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龟息香

〔一〕

沫儿恍恍惚惚地出了园子,所幸各门大开,也未碰上其他人。

这一切,原来都是婉娘设的局。三月三自己捡到玉鱼儿,流落闻香榭,那些人不约而同问起的孩子,婉娘亦真亦假的回答……看似关心,却是一桩买卖。

婉娘果然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却从来不肯吐露半分。娘原来叫易青。那爹爹呢?娘为什么会死?阴阳十二祭启动,婉娘便要将自己送给黄三——做什么?难道也是将自己的血喝掉?婉娘说的“良药”,莫非就自己?

已经过了午时,街上的人少了很多。天空灰蒙蒙的,太阳模模糊糊探出了头,有气无力地斜挂在天上,苍白得像沫儿的脸。

沫儿茫然地在街上游荡,心犹如被掏空了一般,连头脑里也感觉空荡荡的。如同一个人总是小心翼翼地走在独木桥上,不敢有丝毫懈怠。等他到达了对岸,看到一堵厚实的高墙,试了又试之后,他以为自己终于停靠一下了,老天却在他下定决心靠上去的那一刻,将墙轰然推到,只剩下那人跌得生疼,不知所措。

沫儿不知道该走向何处。他没有勇气去面对婉娘,听她笑眯眯承认自己猜测的一切,甚至不敢去见文清,尽管文清什么也不知道。他宁愿自己从来没去过闻香榭,那么就不会对生活对未来对幸福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而这个幻想,就是那堵想要倚靠的墙壁。沫儿,就是那个谨慎多疑的倒霉蛋——在这个寒冷的冬日,本就早熟的沫儿不可避免地快速成长了。

微风送来阵阵饭菜的香味,沫儿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事情并未弄清楚,一切还都是谜,所以沫儿当然不能倒下。既然以前在洛阳城里凭着乞讨就能生存,那么如今也照样可以活下去。沫儿摸了摸口袋里的几十文钱,去旁边的一个包子店买了三个大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

沫儿决定,去找小五。

※※※

洛阳城这么大,要找个人着实太难。沫儿找了多家客栈,都没有打听到小五的踪迹。

冬天天短,天气又不好,申时末天便黑了。沫儿舍不得花剩下的几文钱,便想去以前做乞丐时待的地方讨些饭去。谁知那些乞丐一见他衣着体面,都伸手问他讨钱。而且几个酒楼送来的残羹剩饭只有一些汤汤水水,各种汤汁、吃剩的骨头和半拉半拉的馒头杂和在一起,沫儿看得作呕,实在难以下咽,也不好意思和其他老丐争抢,不得已只好故装大方,将几文钱送与一名老乞丐后转身离开。

这样一来,饭没讨到,反而变得身无分文。沫儿在南市附近游荡了一番,也没碰见一个熟人,不由得失望,心道,闻香榭上下果然对自己心怀不轨,天黑了自己不回去,文清竟然都不出来寻找。转念又骂自己:为什么还对闻香榭念念不忘?连文清算上,没一个好人!

转过街角,一家茶馆灯火通明,说书的、唱曲儿的,热闹非凡。沫儿探头看了看,大摇大摆走了进去,往角落一个凳子上一坐。小二慌忙过来斟茶,道:“这位客官要龙井还是毛尖?”

沫儿大咧咧道:“不用,白开水即可。”

见小二眼现鄙夷,随手指了一下旁边那个锦衣华服、正摇头晃脑听戏的大胖子,“我等我们家公子。”小二顿时点头哈腰,殷勤地给他斟了一碗水,还送来一小碟糕点,道:“您慢用。”

沫儿很得意自己的小聪明。文雅地将糕点吃完,喝完了水,本想走开,却不知去哪里,只好冒着被揭穿的危险厚着脸皮坐着想心事。

一个衣着华丽、面目粗俗的壮汉走了进来,在胖子肩上一拍,哈哈笑道:“赵掌柜今日也来看戏?”毫不客气在胖子身边坐下。胖子拱手笑道:“正等你喝酒聊天呢。”也不看戏了,与这壮汉东拉西扯,全是生意上的事情和市井之间的奇闻奇谈。

见天色已晚,沫儿趁小二不注意,便想起身溜走。这时却听壮汉神神秘秘道:“赵掌柜有没有听说过最近的盗墓事件?”

沫儿一听“盗墓”二字,又坐了下来。邻桌一个白面长须男子听了壮汉的话,也将头凑了过来,道:“听说有三家坟墓被盗,都是刚死不久的年轻女眷!”

壮汉呷了一口酒,伸出四个手指晃了晃,得意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是四家!四家呢!”

长须男子吃惊道:“真的?”

胖子点头道:“我也听说了。第四家是城南的孟家,他家女儿得了痨病,刚死不到一个月。”

长须男子疑惑道:“可是这些坟墓有陪葬?”

壮汉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道:“这几家虽然家境还不错,但这些女子都是少丧①,不吉利的,哪有什么好的陪葬?顶多一两件日常戴的首饰罢了。”

『①指年纪轻轻便意外死亡。』

长须男子抚须道:“官府查出来什么了没?”

胖子低声嘲笑道:“指望官府破案,做梦去吧。”小二走过来添了水,赔着笑脸轻叩桌面,指了指墙上贴的“只谈风月,勿谈国事”。

壮汉瞪了一眼,道:“我们知道分寸!”转向胖子和长须男子道:“听说就是丢了一点首饰,不过孟家女儿倒霉些,连手指头都被人剁去了!但四家坟墓的尸身都好好的在棺材里。”

长须男子惊叹了一声,“这些盗墓贼真是猖狂。”接着不解道:“这就怪了。我还以为盗这种少丧女子的墓,是要配阴亲哩。”

壮汉的小眼睛一闪一闪,得意道:“我告诉你们一点秘密,可别往外说去。这不是配阴亲,是要抓这些女子的魂魄呢。”

胖子也来了兴趣,粗壮的脖子一耸一耸的,伸长了问道:“什么秘密?”

壮汉抓起茶杯一饮而尽,又悠闲地吃了几颗瓜子,故意引得那二人着急了,方才道:“冥思派,听过么?”

胖子将脖子收了回去,失望道:“还以为是什么呢,冥思派,十几年前就有啦。”

长须男子将一颗胡豆丢入嘴里,嘎嘣嘎嘣嚼了,不以为然道:“冥思派早就被官府取缔了。就在十年前,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还围着看过热闹呢。”

壮汉急道:“你们听我说完呀。如今冥思派又有抬头,在城里招了几百号弟子。”

胖子“哦”了一声,低声道:“这倒是真事,我也听说了。好像官府正在查办呢。”

壮汉压低声音道:“这些墓,就是他们指使人去盗的。”

长须男子张大了嘴巴,惊讶道:“他们盗这些墓做什么?就为了那些首饰?”

壮汉叩叩桌面,得意道:“首饰什么的,又不是天上有地上无的,哪里买不到?我刚才说了,他们是要那些女子的魂魄!”

胖子和长须男子对望了一眼,满目疑惑。

壮汉见两人不信,急声道:“我有个房客入了这个教派……”自觉声音大了,急忙顿住,朝四周看了看。

沫儿装出专心听戏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子。

壮汉压低声音道:“他说,他见过那些首饰飘在空中,邪乎得很。还有人看见,那些首饰就戴在死去的人的身上,跟活着时一样。”

胖子好奇道:“怎么驱使魂魄的?”

壮汉一拍手,哈哈笑道:“我要是知道这个,我就不坐这儿看戏,直接指示他们打开国库,买下谪仙楼,自己也开个小梨园!”

三人一起哈哈大笑,引得前面看戏的人不满意地回头瞪视。

壮汉随意打了个拱手,以示歉意,然后低声继续说道:“我听说,加入这个教,每月都有一笔银钱领的。”

长须男子揶揄道:“那你怎么不赶紧入教?”

壮汉懊丧道:“你以为我不想?这些人神秘得很,对入教者审查很严的,听说要刺穿手臂放血来检验胆量。咱哪里受得了这种罪?还是死心赚咱的辛苦钱罢。”

胖子不在意道:“那些银钱,就是得了也带着邪气,不要也罢。”

三人转开话题聊起了生意经。沫儿听得无趣,也担心小二发现,趁着一群人拥簇而入之时,偷偷溜了出来。

那一小碟糕点,还不够沫儿填牙缝的,但好歹是点东西,加上热水的功效,沫儿觉得好了一点。

其实沫儿明白,自己和婉娘签订了十年的卖身契,如今一年未到,婉娘便是真将自己卖给谁,也无可厚非。真正令沫儿难过的不是这个,而是自己对婉娘、对闻香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和依赖轰然倒塌。至于那个堂主,沫儿只是在一瞬间以为是黄三,现在回想他不过是与黄三长得相像而已——沫儿一向自诩聪明,这点分辨能力还是有的。

天完全黑了。听着顺着街道呜咽的寒风,沫儿不觉自怜起来,凄凄惨惨地站在街边。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沫儿不知不觉竟然回到了修善坊,且一直走到闻香榭附近才发现。

看着关得紧紧的大门,沫儿啐了口唾液,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大门紧闭,并没有像沫儿期待的那样瞬间打开——婉娘一向有预知来人的本事,如今自己就在门口,却不见文清来开门——沫儿既愤恨又失望,失望自己的不争气,愤恨文清的薄情寡义。

正自纠结,突然有人在自己肩上一拍。沫儿心道,还算文清有良心,却故意慢吞吞地转过身子,板着脸道:“做什么?”

身后的人一愣——不是文清,却是小五。小五一脸愕然,眼神有些慌乱。

沫儿跳了起来,拉起衣袖使劲在脸上抹了几把,高兴道:“小五,我找你一天啦!”

小五一愣神,呵呵笑道:“你怎么搞成了个大花脸?”拿出一条粗布手帕,将沫儿的脸细细地擦拭了一遍。

见到了小五,沫儿安心了许多,对着闻香榭狠狠地瞪了一眼,噘嘴道:“我没地方去了。”

小五也不问,拉起他的手道:“走吧,我带你去吃东西。”

小五比沫儿大一岁半,但当初他们认识的时候,小五原没有沫儿老成,处处都听沫儿的。如今大半年不见,小五成了大人了。

沫儿也不客气,问道:“你有钱吗?”

小五晃晃钱袋,道:“你想吃什么?”

沫儿大喜,蹦蹦跳跳带着小五来到街口的溢香园,要了两碗羊肉汤和两条锅盔,两人稀里哗啦喝了个精光。

小五先吃完,道:“我这几天一直找你呢。你今晚不回去了?”

提起这个沫儿就觉得心里堵得慌,想了一下,闷闷地道:“我和老板娘吵架,跑了出来。”

小五喜滋滋道:“那正好,你跟我一起做生意好了。”

沫儿端起碗,把最后一点汤倒进嘴巴,含含糊糊道:“再说吧。”在闻香榭里学做香粉,虽然沫儿不喜欢,但好歹是个正经事,要是去盗墓,沫儿可不愿意。

小五好像猜到了沫儿在想什么,脸红了一下,吞吞吐吐道:“不是……倒卖珠宝,我以前学的是裁缝。”说着去会了账。

在以前,他们是无话不谈的,什么东西都会分享,连一颗糖豆都会分了吃。可如今这种境况,沫儿觉得有些别别扭扭的,不知是因为小五撒谎还是长久没见的缘故。

两人并排走在街上,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之间似乎有些尴尬。沫儿想起这几天的遭遇,连忙道:“你得罪什么人了没有?”

小五眼神有些躲闪,迟疑道:“怎么了?”沫儿将今天被抓的情形说了,只讲了不知谁打开了门自己逃了出来,关于后面的种种诡异情形却没提。他怕吓到小五。

小五垂着头,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喘着粗气抬头郑重道:“好吧,沫儿,我跟你说实话。那些首饰不是收购的,我跟着老虎去盗墓了。但是,”他急急忙忙道,“我没有下去,也没有去撬人家的棺材,就站……在上面放风。”

沫儿反而笑了,像以前一样将手搭在小五的肩膀上,老气横秋地道:“我知道,等过几天,我找我们老板娘将你赎出来,别跟着那个老虎了。这种盗墓营生,我觉得不太好。”转念一想,谁知道以后还见不见得到婉娘,救小五这事只怕是个空话。

小五长吁了一口气,也将手搭在沫儿的肩上,顺手在他胳肢窝一挠。沫儿吃痒,咯咯地笑了起来,也哈气去挠他,两人嘻嘻哈哈打闹在一起。

小五带着沫儿七拐八绕地走了好远。天色阴沉,星月皆无。越往西走,街上更加冷清。市井人家早早吃了晚饭,关好了大门,街边的商铺食馆也已经打烊,门口连个灯笼也不挂,黑黝黝的街道,漫长而寂静。

沫儿走得脚酸,缩着脖子叫道:“怎么还不到?”

小五笑道:“到了到了!”摸黑拐进一个小巷子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半晌,又绕过两排街区,走到一处低矮的破草房前推开了门。

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小五点了里面的一个小油灯,一个简易床板,上面铺着厚厚的稻草,堆着一个分不出颜色的烂被子。沫儿捏着鼻子,皱着眉头四处看了看,道:“你这些天就住这里?”

