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不觉中,沫儿已经将闻香榭当作自己的家了。尽管他嘴上从不承认,甚至有时还会故意地拿出“卖身契”来认真研读一番,扳着手指算一下距离自由还有多久。但每天早上,听到黄三煮饭时锅碗瓢盆的叮当声,闻到从窗棂中飘进来的饭菜香味,以及当婉娘在门外吆喝“太阳晒到屁股了”的时候,总是觉得很心安,几年流浪在心里形成的硬甲正在渐渐软化。
已经三天了,黄三还没有回来。文清和沫儿一到吃饭时候,必然要在门口焦急张望。婉娘却悠然道:“急什么急,恁大个人,又丢不了,该回来自然就回来啦。”
文清从小在闻香榭长大,与黄三感情极深,担心道:“三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怎么这么多天不回家?”
婉娘笑道:“能有什么事?”
看到婉娘的笃定,两人都松了一口气。沫儿苦着脸道:“希望三哥快点回来——文清煮的菜太难吃了。”这几天婉娘忙着调配三哥未做完的香粉,做饭的任务就留给了文清。加上天气寒冷,街上卖菜的种类稀少。一连几日,不是炖萝卜就是炒白菜,且都是一个味道,吃得沫儿叫苦连天。
婉娘放下手中的花露,伸了个懒腰,道:“文清的做饭技术真要提高些才好——要不我们今天去吃烫面角如何?”话音未落,沫儿已经跳了起来,叫道:“我去换衣服!”
婉娘佯怒道:“这小子,一说到好吃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
如果将洛阳水席比作是官宦贵族的大家闺秀,那么烫面角就是市井人家的小家碧玉。要吃洛阳水席,必须穿戴齐整,举止优雅,到谪仙楼、雅轩居等高档酒楼,坐下来看着一盘盘的美味佳肴呈上,再慢慢品尝,仿佛为的不是吃饱,而是吃的派头;而烫面角,你既可以三文五文买上几个站了路旁吃了就走,也可以踱入小店,叫上一壶小酒,配上几碟小菜,一边小酌,一边听那些脚夫、秀才闲聊吹牛,吃完了再泡上一壶茶,晒着冬日的暖阳,一直消磨到下一顿饭时,甚是逍遥自在。
与闻香榭一坊之隔。这家掌柜祖上是新安县人,上辈才迁往神都做生意。他家的烫面角选料严格,制作精细,愣是将一个乡俗小点变成了享誉满城的名吃。
三人来到位于福善坊的“老王烫面角”店,正是午时。临街店面三间通达,摆着一些古朴的桌椅,座无虚席,另一头一个朝外的档口,出售给那些打包带走或赶时间者;后面一个雅致的小院,布置了七八个雅间。这样一来,既照顾到了短衫百姓的需求,又不影响后面长衫雅士的清静。
听小二道雅间已满,婉娘正在迟疑,沫儿却慌不迭地指着临西侧纱帐的一张桌子道:“就坐这里!就坐这里!”纱帐后面就是那个对外的档口,前面出售蒸好的烫面角,后面几个人包制,食客可以通过纱帐看到烫面角制作的全部工艺。
沫儿正伙计做烫面角,被婉娘一根筷子敲回了神,摸着后脑勺不情愿道:“做什么?点的东西还没上呢。”
婉娘笑道:“好啊你,看这个倒看得入神,学做香粉就心不在焉。不如我将你卖到这家来做学徒好了!”
沫儿做了个鬼脸,正想问旁边经过的小二什么时候上菜,却见左侧人影一闪,似曾相识,定睛一看,那人已经隐入人群不见。本想追出去看一下,却见小二端着三屉烫面角吆喝:“客官,您的烫面角来啰!”顿时拔不动脚,一屁股坐了下来。
新蒸的烫面角晶莹剔透,皮如蝉翼,色润如玉,咬开汤汁四溢,鲜香满口。沫儿两口一个,很快一屉已经一扫而光。文清笑道:“别急呀,还有菜呢。”
沫儿一口气吃了七八个,不待其他的菜上齐,基本已经吃饱了,遂又去看人家包烫面角。
十几屉热气腾腾的烫面角被送至纱帐工作的对外档口,外面排队的人骚动起来。后面一个穿粗布短衫的粗壮大汉道:“怎么这么慢呢?店家莫不是看我们不在这里点菜,不想卖给我们了?”
店铺里面一个健壮的妇人手脚麻利地将十个烫面角用油纸包好递了出去,一手接过靠近柜台的小童给的二十文钱,嘻嘻笑道:“小李哥说的哪里话?你放心,一会儿就到你了,今天两个师父有事,中午人又多,所以慢了些。”
※※※
婉娘等坐的位置比较靠里,紧邻着纱帐,正好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那些人一边等候一边聊天,看起来都是熟客。一会儿工夫,到了那个被称为小李哥的汉子。小李哥大声道:“来二十个!”
妇人笑道:“小李哥今天发财了?”
小李哥一张大脸黑里泛红,嘿嘿笑着不答。妇人用油纸包好,递过去道:“四十文!”
小李哥将手摸进怀里半晌,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旁边一个老者道:“怎么了?”妇人也关切道:“钱袋忘了?”
小李哥的脑门上冒出汗来,双手急切地在上下口袋中乱摸寻了一番,低头向四周人群缝隙的地上张望了一番,狠狠地跺了几脚,沮丧道:“我不要了,给后面的人吧。”退出人群,抱头一屁股蹲坐在路边的石头上。
老者买好了烫面角,走到小李哥身边,道:“是不是钱袋丢了?丢了多少?要不要报官?”
小李哥双目失神,盯着地面半晌,苦笑道:“不是咱的就不是咱的。”
老者看来同小李哥十分相熟,关切道:“刚才人太挤,是不是挤掉了?要不要吆喝着问下?”
小李哥站起来,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垂头丧气道:“算了,丢也丢了,哪里还能找的回来?这钱也不是……唉,原本想好好让孩子们过一次烫面角的瘾,哪知……空欢喜一场。”
老者见小李哥表情还算坦然,松了一口气,安慰道:“去了再来,破财消灾。”两人一起走了。
沫儿看了一通热闹,又重新坐下,看到有自己喜欢的红烧蹄筋,懊悔地叫道:“早知道应该留些肚子吃其他东西才对。”拿起茶盅猛灌了几口茶水,搓手道:“剩下的我包了!”
婉娘和文清已经吃好,一边饮茶,一边悠闲地聊着。婉娘道:“文清,刚才那个小李哥丢失了银子。”
文清怜悯道:“真可怜,这不知是全家多少天的收入呢。这小李哥倒也豁达。”
沫儿低头在盘子中扒拉着,嚼着蹄筋含糊道:“他的钱丢了,怎么不呼天抢地哭喊或者报官?”
婉娘笑眯眯道:“沫儿,要是你的五百文钱在街上丢了或者被偷了,你怎么办?”
沫儿吃完了蹄筋,又盛了一碗酸辣汤喝。听婉娘这样打比方,急道:“我的五百文……”竟然呛住,猛烈地咳嗽起来,文清连忙在他后背上拍打。
停住了咳,沫儿翻着白眼道:“我小心着呢,怎么会丢?哪个小偷儿敢偷我的钱,我一定把他揪住,将他的屎尿都打出来!”
婉娘笑得花枝乱颤,“吃饭呢,也不用点文雅的词。你倒说说,心里会怎样呢?”
沫儿将一碗汤喝了底朝天,抹抹嘴巴道:“那还用问?难过死了!撒泼打滚哭一场才解气。”
文清老实道:“依沫儿的性格,肯定是这样。”
沫儿白他一眼,道:“切,好像你就多不在乎似的。”文清呵呵傻笑。
“什么样的钱财丢了才不可惜呢?”婉娘笑眯眯问。
沫儿瞪了婉娘一眼,“什么样的钱财丢了都可惜。不过要是意外之财,并且知道这些钱财不属于自己,丢了虽然遗憾,但也就算了。”
婉娘笑了笑,继续喝茶。
吃饱喝足,沫儿满意地摸摸肚皮,道:“要是顿顿都像今天就好了——也不知三哥什么时候回来。”
〔二〕
这几日天气晴好,碧空幽蓝,苍穹高远,远处的邙岭松柏苍翠,枯木肃然,好一派冬日风光。三人走出店铺,也未叫马车,准备散步走回闻香榭。
老王家烫面角馆对面是南市的玉石街区,旁边商铺林立,极为繁华。这条街以出售成品玉器为主,各种各样的玉瓶、玉雕、玉佩、玉圭、玉珏应有尽有,前来采购的商人络绎不绝。
婉娘拿起旁边一家店铺摆放在门口的一个长柄玉如意,一边欣赏,一边给文清和沫儿讲解各种玉的成色雕工,两人听得津津有味。
沫儿问道:“这样的如意值多少钱?”婉娘未及回答,只听到前方传来吆喝声,人流一阵骚动,从人丛中冲出一个短衣大汉,帽檐压得低低的,夹着一个绿色包袱,飞步朝前跑去,拐进一个小巷子不见了。沫儿还未回过神来,后面又窜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跑到沫儿身边,顺手将手中的一个朱红色粗布荷包抛到沫儿胸前,沫儿下意识接住,那孩子对着沫儿咧嘴一笑,冲入人群左绕右绕,瞬间不见。沫儿突然反应过来,高声叫道:“小五!小五!”
文清听沫儿叫小五,疑惑道:“小五在哪里?”婉娘一把抓过荷包,藏到身后,拉着沫儿往店铺里退了几步。几人衙役模样的人瞬间追了过来,叫道:“拦住他!拦住他!”
一个年纪稍长的领头衙役弯腰按着膝盖,气喘吁吁对另外两个道:“这小兔崽子,跑得这么快!我是追不动了,你们赶紧去追。”
两个衙役打了一个躬,飞快朝小五逃跑的方向追去。玉铺伙计连忙搬出一个凳子来给老衙役坐下。
婉娘朝沫儿使了一个眼色,将沫儿推至货架后面,向伙计讨了一碗茶,端过去笑道:“官爷辛苦了!”周围有看客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官爷,发生什么事了?”
老衙役咕咚咚喝完了茶,抹了把汗,骂道:“这些遭天杀的盗墓贼!前几日竟然将城外袁老爷小妾的坟给掘了!”
旁边一个矮胖的商人道:“听说这两个月发生几起盗墓事件了,是不是?”
老衙役干咳了几声,正色道:“大家不必惊慌,如今正严查呢。已经锁定了人了,相信这几天就能捉拿归案。”
一个老妪道:“是不是就是刚才跑过去的那个疤脸大汉和小童?”
老衙役道:“这只是其中的两个。你们谁要是看到赶紧报告,官府正悬赏呢!”
众人还在议论纷纷,婉娘三人从人群后绕了出来。沫儿脸上阴晴不定,一言不发。
文清小心翼翼道:“沫儿,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沫儿瓮声瓮气道:“不会。”
婉娘轻笑道:“别胡思乱想了,东西在我们这里,他肯定会来找你,到时问个清楚不就得了?”
过了南市,来到一个僻静的小巷,婉娘拿出刚才那个朱色荷包,打开了看。里面有一串粉色的玉珠串儿,一枚金戒指,一个粗大的金手镯,一个小银锭,还有五六十文钱。
沫儿的脸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三〕
三哥不在家,事情一下子多了起来。劈柴生火,洗衣做饭,擦拭打扫,买菜购货,还有一些香儿粉儿要制作,尽管文清承担了大部分的工作,沫儿还是叫苦连天,急切盼望三哥快点回来。
今日已经是第七日,婉娘也不着急,对文清提出的寻找建议不置可否。
吃过早餐,婉娘道:“文清套车。我们今天去信诚公主府。”小花猫犹如能听懂人言一般,霎时间兴奋起来,在地上接连打了几个滚,又绕着婉娘转着圈儿跑。
沫儿唯恐留他一人在家里干活,连忙道:“我也去!”
信诚仍然住在听竹书斋。怀香一死,照顾信诚日常起居的侍女更加懈怠。小厮带至别院,过了半晌才来了个高瘦侍女,一脸不耐烦地领着婉娘等人到了书斋门口,也不进去通报,随随便便叫了一声:“公主,有人求见!”转身便离开,走到远处一间朝阳的小亭子处,与其他三个侍女嘻嘻哈哈说笑。
小花猫哧溜一下窜了进去,婉娘等尾随而入。书斋的炉火已经灭了,屋里冰冷异常。布帘并未拉上。信诚一动不动地斜靠在榻上,目光呆滞,双脚赤裸,几个脚趾已经发红发肿,呆呆地望着窗外。
小花猫跳上她的肩头,扑在她的脸上又蹭又舔,不住地低声呜咽。信诚一振,收回目光,缓慢地抱起小花猫,放在自己的胸口,眉头微皱,似乎正竭力将思绪聚在一起。小花猫将脑袋偎在她的脖子上蹭来蹭去。
信诚就这样抱着小花猫,目光时而飘忽时而茫然,过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什么,放下小花猫,用力推出去,喃喃道:“快走,危险!”小花猫一声哀鸣,跌落塌下。
※※※
婉娘长叹了一声,走到榻前,试探着叫了一声公主。信诚迟缓地扭过头,目光穿过三人落在后面的书架上。
沫儿低声道:“怎么办?”
婉娘走上去,扶住信诚的肩头,柔声道:“公主先躺下。”信诚犹如一块木头,任人摆布,直直地躺下。
婉娘帮其盖好锦被,回头对文清道:“点灯。”
如同七日前在静域寺一样,婉娘将烤过的银针刺入信诚的眉心,导出血滴来,滴落在黑色锁魂瓶上。十二滴之后,只听瓶子吱吱地响,在沫儿手中微微抖动,火漆封好的瓶塞突然跳出,瓶子开了,一缕微亮的光束顺着银针进入信诚的眉心。接着是红色瓶子,也做了同样处理。
信诚沉睡了过去,一张小脸如同玉雕。小花猫也乖乖地蜷缩在信诚脚旁。婉娘拿出一瓶白玉膏,放在她枕边,仔细看了她的脸,道:“圆通交给我的任务完成啦。一会儿公主就醒了。我们走吧。”沫儿发现,信诚眉心的黑气已经消失。
文清和沫儿同小花猫儿告了别,三人走出公主府。沫儿奇道:“婉娘,圆通方丈七天前就将瓶子给了我们,为什么要拖这几天才救人,莫非有什么说处?”
婉娘皱眉道:“建平也不知跟谁学的这种阴毒的拘魂术。这种法术,只有施法者能解。要是施法者心术不正,被施法者即使魂魄归位,也体弱多病,命不长久。”
文清气愤道:“这些法子都是谁创下的?如此阴毒。”
婉娘叹道:“其他人要想破解,就要找了被施法者挚爱的人,以其精血养被拘的魂魄,七日过后,以命换命。”
三人默默无语。途径静域寺,沫儿道:“圆通方丈要我们常来看望戒色,今天正好经过,不如去看看他吧。”
文清欣然应允,刚喝住马车,只听静域寺诵经之声大起,守门的几个僧人匆匆跑了进去,拜金刚的香客也蜂拥而入。
沫儿颤抖着声音道:“婉娘!”
