炒。沫儿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炒豆子,不由得好奇,看看沙子又看看豆子,耸着鼻子疑惑道:“这些沙子……炒了之后也可以吃?”
婉娘掩口娇笑,转脸又认真道:“是呢。这是放过特别原料的,已经不是沙子了。过会儿你尝尝,味道也不差的。”
沫儿将信将疑,使劲儿盯着沙子,想看看它有什么变化。文清见沫儿当真不知,忍住笑解释道:“不是的。用热沙炒出来的豆子受热均匀,不糊不烂,酥脆香口,不要放调料就很好吃。”
原来这样。沫儿悻悻地摸摸脑袋,白了婉娘一眼,道:“又骗人。”
黄三将炒好的嘎嘣豆连同细沙倒进筛子,将沙子筛出,剩下的便是香气四溢的豆子了。沫儿和文清也不顾烫,只管放进嘴巴大嚼起来。黄三却连尝也不尝,一声不响地走到窗台前,专心侍弄那盆花草。
沫儿嚼着胡豆,偷眼望着黄三面无表情的脸。那盆海陵香木长得甚好,尤其这两天,惊蛰过后,在黄三的悉心照料下又抽出了两片娇嫩的红色叶片,晶莹水润如玉雕一般。下面的叶片则红中泛翠,柔媚娇艳,随着微风轻轻抖动之时,像是一位丽人迎风含笑,煞是动人。
不得不承认,海陵香木真的很美。但沫儿却很不喜欢,不知是因为香木堂主而造成的偏见,还是这株花草过于妖艳。目前看来,沫儿并未发现它有什么异常之处,婉娘也说了,虽然仍叫做海陵香木,却不可能再恢复到以前的灵力。但这种异于寻常花草的美仍让沫儿觉得它极为妖邪。每每看到黄三抱着花盆木然呆立,沫儿就更觉得它可憎。
沫儿和文清对视了一眼,每人抓了一大把胡豆,跳过去殷勤道:“三哥,你尝尝嘛。很好吃的。”黄三摆摆手,示意不吃,眼睛仍然没有离开海陵香木。
两人不肯罢休,分别吊在他的两个膀子上,像个扭股儿糖似的缠着他,各拿一颗大胡豆往他的嘴巴里塞。文清只傻呵呵叫:“三哥吃呀吃呀!”沫儿则像个话痨一般,追着问:“好不好吃?好不好吃?我挑了最大的一颗给你,文清的都是小颗的呢。三哥我想吃你炒的杏仁瓠子,你帮我炒了好不好?……”
黄三被缠得没法,只好放下海陵香木,眼角泛出笑意,任由他俩吊在膀子上,站起身来带着他们走到厨房,打开一个瓦缸,沙哑着喉咙道:“杏仁瓠子在这里腌着呢。这就给你们炒。”
婉娘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沫儿朝她努努嘴巴,示意她将那盆海陵香木藏起来,婉娘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黄三去炒杏仁了,文清沫儿去院落中拿劈好的柴火。沫儿悄声道:“文清,你说我去将那盆花偷偷丢掉,三哥会不会生气?”
文清抱了一抱干柴,迟疑道:“不好吧。我看三哥宝贝得紧。”
沫儿烦道:“你看三哥整天不说不笑,就盯着这盆鬼东西,婉娘也不管。”看着还在窗台上摇曳生姿的海陵香木,恨不得跑过去一把把它推下去,再踩上几脚。
文清挠挠头,皱眉道:“我们不要轻举妄动。三哥心结未开,还是稍后再说。”
※※※
吃过午饭,婉娘去上东门附近的陈府送胭脂水粉,黄三去了北市购进香料,留下文清和沫儿看门,要求他们门口簸箕中的蔷薇籽挑拣一下。两人没人看管,尤其是沫儿,只管晒着太阳磕着杏仁,心不在焉地聊天。
早过了约定的期限了,忘忧香还没做好。所幸胡十一和公蛎都没来取货,婉娘可能也忘了,一直没有催问。“当时似乎约定要半个月来取货,这可怎么办呢。”两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增加忘忧香灵气的办法来,文清十分不安。
沫儿也犯了愁,无意识地将整颗杏仁丢进嘴巴里,再瞄准前面的梧桐树,远远地将瓠子吐到树干上。
文清念念有词,重新将闻香榭里的奇花异草理了一遍,希望能找到合用的原料。
两人正顶着脑袋苦想,只听外面一个尖细的声音叫道:“请问婉娘在家吗?”
沫儿一缩脑袋,低声道:“坏了!公蛎来取香粉了!”
文清起身道:“先开门吧?”
沫儿紧张地跟在后面,交代道:“就说还差两天,反正婉娘也不在家。”
两人开了门,迎了公蛎进来。公蛎眼珠黑亮,昂首挺胸,十分精神。
文清施礼道:“公蛎先生,婉娘今日不在,你先请到中堂饮茶。”
沫儿恭维道:“今日龙抬头的好日子,公蛎先生真是意气风发!”
