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爱别离,风麒麟顿悟成上神】

  其实白寒露他们来的那日,将离就知道了。

  她正在瀑布下的水潭里抓鱼,只听见爆裂似的巨响,拂姬的身形好似书册里描述的上古巨人,幽冥火燃了几丈高。听乐生说过,拂姬大人若是动怒失去理智,就赶快跑,若要被幽冥之火咬上会被烧得连渣都不剩。

  将离来这儿满打满算不到一年的日子,不大的梅坞已经烧了三回。拂姬虽对她好,但终究是寄人篱下,心中要有一把尺衡量进退。看了一眼正把双脚浸在溪水中望着瀑布的杜蘅,一把软滑的发丝也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发尾垂在落了苔藓的青石上,长睫上都溅满了水珠。她忍不住翘起嘴角,毕竟,现在她要的人已在身边,天国亦或者地狱已无分别。

  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能活过来,看着那半人半骷髅的杜蘅血肉瞬间化成灰飞,那绝望到燃尽生命的锥心之痛,生生世世她都不愿再尝。

  将离慢慢走过去,将脸贴在杜蘅的背上,把他的衫子拢了拢,“在看什么?”

  “这水声听上去很像有人在哭。”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拂姬大人的心思所化。这瀑布就是她的眼。”

  “她有伤心事?”   

“这世上谁都有伤心事。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可四界中无人可离于爱。”将离捧起他的脸,对着那双清清润润的眼说,“你以后也会有的。”

  “我不懂,为何近爱就要伤心。我爱你可我并不觉得伤心。”杜蘅一派澄澈地看着她。

  现在的他好比刚破壳而出的雏鸟,赤子之心犹在,当然什么都不懂。可这个杜蘅不同于那个杜蘅,他不迟钝,对外界的一举一动分外敏锐,大约不用过多久,他就能懂得什么叫伤心了。将离叹了口气,坐在他旁边踢水玩,这瀑布的声音果然像在哀号一般。

  “杜蘅,要是我们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以那只麒麟兽的骨重生的肉身和意识,比那个杜蘅聪颖,或许会比那个杜蘅更伤人。

  最近梅坞有客,将离每日都要去梅坞西边的膳园给掌勺的饭桶老爹打下手。来回的路上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而这个人的目光她也曾奋不顾身地追逐过。

  将离经过那棵枝叶浓密的槐树下站住了,慢慢抬起头,盯着那深色的交缠成一团网的枝条。

  “你到底想干什么?”

  杜蘅知道自己躲不下去了,又不愿出来,于是从树冠里伸出一只白玉色的手臂,“看你和那个替身过得如何而已。”

  将离看着那只手,像招魂的幡,让她的全身都叫嚣着要逃命。他的出现代表了疼痛、毁灭和死亡。可她现在已没什么好怕的。她已经死过一次,大彻大悟,若谁要毁掉她的生活,她大不了就跟他鱼死网破。

  将离摇了摇头,“我从没把他当过你,他和你是不同的。”

  杜蘅嗤笑,“他体内那副白骨是我的,相貌也是我的,哪里不同?哦,或者说白了,他也只是个替身而已。”

  “他不是替身。”将离执拗地盯着他,“若我爱的是你,爱而不得,那么他是替身。可现在我爱的是他,若他不在了,你就是替身。”

  这番伶牙俐齿只记得以前在朝堂上她与女帝青萱嬉笑怒骂针锋相对,叫人恨到骨子里却挑不出一丝毛病。可记忆里她从未对他如此刻薄过,对他说句重话都不舍得。杜蘅只觉得一股子酸意直冲脑际,口下也没了遮拦,“一派胡言!既然如此为何当时还跟拂姬订下契约要我回来?!”