婉娘凝视着松柏丛中飘起的青烟,沉声道:“圆通方丈圆寂了。”
※※※
回到闻香榭,却发现黄三已经回来了,正在打扫院落。文清和沫儿欢呼雀跃,猴在黄三的膀子上荡秋千。
文清热切道:“三哥,这些天你去哪里了?我们都很担心。”
沫儿拍手笑道:“终于不用吃文清做的饭了!”
黄三比划说有事出去了一下,并无过多解释。婉娘仅淡淡地说了句:“回来就好。”也不多问。
※※※
〔四〕
沫儿这几日异常烦躁。他甚至怀疑那天自己确实认错了人,那个丢给自己荷包的少年根本不是小五,否则小五怎么可能在认出他后不来找他呢?
那日小五跑得匆忙,沫儿连他穿什么衣服也未曾留意,只觉得他似乎长高了些,看起来也老成了许多。这种久别之后陌生而熟悉的感觉让十岁的沫儿突生感慨,他和小五,不管愿不愿意,都在长大。
入夜,沫儿翻来覆去,睡得极不踏实。黑色的气体缠绕着方怡师太,沫儿使劲挥舞双手,却无能为力,眼见师太被黑气越裹越紧,并渐渐消失不见,沫儿号啕大哭,周围陷入一片黑暗……远处出现两个模糊的身影,沫儿直觉那就是自己的爹娘,便使劲飞奔过去,走到跟前,却是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沫儿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地上无声抽泣起来……
※※※
终于挣扎着从噩梦中醒了过来,摸摸脸上,泪痕犹在。但奇怪的是,呜咽声萦绕不去。沫儿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过来,翻了个身,支起耳朵蜷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
低沉压抑的呜咽声更加清晰,似乎就贴着墙根,顺着床那边的天窗丝丝缕缕地传过来。沫儿摸黑披上外衣,哆嗦着坐了起来。
沫儿听了一阵,确定哭声从后墙处传来的,便起身摸索着找到鞋子,裹着外衣走了下去。天气异常寒冷,大堂的炉火发出一点微红的光,却感不到暖意。沫儿轻轻将后门推开一条缝隙,强烈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一个哆嗦。
冰冻的水面反射着微微星光,一个黑色的影子跪在塘边,双手掩面,肩头抖动,背影厚实而熟悉,那偶尔从喉间挤出的低吼,竟比大声哭泣更让人动容。
沫儿轻靠在门上,有些手足无措。该是怎样的痛苦才能让三哥如此痛彻心扉?
想了一下,沫儿还是决定退回去。三哥既然选择深夜释放情绪,自然是不想让他们知道。
※※※
这日上午,文清和沫儿正在帮黄三一起研磨蔷薇粉,只听门口一阵爽朗的笑声,公孙玉容如同一只蝴蝶,翩然飞落闻香榭。
自从九月末公孙玉容订制新婚香粉之后,已经两个多月没来。她今日身着一件大红色毛领胡服,脚蹬红色鹿皮长靴,头上戴了同色狐尾软帽,犹如在寒风中怒放的红梅。婉娘迎上去笑道:“好一个‘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的玉人儿!于夫人大喜了!”公孙玉容听婉娘叫她“于夫人”,双颊腾起两朵红云,随即粲然一笑,粉面含春,眼波盈盈,英气之中更添了几分柔媚。陪她一起来的夫君于公子穿了同款色胡服,却是全身黑色,眉眼含笑,不远不近跟在身后。
婉娘将公孙玉容夫妇让至中堂,黄三已经将屋里炉火添得旺旺的,甚为暖和。沫儿去斟了茶来,又连忙偷偷溜走。
公孙玉容嗔道:“小子,站住!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沫儿无奈回身地施了一礼,谄媚道:“公孙小姐成了于夫人,比以前更漂亮了!我去给您拿最新的香粉去。”
公孙玉容呵呵笑起来,转头对于公子撒娇道:“怎么我们就找不来这么可爱的小厮?”于公子宠溺地看着她,笑而不答。公孙玉容又对婉娘道:“下次我去江南游玩,婉娘你一定得把你这个小厮借我一用。”
婉娘尚未作答,沫儿已经大惊失色,一溜烟跑了,公孙玉容和婉娘在后面哈哈大笑。
两人聊了一会儿天,黄三搬出几款新做的香粉。公孙玉容只挑了一款绿玉露,一款金花黄,迟疑了片刻,道:“婉娘,你这里可有让人醒目开窍的香粉?”
婉娘笑道:“公孙小姐冰雪聪明,怎么想起要买这种醒目开窍的香粉?”
公孙玉容看了于公子一眼,拉过婉娘,低声道:“不是我要用。是他妹妹。”朝于公子一努嘴巴。
于公子名于清,字润之,祖父任职国子监,其父为当朝翰林学士,是地道的书香门第。他有一妹,名作于静,年方十五,性格文静贤淑,同他感情极好。公孙玉容嫁入于家,因性格开朗大方,深得于家上下喜欢,很快便与于静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婉娘掩口轻笑道:“哦,知道了!公孙小姐新做了人家嫂子,想要买一款香粉回去讨好小姑子,是不是?”
公孙玉容吃吃笑了起来。
婉娘道:“小姐要说具体有什么要求,婉娘好配制香粉。”
公孙玉容收住了笑容,嘟嘴道:“婉娘不知,他妹妹人是极好的,我刚认识时也甚是聪明伶俐,可是就在我们成亲后一个多月,她突然病了一场,醒了之后便有些迟钝,说话读书也不似从前。婆婆只说小孩子大病初愈,过几日便好了。可我天天和她一起玩,瞅着不像。看她的样子,倒像是吓掉了魂似的。”
婉娘迟疑了一下,悄声道:“莫不是……小姑娘有了心事,所以有些心不在焉?”
公孙玉容压低声音道:“她和我最要好,若是这个,她便是不告诉我,我也看得出来。所以我才想到来求婉娘,看有无法子让她还像以前一样聪明伶俐。”回头看看于公子,叹气道:“他担心得不得了呢。”
婉娘猜测道:“怕是生病未好吧?该找个郎中,开点药补一补才好。”
公孙玉容顿足道:“哪里是未好?体质比以前还好呢。就是人不如以前机灵了。你说难不成得病伤到脑子了?——婉娘,你可一定要帮我,他为他妹妹的事,天天都不开心呢!”
婉娘见公孙玉容一脸期盼,不忍拒绝,只好道:“这个事情我还要了解清楚才行。”
公孙玉容欢喜道:“我相信婉娘的本事。如果婉娘有空,不如上我家走一趟,到时见见她就是了。”
婉娘应承道:“小姐放心,婉娘当尽心尽力。”接着和公孙玉容约了第二天上午去看于静。
〔五〕
送走公孙玉容,婉娘指挥黄三和文清,从二楼中间的空房间里搬出一套极其复杂的工具来。说其复杂,是因为种类众多,各种圆的、扁的、长的、短的、大的、小的,陶的、玉的、铁的、铜的等工具,然后是牡丹花根、花粉,梅花、月季、美人蕉、杜鹃、兰花、桂花、芙蓉、水仙等各种干花瓣,多的有一簸箕之多,少的只有一把左右。
沫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大片的东西,道:“做什么?准备开店啊?”
婉娘一样一样地清点着,瞥了黄三一眼,道:“三哥,我们这次做群芳髓。”
黄三一愣,眼里透出一丝惊喜,随即又转回平淡,默默地将各种花瓣递放进小竹箕里,仔细地挑拣。
沫儿念叨着:“群芳髓、群芳髓,一听就是麻烦的东西。公孙小姐没有定制这个呀。”
婉娘瞪他一眼道:“废话多的!赶紧干活,否则就将你卖给公孙小姐!”
文清和沫儿抬起一口大铁锅,放到蒸房的锅台上。黄三将挑好的牡丹花根去皮,裹了蜂蜜在火上炙烤,直到牡丹花根变成暗黄色,然后将其研碎,放在蒸笼里蒸了一个时辰,再反复细淘,用了将近一天的时间才淘出一小盅微微有些苦味的牡丹露来。
第二天,婉娘去了于府。黄三拿出月季、石榴、美人蕉和芙蓉花瓣,将其放在温开水中浸泡了半炷香工夫,捞出在锅里烘制,去除水分,然后将几乎回复原样的花瓣放在一张细棉纱中,反复揉搓,直至变成一团花泥,再在淘碗上挤压出汁液,淘干净了备用。
沫儿累得手腕酸软,刚偷了个懒想去厨房找块糕吃,却见婉娘回来了,手里拎着个油纸包,喜笑颜开。一见黄三和文清都在忙活,沫儿却悠闲地晃悠,顿时竖起眉毛道:“好啊沫儿,趁我不在你又偷懒!”
沫儿气急败坏,直着脖子高声叫道:“你问三哥我有没有偷懒?”赌气直直走过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将嘴巴撅得老高。
文清连忙道:“沫儿一直和我们忙到刚才,一点都没偷懒。”
婉娘打开油纸包,道:“我买了全福楼的桂花糕,快过来吃。”沫儿将脸扭到一边,不理她。
婉娘拈了一块,优雅地咬了一口,拖长了音调道:“好香啊。这个时候吃桂花糕最好不过。”
文清拿了一块送给沫儿,沫儿给他一个后背。婉娘大声道:“文清,他不累,糕儿你吃了吧。”沫儿一把夺过桂花糕,一口塞进嘴巴,对婉娘怒目而视。
婉娘忍住笑,装作不在意道:“哦,我刚才在街上碰上了一个人。十二三岁,耳朵上有颗小痣。”
沫儿腾地站了起来,叫道:“你看到小五了?他……怎么不来找我?”
婉娘慢悠悠道:“哟,你不是不理我吗?”
沫儿恨得牙根痒痒,冲过来抓起一把糕塞进嘴巴,急道:“快说,他怎么样了?”
婉娘收起笑容,认真道:“沫儿,我不了解小五,但是我瞧着不太好。他似乎在做一些非法的勾当。”
沫儿愣了愣,低声道:“什么非法的勾当?”
婉娘丢出一个脏兮兮的瘪荷包,道:“你自己看。”
荷包是绿锦缎做的,但上面污迹斑斑。沫儿打开来一抖,里面掉出个金戒指来。沫儿捡起来,对着阳光仔细瞧了瞧,闷声道:“女人的戒指。他偷的?”
婉娘道:“荷包里还有东西呢。”
沫儿放下戒指,捏捏荷包,果然还有东西,伸手进去拿了出来,定睛一看,“哇”的一声大叫,将手中的东西抛在了地上,把黄三和文清都吓了一跳。
地面上,是从指根处齐齐斩断的一截手指。手指细长,光泽全无,黄白中泛出死灰色,呈现一种脱水后的僵硬。长长的指甲和细腻的皮肤,显示出主人的良好家境。戴戒指的印痕尚在,断面并无血迹,像是从死人身上斩下来的。
※※※
这些天来,沫儿一直笃信,小五绝不会是盗墓贼。尽管他不知道小五在长安做什么、过得怎么样,但总觉得,以他对小五的了解,怎么可能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从忠厚老实转变为心狠手辣呢。即使他确实参与盗墓,也一定是被逼的。可是看了今天的断指,沫儿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婉娘用一个软帕将地上的断指裹好捡起来,递给黄三道:“先收起来吧,等找到它的主人就还给她。”
文清看沫儿阴沉着脸,轻问道:“婉娘,你从哪里得的这个荷包?”
婉娘瞥了一眼沫儿,道:“小五从我身边走过,打算偷我的荷包,没偷着,反而让我将他的荷包摸了回来。那个戒指,本来是戴在手指上的,被我捋了下来。”
沫儿心乱如麻,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将小五的事丢在脑后,不去想他,瞪了婉娘一眼道:“你摸了那东西,洗没洗手,就买东西给我们吃?”
婉娘坏笑道:“没洗,我还故意把断指上的脏东西抹在了糕上,小心晚上它的主人来找你。”
沫儿气哼哼道:“你去看于静小姐,她怎么样了?”
见沫儿终究没忘了正事,婉娘眼里透出一丝赞赏的味道,道:“于小姐好得很,我已经说服她订制了这款群芳髓。”转向黄三道:“夏花露做好了没?”
文清答道:“做好了。”原来刚才的月季、石榴、美人蕉和芙蓉四种花瓣混合拧出来的汁叫做夏花露。
黄三另取了桃花、菊花和桂花出来。也不知桃花怎么保存的,各个花瓣犹如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一般,娇艳欲滴。文清捧起一捧嗅了嗅,喜道:“这还是三月三时采的呢。”
婉娘指挥道:“沫儿文清,将桃花称出三两,淘出汁子。三哥,你来做秋花露。”
淘制桃花汁,相对来说比较简单。而秋花露就麻烦了。黄三取出三个小号的铁锅,里面放入干净的细沙,将半斤菊花、三两桂花、二两兰花分别放入锅中,慢火加热,火候要掌握到最好,既不能炮制时间过长,将花瓣炒煳,又不能火候不足,难以磨碎。然后将细沙连同花瓣儿放凉,再用筛子将沙子筛出,将剩下的花瓣,只拣出其中完整的,放入石臼中研碎。
文清沫儿拧完了春花露,过来帮手黄三。沫儿看着这一道道工序,吐舌道:“我就说,一听名字就知道这个花露肯定麻烦。婉娘,这个要贵些才好,否则对不起我们几个花费的工夫!”
婉娘拿着一支玉簪,正挑了牡丹露放在鼻子下闻,听沫儿这样说,眉开眼笑道:“不错不错,知道价钱要贵些,沫儿终于像我闻香榭的小伙计了!”
文清和黄三呵呵笑了起来。沫儿哼了一声,道:“你这人,真是俗气得很。”
炮制好的菊花、桂花和兰花要细细地研碎,加入少量杜康原酒蒸一个时辰,去掉菊花的涩味、桂花的浓郁和兰花的苦味,再淘出汁液,混合在一起,秋花露做成,这一天也过去了。
※※※
接着做冬花露。如今刚入腊月,梅花尚未到盛放期。这些天忙得四脚朝天,连沫儿这个调皮鬼都未曾留意塘边的梅树是否开花,婉娘却只是凭空对着后面的方向闻了一闻,就道:“唔,虽然开得不多,也够用了。”
一大早,婉娘带了文清沫儿,亲自动手,将塘边的一棵梅树上的花儿采了个精光。回到蒸房,将梅花与二两红蓝花瓣一起放在蒸笼里蒸了,分别拧出花汁,然后淘净。
如今四季花露都做好了,一字儿排开摆在桌面上。沫儿拿起疑惑道:“这么多种,气味不同,脾性不同,敢这样调配吗?”
婉娘拿起夏花露闻了闻,道:“各种花露,做法各不相同,为的就是让他们相互配伍。”月季、石榴、美人蕉和芙蓉,开于盛夏,花性单一而热烈,月季的多情、石榴的热烈、美人蕉的高傲与芙蓉的冷艳互补互通,故可糅合在一起;春日娇嫩浓郁,只用桃花露便可;秋季花卉虽多,但秉性大异,各有风骨,未做好之前不能相容,所以桂花、菊花和秋兰需分别做好,再进行配置;冬季百花皆无,独余寒梅,若单用梅汁,做出的花露过于冷傲,不适宜冬日使用,故需少量性情热烈的红蓝花瓣调和。做成了四季花露,才能配置群芳髓。
沫儿和文清正是调皮贪玩的年龄,对胭脂水粉的制作向来不大上心,文清还好些,沫儿从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万没想到其中有如此多的讲究,一时听得目瞪口呆。
文清不好意思道:“看来以后要好好学才行。”
沫儿嘴硬,不肯助长婉娘的得意,随口道:“把这些兑在一起,就是群芳髓了?”