公蛎上下打量了下自己,又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扭捏道:“你也发现了?”压低声音喜滋滋道:“我今日做的活计被掌柜的夸奖了。”
沫儿夸张地“哇”了一声。文清却很高兴地祝贺他:“公蛎先生这么聪明,得到夸奖是一定的。”
公蛎满面红光,喜不自胜,从腰间取出一个玉锻荷包,小心翼翼地捧给文清和沫儿看:“我绣的。怎么样?”一脸期望地等着他俩夸奖呢。
沫儿自己少年老成,一看公蛎的样子,不由得鄙视,心想真幼稚。文清忠厚,自然不忍拂了公蛎的意,忙接过荷包,细细欣赏了一番。
这个荷包用银丝玉锻为底料,两面分别绣了鱼戏莲叶图,翠绿的荷叶,含苞待放的粉红荷花,嬉戏的金色鲤鱼,图案精美,针脚细密,看样子下了一番工夫。
可惜文清嘴笨,只真诚地赞了句:“真好看!”就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赞美之词了,公蛎不由得有些失望。沫儿还在想如何应付忘忧香之事,直到看到文清一个劲儿地打眼色,才装模作样地歪头看了一会儿,伸出大拇指道:“公蛎先生真棒!怪不得婉娘说公蛎先生心灵手巧,这去永祥稠庄才几天工夫,针线就做得如此好了!您什么时候开自己的绸缎庄?”
公蛎咧着嘴呵呵呵地笑,小心地将荷包接过来,道:“绸缎庄还早呢。这个荷包,我正要送给……”
沫儿往嘴巴里丢了一颗豆子,道:“送给婉娘的吗?婉娘今天不在家。”
公蛎的小脸瞬间通红,扭捏道:“不是。这个,我送个小公主可好?”
沫儿心想,送个荷包难道还要征求下婉娘的意见?便懒得理他了。文清连忙道:“不错不错,小公主一定喜欢。”又忙拿了炒豆子给公蛎吃。
公蛎看沫儿脸色不好,以为惦记着这个荷包,赔笑道:“沫儿要是喜欢荷包,我下次再做个更精心的。如何?”
沫儿皱了一下眉头,硬邦邦道:“谢谢公蛎先生,我不要。”
公蛎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起来,心里暗自寻思,哪里做得不对得罪了沫儿。文清打圆场道:“沫儿和您开玩笑呢。公蛎先生,您要的忘忧香还差一点工序,要等婉娘回来才能取。”
公蛎吸着嘴唇,慌忙道:“我不是来取香粉,是给定金来了。”说着猛吸了一口气,从胸口掏出一个椭圆形的珠子,在手心握了片刻,似乎有些不舍,羞愧道:“我只有这个了。”
沫儿和文清的目光都被这个椭圆珠子吸引了。这颗珠子呈黑褐色,有拇指大小,表面光洁,微微有些光晕,像是洛河滩的鹅卵石。沫儿好奇道:“这是什么?”
公蛎揉揉鼻子,羞涩道:“这个是……我自己的。婉娘一见就知道。我知道闻香榭的香粉很贵……可只有这个了。烦请告诉婉娘,等将来找到其他珍宝再来拜谢。”
送走了公蛎,沫儿握着珠子不住傻笑,任由其中的精气气波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公蛎雪中送炭来了,早知道这样,就应不吝赞美之词,多夸公蛎一会儿。
沫儿喜道:“文清,我觉得这个应该是内丹。”并摩拳擦掌,立时就想动手研磨。文清却很小心,迟疑道:“不知道,不过看样子,公蛎宝贝得很。还是等婉娘回来再说,若是贸然研磨了,出了差池也晚了。”沫儿一听在理,只好作罢。
※※※
婉娘一直到天擦黑才回来,看了公蛎送来的椭圆珠子,玩味良久,叹道:“这公蛎,也是个痴人。”然后握着自己腰间的羊脂双蝶玉佩,默默不语。
羊脂双蝶佩,是做龙涎香时柳中平送的,自从上次柳中平离开黯然洛阳之后,婉娘便一直佩戴着。沫儿猜不透,她到底是在想念柳中平还是为了纪念什么。
沫儿看着婉娘沉思的样子,眼神深邃,无喜无悲,和黄三对着海陵香木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不禁担心起来。文清也注意到了,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婉娘回过神来,见沫儿和文清都不错眼珠地盯着她手里的双蝶佩,莞尔一笑道:“胡猜什么呢?”
沫儿一看到婉娘笑了,便放下了心,嬉皮笑脸地凑上去道:“公蛎送来的是不是内丹?”
婉娘点点头。
文清突然问道:“婉娘,胡十一给的小石子……”
婉娘随意道:“一样的东西。”
沫儿瞠目结舌道:“怎么世间没宝物了吗,如今做香粉都需要用内丹来换了。”当日胡十一第一次来,沫儿已经感觉到不对劲,却不敢妄加论断,原来胡十一和公蛎一样的人物。
文清担忧道:“胡十一和公蛎都拿了内丹来换香粉,会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活?”
沫儿有时很是佩服文清的心态。不管是凡人,还是非人,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从不会因此而差别对待。这一点沫儿就差得远了。虽然可以解释为沫儿能看到异物所以会觉得恐惧,但沫儿不得不承认,自己太过敏锐和尖刻,缺乏文清的忠厚。
婉娘正眯着眼睛对着灯光观看珠子,听了文清的话,道:“看做什么事。若是如同寻常人家一样生活,自然不受任何影响。”接着又自言自语道:“公蛎这小子果然不行,瞧这珠子的纯度,太一般了。”
沫儿一把抢过来,道:“你嫌不好,正好给我用来做忘忧香。”
婉娘也不在意,悠然道:“随便你。不过要是公蛎因此有个不好,你可不要找我。”
文清霎时警觉,拉住沫儿道:“会有什么不好?”
婉娘摇头晃脑道:“这哪能说得准?”