小五往被褥上一躺,惬意道:“对呀。这里安全。”

沫儿很快就适应了屋里的味道,和衣躺下,一会儿工夫便呼呼睡去,他今日着实累坏了。

睡了一大觉,困乏劲儿稍减,沫儿便迷迷糊糊醒了。小五这些稻草不知多少天没换了,被窝里虱子跳动,咬得沫儿浑身发痒。醒来就更了不得了,顿时觉得四处都痒,双手挠都挠不过来。

抓了一遍,直痒得沫儿彻底清醒过来,却发现被窝那头是空的,小五不在。

沫儿侧耳细听,除了偶尔的犬吠,周围并无动静,便将身体往下缩了缩,伸脚往下一探。被窝那头冰冷冷的,小五显然已经不在多时了。

门轻微响了一下,小五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沫儿折起身,揉揉眼睛叫道:“小五。”

小五显然吓了一跳,顿了一下,笑道:“嗯,我去撒尿了。赶紧睡吧。”

沫儿翻过身继续睡,小五手脚冰冷,斜着钻进被窝,尽量不冰着沫儿。

〔二〕

沫儿将头蒙在被子里,发出细微的鼾声。小五叹了口气,打开房门出去了。等小五的脚步声渐远,沫儿一骨碌爬了起来。

五天了,沫儿和小五躲在这个小草棚,每日里就是睡觉、聊天、找东西吃。小五的钱袋越来越瘪,沫儿曾自告奋勇要去乞讨,小五却坚决不肯。

沫儿强压着心里的不开心。不,不开心不是因为小五不让他去乞讨,而是一种毫无来由的烦闷,让沫儿寝食不安。按说如今自己离开了闻香榭,婉娘也没有了将沫儿卖给他人的机会,可是沫儿非但没有解脱和自由的快乐,反而越来越觉得失望和懊丧,仿佛不是自己逃出了闻香榭,而是婉娘等人抛弃了他、不要他了一般。

但这还不是关键,让沫儿更加烦闷的是小五的变化。小五对他很好,如同以前一样,连一颗糖豆都会留着,两人一起分着吃,可是感觉却不一样了。小五表面上听沫儿说笑逗趣,但一不留神便表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等看到沫儿探询的目光,他又会笑嘻嘻地装作无事人一般,同沫儿打闹。几次无意中转身,沫儿都看到他脸上纠结和忧郁的表情。有时两人都不说话,沫儿偷偷观察,就会发现小五时而眉头紧皱,眼神飘忽,时而目光坚决,表情凶恶。沫儿本身就敏感,受小五的情绪感染,自己也渐渐沉默,两人五天的相处不但没有相熟,反而越来越觉得生疏和客气了。

沫儿决定了,他要和小五谈一谈。他们是好朋友、好兄弟,原本就应该无话不谈才对。若是小五在为生计发愁,沫儿坚信自己饿不死,当然也不会让小五饿死;若是小五仍纠结于盗墓一事,只要小五说出心结,沫儿肯定能想出办法来——沫儿甚至想,若真是走投无路,便去找一下公孙玉容。公孙小姐心地善良,性格爽朗,又喜欢他,肯定不会见死不救。

沫儿披着露出棉花的烂被子坐在稻草上愣了半天,把各种要说的、要问的都想好了,小五还没有回来。

※※※

西方天空的最后一抹微红也沉了下去。一两只黑老鸹在房后的杨树上呱呱乱叫,聒噪不堪,沫儿抓起一个小石块投掷过去,黑老鸹一声哀鸣,一前一后地飞走了,落下几朵脏兮兮的羽毛。

沫儿焦急地在门口踱来踱去,又不敢走远。

小五终于回来了,见沫儿正伸着脖子等,笑道:“我还以为你要一直睡到天黑呢。饿了吧?走,我们去吃东西。”得意地丢了一个小银锭过来。

沫儿惊喜道:“哪来的这么多钱?”

小五兴冲冲道:“呵呵,我有办法。走吧!”拉起沫儿就走,沫儿准备的一肚子的话也来不及说了。

城西相对偏僻,沫儿来得很少,对周围一点也不熟悉,任凭小五带着他在各巷子里穿梭,抄近路去找食馆。绕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一个油腻腻的小饭馆。

饭馆不大,肉香扑鼻,里面有七八个食客。小五带着沫儿到里面一个小桌处坐下。

面目阴沉的店主夫妇正在收拾餐具,见有客来,如同没看见一般,也不招呼。小五低声笑道:“别看这家饭馆小,老板脾气臭,他家的卤肉可是很好吃的。”扬声道:“来二斤卤猪头肉,三两烧酒!”

沫儿吞下口水,急忙道:“我不喝酒,就要两碗面得了——银子要省着点花。”

小五豪爽道:“我今晚请你好好吃一顿。”沫儿唯恐小五过会儿付不起账,朝老板叫道:“一斤就够了!”

胖老板娘板着一张马脸,将一盘馒头和切好的一大盘肉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扭头就走,气得沫儿直翻白眼,埋怨小五道:“你怎么找这么个地方,来这里不是吃饭,是找气受呢。”

小五哈哈大笑,夹起一块色泽红润的卤肉放在沫儿的碗里,道:“你先尝尝再说。”

这家食馆专营卤肉,并备有馒头和自酿的烧酒。除了这三种,其他小菜一概皆无,但生意却好得出奇。也不知他放了什么调料,做出来的卤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入口即化,余香满口。沫儿就着一个馒头,一边大口吃肉,一边赞道:“怪不得这么牛,真好吃!”

小五只吃了几箸,便停下不吃。沫儿心里有事,也不如以前一般狼吞虎咽。小五给沫儿倒了一杯酒,道:“尝一下。男人么,总要学喝酒。”

沫儿对小五的这种腔调有些吃惊,偷偷看一看小五,抓起酒杯一饮而尽,一股热辣冲上脑门,嗓子犹如被烫一般,整个小脸霎时间变得通红。

沫儿寻思着,想问小五对冥思派了解多少,以及今后的打算,却见小五倒了酒,又给自己斟满,老气横秋地道:“兄弟,干!”

这一声“兄弟”,顿时让沫儿豪气万丈。小五一口干了,笑道:“这酒猛,你别喝得太快。”

沫儿也担心喝醉,抿了一半,赶紧夹起一块肉吃了。

小五玩弄着酒杯,看着沫儿吃,突然道:“沫儿,你猜我今天去哪里了?”

沫儿正低头想怎么提起冥思派,听小五问,愣了一下,道:“去哪里了?”

小五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嘴角微微挑动了一下,淡淡笑道:“我回家了。”

小五的家在小刘庄的村头,小五娘一死就被他叔叔卖给了别人。除了门口的大柳树,过去的印迹已经不复存在。沫儿默默地看着小五,不知说些什么,一向口齿伶俐的他竟然一句安慰的话也想不起来。

小五随意地和沫儿碰了一下杯,又喝了一口酒,故作轻松道:“没事。娘不在了,房子在也没什么意思。”

沫儿将小五的酒杯添满,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小五垂下眼睛,拨弄着筷子,“我要回长安,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长安?”沫儿鹦鹉学舌一般重复了一遍。

小五抬起头,“我以前的掌柜,把我送去学过三个月的裁缝,我想以这个手艺,虽然不能自己开店,但要是去长安找个学徒来做还是可以的。我想再跟着学几年,等攒了钱,自己开一个绸布庄。”

沫儿拍手道:“这主意不错!我支持你!”

小五微微一笑,“那你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沫儿踌躇道:“我……拿针捻线的活儿,我可做不来。”

小五热切道:“不用你做,我做工,你要想读书,我就送你读书去。”

沫儿心头一热,眼圈红了。但想了一下,却道:“不,我就不去了。我是男人,养得活自己。”小五也不强求,两人继续喝酒。

※※※

就在沫儿说出“我是男人”四个字时,沫儿突然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不错,自己长大了,就应该有所担当。

小五见沫儿一脸凝重,给他夹了一块瘦肉,问道:“我要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沫儿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还回闻香榭去。我签了十年的卖身契,如今一年不到呢。男人么,总要说话算话。”

小五笑了笑,举起了酒杯。不知为什么,小五的笑似乎有些勉强,好像隐藏着什么。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袭了过来。

沫儿晃了晃头,小大人一般,大声道:“兄弟,干!”小五眼里泪光闪动,两人一饮而尽。

※※※

两人酒意微醺,一路上讲着当时一起挖荠菜、捉兔子的趣事,相互搀扶着回到住处,倒头就睡。等沫儿一觉醒来,小五不知什么时候又不见了。

沫儿心里有了主意,便不再烦闷。自己起床打水洗脸,将床铺收拾好,心里盘算着回去要和婉娘怎么解释,准备等小五回来,和小五告个别后就走。

日上三竿,沫儿等得焦急,才见小五慢吞吞脚步沉重地走了回来。

沫儿迎了上去,道:“小五,你去哪儿了?”

小五挤出一个笑容,道:“我出去走了走。”

沫儿迟疑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你怎么了?我觉得你有心事。”

小五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闷闷道:“哪有什么心思?我是担心那几个坏蛋抓到我。”

沫儿挠头道:“要不你和我回闻香榭,我去求求老板娘,她肯定会帮你的。”

小五苦笑了一下,道:“不用了,我今天下午就离开洛阳。”

沫儿小心翼翼道:“那个老虎……他不会找你的麻烦吧?”

小五一愣,转身去整理床铺:“哦,不会的,他说我帮了他这次就给我自由。我如今和他已经没关系了。”

沫儿咬着嘴唇,道:“那我等下午送走了你再回闻香榭。”

小五背对着他,瓮声瓮气道:“不用,你回去吧。”

沫儿有些不知所措。想了一下,道:“好吧,我先回去。下午再来找你。”小五也不转过来,冷淡地摆摆手道:“你别回来了。下午我可能不在。你赶紧走吧。”

沫儿的本意是想将存在婉娘处的几个月工钱和得的几百个赏钱拿出来送给小五,却被断然拒绝。小五态度的突然转变,让沫儿的心情大受影响,要换了别人,沫儿早就甩袖子走了。可是见小五这样,沫儿却觉得难过,不由地呆在那里。

小五似乎也觉得话说重了,回身勉强笑道:“我下午要去拜会一个故人。你回闻香榭是正事,好好干,等我赚钱了再回来找你。”

沫儿无奈道:“好,那我就走了。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就去闻香榭找我。”迟疑了片刻,转身走了。

※※※

沫儿走到巷子口,回头看看,小五并没有站在门口目送,叹了口气快步走开。

城西与闻香榭相隔八九个坊区,相距甚远。今日没有小五带路,沫儿只有找熟悉的大街走,感觉就更远了。大半个时辰过去,才走过三个坊。好在沫儿昨晚吃得饱,体力还能支持。

刚走过定鼎天街,只听后面叫:“沫儿!等等!”

沫儿站住回头一看,小五气喘吁吁跑了过来,道:“我来送送你。”

沫儿有些无所适从,扭捏道:“不用,我自己能回去。”

小五拍了拍沫儿的肩,笑道:“我刚才心情不好。”两人同昨晚一样,互攀着肩头,有说有笑地往前走。

走了一段,沫儿客气道:“你回去吧,我认得路。”

小五不在意道:“走吧,我正好要去南市附近办点事。”说着站住了,问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去?我也好壮个胆儿?”

沫儿此刻已经归心似箭,但小五既然提出,自己当然不能拒绝,稍一迟疑便爽朗道:“没问题。”

小五带着沫儿折向旁边一条小街,绕过几条巷子。沫儿嗅着空气中的香甜味,不安道:“小五,我们去哪里?”

小五大踏步走得飞快,道:“唔,就在前面。我去问老虎讨剩余的工钱。”沫儿有些心慌,但还是紧紧地跟着。

巷子末一个偏僻的角门,小五推门走了进去。这是一个荒废的小院,左侧并排几间低矮的厢房,厢房前一条砖铺的甬路,通向右边一个大园子。沫儿拉拉小五的衣袖,低声道:“小五,你是不是走错了?”

小五却不回头,快步走上甬路转向厢房,道:“没错,就是这里。”

厢房里空无一人,中间摆着几个缺腿凳,还有一堆发着余热的灰烬。小五伸手在灰烬上烤了烤,挑了一个相对好些的凳子递给沫儿,道:“坐吧。”

沫儿笼着手,心里异常不安,迟疑道:“小五,这里不安全,我们还是走吧。”

小五嘻嘻一笑,拉沫儿坐下,道:“你坐下,我有些事问你。”

沫儿半个屁股斜坐在凳子上,朝门外张望了一番,忐忑不安道:“小五,你有没有听说过冥思派?”

小五有些吃惊,随即笑道:“听谁胡说的,哪里有什么冥思派?”

