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河对面的峭壁上,深夜无论刮风下雨都挂着一盏鱼龙灯。

  那盏灯没什么特别的,挂在悬崖的灯绳上拖着长长的鲜艳的鱼龙旗,那鲤鱼和龙好似在风中悠闲地游动。而垂在旗下的灯在深夜的星河之下或滂沱大雨中,静默的,温柔的,一直亮着。

  不知何时,我已经习惯了抬头去看那盏灯。

  两千多年前,我父王把我带到这片不像样的大川说:“你也大了,不要总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从今日起这条河便以你的名字为名,你再蠢也应该知道以你名字命名的河便是于你缔结了同根契约,一荣俱荣一枯俱枯。你若保护不好这条河,谁也救不了你。”

  我既震惊又愤怒,他西海白龙王一连生了五个皇子,第六个才得了我这么个公主。别人都说西海小六是白龙王的眼中血心头肉,那他老人家这样对我,也真是太自虐了些。我怀疑自己根本不是他亲生的,跑去天界极北麒麟谷找莫嗔哭诉。

  莫嗔两手一摊,果断背叛了我俩穿开裆裤的交情,说:“我倒是觉得你父王这次办了回明白事,你如今只是性子顽劣,按照你母后和五个哥哥对你的这个宠法,大约再过个两千年你就要杀人放火了。”

  我气得跟莫嗔打了一架,她的师父是碧梧仙山的宝珺仙姑,在战场上一个能打俩的剽悍女仙。我的师父是我二哥,哼哼,在战场上拿着巡海烈火叉一个能叉趴下四个。

  最后我被莫嗔打趴下了。

  后来我想了一下原因,这不是谁的师父更厉害的问题,而是她在修习累趴下时,她师父说的是“起来,不许停下”。而我练功时擦破一点皮,我二哥就扑上来抱住我大呼小叫:“宝贝,咱不练了。”

  严师出高徒,溺爱毁一生。

  我众叛亲离,只能回到素渔川那条破河中。

  在孤独时我看到了那盏鱼龙灯。

  那日星河璀璨,我御风化身白龙游到山崖峭壁上,却见那峭壁上的悬灯之下,有处天然石洞。洞口上数蓬从石缝里生长的木本绣球花,一抹惊艳,姹紫嫣红。洞旁是飞流直下清澈凌冽的山间瀑布,数尺见方的平台上摆着桌凳和新鲜的瓜果,一派恰到好处的精致讲究。

  “龙神到此,不知何事?”洞内走出一人,微卷的短发,拨到一边的山犬面具,懒散的死鱼眼,合身的宽袖薄柿色短衫,好似周身笼着树木的清新之气。

  我化成人形落到他洞口,指着山下川流而过的河说:“那条河的名字叫素渔川,本公主的名字,你是这里的山神吧?”

  山神用一副睡不醒的表情面对着我,“哦,就是你啊。”接着他打了个呵欠说,“从我与这秀水岭结契以来那条河都已经枯竭两回了,你可要看管好了,不要给我添麻烦。对了,我怎么称呼你?”

  “我乃西海白龙族六公主素渔川。”

  山神急着回去睡觉,点点头说:“小六,天色不早了,还是明日再叙。”

  “……”

  我惊得差点儿晕过去,实在没想到世上竟有这等胆大包天的家伙,心想着等下次我二哥来看我时,让他用巡海烈火叉把他的洞府叉个稀巴烂。当晚我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了一晚上,思来想去正准备回西海,却见那讨厌的山神背着扫帚来了,“你的府邸打扫干净了没?”

  他一定是脑子坏了,我可是西海白龙族的六公主,可不是他小门小户长大的,于是端出个高高在上的姿态说:“本公主长这么大,连扫帚都没摸过。”

  山神把扫帚放在我手里说:“那你摸摸吧。”

  “……”

  我气得差点儿没晕过去,直接把扫帚扔在他脸上。山神摸了摸被砸疼的鼻子,翻着他的死鱼眼挽起袖子潜入水底深处,熟练地布置结界,用柔软的水草编织榻和案几,又从随身的小布袋里拿出些种子撒进河床里,那种子沾到泥就迅速地破土而出,有浓有淡的巴掌大的叶,植株大约及膝高,花朵却是星星点点的藤黄色并不显眼,只是那花朵如同鱼嘴般吐出点点荧光,香气四溢,整座简单的水府都被荧光点亮了起来。

  “这花的名字叫流光珠,是我送你的见面礼。”