沫儿犟嘴道:“呸,你就是不想让我用罢了。”婉娘嗑着瓜子,笑眯眯道:“忘忧香的约定已经过了十天了,你们俩放弃了是吧?烤全羊不用想了。”
沫儿不理她,拿了珠子在手里抛上抛下。文清取了忘忧香的半成品来,学着婉娘,用一支玉簪缓缓搅动,并不时挑出一些在鼻子下嗅嗅。婉娘悠闲地看着他们折腾,笑而不语。
沫儿嘴虽硬,心里也犯了嘀咕。虽然不知道内丹对修行者具体有什么作用,但它是精气凝结,公蛎和胡十一肯将内丹献出,也是狠下了一番决心的。如今贸然用了它,自己和文清也不过是得了一顿烤全羊而已,公蛎若是因此折回原形或者出现意外,怎么办?
而且,胡十一送来的那个内丹,婉娘都一直存着没让用,如今公蛎这个,怎么能随便糟蹋了呢。沫儿叹了口气,看向文清。
文清显然已经拿定主意了,拿过珠子,郑重道:“沫儿,我们还是再想办法。”
时间不多了,说不定明日胡十一就来取香粉了。沫儿无可奈何,将嘴巴撅得老高,丧气道:“喂,你还是快告诉我们怎么做吧——认输了。”
婉娘半是失望半是嘲笑道:“就知道你们会认输。好啦,替我省下一顿烤全羊了。”
正说着,黄三回来了。文清和沫儿连忙去帮忙卸货,将各种香料分类摆好。这次购进的种类并不多,除了少量依兰、茉莉、红蓝花等寻常花草,还有檀香、沉香、麝香等一些名贵香料,很快便整理完毕。
沫儿从马车角落里摸出一个碗口大的桃形铜制熏炉,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做工甚是精细,不过却是旧的。沫儿见这桃子栩栩如生,小口大肚,用来储钱最好,便乞求道:“三哥,这个桃子送给我吧。”
黄三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有其他用。沫儿抱着熏炉跳下马车,打开上面的小盖子猛一顿嗅,叫道:“好香!好香!”
文清吸着鼻子道:“好像是檀香的味儿。想来是有钱人家用的。”
沫儿心头一动,愣愣道:“檀香……还有其他西域香料……”猛然跳起来大叫道:“我想到了!”拉起文清抱着熏炉闯进中堂,喜笑颜开道:“婉娘婉娘,我们继续和你打赌!烤全羊,不许赖账!”
婉娘笑眯眯抬起头来,好奇道:“找到办法了?说来听听。”
沫儿激动得语无伦次:“赤菌,金蛇!”这下连文清也明白了。当日静域寺圆通方丈房间里就放了这么个熏炉,他利用赤金王菌吸引金蛇,以檀香和西域香料抑制金蛇活动,最终以金蛇杀死杨沙怀香二人。金蛇为地精所化,灵气最足,若是能捉到金蛇,忘忧香的灵气自然就有了。
圆通的赤金王菌就在闻香榭,文清和沫儿一直没想到,是因为忘忧香里本身已经添加了赤菌膏子,每每列举时都毫不犹豫地将其排除在外。
婉娘莞尔一笑。但变脸比变天还快,沫儿文清正得意呢,婉娘板着脸用力地给了每人一个爆栗子,训斥道:“晚了!要是这款香粉等着救命,还来得及吗?”
沫儿龇牙咧嘴摸着脑袋,嘟囔道:“这不不是救命么。”
文清低眉顺眼道:“婉娘教训的是。”
婉娘叉着腰足足数落了他们俩一炷香工夫,从两人十个月前忘了将花瓣翻晒到前天打翻了一盒胭脂,大有两人不承认自己不学无术、投机取巧、懒惰成性、笨手笨脚就不罢休之势,直到黄三叫大家吃饭,训话才算告一段落。
沫儿看着婉娘一摇一摆哼着小曲儿去了厨房,疑惑道:“骂了这么久还不累?”
文清羞愧道:“都怪我们不好好学。”
沫儿鼻子哼了一声,鄙视道:“天下女人一样啰唆。一点小事就能将八万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翻出来讲一遍。”
〔九〕
胡十一拿着镰刀,将已经晾好的竹条劈成薄薄的竹篾儿,一个心不在焉,锋利的竹篾儿一弹,将食指划破了。
看着手指流血不止,胡十一胡乱用泥土抹了一把,叹了口气,将镰刀丢在一边,也不顾地面阴凉,仰面躺了下去。已近中午,今天原定要完成的竹编一个也没做好。心里烦躁,做什么都没心思,面前晃悠的都是小朵的身影。
这两天,张富贵每天都提着东西出入小朵家,胡十一几次看到小朵爹热情地送至门口,甚至小朵也半推半就地送过两次,自己却只有远远地看着。
昨天傍晚,小朵终于找到机会出来,可是两人说了不到五句话,胡十一酸溜溜的语言又惹得小朵落了泪。
胡十一心里很不舒服。小朵不肯跟她爹说,又不肯让胡十一找媒婆提亲,对张富贵的态度也不明确。两人好不容易见了面,只要胡十一一提起这个事情,她就不高兴,要么发脾气,要么流泪,这几次见面都是不欢而散。胡十一想不明白,这明明是最重要的,怎么就不能提起了?
小朵似乎变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胡十一吓了一跳,连忙强制自己想其他事情。可是越不让想就越怀疑,越怀疑就越往这里想。难道小朵被张富贵打动了?
胡十一突然觉得疲惫至极。
※※※
此时,小朵正坐在院子里做针线,脸色阴沉得如要下雨前的天空。
如今爹看得紧,每见一面都要花尽心思找机会,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见面竟然成了压力,两人再没了以前的默契和轻松,一见面就吵,每句话都要思索再三才能出口。胡哥每次都疑神疑鬼的,小朵知道他心里对张富贵的醋意。自己是懦弱了点,不敢明目张胆地和爹爹讲,可是胡哥怎么就不理解自己的难处呢?
