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眉脊泗以西将近四百英里处的利茨镇正如它的名字一样,是个浮华而势利的地方①『注:利茨(Ritzy),英文中是豪华、炫耀的意思。』。商月满月三天前,罗伊·德佩普就到了那里——也有些人把商月称做夏末月亮——一天后就离开了。
事实上,利茨是一个位于维卡斯迪斯山脉东坡上的不起眼的矿产小镇,距离维卡斯迪斯山口大约五十英里。镇上只有一条街;街上刻满了硬得像铁一样的车辙,而且这条街在秋天的暴风雨开始三天之后就会变成泥塘。那里有一家熊龟百货杂物店,维卡斯迪斯公司不允许矿工们在里面购物,这家店归公司所有,自己的员工却不得入内;街上还有一个集监狱和市集会厅为一体的建筑,前门竖着一个又像风车又像绞刑架的东西;共有六个喧闹的酒吧,一个比一个肮脏、疯狂和危险。
利茨就像一个丑陋而低垂着的脑袋,安放在巨大高耸的双肩——它两边都是维卡斯迪斯山脉的小山。镇南边是公司安排矿工栖身的破旧小屋;每当微风吹过都带来一阵厕所的臭气。北边就是矿山:那些被开采了无数次的山崖足有五十英尺高,看上去就像一个个手指,攫取着金、银、铜,偶尔还有暗火石。从外面看去,矿山就是裸露的岩层上的一个个洞眼,就像是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每个洞口都有一堆冰碛和碎岩屑。
从前,这里有一些拥有终身开采权的矿场主,但现在已经没有了,维卡斯迪斯公司对矿山的所有权进行了规范化。德佩普对此很清楚,因为大灵柩猎手曾在这一带活动过。就在他搭识乔纳斯和雷诺兹之后不久。他们手上的灵柩刺青就是在距此不到五十英里的风镇刺上的,那是个比利茨还寒伧的小地方。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他也说不清楚,尽管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但每每要回忆以前的事情时,德佩普常常觉得很迷惘。他甚至很难记起自己的岁数。因为世界已经转换了,时间也不同了。时间变软了。
但有一件事他很容易就能回忆起来——每次他不小心碰到自己受伤的手指时就会感到一阵剧痛,对那件事的回忆又开始鲜活起来。他对自己发过誓,一定要看到迪尔伯恩、斯托克沃斯和希斯三个人的尸体在地上排成一排,胳膊伸开,手挨着手,就像小姑娘们喜欢的剪纸小人一样。他打算用他身体的那部分,最近三周以来一直徒劳地渴望着尼布斯的那个部位来报复他们。他希望用它来给尸体洗脸。大部分的清洗都要留给来自新伽兰蓟犁的阿瑟·希斯。那个该死的滔滔不绝的小子会得到特殊关照。
德佩普从利茨那条惟一的大街的东端出了镇子,骑马沿着第一座小山上山,然后在山顶上回头看了一眼。昨晚,也就是他在哈廷根后面和那个老混账说话的时候,利茨闹成了一锅粥。而现在,早上七点,小镇看上去阴沉鬼魅,和仍然挂在模糊山间的商月一样。但他仍能听见矿区发出的声音。倒霉的人永不得安宁……他觉得自己也包含在内。他照例粗鲁地猛拽了一下马头,踢了一脚马身,往东飞奔而去,脑子里回想着昨晚那个老混混。他觉得自己对那个老头子还算不错。他答应要给他报酬,他也确实付了相应的信息费。
“嗯,”德佩普说。他的眼镜在初升的太阳里闪着光。(今天早晨他没有宿醉的感觉,这可真是很难得,所以他心情不错),“我想那个老家伙没什么好抱怨的。”
德佩普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些年轻人的足迹;看上去他们是沿着伟大之路,从新伽兰一路向东而来,在他们所停留的每一个镇子上都有人留意到他们。即使仅仅只是路过,他们也足够引人注目。为什么不呢?骑着骏马的年轻人,脸上没有任何疤痕,手上也没有刺青,身上是很不错的衣服,头上是很贵重的帽子。小酒店和沙龙里的人们对他们记忆尤其深刻,他们曾在那些地方吃饭,但从不饮用烈性饮料。也就是说,既没有喝啤酒,也没有喝格拉夫。没错,人们记得他们。路上的男孩,简直可以用耀眼来形容的男孩。就好像他们来自从前某个黄金时代。