沫儿欲张嘴解释,见小五心不在焉,便收住不提,嘟哝道:“还是赶紧离开吧。”

小五不再提“有事问你”这事,只往灰烬中加了点柴,俯下身子将火吹着了,自言自语道:“老虎怎么还不来?”站起来拍了拍膝盖的尘土,道:“我出去找找他。”

沫儿慌忙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小五躲着沫儿的眼神,按他坐下,道:“外面冷,你坐在这里不要乱跑,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沫儿惶惶然坐下。小五若无其事地探头往外面看了一下,打了个寒噤,道:“真冷!”跺跺脚走了出去,顺手把门关上了。

一瞬间,小五带给沫儿的陌生感,几乎让沫儿认为小五带自己来这里有不良目的,并立刻就想要逃出这个房间。但这个念头一出现,马上就被沫儿否定。不会的,小五不会出卖自己,他肯定不知道这里是冥思派的老巢,来这里只是为了向老虎讨钱。自己要走了,小五落难时连个帮手都没有。

沫儿强压着心里的不安,故作镇定地往火里加了一块柴,耳朵却支着听外面的动静,唯恐老四老木等人会突然闯进来。

门口响起了脚步声,沫儿倏然站起,浑身紧张。

门开了,却是小五,见沫儿这样子,干笑了几声,道:“找不到人。”

沫儿重新坐了下来,两人都不说话。小五绕着火盆踱了几圈,突然转到沫儿对面,郑重道:“沫儿,你走吧。我也觉得这里比较危险。快走!”眼神真挚而热烈。

沫儿心里一热,道:“不,我陪着你。”心里暗自为刚才的猜测羞惭。

小五双手来回搓动,焦急道:“你快走吧,我……”一句话未完,外面突然传来“啪啪啪”三声响,小五脸色大变,飞快冲了出去。

※※※

沫儿手足无措,愣了片刻,跟在后面跑了出去,眼见小五顺着甬路进了大园子,等沫儿追上去,已看不到小五的踪影。

沫儿不敢四处乱闯,在此处徘徊良久,正想要不要返回房间等着,只听旁边花丛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一股外力从后面用力地将他拉了进去。沫儿大吃一惊,本能就要反抗,却见拉他的少年回头朝他憨厚一笑,眼里都是惊喜,竟然是文清。

几天没见文清,沫儿十分高兴,还不待张口,文清嘘了一声,拉着他猫着腰从花丛后面疾走。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从怀里拿出一件黑披风给沫儿穿上,低声道:“先别问,走!”园子很大,两人东绕西躲走了半炷香工夫,来到一处房间的窗前。窗户是木条和粗布封着的,但一角缺失了巴掌大的一块,呼呼透风,正好可以看到里面。

文清指指缺口,示意沫儿往里面看。房间里一个粗壮汉子,应该就是小五口里的“虎哥”,正指着小五痛骂。这人皮肤粗糙,脸色红润,右脸一条暗红色疤痕从眉间一直斜到下巴,沫儿觉得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

虎哥眼珠子瞪得溜圆,恶狠狠道:“你如今翅膀硬了,敢和老子做对了,是不是?”

小五后退了几步,惊恐道:“虎哥,你听我说……”

虎哥一个巴掌挥了过去,打得小五一个趔趄,“你偷我的首饰我就不追究了,说好的协议你又临时变卦,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沫儿火起,便想闯将进去,被文清按住了。

小五捂着脸,带着哭腔道:“虎哥,沫儿他什么也不知道,你放过他吧?”

沫儿突然想起这个虎哥是谁了。他就是婉娘带着文清沫儿去汝阳紫罗口采石花,碰到和柳中平一起的那个刀疤脸。

虎哥踹了小五一脚,喘着粗气道:“小子,我告诉你,这件事要做不好,别说你,连我也离不了这洛阳城!你知道你这次闯了多大的祸吗?”他脸上的红色疤痕随着喘气不住抽动,犹如一条活的毛毛虫,沫儿赶紧将目光看往别处。

小五缩在一旁,低声道:“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虎哥双手叉腰,瞪着小五半晌,突然犹如泄气了的皮球,上前拉起小五,放低声音道:“小五,不是虎哥怪你。你看你,既然都已经将那小子骗来了,怎么还能放走呢?”

小五垂着头,一声不响。沫儿听到这句话却呆了。

虎哥拉小五坐到凳子上,耐心道:“要成大事,当然不能有妇人之仁。你还想不想收回你家的房子?还想不想出人头地?”

小五烦躁起来,两手绞来绞去。虎哥一看小五有所松动,接着道:“你放心,堂主说了,你要是带了那小子来,剩下的银子立刻兑现,一分都不欠你的,你在我这里的卖身契也一并还给你。”

小五咬着嘴唇,迟疑道:“真的是他害死我娘的?”

虎哥强忍着不耐烦,道:“堂主说的,还会有假?你好好想一想,去年和他玩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沫儿待在窗外,胸口犹如压了一块大石,闷得喘不过气来。文清同情地望着他。

小五低下头,低声道:“我叔叔说他是妖孽,说他想让谁死,谁就会死……可是他对我很好。”

虎哥皱眉道:“这不结了?他就是妖孽。你娘就是他咒死的。”

小五猛地抬起头,眼神冰冷:“不错,是他,他知道我娘要死了,还假惺惺地讨了一篮麻花给我娘吃。”沫儿再也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叫道:“小五,不是我!”

文清一把捂住沫儿的嘴巴,拖着他迅速退到窗前假山后面。

虎哥和小五对视一眼,箭一般冲出房间。小五颤抖着声音叫道:“沫儿,是你吗?”

沫儿拼命压住呜咽声,泪水犹如决了堤的小河,满脸横流。文清拉着他跑到园中荒草遍地的小树林里。好在两人都穿了披风,也不怕别人看见。

沫儿仰着脸,任凭泪水流淌。文清紧张地看着他,笨嘴拙舌道:“沫儿,小五……是被蒙蔽了……”一听到小五的名字,沫儿心如刀割,郁闷无处抒发,猛地伸出拳头,用尽全力打在一棵手腕粗的榆树上,榆树一阵摇晃。沫儿的手背关节蹭破了皮,滴出血来。

文清慌忙拿手绢替沫儿包扎。沫儿擦干眼泪,深吸了一口气,甩手道:“不用了,不疼。”

※※※

小五失魂落魄地站在房间门口,无所适从。虎哥狐疑地在四周查看,也未见有人。折回房间,见小五仍呆站着,推了他一把,道:“别看了,没人。”

小五闷着头走进去,怅然若失。虎哥道:“瞧见了吧?他还能隔空说话,不是妖孽是什么?你要是按照说好的昨天晚上就带过来,哪里还有这种事?”

小五眼神飘忽,突然道:“说不定他还在厢房里等我,要不我再回去看看。”

虎哥暴躁道:“早就不在了!都怨你,说好一听到三声响,你就出来将门反锁……我看你是心软了,故意放那小子走的!”

小五黑着脸,僵硬地坐着。

虎哥一脚将旁边的凳子踹飞,强压着怒气道:“时间不多了。你下午再去找找,想个法子将他骗到附近比较偏僻的地方,大不了还像那次一样,直接将他抢了扛过来。”

说完又骂道:“不知道堂主怎么安排那两个没用的木瓜去,什么都不知道,回回抓错人。”

※※※

沫儿平静了一会儿,若无其事道:“走吧。”文清揉揉鼻子,疑惑地看着沫儿。沫儿红眼睛瞪一眼他,道:“看什么?”

文清嗫嚅道:“你是不是心里难受?那就大哭一场。”往常沫儿一点不如意便捶胸顿足,就地撒泼打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面都能被他用双脚刨出个坑来。今日这样,文清着实有些不习惯,唯恐他闷在心里憋坏了。

沫儿擤了擤鼻涕,道:“哭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文清也不再多说,赞许地拍了拍沫儿的肩,两人一起走出树林。

沫儿想起这几日自己不在,连忙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文清傻傻一笑,道:“婉娘要我在这里等你。”

沫儿有些心虚,干咳了一声,问道:“婉娘呢?”

文清道:“她先回去了。婉娘说,让你赶紧回家去。”

想起婉娘可能将自己卖给那个堂主,沫儿心里有些悲哀,闷头唔了一声。

文清带着沫儿悄悄出了园子,拐到偏僻处脱下披风,两人步行走回闻香榭。文清掩不住心里的高兴,连口齿都伶俐了许多:“公孙小姐的小姑子于静好了,她送来了好多吃的东西来酬谢,我都给你留着呢。这几天你不在家可真没意思,我在街上找了几次都没找到。婉娘说你这么聪明,不会出事。”

沫儿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文清,心里还是觉得暖和了一些。

文清看到沫儿脖子上被虱子咬的大包,心疼道:“怎么被咬成这样?”拿出一小瓶子花露,伸手去抹。

沫儿脸有些发红,闪身避开道:“我自己来。”

婉娘正和黄三在中堂调制花露,见沫儿回来,伸了个懒腰道:“喔,干活的人回来了。”转眼竖起眉毛,捏着鼻子道:“一股子牛圈的味道!先去换衣服。不许丢在床上!小心有虱子跳蚤,拿出来用滚水烫过!午饭后去汤池洗个澡去!”

沫儿乖乖地换了衣服,拿出来放在黄三准备好的开水盆里。文清将中堂的火炉拨旺,喜滋滋端了各种糕点水果给沫儿吃。

沫儿吃着东西,偷偷瞄一眼婉娘,期期艾艾道:“我这几天和小五在一起。”一想到小五竟然听从旁人的蛊惑,认为是自己害死了他娘,小胸口就痛得厉害。

婉娘轻描淡写道:“唔,知道了。”

沫儿本就不愿讲起小五的事情,婉娘不问,正合他的心意。便将那日自己装扮成小五在园子里见到的情形简单说了一遍,特意提到那些人受到迷惑时的香味,“肯定是什么特殊功效的香粉,让人闻了之后会迷失本性。”

婉娘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懒洋洋道:“百花魂。点燃的。”

沫儿道:“我听说这些人是冥思派的。盗墓之事也是冥思派指使的,说要取那些少丧者的魂魄,但不知道做什么用。”

婉娘笑靥如花,道:“连这个都打听出来啦?真不错。”

沫儿着急道:“你打算怎么办?”

婉娘睁开眼睛,神秘地一笑。

文清不解道:“那些失魂的小姐,和这个有没有关系?”黄三的手抖动得十分厉害,手中的玉瓶差一点掉在地上。

婉娘回头看了一眼,道:“三哥,你去买菜做中午饭。”黄三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见黄三走了,婉娘慢悠悠他说:“十二年前,神都洛阳出现了一种新的教派,人称‘冥思派’。这冥思派神通广大,凡是入派者,心中的愿望很快可以实现,而且每人每月可领取半两银子,一时之间,市井百姓趋之若鹜,连达官贵人都以如冥思派为荣。短短两年时间,冥思派信众过万,终于引起官府注意,颁发剿杀令,冥思派老巢被端,教徒被清逐。”

沫儿一听到银子,顿时起疑,叫道:“等一下!……每人每月半两银子,冥思派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婉娘悠然道:“人家有人家敛财的方法。你以为冥思派帮你实现愿望都是白送的不成?没有愿望的民众,每月有银子领,若是你求冥思派办事,成功了之后就要交钱了,称为会费。”

文清惊奇道:“冥思派怎样帮人实现愿望?”

婉娘笑道:“比如你喜欢哪个姑娘,那姑娘却不喜欢你,你在冥思派的小屋里点上一炷香,冥思六个时辰,之后那个姑娘就会死心塌地地爱上你。”

文清羞红了脸,半晌才道:“那不是比我们的迎蝶粉还要厉害?”

沫儿哼哼道:“无非是靠些个邪术。”那日见到的暗室下黑暗诡异的小屋,里面坐着一个个人,原来都是在那里冥思祈求实现愿望的。

这几次误闯入冥思派的巢穴,都是因小五而起。如今可以断定小五肯定和冥思派有关系。但愿他和这个邪教只是单纯的交易关系,而不是加入。但是婉娘和冥思派看似也有渊源,难道冥思派使用的百花魂是婉娘制作的?沫儿思绪纷飞,偷偷地看一眼婉娘,正好和婉娘的目光碰在一起。

婉娘仿佛猜到他的心思,白他一眼道:“冥思派和我们没关系。”

沫儿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小五可能的结局,“小五……那些加入冥思派的人,会不会迷失本性?”

婉娘没有回答,拿起一瓶香粉嗅了嗅,自言自语道:“这个群芳髓要更浓一些才好。”

沫儿分了心,奇道:“又做群芳髓?”

文清道:“这几天我们一直忙着赶工,新做了一批。”群芳髓可以克制百花魂,那天沫儿已经试过了。沫儿顺手拿了一瓶塞进怀里,心想,上次那瓶已经所剩无几了,这瓶就送给小五。

婉娘嗔道:“家贼难防!扣你一个月的工钱!”

沫儿默默地闻着群芳髓的香味,心里思索着和黄三神似的那个堂主,诡异阴森的祭台,神奇的气雾机关和那些混乱撕咬的信徒,不觉打了个寒噤。静立了一会儿,问道:“婉娘,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叫阴阳十二祭?”

门哐当一声响,黄三脸色苍白,手扶门框。婉娘走到他跟前,一言不发地拍了拍他的肩。黄三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提着手里的烧饼和菓蔬蹒跚着离开。

黄三最近的行为十分反常。沫儿不敢再问有关阴阳十二祭的事,心里着实疑惑。有心问问婉娘,但一看黄三痛不欲生的样子,生生地咽了下去。

但其他不问,这个还是要问的。沫儿目送黄三走进厨房,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婉娘的眼睛,故作心平气和道:“是不是准备把我送给那个堂主?”

婉娘吃吃地笑了起来,嘲弄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沫儿,坏笑道:“我问问堂主收不收你。”沫儿本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自觉有一种如英雄就义般的高傲和悲壮,却被婉娘这一笑给破坏了。

文清听得不明就里,挠头道:“什么堂主?”沫儿讪讪地收回自负的悲壮,恨恨地哼了一声。婉娘却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

沫儿气结,赌气道:“好吧,你什么都不说,到时可别说我不帮你。”

婉娘笑眯眯道:“我准备将你卖个公孙小姐,你考虑一下,过了年就去于府。”

沫儿扭过头不理她。

〔三〕

转眼半月过去,沫儿早已将他与小五之间的不快忘掉,只惦记小五的安全。期间和文清找到了两人住过的小棚屋,里面却空无一人。也多次在贤德里附近寻找,小五犹如蒸发了一般,再也不见踪影。文清安慰他道,小五可能回了长安了。

婉娘也慢慢地告知了关于冥思派的一些情况。冥思派所用香粉“百花魂”,制作技法复杂阴毒,制作周期更长,但提炼的不是花露,而是粉状熏香。要做成一款百花魂,需用四年时间:第一年春天制作春花魂,第二年夏天制作夏花魂,第三年秋天制作秋花魂,第四年冬天制作冬花魂。做的过程中,须将选中的花株连根刨出,将根茎、花朵、枝干快速炙烤后剁成齑粉,点燃封魂符,不让花魂飞散,然后将灰烬与花粉混合后淘净备用。所选花的种类与群芳髓也完全不同。最主要的两种花卉,牡丹和曼殊莎华分别由芍药和曼陀罗花代替。

此时刚吃过晚饭,三人正围着火炉,一派温馨景象。听百花魂如此制作技法,文清沫儿不禁咋舌。

婉娘道:“这还不是最诡异的呢。”四季花粉完成后,需加入来自十二个未婚女子的鲜血,将其混合烘干,制成条状或块状熏香,便成了“百花魂”。冥思派教徒众多,在其中找十二个未婚女子提供鲜血自然是轻而易举。

文清懵懵懂懂问道:“花有灵魂吗?”