婉娘无奈叹气道:“蠢材啊蠢材,不如将你送给公孙小姐打杂算了!要是像你说的这么简单,我这闻香榭还做什么生意!”说着,将最早做好的牡丹花露拿了出来,用一个铁木小勺,将其分成四份,分别倒入四季花露,摇匀了静置。
〔六〕
花露静置期未到,文清和沫儿乐得清闲。原想睡个大懒觉,可沫儿心里烦乱,一会儿想起小五,一会儿又想起自己的爹娘,乱七八糟做了一晚的梦,天不亮便醒了。
三哥已经起床,正在大堂挑拣花瓣。沫儿走下去,坐到他身边,黄三抬头一笑。沫儿有心问问他前晚有什么心事,想想终归是不妥,呆坐半晌,道:“三哥,我知道你能听见。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世?我爹娘是做什么的?”
黄三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低头重新干活。沫儿苦笑了一下,垂头沮丧道:“你当然不会知道。要是师太在……就好啦。可是我几次听婉娘讲到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是谁?为什么我总觉得婉娘应该是知道我的身世的呢?”
黄三愣了一下,拍拍沫儿的肩,似乎想要说什么话,又猛然咽下。沫儿本来心里烦闷,是无话找话的,一见黄三这样,心中又有了疑虑,低声道:“三哥,其实如今在闻香榭,我也知道该知足了。可是我还是很想知道我的爹娘是谁,他们为什么不要我。”
一丝慌乱从黄三的眼中一闪而过,却被沫儿捕捉到了。沫儿看着黄三的眼睛,叹了口气,道:“我从小就可以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总是被人当作怪物。三哥,你说我是不是个怪物?”
黄三恢复了正常,低头捡了一会儿花瓣,抬头比划起来,意思说,在闻香榭里很好,不要想那么多,关于沫儿的身世,他也不知道。
沫儿将双手笼在袖筒里,围着火炉发了一会儿呆,站起身道:“三哥,我去找小五。”
话音未落,只听楼上道:“洛阳城这么大,你打算去哪里找?”婉娘袅袅娉婷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手里拿着小五抛给沫儿的那个赤色粗布荷包。
沫儿道:“你昨天在哪里碰到他?我就去这附近找去。”
婉娘掩口打了个哈欠,慵懒道:“不用去啦。你朋友已经来了。给你。”将荷包丢给他,“今天给你放假,出去陪小五吧。”
沫儿惊喜道:“来了?”接过荷包,朝婉娘一揖,箭一般朝门口冲去。
※※※
门口空荡荡的,并无一人。顺街而行的风犹如小刀一样,割得脸儿生疼,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整个腹腔都变得冰凉。沫儿迟疑了一下,缩了缩脖子,沿着街道朝定鼎天街走去。天色尚早,淡淡的晨雾中偶尔传来几声鸡鸣和犬吠。街边一个卖炭老翁,拉着满满一车新烧制的炭,有气无力地吆喝着“卖炭啰,上等炭”,长长的尾音在寒风中打着战儿。几家早餐点已经开张,蒸腾的热气吸引着锁肩拱背的早起食客。
沫儿一边张望,一边慢慢朝前走着。婉娘说小五已经来了,怎么还不现身?
行至溢香园门口,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太阳探出了头,一束金色的阳光落在树梢上,薄雾在晨光中跳跃缠绕,并渐渐消散。
沫儿的手脚已经冻得麻木,站在街边,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荷包。荷包沉甸甸的,摇起来叮当作响,沫儿记得里面是一些女人用的首饰,如今打开一看,却只有一大把铜板,不过也足够沫儿一天使用的了。
“嗨!”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沫儿的肩头,吓了他一跳。回头一看,却是前几日在老王烫面角店前丢了钱的小李哥,挑着一担柴,带了个厚厚的棉耳朵帽子,眼睛正盯着沫儿的荷包。
沫儿慌忙将荷包背在身后,警觉道:“干什么?”
小李哥放下柴,摘下帽子,头上冒出腾腾的热气,“你拿的荷包是……是从哪里来的?”
沫儿心道难道这个荷包是他的?眼珠一转,挺了挺胸,坦然道:“我刚在那边路上捡的,我看还不错,就把我的钱放进去啦。”
小李哥一张大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这个,是我的荷包,前几日被人……偷了!”
沫儿佯装失望道:“这样啊?好吧,还给你。”拿出荷包,将里面的铜板一股脑儿倒进口袋,一脸无辜地将赤色荷包递还给他。
小李哥搓手道:“这个里面……”
沫儿睁大眼睛,捂着口袋道:“这些钱可是我的,荷包我捡的时候就是空的。”
小李哥看沫儿不像说谎,抓了抓头发,自言自语道:“嗨,算了,看来我是无福气享用这些意外之财。”对沫儿道:“我不要了,荷包你用吧。”
沫儿鞠了一躬,甜甜地道:“谢谢老叔。”飞快地将铜板重新装好。小李哥看了看沫儿,欲言又止,去重新挑了柴担子离开。
沫儿有些不忍,但是这个荷包是小五给的,要留着等小五问清楚,说谎实在是迫不得已的事情。目送小李哥走了,在身后大声道:“老叔慢走!”小李哥头也不回,朝后摆了摆手。
沫儿正想要不要继续等下去,突然身体腾空,似被人扛了起来,双手也被紧紧抓住,动弹不得,不由得“啊”一声大叫,声音未及完全发出,一只冰凉的大手在他脸上一抹,双眼一阵刺痛,嘴巴被塞进了一个麻核。
在前面晃晃悠悠走着的小李哥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沫儿口不能言,只用双脚不住踢腾,本来以为小李哥看到会来救他,哪知他迟疑了一下,将帽檐拉低,挑起担子飞快地走了。
沫儿拼命眨眼,想看清是谁抓的他,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听声音,周围有人围了过来,问怎么回事,扛着他的人粗声大气道:“没事,我家小子,跟他娘置气呢,不肯回家。”有围观者道:“如今的小子难管得很,是该治一治了。”沫儿听这人竟然冒充他的父亲,不由大怒,一脚勾住了他的腰带,一脚上使了全力,狠狠地朝这人屁股上踹去,此人吃痛,也不说什么,手上力度加大,捏得沫儿的双臂痛彻入骨,几乎昏了过去。
这人扛着沫儿一路疾走,走过闹市时还装出一副教训孩子的口吻,唠唠叨叨道:“你这孩子,卖猪的钱你也敢偷,还不认错,你娘多伤心你知道吗?”旁边的人只道是父亲管教孩子,再不疑有他。
沫儿渐渐冷静下来,虽然仍在竭力挣扎,但已经明白自己被坏人掳走了。
※※※
那人带着沫儿七拐八拐,刚开始沫儿还记着方位,到后来发现拐的弯儿太多,只好留心旁边的声音和气味。听外面有时人声鼎沸,有时又一片寂静,但应该还在洛阳城中。
约过了半个时辰,听到大门“吱扭”一声响,似乎来到了一个极为空旷的大房间里,沫儿被丢在地上的一块毛毡布上,屁股摔得生疼。那人并不做声,飞快地用两条布带子将沫儿的手脚缚上,扭头便走,大门哗啦一声被锁上了。
空气阴冷,四处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霉味。支着耳朵细听,直到那人的细微脚步声已经听不到。沫儿侧卧在地上,手脚酸软,用尽全力翻了个身,慢慢坐了起来。
过了良久,眼睛的不适减轻了一些,渐渐能够模糊看到周围的情形。这里像是一间库房,柱角高深,地方宽敞,四周并无窗户,只有高处有两个天窗。远处一端凌乱地堆着大堆的麻袋,另一端放了一张床,床头有一个形状奇怪的搁架,搁架分为多个小方格,里面摆着一些东西,上面蒙着红布。
沫儿试着活动了下手脚。布带绑得并不很紧,但打了死结。因嘴巴被塞了麻核,无法用牙齿咬。沫儿坐的位置偏近床的这端,身后便是库房的柱子,本想将布带在柱子上磨一磨,结果手上的皮都蹭掉了,布带仍然毫发未损,急得沫儿满头大汗,心中不住地咒骂掳他的那个人。
※※※
费了半天的工夫,手脚上的布带也没解开。而因为那个该死的麻核,整个口腔麻木,口水将衣襟滴湿了一大片,让沫儿觉得异常恶心。
自己在神都并不认识人,怎么会被抓了来呢?婉娘说小五来了,小五在哪里?不过婉娘一定会来救他的。沫儿决定静观其变,重新靠着柱子坐好。
太阳光从天窗斜照进来,落在沫儿的脚边,看来已经将近午时。门外突然有了响动。
沫儿连忙躺倒,闭上眼睛。门外的锁被打开,一高一矮两个人走了进来。两个人都是短衣短衫,看起来像是哪家的家仆。
一个留有短须的高个男子朝沫儿的屁股轻轻踢了一脚,粗声大气道:“还没醒?”听声音正是刚才抓沫儿来的那个。沫儿连忙闭住气,一动不动,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将这个冒充自己爹爹的男子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
圆脸的矮个子男子迟迟疑疑道:“别是死了吧。”说着往后一跳,好像真看见死人了似的。
短须男子不耐烦道:“哪就这么容易死了?我只用了一点噬魂粉。”沫儿暗自后悔自己平日里不好好学习,也不知道噬魂粉是什么东西。
短须男子俯身将沫儿拎了起来,用手指试试鼻息,沫儿垂着头,手脚自然伸展。短须男子惊道:“没气了!”哪知此时,沫儿口舌麻木,一滴口水正好流出来,滴在短须男子未及拿开的手背上。
短须男子一把沫儿丢在地上,宛如丢一块破旧的抹布,摔得沫儿的骨头都要断了。圆脸男子胆战心惊道:“死了?这可怎么办?”
短须男子喝道:“哪里死了?这小子装呢!”沫儿见被他识破,睁开眼睛怒目而视。
圆脸男子顿时手忙脚乱,掀起前襟的衣服想遮住脸,又遮不住,十分狼狈。短须男子训斥道:“还不赶紧帮手!”
圆脸男子嘟囔道:“你不说他看不见的吗?这下完了,他看到我的脸了!”
短须男子伸手将沫儿嘴巴中的麻核抠了出来。沫儿大声咳嗽起来,并不住地干呕。
短须男子双手叉腰,狞笑着道:“小子,东西呢?”
沫儿几乎呕得五脏六腑错了位,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圆脸男子连忙走过来在他后背上拍着。
“什么……东西?”沫儿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大着舌头问道。
短须男子一把抓住沫儿的前襟,恶狠狠道:“别给老子装傻!”沫儿的前襟全是口水,湿腻腻的,短须男子厌恶地一把甩开,将手上的口水抹在沫儿的背上。
圆脸男子连忙道:“你别吓着他。”蹲下身,满脸和气问道:“你把东西还给我们,就放你回家。”
沫儿哭了起来,委委屈屈道:“什么东西?我今天一大早出来买炭,就带了几十文钱。你们要打劫,就送给你们好了。”
短须男子“呸”了一声,眯起眼睛冷笑道:“这小子果真是个表面老实的。”挥着巴掌就朝沫儿的脸上掴来。圆脸男子急忙拦住,道:“四哥你是不是搞错了?搜搜不就知道了!我看这孩子不像说谎。”
短须男子鄙夷地斜他一眼,道:“婆婆妈妈的!那些东西,他会带着身上吗?”这样说着,还是将沫儿浑身上下搜寻了一番,找到那个朱色粗布荷包,翻开看了看,将其中的钱全部倒进了自己的口袋。
沫儿突然想到了小五。看情形,他们把自己当作了小五。那些东西,应该就是上次小五给的那些首饰。可是他们既然抓了自己来,小五在哪里,有没有危险?
转瞬之间,沫儿已经动了几个念头。如果承认自己不是小五,他们会放了自己还是会杀人灭口?如果继续假冒小五,拿不出他们要的东西,又该怎么办?
沫儿决定冒一次险。他抹了一把眼泪,抽抽搭搭道:“两位老叔是不是找一些女人用的首饰?”
短须男子眼睛一亮,暴喝道:“快说,那些东西在哪儿?”
沫儿吓得往圆脸男子身后一躲。圆脸男子道:“老四,你别吓着他了。好孩子,那些东西十分紧要,你拿了也没用,不如还给老叔。”
沫儿抽泣着道:“那些东西我看了害怕,放在我姐姐那里了。”
短须男子老四与圆脸男子交换了眼神,疑惑道:“你在城里还有姐姐?”
沫儿连忙点头,“是我远房的一个表姐。我这几天刚找到她,就把东西给她保管。你放开我,我就去取了回来。”
老四瞪着两只眼睛,双手叉腰站着,对沫儿的话将信将疑。圆脸男子拉了他走到旁边,两人嘀咕了几声,似乎在商量要怎么办。
圆脸男子道:“我看这孩子挺实诚的,不像是说谎。不如我们让他去取了来。怎么样?”
老四焦躁道:“他要是跑了怎么办?老大催得紧,东西再找不回来,就误了事了。”
圆脸男子道:“如今这种情况,他随便说个地方也够我们找上几天的。”
老四踌躇一会儿,道:“好吧。”两人转回身,圆脸男子温和道:“好孩子,你别怕,我们只拿东西,不伤人的。你带我们取了东西来,我保证你安全回家。”
沫儿连忙点头,傻呵呵道:“我姐姐家很近的。麻烦老叔将我手脚解开,我立马就带两位去取。”
圆脸男子果然伸手去解捆绑沫儿的布带,被老四一把打开,喝道:“老木,你长不长脑子的?”接着对沫儿喝道:“你小子别耍花招!”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倒了些什么东西,朝沫儿脸上一抹。霎时间,一阵刺痛,沫儿的整个脸都麻木起来,眼睛又看不见了。
沫儿气得要死,担心他再给自己嘴里塞东西,一点声也不敢出。被称为“老木”的圆脸男子不忍道:“你又用这个……噬魂粉?”
老四骂道:“让他大摇大摆从这里出去了,报官抓我们?”
老木似乎恍然大悟,找了一个什么毯子,将沫儿裹起来,横抱在怀里,大踏步走了出去。
※※※
室外阳光明媚,十分刺眼。走过一条小巷子,拐进了一条街道,喧闹的人声,各种各样的香甜的味道,似乎满大街都是卖糕点的。沫儿老老实实地躺在老木的臂弯里,竖起耳朵听旁边的动静。街上有人打招呼道:“老木,干什么呢?”
未及老木回答,旁边的老四急促回道:“他侄子发烧,正带了去看郎中呢。”
沫儿在心里暗骂。这时突然听到旁边穿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道:“您慢走,好吃了再来啊。”沫儿心中电光一闪,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老木和老四抱着沫儿绕来绕去,来到一个僻静所在,放下沫儿,解开了他的手脚。沫儿揉着手腕,眼睛仍然不住流泪,看不清楚。老四用手在他的脖子上比划了下,抓着他的肩头,恶狠狠道:“小子,你要是耍什么花招,小心连你姐姐也搭进去!”