往他们脸上撒尿,德佩普边骑马边想。一个接一个。最后是嘻嘻哈哈的阿瑟·希斯先生。除非你已经在小路尽头的空地上送了性命,否则我会留足够的尿给你,足够把你淹死。
他们确实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但这还不够——要是他就这么回到罕布雷,乔纳斯非打烂他的鼻子不可。而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他们可能是富有的男孩子,但绝非那么简单。德佩普自己亲口说过。问题是,他们还有什么别的身份呢?终于,在充满混合着厕所和硫磺臭气的利茨,他找出了真相。也许并未发现全部事实,但也已经足够让他就此打住,不至于一直跑到该死的新伽兰去。
在去哈廷根之前,他已经去了两个酒馆,在每一家都喝了点搀水的啤酒。在哈廷根,他又点了一杯搀水的啤酒,准备和吧台招待聊上几句。但还没等他摇动果树,他想要的苹果就自己掉了下来,真是天遂人愿。
那是个老人的声音(镇上一个游手好闲的老混混),声音非常刺耳,让人听了头疼。他说着以前的日子,老家伙们都这样,说这个世界已经转换了,而在他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切都比现在美好得多。然后,他说了一句话,让德佩普马上竖起了耳朵:说不定以前的好日子会重现呢,不到两个月前,他不是看到了那些年轻的贵族吗?还请他们每人喝了一杯,虽然只是苏打水。
“你根本分不清贵族和乞丐。”一个女人说,虽然年轻漂亮,但她的嘴里好像只剩四颗牙了。
这句话引起了哄堂大笑。那老家伙四下看看,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当然能分清,”他说。“有些事我忘了告诉你们了。他们其中至少有一个是艾尔德的后裔,因为我看见了他就想起了他的父亲……就好像我能看见你松弛的乳房一样,乔莉娜。”接着那个老家伙做了一件让德佩普都不得不佩服的事——他拉开那酒馆妓女的领口,把剩下的啤酒倒了进去。人们狂笑不止,拼命鼓掌,但这吵闹声也无法平息那女人愤怒的咆哮和那老家伙挨揍时发出的惨叫。妓女扇了他一耳光,然后用拳头打他的头和肩膀。刚开始的喊叫声还只是愤怒而已,但当女人抄起老家伙的啤酒杯照着他的头砸下去时,叫声中就真的带着痛苦了。血——混合着啤酒的泡沫——开始从老家伙的脸上流下来。
“滚出去!”她吼道,把他往门边猛推了一把。矿工们也不失时机地狠狠踢了他几脚(他们就像墙头草,随时会改变立场)。“再也不要回来!我都能闻到你嘴里的鬼草味道,你这个老流氓!滚出去!让你的老故事和小贵族都见鬼去吧!”
老混混就这样被赶出房间,此时,哈廷根的小号手还在为客人们低吟浅唱(那个戴着圆顶礼帽的小伙子趁机往老头满是灰尘的屁股后面又踢了一脚,动作敏捷灵活,没有错过《演奏吧,女士们》中的任何一个音调),然后老家伙被一脚踢出蝙蝠门外,脸朝下栽倒在地上。
跟在后面的德佩普把他扶了起来。就在这时,他闻到老头的呼吸中有一股辛辣的苦味——不是啤酒味——还看见他嘴角灰绿色的污渍。没错,是鬼草。很可能这个老家伙刚开始尝试这玩意儿(理由并不出奇:山上到处都是鬼草,不像镇上的啤酒和威士忌是要花钱买的),但只要一旦开始,末日马上就会来临。
“他们不懂尊重老人,”那个老家伙重重地说了一声。“也不体谅人。”
“对啊。”德佩普说话还没有摆脱滨海区和鲛坡的口音。
老家伙站在那里,浑身颤抖,抬头看着德佩普,一边用手抹着满是皱纹的脸颊上的血,血从破裂的头皮上流下来,怎么都擦不干净。“孩子,你有没有钱给我买杯酒啊?看在你父亲的份上给我这个老朽买杯酒吧!”