婉娘正色道:“万物皆有灵。别说是花草,就是路边的石头,也是有灵魂的。”说着笑眯眯看了一眼沫儿,道:“这世上,人总是自以为人,而将其他的称为物、畜或者妖。却不知这都是人自己的一厢情愿,万物平等,有些人,还不如畜和妖呢。”沫儿听了,若有所思。

用这种非常手法炼制的“百花魂”,众花魂魄被痛苦封禁,再加入十二少女鲜血,花灵与人灵融合,其魅惑、迷失功效非同一般。常人闻了,便会勾起心底的欲望,并且这种欲望会越来越强烈,本性渐渐迷失,贪婪自私等皆被无限制放大。长时间吸入,人将陷入癫狂状态,会因无法控制情绪而自残。

沫儿茫然道:“我还是不明白。冥思派费老大劲儿做了百花魂,就是为了引诱他的教徒自残?这有什么意思?要是我,还不如拿钱自己去大吃大喝呢。”

婉娘奚落道:“嘁,你以为人家都同你一样是吃货呢。冥思派每年的会费可是惊人的很呢,一年可以敛财十几万两银子。”

沫儿听得眼睛都直了,“十几万两……我和文清可以天天吃水席了!”

冥思派的信徒在刚入教时可以每月领取银两,但吸入百花魂后,心中欲望膨胀,便会要求冥思派帮其实现愿望。而一旦成功,此人不但不能再从教内领钱,反而要缴纳一笔不菲的会费。

沫儿想到那日的恐怖景象,自是不寒而栗。可是仔细一想,还是有诸多疑问,“这种百花魂如此阴毒,何以制作工艺简单的群芳髓可以克制?”

婉娘得意道:“这就叫做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了。”群芳髓与百花魂同出一源,皆为利用百花之灵为人所用。但群芳髓只取花灵不伤花根,且以百花之王牡丹统领,以彼岸花引导,专克花魂之邪气。

文清天真道:“既然群芳髓可以克制,不如我们去他们的老巢,将这些群芳髓洒下去,这个邪教不就解决了?”

婉娘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道:“傻小子,要是这么简单,还用得着我们一次次冒险?这个群芳髓,固然可以抑制百花魂,可是持续的时间却远远不如百花魂长。百花魂除了用来迷惑信徒,还有另外重要功效。”

沫儿奇道:“什么功效?”

婉娘阴森森道:“招魂引鬼。”

沫儿吓了一跳,顿时觉得后背冷飕飕的,连忙往文清旁边挤了挤,看了看黑漆漆的窗外,埋怨道:“你别故意吓人。”

婉娘笑道:“胆小鬼。不过我可真不是吓你。这百花魂,原是阴阳十二祭的引魂香。”

沫儿老早就想问关于阴阳十二祭的问题,碍于黄三,一直没敢问。今见婉娘主动提起,忙倾耳细听。

谁知婉娘卖个关子,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道:“天晚啦,睡啦。”不等沫儿追问,扭扭摆摆上了楼。

※※※

随后几天,黄三又不声不响地失踪了。黄三既不在家,文清和沫儿各种杂事都要做,如今数九寒天,两人叫苦连天。

这日午后,婉娘拿出一把晒干的茉莉花根和一些黑色根茎,要文清炒了之后研碎,又从楼上取出个方形的青玉匣子交给沫儿。

打开了看,里面是漏斗状的洁白花朵,就势放在盒子中间的搁架上,上下两层,共二十朵。花瓣洁白如云,边缘线条自然舒展,却是新鲜的。沫儿拿起一朵,放在鼻子下猛闻,道:“喇叭花啊。用来做什么?”

婉娘猛皱眉头,道:“什么喇叭花,这是白色曼陀罗花!不知费了多大工夫,才存到如今呢。快点,不要炖盅,用竹碗,蒸半炷香。”

沫儿将白曼陀罗花小心地取出,放在一个竹编小碗里开火熏蒸,点上香之后,一边看着火候,一边好奇道:“怎么用竹编的碗?花瓣里的精华岂不都流到锅里去了?”

婉娘道:“这白色曼陀罗花,有些特殊功效,若不这样蒸了,使用的人会发笑不止。”

文清将两种花根也炒好了,拿一个石臼用力地捣着,接口道:“婉娘,这是做什么香?”

婉娘道:“龟息香。”

沫儿道:“谁订的?”

婉娘不耐烦道:“问那么多做什么?”沫儿讨了个没趣,悻悻地走开。

半炷香工夫过去,停了火,取出竹编小碗,二十朵曼陀罗花已经蔫了。婉娘将花瓣捣碎,拧出几滴汁液来。又将研磨好的茉莉花根放入炖盅炖了半个时辰,淘净之后,将两种汁液混合,装入一个小瓶子里。然后麻利地将剩下的曼陀罗花瓣及花根的渣滓拢在一起,道:“文清,将这个用慢火烘干。”

沫儿拿起瓶子闻了闻,发现一点香味也没有,忍不住道:“这么快就做好了?有什么用的?”

婉娘得意道:“当然,用最便宜的香料作出最有效的香粉,这才是手艺高超。”对香粉的作用却避而不答,径直去楼上拿了针线,做了一个简单的小香囊,将烘干的渣滓装了进去,一边欣赏一边笑眯眯地走了。

〔四〕

又过了几日,黄三还未回来。刚吃过晚饭,婉娘拿出群芳髓,整理在一个小木匣子里,用包裹包了递给文清,道:“走吧,我们今晚去送货。”

沫儿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不自然起来。婉娘斟了一杯热茶正待要喝,见沫儿脸色异样,关切道:“怎么了?喝口热茶吧。”转手递给了沫儿。

沫儿接过茶,无意识地一饮而尽。

沫儿做了一个甜甜的美梦,梦见娘抱着他,温暖而舒适。可是很快沫儿就醒了,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黑暗的空间里,一点光线都不透。身上半铺半盖着一床软和的锦被,十分暖和,头顶处还被人细心地放了一个小枕头。

沫儿朝四周摸索了一圈。这似乎是一个大木箱,盖子打不开,疑似从外面锁着的。木箱不知道放在哪里,周围很安静。

没有悲哀,也没有震惊。这是意料之中的,只是婉娘为什么不明说呢,还这么费劲地给他喝了一杯茶,黄三不在家,也不知他二人怎么把这个箱子搬运出来的。其实直接告诉他,他自己可以走过来。那个堂主,要自己做什么?喝自己的血吗?

管他呢。听天由命。沫儿身形瘦小,在箱子里伸缩自如。被子很厚,带着闻香榭特有的香味。沫儿翻了个身,继续昏昏睡去。

※※※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颠簸将沫儿惊醒了。箱子被人抬了起来,脑袋的位置较低,头部撞向木箱,沫儿连忙拿起小枕头护住头顶。

外面脚步繁杂,听起来有好几个人。一个道:“这里面装的什么?抬去哪里?”是老木的声音。一个尖刻的声音答道:“要你抬你就抬,废话真多!”是老花。旁边一人冷哼了一声,好像是老四。

果然还是这几个薛家的家奴。老四的冷哼似乎引起了老花的不满,他骂骂咧咧道:“哼什么哼?两个木瓜!一点事都办不好!”箱子猛烈地抖动了一下,沫儿裹着被子滚到右侧。

老四毫不客气,冷笑道:“缺阴德的!以为我不知道,小姐得病,是怎么回事?”

老花声气急败坏,恶狠狠道:“你……你走着瞧!”

老木在前面结结巴巴劝道:“四哥花哥,都是自家兄弟,不要伤了和气。”

老花猛地松开了手,叫嚣道:“你们俩给我小心,哼哼,很快你们就知道我的厉害了!”箱子一侧着地,沫儿撞在了箱壁上,缝隙处透出一丝光来,但缝隙很小,看不到外面的情景。

老四勃然大怒,也放下了箱子,喝道:“老花,这些年来,你仗着公子的势,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

老花阴恻恻一笑,道:“嘿嘿,你俩想不想尝尝冥思派的手段?老大已经答应让我做冥思派的副堂主了!”

老木似乎非常害怕,颤抖着声音道:“花哥说的哪里话,四哥是一时气话……”

老四怒道:“老木住口!这活儿我他娘的早就不想做了!掘人坟墓,收人魂魄,他妈的坏事都做尽了!死后要进十八层地狱了!”

老木无所适从,但显然对老花十分顾忌,赔笑道:“花哥,好歹我们十几年的交情,我们虽未入冥思派,可也为冥思派做了好多事,花哥你可不能兔死狗烹呐。”

老花得意道:“这要看你们的表现了!”说罢威胁道,“不是我吹牛,冥思派要想找哪个人,就是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能被抓回来!”

老花显然占了上风,老四沉默了。

老木谄媚道:“这箱子不重,花哥不用你抬,我和四哥就行了。”说着招呼老四抬起箱子继续前行。老花在一旁哼起了小曲,时不时训斥下老木抬得不稳、走得不正。

※※※

走了长长的一段,箱子被放下了。从缝隙中透过明亮灯光和烛火的气息,该是到了一个房间里。

沫儿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任何响动。老木小心翼翼道:“花哥,这个……”

老花傲慢道:“你们,在这里看着,我,去汇报给老大。”说罢快步出去了。

老四在后面狠狠地呸了一口。锁哗啦啦一阵响,老四喝道:“老木你做什么?”

老木拨弄着锁具,道:“四哥,这箱子里是什么呀?这么沉,该不会全是金银珠宝吧?”

老四烦躁道:“打听这个做什么!知道得越多,越没好处。它就是一座金山也和我们没关。”

老木听话地缩回了手。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老木问道:“四哥,你说这个冥思派到底是做什么的?”

老四沉声道:“这件事十分不妥当,我看我们俩要及时抽身才行。”

老木傻呵呵道:“哪里不妥了?”

老四顿足道:“你还没发现?老大这次派我们追那个小盗墓贼,要他手头的首饰,哪里是要交给官府,是用来启动阵法呢。”

老木吸溜了一声鼻涕,道:“什么阵法?”

老四过去将门关了,低声道:“就在咱这园子里,我见一个库房摆着木龛神龛,里面堆着好多死人头骨,一个黑衣蒙面的指挥着骷髅,在木台中间滴溜溜转动,还会咦咦呀呀地唱。我瞅着这事有蹊跷。”

老木愣了片刻,道:“这么说,外面贤德里街坊说这里闹鬼,是真的啦?”

老四啐了他一口,道:“所有人都知道,也就你,呆头鹅。”

老木呆头呆脑道:“真是,我听见园子里经常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老花说是那边饭馆杀鸡宰狗呢。”

老四不屑地哼了一声,不再做声。

老花去了好大一会儿也不见回来。老木在旁边不住跺脚取暖,抱怨道:“老花死去哪里了,这么久也不回来。不会是去喝酒赌钱,忘了我们这茬了吧?”

老四轻蔑道:“你瞧他那个样子,屁颠儿屁颠儿的,会忘不?”

老木嗯嗯应着,又突然道:“不对呀,你说的库房我几天前刚去查看过,什么也没有。”

老四恼道:“如今风言风语都出来了,人家还等着你去看?早搬走了!”

老木懵懂道:“搬去哪里了?”

老四道:“我曾经听老爷提过,库房对面那一大片废弃的房屋,底下都是空的,当年祖上为了避难,将下面建了大片的密室,不过早就废弃不用了。搬到那里也说不定。”

老木愣了半晌,突然叫道:“骷髅!你说的骷髅阵,是做什么用的?”他反应慢,到了这时才又回想起刚才老四所说的骷髅转动之事,倒把老四吓了一跳。

老四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埋怨道:“你一惊一乍地做什么?东一耙子西一镰的,说话也没个条理。”

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号,前面尖利刺耳,到了后面却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喘气声,犹如被勒住了脖子的野兽。沫儿趁机翻了个身,因为手臂麻木,胳膊肘碰在箱壁上,发出轻微的嘭一声。

老木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迟迟疑疑道:“四哥,这是……宰驴还是杀鸡啊?”

老四不耐烦道:“你还以为是杀鸡?”用手敲了敲木箱,自言自语道:“什么声音?”

老木哇一声怪叫,远远跳开,颤抖着声音道:“尸体!骷髅!”