  不得不承认,这个山神虽然有些狂妄,但他的确有狂妄的资本,因为他有品位。对于有一技之长的人,我还是很惜才的,看他那死鱼眼和晚爹脸也顺眼多了,点头道,“不错,你很合本公主的心意,从今日起就由你来照顾本公主的起居吧。”

  山神没说话,只是用力把扫帚扔在了本公主的脸上。

  从那日后,我和山神秀水就成了不打不相识的好邻居。

  他虽然长得难看点,可是敢往西海六公主脸上扔扫帚那需要何等的胆识,他有个性,我很欣赏他,尤其欣赏他的厨艺。所以隔三岔五的都要拎着酒和鲜鱼去他洞府混饭吃,喝醉了酒我就同他说杜蘅的事。

  杜蘅是头风麒麟,我虚长他两千多岁,还参加了他的满月宴。见这小婴儿白嫩可爱,我随手塞了颗珍珠在他的手里给他玩。后来我听莫嗔骂:哪个脑袋被驴踢的给婴儿珠子玩,差点儿把我弟弟给噎死!我听了没敢做声,头回当了缩头乌龟。

  乍一听,好像我这个人有恋童癖,其实在杜蘅成年之前我也只见过他那一面。后来也只零碎地听莫嗔说过他有个弟弟生性孤僻不与人来往,常年一个人生活在麒麟谷深处的梨花园里。有回我去找莫嗔,她的随侍说她去了梨园。我寻着皑皑白雪和幽幽梨香去了谷中深处,看到一个眼角微挑的俊美少年和莫嗔对坐饮酒,他一转头看到我,眼神三分不屑,七分嫌弃。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始喜欢他的,大约是因为我怎么欺负他,他都不搭理我,这让我觉得很寂寞。

  我三哥知道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以后非常的害怕,怕我一冲动带着我二哥去把那人揍死。我全家都认为我骄纵顽劣,但不证明我会草菅人命,顶多也就是打断他的腿而已。可惜杜蘅是莫嗔的堂弟,我要是打断了杜蘅的腿,莫嗔也会打断我的腿的。

  所以我明摆着暗恋杜蘅,一恋就是几千年。

  “本公主那么喜欢他,不知道是他多少年修来的福分,他竟不把本公主放在眼里。”我经常对着秀水边骂边哭,“他杜蘅是个什么东西,本公主随便找个都能比他好。”   

秀水打个呵欠,根本就是说梦话,“你活该,谁要是喜欢上你这样的母夜叉才正经是自虐。”

  “你给我闭嘴,你这个只会睡觉的蠢货!”

  “我是蠢,否则怎么会坐在这里听你这个倒霉催的唠叨个没完?”

  我伤心难过的时候被秀水骂几句,心里反而会好过些,自虐果真是会遗传的,惨兮兮地问他。“这世上去哪儿找一个我喜欢,也喜欢我的人呢?要我喜欢上别人太难了,要别人喜欢上我也太难了,你说得对,除了我父王,这世上是没有人这样自虐的。”

  秀水抬了抬他的死鱼眼,抓了抓头发,一脸鄙夷,“装柔弱也没用,我不会安慰你的。”

  “……”

  过了片刻,秀水又说,“总有这样的自虐狂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真的?”

  “我也就是这么一说。”

  “……”

  若是没有秀水的话,我想我是撑不了那么久的,大约早就在知道杜蘅喜欢上别人的时候去打断他的腿了。我也知道自己应该冷静一些,可我太喜欢他了,只要能留住他,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那种我喜欢的,也喜欢我的人,我几千年都遇不到一个,大约以后也遇不到了。

  我去了一趟无垠地狱,回来后告诉秀水,“我要和杜蘅成亲了。”

  秀水说:“你大冬天中暑了吧?”

  “……是真的。”我说,“是我威胁他的。”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秀水有那样厌恶的表情,像看一个陌生人般,他慢慢地说道:“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任性顽劣,你知道有什么事可以做,有什么事不可以做,威胁人这种下作的事,你竟然也能做得出。”

  在那样的眼神的压迫下,我莫名发冷,这几千年我已经习惯秀水的温和懒散,他的洞府是我可以放心掉泪的地方,他洞口那盏鱼龙灯在一片漆黑中也能让我找到温暖。

  “下作有什么干系,只要能得到他,我就满足了。”

  秀水的眉眼一下子松下来,淡淡的,漠漠的,已经没了情绪,“随便你。”

  那日以后,我在河中,他在山上,再没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