“我不是慈善家,老人家,”德佩普说,“但也许你可以自食其力来赚杯酒钱。我们上去,到我的办公室,我们商量一下。”
他要把老头带出大街,回到海滨的木板人行道上,板道在蝙蝠门的左侧,金色的光线从门缝里溢了出来。三个矿工高声唱着歌走过(“我心爱的女人……个子高挑……她扭动着身体……好像炮弹一样……”),等他们走过之后,德佩普搀着老头的手臂,把他带到哈廷根和隔壁殡仪房之间的小巷里。德佩普想,对某些人来说,来到利茨基本上就是一站式购物:喝一杯,中一弹,躺在隔壁了事。
“你的办公室,”老家伙笑着,德佩普带他朝巷子深处的木栅栏和垃圾堆走去。风还在吹,风里带来的硫碳和石碳酸的臭味直冲德佩普的鼻子。右边,醉汉们的吵闹声从哈廷根传出来,一直传到他的耳边。“你的办公室,很不错啊。”
“对,我的办公室。”
老家伙在月光下紧盯着他。“你是不是来自眉脊泗啊?还是来自特帕奇?”
“也许是眉脊泗,也许是特帕奇,也许两者都不是。”
“我认识你么?”老家伙又凑近了一点看着他,同时踮起脚尖,仿佛想要得到一个吻似的。呸!德佩普一把把他推开。“老人家,别靠我那么近。”但他更相信能从此人身上打探到什么了。乔纳斯、雷诺兹和他都来过这里,要是这个老头子还能记得他的脸,那就说明他关于见过那些男孩的话不是瞎说。
“老人家,把那三个年轻贵族的事情给我说说吧。”轻轻拍了拍哈廷根的墙壁。“里面的人没什么兴趣,但我有。”
老头子眯着眼睛,一副精于算计的模样。“我要是说了,是不是能得到点贵金属?”
“没错,”德佩普说。“要是你把我想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会给你贵金属。”
“金子?”
“你先告诉我,然后再谈价钱。”
“不,先讲好价,然后我再说。”
德佩普一把抓住老头子的手臂,把他转过来,捏着老头如枯柴般的手腕就是一拧。“老人家,再跟我废话,我把你的胳膊拧断。”
“放手!”老头儿喘着气叫道。“放开,年轻人,我相信你的慷慨,因为你长着一张慷慨的脸。是的!的确如此!”
德佩普松开手。老头儿很警觉地看了他一眼,揉了揉肩膀。月光下,他脸上干掉的血看上去已经发黑了。
“一共三个人。”他说。“都是家境不错的孩子。”
“孩子还是贵族?老人家?”
老家伙若有所思地想着这个问题。头上挨了一拳,夜晚的空气,加上刚才胳膊被狠狠拧了一下,这一切都让他清醒起来,至少暂时是清醒了起来。
“我想两者都是,”他最后说。“其中一个肯定是贵族,信不信由你。因为我见过他的父亲,他父亲是佩枪的。并不是像你佩的这种寒碜枪——不好意思,我知道你的枪是这个年代能得到的最好的了——而是真正的枪,当我父亲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人们常见的枪。有着檀香木柄的大枪。”
德佩普盯着他,心里一阵激动……还有一点敬畏,虽然他不大愿意承认。他们的动作就像枪侠,乔纳斯说。当雷诺兹反驳道他们太年轻时,乔纳斯说过他们可能是学徒,现在看来,头儿说的是对的。
“檀香木柄?”他问道。“真是檀香木柄么?”