老四喝道:“胡说什么!”一句未了,老四也一声惊呼,嗖的一声冲了出去,留下老木浑身发抖,上下牙齿不住碰撞,发出咯咯的声音。

沫儿在箱子里,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一动不动凝神细听。房间外面有轻微的喀嚓喀嚓声,似乎是窗外的树枝折断了。

一阵脚步声传来,老四走回来,阴沉着脸道:“老木,去我房间将床头酒罐里存的几十两银子拿了,你赶紧走,别回来了。”

老木吓得脸色苍白,结结巴巴道:“四哥,我们一起走。”

老四喝道:“快走,再晚走不了了!替我照顾我老娘。”不由分说推了老木出门。

老木扳着门框,带着哭腔道:“我……和你一起,好歹是个帮手。”

老四急起来,指着外面低声道:“看到没有,老花……只剩下一个头骨了!你再不走,我们兄弟几个都折在这里了!”

沫儿心里十分疑惑,刚才明明老花说去找他们老大,怎么就变成了骷髅了?

老木呜呜哭了起来。老四喝道:“别娘们唧唧的,回去待着,明天早上我要是不回去,你就逃走,离开洛阳城。”说着一把推开老木,老木呜咽着走了。

老木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周围恢复一片死寂。老四搬了一张破凳,坐在木箱旁,用手指轻叩木箱,发出嘣嘣嘣的声音,震得沫儿十分不舒服。

过了良久,外面来了一人,老四起身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大哥。”

那个老大并未出声,两人抬起了箱子出了房间。沫儿摸摸怀里,两瓶群芳髓尚在,一个是满的,一个只剩下了一点。并且发现,自己的脖子里戴着前几日婉娘做的那个简易香囊。

走了又一炷香工夫,箱子被放下了。可能是老大摆手让老四回去,老四小心翼翼道:“那我就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箱子被人从地上拖了很长一段距离,接着又被扛了起来,跳跃着前进,最后被抛入一个长长的滑道。周围明明有人,却没有一人说话,偶尔传来一些怪异的呢喃和哭泣声。刚才经过的应该是自己上次闯的那个黑白石甬道,顺着这个滑道进入的就是地下密室了。

箱子滑到底部,不再移动,有人上来抬起继续往前走。腐土和着熟悉的香味飘了进来,沫儿连忙打开群芳髓,狠狠地吸了一口。周围怪异的吟唱声越来越大,沫儿甚至听到抬箱子的人的咯咯尖笑声,说是笑声,却听不出任何喜悦,倒像是无意识的干号,沫儿用被子蒙住头,紧紧地捂住耳朵。

原以为自己会被抬到那个坐满人的大房间里去,谁知道越走越远,周围越来越安静,看样子去了另一个地方。早知道这些日应该再多来几次,了解下薛府这个园子的密室到底有多大。

走了一段上坡,又折过几个弯儿,箱子终于被放了下来,上面的锁哗啦被打开了。

沫儿趁锁发出响动之时,连忙换了个比较舒适的姿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木箱被拉开一条缝,透进来一丝昏黄的灯光,过了片刻,又被重重地盖上了。

※※※

外面一阵嘈杂,混乱的脚步声,椅子拖动声,无意识的傻笑声和喘息声混合在一起。沫儿拿出群芳髓,两手握紧放在胸前。

周围安静下来了。淡淡的香味飘过来,怪异的吟唱声开始了。箱子打开,沫儿被抱了出去,连同被子一起被放在房间中间的木台上。

沫儿微微睁开眼睛。木台周围,是一圈木龛,摆法同前日他和婉娘文清初探库房时见到的一样,只是上面搭着的红布、黑布已被揭开。木龛外围,重重叠叠的人影,或跪或坐,表情木然,神态呆滞。两个黑衣人,一个戴着斗笠正站在自己身边领着众人吟唱,一个盘腿坐在台下,看不清脸面。

沫儿仰脸躺着,正好可以看到黑衣人的脸,不错,是那个堂主,很像黄三,但比黄三消瘦。堂主似乎察觉到沫儿的动静,眼睛往下一瞟,沫儿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吟唱声越来越大,熏香的味道也越来越浓,沫儿紧张得浑身僵硬,唯恐一会儿看到什么幻象难以自持,本想用拇指拨松群芳髓的盖子,又不敢动。旁边的熏香发出缕缕青烟,沫儿发现几个小熏笼就在自己周围,恨不得一脚将它踹下去。

沫儿正考虑着如何打开群芳髓又不被发觉,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前几次,只要吸入些微的香味,眼前便会出现幻觉,可是今天,浓浓的熏香就在自己旁边,可是意识依然清醒,没有丝毫迷失。

莫非今日点燃的不是百花魂?不对,看远处那些信徒的表情,显然是百花魂的作用。手里的群芳髓尚未打开,那是什么原因呢?难道是自己脖子里的香囊?沫儿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瘦高的男子摇摇晃晃走上来,脸色蜡黄,眼神凌乱,对着沫儿咯咯一阵尖笑,拿起一柄小剑划破手臂,接了半碗血放在木台上,蹒跚着走开。接着上来一个肥胖的妇女,满脸的横肉将五官都裹了进去,咿咿呀呀地唱着,用簪子将左手划得鲜血淋漓,接了小半碗血,肉球似地滚回了原处。然后来个粗壮男子,豹头环眼,哇呀呀叫着,将一只小箭用力插入右臂,又毫不犹豫地拔出,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眨都不眨一下。

沫儿躺在台上心惊胆战,大气也不敢出。台下的黑衣人站了起来,将盛满血的碗摆整齐,并适时放上簪子、小刀等工具——黑面方脸,眼神忧郁,竟然真是黄三!这几日黄三不在,婉娘说是出去办事,原来竟然在这里做帮凶。

沫儿已经出离愤怒了。对于婉娘,对于黄三,没有什么话好讲。也许唯一该感谢的就是这半年来让自己不用在外流浪,可是婉娘收留自己,目的就是要将自己卖给这个黑衣人。黄三蛰伏在闻香榭,也许为的就是这次冥思派的复兴。从黄三和这个黑衣堂主的长相看,他们不是父子,便是同胞兄弟。

无所谓了。本是欠婉娘的人情,如果自己这次不死不疯,以后便与闻香榭没什么关系了。可是事态要朝着什么方向发展,自己有何效用能让堂主用一大箱子珠宝来换,仍然一无所知。

沫儿胡思乱想之际,上来自残的人已经有十一二个。黄三犹如不认识沫儿一般,起身将十二个血碗摆成一圈儿,连瞄都不瞄一眼,完全不关心他的死活。

黑衣堂主的吟唱慢慢转了调,变得绵软悠长,比刚才的好听很多。周围的信徒慢慢地站了起来,随着吟唱摇摇摆摆。吟唱声忽然变得铿锵有力,像官兵出操的号子一般,信徒猛然一愣,齐刷刷地站直了,一个个随着号子整齐地向后走去,片刻工夫就走了个精光。

沫儿心里惊叹,这个堂主的吟唱竟有如此魔力,感觉比婉娘的香粉还要技高一筹。黄三走过来,将沫儿抱起,拿走锦被,在木台上放了一把小小的竹椅,将沫儿放上去,并将其左手垂在竹椅两边。

沫儿趁机朝黄三眨眨眼睛,黄三面无表情,像是不认识他一样。

周围的大烛台忽忽地灭了,房间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十二盏放在木龛内的小油灯,幽幽地发着蓝色或者绿色的光,在黑布和红布的掩映下诡异地闪动。沫儿端坐在小竹椅上,背对着黑衣堂主,可以睁开眼睛将房间看个一清二楚。房间是圆形的,十分宽敞。沫儿的脚下就是房屋正中,是一个二尺来高圆形木台,下面十二个半圆形的木龛均匀地围成一圈,各点着一盏小油灯,旁边放着一些首饰或者刀具。

黑衣堂主站在沫儿身后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什么。过了将近有一炷香工夫,他开始哼唱起来。

沫儿脚下的小熏炉不知什么时候重新燃了起来,散发的白烟分成十二条细细的白线飘向十二个木龛,与小油灯的灯头融合在一起。“啪”的一声响,第一个木龛的匕首跳了起来,在木龛上犹如跳舞一般抖动。

一个白色的影子依稀出现在匕首后。接着是第二个,第四个,全部木龛里的东西都在动,簪子,玉珠串儿,手镯,凤钗,戒指,刀剑,以及一颗牙齿和一段骨头等,都直竖竖地站在油灯旁,并慢慢开始移动,有的高有的低,似乎并无规律。但每个后面都有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或粗壮,或苗条。

沫儿想惊叫,想捂住眼睛,却发现自己动不了。熏香越来越旺,白影子也越积越大,渐渐凝成十二个人形。六男六女,一言不发地守着木龛,那些刀剑首饰都被佩戴在身上,那颗悬浮在空中的牙齿,准确地安置在一个高大白影的口中;而那段几乎成黑色的骨头,是一根肋骨,横陈在一个瘦弱影子的肋部。

堂主还在吟唱,可是沫儿已经听不见了。白影子飘了起来,在头顶盘旋呼啸,在木龛中穿梭。三个女子在哭泣,一个在低声抽泣,她的小指断了,戒指只能握在手中;一个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不住地喊着:“我不生了!我不生了!”另一个浑身湿淋淋的,不停地哭着咒骂河水。而那些男子,或悲伤或愤懑或疯狂,变形成各种形状奇怪的烟雾,绕着木龛尖啸。

十二个白影渐渐清晰,身后的气息却不相同。其中六个影子是阴冷的灰白色,另外六个白影却带有微微的红光。灰白色影子个个都在哭喊,而微红的影子却躲在木龛旁惊恐不已——沫儿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个祭台叫做“阴阳十二祭”了:六个阴魂,六个阳魂,其中男女各三,用以祭奠!

沫儿打起精神,细细地一个一个看过去。第一个是男子阴魂,断了一只脚,绕着木龛跳来跳去;第二个头上戴着一支玉簪,手抚大肚,正是刚才不停地哭喊着“不生了”的那个阴魂;第三个是男子阳魂,身形瘦弱,看起来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蹲在木龛下瑟瑟发抖;第四个是女子阳魂,手上笼着一串玉珠串儿,掩面哭泣……

玉珠串儿?沫儿愣了一下。文清曾提到过,城中失魂的小姐除了于静,还有薛家的薛梦云和上官家的上官清秋,而小五抛给自己的首饰里,其中就有于静丢的玉珠串儿;这些首饰,那天被婉娘送给了堂主。第四个,那个哭泣的女子阳魂,就是于静!

背后的吟诵声不知何时变得温柔平和,犹如午夜的摇篮曲:“黑暗无边,洒血登船。金银粪土,魂魄升天。天堂地狱,因果循环,渐行渐远,今生彼岸。入我门来,了你心愿……”原来的恐惧和不安消失了,沫儿觉得很舒服,他动了动身体,将头斜靠的椅背上。十二个魂魄安静了下来,不再哭泣和尖啸,缓步向他走来,那个带着长命锁的阳魂甚至妩媚地朝他一笑。

沫儿眼皮沉滞,很想就此睡过去。四面八方走过来的白影向他伸出双臂,在沫儿面前合成一个身影。

婉娘来了,沫儿不觉笑了起来,伸手去拉婉娘的衣袖,手从婉娘的手臂穿了过去,抓了个空。沫儿觉得很好玩。婉娘变了,青衣高髻,温柔端庄,俯下身捏了捏沫儿的小脸。沫儿惊叫起来:“娘!娘!”左手不知怎么回事,十分沉重难以抬起,沫儿用右手拉起娘的衣摆,将脸埋在她的裙裾里。

“噢,已经午夜了。沫儿这个时候要睡觉啦。”娘抚摸着他的头发。沫儿没有听到声音,但是能感觉到娘在说话。他在心里回答道:“娘,你不要走。”

沫儿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嘴角漾满笑意。嗯,有娘在身边,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啦。不,我要问问娘,为什么当年不要我。沫儿费劲了力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淡淡的幽香就是娘的味道。沫儿深吸了一口气,撒娇道:“娘,你为什么丢下我?”