老木拍拍沫儿的肩,附耳道:“好孩子,你别惹急了他,把东西给我们,我保证你安全。走吧。”
沫儿终于看清,原来他们现在站的正是今天早上被掳走的地方,只是为了躲开人群,所以偏在路边的树丛后。这老四心思倒也缜密。
沫儿满脸惊惧,装出手脚酸软的样子,一步一挪朝闻香榭走去。心里盘算着,要带着这两人去闻香榭,婉娘自然也摆得平,只是会不会以后给闻香榭带来麻烦?不如趁机摆脱这两人,自己以后出门小心就是。这里离闻香榭不过一里多,旁边的店铺和巷子沫儿都十分熟悉,只要挣脱了老四,逃走应该问题不大。
心里拿定了主意,便四处溜着看。如今正是正午时分,周围饭店食馆的饭菜香味一阵阵地往沫儿的鼻子里冲,肚子咕咕地响了起来。
对面来了一伙人,一个贵公子模样的人趾高气扬地在前面走着,后面跟三四个小厮,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捧着个青玉制做的美人抱瓶。沫儿跟着婉娘陶冶多日,对玉略懂一二,一看便知相当名贵。上好的青玉,精美的雕工,美人的发丝缕缕如真,神态动人,一副娇羞之态,整个瓶子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看来价值不菲。
沫儿吞咽着口水,可怜巴巴地盯着路边的食物,嘀咕道:“我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饭呢。”
老四凶狠地一瞪眼睛,大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捏,低声吼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沫儿小嘴一瘪,哼哼唧唧地哭起来,站在原地不肯走。老木连忙相劝。
说话间,对面一伙人已经来到沫儿旁边。老四正对沫儿推推搡搡,沫儿本来脚像是钉在地上一般,这时突然就势朝前倒去,胳膊一带,正好扒着了后面小厮的手臂,他怀里的美人抱瓶“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哗啦啦摔了个粉碎。
小厮一把抓抓住了沫儿,大叫道:“你赔我瓶子!”已经走到前面的贵公子听到声音,回过头带着三个小厮将沫儿、老四和老木团团围住,要求他们赔偿。
沫儿放声大哭,指着老四道:“是我四叔推我!”老四不知这贵公子的来历,见四个小厮个个如凶神恶煞一般,不敢轻举妄动。虽然情知是沫儿捣鬼,却也没办法,只好赔礼道:“小人不是故意的,这瓶子多少钱,小人愿意赔。”老木在一旁连连作揖。
贵公子哼了一声,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美人瓶,你赔得起吗?”沫儿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四两人无法,将身上的银两全部拿了出来,仍然不够。
沫儿边哭边往外围挤,围着的小厮们只管抓了老四和老木,对这个小家伙并不在意,趁众人不备,沫儿爬起来一溜烟儿跑了。老四已经注意到,但被几个小厮抓得紧紧的,眼睁睁看着沫儿飞奔而去,却毫无办法。
〔七〕
沫儿一口气跑到了闻香榭门口才停住脚。回头看看,老四和老木并未跟上来,这才推门进去。
院落里,黄三正在研磨花粉,婉娘脸上盖着个手帕子,悠闲地躺在躺椅上晒着太阳。听见沫儿进来,手帕子也不揭,翻了个身道:“文清,端饭来。”
文清端了饭菜过来,看着沫儿疑惑道:“你去找小五,怎么满是灰尘和馊味?”沫儿不好意思说是自己流口水流的,三下五下脱了外套,打了水细细地洗了把脸,才恨恨道:“我碰到坏人了!”然后一边吃饭一边详细讲述被掳的情形,并用当年乞讨时学来的恶毒粗话将老四骂了个死。
文清连忙查看沫儿手腕脚腕上的勒痕,惊叹道:“沫儿真聪明,要我肯定没办法逃出来。”
婉娘依然躺着没动,慢悠悠道:“还不如就带那两个家伙来好了。”
沫儿叫道:“我还不是担心给闻香榭惹上麻烦?”
婉娘抓掉手帕子,笑眯眯道:“我这人最不怕麻烦。”
沫儿顾不上吃饭,连忙问道:“你说小五找我,我想他们是把我当做小五了吧?可是小五去哪里了?”
婉娘伸了个懒腰,道:“小五没事,放心。”
沫儿狼吞虎咽地吃着饭,翻着白眼道:“小五到底怎么样,你直接告诉我不就得了?”
婉娘无辜道:“我哪里知道?是你自己要去找小五的。”
沫儿知道婉娘的话真真假假,同他一样说谎不用打腹稿的,便不去理她,一心一意回想刚才被掳的细节,努力将思绪整理清楚。
这伙人是针对小五来的。看样子是小五偷了或者拿了那些首饰而引起的麻烦。但是老四和老木显然不认识小五,所以才会将自己当做小五抓起来,这么说他们不是一伙。那天同小五一起,被捕快追赶的大汉又是谁呢?不管怎么,可以肯定的是,小五有危险了。
※※※
四季花露已经静置了十二个时辰。春夏秋冬四季花露分别呈现淡粉色、红色、淡黄色和琥珀色。婉娘拿起春花露闻了闻,满意道:“不错,香味不浓不淡刚刚好。”说着将四季花露一股脑儿倒入一个稍大的玉瓶里。四种花露秉性各不相同,兑在一起竟然犹如沸水一般,翻滚跳跃,伴随着一股尖利的刺鼻味道发出滋滋的热气,原本清丽的花露也变成了浑浊的白色。文清吃了一惊,迟疑道:“莫不是搞错了?”
婉娘不答,胸有成竹地拿了玉簪在花露中慢慢搅动。半炷香工夫过去,刺鼻的气味散去,水面也不再翻腾。
沫儿心里惦记小五,几次暗示婉娘要出去寻找,婉娘置若罔闻,自己又不敢擅自行动,便苦着一张小脸无精打采地坐在旁边,也无心来看婉娘调配花露。文清拉拉他的衣袖,安慰道:“别担心了,婉娘肯定会有安排。”
※※※
混合后的花露呈现一种奇怪的颜色,粉色红色黄色琥珀色并未混成一锅粥,而是旋转缠绕,各颜色之间泾渭分明,犹如全福楼里做得五彩宝塔形馓子。沫儿惊奇地张大了嘴巴,文清道:“有些像过年时的糖果。”
婉娘叫道:“三哥,取些牡丹花露来。”黄三从搁架上方拿了一个小瓶子下来。
沫儿奇道:“静置前不是已经加了牡丹露吗?”
婉娘一边倒入牡丹花露,一边简短道:“那是根露,这是花露。”说话之间,加入了牡丹花露的香露突然散开,缠绕的颜色犹如暴露在阳光下的彩虹,瞬间融解消散。
原来四季花卉同人一样,性格喜好各有不同,便是同一季节的花,也是温热寒凉,各有其习性,香味差异也大。牡丹贵为花王,雍容大气,可融合众花之长,压制众花之短,且其根为本,其花为显,故在做四季花露时需放入牡丹根露,沉其污浊,去其轻浮;而在最后,则需放入牡丹花露,统众花之精气,融众美之香氛,方能做成群芳髓。
看着香露渐渐变得清澈,沫儿吐舌道:“妈呀,瞧这个麻烦的。这就是群芳髓了?”
婉娘道:“这才十一种花,还差一种呢。”叫了文清,去后园子的假山洞里,将曼殊莎华剪了一朵儿回来,放入香露中。
如同三魂香当时的情景一样,曼殊莎华瞬间化作水珠,融入其中。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飘散开来,萦绕不去。这种香,似乎就在你的身边;细细闻了,又不知何处,仿佛雨后初霁的清新,淡而不寡,浓而不俗,空灵飘逸和繁华艳丽共存;又如春花飘逝的忧愁,重而不滞,轻而不浮,郁郁忧伤与浅浅爱恋同在。
沫儿沉醉地吸着群芳髓的香味,对婉娘的制香手艺心悦诚服。无意中回头一看,竟然发现黄三的眼睛满是泪水。
黄三察觉到沫儿的目光,连忙低了头研磨花粉,沫儿只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
一连过了十几天,再也没有小五的消息。沫儿多次和婉娘要求去被掳的库房探个究竟,婉娘总不同意。每每上街,沫儿不顾寒风凛冽,高高地站在马车上,希望能够看到小五,或者让小五看到他,可总失望而归。时间久了,沫儿甚至怀疑小五离开了洛阳,或者出了什么意外。
这日吃过早饭,婉娘称要去于府送群芳髓,沫儿担心遇上公孙小姐,本来是不想去的,但是一看留在家里便要将三斤玫瑰粉研碎,便改了口,死乞白赖地跟了来。
今日天气晴好,婉娘三人也未赶车,步行前往,甚为自在。
于府位于正平坊东北角,是其祖父置办。国子监亦在此地开设,街道两侧槐荫夹道,深幽静寂,正是求学读书的好所在。行至门口,门房进去通报后,一个小厮领了婉娘文清进去,沫儿不肯进去,独自在门口玩耍。
门口槐树上挂着些槐虫茧子,沫儿摘了之后取出蛹,指挥它“东扭扭西扭扭”,玩得十分起兴,并收了两个大的,等文清回来一起玩。
正玩得高兴,突然有人将他的肩膀一拍,扭头一看,竟然是小五。未及说话,小五拉了他跑到临近乐和坊的一条小巷子口。
沫儿又跳又叫,高兴道:“你怎么这么久不来找我?”
小五只管拉着沫儿的手呵呵地笑。他比三月时分长高了许多,穿了一件圆领斜襟府绸棉衫,褐色散脚裤子,脸色也圆润了些,看起来应该衣食无忧。
沫儿犹如竹筒倒豆子,叽里呱啦倒出一连串问题:“你这些天去哪里了?那些首饰是怎么回事?怎么不早点来找我?你在长安过得怎么样?”
小五性格与文清相似,但比文清成熟许多。在沫儿的追问下,小五简单讲了这些日子的经历。
小五娘一死,小五就被叔叔卖给一个做香料生意的货商,去了长安。谁知不到一个月,掌柜家里突遭变故,香料铺子被卖,小五被转手卖给一个叫“虎哥”的倒卖珠宝的汉子,跟着做起了珠宝生意。
二十多天前,小五同虎哥一起来到洛阳。不日,从一个疤脸汉子手里收购了一批首饰,哪知这些珠宝竟然是袁老爷小妾的陪葬之物,于是便发生了被捕快追赶一幕。小五当时慌不择路,正好看到沫儿,便将手中的东西抛给了他。
沫儿原本担心小五参与了盗墓行动,听了小五的解释,终于放下了心,将自己流落洛阳城、进入闻香榭的大致情况讲了一下,兴冲冲道:“我在闻香榭里做小伙计,今天我带你去看看。你还回不回长安了?”
小五憨厚一笑,道:“我要过些天再回去。如今可不比以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也不错,做小伙计总好过在外乞讨。你家掌柜怎么样?”
沫儿喜滋滋道:“我家老板娘人很好的,刀子嘴豆腐心,不如我去求了她,你也来闻香榭学做香粉如何?你学得肯定比我要好。”
小五笑道:“那怎么行?我可不会做香粉。”
沫儿突然想起那天的断指,脱口问道:“婉娘——就是我家老板娘,她说有一天在街上碰到你了,还从你身上拿了一个脏兮兮的荷包,里面有一个女人的手指和戒指。”
小五瞠目道:“哪天的事儿?你老板娘长什么样儿?你说的东西我从来没见过。”
沫儿愣了一愣,高兴道:“不是你就好,肯定是她认错人了。我看到那个死人手指,吓了一跳呢。”
※※※
沫儿担心婉娘和文清出来后找不到自己,便拉小五道:“婉娘去于府送香粉,这会儿要出来了。走吧,我让婉娘请你吃饭。”
小五浓密的眉毛挑动了一下,道:“看来她对你还挺好的。”
沫儿扭捏道:“她又贪财又小气,不过脾气还好。怎么,你的老板不好吗?”
小五随意道:“也不是不好。男人么,总是严厉些。”
沫儿道:“对了,你那天丢给我的首饰还在闻香榭里呢,你跟我一起去拿回来。”
小五眼睛闪了一下,道:“算了,那些东西本来就不是我的,我不要了,送给你吧。”
沫儿急切道:“这个倒无所谓,但是你这几天出门一定要小心。”说着将那日被掳一事细细地讲了一遍,特别对逃脱一节添油加醋,说得自己比诸葛亮还足智多谋,引得小五拍手叫好。
两个人只顾聊天,时辰都忘了,一看已近午时,沫儿便拉小五一起吃饭。小五却称中午有事,老板只放了自己一个时辰的假,答应沫儿一定再去找他。沫儿无奈,只好依依不舍地同小五告了别,看着小五走远,自己回到于府门口。
婉娘和文清已经在于府门口等他了,见他过来,文清高兴道:“见到小五了?”
沫儿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接着看了看旁边笑眯眯的婉娘,道:“当然。小五如今跟人倒腾珠宝首饰,那些东西不是他偷的,只是不小心收到了赃物。”
婉娘点头,做恍然大悟状。沫儿不甚满意婉娘的态度,觉得她应该和自己一样欢呼才对,不由皱了一下脸,又道:“你那天也认错人啦。那个断指和戒指不是他的。”
婉娘表情夸张地“哦”了一声,也不多问小五的情况,连声催促他们走。倒是文清看着沫儿的脸,兴趣盎然道:“怎么了?小五还好吧?你怎么不邀请小五到我们家玩去?”
沫儿噘嘴道:“他有事情,以后再去找我。”
婉娘道:“沫儿,你不是一直惦记着想去看看那天被掳的库房吗?今天天气好,不如我们去探一探,如何?”
沫儿大喜。他见婉娘对小五的话不是很信,正想找个法子证实一下。
※※※
那日沫儿被老木横抱出去时,经过一条满是香甜味的街,接着又听到了“上店街麻花店”王掌柜说话,所以断定关他的库房一定离贤德里不远。
贤德里临近定鼎路,与于府方向相反。沫儿对这一片原本熟悉,再加上香味的诱惑,很快便找到了。
那个砸死张麻子的牌坊已经被拆除,张麻子的油角店已经变成蜜饯铺子。王掌柜的店铺靠里,生意依然红火。沫儿溜溜地顺着墙边走,唯恐被王掌柜认出来。
这条巷子不是很长,一会儿工夫就从头走到了尾,商店铺子没了,周围僻静了很多,再往前走约百步,是一些更小的巷子或者角门。沫儿闭上眼睛,由文清牵着,静心听着周围的动静,大约走了三四十步,沫儿睁开眼睛道:“可能是这里了。”
※※※
右边出现一条窄小的巷子。三人走了进去。此时已经午时,阳光明亮而热烈,但这条巷子竟然如同冰窖一般,散落的阳光只留下一片惨白的光线,仿佛热量都被长满绿苔的墙壁和地面吸收了。走过一条幽长的小巷,进入一片稍大一些的空地,对面并排三间高大的房屋,中间有扇宽大的木门,上面落着两把锈迹斑斑的大锁,无窗户,墙面上方留了两个小小的天窗,看起来这里不是正门,倒像是个后门。
文清挠头道:“库房建在这里,出路留这么小,出入货物多不方便!”