“是啊。”老人看出了他的激动,也看出他相信自己说的话。他对赏钱的渴望也膨胀了起来。
“你是说一个枪侠。这个年轻人的父亲带着大枪。”
“没错,一个枪侠。这是最后的贵族之一。他们的血统快要丢失了,但是我爸爸对他很了解。斯蒂文·德鄯,他来自蓟犁,是亨利的儿子。”
“你不久之前见到过的是——”
“他的儿子,也就是高个亨利的孙子。其他两个人看上去也都出身不错,似乎也有贵族血统,但我说的那个人是阿瑟·艾尔德的直系亲属。就像你是用两条腿走路一样确定。我现在能得到赏钱了吗?”
德佩普本想说可以,但又想到自己并不知道这老家伙说的是三个人中的哪一个。
“三个年轻人,”他想着。“三个出身高贵的人。他们有枪么?”
“在镇上那些肮脏的矿工能看见的地方,他们并没有带枪,”这个老家伙说着,一边放肆地笑着。“但他们是有枪的。很可能就藏在他们的铺盖卷下面。我保证。”
“对啊,”德佩普说。“我相信你的话。三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是贵族之子。你觉得是枪侠的儿子。蓟犁的斯蒂文。”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很耳熟,嗯,很耳熟。
“蓟犁的斯蒂文·德鄯。”
“那个小贵族的名字是什么?”
那老家伙脸扭成一团,好像要努力回忆起什么。“迪尔菲尔德?迪尔施泰因?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没关系。我知道了。你可以拿到你想要的贵金属了。”
“是么?”那个老家伙把身体凑近一点,呼吸中带着鬼草味道。“金子还是银子?我的朋友,到底是什么啊?”
“铅。”话音未落,德佩普举枪对着老头的胸口就是两枪。就算是帮他个忙,让他解脱吧。
接着他骑马向眉脊泗奔去——这次路上花的时间应该会少一些,因为不用在每个小镇停留。
他头上响起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一只鸽子——深灰色,脖子上有一圈白色——飞到他前面的一块岩石上停了下来,好像要休息一下。看上去很有趣的一只鸟。不对,德佩普想,这是一只野鸽。是不是某只逃跑的宠物啊?但他又想,在这种蛮荒之地,除了养狗防盗(但这里的人们有没有值得小偷偷的东西还是个问题)之外,人们怎么会养别的宠物呢?然而,万事皆有可能。管他呢,当他停下过夜的时候,烤鸽子总是顿美餐。
德佩普拔出枪,但还没等他扣动扳机,鸽子就腾空向东边飞去。但德佩普还是对着鸽子放了一枪。有时候运气好就会误打误撞,但显然这次运气不佳;鸽子往下坠了一下,但又展开翅膀朝德佩普来的方向飞去。他骑在马上,愣了一会,脸上并没有出现失望的神色;因为毕竟这次还是有所收获的,乔纳斯会满意的。
不一会儿,他踢了马一脚,沿着滨海路慢跑而去,奔向眉脊泗的方向,那些让他难堪的孩子们正在那里等待处理。也许他们是贵族,也许是枪侠的儿子,但在这个年代,就连那些人也可能会送命。就像那个老家伙明确指出的,世界已经转换了。
2
罗伊·德佩普离开利茨已经三天了,在这个下午的晚些时候,罗兰、库斯伯特和阿兰骑马向小城的西北方跑去。他们首先去了鲛坡的隆起部分,接着就进入被罕布雷老百姓称为恶草原的地方,之后就进入了沙漠般的荒原。他们一来到开阔处,就看到前方满是斑驳和被腐蚀的山崖。这些山崖中间是一个深深的裂缝,裂缝的边缘都碎成一片片,好像是个坏脾气的天神用斧头砍成这个样子的。
鲛坡尽头和这些山崖之间的距离大约有六英里。大约在这段距离四分之三处,他们跨越了这个平原地带惟一比较特殊的地貌特征:一个岩石上冲断层,看上去有点像是在第一个关节弯曲的手指。下面是一个小小的形似飞镖的草坪。库斯伯特喊了一声,声音从前面的悬崖传回来。同时,一群貉獭匆匆忙忙窜出草坪,往东南方向的鲛坡逃过去。
“这是悬岩,”罗兰说。“悬岩的底部有一眼山泉——他们说这是此地惟一的泉眼。”
到此时为止,这是这次骑马出来后罗兰对他们说的惟一一句话,但在罗兰身后,库斯伯特和阿兰都感到松了一口气。在最近的三周内,他们毫无进展,而夏天都要过去了。罗兰说他们必须等待,必须花时间应付无关紧要的事物,而对真正重要的东西则是用眼睛的余光来清点;他说得倒轻松,但他俩都不太敢相信这个近日来眼神迷离、心不在焉的罗兰。那表情就像克莱·雷诺兹式的披风一样,把里面的人罩了起来。他们两人并没有讨论这件事情,也没有必要讨论。因为他们都清楚,要是罗兰真的开始追求即将成为托林情人的漂亮小妞(那长长的金发还能属于谁呢?),他们的麻烦可就大了。但看上去,罗兰并没有在追求那姑娘,他俩都没再在他的衬衫领子上发现过金色的头发。今晚他看上去更像他以前的样子,就好像是他已经脱下了披风。也许只是暂时的。也许是永远,如果他们足够幸运的话。只能等着瞧了。最终,卡会说明一切。
