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饿……饿……”墨色的湖水中,传来小孩子委屈的低喃声,“饿啊……”

  雪霄如同铅块一样往下不徐不缓地坠落,手指上缠了谁的长发,撩着他的手心。雪霄费力地转过头,本是一丝光都不透的湖水中,那人的身体半蜷缩着在水中沉浮着,银色的发像盛开的水莲花,一直延伸到颈子上红色的彼岸花图腾泛着红色的荧光破土而出,在纤长柔媚的花枝和花冠摇曳在水中,原本目光呆滞的男子闭上了眼,再睁开,眼中已有了神识。

  长溪舒展了一下筋骨,他早就很满意这个身体,要是能一直霸占着就美了。他用彼岸花缠住雪霄的脚,让他不至于陷进泥里,转身朝声音的深处游去。

  水底乌黑的一团业障,却是个巨婴的样子,比成人还要大许多倍。

  它感知到有人来到身边,伸出手握住白寒露的身子拉到脸前,无比兴奋地道:“吃啊……吃……”

  长溪叹口气,伸手摸了摸它的脸,“你怎么越发不像样了?不是告诉过你,好好在湖底泡着,总有一日可以成佛的吗?”

  那污黑的一团,把他拿到鼻前闻了闻,愣了愣,“你是谁?”

  “连我都不记得了?你到底吃了多少脏东西啊?”

  几千年前,长溪还在冥界好好做他的花神。

  有一日他经过拔舌地狱听到委屈凄惨的婴孩的哭声。本身这些地狱里最不缺的就是哭声,来这里的,都是赎罪的,还能好酒好菜地招待他们吗?不过这拔舌地狱里不应该有婴灵,他出于好奇走进去,在一片片的刑架后头,看到污黑的一团戾气,是修成了妖的业障。

  “你为何躲在这里哭?”

  “我好害怕,好多骂声,好痛苦,可是又……好舒服,我会长大啊。”

  “本座带你去个地方,你好好净化,总有一日可以成佛的哦。”

  污黑的戾气看着他,好高贵美丽的人,好干净又好香,好喜欢他哦。它犹豫了一下,抓住了花神伸过来的手。

  ……

  言灵妖怪放开了长溪,声音里带了哭腔,“你是花神……花神我好饿……好饿啊……”

  其实这言灵妖怪,只是个懵懂的孤僻的孩子,他拍了拍他的大脑袋,“你不是饿,你是寂寞了吧?”

  “寂寞?”大脑袋歪了歪,“什么是寂寞?”

  “可是寂寞也不能做坏事啊,他们的骂声只能让你越来越痛苦而已,你不是讨厌听到骂声的吗?”长溪温柔地说,“放他们离开吧,我会经常来看你的,但是你要把名字还给他们,不要再呼唤他们来了啊。”

  大脑袋轻轻抵住长溪的额,奶声奶气地问:“花神把我放在这里,再也不来了,是我做了坏事,花神讨厌我吗?”

  “你忘记了吗?我们约定好了,等你成了佛,我就来接你啊。”长溪低喃,“……小十岚。”

  对了,它想起来了,它叫小十岚,是花神给它取的名字。那些人送了那么多名字来,没有一个是它的。它因为贪婪地吃了那么多口业,已经迷失了本心,把自己的名字忘记了啊。花神说过,名字便是灵魂。有了灵魂就能幻化出真正的自己。

  言灵妖怪的额心劈出一道灵光,璀璨的蓝紫色火焰燃烧了全身,墨汁般的湖水渐渐荡漾出清澈的波纹,被迅速地净化了。

  被困在淤泥中的人被一片荷叶拖出水面,雪霄只觉得身子一轻,已经出了水,跌坐在荷叶上不停地喘息。那团燃烧的火焰慢慢熄灭,一头橙色的小鹿踏在湖面上,硕大的鹿角如植物般长满柔嫩的叶。它踏着湖面走到周身缠着彼岸花立在荷叶上的长溪面前,带着脆生生的童音笑着,“花神,小十岚成佛的那天,你一定要来,约好了哦。”

  “啊,约好了。”

  小鹿用鹿角轻轻触碰了长溪伸过来的拳头,而后渐渐消失在湖面上。

  几乎在小十岚消失的瞬间,长溪周身的彼岸花瞬间枯萎,以他现在的状况,勉强驱使这头雪狼的身体还是太勉强了。不知道又要沉睡多久,真可惜,他不知道有多满意这具骨肉匀称的身体呢。

  “长溪……是你吧,长溪……”幽昙抱住他跌下去的身子,大吃一惊,“难道你一直藏在封魂师的身体里?”

  长溪闭上眼睛,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真是讨厌的声音,果然还是……好烦他。

  第二日清早,醒过来的乡民跟雪霄道了谢,无论雪霄怎么解释他们再也不会被召唤来,他们也不肯相信。只有等到下个月十六日早上,他们在自己家的床上醒来,大约才会放下心来。

  镜湖上一片澄澈,好似昨夜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这岁月总是最健忘的。

  显然昨晚对于白寒露来说也就是睡了个觉,根本不知道长溪利用他的身体做了什么事。对于那湖中的言灵妖怪是长溪放到这里的事情,更丝毫没什么意外。以长溪这人的行事风格,不闯祸才是奇怪的,大约一时兴起就起了净化这团戾气的心思,却又把这个小妖怪给忘记了。

  “你要找的人就是他?”莫嗔无比震惊,“他是魔神幽昙?”

  她没见过幽昙,不过听说他在天界时是极其跋扈的,从不拿正眼看人,也不过是仗着自己的美貌,未免盛气凌人。后来打死了花神长溪后堕落到无垠地狱继续作恶,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神。

  如今这位传说中的美貌的恶棍,正吹着茶水上的浮沫,用小动物般的眼神瞅着她,“吾辈要跟着封魂师去凡间过日子,你会不会回天庭去告状啊?”

  莫嗔倒吸一口凉气,这传言真的是不可信,不由得叹息,“奴家哪有闲情逸致管这些。”

  雪霄招待他们吃了一顿斋饭,而后送众人到浮屠塔下。莫嗔一直低着头,温顺地走在他的身边。这一路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为何在押解他进浮屠塔时那一路上,师父低着头一言不发。并不是没有话要说,也并不是羞怯。而是他走在身边,就已经很好了。

  莫嗔也明白了,也许恨的另一面是因为爱。

  她和师父一样,不知何时也恋上了那一抹干净的浅葱和澄澈的眼波儿吧。

  浮屠塔的塔门缓缓打开,莫嗔突然回头道:“没了言灵妖怪,你还守着这镜湖做什么?”

  “没了言灵妖怪,我也是戴罪之身,自然是要在这里。”

  “那奴家明年上元节来找你看灯吧。”莫嗔款款地笑,“你那水莲灯很是别致,不知怎么得的。”

  雪霄一愣,脑海中闪过一张脸,在他入浮屠塔前,押解他的武仙,眉目乖顺,问他,你的莲灯是哪里得的?他回答,我忘了。那张脸在记忆中早就模糊得分辨不清了,毕竟是陌生人的脸。可他一直有些后悔,当时没有好好回答她。

  “是水莲灯,是用灯莲子种出来的。”雪霄如是说。

  “这样啊。”

  说不定,遗忘,也是个好的开始呢。

  莫嗔嫣然一笑,冲他摆了摆手,转身走出了浮屠塔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