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大早,便有一个童子送来一封书信。婉娘看了,顿时眉开眼笑,连声叫文清套车,三人一起去了仁和坊。
仁和坊紧邻长夏门,与尚贤坊一坊之隔,坊里住了一大群的尚书、侍郎。其中最为出名的是兵部侍郎许家和中书令郝家。两家闻名神都非因官位显赫,也不因清正廉明,而是因为这两家的子弟。许家与郝家是乡党亲族,两家子弟类多丑陋,却自信异常,尤喜盛饰车马,游街串巷,京洛为之语曰:“衣裳好,仪观恶;不姓许,即姓郝。”意思谓:见到街上穿着华丽却相貌奇丑的,不是姓许的就是姓郝的,足见许郝两家之声名远播。
今天要去的就是许家。许家大公子许怀山不仅喜欢盛装出游,还喜欢收集珍藏另类物品。有一次不知听何人所讲,闻香榭多有奇花异草,便来拜访,婉娘带他到后园之中随便逛了一逛,这厮从此对婉娘佩服得五体投地,偶尔收藏了自认为奇珍的玩意儿也会叫上婉娘前去欣赏,有时还将从西域商人中收来的奇花异草卖给闻香榭,与婉娘也算是有些交情。今日来信曰,他前日去吐蕃带回一株花草,所见之人无不称奇,却说不清称谓出处,故请婉娘前去一观。
刚到许府门前,便有两个相貌俊秀的小厮跑上来问道:“请问是闻香榭的吗?大公子有请。”
一个小厮牵了车马,一个小厮则带了婉娘三人进了许府。进入大门便向右拐,绕着一条碎石铺的小路,穿过花园来到一处小院。
小厮推开门道:“请进。”一句话未了,一只穿着小花短裙的猴子从里面蹿出来,一把搂住沫儿的腿,吱吱叫着,把沫儿吓了一跳。
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喝道:“丫头!过来!”
小猴子“吱”地一声,松开了沫儿,一蹦三跳顺着一个人的手臂窜到那人肩头,稳稳地坐了,眼珠子还盯着婉娘三个骨碌碌地转个不停。这人显然就是许大公子许怀山了,锦缎长袍,六合黑靴,玉扳指、玉戒、黑玉佛珠串儿什么的,叮叮当当戴了满手。长得阔嘴前突,鼻孔上翻,三角眼,招风耳,身材矮胖,倒是肩头的小猴子比他还漂亮些。
婉娘笑道:“许大公子好悠闲!”
许大公子嘎嘎地笑道:“今日特请婉娘来看看,我这次带回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看到沫儿和文清跟在后面,他的三角眼透出些色色的亮光来,形容更加猥琐,咧嘴笑道:“婉娘,这是你闻香榭的小厮?长得可真不错。”
文清和沫儿本来注意力全在那只小猴子身上,看许大公子色迷迷的样子,顿时觉得浑身不舒服,不由往婉娘身后躲了躲。
婉娘笑道:“哪里及得上你许大公子的小厮?个个又机灵又俊秀。许公子又找到什么奇珍了?”
许怀山收回目光,笑道:“哦,这边来。”他那张大嘴几乎咧到耳朵。沫儿心道,坊间的传闻果然不错,好一个“衣裳好,仪观恶”!
这是一个僻静的小院,门口一侧种着一些枯枝状的植物,但不同于闻香榭的蛇果树。后面仍是各种植物,距离太远,难以看清。另一侧是一个水塘子,周围并没有砌起来,而是铺了洁白的沙子,形成一围沙滩,上面趴着两只长嘴巴犹如大壁虎一样的动物,身上长满硬甲,长相十分凶恶。池塘那边,则是一大片假山。
走过水塘,再穿过一小片花林,便到了一座两层高的青砖小楼前。四个小厮恭然分立两旁。一楼中庭,摆满了奇异珍玩:进门左手边是一个红檀镂花的高脚木几,上面摆在一棵两尺来长的翠玉白菜,菜身洁白,叶子翠绿,上面还有两条小青虫,栩栩如生。后面靠墙的木架正中放了一棵桃树,翡翠枝干上挂了十几个粉色水晶雕成的桃子,旁边上侧摆一件凤衔灵芝的玉眢摆件;另一边挂着一对墨色玉葫芦。正中摆着一张金丝楠木大台,上面绘着一幅嫦娥奔月图,走近一看,竟然不是绘上去的,而是金丝楠木天然纹理形成的花纹;桌角一侧,放着一个象牙柿子笔舔,一个青玉鸿鹄镇纸。另一侧的墙壁上镶嵌着各种兽头、犄角等,个个奇形怪状,全是沫儿从未见过的。
坐在许怀山肩头的小猴子伸手拿了一个寿山冻油石雕佛手,紧紧抱着咯吱咯吱地咬,许怀山也不在意,随意道:“我这次去吐蕃,在皇家市场见到一株花草,实在太过奇特,便千里迢迢带了回来——这边走。可是看的人竟然没有一个说得出它的渊源,我便想,婉娘见惯了奇花异草,对它定不陌生。”
带了他们三人,上到楼顶。楼顶上有一间暖房,四面装了半透明的琉璃瓦,天冷的时候用厚毡布一围,可以用来移放一些不耐寒的植物,所以现在暖房几乎还空着。
许怀山径直走到一个蒙着毡布的角落,一把扯开。毡布下面一个大花盆里,种着一株一人来高的“桃树”,从外形上看,像极了闻香榭的因果树,上面也是有花有果。但不同在于,花为艳丽的红色,且上面两朵花瓣上有两块圆圆的黑色,下面的花瓣上有些黑色的短纵纹,正中的花心呈黑色三角状。正面看来,不像是花朵,倒是一个逼真的红色骷髅,比因果树的美人果还要诡异十分。它的果子样子却也一般,就是个鸡蛋大的红色果子而已。
许怀山道:“婉娘看来,这个东西该是什么呢?”
婉娘奇道:“公子从吐蕃那边买来,卖者难道没有讲过?”
许怀山道:“我也问了,但那人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吐蕃文,说得又快又难懂,随行的翻译也解释不清。”
婉娘道:“怪不得。”笑道,“婉娘看来,这应该是一棵因果树。”又仔细查看了一下,沉吟道:“许大公子如果信得过婉娘,不如听婉娘一句劝。这个因果树的因果指的是美人的结局。虽为美人,实为骷髅,便是修成结果,也不过是心血一滴而已。这种因果树放在家里实在不吉,特别是许公子这种对美执著之人。许公子还是将这棵因果树尽早处置了吧。”
许怀山惋惜道:“原来是这样,枉费了一番心血,这么远带了回来。”
他肩头的小猴子突然蹿过来,一把抱住沫儿的脖子,沫儿大惊,急忙往外推。哪知小猴子手臂奇长,抱的又紧,推也推不掉,竟还将毛茸茸的嘴扑到沫儿的脸上又舔又亲,吓得沫儿大叫起来。
文清急忙过来帮忙,小猴子吱吱叫着,飞快地在文清的手臂上挠了一把。许怀山哈哈大笑,喝道:“丫头,过来!”
小猴子倒也听话,又飞身蹲在许怀山的肩头上。许怀山挤眼笑道:“瞧,连我的丫头都看上你的小厮啦。”嘎嘎笑个不停,犹如公鸭叫一般。
许怀山又带着婉娘去看了其他几件淘回来的珍玩,无非是一些打造精美的珠宝器物而已。沫儿已经无心观看,因为许怀山不住地将眼睛溜溜地往他身上瞟,让他觉得极不舒服。
走了一圈,又回到因果树前。许怀山啧啧道:“唉,这么不吉的树,丢了又可惜……”三角眼转了几转,似笑非笑道:“婉娘,你做香粉,有些奇花异草可能用得到,不如我将这株因果树转售给你吧。”
婉娘道:“我一个小小的香粉店,哪能买得起这么昂贵的东西?许公子要是送我还可以考虑。”
许怀山嘎嘎笑道:“不如将你这小童拿来换了如何?”
婉娘看一眼又惊又怒的沫儿,附耳说了一句什么,许大公子一张扁脸上显出失望之色,连连叹气。随后说道:“本公子开玩笑呢……不过既然这株因果树放在家里不吉,不如送与婉娘得了。”
婉娘等的就是这句话,顿时笑靥如花,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做香粉或许用得上。”
许怀山又遗憾又不舍地盯着沫儿看了几眼,笑道:“以后本公子购买香粉,婉娘可要优惠些。”
婉娘娇声道:“公子说得哪里话?公子去买香粉,自然是最好的,只收个成本就是了,难道还敢赚公子的钱不成?”
同许怀山告了辞,两个小厮将因果树重新围好毡布,抬了送出大门。刚走到门口,便见一辆华丽的马车直冲过来,婉娘等连忙躲在旁边。马车为敞篷式,前面二座后面三座,通体漆成金色,上铺红色丝绒;一个小厮站在前座赶车,后面坐着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瘦子,同色幞头上别着一朵大红花,长得拱肩缩背,獐头鼠目,左耳戴着一个硕大的金耳环,嘴唇猩红,脸上还傅了厚厚一层白粉,如果加上一条长长的舌头,几乎可以和戏文中的白无常媲美了。
马车在许家门前停下,那人跳下车,甩着皮鞭,一径进了许府。文清和小厮去牵马车,沫儿盯着那人的背影看了半晌,悄声问道:“刚才这位是谁?”
婉娘道:“这是郝家的二公子郝文。”
沫儿咂舌道:“真是‘丑人多作怪’!长成这样还出来吓人。我以前还以为坊间的传言夸张了,原来是真的。”
婉娘哈哈笑道:“瞧你这张嘴!还说我嚼舌头呢!”
沫儿转念又想到许大公子色迷迷的目光,皱眉道:“刚才和许大公子说了什么?你怎么和这么恶心的人交朋友?”