在距离悬崖大约一英里的地方,一路上一直在他们背后吹着的强劲海风突然变弱了,他们听见了低沉且不成调的吼叫声从山口的缝隙里传出来,那就是爱波特大峡谷。阿兰停下马,皱着眉头的表情就像咬了一口奇酸无比的水果。他满脑子的画面是一堆满是棱角的鹅卵石,被一只强壮的手挤压着,碾磨着。兀鹰仿佛也被这种声音给吸引了,在峡谷的上方盘旋着。
“哨兵不喜欢这个,威尔,”库斯伯特说,用指关节敲了敲鸟头。“我也不是很喜欢。我们在这儿干吗?”
“清点,”罗兰说。“我们被派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查看一切,清点一切,这也是我们要数的东西。”
“哦,对啊,”库斯伯特说。他费了些劲儿才让马停下来;无阻隔界发出的低沉刺耳的声音已经让马受了惊。“一千六百一十四张渔网,七百一十艘小船,二百一十四艘大船,七十头公牛,但没有人承认有那么多牛。城北面有一个无阻隔界。天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我们会弄清楚的。”罗兰说。
他们朝那个声音骑过去,尽管没人喜欢这个声音,但并没有人建议调转马头。他们大老远一路赶来,罗兰说的是对的——这是他们的工作。而且,他们自己也很好奇。
峡谷口已经差不多被灌木封得严严实实了,就像苏珊曾告诉过罗兰的那样。等到秋天来临,大多数树枝都会枯萎,但现在堆积在一起的树枝上仍然长有树叶,让人很难看到峡谷里面的情况。灌木当中有一条小路,但很窄,马匹无法通过(反正马儿也不会愿意进去),在昏暗的光线中,罗兰看不清具体的情况。
“我们要进去吗?”库斯伯特问道。“记录天使在上,我是不同意进去的,不过如果你们要进去,我也只好跟从。”罗兰并不打算带大家到灌木丛里面去寻找声音的源头。至少在他对无阻隔界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是不会那样做的。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已经就此问过几个问题了,但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回答。“我会离得远远的。”治安官艾弗里是这么回答的。至今为止,他得到的最有用的信息还是与苏珊相遇那晚从她那里听来的。
“放轻松,伯特。我们不进去。”
“好极了。”阿兰轻声说,罗兰笑了。
峡谷的西边有一条一直往上延伸的小路,又窄又陡,但如果小心一点的话还是能通过的。他们一个跟一个,沿着那条小路往峡谷的上方爬去。中途停下来一次避开落石,石头轰隆隆地滚到右边的沟里去了,一时间角岩和页岩碎片乱飞。这之后,正当他们准备继续往上爬时,一只很大的鸟,说不清是什么鸟——从峡谷的出口飞了起来,翅膀哗啦啦作响,大量羽毛落了下来。罗兰马上伸手抽枪,库斯伯特和阿兰也一样。这真滑稽,因为他们的枪正裹在油布里,好好地藏在老K酒吧的地板下面呢。
他们对视了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靠眼神交流就足够了),然后继续赶路。罗兰发现——在离无阻隔界这么近的地方,声音对人的折磨也越来越厉害了之后——这不是个听一段时间就能习惯的声音。事实上恰恰相反:你在爱波特大峡谷附近待得时间越长,那个声音越是让你的耳朵难受。声音能钻入你的耳朵和牙齿;在胸骨以下的神经结里振动,一直侵蚀到眼睛后面湿润而精细的组织。最要命的是,它会进入到你的脑袋里面,告诉你,你害怕的一切东西马上就会出现,也许就埋伏在那堆岩石后面,神不知鬼不觉把你抓走。
他们来到了小路顶端平坦且寸草不生的空地上,重新又看到了天空,这让三人感觉好了一些,但此时天几乎全黑了,等他们下马,走到峡谷碎石密布的边缘时,能看到的就只有黑影了。
“真不好,”库斯伯特有些心烦地说。“我们应该早点离开的,罗兰……我是说威尔。我们真是笨啊!”