小朵突然觉得很茫然。如今的坚持,到底是对还是错?
小朵放下针线,拿出胡十一送她的香粉,用指甲挑了一点轻轻揉在脸颊上。真好,香滑细腻,不粘不滞,如山中雨后初晴的天空般悠远清新,呼吸瞬间舒畅了起来。如果没有张富贵和胡十一,该有多好啊。小朵甩了甩头,深深呼吸,托腮凝望着远处山腰的一抹绿色,心情似乎轻松了些。
小朵娘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在女儿身边坐下,拿起针线缝了起来。小朵收回目光,低声道:“娘。”
小朵娘爱怜地看着小朵光洁的脸,道:“想什么呢?”
小朵脸儿一红,拿起一只没做好的鞋底,“没想什么。”
小朵娘叹了口气,道:“小朵,趁这几天你爹忙着和张公子倒腾生意,你也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到底自己心里怎么想。”
小朵偷偷看了娘一眼,垂下头不做声。小朵娘细心地将小朵耳边垂下的一缕头发抿在耳后,轻声细语道:“你爹虽然固执了点,有时候还有点……那个,但这个事,我也觉得他说得在理。你要是不喜欢张富贵,我们可以再物色,但是胡十一,你还是再想想。”
小朵低声道:“胡哥他……人很好的。”
小朵娘长叹道:“我知道。他人很好。但不是两个好人在一起就能幸福。”
小朵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了。娘摩挲着小朵的头发,道:“唉,我也不多说了,你自己想清楚。将来过日子,柴米油盐,孩子锅台,日子长着呢。”
小朵咬着手指,闷着头一声不响。
※※※
二月二晚,经婉娘指点,文清和沫儿以赤金王菌为诱饵,在正对着皇宫的洛水南岸整整守了一夜,春寒料峭,两人冻得手脚麻木,才捉到一条一尺来长的金蛇。
沫儿嘴上连呼不值,心里却喜滋滋的。毕竟这次自己主导制香,和平时按部就班做事大为不同,两人颇有些成就感。
第二天,婉娘将喂饱后的金蛇与白檀一起放在熏炉中,下面用微火熏炙,金蛇受热钻入白檀,再将白檀取出以强光照之。金蛇怕光,便会散去身上灵气,自身缩小至蚯蚓大小,然后将金蛇放了,将融入灵气的白檀研碎烤炙,取最细的粉末加入半成品膏子中,搅拌均匀。这一烤一磨,足足用了一整天的工夫,忘忧香终于做好。
原本无味的忘忧香散发出淡淡的香味,一刹那,天地澄澈,万物清明,所有烦闷愁苦似乎都随着阵阵幽香消失得无影无踪。婉娘凝视着忘忧香,若有所思,低声叹道:“忘忧香,但愿世上无忧愁。”文清一副沉醉的样子,痴痴道:“果然有奇效。”沫儿却舔了舔嘴唇,喃喃道:“烤全羊不吃也无所谓了。”
※※※
吃过晚饭,沫儿早早就打起了哈欠。昨晚在洛河边冻得够呛,今天又忙了一整天,便胡乱倒了些热水洗脸,叫着要去睡了。
还没走上楼,就听见有人敲门。文清去开门,沫儿不情愿地去斟了茶,一抬头,见小公主脸色阴沉地站在院中,婉娘正往中堂里让。
小公主抬眼看了看婉娘,冷然道:“不进去了,我说几句话就走。”一个多月没见,小公主更加消瘦,眉眼之间沉稳了许多。
婉娘笑盈盈道:“小公主既然来来,不如喝杯茶再走。”
小公主踌躇了片刻,道:“谢谢你救了宝儿。”
婉娘莞尔笑道:“小公主可是专程来答谢我了?不用客气,还是用小公主送来的材料治好的呢。所以也算小公主的一份功劳。”
小公主眼睛一闪,低头道:“那就好。”
沫儿看着小公主像变了个人一般,不由得惊奇地盯着她看。小公主感受到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却没有发火。沫儿连忙将眼光收回,低眉顺眼地将茶水端了上来小公主没接,咬着嘴唇愣了一会儿,道:“公蛎说,他用内丹换了一款……”话音未落,大门哐当一声打开,公蛎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语无伦次道:“小公主……婉娘……对不起,没敲门就乱闯……小公主……”
小公主一见公蛎,脸现怒色,喝道:“你不好好做你的小伙计,又来跟着我做什么?”
公蛎的一双小眼睛不住地眨,一边诚惶诚恐地给婉娘行礼,一边扭头解释:“没有,我是正好碰上……”一边偷眼看文清和沫儿的表情。
小公主一顿脚,喝道:“回去!不要让我看到你!”