婉娘道:“怎么恶心了?这许大公子是我闻香榭的老主顾呢!”说着又吃吃笑道:“大公子看上了你啦,我告诉他你其实是个小丫头。你再张牙舞爪我就把你卖给他。”
沫儿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文清热切道:“沫儿要是小丫头就好了,我想有个妹妹。”
沫儿扭过脸,啐道:“呸!”板着脸不说话。
婉娘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一本正经道:“我现在发现你的行情不错。公孙小姐,元镇真人,许大公子,还有那只叫丫头的猴子……你真是人见人爱,猴见猴亲,个个都对你感兴趣。嗯,我要斟酌一下,将你卖个好价钱。”
沫儿也不生气,嬉皮笑脸道:“看上我有什么好的?我又懒又馋,一张嘴就能噎死人,谁买了我去还不得被气死?”
※※※
等马车过来,几人将因果树抬上车。文清慢慢地赶着车,好奇道:“这个小树和我们家的那棵并不一样,怎么也叫因果树?”
婉娘看着因果树,眉开眼笑,见文清问,便道:“怎么不一样了?桃树能结水蜜桃、雪桃、蟠桃,因果树当然也可以结不同的果子。”
沫儿道:“今天不花一文钱就得了棵因果树,瞧你美的!”
婉娘笑盈盈瞥他一眼,道:“你是替许大公子叫屈了?不如你回去告个密,就说我是故意说这树不吉的,说不定许大公子一高兴,将你留在他身边呢!”
沫儿和婉娘斗嘴从来都没讨过好去,当下气哼哼地回了头,却见左边来了一顶青色小轿,走到他们跟前停下了,青娜从轿子里探出头来,看看文清和沫儿,叫道:“婉娘!”
婉娘打开车帘,道:“龚小姐好!田公子可大好了?”
青娜微笑道:“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不过还要再养些天。夫人还说这两天专程去闻香榭里拜谢呢!”
婉娘谦让道:“客气了,婉娘不过是碰巧罢了!”
青娜正待再说,只听后面呼呼生风,一辆马车——正是刚才沫儿看到的那辆——狂奔而来,郝二公子郝文站在马车驾驶座上龇牙咧嘴,将皮鞭挥得啪啪作响,路边行人纷纷躲避,青娜的青色小轿和婉娘的马车都躲到了路的右侧。
郝文一看众人躲得狼狈,自己在车上哈哈大笑。沫儿道:“出来吓人便也罢了,还如此明目张胆、旷日持久,还真是需要不一般的勇气。”
郝文唯恐别人没看到他,高仰着一张小干脸,鼻翼一张一合,实在是丑陋至极,见大家纷纷侧目,更是得意洋洋,将马鞭用力一挥,马车带起的风吹起了青娜乘坐的青色小轿一侧的小帘。
青娜面貌端庄,神色沉静,一袭白衣坐在轿中,郝文似乎吃了一惊,高高举起的马鞭也忘了放下了,马车已经走过还频频回头。
青娜见郝文马车已过,重新打开轿帘道:“今日我来帮老父买进一些书籍,顺便来看看田公子。青娜这就告辞了。”
婉娘尚自玩味郝文刚才的神态,听青娜告辞,忙道:“龚小姐请自便。”
〔二〕
第二天,田夫人果然携了重礼前来道谢,并称将于近日到龚家下聘。婉娘假意推辞了一番,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田夫人前脚刚走,闻香榭里又来了两位沫儿最不待见的客人:许怀山和郝文。
婉娘还是同以往一样,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两位公子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想要些什么?”
这两人是表兄弟,一向臭味相投,今日两人同样做盛装打扮。许怀山穿一件湖蓝色华文锦襦袍,拿了一把全檀香木的镂空折扇,显得极其不伦不类;郝文今日换了纯白闪亮的万寿缎胡服,系一条金光闪闪的腰带,头上正顶挽了一个发髻,今日倒没有带花,而是插了一个簪子,上面镶嵌了一块方形翡翠。
许怀山一边应着,一边滴溜溜地往沫儿身上瞄,笑道:“我今天带了表弟——郝尚书家的二公子来,想定做一些香粉。”
婉娘道:“原来是郝二公子,久闻大名。沫儿,看茶!”
郝二公子抱拳,眨眨眼睛道:“婉……婉娘,在……在下想……想……”原来这郝二公子竟然是个结巴。
婉娘接过来笑道:“想定香粉是吧。我们这里有各种各样的香粉,有质地优良的牡丹粉、紫粉,陈皮香露等,郝二公子想买哪一种?”
郝二公子猛眨眼睛,结结巴巴道:“我……我……听说闻香榭各类香粉都……都……有,有没有能……能……”
许怀山本来正盯着沫儿,听得着急,便道:“婉娘,我表弟想要一种能……”他看着在一旁面无表情的沫儿,嘎嘎笑起来:“能让女人一闻到就入迷的,有没有?”
婉娘道:“沫儿,你去加些新茶来。”转脸娇媚一笑,“当然有,我闻香榭可是专门做别的香粉店没有的产品呢。”
许怀山看着沫儿走远,咽了口口水,这才向郝文笑道:“怎么样?我就说吧,闻香榭的老板娘又豪爽又大气,你想要什么香粉,这边都没问题!”
郝文更加急切地眨眼,道:“表哥!我……”
许怀山拍拍郝文的肩膀道:“嗯,我知道。”遂将婉娘拉到一边,悄声道:“婉娘,我们一直交情不错,我直接和你说了吧。我这个表弟最喜美色,昨天意外遇见一个美人儿,跟其他的庸脂俗粉气质风格大不相同,又高傲又冷艳,表弟他看了一眼,就彻底倾倒……”
婉娘笑道:“以许郝两家的家世资财,看上哪个女子,只要尚未婚配的,只管讨了来,又有什么不可以的?还需要来专门定这些香粉?”
许怀山嘎嘎笑道:“谁说不是呢。要我说,喜欢女人做什么,你看你的小丫头打扮个童子模样,多可爱!”说着恋恋不舍地探头朝沫儿刚才出去的方向看了又看。
婉娘好奇道:“不知郝二公子看中的是哪家的女子呢?”
许怀山道:“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是邙山脚下大刘庄龚家的女儿。老娘早就去世了,就父女二人,老头子在村里开了个义塾,日子过得相当艰难。”
婉娘道:“哦。既然看中了,不如找龚老先生提下亲,以郝家的条件,他说不定一口答应了呢。”
许怀山挠头道:“你哪里知道,我这个表弟最是风流不过,要他娶个正房回来,还不得要了他的命?他也就是玩玩,顶多收过来做个小妾罢了。昨天下午,他打听了美人儿的住处,便买来绸缎布匹和一大堆礼物,追过去送给那位小美人儿,正好碰上了龚老头。只想他家里贫穷,见到这些定然喜欢,哪知道那老家伙又臭又硬,自命清高得很,将我表弟一通臭骂,东西全都扔了出来。要我就算了。天下美人儿大把,只要有钱,哪里搞不到手?可我表弟偏偏不死心,昨晚在我那里长吁短叹,非要将那个美人儿弄到手不可,你说怎么办?”
婉娘回头看看微张着嘴巴,一脸垂涎之像的郝文,面无表情道:“那依许大公子的意思,想要怎么办呢?”
许怀山嘎嘎连笑几声,道:“整个洛阳城里,闻香榭可是香粉第一家,听说各种各样的香粉都有,有没有那种女人一闻到就会失去意识,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还能……”他色迷迷地笑起来,“让男人……久一点的?”
婉娘笑道:“香粉第一家么,我就是想说没有也不好意思了。我们有一种香粉叫做仙人粉,正好符合郝二公子的要求,不过,这个价格方面……”
郝文在后面一跃而起,大喜道:“没……没问题。”走到门口,指挥跟随的小厮从马车上拿下一个小包裹来,全部送给了婉娘。
※※※
送走二人,沫儿在后面皱着一张脸,生气道:“婉娘,他们是不是打青娜姐姐的主意?”
婉娘做个鬼脸道:“小孩子,知道什么叫打主意?别胡说。”
沫儿大声道:“我刚才听到了!那个丑猴子昨天找了青娜姐姐,被龚老先生赶出来了!所以才来我们这里买仙人粉,哼!”文清听了,也一脸紧张地看着婉娘。
婉娘顿足道:“好啊,我吃醋了!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过我?”
文清急辩道:“不是,婉娘……”
婉娘忍着笑,道:“不公平啊不公平,我管着你们吃喝,你们却喜欢青娜,你俩倒说说,喜欢青娜什么?”
文清羞涩道:“没有……都是一样的喜欢。”
沫儿却扬起眉毛道:“你太爱笑。”
婉娘板起脸道:“哪有这种道理,爱笑还不好了!好吧,我以后不笑了。”
沫儿只管追问:“婉娘,你还没说呢,你真准备用仙人粉帮助那个瘦猴子啊?”
婉娘表情僵硬道:“我自有安排。”
沫儿只管埋怨:“这两个人真讨厌。你干吗还要做他们的生意?还有那个许怀山,贼眉鼠眼的,不停地盯着我做什么?真是不舒服。”
婉娘面无表情道:“做生意,有钱赚当然就做了!我说许怀山看上你了,你还不信呢!”
沫儿不耐烦道:“看上我干嘛,我又不是女人!”
婉娘道:“就是因为你不是女人,人家才看上你呢!”
沫儿瞪了婉娘半晌,无奈道:“你别憋着了,还是笑吧。板着脸还没有笑着讨人喜欢。”婉娘瞬间爆发,掩口笑个不停。
〔三〕
吃过午饭,婉娘便动手制作仙人粉。沫儿对这两人实在无一点好感,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
婉娘看沫儿一副消极怠工的样子,哂道:“你这样子做生意,早就关门大吉了!快走吧。”拉了沫儿文清一起上了三楼。
昨天从许怀山处搬来的因果树,也放在了三楼的大房间里。原来那棵又有几朵花儿凋谢,新结出几个美人果。两棵因果树并排放在一起,一个白骨森森,一个妖艳诡异,不由得让人惊心动魄。
婉娘一边摘果子一边笑道:“真好,许大公子可帮了我大忙了。我还发愁要专门去西域找呢。”
沫儿看这果子颜色鲜红,皮儿吹弹可破,好奇道:“这个也叫美人果?看起来应该挺甜的。”
婉娘道:“这种因果树结出的果子叫做心血果。”摘下一个,在他脸前晃晃,“要不要尝一下?”