沫儿四处看了看,道:“应该就是这里。”
婉娘正在查看门锁,回头一笑,道:“你确定?”
沫儿点点头。这儿与贤德里相隔不远,竟然僻静异常,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也无一人经过。婉娘从头上拔下银簪,对着其中一把大锁一阵摆弄,锁啪的一声开了。然后拿起另一把锁,看了良久,才轻笑道:“早知道今天应该带三哥来。”
文清看着四周的动静,沫儿凑上去,道:“怎么了?很难开?”
婉娘瞥一眼他,得意道:“这种小玩意儿,哪里就难得倒我了?”拿出荷包,从针线包里取出一枚小针,与簪子一起慢慢伸入锁眼,缓缓拨动,只听里面嘎嘎作响,哗啦一声,锁开了。
文清本意要留在门口望风,婉娘却道不必,着文清沫儿先进去,她自己在外面将门锁挂成开启之前的模样。但是一进去,沫儿就发现,自己错了。
这个不是自己那天待的库房,虽然大小差不多,但里面的布置完全不一样。天窗被钉上了厚厚的木板,房间里一片幽暗,扬起的尘土形成一串诡异的光斑,在通过门缝照射进来的光线上跳跃着。沫儿的眼睛尚未从正午的强光中适应过来,只感觉到一阵子冷风吹过,灰尘和腐败的气息夹杂着一种奇异的香味扑面而来,身上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婉娘进来,随手关上了门,站在沫儿身后。沫儿深吸了一口气,顿时安下心来。等眼睛适应黑暗,三人都呆了。
〔八〕
宽阔的房间,正中放了一个圆形的木台,有两尺来高,上面盖了一层红布。周围摆着十二个半圆形的木龛,均匀地围成一圈,正面全部对准木台。木龛上面也搭有细布,却是一个红色一个黑色这样排列着,龛中各放了一盏小灯,发出死气沉沉的光,从红黑的细布中透出来。
像是适应了一般,房间的香味闻不到了。沫儿痴呆呆望着中间的木台,一步步朝前走去,上下牙齿发出咯咯的碰击声。文清吃了一惊,伸手去拉沫儿的手臂,被沫儿带了个趔趄。
婉娘拉了一下文清,示意他不要出声,就跟沫儿在后面。沫儿走到一个木龛前,双手揭开了上面蒙着的黑布,里面的灯光腾地一下亮了起来,扑闪的光线从沫儿的下巴照射上去,映成一个诡异的笑脸。小油灯旁边,放着一把银柄小刀。沫儿拿起小刀,拔下刀鞘,对着刀刃愣了半晌,突然反手往自己臂上划去。文清眼疾手快,一把夺了过来。
沫儿犹如没发觉一般,依然做出比划的动作。然后机械地将不存在的小刀插入刀鞘,重新放好,僵硬地朝下一个木龛走去。
下一个木龛上蒙的却是红布。沫儿揭开红布,火苗腾起,发出莹莹的绿光,灯盏旁边,放着一只镶嵌了碧玉的银簪,做工精细。沫儿拿起簪子,插在自己的头上,对着灯光开始做出梳头的动作。这样来来去去十几下,猛然拔下簪子朝右臂扎去。文清心知沫儿定是着了魔了,连忙将簪子也夺了去,回头看婉娘,婉娘仍是一副不急不慢的神态,只好紧紧地跟着沫儿。
第三个木龛,仍是黑布,黑布下面是一盏小灯和一把精致的小弓。沫儿将同样的事情做了一遍,到第四个木龛。打开上面的红布,里面却只有一盏灯,没有放其他的东西。
沫儿呆在第四个木龛前,迷惑地晃了晃头,使劲眨了眨眼睛,像是突然清醒了一般,道:“怎么回事?”
婉娘飞快上前,拿出冷心香朝沫儿眉心一点,笑道:“我还要问你怎么回事呢,你看到什么了?”
沫儿突然发起抖来。婉娘拉了他的手,道:“不用怕。”文清也过来将手按在他的肩上。沫儿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底的恐慌,低声道:“这里有古怪。”
婉娘轻笑道:“小傻瓜,有我在,怕什么。”
三人细细地将木龛查看了一遍。十二个木龛,蒙黑布的六个里放的全是刀剑利器、牙齿骨骼之类,蒙红布的六个,有三个分别放着簪子、金钗和长命锁,另外三个却什么也没放,只点着油灯。
文清注意到,沫儿对着放有东西的木龛就不由自主浑身僵硬,眼神迷离,而在没放东西的木龛面前却好好的,不由问道:“沫儿,这个有什么不同吗?”
未及回答,婉娘打开正中木台上的红布,回身叫道:“文清沫儿,过来看。”
木台用的木质并不好,上面雕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和花纹,刷了暗红色的油漆。文清转着圈儿看了几个来回,道:“这个花纹和信诚公主锁魂瓶上的有些相似。”
沫儿犹自紧张不安,不住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周围的动静。婉娘看完了木台,拍了拍手,道:“走吧。”沫儿一看婉娘的脸色有些凝重,不由得担心起来。婉娘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
走出了木台和木龛的范围,沫儿的恐惧感倏然消失。两人跟着婉娘走到对面。看来猜测得没错,这里才是正门,只是一张厚厚的木板将门和窗全部钉了起来,不漏一点光线。
婉娘打开火折子。门的左侧堆放着十几个抽屉大小的黑色木匣,沫儿恢复了正常,好奇心又上来了,壮胆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道:“这是什么?”
木匣码得十分凌乱,沫儿一拍,下面的木匣受力坍塌,哗啦啦散成一堆。其中一个盖子被摔落,一个圆圆的东西骨碌滚到沫儿脚边。
沫儿背对着火折子,光线较暗,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便用脚尖一踢。圆东西翻了一个个儿,沫儿哇一声大叫,跳到婉娘身后,将脸埋在婉娘的裙裾上,库房地上的灰尘扑簌簌地震落下来。
一个黑色的骷髅,枯朽得几乎只剩下了脑壳子和半边脸,黑洞洞的眼窝幽幽地盯着贸然而入的三个人。
沫儿再也不肯待在这里,拉着婉娘恨不得飞出去。婉娘无法,只好指挥着文清将木匣整理好,锁好门走了出去。
站在阳光下,沫儿一阵眩晕,手脚酸软,几乎瘫倒在地。婉娘用手搭起一个凉棚,眯起眼睛看了看天时,道:“唉,我可是不喜欢多管闲事的。”
沫儿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紧紧拉着婉娘的衣袖。婉娘嘲笑道:“吓破胆了?至于么?”沫儿翻了翻白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正是饭时,贤德里人来人往,各种各样的香味充斥着整条巷子。路旁一家包子店,大煎锅就摆在门口,两面焦黄、新出锅的水煎包在锅里冒着热气。
婉娘回头笑道:“我们来尝尝这家的水煎包如何?”沫儿听到水煎包,眼睛转动了一下,舔了舔嘴唇。
婉娘哈哈大笑,对文清道:“看到没?治疗沫儿,最好的办法就是吃。”
这种小店,店面甚小,很少摆有桌椅,只在门口一侧放上一张低矮的小桌子和几张小凳子,给匆忙赶路的人行个方便。
文清拉了沫儿站到包子前,问道:“都有什么馅儿的?”
包子店的老板娘穿着一件油腻腻的白大褂,肥胖的脸上堆砌起笑意,飞快道:“猪肉,牛肉,羊肉,都有。猪肉的有白菜馅、萝卜馅、槐花馅,牛肉羊肉都是大葱的。”
文清踌躇道:“来两个白菜馅的,两个……”
沫儿脱口道:“水煎包要羊肉馅的才好吃呢。来六个羊肉的,三个猪肉槐花的,三个牛肉的。”
老板娘熟练地将不同种类的包子用竹编的盘子盛了送过来,给每人冲了一碗茶,点头笑道:“慢用。”
新出的一锅包子很快卖光。老板娘将包好的生包子整齐地放上烤热了的煎锅,舀起一瓢兑了生面粉的水,哗地浇上去,煎锅嗞嗞响着,腾起一片白乎乎的热气。然后盖上盖子,等锅里的水干得差不多了,拿起长嘴油壶,将各包子之间均匀地点上油,再煎上一会儿,将包子翻个个儿,一锅带着金黄薄薄底皮的水煎包便做好了。
沫儿夹着包子,呆呆地看着老板娘煎包子,文清道:“你还想吃什么馅的?我去拿。”
沫儿低头吃包子,道:“不用了。”
方怡师太在的时候,每到槐花盛开,便捋下来晒干,等到冬天没菜时,槐花就派上了用场。沫儿嘴刁,每到冬天,师太便换着花样给沫儿做东西吃。槐花馅的水煎包便是经常做的一种,虽然没有肉,但吃起来自有一股清香。
方怡师太自己吃素,有一日却不知从哪里化到了几个羊肉馅的水煎包子,偷偷地带回来给沫儿。那是沫儿第一次吃肉,对羊肉入口的美味印象极其深刻。
※※※
一个吊儿郎当的小厮来到煎锅前,伶牙俐齿道:“老板娘,来二十个,先赊着。”老板娘本来正准备往油纸袋里装,听到“先赊着”,便停住了手,骂道:“小柱子,你上两次买的几十个还欠着呢。我这小本生意,哪里搁得住你这么个赊法?”
小柱子嬉皮笑脸道:“这个别问我,我只来跑腿。四叔说了,讨账问老木去。”
老板娘无法,只好装了包子,嘟囔着道:“昨天见到老木,老木还说没钱……”
沫儿正在愣神,听到老木的名字突然反应过来。待那个小柱子捧着包子走远,走过去谄媚道:“老板娘,您家包子真好吃。再来六个,打包带走。”
老板娘眉开眼笑,麻利地装好递给沫儿,连声道:“好吃再来,再来哪。”
沫儿接过,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随口道:“刚才的小伙计是哪家的啊?也在我们家赊过账。”
老板娘一张胖脸拧在了一起,悻悻道:“还有哪家?还不是薛家的?主子有权有势,家里的奴才都强势些。我这小本生意,一大家的人要养,来吃包子从来没给过现钱,都要拖欠一阵子,还不敢说什么。”
婉娘接口道:“可不是呢,还好我们的已经讨出来了。”扭头朝四周张望了一番,问道:“薛家不是住在修行坊吗?家丁怎么会在这里?”
老板娘见买包子的人少了,索性搬了凳子坐过来,道:“这位姑娘做什么生意的?”
婉娘道:“是家里开了个做鞋子的小铺子。”
老板娘一听不是同行,松了一口气,端起旁边的凉茶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故作神秘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薛家的老爷太太是住在修行坊,但是这后面的大片园子都是薛家的,从这里,到那里,”她指着贤德里后面,“都是,不过一直荒废着,就留了七八个家丁在这里看护。”
婉娘流露出感兴趣的样子,啧啧道:“真的?这我还真不知道呢。这么大的园子荒废了多可惜,怎么不休整一下,卖了或出租都好。”
老板娘咯咯笑了起来,将凳子拉过婉娘这边,压低了声音道:“切,一个闹鬼的园子,谁要?”
婉娘睁大了眼睛,将信将疑道:“闹鬼?”
老板娘得意道:“虽然我们当家的不让说,可是谁不知道呀。你看到那几间高大的库房了吧?整日里鬼气森森的,如今都没人从那里经过了。不是我爱嚼长短,这可是有人看到的。”
婉娘越发有了兴致,将脑袋凑了过来,道:“还有人看到?”
老板娘突然收住了口,警惕道:“你是做什么的?”
婉娘丢出几个铜板放在桌子上,嗔道:“大嫂不会以为我是衙门的吧?我就是个卖鞋子的,大嫂不愿说就算了。”
老板娘低声道:“不是我多心,上次这话不知怎么传到老四耳朵里,老四将讲闲话的那人一顿好打。我这半老的婆子,可经不起。”
婉娘愤愤道:“这也太不讲理了!没有就没有,打人干吗?”
这老板娘约四十岁上下,一副热心肠,最喜欢聊东家长西家短,见婉娘同她态度一样,顿觉亲近了几分,道:“正是,这可不是说明心虚?”
婉娘急切道:“大嫂就说说嘛,到底有人看见什么了?”
老板娘的鼻尖因为兴奋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故弄玄虚道:“我这人不爱嚼舌头。可这件事整条街都疯传,前些日我还专门问了呢。喏,街口卖馓子家的小伙计,刚来的,十几天前偷懒,想抄近路从这后面穿过去,经过后面的库房,听到有女人唱歌,小孩子就动了心,扒着门缝一看,大中午的竟然看到一个骷髅穿着一身红衣在库房中一边唱曲儿一边飘荡,周围还点着绿莹莹的鬼灯。”
婉娘疑惑道:“中午哪里会有鬼?别是小孩子们恶作剧吧?”
老板娘见婉娘不信,有些不高兴,拍拍身上的面粉,起身道:“这就不知道了,但那小子回来发了好多天的烧,尽说些胡话,人也吓傻了,这不,前几天刚被他父母给接回去了呢!”
见沫儿和文清也听得津津有味,老板娘得意道:“所以说嘛,小孩子魂不全,不该看的东西可是不能看。”文清和沫儿连连点头。
几个晚归的行人来买水煎包,老板娘回头嘱咐道:“我就说给你们几个听,不能往外乱说的。”三人笑着答应,结了账离开。
※※※
婉娘见沫儿脸色恢复如常,道:“怎么样?还要不要再去附近看一看?”
沫儿闷声道:“还得好好想一下。”
婉娘笑道:“今日我们没白来。发现库房不止一处,而且还打听到都是薛家的。”
文清道:“刚才吓到沫儿的那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婉娘沉吟道:“我想是个祭台。”文清一看沫儿的眉毛抽动,连忙打住,悄声问道:“怎么我没事?”
婉娘在他额头一点,嘻嘻笑道:“你这个神经大条的,什么也看不到,当然不怕。”
沫儿瞪了一眼婉娘道:“我也不怕。”
婉娘吃吃笑道:“真不怕?——我们还是先回去,看三哥那里有什么消息。”
〔九〕
沫儿没和婉娘文清提起自己看到了什么。场面太过诡异而又极其真实,带给沫儿极大的震撼。这种真实感不同于以往,以前他只是一个旁观者的角色,而这次让沫儿深深地相信,他看到的就是自己曾经的过往,是那种遗忘在内心深处的记忆片段。
……一个酷似婉娘的青衣女子站在木龛前朝自己招手,直觉中,那就是自己的娘。等沫儿走过去,却觉得自己尚在襁褓之中,娘抱着他,温柔地亲他的小脸。沫儿屏住呼吸,感受着梦寐以求的关爱,伸手去抓她的秀发。突然之间,她的脸发生了变化,五官扭曲,狰狞地将一把匕首朝他的小臂上插去,然后俯身去吸他的血……一瞬之间,沫儿好像就在她的怀里,又好像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
沫儿浑身颤抖,却不敢动,唯恐惊动了她,让她再次抛弃自己而去。恍惚中,娘抱着他来到下一个木龛前,在他耳边喃喃耳语。红布下的灯光朦朦胧胧映着娘慈爱的脸庞,沫儿觉得既温暖又幸福。娘拿起了旁边的一把簪子,轻轻地插在头上,将头发梳拢挽起,微笑之间又拔下簪子朝他的右臂划去……
沫儿一阵混乱。直到站在了只放油灯的龛前,娘瞬间消失,剩下他呆愣愣地站着,才发现自己正和婉娘文清三人查看木龛。
沫儿难以形容心里的失落,在他心里,爹娘是慈祥善良的,具有他所想象中应该具备的一切美德,而不该如此时而温柔时而嗜血的飘忽不定。不,这些都是幻觉,是这里有古怪,沫儿很聪明,一定可以找出这种古怪,他坚信,娘哪怕在他的梦中也应该是疼他爱他,舍不得用小刀、簪子扎他的……
※※※
回到家里,文清将水煎包加热了,给黄三做午饭。黄三一边吃包子,一边比划着今天出去打听到的消息。婉娘点点头,用手抚弄了一下鬓间垂落下来的秀发,道:“知道了。将上次剩下的群芳髓分成五份。”
恍惚间,沫儿似乎看到了娘的影子,连忙正了正心思,从烦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问文清道:“三哥说什么?”