“在这里,只要你远离,就叫我罗兰吧。我们要看看此行的目的地,也要完成清点任务——一个无阻隔界。再等等。”
他们等待着,不到二十分钟后,商月升起在地平线上——一个完美的夏天的月亮,又大又亮。这轮明月挂在天上就像一颗坠落的星球,落在深紫色的天幕上。在月亮的表面,能清楚地看到小贩的身影。他来自虚无,背包里装满呻吟着的灵魂。这是一个由阴影构成的躬背形象,在他蜷缩的肩膀上可以看出一个背包的形状。背包后面,月亮桔色的光芒看上去像地狱之火。
“啊,”库斯伯特说。“加上下面的声音,这一幕可是不吉利的哦。”
可他们还是站着不动(他们的马也站在原地,尽管马儿时不时扯动缰绳,仿佛是在提醒主人,早就该离开这个地方了),月亮升上天空,在上升的过程中月面稍稍变小了一点,月光也变成了银色。最后,月亮终于爬上中天,把银色的稀薄光线洒进爱波特大峡谷。三个男孩往下看着。三个人都没有说话。罗兰不知道朋友们是怎么想的,但就他自己而言,即使此时有人跟他搭话,他也不会作声的。
一个箱型峡谷,很短,四面非常陡峭,苏珊曾经这么说过,这样的形容是非常准确到位的。她还说过,爱波特就像是个倒在地上的烟囱,罗兰觉得那样说也有道理,如果你想到一个倒下的烟囱会在撞击的过程中轻微断裂,因此中间弯曲了一点的话。
直到弯曲处,峡谷的底部看上去都很普通;甚至月亮照亮的那些尸骨也没什么惊人的。许多无意中走进箱型峡谷的动物都没有办法找到出去的路,何况爱波特大峡谷还被那么多灌木封住了出口。两边异常陡峭,无法攀爬,可能只有一个地方除外,那个地方就在弯曲部位的前面。罗兰在那里的岩壁上看见了一条向上延伸的小沟,上面布满小小的突起,这些突起——有可能——可以当做攀爬时的落手点。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注意到这些的;他只是注意到了,在他的一生中,他随时都会注意可行的逃生路线。
过了弯曲处,谷底有一样他们之前都没有见过的东西……几个小时后,当他们回到雇工房之后,他们一致表示并不确定自己到底都看见了什么。爱波特大峡谷的后半部分被一潭阴森闪光的银光液体弄得模糊不清,液体上方冒出一条条蛇形的水汽或是雾气。液体仿佛在缓慢地晃动着,不断地拍打着四周的岩壁。过了一会,他们发现液体和水雾事实上都是浅绿色的;是月光让它们看起来像银色。
他们正看着,一个黑色的东西飞了过来——或许就是刚刚吓了他们一跳的东西——在无阻隔界上方盘旋。它在半空中抓住了什么东西——一只甲虫?还是另一只更小的鸟?——随即又向上飞去。说时迟那时快,峡谷底部一注银色的液体像胳膊一样升起。一时间,低沉、碾压般的声音提高了一个音阶,几乎像人在说话。那液体胳膊一把抓住空中的鸟儿,把它拽了下去。一瞬间,无阻隔界的表面闪过一道发散的浅绿色光芒,一下子又消失不见了。
三个男孩面面相觑,脸带恐惧。
跳进来吧,枪侠,突然响起这样一个声音。这是无阻隔界的声音;这是他父亲的声音;这也是魔法师兼勾引者马藤的声音。最可怕的就是,这也是跳进来吧,跳进来就再也没有烦恼了。不会因为爱上女孩儿而烦恼,也不会哀痛失去母亲。这里只有宇宙中央日益变大的洞口发出的嗡嗡声;只有腐烂的尸体散发出的甜味。