娘笑盈盈道:“好乖乖,娘没有丢下你,一直和你在一起啊。”娘的脸很模糊,笑起来和婉娘相像,但比婉娘漂亮多了。沫儿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一闭上眼睛,就听到有人在叫他耳边叫:“醒醒,醒醒!”声音犹如蚊鸣,小而尖细,直直地往他的耳朵里钻。沫儿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希望赶走这个讨厌的声音。

声音没了,但这个挥手让沫儿清醒了些。是的,不能睡。沫儿竭力挣扎,把思绪从昏沉中拉了出来。娘的手还在温柔地抚弄者他的头发,沫儿费尽力气,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站在自己面前的,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娘。而是一具未枯朽的尸骨,骨头已经变成黑色,顶着一个烂了半边的骷髅头,下颌尚在一动一动的发出怪异的咔咔声,一手扶着椅子,一手抚着自己的头。沫儿头皮发咋脊背发冷,一掌推了过去。尸骨摔倒,未及落地便化成了烟雾,飞至十二个木龛。

沫儿彻底醒了。他定了定神,仔细看了看周围的情形。后面的黑衣堂主仍在吟唱,十二个木龛一动不动,后面的白影子若隐若现。黄三似乎不在。

※※※

堂主似乎觉察出了什么,声音突然发生变化,让人昏昏欲睡的吟诵瞬间高亢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在震动,那些阴魂生魂绕着木龛东躲西藏。沫儿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忍不住想从椅子上挣脱下来,躲得远远的。

声音越来越尖利。沫儿捂住耳朵,咬牙坚持。白影子们开始不安,远远地就能感觉到他们的无助和怨恨。那个戴着长命锁的妩媚少女缠绕在木龛上,身体拉得细长;那个浑身湿淋淋的阴魂双手抱头,一声嚎叫冲上木台,吱的一声瞬间不见。

沫儿这才注意到,自己身旁,不知何时摆放了一个布满花纹的圆肚长颈瓶子。

吟唱忽高忽低,尖细时犹如根根银针刺入体内,浑身如爬满了蚂蚁一般,又痒又疼;高亢时如同雷震,却在回转处带着沙沙拉拉的低音,听得人眼前金星直冒,心里突突跳动,难受得想以头撞地。沫儿心神紊乱,紧紧抓着竹椅,茫然地四处张望,直到转过身看见那个黑洞洞的瓶口。

碗口大的瓶口发出幽幽的冷光,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清静来,吸引着沫儿伸长脖子,恨不得一头扎进瓶子里,躲开这无处不在的吟唱声。

最后一个男子阴魂也尖叫着躲进了瓶子里。沫儿头脑一片混沌,眼珠子几乎要突出来,满眼看见的只有瓶口的那一片清凉。趁着残存的一点意识,连忙狠狠地掐了一边手臂,强烈的疼痛让吟唱带来的不适减轻了几分。

十二个魂魄已经全部进入了瓶子。一个阴魂探出头来,瓶身上的怪异符号突然飞起来,发出红光,阴魂尖叫着躲进瓶肚。沫儿吃了一惊,奋力揉了揉眼睛,看着符号绕着瓶口飞转,所有魂魄在瓶子里翻腾尖叫,却再也不能出来。

※※※

吟唱声终于停止了。沫儿几乎虚脱,躺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堂主脱去斗笠,抱起瓶子摇了摇,放在耳边一听,顿时倏然变色,狠狠地盯了一眼沫儿,朝旁边一拍手。

黄三走过来,将一只碗放在沫儿左手下,从木台上随便拿起一把小刀,朝沫儿的左臂上划去。沫儿又惊又怒,却无力反抗,所幸左臂刚才已经被自己掐得麻木,竟然不觉得多疼痛,且比起刚才吟唱声带来的痛苦,这个简直算不得什么了。

血顺着中指滴落在碗里,滴答滴答的声音动听异常。很快,接满半碗。黄三面无表情,端了就走。

看着自己的血慢慢流走,这种感觉,就像灵魂慢慢离体一般。沫儿的头上冒出了冷汗,整个左半边身体都变得冰凉。这次自己真的要死了?

不,一定不会。这点血不算什么。有一次他和一个骂他是“野孩子”的小子打架,脑袋上被拍了一砖头,破了一个大洞,流的血比这还多呢。

沫儿的倔脾气上来了。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恶狠狠地骂道:死黄三,亏我沫儿叫你这么多天三哥!死堂主,只要你不一下把我杀了,我一定逃出去,报官!将你的老巢端掉!

黄三将血端给堂主,堂主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又伸出舌头将碗舔了个干净。沫儿刚才因为寻找瓶子转过了身,正对着堂主。见堂主面目狰狞,眼神狂暴,嘴角血迹未干,灯光掩映下如同吸血僵尸一般,心里一阵恐惧。

木台旁边摆在十二个血碗,都是刚才那些自残的信徒留下的。堂主连看也不看,喝完了沫儿的血,盘腿端坐在木台上。沫儿装作神志不清,神经却绷得紧紧的,唯恐他一碗不够还要喝第二碗。

堂主终于闭上了眼。黄三将沫儿抱下木台,放在一边,顺手在沫儿脸上一抹,将一颗又苦又臭药丸一样的东西塞到沫儿嘴里。沫儿辨不清黄三到底是敌是友,但此时没得选择,便将心一横,一口吞了下去。黄三站了沫儿身后,如同雕像一般。

堂主闭目打坐足有半个时辰,才缓缓睁开了眼睛,伸出小指,在旁边一个碗中蘸了点血,在右手掌中画了一个符号,然后右手朝下,封在了瓶口上。

瓶子突然亮了起来。在瓶子里挤挤攘攘哀号哭叫的十二个魂魄争先恐后钻入他的手掌,消失不见。堂主嘴角微动,双手掌心相对,平放在胸前,一炷香工夫过去,终于长吁一口气,轻松地站了起来。

“啪啪啪”,一阵鼓掌声和着几声轻笑,婉娘拿着一个明亮的烛台袅袅娉婷地走了进来,“恭喜堂主大功告成!”

〔五〕

婉娘经过沫儿的身旁,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顾着满脸堆笑谄媚堂主。

堂主似乎心情不错,轻轻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沙哑道:“婉娘来的还真是时候。”

沫儿又呆住了:这个堂主不是哑巴么?不过联想起黄三,也没什么好惊讶的,自己也亲耳听到过黄三讲话。堂主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黑色瓶子,倒了一些粉末在木台周围摆放的一个碗中,碗里原本已经凝固的血块变得如同鲜血,也不搅拌,端起道:“婉娘要不要来一碗?”

婉娘将烛台放在旁边一个木龛上,把上面五支蜡烛全部点亮,微笑道:“你知道我从来就不好这一口的。腥乎乎的,我不喜欢。”堂主也不再相让,自己喝了下去,又重新盘腿在木台上坐好。

婉娘探头看了看他的脸色,认真道:“真不错呢。”堂主的嘴角动了一下。

堂主双目紧闭调养呼吸,不再说话。婉娘却没有走的意思,朝四处看了看,抓木龛上留下的玉珠串儿,戴在自己手腕上试了试,笑嘻嘻道:“这个送给我好啦。”拿了玉珠串儿,还不甘心,将十二个木龛上摆的东西挑拣了一遍,举起凤钗对着灯光皱眉道:“好歹上官家也是富甲一方,他家小姐的凤钗可真不怎么样。”又拿起长命锁,用手掂了掂,眉开眼笑道:“薛家这个长命锁倒是个古物,不知道传了几代呢。”

木龛上的小油灯渐渐熄灭,熏香已经燃尽,房间的恐怖气氛不见了,只剩下明亮的烛光。婉娘唠唠叨叨的自言自语和轻笑,让沫儿觉得有了几分暖意。

一炷香工夫过去,堂主伸展了一下胳膊,眼角漾出笑意。对着明亮的灯光,沫儿惊奇地发现,堂主的脸光滑了好多,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好多岁。眉目之间虽然仍然与黄三有些相像,但相似的程度大大降低了。

婉娘殷勤地凑上去,笑道:“堂主,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堂主哼了一声,道:“算了。”眼睛一闪,道:“那些个手镯簪子的,你也可以拿走。”声音轻柔,原来的沙哑没有了。

婉娘噘嘴道:“这个我可不敢要。墓坑里刨出来的东西,我怕它的主人来找我呢。”

堂主轻蔑地笑了一声,道:“放心好了,魂魄都没了!”

婉娘惊喜道:“真的?”抓起剩下的几件首饰,塞进了自己的荷包里。

堂主端起第二碗血放在唇边正要喝,却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易青如今怎么样了?”

婉娘娇笑道:“早就死啦。得罪了您,怎么还能活在世上?”沫儿胸口剧烈地疼痛了起来。

堂主端着血碗的手颤抖了一下,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婉娘犹如没看到一般,娇嗔道:“这不是您所希望的吗?如今她儿子我也给您带来啦。同她一样,天然异能,正好适合您这个百花功的修炼。怎么样,不错吧?”直到这时,才有意无意地朝沫儿瞟了一眼。

堂主手抚胸口,斜眼看着沫儿,冷冷道:“哼,她果真留了一个孩子在世上。”

婉娘邀功道:“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的呢。”

堂主忽然从台上跃下,跳到沫儿跟前,左右打量他的脸,喃喃道:“果然很像。”眼神变得温柔起来,伸出手指轻轻划过他的小脸,五指冰冷,阴气森森。沫儿内心翻滚,却不敢表露出一点,仍然摆出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来。

堂主呆立片刻,反手一个耳光狠狠地打在沫儿的左腮,带起的风吹得烛火一明一暗。

沫儿的耳朵嗡嗡作响,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几乎就想跳起来破口大骂,却还是忍住了。

婉娘飞快地走过来,轻笑道:“他一个小崽子知道什么,理他做什么?”看了一眼沫儿的脸,扶了堂主重新走向木台。

堂主脸色铁青,胸口不住起伏,端起一碗血一饮而尽。沫儿悄悄活动了下手脚,觉得自己并无异常,决定还是静观其变。

堂主一连喝了两碗血,脸色恢复正常。婉娘悠闲地绕着房间走了一圈,道:“堂主,我也想加入冥思派,如何?”

堂主傲慢地哼了一声,眼神凌厉,道:“你?”

玉珠串儿在烛光掩映下发出淡淡的光晕,婉娘举着手臂一边欣赏,一边痴笑道:“我不要保持容颜,也不练什么百花功,只要堂主将所得的珠宝分我一些就行啦。”

堂主眼里的警惕意味大大减弱,冷冷道:“果然是个俗物。”声音甜美圆润,竟是十分动人。

婉娘对“俗物”二字不以为然,嘻嘻笑道:“我只认钱。”

堂主又喝了两碗血,容貌渐渐变化,原本清瘦干枯的脸变得光洁,脸型的轮廓愈发柔和。

婉娘凝视着堂主,羡慕道:“人说香木堂主倾国倾城,果然不错。”沫儿觉得堂主虽然比第一次见时漂亮许多,但离“倾国倾城”还相距甚远,对婉娘的马屁功夫十分不屑。

堂主却十分受用,妩媚地抚弄了一下头发,垂下了头,一个大男人,竟然摆出一副娇羞的样子,看得沫儿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婉娘格格笑着,走到沫儿跟前,看沫儿半死不活的样子,道:“堂主,你准备如何处置这个小东西?”

堂主的声音突然沙哑,咝咝道:“自然是养着了。”五官快速移动,瞬间变换了好几个面容,沫儿不禁愕然,怀疑是自己眼花。

婉娘走到黄三跟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又回来挑起沫儿的下巴,皱眉道:“这家伙又懒又馋,留着做什么?”

堂主的脸又变回到柔美模样,叹了口气,道:“我舍不得杀掉。”沫儿恨不得冲过去拉住他,大声问问关于自己身世的事。

婉娘朝沫儿一挤眼睛,回头撒娇道:“堂主,你这次能练成百花功,可有我的一份功劳。”

堂主优雅地抿了一口血,猩红的嘴唇在灯光下一闪。

婉娘殷勤地递了一条罗帕过去,道:“堂主,关于易青,到底怎么回事?”

堂主眼神瞬间变得犀利,剜了婉娘一眼。婉娘悻悻的,娇声娇气道:“算啦,您不想说,我还不想知道呢。”

堂主闭上了眼睛。婉娘用簪子挑动烛芯,一支烛火闪动了一下。沫儿连忙换了个姿势,四处看看,趁机活动了下手脚。黄三依然犹如木塑一般,无半点表情。

若是以前,沫儿早就恨婉娘恨得咬牙切齿。可是这些天,经过小五事件,沫儿学会了冷静思考。婉娘并不欠他的,若说她当时是设了局骗沫儿卖身闻香榭,也是沫儿找了她自愿来的。沫儿如今急切想弄明白的,是自己的身世,不管婉娘是真卖了他还是将他作为工具,都不会影响沫儿探询真相的决心。

堂主动了一下,沫儿连忙摆好姿势。婉娘看到,便掩着口儿笑,沫儿趁机朝她做个鬼脸。一瞬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就像以前婉娘和沫儿合伙骗人或者一唱一和地推销香粉一样。

室内没有风,烛光却不停地摇摆。堂主身体抖动得厉害。他的头部位置,依稀出现一个淡淡的白影,未等白影隐入身体,背后肩头又冒出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子来。

房间突然如冰窖一般阴冷,沫儿的牙齿格格响起来。堂主的脸不断地发生着变化,一会儿是个妖娆的少妇,一会儿是个枯瘦的老男人,一会儿又变成了个文静的少女。

堂主猛地睁开了眼睛,几张脸瞬间不见。他颤抖着手,一连喝了三碗血,阴沉沉道:“你还不走?”

这句话却是对婉娘说的。婉娘正仔细查看长命锁上的花纹和雕工,见堂主如此说,连忙笑道:“正要走呢。”将荷包重新收好,福了一福,转身就走。将到门边,又回身道:“堂主,以后再有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可要记得通知我哦。三哥,你要不要跟我回闻香榭?”

黄三一动不动。堂主冷哼一声,“他,我就留下啦。”

婉娘愣了一下,将手指放在黄三鼻子下面试了试,惋惜道:“果然已经死了。不过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留着也没用。”沫儿一听三哥死了,想起他整天不言不语任劳任怨,自己经常顽皮地吊在他脖子上打秋千,顿时心如刀绞,却不敢表现分毫,硬生生地压下了涌上来的眼泪和悲痛。

婉娘却毫不在意,探头看了看沫儿道:“堂主,这小子呢?您要是舍不得处置,不如还让我带走算了。您什么时候有需要,我直接放了他的血给您送来,怎么样?”

堂主猛地站了起来,又一下子抱着头蹲在地上,目眦欲裂,吼道:“你……你!”