公蛎吸着嘴唇,不知所措地左右四顾。婉娘连忙出来打圆场,道:“别站在院子中啊,有什么事到屋里说去。”
公蛎看着小公主的脸色,双脚不住移动,却不敢跨出半步。
小公主嘴巴撅得老高,赌气道:“不去,就在这里说。”
婉娘无法,只好道:“请讲。”
小公主狠狠地看了一眼公蛎,硬邦邦道:“婉娘,请把公蛎的内丹还给他。”
婉娘笑道:“原来是这个呀……”笑盈盈看向公蛎。
公蛎紧张道:“小公主,你,你……”
小公主冷冷道:“谁让你自作主张,帮我定香粉的?我不要。”
公蛎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眉毛眼睛都挤到了一起:“我……那个忘忧香……”
小公主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前面一个椅子上,公蛎一见,飞快跑过去将椅子搬了过来,放在她身后。文清在一旁甚是不好意思,连忙又搬了两个椅子出来。
小公主毫不客气地坐了,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请把公蛎的内丹退给他,我拿千年雪莲来换,明晚送来。”
婉娘一听到千年雪莲,顿时眉开眼笑,连声道:“没问题!没问题!”伸手从荷包中拿出椭圆珠子递给小公主。
小公主却没接。婉娘转而递给公蛎,公蛎一双小眼眨巴着,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婉娘不由分说将珠子塞进公蛎手里,又差沫儿将做好的忘忧香取一瓶来,道:“忘忧香既然已经做了,小公主就收下吧,不要辜负了公蛎的一片心。”说着朝公蛎一挤眼睛。
公蛎自觉对婉娘一往情深,唯恐婉娘误会,欲要解释,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有尴尬地笑。小公主迟疑了一下,随随便便接过来,淡淡道:“谢了。告辞。”
婉娘笑眯眯道:“小公主好歹也打开看看,查验下我闻香榭的东西怎么样。”公蛎也一脸期盼地望着小公主。
小公主显然不想驳婉娘的面子,勉强打开瓶塞一嗅,突然一愣,然后又使劲嗅了几次,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
婉娘神定气闲地在一旁喝着茶,犹如没看到一般。公蛎傻了眼,想问问婉娘这个忘忧香怎么名不副实,又不敢问,手里拿着一条绢子,紧张地绕着小公主走来走去。
小公主泪眼蒙眬地抬起头,看看文清沫儿等人探询的目光,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一把扯过公蛎手中的绢子抹了眼泪,闷声闷气道:“我走了。”
公蛎赔笑道:“小公主,这款忘忧香……”
小公主站起来,直通通对婉娘道:“谢谢你的香粉,很好用。”
婉娘笑道:“谢什么,我做生意而已。”
小公主回过头,声色俱厉道:“公蛎,你还不赶紧回稠庄?你给我做的荷包呢?”
公蛎一愣,慌不迭地从怀里取出荷包,小心翼翼地捧过去,受宠若惊道:“这儿呢。”眼底都是笑意。
小公主拿过来扫了一眼,皱眉道:“绣的这是什么呀,针脚歪斜,绣线也差。”公蛎陪笑道:“是,是,下次一定绣个好的。”偷偷看看婉娘,唯恐婉娘吃醋。
婉娘送走两人,见沫儿还伸着脖子看,笑道:“还看什么?”
沫儿挠挠头,咧嘴道:“小呆蛇不是一直喜欢你吗?”
婉娘嫣然道:“当然。”
沫儿撇嘴道:“臭美,我看如今不是了。”
婉娘笑得更加灿烂,道:“小屁孩,你不懂。”
〔十〕
胡十一第二天来取了忘忧香。沫儿很想问问他和小朵怎么样了,但见他胡须拉碴形容憔悴,恐多嘴多舌地招人烦,便没有过问。
傍晚时分,小公主果然差人送来个笨重的圆角四方木盒。盒子三尺见方,也不知什么东西制成的,沉得要死,沫儿和文清两个人抬都抬不动。婉娘也不打开看里面的东西,只管抚摸着木盒喜笑颜开,两眼烁烁发光。
这盒子色泽乌黑,花纹古朴典雅,浑然天成,各个截面柔滑细腻,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看起来与紫檀有些像,但比紫檀更重、更密实。沫儿见婉娘眼冒绿光的样子,嘲笑道:“瞧你,就像山里找到食物的大灰狼。”
婉娘毫不在意,喜滋滋道:“买个芝麻送个西瓜,这场生意可赚大啦!看看这是什么?”
文清敲敲木盒,茫然道:“里面不是千年雪莲吗?”
婉娘的两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哈哈,跟这个相比,千年雪莲也不算什么了!这是乌木,这么齐整的一块,着实少见。”
沫儿依稀记得闲情阁里的乌木草堂,似乎常见得很,哂道:“乌木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婉娘得意道:“你懂什么,市面上那些所谓的乌木,不过是颜色深些的杂木罢了,这块可是真正的阴沉木。”
阴沉木系远古时期沉入江河的古树碳化而成,胡人称之为“东方神木”,数量稀少,性寒异常。用来做器具,可保持所盛之物不腐不坏;用来做雕刻,可镇宅辟邪,作为传家之宝,由是极为珍贵,民间有“纵有珠宝一箱,不如乌木一方”的谚语。
沫儿不由得睁大了眼,将脸贴上去,叫道:“真的?我来试试。”一股冰冷的寒气从木盒沁出,伴随着一股奇异的香味,让人心神安宁,四肢舒泰。
沫儿闭上眼睛,懒洋洋道:“我就趴在这里睡一觉好了。”
婉娘俯身在他耳边浅笑道:“阴沉木可是做棺材最好的材料呢。便是活人躺进去,都能够不吃不喝,沉睡多年而容颜不变,不腐不朽。你要不要试试?”沫儿顿时头皮发乍,远远跳开。
婉娘哈哈大笑,打开了盒子。
沫儿一直以为雪莲一定是白色的,没想到却是翠绿色,粗粗一看,还以为是一颗卷心菜呢。这朵长在千年寒冰上的雪莲,花瓣莹润如玉,外围碧绿,内里鹅黄,围着中间绮丽的紫色花序,花朵表面的细长绒毛根根可见,气味芳香绵长,犹如刚从雪山上采摘下来一般,丝毫无枯萎之像。
※※※
婉娘收了乌木雪莲不提。一连过了多日,胡十一之事逐渐淡忘。春意渐浓,来求紫粉、桃面粉、蔷薇粉、茉莉粉的人络绎不绝,闻香榭里忙得不可开交。
这日吃过午饭,婉娘见天气晴好,道:“听说城外早桃已经开花,我们去采些新鲜的花瓣,做桃汁膏子。”
文清和沫儿闷在家里已经多日,听了此话顿时欢呼雀跃,慌忙去套了车,兴冲冲地出了上东门。
如今刚开春,路边的树木还是枯瘦模样,在微冷的风中轻轻摇摆。桐树的枝头已经结满花骨朵,但被墨绿的花蒂儿紧紧地包着,未透出一丝粉色,仿佛春天也被花蒂儿包住了;杨树倒吐出些鹅黄的嫩芽来,可惜叶子太小,颜色也太淡,不经意地远望时,还可看到一丝春意,当你仔细看时却没有了,颇有些“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味;田里的麦苗尚不过膝,一畦连着一畦,像地毡一般齐整,碧绿碧绿的,颇为养眼。
沫儿本来以为要到洛水南岸,婉娘却指挥着文清往南走,在邙山脚山下寄存了马车,顺着一条山道一路向上。
这里风景倒是不错,一丛丛的迎春花开得灿烂,耀眼的黄色成串儿绽放,仿佛整个山坡的靓丽色彩都被吸收到这里,让人眼前一亮,可是却没有一株桃树。沫儿和文清沿着山路追打了一会儿,气喘吁吁道:“去哪里呢?”