文清慌忙道:“沫儿,这个不能吃吧?”
沫儿横一眼婉娘,道:“你以为我傻呀?”婉娘呵呵笑着将果子放入果囊。
摘完心血果,又去了后园。几日未去,园子里硕果累累,一派丰收景象。各色的曼陀罗花已经落了,结出一个个扁球形的种子;紫红色的蛇吻果成串儿垂在枝头,龙吐珠果如玛瑙珠子一般。文清的血莲,花瓣正中结了一个拳头大的白色果子,散发出脉脉的香味;后面一株高大的树木上结满了黑色的荚,在秋风中啪啪作响。唯独牡丹园落叶满地,一片萧瑟。
似乎因为天气凉的缘故,血莲今天看起来有些无力,花瓣虽然开了,但皱皱巴巴的,颜色也变成了暗红色。文清心疼地抚摸着花瓣道:“婉娘,天凉了,我的花儿要不要搬进暖房?”
婉娘道:“不用,血莲耐寒,天一凉虽然看起来有些委顿,等下年天热,它自然就好了。”认真看了看血莲果,欣喜道:“果子可真不错!一定是文清用血浇灌的缘故。”
说着,取出一个玉碗和一把小刀,对准果子底部切割下去,稳稳地用碗接了。文清看了心疼,把食指放进嘴巴里就咬,婉娘阻拦道:“傻瓜,别咬啦,已经过了中秋,你再放血液浇灌可就害了它了。它现在处于半休眠状态,我们采了果子,它便要完全蛰伏了;现在补充血液给它,会打扰它的周期。留着你的血,等明天立春当日再来给它喝吧。”
文清松开了手指,轻轻拍了拍血莲的根茎,像是安慰它一样。沫儿在一旁羡慕不已,道:“婉娘,你下次也给我一棵血莲吧。”
婉娘道:“好,我听说北市一个胡人运来了一棵乌贼兰,开着两朵白花,也是认主人的,过几天我就去北市买它回来,由你养着,如何?”
沫儿跳跃道:“好啊好啊,我一定把它养好。”
婉娘正色道:“不过这乌贼兰和血莲不同,你若想做它的主人,便要将你的两根手指放进花里,由它咔嚓一下,把手指咬下来,慢慢消化了,它以后就认定你了。”
文清惊道:“手指?它长的有牙齿吗?”
沫儿呆了半晌,板起小脸道:“你又骗我。”
采了血莲果,三人又将龙吐珠摘了,收了半小袋的焚心虫。那棵高大树木上的荚子,婉娘说暂时不用。沫儿早就将园子里的情况摸了个烂熟,知道后面还种着一大片矮矮的绿色树丛,从来没见采过用过。树丛后面的还有一些爬满藤蔓的小木屋。沫儿拉着文清偷窥了几次,也没看见小木屋里有什么东西。今天见婉娘来采果子,便道:“小木屋里的果子也熟了,不如一起采了。”
婉娘笑道:“你现在可是越来越狡猾了,文清都被你带坏了,小木屋里哪有果子?”
沫儿趁机问道:“那里面是什么?”
婉娘笑眯眯道:“我杀了人藏在里面,你们要不要去看一看?”沫儿和文清都笑了,沫儿嘲笑道:“没一句实话。”
※※※
采完果子回到前院,黄三已经做好了饭。婉娘道,今天下午采摘的果子不能过夜,必须赶紧进行加工。因此匆匆吃了晚饭,就把果子都拿了出来。
五个心血果,一个血莲果,一大把焚心虫,几样放在一起,怪异得很。黄三先点火去炒焚心虫,婉娘指挥着文清拿了石臼来,将心血果放进去捣碎。
看心血果的皮儿鲜红娇嫩,原想一定是甜美多汁的,哪知道捣碎之后竟然是灰白色,干巴巴的,一点水分也没有,犹如烂絮灰烬一般。婉娘拿了一块锦缎,画出一个三寸来高的美人图,又是剪又是缝的,瞟了一眼道:“这就是因果树的奇妙之处了。任你美人如花,终归尘土。”
沫儿搬出另一个石臼,研碎了血莲果,淘出一捧细细的白色粉末来。
那边黄三已经炒好了焚心虫,却没有再进行晾晒,直接研磨了淘净,做成粉末备用。
一直到闭门鼓响,这几款香料才备齐。婉娘做了个十分精致的锦缎美人儿。文清捧着脸坐着看婉娘做针线,沫儿对这种女人的玩意儿一概不感兴趣,自己吞咽着口水道:“可惜闭门鼓已经敲过了,否则就去溢香园打些浆面条来。”
婉娘做好针线便过来调制香粉。先将红色的焚心虫粉取出三分之一,与灰烬一般的心血果拌匀了,又用簪子挑了一点血莲果的粉进去,然后再放入牡丹粉,便制成了一小瓶淡红色的“仙人粉”。
文清问:“婉娘,我们上次制作焚心香,我记得要在太阳下晒,还要用炖盅炖半个时辰,今天怎么直接研磨了就用了?”
婉娘道:“做法不同,作用就不同。比如中药里面,炒过的麦芽与没炒的麦芽,鲜熟地与干熟地等,药效不尽相同。还有一些中药,因为炮制办法不同,还会导致药理完全相反呢。我们上次制作的是焚心香,这次是仙人粉,当然不能按照上次的办法来做。”
沫儿趴在桌边看着婉娘调配,不无担心道:“这仙人粉……那个瘦猴子用来干吗?”
婉娘笑嘻嘻道:“仙人粉,当然是让人用了之后如成仙般逍遥快活。这款香粉一大半都是红色骷髅美人花结的心血果,我相信瘦猴子,呸,是郝公子,一定会心满意足的。”
说着,拿起刚做好的锦缎美人儿左看右看,似乎不太满意,惋惜道:“唉,可惜我一晚的工夫啦。”放在烛火中点着了,一片灰白色的灰烬正好飘落在仙人粉中,文清慌忙用手指去捏;灰烬碎了,已经不能分出来。婉娘道:“算了算了,搅和到里面一点点,不影响香粉的使用。”拔出一支簪子搅拌了重新盖好。
文清道:“布娃娃做得不好可以改动一下,干吗把它烧了?怪可惜的。”
婉娘不理他,把剩下的焚心虫粉和血莲果粉小心用两个小瓶子装了封好,贴上标签,交黄三收到最上面的搁架上。然后伸了个懒腰,道:“累死啦。”拿了她的针线盒和仙人粉,一扭一摆地上楼了。
〔四〕
第二天下午,许怀山和郝文一起来到闻香榭,取了香粉走了。
许怀山赶车,郝文坐在一旁对着香粉喜笑颜开。许怀山酷爱男风,对郝文这种朱面傅粉之态颇不以为然,见郝文拿了香粉欣喜若狂,连声赞叹闻香榭香粉质地细腻,香味优雅,不禁好奇道:“表弟,你打算如何利用这仙人粉去俘获龚美人儿的心?”
郝文在许怀山面前,结巴的轻了一些,咯咯笑道:“哥哥,我正……正想让你帮忙呢。”
许怀山皱眉道:“你知道我从来不喜欢女人的,千万别说要我帮忙。”
郝文笑得小眼睛挤成了一条缝:“正是因为哥哥……哥哥不喜欢女人,我才找你帮忙,要是……是郝武,我还不找呢。”郝武是郝文的亲哥哥,同郝文一样好色。
许怀山往四周看了看,笑道:“这要想个万全之策才行。驾!”快马加鞭,一径回了许府。
到了许府,许怀山吩咐小厮斟了茶,随手拉过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厮抱着怀里乱亲一通,这才说道:“表弟打算怎么办?”
郝文道:“哥哥,你得……得想个办法把龚小姐骗来,我……我……用了这仙人粉,迷倒了龚小姐,等她醒了,除了从了我还……还有什么路走?”郝文咯咯地笑起来,眼睛眉毛齐齐地挤向脸部中央,一张小干脸皱在一起,嘴巴微张,口水微流,活像一个被鱼叉叉到了的死蛤蟆。
那只叫“丫头”的小猴子,吱吱叫着跑过来窜到许怀山怀里,在小厮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小厮“啊”一声痛叫,许怀山将大厚嘴唇在小猴子脸上又揉又亲,嬉笑着对小厮道:“丫头吃醋呢,你先去吧。”小厮捂了肩膀一溜烟儿跑了。
许怀山拉了猴子坐在肩头,皱眉道:“表弟,我看那个龚家父女虽然穷,可不是个善茬,搞不好出人命呢。不如换个人,老哥带你去太常寺的青楼,那里的姑娘又有才又漂亮,什么样的没有?就你买香粉的钱,够玩几个姑娘的了!”
郝文咽了口水,急急道:“哥哥你……你是没见着,她岂是……是……青楼的姑娘所能比的?那……份孤傲,那份脱俗,仙……仙子一般呢!这辈子,得了她,此……此生便也值了!”
许怀山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去帮你提个亲,就娶了她岂不好?”
郝文哼哼唧唧道:“娶回来的有……什么趣味?还是……偷……偷来的好玩一些。”
小猴子取了许怀山的帽子,一本正经地在他的头发上拨来拣去,时不时捏起个东西左看右看,然后送往嘴巴里。许怀山也不管它,三角眼左右转动了一番,道:“要不这样,哥哥出头,到那个龚老头开的义塾去,就说要捐一些钱办义塾,让他女儿来领,然后骗她到一个僻静所在,你好得手,到时那小美人儿吃个哑巴亏,哪还好意思提起捐助一事,如何?”