文清道:“三哥说,除了于静小姐,还有薛家的薛梦云小姐,上官家的上官清秋小姐,都在近期出现了意外。城外还有三处新坟被盗,袁老爷家生病死去的小妾,黄家失足溺死的女儿和冷家产后失血的媳妇。”
沫儿这几天心神不宁,对于静的情况一点也没关注过。今儿听文清一说,连忙道:“于静小姐怎么了?”
文清道:“于静小姐好像失了魂。”
沫儿道:“怎么失了魂?”
文清老实道:“不知道。婉娘说的。”
沫儿追问:“我们的群芳髓可以医治?”
文清道:“不知道。”
沫儿急了,叫道:“你说详细一点嘛。”
文清歪头想了一下,道:“我们进去,见到了于静小姐。她浑身无力,反应有些迟钝。婉娘说是失了魂了。”
沫儿顿足道:“我不是问这个。她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之前发生过什么事?之后找了什么人来看?其他有什么异状?”
文清不好意思道:“我……笨嘴拙舌的。”婉娘远远地笑道:“文清,这点你就要和沫儿学一学了。我来告诉你吧。于静小姐出去玩,回来后便大病了一场。好了之后不如以前机灵了。就这样。”
沫儿撅嘴道:“这个公孙小姐前日已经讲过了。”
婉娘道:“她丢了一件东西,你肯定有兴趣。”
沫儿追问道:“什么?”
婉娘道:“玉珠串儿。”沫儿眼珠转了转,惊叫道:“玉珠串儿?那天小五……”
婉娘未等他说完,自言自语道:“天要变啦。腰酸背痛的。”扭着腰肢上了楼。
文清去帮黄三做花粉,沫儿拉过院中的躺椅放在日头底下,准备小憩一会儿。可是越是竭力不去想,画面越清晰,闭上眼睛,眼前晃动的全是血淋淋的小刀和簪子。
沫儿烦躁,一骨碌爬起来,将双臂上的衣袖拉至肘部。左臂上有一个半寸长的条形疤痕。右臂上一个圆点状疤痕,左臂上的疤痕较重,呈现出一种同周边皮肤不同的纹路和颜色,点状疤痕却淡淡的,不细看几乎看不出来,但对沫儿来说却再熟悉不过。
沫儿再也忍不住,朝着天空大吼了一声,抓起躺椅上的薄锦被紧紧蒙在头上。正在蒸房忙着的文清听到叫声连忙跑了过来,关切地道:“沫儿,你怎么了?别在这里睡,会得风寒的。”
婉娘从中堂走出来,随口道:“蒙上头做什么?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沫儿一把扯开被子,猛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叹了口气,看着婉娘的眼睛道:“小五说谎。”
婉娘点点头,似笑非笑道:“说谎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天天说谎呢。还有呢?”
沫儿垂头不语。
婉娘有意无意瞥了一眼沫儿撸起的手臂,道:“有时候看到的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相。”
沫儿决定,先将各种疑虑放在一边。不错,如婉娘所说,说谎又不是什么大事,小五也许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沫儿坚信,小五心地善良,即便是如今遇人不淑跟着做了坏事,也一定不是他心甘情愿的。沫儿自己在外流浪时,偷地里未收的粮食,拿人家锅里的凉馒头也是惯常之事呀。婉娘曾答应他帮他三次,他会在适当的时候去求婉娘,让她救了小五来。
对于看到的那些,他更愿意相信婉娘的话,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更何况,他看到的还不是现实中的景象。婉娘也许与自己的娘有什么渊源,也许只是因为自己在闻香榭里久了,把娘想成了婉娘的模样。
〔十〕
这几天的活计不是很多,文清和沫儿抽空去静域寺看了戒色。戒色更加消瘦,一提起圆通方丈便泪眼花花。沫儿带了一包饼给他,对他的难过感同身受,却无能为力。
天气骤变,黄风刮了一天一夜,后院的池塘子完全冻实,结成了一整块白玉般的巨大冰块。清晨时分,下起了小冰晶,沙沙的响声整齐均匀,犹如天地奏起的乐章。
婉娘换了一件毛领的羽绒大氅,给文清和沫儿每人取了一件加厚的棉袍,兴致勃勃道:“今天我们去赏雪景。”
沫儿惦记着小五要来找他一事,有些踌躇。文清道:“如果小五来了,就让三哥留他吃饭。”沫儿这才同意。
街上尖峭的冷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一般。婉娘兴致高昂,一路上不住吹嘘自己制作香粉的技艺,连看到路边偶尔飘落的干枯杨叶,也要洋洋得意地讲解下其中的医理。好在冰晶渐渐变成了鹅毛般的雪花,漫天飞舞,沫儿终于忘记自己的心事,高兴地和文清在雪地里追打。
如今已是深冬,数九天气寒冷异常,但街上的人反而比初冬要多,神色也不再匆匆。年头至今,唯有数九至年节是一年里最闲的季节,一年的忙活和收成,都用来支应深冬这几个月了。农夫已经将锄头挂在墙上,将犁头擦拭明亮,收起备用;外出收购粮食、货物的小商贩卸了马车,将牛马入圈,喂养得膘肥体壮的,只待来年麦收的勃发;城里的商铺已经备足存货,预备着年前狠赚一笔。所有的人都不知不觉中将忙碌的脚步放慢,期待岁末的到来。
※※※
三人越走越远,竟然来到了修行坊。迎面是一座高大的府邸,青砖绿瓦,红脊飞檐,甚为气派。大白天的,门口两个巨大的红灯笼却亮着,映着微白的地面,十分娇艳。
沫儿仰脸看了一眼牌匾,念道:“薛——府——”转头问道:“我们来瞧薛小姐吗?”
婉娘未答,从怀里取出一个黑色小瓶子,倒了点粉末出来朝沫儿的脸上飞快涂抹一阵,歪头瞧了瞧,抿嘴笑道:“好了。”
文清惊奇地张大了嘴巴。沫儿道:“什么好了?”
婉娘朝他肩头一拍,道:“去吧!”用力将他推出。沫儿踉踉跄跄往前奔了几步,还没反应过来,从薛府门后窜出一个矮胖男子,一把抓住沫儿,叫道:“终于抓到你了!”圆圆的脸,却是老木。
沫儿回头,见婉娘与文清故意躲得远远的,装作一副路人的样子,情知是婉娘让他去打探消息,仍然恨得牙根痒痒。
老木抓住了沫儿,瞪眼道:“小崽子,上次故意引诱我抓错人,这次你可逃不掉了!”
沫儿惊恐地望着他,心思快速转动。听他的口气,似乎没认出自己。
一个伙计从门房后探出头来,老木连忙堆笑道:“我侄子,我侄子。”抓住沫儿的肩头,推搡着走到前面路口的一个小门前,四处瞧了瞧,推门进去。
门内两个人,正围着火盆烤火,左边一个高颧骨的站了起来,对面那个黑脸男子却一动不动。老木得意道:“我抓到这小子了。”
高颧骨男子扳过沫儿的头,仔细打量了一下,道:“别再抓错了。”沫儿不明就里,只好装出一副惊慌的样子,一言不发。
老四将房门关好,走到窗台拿了一张画像来,抻开了对着沫儿看了又看,然后指给高颧骨男子,道:“你瞧,怎么不是?”
高颧骨男子道:“我瞅着脸型不太一样。”沫儿眼睛的余光扫过画面——是小五的像。
老木急道:“肯定是这些天瘦了。”高颧骨男子不再说什么,抓过沫儿,阴恻恻道:“小子,老实点。”旁边的黑脸男子犹如入定了一般,连眼珠都不转动一下。
沫儿揉揉眼睛,挤出一副哭相,道:“老叔做什么?”
高颧骨男子喝道:“东西呢?”
沫儿无辜道:“什么东西?”
高颧骨男子一个巴掌掴来,打得沫儿一个趔趄,脸上霎时间起了五个手指印。老木慌忙拉住,道:“老花你下手也太重了!他还是个孩子呢,哪里禁得住你这么打!”又连忙俯身去拉沫儿。
沫儿捂着脸哭道:“你干吗?”
高颧骨的老花冷冷道:“你以为藏起了那些东西,我就不敢杀你了?”
老木劝道:“你一个小娃子家,拿那些东西没用。就是去当铺,当铺也不敢收。”
沫儿见老木好说话,便转向老木,哭道:“叔,我前几天害了一场大病,发了好几天烧,什么也不记得了。我也不认识你们,你告诉我,我怎么啦?”
老木看了看冷着脸的老花和黑面人,嗫嚅道:“真的?”
老花瞪眼道:“老木,你上次被他骗得还不够?”
沫儿泪如雨下,哭得哽咽难言。老木赔笑道:“也许他真是忘了。”转向沫儿,板起脸道:“男人可要说话算话。你和老虎答应帮我们老大做事,就不能中途反悔。你怎么能将那些首饰偷走呢?”
沫儿擦干泪,翻着眼睛想了半晌,道:“是不是一串粉色的玉珠串儿,一枚金戒指和一个粗大的金手镯?”
老木一拍大腿,喜道:“想起来了?”
沫儿迷惑道:“我从哪里得到的这些东西?”
老木引导道:“两件是你和老虎盗墓……”说盗墓两个字时,连忙捂住了嘴巴,小心地朝门口看了看,接着道:“你把这几样东西还给我们就好了。我保证不让你挨打。”
沫儿问道:“老大是谁?”
老木嘴巴朝坐着不动的黑面人一努,“就是他。”
老花暴躁道:“老木,你婆婆妈妈做什么?要我说,一巴掌打得他什么都知道了!”
沫儿惊慌道:“叔啊,我是真不记得了。”老木嘟哝道:“你打死他有什么用?关键要找到东西。”
老花不再做声,只在旁边恶狠狠地盯着沫儿。
沫儿拉住老木的胳膊,恳求道:“叔,你多讲一些,帮助我想想。”
从老木的话里,沫儿才了解小五最近的动向。不错,小五是撒了谎。小五和“老虎”来到洛阳,受雇于人,参与了盗墓事件。目的是要尸体上的一件首饰。
但首饰用来做什么,似乎老木也不知道。“老虎”成功拿到了首饰,却想就地涨价,老大不同意,小五便趁其不备拿走了盗墓的首饰,还顺手偷走了藏在老木怀里的玉珠串儿。
后面的情况,沫儿猜测,小五为了躲避老木等人,将首饰塞给了小李哥,然后又趁小李哥不注意偷了回来。后小五在街上被人指认,慌忙之间遇到沫儿,就将钱袋丢给了沫儿。几天前,老四打听到了小五的行迹,跟踪他到修善坊,却误将沫儿抓了来。但是这些人指使“老虎”盗墓,目的似乎并不是图财这么简单。婉娘从小五身上拿到的那个带着断指的戒指,又是做什么用呢?
但如今顾不上想这个了。今日又被他们抓了来,思考如何脱身才紧要。
老木讲完,皱眉道:“这娃子,我是为你好。你要那些不吉利的东西做什么?快还给我们。”
沫儿呆呆道:“叔,让我想想那些东西在哪里。”
房门突然开了,大片的雪花裹着冷风吹了进来,炉中的火瞬间一亮。老四闯了进来,搓着双手道:“真他妈的冷!”
老木慌忙将门关上,邀功道:“我今天运气好,正好碰上这小子。”
沫儿暗暗叫苦。老四捏起沫儿的下巴,眯起眼睛盯了他一会儿,道:“我怎么瞅着像是上次抓错的那个呢?”
老木接道:“怎么会?那个清秀些,狡猾得很。这个是方脸,样子老实。”
一提起上次,老四破口大骂,“那个该死的小兔崽子,装出一副可怜相,害得老子将三个月的工钱都赔给人家了!看我下次再遇到他,一巴掌拍死他……”他骂一句,沫儿在心里回一句,脸上却要装出一副木讷诚恳相。
老花在旁边冷冷道:“怨谁?抓错人了不说,还被一个小孩子坑了。哼!”这句嘲弄十分刺耳,老四脸涨得通红,腾地站了起来,手指着老花要说什么,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黑面人,硬生生咽了下去,悻悻然重新坐下。
老木看气氛不对,连忙劝道:“时间不多了,还是赶紧找东西要紧。”
老花道:“你们两个都过来这边,谁在那边守着?”
老木哈腰道:“有几个小伙计。”
老花哼道:“那怎么行?赶紧回去!”老四看似憋了一肚子气,抓起沫儿的衣领,一言不发推着就往外走。老花叫道:“把他留下!”
老四回头,眼睛如同匕首一般,“你抓住的?”老花无言,看看黑面人,气急败坏道:“老大说让你们听我的!”
老四哼了一声,拎着沫儿就走。老木慌忙朝老花鞠了一躬,跟在老四后面急急地走了。
沫儿顺从地夹在两人中间,并排走着。那个黑面人就是所谓的老大,可是他从头至尾,犹如死人一般,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他在做什么?
※※※
同上次一样,走出修行坊不远,沫儿的眼睛被蒙了起来,但没有放那种让人口脸麻痹的噬魂粉。老四低声对老木道:“有人问起,就说你侄子得了红眼病。”然后转向沫儿恶狠狠道:“你小子要敢叫,我一脚将你的肠子踹出来。”沫儿心里回骂道:“敢动你小爷一指头,小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脸上却老老实实的。
三人往西到了一个街口,上了一辆马车。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沫儿才远远地嗅到空气里有淡淡的香甜味,知道离贤德里不远了。
但马车似乎并未经过贤德里,香味越来越淡,又拐了几个弯,马车停了,沫儿被老木抱了下来,走过一个门槛,穿过一条长长的石子路,走过一片伴着寒风哗啦啦直响的竹林,来到一个房间里停下。
老四道:“我去看看那边怎么样,你好好问问他,东西在哪里——别女人般磨叽,三句两句就上当!等我回来!”老木忙点头道:“你放心!这次绝不会再出错了!”
老四走了,老木将沫儿眼上的黑布取了下来。沫儿揉揉眼睛,看了看周围的情景,道:“叔,这是哪儿啊?”