婉娘慌忙跑了过去,绕着堂主惊慌失措道:“堂主怎么了?”一脸的关切,显得十分夸张。

沫儿看到,十几个魂魄缠绕着,挣扎着,想从堂主身上挣脱出来。堂主颤巍巍用手指蘸了血,在胸口上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魂魄们瞬间安静了下来,依附在流动的经络各处。

婉娘连声追问:“堂主你怎么了?”端了一碗血递给他喝。

堂主坐回到木台上,脸上阴晴不定,似有所思。婉娘拍了拍手,迟疑道:“堂主无事,我就走啦。”

堂主摆摆手,抚着胸口道:“等一下,你陪陪我。”

婉娘眼珠一转,在木台边上坐了下来,笑道:“好吧。那我要听故事。”

堂主又喝了一碗血,脸色一沉道:“没故事。”

婉娘拉着堂主的衣袖,哼哼道:“好堂主,好姐姐,您就告诉我嘛。易青怎么得罪您了?”这一声“姐姐”,把沫儿叫糊涂了。

其实此时堂主的模样已经完全是个妙龄女子了,沫儿只是源于最初的印象,见他长得与黄三一样,理所当然地把她当作了男子。

堂主沉默了片刻,冷冷道:“不爱我的人,就得死。”说罢,茫然朝四周看了看,道:“都死啦。”

婉娘托着腮,如同一个小女孩,眨着眼睛道:“我猜易青是个美男子,所以堂主才会爱上他,对不对?”沫儿傻了眼,易青是男子,这么说,易青是自己的爹爹?那娘是谁呢?

烛光下,堂主的脸似乎红了一下,冷哼道:“美什么美?也不过是比一般人长得好些罢了!就这样,他竟敢……竟敢……”最后几个字,已经咬牙切齿。

婉娘傻傻地看着堂主温润如玉的脸,道:“要是我,我自然选择堂主。我听几个师兄师姐说,世间万物,任他百花草木,都美不过香木堂主呢。”沫儿心想,难道这个香木堂主以前竟然是个绝代美人儿?如今这个样子,虽然不像黄三了,也顶多中上之姿,离惊艳二字还是相差甚远。

※※※

婉娘随意地与堂主聊天,问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且婉娘问的多堂主答的少,甚是无聊。足足过了有一个时辰,沫儿猜想刚才启动祭台是子时,如今肯定已经是丑时末,堂主将木台上的最后两碗血也喝掉了。至此时,她已经完全变样,成了一个明眸皓齿、肌肤胜雪的美人儿,和黄三再无丝毫相似之处。

婉娘歪着头,左看右看,惊叫道:“啊呀,早知道百花功有此奇效,我也练啦。”

堂主显然对自己的百花功十分自负,得意地笑道:“哼,你以为百花功是个东西就能练么?”

婉娘对堂主的奚落毫不在意,继续热烈道:“那自然,也就是堂主这样冰雪聪明的人儿才能练成,要我,一身铜臭味,哪里能练出个什么效果呢。”沫儿听她马屁拍得露骨,不禁瘪嘴。

婉娘却仍扮作天真,殷切道:“好堂主,不如你就帮我讲讲这个原理,我也不说练这个功了,好歹制作香粉的时候用上一点儿,香粉也卖个大价钱。”

堂主面有得色,倨傲道:“花草树木同人一样,之间原也是竞相斗艳,谁也不服谁的。人说牡丹为王,芍药香艳不在其下,岂能臣服?人道桂花香飘十里,可茉莉暗香浮动,凭世人一句话,难道就甘居桂花之下?所谓百花功,无非是利用百花竞美之心,为我所用。”

沫儿听得乱七八糟,句句与自己无关,暗自埋怨婉娘添乱。

婉娘听了,却如痴了一眼,思索良久才道:“唉,我只知道利用花儿之间的配伍,却不曾注意花儿之间的间隙呢。”眼珠一转,奇道:“既然百花功是利用百花不睦而练的,堂主还找这么多的世人阴魂阳魂做什么?怪吓人的。”

堂主桀桀地笑了起来,原本甜美的嗓音又变得沙哑,而她自己好像并未察觉。“凡人与你我有何区别?不过在于凡人数量众多,便以自己为正统。在我看来,他们不过是些会移动的花草树木罢了。”

沫儿听着这些言语,也不禁惊愕,陷入思考。

堂主自得道:“凡人之中,女子为花,男子为叶,男女生魂三对,阴魂三对,以其提升相助百花竞美之功,再好不过。”

婉娘听得入迷,鼓掌道:“原来如此!”接着迷惑道:“既然有了十二个魂魄,还要那小子做什么?我养了他快一年,我看这小子稀松平常得很。”

堂主随意一瞥,见沫儿一脸傻相呆坐在小竹椅上,咯咯尖笑起来,“他比他老子差远啦。”

婉娘摇着堂主的手臂,撒娇道:“好堂主,你快告诉我。干吗巴巴地寻了他来?还不如在街上找个健壮的,血还多一些呢。”

堂主优雅地站了起来,下巴高高抬起,朝沫儿走过来。婉娘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犹如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一个铜镜来,谄媚道:“堂主您瞧瞧自己?”

堂主乜斜着看了看铜镜,左右顾盼了一番,对镜一笑,走到沫儿跟前,啧啧出声,故作惋惜道:“易青要是活着,看到他的宝贝儿子被我收去了魂魄,一定伤心的不得了。”

沫儿看她搔首弄姿的样子,心里狠狠地骂道:丑八怪,坏女人,怪不得没人要!

堂主哈哈一阵狂笑,又凝视沫儿半晌,回头对婉娘道:“吸收百花魂和人魂,可以保持美貌,可是这些普通的魂魄功效不足,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百花功就要消耗殆尽。而在人类之中,有一部分异能者,或可视异物,或可勘破阴阳。”

婉娘稍一沉思,接口道:“这部分人的魂魄可以使堂主的百花功长久不消散,所以堂主就找了易青啦,对不对?”

堂主的脸色沉了下去,猛然俯身,冲到沫儿脸前,五官扭曲,咬牙切齿道:“易青!易青!她有什么好,你竟然帮她逃走,还……和她生下这么个孽种!”

沫儿的心怦怦直跳,张嘴就想问关于自己娘的事,婉娘却在后面一把拉住,亲亲热热道:“堂主何苦和他一个小崽子计较!”堂主一甩袖子,愤愤地走回木台。

婉娘轻声道:“她是谁?”

堂主挑起眉毛,嘴角微微上翘,鄙夷道:“一个村妇,我拘来的阳魂。”

婉娘媚笑道:“这是他有眼不识泰山。”

在婉娘的引导和堂主的只言片语下,沫儿大致明白了当年的故事。十几年前,香木借助多年把持神都洛阳香料市场的雄厚资财,创建了冥思派。最初只是打着驻颜的旗号招一些商贾贵族的女眷入派,以百花魂的迷惑功效探知她们的愿望和秘密,然后助其实现愿望,最终达到敛财目的。可是在百花功的研习过程中,香木渐渐不满足于只用花魂,开始通过取人阴魂和阳魂融合花魂,提升驻颜功效。花灵本身戾气小,副作用不明显,但用了人魂之后,美丽虽快,衰老更快,竟然需要不断地吸收人魂方可保持容颜不老。

一日,香木逛街偶遇易青,竟然被易青看出真身。香木大奇,这才警觉常人中尚有异类,便突发奇想,将易青骗至住处,取了他的血来喝,发现果有奇效。

中间的细节已经不得而知,只是上演了一个老掉牙的故事。不知不觉中,心狠手辣的香木堂主爱上了易青,可是易青爱的却是一个邻家的普通姑娘,更别说发现香木迷惑人性、敛人钱财、勾人魂魄、掘人坟墓,对她深恶痛绝。香木为了泄愤,取了那姑娘的阳魂。在香木启动阴阳十二祭的紧要关头,易青破坏了祭台,解救了被拘的魂魄,并将冥思派之事报官,引起官府大规模围剿,香木受伤逃走,冥思派就此败落。

香木极不甘心,等大伤初愈,便四处寻找易青。两年之后终于在汝阳找到,却不见故人,唯余坟冢了。

沫儿听得惊心动魄,更恨得咬牙切齿。堂主讲完,咯咯笑起来,甜甜地道:“唉,主要是我养伤耗费了时日,他的魂魄已入轮回,否则的话,我定然让他的魂魄天天陪着我……”

婉娘轻笑道:“堂主说笑呢。以堂主的美貌,多少男子愿意臣服,何苦单盯着他苦了自己呢。”

堂主道:“你一个小丫头,哪里懂什么叫爱。唉,我见了他的坟墓,心里难受得要死,我就把他的坟墓挖开啦。结果发现,里面两具骸骨紧紧地抱在一起……他竟然和那个贱人死在一起!我恨极了,想将他们两个分开,可是不知他们死前服用了什么东西,我一碰,两具骸骨都化成了粉末,再也分不清了。哈哈,原来他们生了孽种,怕我复仇,自己服毒自杀,将小孽种不知送到了哪里……我抓起粉末,撒得到处都是……那个贱人!长得又老又丑的村姑!”她脸上带笑,表情甜美,牙齿却咔咔直响。

原来爹娘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死。沫儿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再也忍不住,跳起来叫道:“你才是贱人!幸亏我爹爹不喜欢你,你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

堂主一愣,大步跳下木台,一把抓住沫儿,劈头盖脸朝他打来,沫儿双手乱舞,尖叫道:“你这个坏女人!坏女人!”

〔六〕

沫儿拼了命和她对打,不管不顾,只求将心中的愤懑全部发泄出来——知道了身世又能怎样?爹娘活不过来,这个恶女人得不到惩治。原来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只有装死装傻的份儿。

堂主似乎被沫儿不顾死活的打法给惊住了,不再与其纠缠,奋力一把甩开。沫儿重重地跌落在小竹椅上,将椅子砸了个稀烂,一条竹篾划过他的手掌,鲜血直流,沫儿红着眼睛,嗷嗷叫着爬起来重新扑过去。婉娘慌忙横身两人之间,抓住沫儿手臂,喝道:“找死呢你!”一掌打在沫儿脸上,一股香味传来,沫儿瘫软在地。

堂主活动着手腕,一步步逼近沫儿,咯咯尖笑道:“他以为他死了,就能保住这个孽种,哈哈,没想到还是落到我的手中。”房梁上的灰尘被震落下来,差点迷到沫儿的眼睛。

婉娘劝道:“堂主消消气,他一个小崽子成什么气候。”堂主在沫儿身上狠狠地踹了一脚,转身走开。婉娘跟在后面,娇滴滴道:“啊呀,幸亏被我碰上了这小子。”

堂主哼了一声,冷冷道:“不用总提醒我,不会亏待你。想当年,制香的本事还不是我教给你的?”婉娘嘻嘻一笑。她装娇扮痴、点头哈腰的样子,看得沫儿想呕。

远远的,突然传来一声鸡鸣声。婉娘伸了个懒腰,道:“卯时了,我回去啦。”堂主一动不动,闭目养神。婉娘走过沫儿身边,顺手在沫儿脸上一拍,一股辛辣味道冲进沫儿的鼻腔。

沫儿心里甚是绝望。婉娘走了,黄三死了,小五失踪,自己辛辛苦苦想探询的身世也基本揭晓,下一步呢?等在这里让堂主将自己的血慢慢喝干?手脚渐渐恢复了直觉,却不想动,似乎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烛光闪了闪,一支蜡烛燃尽,熄灭了。堂主的脸突然变换,成了一个瘦长老男人的脸,转眼之间又恢复正常。沫儿正在分辩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堂主已经怪叫着倒在了木台上。

一个白色影子从她的印堂中挣脱出来,呼啸着离开。堂主抽搐成一团,颤抖着咬破手指飞快地在胸口画着符号,但却无济于事,大量的白影子争先恐后地挤了出来,有灰暗色的阴魂,也有微微发红的阳魂,以及数不清的斑点状影子,沫儿猜那些是花灵。有的影子瞬间不见,有的却带着强烈的阴气在她身上穿梭盘绕。

沫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傻愣愣地看着。堂主朝空中挥动着双手,试图将他们全部抓回来,一个阴魂恶狠狠地咬住了她的手,虽不见有血出来,却也疼得她缩回了手。

沫儿跳了起来——那些魂魄反噬了。堂主脸色苍白,从木台上翻滚下来,一边尖叫着试图推开那些虚空的白影,一边不甘心地叫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的容貌不停地发生变化,片刻之际,鸡皮鹤发,蓬头历齿,已成了古稀之年的老妪。

可是那些魂魄依然不肯放过她,特别是几个阴魂,尖啸着从她的身体穿过。她抖成一团,抬头看到沫儿,眼泪露出祈求的神色,完全没有了刚才的高傲。

一个阴魂面无表情地捂上了她的嘴巴,另外一个拉住她的手臂,朝背后折去,使她的身体形成一个奇怪的姿势,却无法发出声音。她眼泪汪汪地盯着沫儿,奋力一挣,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啪的一声摔了沫儿跟前,一阵烟雾腾起,一个英俊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沫儿面前,伸开双臂惊喜道:“好孩子!你长这么大了。”

沫儿一怔,看着他似曾相识的脸,迟疑道:“爹爹?”

中年男子一脸殷切,叫道:“沫儿,快过来,让爹爹抱抱。”

沫儿热泪盈眶,却没有飞扑上去,而是朝自己的手臂狠咬了一口,从怀里拿出一瓶群芳髓,学着堂主的样子狠摔在地上——香味四溢,爹爹不见了,香木堂主佝偻着身体,缩得像一只虾米,没牙的嘴巴一翕一合,微弱道:“救救我。”

又一声鸡鸣传来,仿佛传染一般,整个城中的鸡都鸣叫起来,此起彼伏。几个阴魂呼啸而去,只剩下躺在地上簌簌发抖的堂主。

沫儿恨极,跳脚大骂道:“你这个丑八怪!祸害这么多人,临死了还想迷惑我!”恨不得上去狠踹几脚,可见她已经如狂风中的秋叶,一腔火怒无处发泄,狂叫着将那些个木龛全部推倒。

一声笑声传来:“还不累啊?今天正好要赶做一批香粉,就交给你啦!”婉娘带着文清出现在门口。沫儿一口气松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还未及开口,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吆喝:“围住了!”“不要乱碰其中的东西,小心机关!”跑步声、惊叫声响成一片,听此动静,好像是官府的人将此处围了起来。

文清见沫儿一脸血污,手上还在滴血,慌忙过来拿出手绢包好,看看地上躺倒的堂主,关切道:“谁家的老奶奶晕倒在这里?”走上去便要扶起。

沫儿一把拉过,气呼呼道:“哪里是老奶奶?她就是冥思派的堂主!小心着了她的道儿!”文清将信将疑地站到一边,还不住伸头张望。

婉娘站在黄三面前,凝视良久。沫儿突然想到,带着哭腔道:“三哥死啦!”文清大惊,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拉着黄三的胳膊叫道:“三哥!”