郝文一张小脸像揉皱了的柿子,喜笑颜开道:“哥哥好主意!”说着又嬉皮笑脸凑上来道:“我听说哥哥在上东门附近的积德坊有……座小别院,弟弟我还没去看过呢。”一时高兴,竟然不结巴了。
许怀山嘎嘎笑道:“什么也瞒不过你!也罢,就与你行个方便吧。我的听溪别院就养了两个美貌小厮,再无旁人,地方僻静,离大刘庄也不远。我下午就去找龚老头,商议捐助一事,你就在别院候着……到时就看你的了!可别说哥哥不帮你。”
郝文眼睛猛眨,激动地搓手道:“哥……哥……哥哥,”听起来像一只带鸡仔的老母鸡,“我就不……多说感谢的话了!”
〔五〕
中午吃过饭,许怀山果然按照郝文指点的路径,锦衣香车,大张旗鼓地去了龚老先生的义塾。
此时值小童上课时间,龚老先生手捧《诗经》正做讲解。听到塾外马嘶车响,环辔叮当,一众小童课文也不读了,都朝窗外探头张望。
龚老先生一拍戒尺,喝道:“读书!背会者才能散学!”小童们顿时哇啦哇啦大声吟唱起来。龚老先生走了出来,皱眉道:“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许怀山嘎嘎笑道:“本公子听说龚老先生办义塾多年,家道贫困,就想捐助义塾。”坐在他肩头的小猴子猛然伸手,往龚老先生的脸上抓了一把,龚老先生的瘦脸上顿时出现了三条细长的抓痕。
许怀山慌忙抱住小猴,嘴里道:“小心摔了!”这才对龚老先生道:“老先生见谅。”
龚老先生狐疑道:“公子怎么突然想起要给老朽的义塾捐助呢?”
许怀山庄重道:“老母亲年前在菩萨面前许了一个愿,若是今年身体良好,便要捐助学塾,做件善事。托菩萨的福,今年果然身体无恙,就要我去找义塾还愿,我可不就找到老先生这里来了?”
龚老先生将信将疑道:“嗯……这个嘛,公子想如何捐助?”
许怀山道:“可捐助纹银一百两。但需请龚老先生家中女眷到府中与老母亲叙叙,了却母亲心事,这笔银子才能支付。”
龚老先生迟疑道:“女眷?”看了一眼许怀山闪烁不定的三角眼,断然道:“不用了。现在老朽的义塾并无需要大量用银钱的地方,老朽自己,粗茶淡饭足矣,日常收入已经足够维持生计。请公子另外寻访其他学塾罢。”说罢,甩袖进了学塾。
许怀山只道一百两纹银对一个穷酸老头子来说已经足够诱惑了,没想到这老家伙竟不为所动。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本想转身回去,又不甘心地回转身,摆出一副心诚的姿态,垂首站在学塾门口一言不发,呆立良久。
龚老先生见这人未走,有些不忍,将小童重新布置了作业,走出来道:“公子还是另找其他学塾吧。老朽这里确实不需要。”
许怀山揉揉眼睛,皱着脸道:“老先生,在下就是替母还愿而已,希望老先生成全。”
龚老先生正待说话,只听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道:“如此两全其美的好事,龚老先生还不应了下来?”
许怀山回头一看,原来是婉娘,带着沫儿和文清,每人拿着一个锦布花囊。婉娘一见许怀山,便朝他挤了挤眼睛,沫儿则迅速拖了文清走得远远的。
龚老先生笑道:“姑娘好兴致!今天又来采菊?”
婉娘道:“正是呢,现在菊花盛开,用来做菊粉最好。刚听到这位公子说要捐助老先生的学塾,这正是公子的一片善心和孝心,老先生怎么不收?”
龚老先生道:“我这义塾虽然破了些,也足够遮风挡雨了。原是不需要这些银钱。”
婉娘笑道:“天气渐冷,义塾里难道不需要买柴取暖?这门窗都破了,不要重新糊裱一下?桌椅也要更换了。我看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呢!”
龚老先生笑道:“我已经筹得差不多了,这个冬天凑合着也够用。”
婉娘撅嘴娇嗔道:“老先生,人家公子大老远跑来,想做好事,您怎么都不给机会呢?要我说,还是收了吧,正好您也可以安心教书。”
许怀山看龚老先生已有松动,朝婉娘一挤眼睛,道:“这位姑娘所言极是。望老先生成全。”
龚老先生迟疑良久,欲言又止。婉娘笑道:“这位公子可真是少有的大善人哪。”
许怀山八字眉耷拉着,满脸堆笑道:“原是替老母亲还愿。”
婉娘道:“既然公子如此有孝心,婉娘也愿意成人之美,不知公子对接受捐助有何要求?”
许怀山道:“并没其他额外条件,但求老先生家里女眷随我回府同老母一叙,让老母确认捐助属实,便可去账房支了银两出来。”
婉娘笑道:“这条件并不为过。都是龚老先生积德,才有此好事。龚老先生如若不得闲,不如婉娘就陪龚老先生眷属走一趟如何?”
龚老先生回头看看学堂破旧的窗子,沉吟良久,顿足道:“老朽也不是个贪财之人,但既然姑娘愿意帮忙,我就厚着老脸收下了,一定在功德簿上写上老夫人和这位公子的名字。”
许怀山大喜道:“如此甚好。请老先生去请了女眷来吧。”
几个小童冲过来叫道:“先生,课文已经背会了!”个个挤着要先背。龚老先生背手喝道:“不许挤!一个一个来!”指着一个小胖子道:“张墩子先来,早点回家带妹妹!”小胖子摇头晃脑地背起来。
婉娘站到许怀山旁边,悄声道:“许公子,不如你先回去,留下地址给我,我送龚小姐过去。这样别人也不疑有他,如何?”
许怀山喜道:“如此甚好。多谢婉娘。”告诉了别院所在,便叫了小厮驾车离开了。
※※※
七八个小童背好了课文,被批准了回家,还有三四个不会的留在学塾里继续读书。
婉娘走上前去,道:“龚老先生,刚才那位公子听说龚小姐正当妙龄,与陌生男子同乘一车甚为不便,便说不用龚小姐去了。”说着拿出一大锭银子来,“公子说了,他仰慕龚老先生为人,先留下五十两纹银,然后由我代劳,去他府上领了另外五十两。您若信得过婉娘,我正好有马车在附近,我就去领了再拿给您,您看如何?”
龚老先生道:“有什么信不过的?便是你拿了不送还来,那些银两也原本不是我的东西,你用与我用有什么分别?”又颔首叹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这位公子长得虽然有点……我还以为是和昨天来的那位有什么瓜葛呢。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了。如此,有劳婉娘。”
婉娘将银子塞给龚老先生,笑道:“承蒙老先生信任。那婉娘就告辞了。今天天色已晚,婉娘去讨了,要明天才能送来。”
龚老先生拱手道:“不急不急。”
〔六〕
许怀山辞了婉娘,自行回了城。到了听溪别院,在郝文面前大大吹嘘了自己一通,然后携两位小厮吃饭去了,留郝文独自在别院想入非非。
这个小院位于上东门旁边,只有一亩大小,正堂五间,偏厦两间,周围高高低低地种了些花草树木,院落一侧搭建了一座水池假山,旁边摆了青石桌凳;假山上一个小风车不停地旋转,带动下面的木铲将水一铲一铲地浇在假山上,哗啦啦水声不断,许怀山便附庸风雅地起了个“听溪”的名字。
郝文此时心里犹如猫抓一般,坐卧不安。他今日早早地梳洗好了,敷上了仙人粉,虽然表哥拍胸脯保证闻香榭的香粉绝对有用,但他心里还是有些忐忑。要是小美人儿来了,香粉没起作用,可怎么办呢?用强还是不太好,要不然用珠宝首饰利诱一下?
郝文不住胡思乱想,连晚饭也不吃了。眼见天色已晚,小美人儿还不见来。郝文拿起香粉,看了又看,正在着急,只听窗外轻笑道:“公子是在等我吗?”
郝文大喜,忙开门迎接,只见门前站一个青衣美人儿,正是昨天见到的那个,但与昨日相比,少了几分冷傲,多了几分明艳,眉若含烟,鼻若悬胆,双眼顾盼生辉,美丽异常。
郝文心花怒放,结结巴巴道:“龚……龚小姐。”
青衣美人儿粲然一笑,道:“公子叫我青儿好了。”
郝文这才灵动起来,挤着小眼睛笑道:“怎么……没见小……小厮通报一声?”
青儿嘟起嘴巴道:“人家还不是想让公子惊喜一下?故意不让开门的小厮进来通报的。公子不让青儿往房间里坐坐?”
郝文不知说什么好了,连忙将青儿往屋里让。这郝文因为结巴和挤眼的毛病,连去逛青楼也总被同行的人抢了风头,也就是和许怀山一起,因许怀山不喜女色,才能找到些平衡。现在见这美人儿不用自己多说话,也不嫌弃自己,不由得心花怒放。
青儿边走边笑道:“听说公子要给爹爹的义塾捐助银子,今日特地派我来领取,不知如何个领法?”
郝文咯咯笑道:“小娘子来……来了,自然就有得领了!请……请坐。”
青儿也不推辞,走近圆桌前坐下,娇笑道:“公子怎么不坐?我早听说郝二公子风流倜傥,最讨女孩子欢心,怎地见了小女子就不说话了?”