婉娘折了一枝迎春花嗅着,悠然道:“我们先去拜访一位故人。”说着拿出一瓶香粉,在两人眉心一点,一股幽香扑面而来,沫儿打了个喷嚏,叫道:“忘忧香?”又认真分辨了一下,道:“不太一样。”
婉娘眼现赞许之色,点头道:“上次剩下的一点,我添加了龙鳞。”
正说着,路边出现一条羊肠小道,两边满是浓密的老树。婉娘扭身拐了进去,两人连忙跟上。
穿过树林,走了约一里左右,前面出现一片浓密的竹林。地下软绵绵的,满是枯黄的落叶,但周围的竹竿儿碧绿,看样子,天气再暖几日,竹子便要发新芽了。
穿过竹林,前方豁然开朗,一弯山溪在此地形成一个小小的水塘,旁边的平地上有一间精致的小屋。溪水清澈见底,几尾小鱼儿悠闲地游来游去,见有人来,惊慌地在小塘子里窜来窜去。
沫儿一声欢呼,扁起衣袖便要去捉溪里的小鱼,被婉娘一把拉住:“还有正事儿呢!”
沫儿东张西望,见小屋前面的空地上散落着一些竹屑,山墙后面堆着大堆的竹竿,墙壁上还挂着许多蓖好的竹条儿,疑惑道:“你来找他做什么?”
文清走到小屋前,正要敲门,婉娘一把推开,大摇大摆走了进去。屋子不大,但收拾的极为清洁,竹桌、竹凳,竹篮、竹簸箕等,右侧一个粗布帘子,后面摆了一张竹床。
文清紧张道:“主人不在,我们擅自闯进来,不好吧?”
婉娘摆手叫沫儿过来,笑嘻嘻道:“你来看看,有什么不同?”
沫儿随便四处看了一眼,道:“没什么不同。”自己取下对面墙上挂着的一个精致的小竹篮玩了一会儿,赞道:“胡十一的手艺真好。”
文清愣过神来,恍然道:“原来这是胡先生的家。”
沫儿见房间里没什么好玩的,就想出去继续捉鱼儿。一转身,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冷风,回头一看,婉娘撩起布帘,走进最里面的角落,将靠墙角竖放着的一个直径三尺的竹编大箩翻了过来。
大箩下面,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
胡十一双手捧着忘忧香,斜靠着一块大石发呆。连续几天,胡十一都偷偷地在小朵家门口的大柳树旁边摆放了竹条,意思是老地点见面。可是已经过去五天,小朵一次也没来。
这里位于小朵家和胡十一家之间,地势略高,离小路不远处有两块大石,后面是一块扁平的石块,用来约会既隐蔽又方便。稍微踮起脚,便可以看到小朵家门口的情形,可使小朵在她爹发现之前及时离开。
胡十一伸长了脖子张望。一大早等到现在,几次看到小朵出现在院落中,却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装作打水急匆匆地走出来。
胡十一几乎绝望,颓丧顺着石壁滑下去,瘫坐在地上,将脸埋进双手中。阳光虽然明媚,胡十一却感觉不到一丝儿热气,冰冷的石壁犹如寒冰砌成的一般,让人忍不住发抖。
看来今天小朵也不会来了,自己倾其所有定制的忘忧香,竟然白费了。胡十一抖着双手,打开玉瓶,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耳边只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胡十一猛地睁开眼睛,惊喜道:“小朵,你来了!”
小朵俏生生地站在胡十一身边,翠绿的春季薄袄映衬着圆润如玉的脸儿,如春日早开的桃花。胡十一激动道:“我以为你生气了,再也不理我了呢。”
小朵满脸娇羞,低头笑道:“怎么会?这几日忙呢。”粉红色的上唇微微嘟起,显得极为可爱。
胡十一意乱情迷,一把将小朵揽进怀中,朝她粉嫩的小脸上一吻。但瞬间发现不妥,定睛一看,怀中的小朵不知何时成了鹤发鸡皮、形容枯槁的老妪……
胡十一猛然打了个寒战,揉揉眼睛站了起来。小朵没来,手中的忘忧香仍然发出脉脉的香味。欲要起身离开,又万分不舍,在附近来回徘徊。
※※※
小朵在房间里,斜靠着被子发呆。明亮的阳光穿过窗棂,带着春日的慵懒和泥土解冻的新鲜气息,在小朵的脸上洒下点点跳跃的光斑。
门前的竹枝儿,小朵昨晚就已经看到,却一直没去找机会出去。上一次见面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因为张富贵,两人又吵了架,胡十一送的忘忧香小朵也没要,径直跑回了家。如今似乎形成了一种习惯:质问,解释,吵架,和好,然后再见面,再吵架……为什么如今与胡十一在一起这么累呢?