来吧,枪侠。成为这个无阻隔界的一部分吧。
阿兰看上去有点茫然,眼神也很迷离,他开始沿着悬崖的边缘慢慢走动,右脚几乎完全踩在了悬崖边上,踢起的小土块和鹅卵石都掉入了峡谷。还没等他走出五步,罗兰就拽住他的皮带,猛地把他拉了回来。
“你这是到哪里去啊?”
阿兰好像梦游的人一样看了他一眼。这时候,他的眼睛慢慢变得清澈了。“我不……知道,罗兰。”
下面的无阻隔界发出嗡嗡的声音,吼叫着,吟唱着。但这时还有另一个声音:软啪啪的嘟哝声。
“我知道,”库斯伯特说。“我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回老K酒吧去。走,离开这里。”他几乎用央求的眼光看着罗兰。“求你。这里太可怕了。”
“好吧。”
但在带他们回小路之前,他走到悬崖边,探头往下看了看那片烟雾缭绕的银色液体。“清点,”他的话里有明显的挑衅意味。“数到一个无阻隔界。”然后他压低了声音:“去死吧。”
3
回去的路上,他们慢慢平静下来——在峡谷和无阻隔界死气沉沉又有点像什么东西烧焦似的气息之后,迎面吹来的海风真是太让人心旷神怡了。
他们骑马爬上鲛坡(沿着一条长长的对角线,这样可以稍稍节省马的体力),阿兰说:“下一步怎么办,罗兰?你知道么?”
“不。实际上我也没谱。”
“下一步是吃晚饭。”库斯伯特兴致高昂地说,拍了拍鸟头以示强调。
“你明知道我什么意思。”
“是,”库斯伯特承认。“罗兰,有件事要告诉你——”
“拜托,请叫我威尔。我们现在已经回到鲛坡,我就是威尔了。”
“嗯,好吧。威尔,你听我说:我们不能再数渔网、船、织布机和车子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都已经数完了。我认为,当开始清点罕布雷的马匹时,再要装傻就没那么容易了。”
“对啊,”罗兰说。他让拉什尔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一时间,他看着鲛坡上的马儿出了神,显然那些马着了月亮的魔,在银色的草地上奔跑着。“我要再告诉你们俩一次,并不仅仅是马的问题。法僧需要马吗?对,也许需要。联盟也需要。牛也是一样。但马到处都有——我承认别处的马也许没有这里的好,但正如俗话所说,暴风雨来临的时候还挑什么港口呢?问题是,如果不是马,那么到底是关于什么呢?在我们知道之前,或者在我们确定永远不可能找到答案之前,我们还是要照原样进行下去。”
这个答案的一部分正在老K酒吧等着他们。它就停在拴马柱上,有些夸张地晃着尾巴。当鸽子跳到罗兰的手上时,他看见鸽子的一只翅膀上有古怪的擦伤。他想,可能是某只动物——说不定是只猫——偷偷靠近,偷袭了它一下。
系在鸽腿上的便条很简短,但是上面的信息解释了很多他们的困惑。
我必须再次见到她,罗兰看完便条后想,然后就感到一阵喜悦。他心跳加速,在商月冷冷的银色月光下,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