郝文因长相丑陋,口齿不利,除了自家的小妾和烟花女子,少有良家妇女对他青睐的,今见这青儿调皮可爱,赞自己风流倜傥,全身的骨头都要酥了。
青儿见郝文只是笑,娇嗔道:“啊呀,公子不高兴我来是不是?那就快快支了银子让我回去吧。”
郝文听她说话如吐珠玉一般动听,喜不自禁道:“高兴高兴。”一双小眼睛在她身上滴溜溜乱转。
青儿四处打量了一番,皱起鼻子嗅道:“好香的味道!”伸出玉指轻按太阳穴,娇声道:“小女子有些头晕……公子的房间好香啊。”
郝文本来以为这个龚小姐定是个冰美人,要费一番大工夫,哪知道竟然如此娇媚可爱,看来人的表象是不可信的。嘻嘻笑道:“在下预备了……酒菜,小娘子吃了饭再……再走如何?”当下大声叫道:“王二!快摆……摆酒菜!”
一个小厮端了四碟精致小菜和一壶酒过来,摆好退出。郝文见青儿两颊绯红,双眼迷离,只道仙人粉已经起效,便起身关了门,将房内的烛光灭了两支,到青儿身边坐下。
青儿一手托腮,正闭眼小憩,另一只玉手刚好垂在郝文旁边,郝文见青儿五指修长,犹如葱白一般,色心大动,伸手去拉。哪知青儿的手正好拿开去揉太阳穴,郝文抓了个空。
青儿微微睁开眼睛,斜睨了郝文一眼,撅嘴道:“公子,你要先把银子支了才行,否则我回去了爹爹会打我呢。”
郝文见青儿一双凤眼似笑非笑,薄薄的小嘴儿在烛光中泛着润泽的光,早就痴了,张开双臂扑了过去,明明已经抱住了,仔细一看竟然抱的是个靠枕。
青儿在他身后娇笑道:“我可不管,公子说要捐助我家学塾的,不会骗我的吧?”
郝文连声道:“不会不会。”飞快去拿了一张银牌来。
青儿将银牌收了,忽然娇躯趔趄了一下,用手扶头,黛眉微皱道:“公子你好坏,你这是什么香,怎么小女子闻了就发困呢?”眼波盈盈,大有西子捧心之态。
郝文假意上前扶她,伸臂将她揽入怀中。青儿一个转身,从他臂弯里溜了出去,顿足道:“好啊,公子把我当什么人了?我若如此不清不楚地跟了公子,以后还如何做人?”说着流下泪来,犹如梨花带雨,更加楚楚动人。
郝文媚笑道:“那依……小娘子的意思呢?”伸手去帮她拭泪。
青儿一躲,咯咯笑道:“我要你答应我三件事。”
郝文双眼冒火,扑过去拉了她的衣袖,放在了鼻子下闻个不停,色迷迷道:“小心肝儿,别……别说三件,就是十件……十件百件我也答应,只要我……我能做到。”
青儿甩开衣袖,正色道:“第一,你不许告诉我爹爹;第二,你不许出去乱说,坏了我的名声;第三,以后我晚上才来,白天你即使当面见到我,也要装作不认识。”
郝文本来还担心她提出要明媒正娶或者大量金银珠宝,正想找些话儿糊弄过去,一听是这三件事,心中暗笑,小丫头真是不谙世事,这个是自然的了,哪里还要如此庄重地专门提出来讲。顿时眉开眼笑,频频点头。
青儿嘟起嘴巴道:“不行,你要发个毒誓才行。你要是在街上碰到我了,大声叫了我的名字,或者对他人说出我们的事来,便要口舌生疮,连你下身那……那玩意儿也一起烂掉。”
郝文见她娇憨的样子,早就欲火中烧了,胡乱按照她的要求念了一遍,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伸手去扯她的衣服。
青儿看着身形瘦小,力气却挺大,顺势推开他,嘤嘤笑道:“讨厌,亏你还是大家公子呢,这般猴急!要不要来些美酒助兴?”
郝文抹了一把口水,痴笑道:“要,要。”端了酒壶,倒了一盅酒送到青儿嘴边,青儿喝了一半,他慌忙把剩下的喝了,皱巴着脸儿道:“好香!好香!”
一会儿工夫,一壶酒喝了个底朝天。郝文双目赤红,浑身燥热,抱起不住咯咯轻笑的青儿抛到床上,两人扭滚在一起。
〔七〕
第二天一早天降大雾,天地一片混沌,整个神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中。婉娘连忙让黄三把昨日采的菊花用炭火炙了,收起备用。自己却拿出一块二指宽的长方形银牌来,在那里喜滋滋地看了又看。
沫儿伸头道:“这是什么?”
婉娘道:“飞钱。”银牌一面印着“鸿通柜坊”四个字,另一面印着“一百两”,下面还有“凭牌兑换”四个小字以及编号。自言自语道:“还以为飞钱要千两起呢,原来百两的飞钱都有了。”
文清原来也没见过飞钱,和沫儿凑在一起看了半晌,奇道:“拿了这个就能去柜坊领银子了?”鸿通柜坊他们倒是知道的,这是神都最大的柜坊,在城内开有几十家分号。
婉娘得意道:“正是。”
沫儿道:“哪里来的?”
婉娘将银牌抛了一个高,又伸手接了,笑道:“我替龚老先生募捐的银钱,资助他办学用的。”
吃了早饭,婉娘要去柜坊兑换银两,沫儿和文清非要跟着一起去看热闹。刚打开门,听到“喵”的一声,一只小花猫钻了进来。沫儿一把抱住。
这只小猫看起来有半岁大小,一身黄色的虎斑纹犹如锦缎一般,红色的小鼻头,安静优雅的大眼睛,并不怕生人。看婉娘摸它的背,它回头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在婉娘的手臂上舔了一下,轻声轻气的“喵”了一声。
婉娘接过来喜道:“好一只干净漂亮的小花猫!”探头往街上看了看,见空无一人,道:“不是野猫,肯定是谁家走失的,看样子还是家世良好的。”说着抱了小猫亲了亲,兴高采烈道:“哈哈,不管他,现在你是我的啦!”连银子也不去兑换了,抱了小花猫回到榭里,撕了一块煮好的卤肉给它吃。
逗弄了半天,婉娘才想起还要去兑换银子,文清套了车,送了五十两给龚老先生。
一连几天,婉娘每日里给小花猫洗澡、喂食,带着它遛弯,给它做线球玩具,去街上买烧鸡、乳鸽,忙得不亦乐乎,甚至还拿了闻香榭名贵的花露,洒在小花猫身上。而这只小花猫儿也像认定了婉娘一般,天天跟着她,连吃饭的时候也静静地卧在她的膝上。文清和沫儿虽然也喜欢,但一看婉娘这个样子,便小有不平:小花猫吃得可比他们日常吃的好多了。和婉娘抗议了多次,希望至少能达到和小花猫一样的伙食标准,却收效甚微。
※※※
许怀山已经几天没见郝文了,也不知道这小子有没得手。这日,专程去了趟听溪别院。见院内尚无动静,一问小厮,郝文还未起床呢。
许怀山也不避嫌,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走进房间,一下子掀起了锦被。
郝文一惊,赤身裸体跳了起来,吓得许怀山肩上的小猴子吱吱尖叫着跑了出去。郝文一看是许怀山,笑道:“哥哥……怎么来了?”
许怀山本来想趁机看看美人儿的模样,结果床上就郝文一个人。他不甘心地掀起帐幔,四处查看了一番,嘻嘻笑道:“表弟,良宵一刻值千金哪!美人儿呢?”
郝文羞赧道:“走啦!她晚……晚上来,天不亮就……就走。”
许怀山凑过去,咧着大嘴嘎嘎笑道:“怎么样?这美人儿的滋味不错吧?”
郝文一边穿衣服,一边咯咯笑:“哥哥要……要不要也来试一试?这可是个……天生尤物呢,风……风流婉转,连那些个名妓名伶都比……比不上呢。”
许怀山盯着郝文的脸仔细看了看,猥琐地道:“瞧你这小脸儿蜡黄,眼窝乌青的,别要了美人不要命了。”
郝文挤挤眼睛,砸吧着嘴巴道:“温柔乡里死,做鬼更风流。哥哥,我……我告诉你,这仙人粉好……好用得很!不仅迷倒了美人儿,连晚上做梦都是和美人儿……云雨哪。”他色迷迷地笑起来,“老弟真真儿……体会到什么叫醉生梦死了,天一亮就……就盼天黑,一觉……睡了就不想醒,哈哈哈哈……”
许怀山一双三角眼眯成了一条缝,得意道:“这你可要多谢谢哥哥啦。”又嬉笑道:“还以为老家伙又臭又硬,他女儿至少也装装矜持,没想到一下子就得手了。跟哥哥说说,是不是雏儿?第一天晚上醒了之后哭闹了没?”
郝文咯咯笑起来:“哥哥……不知道,这小娘子看是……是迷晕了,头脑可清醒得很,非要我给了捐助银两才可……可以呢。”一双眼眨得更厉害了,带得连许怀山都不由自主眨上了,许怀山赶紧看往别处去,道:“一百两原不值什么,宿妓还不是一样花钱?”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
许怀山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老弟打算如何安置这小娘子?”
郝文踌躇道:“哪里……安置呢?家里几……个小妾天天怄气斗嘴,难道……再娶一个回去?不过,这小娘子就……这点好,一点儿都不纠缠,也不……不要名分。弟弟我……这几天还正……正新鲜,等烦了,不……不来往便是。哥哥看如何?”