经过上次大闹,加上娘在中间的说和,张富贵已经好多天没来,小朵爹对她的看管放松了些,对她与胡十一的交往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不许她出门超过一炷香工夫。可是小朵反倒觉得,自己有必要想一想到底与胡十一合不合适。
小朵娘端了一碗热水进来,看着小朵心事重重的样子,掩饰住心头的担忧,故作轻松道:“天气这么好,出去走走吧。”
小朵闷闷道:“还有几只鞋底没压呢,不去了。”
小朵娘放下碗,几次欲言又止,小朵心下不忍,低声道:“娘!……你放心。”小朵娘慈爱抚抚她的秀发,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小朵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整理下衣服,胡乱对着镜子抿了一下鬓角,抓起床头放的那瓶脂粉,毅然地出了门。
※※※
胡十一看着小朵,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上来。小朵低着头,默默无言。
胡十一干咳了一声,道:“小朵,上次是我不好。我不该疑神疑鬼……”
小朵打断他的话,低声道:“胡哥,我想过了,你是好人,可是我们不合适。”将手里的香粉塞给胡十一,颤声道:“对不起。”扭过了身,给胡十一一个背部。
胡十一的双眼霎时迷离,浑身颤抖,叫道:“小朵,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手中的忘忧香哐当地掉下去摔了个粉碎,泛着金色的膏体扁扁地在地上成了一摊。
大颗大颗的泪珠儿顺着小朵的脸颊流下来。但胡十一看得出来,小朵虽然伤心,眼神却异常坚定。
胡十一耳边嗡嗡作响,已经听不见小朵的解释,也看不到小朵惊惧的眼神,只觉得满腔恨意,所有压抑的情绪瞬间爆发,如同疯了一般往大石上摔打,悲愤地狂叫:“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爱你,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不知过了多久,胡十一才平静下来,瘫坐在地上,看了看鲜血淋漓的手背关节,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小朵,对不起,又吓到你了。”
小朵斜靠在旁边的山石上一动不动,左手指甲外翻,一根手指的关节已经红肿变形。
胡十一一个激灵,扳过小朵的肩膀,叫道:“小朵,你怎么啦?”
小朵软绵绵地倒在他的怀里,双眼微睁,气息全无,两道长长的血道子从她的鬓角一直流到下巴,而她细长的脖子里,乌青的手印触目惊心。
小朵死了,被自己杀死了。这只是个意外,但又似乎是命中注定的。胡十一大脑却一片空白,心痛得几乎麻木,伸出双手放在眼前,茫然地看着,任由血滴落在地上。
婉娘说的对,以自己的小小功力,爱上常人只会害人害己。这几年来,自己竭力学着常人那样生活,不使用一点灵力,甚至故意舍了内丹,为小朵换取一款忘忧香,希望能够除去周身的妖气,能够保小朵平安,谁知道……结果却是这样。
胡十一轻轻地合上她的双眼,又细心地将她脸上的血迹擦干净,看着她沉睡一般的小脸,柔声道:“小朵,我错啦。我知道这次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可是我是真的想让你幸福的……”
忘忧香的香味仍然在身边萦绕,胡十一喃喃道:“原来所谓忘忧,不过是及时放手罢了。”抱起小朵,将脸贴在她的小脸上,歉然道:“小朵,我来陪你。”踉踉跄跄地走到林间深壑旁,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
“咣”一声响,后脑勺重重地碰在了石壁上,磕得生疼,胡十一一愣神,却见自己仍站在老地方,小朵站在面前正关切地盯着他。忘忧香歪歪地跌在脚面上,并未摔碎。
胡十一呵呵傻笑,一把抓住小朵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小朵,你没事,真好。”
小朵慌忙抽出手,低下了头道:“胡哥,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可是……”
胡十一放眼四周,天地清明,万物祥和,远处踏青游玩的人儿三三两两,隐隐传来欢声笑语,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沉声道:“我今天来,是和你告别的。”
小朵一愣,局促道:“你……要去哪里吗?”
胡十一沉默了片刻,道:“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其实早有婚约,是一个远方亲戚之女。是我对不住你。”
小朵的眼泪又下来了,却不知是泛酸还是解脱。
胡十一拾起地上的忘忧香,用衣袖擦干净,递给她,道:“我秋后便要成亲。这款香粉很是不错,你留着用吧,就当是做个纪念。”说罢转身就走。
小朵觉得胡十一今天像变了个人一般,呆了片刻,追上去叫道:“胡哥……”
胡十一烦躁地摆摆手,回头皱眉道:“做什么?”小朵看到他的表情,想要说的话戛然而止,胡十一微微一笑,道:“张富贵人还是不错的。”大踏步走了,留下小朵一个人呆愣愣站在原地。
小朵紧握着忘忧香,茫然地看着胡十一坚毅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很难过,但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十一〕
胡十一健步如飞,直到拐进前面路口,才忍不住回头张望。小朵已经回家,那些熟悉的地方静静地呈现胡十一面前。胡十一默然伫立半晌,快步走进了小竹林。
寂静的小木屋一切照旧。胡十一跪在塘边,也不管塘水冰冷,捧起来浇在自己的头上,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径直走进屋内,将角落的大箩一把掀开,跳进洞里窸窸窣窣片刻,竟然驮了一个人出来:身量瘦长,长脸细眼,一身俗气的团福字长袍,却是张富贵。
窗外哗啦一声,胡十一警惕地支起耳朵,却再无动静,估计是小松鼠。
胡十一将张富贵放在一张比较宽点的竹椅上,去将大箩重新放好。刚起身走开,张富贵突然翻了一个身,翻滚着跌落下来,把胡十一吓了一跳,却见张富贵砸吧砸吧嘴巴,露出一脸讨好的笑容,喃喃道:“小朵,小朵。”涎水顺着嘴角滴落,看样子不是昏迷,而是睡着了。
胡十一听见张富贵叫小朵,不由得怅然若失,盯着他发了一会儿呆,顿了顿脚,闭眼运了一会儿气,猛然对着他的脸一吹。
张富贵龇牙咧嘴地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四处望了望,一骨碌爬起来,叫道:“啊呀呀,胡哥,太不好意思了,怎么在你这里睡着了呢?”