这里看起来像是废弃的书房,左边靠墙摆着一个残旧的书架,上面胡乱地堆着一些书籍。屋里正中生了炉火,虽然不旺,但还算暖和。右侧摆了一张床,一张桌子。
老木板起脸道:“别瞎打听!”然后凑近了,那手掌在沫儿的脖子抹了一下,故作严厉道:“我跟你说,他们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你可不要得罪了他们。”
沫儿显出害怕的样子,结结巴巴道:“虎哥呢?我要见虎哥。”沫儿听小五说过,他和虎哥做生意,料想老木嘴里的“老虎”同“虎哥”就是一个人。
老木道:“我不知道。”
沫儿拉住老木的手臂摇晃,哀求道:“叔,我看你是个好人。我如今迷瞪得很,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
老木心软,见沫儿求他,道:“我们老大让我找到你要回那些首饰,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沫儿甚为丧气,正想细细再打听,只听耳边传来一声尖细的呻吟,犹如谁被人捏住了脖子,想叫又叫不出来,从喉管里挤出的一般,不觉一惊,叫道:“什么声音?”
老木却似乎司空见惯,毫不在意道:“隔壁杀鸡呢!”一语未了,又一声轻如蚊音的长啼声传来。
老木见沫儿低头不语,也不去打扰他,自顾自往火炉里加柴。
沫儿屏住呼吸,凝神细听。那声音很弱,不用心几乎听不出来。沫儿坐的位置正对着大门,细细的声音却像是从身后传出来的。但身后是厚厚的一堵墙,连一个门窗都没有。
老木拨旺了炉火,拉了凳子坐过来,郑重其事道:“你老实说,那东西你藏哪了?”
沫儿很想起身在房间里四处查看一下,但老木在这里,显然没办法,而且这次肯定难以逃脱。婉娘也许有办法应对,不如这次就将他们引到闻香榭算了。正在迟疑,房门啪地打开,老四探头叫道:“老木!快来帮忙!”
房门打开的一瞬间,沫儿连忙趁机往外瞄了几眼。这像是一个破败的旧园子,想来和昨天库房看到的一样,是属于薛家的。
老四看起来并未受伤,但短衫上却有血迹。老木吃惊道:“怎么了?”
老四警惕地看了一眼沫儿,摆手道:“快点!”老木慌忙出去,外面咔嗒一声,门被锁上了。
这下正好遂了愿,沫儿先扑到门上,想窥探老四和老木去了哪里,谁知这门严丝合缝,又十分厚重,竟然一点光线都不透。沫儿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到两人匆匆的脚步走远,这才放心地在房间里四处溜达。
地面上很干净,桌子上一尘不染,放着一盏油灯,墙角的柴码得也十分整齐,想来这是他们日常起居之地,常有人打扫的。沫儿走到后墙,用拳头敲敲,声音沉闷,并无异样。
“嗷”一声沉闷的低吼响了起来,然后转换为尖尖细细的叫喊,拖着长长的尾音,中间夹杂着呜呜和咯咯的音节,听不出来是哭还是在笑。声音虽然很小,却如针扎一般直直地刺入耳膜,让人甚为不适。
沫儿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这绝对是人或者大型动物发出的声音,而不是什么杀鸡。声音发得很奇怪,似乎距离沫儿很近,又似乎很远。
※※※
沫儿将地面、墙面都敲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异样。旁边那个碍眼的破旧凌乱的书柜,也没有像沫儿想象的一样能够闪到一旁,再从后面出现个暗门来。
声音时断时续,不住往沫儿的耳朵里钻。有时是哀嚎,有时是喘息,有时却是咿咿呀呀的清唱;有时一个人的声音,有时却是一群。而所有的声音都机械而呆板,不带一点儿情绪,听起来凄厉而诡异。但声音的来源却很难辨别,靠近了后墙,感觉是在前门,走到窗前,听起来却是在后面。
老木和老四已经出去了将近一个时辰,仍然没有回来。沫儿如同困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那些声音仍然萦绕不断,沫儿捂住耳朵走到窗前——这个房间有两个窗子,没用窗纱,而是用了厚厚的白色油布钉得死死的。他试图用手拔出一个钉子,指甲都断裂了,钉子也没拔下来。这样一来,更加烦躁,大冷天的浑身冒汗。
实在没办法,沫儿打算乖乖地去火炉前坐下,等着老木回来。经过门边,心有不甘地拉了一下门栓,只听门锁啪地掉在了地上,门吱一声开了。
〔十一〕
沫儿吃了一惊,老木走到时候自己曾拉过门,门绝对是锁上的,谁偷偷把门打开了?
但是如今顾不上想这个了,逃命要紧。沫儿一头扎到了雪地里,回头一想,又转身回来将门掩上,重新锁好。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地上只有薄薄的一层,房前的地上一片凌乱的脚步,难以分清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的。沫儿心想,这样最好。但还是小心翼翼的,尽量踩着原有的脚印走。
沫儿一口气跑进竹林,呼呼的冷风裹着叶子上的雪屑,击打着他的脖子和脸,让他渐渐冷静了下来。不,不能就这么回去。他要找到小五,或者至少要了解小五到底怎么了,那些失魂的大户小姐和被盗的坟墓,前日看到的诡异祭台,这中间都有什么联系?
沫儿站住,透过竹林看见远处高高的假山,毫不迟疑地钻进山洞,绕到了假山上面,下面的景色一览无余。
这应该就是薛家废弃的园子。虽然破败,但依稀也可以看出当时的繁荣。茂密的竹林,清澈的荷塘,曲径通幽的小路,高大的已经落叶的梧桐,以及白雪掩映下略有残缺的高楼飞脊,都显示其曾经的奢华和高雅。园子方方正正,左侧并排一溜儿高大的库房,一模一样的外形,难以辨出自己去过的两间是哪个。库房对面,就是今天关自己的房间,看起来重重叠叠,一大片连起来,布局杂乱无章,好像是工匠图省事,未加设计便匆匆一所接一所地建了起来一般。
沫儿探头看了一会儿,缩到山洞里。他有些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园子这么大,去寻刚才关自己的房间,又怕碰上老四他们;若是继续去探访那些库房,心里着实犯怵。要是婉娘在就好了。
思量再三,沫儿决定溜回刚才关自己的房屋附近,并下定决心,如果这次仍什么也看不到,便立马打道回府,逃离这里。
※※※
从假山上下来,沫儿看了四周无人,遂从竹林的后方绕过去。关自己的房间仍是刚才的老样子,锁虚笼着挂在门上。老四和老木犹如蒸发了一般。沫儿将耳朵贴在门上,但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决定去其他房间看看。在这间房旁边,有一条狭窄的过道,道上有些模模糊糊的脚印,看来像是早晨下雪的时候踩的。
沫儿蹑手蹑脚走过去。走过尽头,过道斜斜地转向左方,原本铺满碎石的地面也换成了整齐的黑白条石。方方正正的石块,黑的油亮,白的耀眼,三尺宽的过道被一分为二,铺得十分平整。但铺法却并不是黑白交替,而是一连几块黑色,中间加一块白色,然后又一块黑色,接着是几块白色……看起来杂乱无章,如同旁边的建筑一般无序。
沫儿呆呆地注视着地面,突然一阵眩晕,这些杂乱的黑白石块,犹如一张从天而降的厚毛毡,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方怡师太教他的儿歌,连同那些似曾相识的黑白石块,在他的脑海中跳跃:“白一七黑四三,二五八九走中间。十跳过,黑十三,白玉十四宽无边。黑十六,白十七,十八坠入奈何天,二十早,二一晚,快步通过轻轻点。白二二,黑二三,踩错便是鬼门关。黑二四,白二三,一步到底艳阳天……”
过道的风总是特别的冷。沫儿的手脚冻得冰冷,手指的关节隐隐有些发痒。前面这个过道,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这些天天气好,又忘了搽白玉膏了。回去吧,这里似乎很凶险。方怡师太怎么会教这些儿歌?不,应该试试看,即使被抓也不要紧,婉娘会来救自己的。
沫儿定了定神,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画面逐渐清晰,他想起来了。小时候,方怡师太教他下棋,便是在地面上划出长长的条形方格,标出黑白。那个绕口的儿歌,便是顺利通过这些通道的歌诀,若走错一步,下面就是虚拟的飞剑、陷阱、开水、牢笼——当时是虚拟的,如今摆在自己面前的可是实实在在的通道,也许那些错误的石板下面,真的有不可预知的危险。
将歌诀重新背了一遍,确定没有差错,又将其中几句以前没好好理解的认真地厘清了。沫儿吸了一口气,站在第一块黑石的前方。
黑白两色石板各二十四块。沫儿大致确定了下各块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迈出了第一步。白色第一块。第二块黑白石板中间交接处。先走黑四,再走黑三。第七块跳过,走黑白两色第五、八、九块的中间。
走了三分之一了,沫儿双脚一前一后地停在第九块和第八块的中线上。脚下各石板之间严丝合缝,不见一点端倪,沫儿很好奇,甚至想去踩一下那些歌诀之外的石板,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十要跳过,十一和十二歌诀里没提起,到底敢踩还是不敢踩呢?如果一下子跳过黑白六块石板,地面光滑,还有些雪沫儿,不一定能够站稳。沫儿看过道狭窄,伸开双臂的话,双手正好可以撑在墙上,便手脚并用,双脚分蹬,犹如青蛙一般慢慢移动到黑色十三上方,跳了下来。
白色十四,黑色十六,白色十七。再如上次一样撑着墙壁爬过了十八十九,在二十、二十一黑白边际线交汇处轻轻一点,落在白色二十二上。接着便简单了,踩过黑色二十三,跨过二十四,便到了通道尽头三尺长的石子路上。
沫儿刚松了一口气,往前一看又傻眼了。仍是窄窄的通道,黑白石块,这次却是斜斜地折向右边的。沫儿暗骂,这谁建的狗屁房子,布置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这样的夹角,旁边房屋里面还能住人吗?
也许自己多心了,说不定下面什么也没有,就是正常的甬道,不过是碰巧铺了黑白二十四块石板,与小时候学的棋谱正好吻合罢了。但是一想到掉下去可能就是油锅或者刀尖朝上的地板,沫儿就惊出了一身冷汗。不能掉以轻心,听说城内刚开了一家高原羊庄,我沫儿还没去吃烤全羊呢,怎么能毙命在这破旧的园子里?
沫儿对这个时候自己还想到烤全羊稍稍脸红了一下,连忙端正态度,按照歌诀的要求走过石板。这一次就轻松多了,几乎没花太大工夫,便走到了尽头。
甬道尾端,仍然是三尺见方的碎石路。沫儿毫不犹豫地跳了上去,然而就在一瞬间,石子路突然朝两边分开,出现一个黑乎乎的洞口,而此时收脚已经来不及,沫儿连尖叫也没顾上发出,便掉了进去。
〔十二〕
出乎意料,洞口并不是直上直下的,而是倾斜的,铺有打磨得十分光滑的黑色石头,脚刚一触到,整个身体便如坐上了滑梯一般,顺着石道快速滑了下去。
在石道里滑了长长一段,终于停下,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乌黑一片。沫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唯恐黑暗中出现纷飞的刀剑或者其他什么足有致命的东西。
什么也没有,除了沉重的压抑感和浓重的腐土味道。沫儿呆站了一会儿,左手扶着旁边的石壁,摸索着往前走。走了数丈,前面突然出现了隐隐的灯光,那些咿咿呀呀的鬼哭声又响了起来,同时而来的,还有熟悉的隐隐约约的香味。
在这个时刻,这个地点,看到这种昏黄的灯光,沫儿一点惊喜或者期待都没有。若不是身后通道只能下不能上,沫儿早就撒腿就往回跑了。
沫儿调整了下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身体,揉了揉发酸的手臂。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够回头,哪怕前面是鬼窟,也必须要闯一闯了。
※※※
灯光掩映处,是一间间简陋的小房间。灯光很弱,是从各个房间的门缝中透出来的,那些凄厉的鬼声虽然响了一些,但仍然不大。
沫儿蹑手蹑脚走到第一个房间,透过门缝往里看去。房间只有几平方大小,对着门供着一个木龛,同那天祭台的木龛一模一样:红色的细布,昏暗的油灯,旁边放着一件不知名的首饰。淡淡的香味冲击着沫儿的鼻子,娘一脸笑意冲他招手,沫儿的头剧烈地疼了起来。
沫儿浑身颤抖,用力朝自己的手臂掐去,剧烈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下,娘的影子模糊消散,又慢慢重新聚拢。沫儿咬紧牙关,强忍着扑过去的渴望,从怀里掏出婉娘今早给他的群芳髓,打开瓶盖,放在鼻子下用力地一嗅。
幻影消失,木龛仍在,娘的影子不见了。一声低沉的吟唱蓦然响起,吓得沫儿后退一步,不小心将头磕在后面的石壁上,脑袋后面瞬间鼓起了一个大包。
门吱一声开了。一个满面皱纹的老者探出头来,一边怪异哼唱着,一边面无表情地死盯着沫儿。沫儿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想着如何应对,却见老者飞快地缩回头,关上了门。原来这人坐在门后,沫儿从门缝中看去,竟然没发现他。
他肯定是个活人,这让沫儿安心很多。沫儿溜着门缝,偷偷看了一眼。老者盘腿坐着,低垂着头不住来回摇晃,犹如打瞌睡一般,面部平静而死板。看衣服打扮,应是小康之家。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不在家里安度晚年,躲在这个黑暗的小屋里做什么?沫儿不明就里,只好继续往前走,一连走过几个小屋,几乎都是同样布置。木龛,油灯,香味,一个或者两个呆滞的人,相同的表情,怪异的声音。有两次,沫儿甚至故意发出一点响声,希望能惊动他们,但除了第一间的老者和第三间的一个妇女探头看了一下,其他的人竟然如同入定了一般,充耳不闻。
脚下的石板在逐渐向上倾斜,光线也亮了些,但压抑的感觉却越来越重,那些嗡嗡的死气沉沉的声音夹杂着尖利的怪叫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从四面八方钻入耳中、渗入心中,虽然不是鬼窟,却无半点人气。此时此刻,沫儿只想逃离这个地方,哪怕遇上老四被痛打一顿,也比待在这里好过。
沫儿已经顾不上清点小屋的数量,只觉得有二十几间,里面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再往前走,远远地看到前面灯光更亮,一扇门大开,便一溜小跑,不管不顾冲了进去。
※※※
沫儿尚未站稳,双肩被人同时用力,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回头一看,一个戴斗笠的人蹲在自己的身后,一股熟悉的幽香扑鼻而来。沫儿激动得几乎晕过去,回身抓住斗笠人的小臂,语无伦次道:“婉娘,太……太好了!”
婉娘竖起食指嘘一声,然后指了指前方。沫儿心情大好,心中的恐惧一扫而光,悄悄探出身子,朝前方看去。
房间很大,同沫儿探访过的库房结构一致。四角各点了烛台,光线比刚才的过道要明亮些,但仍显昏暗。房屋正中的木台上坐着一个枯瘦的黑袍人,带着一个黑色斗笠,难以看清面容,身边摆放着各种各样的首饰和刀剑锥锉等用具。下面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围坐在黑袍人周围,衣着打扮各不相同,长褂短衫着都有,双手合十,面无表情却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
沫儿百思不得其解,回身悄声道:“这是做什么?”