许怀山喜道:“如此甚好。我还担心你头脑一热又要娶回去呢。”
表兄弟两个色笑着将各种细节细细地聊了一会儿,许怀山便告辞了,仍将别院留给郝文。
※※※
晚上郝文照样早早地关了房门,叫小厮们退下,自己点上烛火,敷上仙人粉,摆上美酒小菜,单等小美人儿到来。
果然闭门鼓已过,便听到窗外的轻笑声。郝文打开门一把拉她进来,抱住了在脸上乱亲一起,道:“我的小心肝儿,一天……不见你,我……便抓耳挠腮,茶饭不思。”
青儿一边躲,一边娇嗔道:“还说呢,小气鬼,给的银牌我还以为是多大呢,原来才一百两。”说着甩开他,自己坐在桌旁噘嘴使气。
郝文跟上去抱住肩头,赔礼道:“小宝贝儿,原是我……的不是,我这一时手头紧,等明日回家拿了,一定……一定多给你些。”
青儿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将我当做一般的烟花女子罢了。什么心肝宝贝,都是骗人的。哼!”说是生气,却将凤眼斜觎着郝文,长长的眼睫毛扑闪扑闪的,将两个耳坠儿晃得来回跳动,最后连鞋子也脱了,将一双洁白细腻的小脚高高翘起,放在旁边一个绣墩上。
郝文两眼发直,不住吞咽口水,握了她的小脚不住摩挲,青儿咯咯笑着,一脚将他蹬坐在地上。然后竖起柳眉道:“你还没回答我呢!哼,算了,小气鬼,我现在就走,再也不来了!”说着穿上鞋子,作势要走。
郝文站起来,一把抱住,道:“我的小心尖儿,我现……现在就给你。”从床头一件长袍中取出一块银牌看也不看塞进她胸前。青儿收了,娇声笑着在他脸上香了一香,郝文顿时酥倒。
※※※
第二天,婉娘抱着小花猫儿,高高兴兴地走下楼来,叫道:“文清,备车,我们去鸿通柜坊兑换银两。”
沫儿一看,又一张鸿通柜坊的银牌,却是一千两的。沫儿吐舌道:“好多钱啊。”
三人去兑了银子,婉娘将银子交予黄三,又递给他一封信,道:“三哥,这个要麻烦你,这是募捐到的助学银两,你晚上悄悄地送到龚老先生的义塾去,把这封信放在银两上面。”
文清道:“我们现在赶车送过去不好吗?”
婉娘道:“傻小子,就龚老先生的为人,这么多银子指定是不收的。我们只有匿名送了去,他推辞不掉,也就没办法了。”
黄三接了信,将银子收了不提。
〔八〕
转眼间又过了七八天,街边的梧桐、槐树、杨树叶子即将落尽,在秋风中矗立。后园残荷破败,草色渐黄,偶尔一只寒蝉用尽了力气在秋风中嘶嘶长鸣。天空一片湛蓝,白云轻淡,偶见鸿雁南飞,“一”字或“人”字高悬,倒像是哪个调皮的孩童放飞的风筝一般,随风渐渐远去。
许怀山思量着郝文和小美人时间也不短了,总占着自己的别院也不是个办法,便抽空又去了趟听溪别院。
已经中午时分了,跟随郝文的小厮王二却道公子尚未起床。许怀山心下疑惑,当下天气凉爽,秋色宜人,正是外出游玩的好时节,郝文最喜此时亲驾马车盛装出游,怎么今年改了秉性了?也不要王二通报,自行进了房间。
一见郝文,许怀山吓了一跳,郝文双目赤红,眼圈乌青,本来就瘦,现如今更瘦成了一把骨头。大白天的,赤身裸体抱了个枕头在床上翻滚,口里不住叫道:“小心肝儿……小乖乖……”
许怀山一步上前,拉起郝文,劈手夺了枕头丢到一边,道:“你真不要命了?”郝文双眼朦胧,抱住许怀山就亲。
许怀山见他似乎着了魔,一个大耳刮子朝他脸上挥了过去,打得他口水都流出来了。
郝文怔了一下,揉揉眼睛,看到许怀山站在身边,愣头愣脑地问:“哥……哥怎么来了?”又四处看:“咦,我的小美人儿呢?”
许怀山皱眉道:“你魔怔了?哪有什么小美人儿?我进来就看见你抱着一个枕头正……”
郝文口涎流出,傻笑道:“不……不可能,小美人儿刚才还……在呢。”
许怀山道:“你看看你,身体都不要了?你要是在我这别院垮了,我姑母还不得剥了我的皮?”
郝文慢吞吞地将衣服一件件穿了。许怀山见他目光呆滞,道:“你还是听哥哥一句劝,便是贪恋美色,也要有个度才行,不能拿了身体往上拼。”
劝了一阵子,许怀山见郝文无精打采,不悦道:“你要是再这样子,我就去告诉了姑母,将你接回去了。”
郝文结结巴巴道:“哥……哥哥,最后一晚,过……了今天,我便不再与她见面……如何?”充满血丝的小眼珠子转了转,道:“哥哥,你说……我收了她做……做个小妾好不好?”
许怀山对这个毫无兴趣,道:“你还真被她迷住了?随便你。”
郝文挠挠头发,苦恼道:“可是……我又担心……担心一娶回来便……烦了。”
许怀山对郝文如此沉迷有些不屑,正色道:“老弟,玩也玩过了,点心哪能当正餐?你还是醒醒吧,我最多再容你住两天,我新买的小厮后天就要搬进来了。”
说罢,也不管郝文听没听,只管甩袖走了出去。站在门口的小厮王二点头哈腰地跟过来,许怀山见这小厮长得丑陋,甚是不喜,道:“你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去服侍公子?”
王二赔笑道:“许公子,有……个事想和您说一说。”
许怀山头也不回,冷哼了一句:“什么事?”
王二回头看了看郝文住的房间,心虚道:“许公子,这件事从头到尾透着古怪……”
许怀山站住脚,喝道:“做好自己的本分,公子爷的事情是你该管的?”
王二讪讪道:“是,是。”许怀山看他一脸惶恐,厌恶地瞪了一眼道:“说吧,什么事?”
王二道:“我们公子带着我们哥几个在您府上住了有十几天了。每天晚上,公子早早地就关上门,不要我们服侍,也不让靠近,也不知道做什么。”
许怀山不耐烦道:“不让靠近就不靠近,问这么多干什么?”
王二慌忙道:“许公子,小的可不是有意打听。只是前几天小的见公子精神不振,午饭几乎没吃什么,担心回去后给老夫人怪罪,就在晚饭时端了碗冰糖燕窝粥过去。”
这王二是郝家的家生奴才,原是郝老夫人身边的,忠厚老实,办事十分得力,后来专门派给了郝文,一是郝老夫人对二儿子溺爱,担心其他人照顾不周,二是权当在老幺身边派个卧底,可以实时了解儿子的动向。
郝文每日将自己关在房里,白日萎靡不振,其他小厮倒落得清闲,唯独这王二暗自着急。前日晚,王二思量郝文中午才起床,没吃什么东西,晚饭又几乎没吃,便炖了冰糖燕窝粥送过去。
房门只是虚掩着,王二端了燕窝走近,便听到郝文在说话,全是那些“小宝贝儿”、“小心肝儿”之类的肉麻情话。王二并不见有人进来,便透过门缝往里望了一眼。
屋子里并无他人,但郝文坐在桌边,一手空揽着,一手端着个酒杯,满脸色相,对着旁边做出要喂人喝酒的动作,仿佛怀里揽着个人一样。喝完了酒,一手做出握的样子,一手在空气中乱摸,还咯咯笑着道:“抓住……你了,逃不了啦!”
王二道:“我看公子这样,分明屋里还有其他人。可是不管我怎么揉了眼睛细看,房屋里确实只有公子一个人。我看了半晌,公子喝完了酒,就双臂平托,像抱着个什么人似的扑到床上,开始……开始自己做起那事来。”
许怀山皱起了眉头:“有这等事?”
王二惊秫道:“可不是!我当时纳闷得很,竟忘了送燕窝进去。而且公子严厉下令,不叫我们就不得靠近,我见公子这样,也不敢贸然进去。到了昨天我就留了心,吃过晚饭公子又关上了门,我就偷偷在窗户底下蹲着。闭门鼓一过,公子突然一把打开了房门,再关上就开始神神叨叨地说话、围着桌子嬉闹。听语气,这些话都是对一个女人说的。到了后来,公子抱着枕头又开始……”
许怀山越听越惊,一把抓住王二道:“你确定看到了?”
王二结结巴巴道:“许公子,你也看到了,我们公子就这半个月来成什么样子了。我昨晚在他窗下蹲了大半夜,他竟然一晚都不消停的。这要是长久下去,人受得了吗?”
许怀山愣了一刻,心下惴惴,这龚老头的女儿自己并未见着,说来说去,除了郝文和婉娘,竟无一人见到过。莫非招惹了什么妖魔邪道的东西不成?还是闻香榭的仙人粉有什么古怪?
又问王二:“这些天晚上,有没有一个年轻女子过来?”
王二道:“没有。公子吩咐,叫了才能来。我每天倒是晚饭后帮公子送酒菜过去,但并未见有人。”
许怀山本想回去找郝文,想了一想,又退了回来,对王二道:“你先别告诉他人。等我今晚来了再做计较。”
〔九〕
是夜,许怀山在外边吃过晚饭,又回到听溪别院。王二早就在门旁候着,一听到响动,便悄悄出来开了门。
许怀山道:“你家公子现在怎么样了?”