  听语气像被狠狠戳痛了,将离一怔,并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她不要他,会让他难过吗?这只麒麟的心是无底洞,什么都填不满的,也不会有任何回应。

  “谁说我是要你回来?”将离仔细想了下当初的事,又接着说,“拂姬没有骗我,她说过的,即使生了血肉,若没有魂魄也只能是个会穿衣吃饭的肉壳子。其实我不该贪心的,当年就不该想让你活生生地待在我身边,所以才会犯下错事。我有错在先,所以后来你对我的那些……都是我应得的报应。我都已经想明白了,所以,我根本就没有希望你回来。我和拂姬订下契约,不过是想要一个当初那个会安静听我说话却不会伤害我的杜蘅而已。”

  杜蘅隔着影影绰绰的树叶缝隙望着她头顶的发旋和颤抖的睫毛,心想,原来如此啊。

  “所以,你那么伤心,是因为我附身毁掉了那副没有长全的肉身?”

  将离看着地面,默认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了。杜蘅木然地望着头顶湛蓝湛蓝的天。这梅坞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个杜蘅是假的,他以为将离对他的执着也是假的,到了现在,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了。

  一瞬间,脑内纷乱,只剩下拂姬那不冷不热的一句,你为何而来?

  他生来就在极北麒麟谷,本来麒麟族与外族通婚者众多,而杜蘅的父母都是能御水的麒麟,又都侍奉在西方菩萨的莲座前。这个精纯的仙胎听着诵经被众佛祝福过,全族都盼望他生来就是个灵气极盛的水麒麟,将来光耀门楣。母亲生他的前夕,麒麟族的人几乎到了个齐整,连交好的外族和其他天界众仙都来道贺。麒麟谷里的流水宴排了十天十夜,仙音绕谷绵绵不绝。

  可他生下来脊生双翼,灵气弱得连混血的麒麟都不如。要知道,在麒麟族中只能御风而行的麒麟力量是最弱的。或许是期望太高,看到这样的孩子,一下子像从云里摔进泥里。

  那日莫嗔的衣上熏了一味香,母亲说好闻问是哪得的,莫嗔笑道:是凡间的香料,名曰杜蘅。

  于是这便成杜蘅的名字。

  母亲生下杜蘅三月后,就把嗷嗷待哺的孩儿交给了家主,和父亲一起去了西方。几千年间,他和他们见过也就寥寥数面,说话也是生疏客套的。他们都以为杜蘅什么都不知道,毕竟刚生下的孩子能记得什么?

  可没有人知道,就连他最亲近的莫嗔姐姐也不知道,大约是每日听菩萨诵经,他在母亲的腹中时就有了记忆。他在出世之前就已懂了喜怒哀乐,本应是七窍玲珑的心肝,他却将自己的心、眼、耳,连同那极盛的灵气全都封印住,不看不听不想,几千年如同赤子,不悲也不喜。

  可这一瞬间,杜蘅大彻大悟,瞬间苏醒而至。

  ——

  白寒露与柳非银陪着拂姬在山巅的梅树下饮茶,只看到瀑布前陡然霞光万道,瑞气千条,逼得人睁不开眼。一只通体雪白的麒麟飞升至半空中张开硕大的羽翅,四蹄踏白浪,口中含火,灵气逼得那些小精怪们软了双膝瑟瑟发抖。

  传说中,上古仙魔大战时,有一头能御水御火的风麒麟战死,佛祖说,他终将归来。

  一时间,天地间的金光穿破了昏暗的天际,整个梅坞都剧烈摇晃震动,精怪们吓得大声呼救,周围好似画卷淋了水般慢慢剥落开,拂姬用法力和意识创造的整个梅坞山崩地裂。

  拂姬大叫一声:“不好了!梅坞要崩塌了!”

  白寒露手疾眼快地将现了原形趴在石凳上不得动弹的小狐狸揣进怀里,左手揽住柳非银,右手结印脚下生风。乐生化成的云雀载着拂姬带路,几人在梅坞彻底崩塌之前从剥落的缝隙里飞越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