婉娘附耳道:“先看了再说。”
黑袍人点燃了一笼香,轻轻哼唱起来:“黑暗无边,洒血登船。金银粪土,魂魄升天。天堂地狱,因果循环,渐行渐远,今生彼岸。入我门来,了你心愿……”沫儿听这几句诗不是诗、曲不是曲的,正自纳闷,香味飘散而来,顿时一个激灵,赶紧拿了群芳髓猛嗅。
其他人停止摇头,也不再出声,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瞪着黑袍人。沫儿前面的一个年轻女子突然站起来,一言不发走到木台前,拿起一把簪子,撸起衣袖,朝自己的手臂狠狠扎去。沫儿差点惊叫出来,被婉娘一把捂住嘴巴。
眼见簪子从小臂下端透出,血瞬间流了出来,那女子却一声不吭,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扎得不是自己一般,还从容地从木台上拿起一个黑色小碗,接在小臂的下方,一会儿便滴出半碗血来。
年轻女子接完了血,拔出簪子,重新回到原位置坐下,也不去处置伤口,衣袖瞬间红了一大片,惊得沫儿目瞪口呆。而其他的人仍然一副死鱼一样的表情,眼睛溜圆,呆板怪异。
木台旁边一人站起来,将血碗端走,又换了一个碗放上。黑袍人继续吟唱,声音欢快了一些,但歌词却分辨不出来。下面的人兴奋起来,匍匐在地上不住叩拜。一曲未毕,一个高大的男子走了上去,抓起匕首,插在自己的胳膊上。
一会儿工夫,就有六个人自残。黑袍人的吟唱声音渐大,下面的人也跟着进入癫狂状态,原来的念念有词变成了杂乱无章的怪叫,连黑袍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听得沫儿抓耳挠腮,恨不得将这些人的嘴堵上。
房间里的熏香味道越来越大,沫儿将群芳髓放在鼻子下再也不敢拿开。那些人疯了一般,或坐在地上东倒西歪,涕泪横流,或犹如安装了机关的木头人一般,机械地朝着木台叩拜。沫儿后退了一步,正想询问婉娘怎么办,台上的黑袍人却安静了下来,抬起头朝四周看了一遍,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往后点头示意,和身后换血碗的那人一起大摇大摆地穿过人群,走到对面墙边,遁入墙壁不见。周围的人却熟视无睹,犹自对着木台无意识地念叨。
那二人竟然凭空消失了?沫儿连忙揉揉眼睛,偷偷拉拉婉娘的衣袖,低声道:“墙壁上肯定有机关,我们去看看?”
后面人纹丝不动,沫儿回头一看,一个黑胖的女子流着涎水瞪着他,整个眼眶里似乎全是乌黑的眼珠。沫儿如火烧一般地松开了手,跳起脚躲到一边。
婉娘怎么不叫自己就走了呢?是不是有危险了?如今怎么办?沫儿心中大乱,虽然他确定婉娘一定有办法,但是一发现婉娘不在身边,就没来由地紧张。不过还好,也许过会儿就会发现她就在自己身边不远处。
※※※
这个时候,如果娘在这里就好了,看到害怕的场面时可以躲在她的怀里,感受她的爱抚和安慰。一瞬间,沫儿甚至想拿开群芳髓,哪怕看到的是幻影也好。
沫儿强打起精神,绕过人群,走到对面的墙壁旁。
墙壁是青砖铺就,青苔满布,斑驳陈旧,并未有哪一块青砖显示出磨损或者凸凹的异常。沫儿绕着来回看了两遍,迟疑着要不要四处按一按,看有无机关。突然身后的人群一阵混乱,旁边一个癫狂的中年男子嗬嗬怪叫着飞扑过来,将沫儿直直撞飞过去,沫儿头冒金星,跌得七荤八素,还未及反应,后面几个人抓住中年男子的脚,将他拖进人群。一个妖艳的少妇嘿嘿笑着,抓起中年男子的手臂一口咬了上去,鲜血顺着嘴角流出,鲜红的颜色映着惨白的脸和僵硬的笑容,越发显得诡异异常,其他人好像受了鲜血的刺激,个个扑倒在中年男子身上撕咬。
瞬间工夫,中年男子的衣服就被撕了个稀烂。几个人咬着他的手臂腿脚不放松,男子吃痛,抱头在地下翻滚起来,径直滚到沫儿脚前。沫儿定睛一看,矮胖身材,暗红脸膛,却是小李哥。还未及说什么,小李哥又被他人生生拽了回去。
看这样子,再有一刻工夫,小李哥肯定要被这些人活活咬死。再一看,整个房间已经乱成一锅粥,大多数人都在相互撕咬,那些没有撕咬的人也双手捶胸,目呲欲裂,将身上的衣服撕烂,满地打滚。这种场面比沫儿看到各种不干净之事还要恐怖十分,沫儿只觉触目惊心,惊惧不已,抖着双腿,站都站不稳了。
慌乱之中,手中还紧紧地拿着群芳髓。一看到这个,沫儿突然灵机一动。群芳髓既然能使自己保持清醒,对他人当然也会有效。说时迟那时快,他跳跃着绕过乱作一团的人群,走到木台前,将左右两个熏笼取了下来。
里面的熏香燃得正旺。沫儿抓起木台上的红布,围在脖子上掩住口鼻,将熏香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连踩几脚,然后将群芳髓朝周围洒去,香味四散飘逸。
周围的人突然安静了下来,原本撕咬打滚的人犹如呆滞了一般,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停了少许,一个个口吐白沫,瘫倒在地。
西北角一处烛台闪了几闪,突然熄灭。整个房间从嘈杂烦躁突然变成一片死寂,间或听到血滴在地上的啪嗒声。地上东倒西歪躺满了人,个个表情呆滞,带着无意识的笑,嘴角流血,也不知是自己受了伤,还是撕咬别人造成的,在昏黄的灯光下尤显狰狞,整个房间犹如地狱一般。
沫儿后脊梁阵阵发凉,恨不得从来没看到过这些场面,慌不择路地跑向墙边,多次踩到人的手脚。
虽然心里尚且记恨小李哥那次见死不救,但整个房间只有一个熟人,还是感觉心生亲近之意。沫儿走过去查看了小李哥的伤势。小李哥浑身牙痕,所幸都是外伤,并无大碍,但仍然昏迷不醒。
沫儿退回到刚才的墙壁前,拿了余下的群芳髓猛嗅,刚才留了个心眼,没舍得将群芳髓全部撒完。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了,必须赶紧找到出路。
来时的路不可能返回,房间的两个天窗已经堵死,前后门也锁上了,但这么多的人,肯定有另外一个出口,也许机关仍在黑袍人隐入的墙壁上面。可是黑袍人遁入墙壁不过一会儿工夫,光线又暗,离得又远,沫儿根本没看到他们在墙壁上做了什么手脚。
沫儿自知此时一定不能焦虑,便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试着在每块青砖上都按了一按,但并无异响或者异常。
烛台又灭了一盏,房间里更加黑暗。沫儿不敢回头看,心里甚是绝望,不由得气急败坏,用足力气狠狠向墙壁踹去。这时却听哗啦啦一声响,虽然声音不大,但在这么个静寂的空间里还是颇为清晰。
沫儿大喜,料想墙壁上肯定会闪出一个洞口来。谁知等了良久,墙壁纹丝不动,一点异样也没有。沫儿留神,见刚才脚踹的印痕尚在,咬咬牙,照着原地重新踹了过去。
这一踹,沫儿却扑了空,整个人的重心前移,一个狗吃屎跌进了“墙里”——原来不知何时,这个墙面竟然变成了一堵空墙,表面看起来和正常一样,但实际上只是一个墙面幻象。
今日怪异的事情太多,沫儿已经顾不上思考了,连忙慌里慌张爬起来,首先查看身在何处。
原来这个墙壁有夹层,约二尺来宽,沫儿从房间里“穿墙而入”,进的就是这个夹层。沫儿回头看看身后的墙壁,仍然是青砖绿苔,忍不住好奇心起,用手指轻轻一点。果然是假象,被碰到的青砖荡起了涟漪,手指穿了进去。沫儿顿觉好玩,心想不如将手穿过去,房间里若是有人醒了,看到从墙壁上伸出一只挥动的手来,肯定吓得尖叫。
正想试一试,只听哗啦声又响了。沫儿一愣,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两堵墙壁要是突然间合上,岂不是正好把自己挤成肉饼?恶作剧也顾不得了,顺着夹缝朝有亮光的一端走去。而此时才发觉,额头上碰得鼓起了一个大包,嘴唇因为磕碰到牙齿肿得老高,疼得沫儿龇牙咧嘴。
※※※
墙壁不长,没几步就到了尽头。沫儿隐隐听到有响动,连忙屏住呼吸,放轻手脚。透出光线的地方有一个长形的一人高洞口,沫儿毫不犹豫闪了进去。
这个洞口连接的竟然是一个衣柜,掩饰性地挂着几件破旧的衣服,沫儿站在里面相当宽绰。前面两扇柜门虚掩着,透过门缝可以看到大半个房间的情况。
一个黑衣人端坐在房间正中纹丝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头上的斗笠将脸遮得严严实实。他的脚下丢着五六个空碗,上面的血迹将干未干。莫非这人将刚才接的血喝掉了?沫儿连想也不敢想,连忙强迫自己想其他事情。
从前方吹来的冷风来看,黑衣人对面的门是开着的。沫儿真希望他是睡着了,好让自己可以溜走,几次抬脚企图一试,但思量自己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还是收起了脚。
沫儿索性在衣柜里坐下,认真地观察起房间来。衣柜不远处放着一双鞋子,斜斜的还可以看到一条床脚。远处柱子旁的地上堆着一堆破旧的毛毡,还有一团脏兮兮的布条。沫儿想起来了,这是第一次老木和老四关自己的地方。
这个房间明显冷了很多。沫儿偷偷地拉下一件衣服裹在自己的脚上,心道:“小爷就跟你耗上了!我就不信你不出去!”
正在焦急,房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阵轻笑。沫儿大喜,几乎就要冲出去,但想到婉娘也许有其他事,便忍着没动。
婉娘一袭黑色衣裙,头戴一顶黑色软帽,黑纱下面双眼顾盼生辉,盈盈走了进来,朝黑衣人一拜,轻启朱唇道:“小女子婉娘拜见堂主。”
黑衣人哼了一声,算是作答。
婉娘如同往常一样,也不生气,笑眯眯道:“十年未见,堂主一切安好?”
沫儿大奇,看样子婉娘不仅与这人认识,而且还是很相熟。
堂主缓缓地打了几个手势。沫儿未看明白,只听婉娘叹道:“这些年辛苦堂主了。”
堂主手势急促起来,挥动得十分迅速,沫儿越发看不明白,但却猛然间意识到另一件事——他竟然是个哑巴。
沫儿愣神的工夫,只听婉娘咯咯笑了起来,嗔道:“堂主性子还是这么急。”说着嫣然一笑,眼睛有意无意朝柜子上一瞟,道:“方子我已经找到啦。瞧,为了堂主,我在神都整整待了十年哪。光是各种配方,都不知道试过多少。堂主准备如何谢我?”
堂主一激灵,猛抬头对着婉娘,喉头发出咕咕的声音,犹如快断气的蛤蟆。
婉娘咬着手指,吃吃笑道:“我帮你找到了易青的骨肉。这可是任何良药都比不上的,怎么样?”
堂主猛然掀掉了头上的斗笠,激动地站了起来——浓眉方脸,满面沧桑,却是黄三。
沫儿惊得如同傻了一般。他怎么也没想到,在房间里燃放奇异的熏香引导人们自残的,竟然是和自己朝夕相处、厚道木讷的黄三。
婉娘却神态自若,也不改口叫“三哥”,仍口称“堂主”,娇声道:“堂主的阴阳十二祭准备得怎么样了?”
黄三似乎极为兴奋,脸上肌肉抖动,绕着台柱走了几圈才平静下来,朝着婉娘打了手势。
婉娘从怀里拿出一个锦袋,将里面的东西一把抓了出来,得意道:“是不是缺了这几样?”——一串粉色的玉珠串儿,一枚金戒指,一个粗大的金手镯,正是小五给的那些。
黄三大喜,一把接了过来,眼现赞许之色,细细查看了一遍,拿起金戒指闻了闻,却皱起了眉头。
婉娘嫣然一笑,从锦袋中又抖出个东西来,在堂主眼前晃晃,炫耀道:“堂主可是找这个?”黄三正好挡着了沫儿的视线,沫儿伸长了脖子也没看到是什么。
婉娘邀功道:“还是我想的周到吧?”黄三伸手去拿,婉娘却轻巧一躲,将手藏在了背后,嗲声道:“堂主还没说拿什么谢我呢。”
黄三已经完全恢复平静,冷眼冷面,面无表情,缓步走到床前,弯腰从床底下拉出一口小箱子来,推到婉娘脚前打开。
料想是什么珠宝珍玩之类的,看婉娘烁烁放光的眼睛就知道了。黄三冷哼了一声,对婉娘的神态似乎颇为不屑。婉娘听闻,双眼也不离开箱子,笑逐颜开道:“我在神都这十年,可是个地道的生意人呐。既然做生意,就要有个生意人的样子,哪里能像堂主这样,视金钱如粪土的?再说了,你不知道我的香粉制作起来有多麻烦,一盒香粉才卖那么一丁点儿的钱……”
婉娘抱着箱子爱不释手,不住发出啧啧的声音。黄三重新在方塌上坐下,朝婉娘打了几次手势,她都没有注意。黄三忍无可忍,直接从她手中夺过了那个东西——这下沫儿看清楚了,原来是那个带着断指的戒指。
婉娘恋恋不舍地合上箱子,小心地放在门墩上,看了黄三的手势,嬉皮笑脸地答道:“你别管我从哪里弄到的,总之合用就是了。”
黄三迟疑了一下,又做出一个长长的手势。沫儿深悔自己偷懒,对黄三的哑语手势什么的从来没留过心。婉娘看了,道:“那个孩子?我自然知道怎么用,否则这些年的配方不白研究了?你放心,到时祭台启动,我自然会带了他来。”
说罢,慵懒地拨弄了下面前薄薄的黑纱,道:“前日我看今年快过完了,还以为你不来了。要是你不来,我这笔生意可赔到家啦。”随意点头一拜,抱着小箱子,眉开眼笑地走了。
黄三目送婉娘离开,拿着那些首饰快步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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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儿的脚已经麻了,却一点也没有想动的意思,也忘记了逃走。心里的疑虑犹如一个巨大的肥皂泡无限制地疯长,并最终破裂。
易青的骨肉。那个孩子。阴阳十二祭。易青死了。生意。
头脑里一片空白。呼啸的寒风从敞开的大门吹入,冻得沫儿浑身战栗。那种寒冷,从心底和骨缝中透出,渗入每一寸肉里。
沫儿颤颤巍巍,起来推开了衣柜的门,手脚一软,一个跟斗跌了出去。额上的大包又一次撞在地上,却未像以前一样感觉到疼。原来当人心里疼的时候,肉体的疼便算不得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