王二悄声道:“刚让我摆上酒菜,关起了房门。”
许怀山道:“不要惊动他,你找个便利的地方,可以隐藏的,先看看再说。”
王二领许怀山走到左边的大窗。窗下种了一蓬贵妃竹,长势极好,叶子虽然黄了,仍然茂密。躲在这里不仅可以将房间里的情形一览无余,也可以监视屋外小路。王二殷勤地搬来一个高脚细腿的竹凳放在窗下,窗子王二已经趁郝文不备提前推开了一条缝。
屋内,郝文失神地坐在椅子上,双目空洞,直勾勾地盯着房门。
许怀山窥视良久,郝文都是一个姿势,就连眨眼的毛病似乎都好了。许怀山不禁有些烦躁,怀疑王二是不是看花眼或者偶尔看见郝文自言自语夸大了事实。
闭门鼓已经响了一刻了,许怀山再也按捺不住,起身便要走,刚站起来,却见郝文也站起来了。许怀山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惊动了郝文,正想进去和郝文打招呼,却见郝文犹如打了鸡血一样,小眼睛烁烁放光,飞快地跑去开了门,咯咯地笑个不停。
许怀山吃了一惊,重新坐下来偷看。郝文伸手空拉着什么,道:“小美人儿,你……可来啦!”在桌边坐下,夹起一片牛肉送往旁边,牛肉不见了,郝文对着空气亲吻了一下,道:“宝贝儿,我们来……喝个交杯……酒怎么样?”说罢端起酒杯,手臂环起,好像真有人和他喝交杯酒一样。喝了酒,郝文起身拿了银牌,赔笑道:“我只有……这些了。”银牌一闪消失不见。
许怀山使劲揉眼睛,总怀疑自己看错了。郝文虚抱着空气,闭眼噘嘴,对着前面啧啧有声,看样子真像是有一个人在他怀里。如此亲吻乱摸了一阵,郝文尖声笑着,做出抛掷的动作,然后自行褪去衣裤,赤条条地扑到床上。
一阵冷风吹来,许怀山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确信,郝文肯定是招惹上了什么邪祟的东西。如今若是贸然闯进去,只怕自己也会被缠住。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明天先和郝文深谈一下再做决定。
※※※
看郝文在床上对着一堆锦被枕头作战正酣,场面诡异,许怀山准备回去。谁知腿坐得久了用不上力,一个趔趄扑在贵妃竹上,竹叶哗啦啦一片大响。在他身后不远的王二跑过来,一手扶了许怀山,一手拎了竹凳,飞快绕到屋后。
王二低声道:“大公子可看到了?”
许怀山不做声,只管领着王二到了偏厦,这才道:“这事不妙。只怕是个狐狸精、黄大仙什么的缠上你家公子了。”
王二惊恐道:“那怎么办?要不赶紧回了老夫人,请个高人来作作法?”
许怀山沉思道:“先别,你把这边偏厦收拾一下,我今晚就住这里,等明天早上看看情况再说。”
第二天早上,许怀山只道郝文还要像前几天一样睡到中午,谁知天刚蒙蒙亮,王二就来敲门,说他家公子已经起来了,不住声地要请许大公子过去。
许怀山胡乱梳洗了一下,来到正堂,果然见郝文瞪着一双红眼睛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缩在椅子上。一看表哥来了,跳将起来,用力抓住许怀山的手臂道:“哥哥……哥哥,我遇上……鬼了!”
许怀山按他坐下,道:“不要着急,你慢慢讲。”
郝文结结巴巴,缠绕不清,半天许怀山才听明白。昨晚青儿来了,两人喝了酒,嬉闹了一阵,郝文便迫不及待要安歇。刚脱了衣服,只听外面哗啦啦一阵响,青儿警觉道:“有人偷窥!”郝文开了门查看,见屋外并无一人。再转身回到屋内,青儿却死活要走,任郝文如何挽留,她只说已经被人发现,再不能留下。
许怀山知道是自己昨晚不小心惊动了她,当下也不说破,只管劝道:“那岂不正好?瞧你这身体,再来只怕擎受不住,以后不来往便罢,也省了后顾之忧。”
郝文涨红了脸,双眼眨的像小雀儿的翅膀,叫道:“哥……哥,她是……”
原来那青儿执意要走,郝文不肯,并变脸威胁道,仅此一晚,如果她不从便要告诉龚海坏了她的名声。这小娘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果然乖乖留了下来。
郝文本是色中饿鬼,又有仙人粉助兴,便放开了胆来折腾,怎奈身体不济,一会儿就眼冒金星、头冒虚汗了。闭眼小憩了一会儿,觉得口渴,挣扎着下床,喝了茶后回来却发现,躺在自己床上的,哪里是什么美人儿,却是一架白骨!
郝文顿时惊呆,那具白骨翻了身,娇声道:“公子怎么还不上来?你不是舍不得奴家吗?”
郝文吓得浑身冰冷,腿抖得如筛糠一般,深恨自己得寸进尺,非要威胁她留下来。白骨起身,用细长的指骨轻轻拂过骷髅的眼窝部位,极其妩媚地道:“公子,你当初可是答应我三个条件的,不要忘了哦。要是违背誓言,你……”骷髅咬着食指指骨吃吃地笑起来,“你下面……那玩意儿就会烂掉啦。”
郝文双眼一翻,晕倒在地。也不知晕了多久,醒了看天色微亮,床上的白骨已经不见,连忙强撑着穿上衣服,要王二去请许怀山。
郝文说着,牙齿仍不住咔咔作响,连许怀山都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许怀山呆了半晌,顿足道:“老弟,我昨天就说,见好就收,玩玩就算了,你昨晚还不顺水推舟,她走便走了,你还威胁……唉!”
郝文有气无力地抬起小干脸,眼神飘忽不定,显然是被吓傻了。许怀山见他也拿不出什么主意来,便烦躁道:“好了好了,这件事就算完结了。我明天去请个大师来,帮你驱下邪。那女鬼不来便罢了,要是再来,定然叫她魂飞魄散!”
郝文只是点头,许怀山皱眉道:“晦气!晦气!我好好的一座别院也毁了!”
〔十〕
许怀山见因为郝文贪恋女色,害得自己的别院招了鬼,心下十分不满,但是见郝文魂不守舍的,也不好多说什么。命跟随郝文的四个小厮收拾行李,打算送郝文回去。两表兄弟坐在堂屋相顾无言。
突然王二进来通报,说外面有个女子求见。郝文一听“女子”二字,顿时失色,小眼猛眨,尖叫道:“她……她寻我来了!”一头扎进桌子底下,瑟瑟发抖。
许怀山喝道:“怕什么?鬼有大白天出来的吗?”又问王二:“什么样的女子?”
王二回道:“二十岁左右,带着两个小童子,说是闻香榭的老板娘。”
许怀山本来怀疑是婉娘做了什么手脚,原本打算今天去闻香榭问下情况的,郝文这事一闹便忘了,听说婉娘来了,急忙道:“快有请!”伸手把郝文从桌子底下揪出来,按在椅子上。
王二带着婉娘急匆匆走了进来。一见许怀山,婉娘便焦急道:“许大公子,我到处找你呢!”
在许怀山的印象中,婉娘从来都是笑容满面、从容不迫的,能让婉娘如此着急的,一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许怀山站起来,道:“婉娘这一大早的,有什么事?”
婉娘看了一眼畏缩在椅子上的郝文,迟疑道:“许公子,要不我们到其他地方说去?”
许怀山道:“但说无妨。”
婉娘拿出一封书信来,递给许怀山,道:“您先看看这封信吧,还有这个。”又递过来一块鸿通柜坊的一千两飞钱银牌。
信里只有寥寥数字,上写:“请将此银牌兑换后交龚海义塾。”落款写的却是“郝文”。
许怀山奇道:“婉娘从哪里得来的?”
婉娘道:“今天一大早在我家大门里发现的。关键是……”婉娘朝四周看了看,惊恐道:“我不是对这个事情有疑惑,郝公子捐助学塾,原是大善。只是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女子,说她原是义塾门前的大槐树,几十年来接受龚家父女灌溉之恩,并听龚海讲《五经正义》,渐通世情,幻化成女形,同郝文公子缠绵了多日,这银子是郝公子赠与她资助义塾用的,让我转交龚老先生。然后突然变成一具骷髅,恶狠狠道,如果我胆敢私吞,她一定取了我的性命。我吃了一惊,就吓醒了,本来以为是做了噩梦,哪知早上起床,我的小童就发现,不知谁丢了这封信和银牌在大门里!”
许怀山只听得步步惊心。婉娘抹了一把汗,颤声道:“许公子,你说怎么办?我一看是郝公子的,又是这么大一笔银两,加上这么离奇一个梦,不敢擅动,就想先找了公子来,商量一下对策。”
郝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会发抖。
许怀山不像郝文,又好色又胆小。听了婉娘的陈述,虽然惊惧,但心下还有些不信。沉思了半晌,突然道:“婉娘,你那日说陪了龚小姐一起过来,当时是个什么情况?”
婉娘道:“当时许公子刚走,龚小姐便来了。因这几次在附近采菊,和龚小姐见过几次,确实是龚小姐本人。她一听说有人捐助学塾,十分高兴,当下便要我赶了马车送她过来。到了门口,她自己下了车敲门进去,我便回去了。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许怀山丧气道:“估计那个时候已经被这个……这个树妖盯上了。你看看郝公子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了。”
婉娘惊道:“许公子的意思是……同郝公子在一起的不是人?”
许怀山把昨晚自己看到的和郝文刚才所说的重复了一遍。婉娘苦着脸道:“这么说,我做的梦是真的了?”
许怀山转向郝文,道:“表弟,你只给一百两就行了,怎么把家底都给了呢?你看看,这个是不是你的?”把飞钱递给郝文。
郝文溜溜地瞄了一眼,捂着眼睛叫道:“是……我的!她非要……不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给了!”
许怀山看他这个样子,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问道:“你一共给了她多少钱?”
郝文翻着白眼想了半天,才道:“好像三张飞钱银牌都给了,一共二千一百两。”
许怀山指着郝文的鼻子,骂道:“你脑瓜子锈掉了?说好一分也不给的,你倒好,全都送人了!”
婉娘惊叫道:“怪不得!”
许怀山道:“怎么了?”
婉娘道:“八九天前,有人匿名丢了飞钱和信到闻香榭,说是要我将钱取了悄悄给龚老先生送去。一共一千一百两,也不知是不是郝公子的?”
许怀山气得说不出话来。婉娘道:“许公子,那现在怎么办呢?这个钱,还捐不捐给龚海义塾呢?”
许怀山迟疑道:“这么大一笔钱……”
婉娘皱眉想了一会儿,道:“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也许是碰上歹人了。许公子有没有去郝公子的房间看一看?”