黄三仰身向后倒去。文清一声惊叫,猛窜过去弯腰接住,慢慢将黄三放下,放声大哭。婉娘叹道:“何苦呢。”

三人注意力都在黄三身上,沫儿觉得后面有些异样,回头一看,香木堂主不知何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正朝着婉娘嘿嘿地阴笑。

婉娘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堂主,黄三死了,你当真一点也不难过吗?”

堂主嘎嘎地笑起来,破锣般的声音尤其刺耳,“死就死了,他愿意的。”

婉娘却没笑,黯然道:“他愿意的……这么简单一句话,就打发啦。十年,他遭受失语、失魂之痛,将容貌表情也送与了堂主,竟然连堂主的一滴眼泪都赚不回。三哥,若是你还活着,你还愿意再为她这么做吗?”黄三静静地躺着,双目未闭,表情栩栩如生。

堂主冷冷道:“我从来没叫他爱我。哼,他不过贪图我的美貌罢了。”

婉娘苦笑道:“堂主这份自信,真是人间少有。”

堂主满脸的褶子抽动着,昏黄的眼睛透出两点恶狠狠的亮光来:“真没想到,我香木竟然栽在你这个小丫头手里。”

婉娘微笑道:“在堂主面前,我还是个小丫头,可是在他们面前,我可是闻香榭的老板娘。”

堂主猛喘了几口气,弯腰扶住旁边的一个木龛,道:“你在哪个环节做了手脚,这些魂魄竟然在卯时反噬?”

婉娘垂头低声道:“我跟您学了制作香粉,这十年也自己摸索了一些技法。今晚祭台启动的六个阳魂中,有一个是群芳髓的幻象。”沫儿突然明白过来。于静失魂,早半月前已经治愈,今晚却仍看到了笼着玉珠串儿的于静阳魂。

堂主沉默片刻,用手指轻叩木龛,冷笑道:“很好,很好!我待你不薄,为什么这样对我?”

婉娘正视着堂主,缓缓道:“不错,我不是个明是非的人,也不图流芳百世,造福于民,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可是十年前一事,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那么多人家破人亡,那么多魂魄难入轮回,为的就是堂主你永葆青春。你也说过,万物有灵,众生平等,凭什么你一人要众多花灵因此受煎熬,人魂不得安生?”

堂主的牙齿咯咯作响,下巴抽动,愤愤道:“你嫉妒我!你嫉妒我!”

婉娘怜悯地看着她,轻声道:“好吧,你说嫉妒便是嫉妒吧。”

堂主轻抚发鬓,下巴高高扬起,挺直脊背欲优雅转身,未及转完便猛咳起来,弯腰抚胸,佝偻龙钟之态尽显。等咳嗽完毕,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上下打量自己,伸出状如枯木的双手放在面前,睁大眼睛反复看了又看,又疑惑地拍拍自己的脸颊,捏着松弛的皮肤,一声惊呼,脸色突变,凄厉地叫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婉娘眉头微皱,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叹道:“堂主,美貌就这么重要吗?若不是你……妄图走捷径,以你的修为,早就是一个美貌女子了。”

堂主双手扶着一个木龛,绝望地张着嘴巴,无声地喘息了片刻,瞪着婉娘,一字一顿道:“也是,十几年不见,一个粗蠢的丫头竟然变成了个清丽女子。哈,说起来,你和那个贱人还真有点相像呢。”

婉娘疲倦道:“堂主,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堂主咯咯地笑起来,手舞足蹈道:“休息?你报了官,要我怎么休息?”

婉娘无言地看着她,然后拉过怒目而视的沫儿转身走了几步,回头道:“谢谢堂主多年前对我的教导。我散了你身上的魂魄和戾气,却没有伤害你的本源。你好自为之。沫儿,我们回家啦。”

堂主喘着粗气,嘎嘎笑道:“这么说,我还要感激你不成?”

婉娘置之不理,拉起文清和沫儿就走。沫儿回头,不屑地“呸”了一口。堂主脸色出现一丝悔意,叫道:“不要走!”

婉娘略一偏头,道:“堂主还有何事?”

堂主不甘道:“你们……”见文清满脸泪痕瞪着自己,顿时有些气短,随口道:“这一个小子,谁家的?”

婉娘淡淡道:“还能有谁?不过是被你害了父母的孤儿。”文清曾问婉娘关于父母的情况,婉娘只说他父母生病去世,没想到竟然死于非命,一时大脑一片空白,呆若木鸡。而这个结果,也是沫儿没有想到的。他一向自怨自艾,纠结于自己的不幸,却原来文清同自己一样。

每次沫儿难过时,都是文清守着他安慰他,可是如今见文清难过,沫儿却想不出一句话来,只有默默地看着他。

“咯咯咯,”堂主笑得浑身抖动,“是他们该死!害他们的是欲望,不是我!”

沫儿一步冲了上去,紧握着拳头在她面前晃了几晃,终于忍住,咬牙切齿道:“看在你又老又丑的份上,我不打你。”堂主见沫儿黑漆漆的眼珠冷冰冰盯着自己,显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来,骤然一愣,结结巴巴道:“易青,你……”

沫儿一拳打在旁边的木龛上,厌恶地朝她脚前吐了一口口水,转身就走,堂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颤声道:“易青,你不要走!”

沫儿见她心智混乱,竟将自己当作了爹爹,奋力一甩衣袖。堂主站立不稳,往前跌撞了两步才稳住身形,回过神来,见沫儿身形虽然瘦小,但脊背挺直,头颈高昂,眉宇之间的冰冷与当年的易青极为相似,不觉痴了。

沫儿又羞又恨,朝她龇了龇牙,跳起来叫道:“丑八怪,害人精,怨不得我爹爹不喜欢你呢!”

堂主这次却没有反驳,任他痛骂,直到沫儿觉得无趣,自己走回文清身边。堂主盯着他的背影,喃喃道:“他的魂魄……原来还缺他的魂魄……想不到,我英明一世,竟然被这小子蒙蔽了。”转向婉娘厉声喝道:“你给他用了什么?他竟然能敌得过我的索魂吟!”

婉娘轻拍着文清的肩,回头灿然一笑,道:“除了群芳髓,我真没有其他的东西。当年你的索魂吟没能迷惑住他的爹爹,今天也照样没能迷惑住他。”

堂主失神地呆坐在木台上,垂头不语。

※※※

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少年飞扑进来,一把抱住沫儿,连哭带笑道:“沫儿,沫儿!幸亏你没事!”沫儿呵呵傻笑,与小五紧紧抱在一起。

几个强壮男子一拥而入,前面一个短须高个,却是老四,走到婉娘身边行了一礼,转眼看见沫儿,尴尬地一咧嘴巴。婉娘点点头,朝木台示意,后面几个身着官府皂衣的男子手持刀剑,飞快将堂主围了起来,铐上了铁链。

堂主面无表情经过婉娘身边,猛然回头,嘿嘿一阵冷笑,眼神烁烁,在昏暗中犹如两盏鬼火。婉娘平静地迎着她的目光,目送她走远。

老四背上了黄三,几人在婉娘的带领下走出房间。天色微亮,淡淡的炊烟飘荡,偶尔传来犬吠声和咯咯的鸡鸣声,给清冷的空气增添了暖意,不知谁家调皮的孩子放起了炮仗,噼啪的响声传导出年的意味。

沫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小五面带惭色,欲言又止,沫儿如同大人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相视一笑,与文清三人并肩而立。

〔七〕

官府派出数百名官兵,对冥思派进行了清剿。擒获堂主香木,驱赶当晚聚会的信徒二百余人,十二位副堂主中,在洛阳的六位除一名首席副堂主逃脱外,其余全部落网,官府已经下发剿杀令,对长安各地冥思派进行彻底围剿。在薛家后园起获骷髅三十余个,除了少量可确认身份外,多数已经腐朽发黑,难以辨认。经仵作检验确认,死者应为长期慢性中毒,突然毒发身亡,但无法辨别中毒类型。还有大量信徒进贡的金银珠宝,全部收缴国库。抓获盗墓贼杨虎及另一伙盗墓贼数人,曾参与盗墓的少年小五因举报有功,并勇敢带路,免去罪罚。薛家奴仆老四协助官府破解进入冥思派地下巢穴的机关,被官府授予嘉奖令,招入府衙做了捕快。

薛府因园子一事受到牵连。但经调查,此事是薛府看守废园的家奴袁大和花平山擅自将园子出租,薛家大老爷确实不知此事。目前袁大失踪,老花在园中触及机关而死,薛家凭借在神都的关系和雄厚的经济实力,最终缴纳了一笔巨额罚款了事。

部分受迷惑较深的信徒,会在每天一定时辰神志不清甚至发疯,官府深以为患。不日,府衙门口收到一批花露,并附信一封,自称云游的有道之人,路经此处,不忍看众生受难,特留下可解冥思派熏香之毒的花露一批。官府按其指点,将受惑信众集中在一起,每天在房间里洒上香露,七日后众信徒果然恢复如常。整个洛阳城一片欢腾,深感官府之清明,万民具表恳请朝廷嘉奖洛阳府。

※※※

转眼过了六日,表面看,闻香榭里已经恢复了平静。文清和沫儿的情绪已基本平复,婉娘答应沫儿,过了年正月二十便带他回汝阳拜祭父母。闻香榭里客人络绎不绝,婉娘每日里忙着调配香粉花露,沫儿和文清也忙得不可开交,但难掩那种无以言状的悲伤——黄三的尸体还躺在房间里,盖着厚厚的被子,仿佛他并未死去,而是睡着了。

黄三好好的时候,沫儿也没觉得怎么,如今他突然离世,沫儿才突然觉得,他早就如同自己的家人一般了,一想到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三哥憨厚的笑容,再也不能站在厨房看他做各种食物,沫儿的心口就抽着疼。

文清就更不用提了,他从小跟着婉娘,几乎是黄三一手带大,如今黄三死去,他伤心得肝肠寸断,每天都要去黄三跟前坐一会儿,拉着黄三的手,和他说话,求他快醒,然后和沫儿一起放声痛哭。

唯独婉娘,犹如没事人一般,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刚回来时,沫儿见婉娘这样,尚心存希望,以为她胸有成竹可以救黄三,哪知三五天过去婉娘仍无动静,追问了几次婉娘只是摇头,不禁大为失望。

※※※

临近过年,城中的爆竹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要是以前,沫儿早就缠着婉娘去买鞭炮了,可是今天,两人无精打采地坐在蒸房,双手托腮相顾无言。

黄三死去已经第七日了。婉娘虽然未提,但沫儿和文清也知道,就这么放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过了头七,死人是要下葬的。

婉娘将淘好的上等胭脂分装在几个精美小瓷瓶中,叫道:“过来帮忙。”

沫儿脸色沉重,文清的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两人帮婉娘将胭脂送进中堂,婉娘看着他二人的模样,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文清已经忍不住,带着哭腔道:“婉娘,不要将三哥送走,就将三哥埋在我们后园里,让他陪着我们好不好?”

婉娘横他一眼,道:“谁说要将三哥送走的?”

两人大喜,文清抹抹眼泪,跳起来道:“我去后院选一块地方。”

沫儿却一把拉住,眨着眼睛欣喜道:“婉娘,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救三哥的法子了?”

婉娘咬着手绢儿,吃吃笑道:“看看再说。”瞪一眼文清,“看不得你们整日里哭哭啼啼的!还小子呢,比丫头还爱哭!”又忍不住得意,摇头晃脑道:“三哥他,嘿嘿,本来就没死,他用了我的龟息香啦。”

沫儿突然明白龟息香的用途了。白色曼陀罗花、茉莉花根和草乌根都有相同的功效,即可以使人神经麻木。婉娘制作龟息香,那晚偷偷地洒在了站在沫儿身后的黄三身上,所以造成了黄三的假死,并让黄三看到了香木对他的薄情寡义。

文清愣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抱起沫儿转了一个圈儿,沫儿也顾不上表达对婉娘隐瞒此事的愤怒,两人跳着叫着往黄三的房间里冲。

婉娘训斥道:“站住!有正事要做呢!”两个人欢欢喜喜地站住,不安分地你拍我一巴掌,我戳你一指头,没个正形儿。

婉娘正色道:“用了龟息香,只能保证他身体如常。但最终三哥好与不好,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他的命数,我能做的,只是等待时机助他一臂之力。至于救得回救不回,还要看他的造化和能力。你们俩也不要抱太大希望。”说罢转身便走。

文清听了,脸上瞬间晴转阴。沫儿对着婉娘的背影又吐着舌头又做鬼脸,见文清担心,安慰他道:“总算是有希望,对不对?你放心,三哥一定会好起来的。”

文清垂着头半晌,迟疑道:“沫儿,你不是能……看到那个什么吗?你认真看看,三哥身上……有没有异常。”

沫儿挠挠头,嘟哝道:“要能看到我早就说了。”三哥身上空荡荡的,没有萦绕的黑气,也没有盘桓的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