胡十一稍一迟疑,慌忙将他扶起来道:“咳,你怎么滚到地上去了,我正说要将你扶进屋里去睡呢。”
张富贵使劲揉了揉眼,小心地弹净身上的尘土,捶着腰部皱眉道:“这几天可能跑累了。我……睡了好久了?”心里寻思,自己来买篮子是下午,看如今外面艳阳当空,难道竟然在这里睡到了第二日?不由得更加羞愧。
胡十一避而不答,从墙上取下一个精致的小篮子,递给张富贵道:“这个怎么样?”
张富贵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拿着篮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一番,啧啧道:“真漂亮!”在怀里摸出十几文钱递了过来。
胡十一一甩袖子,变色道:“你这是做什么!一个小篮子罢了。”
张富贵大喜,伸出大拇指谄媚道:“胡哥义气!那我就不打扰了;好多生意呢。先告辞了。”
胡十一微微一笑,将他送至门外池塘边。张富贵喜滋滋地挎着篮子,一边摆手一边唠唠叨叨道:“呵呵,小朵肯定喜欢。”
胡十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僵直地看着张富贵走远,正在愣神,只听后面嘤咛一声轻笑,道:“想明白了?”
婉娘咬着手绢儿,袅袅娉婷地站在他身后,正望着他笑。胡十一脸上一红,羞赧道:“婉娘怎么突然光临寒舍?”
婉娘朝窗户那边的竹堆道:“出来吧。”竹子哗啦啦滚了一地,文清和沫儿钻了出来。
两人看到胡十一,连忙行礼。胡十一躬身道:“请屋里饮茶。”
婉娘笑嘻嘻道:“不去啦。”也不说告辞,摇着手帕子,悠闲地望着天空中淡淡的白云。
胡十一的耳朵都成了红色,一张黑脸涨得如猪肝一样。看样子再瞒下去也没用了,咬咬牙道:“张富贵……没怎么他,就让他昏睡了几日。”
婉娘嫣然一笑,道:“好你个胡十一,看着老实,竟然也是心思重的,如此对待情敌。”说着眼波一动,道:“你不会是想要害他吧?”
胡十一尴尬道:“谢谢您的忘忧香。否则的话,可能已经铸成大错了。”
婉娘吃吃笑道:“不知胡先生今后作何打算?”
胡十一垂下头,道:“我要离开这里了。”
婉娘感兴趣道:“从头开始?”
胡十一抬起头,正眼看着婉娘,郑重道:“正是。”
婉娘默默点头,转而嘻嘻一笑,从怀里拿出黑褐色小石子晃了晃,道:“这个东西,你还要不要?”
胡十一眼睛一亮,又黯然道:“既然已经换了忘忧香,怎么好意思重新要回来呢?”
文清不忍,拉拉婉娘的衣袖,小声道:“用其他东西换行不?”沫儿却一眼不眨地盯着胡十一,默不作声。
婉娘娇嗔道:“傻文清,人家买主还没说话呢。”
胡十一恍然大悟,一连作了三个扯天扯地的大揖,喜不自胜道:“多谢婉娘!在下愿以其他宝物换回此物!”
婉娘随手将小石子抛给了他,笑眯眯道:“好吧,三天之内,送到闻香榭。”
胡十一接过小石子,一口吞下,满脸笑容,转向文清和沫儿躬身作揖。文清伸手去扶,沫儿却一脸惊惧,闪身一躲——尖耳长嘴,蓬蓬大尾,面前竟然是一只壮硕的成年黑狐!
婉娘忍住笑,推了沫儿一把,沫儿自觉失态,讪讪地上前回了一个礼,再定睛一看,哪里有黑狐的影子,还是憨厚老实的胡十一。
三人告了辞,慢慢走下山去。婉娘心情不错,一路哼着小曲儿。沫儿却惊魂未定,一路想着今日的见闻。
印象中的狐狸精应该是个娇媚的女子,哪承想还有胡十一这样的,实在让沫儿在惊惧之后大感意外。
文清懵懵懂懂,对此一无所知,只连连感叹道:“胡哥到底是个忠厚人。刚看到张富贵被他弄得昏睡,真担心他一时动了恶念,伤害张富贵呢。”
沫儿瞄一眼婉娘,嘿嘿笑道:“有个巨灵神在旁边呢,张富贵怎么也死不了。”
不待婉娘说话,文清认真道:“那不一样。自己遏制恶念,说明本心善良,与他人制止不可同日而语。”
沫儿笑道:“文清,你可以去学堂里做先生了!”心里却想,原来所谓的忘忧,便是放手后的超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