许怀山一拍大腿,道:“对呀,我也是被唬住了。走吧,我们去看看。”
郝文蜷缩在椅子上,死活不肯去。许怀山和婉娘带了王二去。
王二开了门,房间还是昨晚许怀山看到的样子,桌上摆在酒菜,床上乱七八糟地堆着锦被、衣物。
婉娘只肯站在门口观望,许怀山和王二在房间东瞅西看,绕了一大圈,也没发现什么异样。正要出去,王二突然发现枕头下露出一角纸。拿出来一看,是一张绿色信笺,上面描着淡绿色槐叶,写了几行十分娟秀的小字。
许怀山看了,脸色极其难看,一言不发将信笺递给了婉娘。
信笺是写给郝文的,大意为:奴家乃龚海义塾前百年老槐,受龚家灌溉之恩幻化女身,如今缘分已尽,所赠银两将全部用于捐助义塾,就此别过。若公子违背诺言,奴家将纠缠至死云云。
婉娘花容失色,低声道:“看来……这是真的了。”
许怀山拿了信笺,回正堂丢给郝文,厉声喝道:“你到底答应了树妖什么?发了什么誓言?”
郝文颠来倒去看了半晌,眨着一双红眼睛,磕磕巴巴道:“没……没有什么,当时……一时好玩,按她要求发了……誓,一不许告诉龚老头,二不许告诉他人,三在街上碰到她要装作……不认识,否则口舌生疮,连下……下面都……要烂掉。”
许怀山长出了一口气,哼道:“幸好发的不是什么毒誓。”又道:“表弟,你说怎么办?要不去找一个高人作法,将这个树妖收了?”
郝文双手乱摇,颤声道:“不……不要,要是高人……治不了……她,我……岂不要死定了?”
婉娘踌躇,小心翼翼道:“要不还是报官吧?这么多的银两……”
郝文尖叫道:“不要……不要!我发誓不……告诉别人的!”
婉娘顿足道:“我好好卖我的香粉,怎么会牵涉到这里面呢。都怨我当时多管闲事,惹出这些是非来。许大公子,你说如今怎么办?这一千两的飞钱落到我手里,给还是不给?”
许怀山瞪了郝文一眼,恼怒道:“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这树妖也说了,就此别过,保住命就不错了,要这一千两银子做什么!痛痛快快捐给那老家伙心静!”
婉娘叹道:“这样也好,不能贪图这一点银钱,再引得那个树妖出来报复。”
许怀山阴沉着脸:“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王二,此事出去不能透露半分,便是老夫人问,你也只说公子因身体不好,想做善事积德,把手头的银钱都捐了出去。婉娘,捐助这事,既然她选中了你,就要麻烦你走一趟,将这事了结了。”
婉娘本想抱怨几句,又忍住了,道:“好吧,我这就去,把这飞钱捐给龚老头子,但愿树妖满意了,不再找我。”说完告别了许郝二人,出了听溪别院。
〔十一〕
文清和沫儿在门口等着,每人拿一个大的狗汪汪草,不住撩拨小花猫的鼻子,引得小花猫伸着前爪去抓。小猫抓沫儿,文清便去撩它,等它回头抓文清了,沫儿又去撩它,结果一个也没抓到。沫儿还和小花猫商量:“猫咪,能不能把你中午吃的鸡腿分给我一半?或者一口也行。”文清则在旁边嘿嘿笑着点头,也不知他是替小猫点头同意沫儿的话,还是附和沫儿向小猫请求。
二人正玩得起劲,见婉娘一脸凝重地走了出来。文清站起来道:“怎么样?”
婉娘道:“去龚老先生的义塾。”
沫儿和文清并不知道婉娘来这个小院做什么,看婉娘不像以前那样满面笑容,便觉得有些不安。文清赶车,沫儿抱了小猫,朝城外驶去。
过了上东门,沫儿突然听到后面有笑声。回头一看,婉娘拿着块飞钱银牌,对着光线轻笑不止。文清抽个空儿回头看了一眼,见婉娘多云转晴了,也轻松了出了口气。
婉娘道:“沫儿,把我的小花猫给我。”
沫儿抱紧:“谁说是你的?明明是我捡来的。”
婉娘道:“你捡的就是你的了?这附近有一家刘家驴肉汤,我们去尝下如何?”
沫儿一听有好吃的,顿时双眼放光,拍手道:“好啊好啊,我要多加二十文的肉。”小花猫趁机哧溜窜到婉娘身边,趴在她的膝上。
※※※
有人以为驴肉一定是粗糙不堪的,而实际上驴肉肉质细嫩,远非牛羊肉可比。民间有“天上龙肉,地上驴肉”的谚语,来形容驴肉之美。
今日不是赶集日,上东门前的集市只稀稀拉拉地摆着几个卖瓜菜的摊点。刘家驴肉汤就在上东门集市的不远处,三间茅屋作为厨房,前面用干树枝简单搭了一个大棚,下面摆着一溜儿矮桌矮凳,地上地下站满了人。虽然简陋,但味道鲜,分量足,价格便宜,三文钱便可以吃个肚皮溜圆,成为这附近最红火的早餐摊点。
婉娘三人找到两个小凳,沫儿便找了块干净的扁平石头搬过来,一起围着桌子坐下。没等多久,就到了他们三个的了。汤先端了过来,色白似乳,味道浓郁,香气扑鼻,再加入卖家精心自制的红油秦椒,令人胃口大开。婉娘又点了一个“驴白血”,由驴血加工炮制,形状似脑非脑,似蛋非蛋,白而细嫩,色香味俱佳,喂给小花猫吃。文清和沫儿唯恐吃不到,筷子纷飞,一会儿就把一盘驴白血吃了个精光。婉娘紧抢慢抢,从他们俩的筷子底下抢出来四五块。所幸小花猫吃得少,也够它吃了。两人又一连要了三份饼,把一大碗汤喝了个底儿朝天。
婉娘可不像他们俩,吃得极其斯文。沫儿吃饱了没事干,便又开始挑刺:“喝汤嘛,就要抱着个大碗,喝得满头大汗才痛快,像你这样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有什么趣味?”
对面坐了个穿青色半旧葛袍的书生,本来也喝得十分斯文,听了沫儿这样说,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一眼,朝婉娘和沫儿笑了笑。
等婉娘慢条斯理地吃好了,三人才心满意足去了龚老先生的义塾。
婉娘仰脸看看门口那个阴翳蔽日的大槐树,莞尔笑道:“槐兄,让你背恶名了。”
文清奇道:“什么槐兄?什么恶名?”
婉娘简短道:“这次捐助,假借了槐兄之名。”沫儿仰头仔细看了看大槐树。树叶已经落了大半,并无异样之处,只是一棵老树而已。
龚老先生还是一身半旧长袍,正领着小童读书。见婉娘等在外等着,又读了一刻工夫,道:“休息半炷香!”众小童群涌而出,在堂前屋后奔跑嬉闹。
龚老先生走出来拱手笑道:“婉娘,多谢多谢。”
婉娘回礼道:“这个可不敢当,出力的是许郝两家公子。”说着拿出飞钱银牌来,双手捧着递给龚老先生,“这是郝家公子捐助的银两,委托婉娘送来。”
龚老先生吃了一惊,道:“婉娘不知,前些日,不知谁送了大量的银钱,只放了一封信,说是捐助我办学,加上你先前送来的一百两,足足有一千一百两。老朽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呢。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便是将我这个义塾拆了重建也花不完。”当下推辞不收。
婉娘皱眉道:“老先生,你这可是让我为难了。我只是受委托交付银两的,估计先前偷偷送来的一千两也是郝公子的,您要真觉得感谢,不如在义塾前竖个功德碑,将许郝二位公子的名字刻上,如何?”
龚老先生见婉娘十分坚决,知推辞不掉,只好收了,道:“也请婉娘转告两位公子,老朽一定不乱花乱用。除了功德碑,老朽还将召集大刘庄村民具表上奏洛阳府尹,提请表彰两位公子的善心。”
婉娘道:“龚老先生高风亮节,实在令人敬佩。银两就交于龚老先生了,一切由老先生定夺。婉娘告辞。”
事情既已完结,婉娘心情舒畅,抱着小花猫儿不住发笑。文清赞道:“原来这两位公子是好人哪。拿出这么多银两帮助龚老先生。”
沫儿疑惑地看了看正喜滋滋逗弄小猫的婉娘,道:“真奇怪。他们怎么转了性了呢?”
婉娘也不抬头,抚摸着小猫背上柔软的毛,笑道:“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这次可是心甘情愿的。”
沫儿好奇道:“婉娘,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让那只瘦猴子变得大方,并且不打青娜姐姐的主意了呢?”
婉娘悠然自得微笑不语。沫儿嬉皮笑脸道:“婉娘你又聪明又漂亮,快告诉我。”
婉娘哼道:“我闻香榭的香粉,当然是不一般的。骷髅美人花的心血果,加上血莲果粉,心中的幻象就出来了,他哪里还顾得上青娜姑娘?”
沫儿道:“那飞钱呢?怎么你突然拿了郝公子这么多的飞钱?”
婉娘道:“哪是我拿的?是郝公子送给别人,别人又托我交给龚老先生的。”接着撇嘴道:“爷爷还说你聪明呢!呸!”
沫儿正想辩解,突然想起一个细节,叫道:“那个……那个……”制作仙人香那晚,一向不动针线的婉娘精心地缝了一个小小的锦缎美人,又看似不满意在火上点着了,灰烬与仙人粉混合在了一起。这个锦缎美人,与婉娘所说的美人幻象,以及义塾门前的大槐树,有什么关系?
婉娘瞥他一眼,掩口轻笑。
文清一边赶车,一边支着耳朵听,见沫儿叫“那个那个”,不禁追问:“那个什么?”
沫儿转向婉娘。婉娘轻扯着小花猫的两只耳朵,亲了亲小花猫的粉红色小鼻子,一边和小猫嬉闹,一边轻描淡写道:“别听沫儿大惊小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