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解语花

〔一〕

婉娘一句“记得三月三之事”的询问,引沫儿回忆起自小被视作妖孽的往昔。只见他一张小脸忽而惨白,忽而紫胀,拳头时不时捏紧又松开。可婉娘只做视而不见,继续与那蛇精周旋。

※※※

“三月三?”只听公蛎干咳了两声问:“三月三何事?”

婉娘道:“既然公蛎已经忘记了,沫儿,我们走吧。”

公蛎顿时紧张,叫道:“婉娘,婉娘,我当时第一次来洛阳城,没想到人间有如此超凡脱俗的女子,便一下子不能自持,却没想到你是……当时偷了你的玉鱼儿,也是因为仰慕婉娘,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婉娘笑眯眯道:“真的吗?就这么简单?”伸手道,“那就还我吧。”

公蛎咝咝半日,才苦笑着道:“婉娘要拔了簪子才行。”

婉娘示意,沫儿去拔了玉簪。

公蛎伸长脖子,咕咕咕咕地吐了几下,吐出一个晶莹的玉鱼儿来,然后又面有愧色道:“只有一个了,另一个……”沫儿取了,在酒楼为客人准备的洗手盆里洗了递给婉娘——这个玉鱼儿除了镌刻方向与沫儿当时捡到的那个相反外,其他的竟然一模一样,显然是一对儿。

婉娘欣赏着玉鱼儿,笑道:“怎么回事?拿走了两个,却只还回一个?”

公蛎尴尬道:“婉娘知道,小生……小蛇吃不得苦,耐不下心,多年修行仍只是半个人形,丑陋不堪。那天三月三在街上碰到你时一……一见倾心,便趁你不备偷了玉鱼儿,立志要修成一个英俊人身,再回来找你。当时看到你发现了,就匆忙附在一个老叫花身上,哪知忘了将玉鱼儿藏起来,刚上了老叫花的身便被街头的无赖张龙劈手夺走了一个。”

婉娘笑道:“真是好笑,修炼多年的水蛇精,竟然要受洛阳街头的混混欺负,传出去都是笑话了。要是鳌公知道了只怕要被你气个半死。”

公蛎厚着脸皮道:“后来我四处寻了,找不到那张龙,想修成个英俊少年又不知要过多少年,只怕那时你已经老了……”又赶紧诚惶诚恐道,“我当时不知道婉娘的厉害,否则,当然知道婉娘是不会老的……呸呸呸,要是知道的话,我也没胆去偷婉娘的玉鱼儿……”

看公蛎这样绕三绕四的,连沫儿也笑了。

“这次是怎么回事?”婉娘问。

公蛎低眉顺眼道:“我不想修炼,又不敢去见鳌公,就去四处游历了一番,一个月前才回洛阳。”

婉娘道:“正好遇到宋公子落水,你救了他,然后见他人俊才高,就附在了他身上,是不是?”

公蛎急忙道:“小生并无恶意!并无恶意!从来不曾做过任何坏事!”

婉娘板起脸道:“好一个并无恶意!你这样附在人身上,影响人家的正常生活,还说并无恶意?要是鳌公知道会怎么样?”

公蛎不住地伸出舌头舔嘴唇,诚惶诚恐道:“婉娘手下留情!公蛎再也不敢了。”

见婉娘不悦,又赔笑道:“看在小生赠与婉娘血珍珠的分上,恳请婉娘放过小生。”

婉娘愠怒道:“赠与?你可是用它来买我的眼儿媚的。怎么叫赠与呢?”

公蛎频频点头:“是买,是买,不是赠与。”

婉娘叹道:“这就罢了,但你偷了我的玉鱼儿,还弄丢了一个,你说怎么办?”

公蛎额头渗出汗来:“婉娘,小生道行低微,实在找不到张龙那厮去了哪里,只怕那个玉鱼儿……”

婉娘一副为难的样子,思索良久,叹了口气,道:“好吧,我这次就饶了你,我自己去找那个玉鱼儿,但你要帮我一件事。”

公蛎迟疑道:“什么事?”

婉娘笑道:“你放心,我自然不会让你做为难的事儿。我想要一片龙鳞,想烦你去鳌公那里讨来。”

公蛎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为难道:“鳌公严厉得很,我去讨,只会被打。”

婉娘娇声笑道:“谁说让你当面讨要了?公蛎如此聪明机灵,还能找不到办法?”

公蛎一听婉娘夸他聪明,双眼顿时烁烁闪光,沾沾自喜道:“那自然,那自然,虽然我道行不深,但比聪明机灵可是一点都不差的。”

婉娘赞道:“所以这事还非求公蛎不可。那公蛎什么时候能将龙鳞给我?”

公蛎想了一下,道:“明晚吧。”

婉娘笑道:“明天就用自己修的人形来见我吧,不要再用宋公子的。”说罢嫣然一笑,道:“请公蛎把这顿饭钱付了吧。沫儿,我们走吧。”

公蛎一看婉娘笑颜如花,又不知说什么好了,慌忙点头道:“当然,当然。”

※※※

沫儿跟在婉娘后面下了楼,道:“文清去套车,怎么这么久还不来?”

婉娘道:“我已经让黄三告诉文清不用来了。”

沫儿有心问下关于黄三说话的事情,又忍住了,而是问道:“宋公子……水蛇买的这个眼儿媚有什么特殊的作用?”

婉娘笑道:“香粉里放了莨菪,花露里放了龙鳞花。莨菪本身是有毒的,少量内服可以安神定痛,外敷有驱邪避秽之功效;花露中的龙鳞花,对人来说有凝神醒脑之功效,对变幻或依附于人形的仙家,却具有显形功效。宋公子能被公蛎附身,也是自身精气神不足所致。这样的香粉花露一起使用,宋公子的心神凝聚,公蛎就难以再附上了。加上今晚他正好提议要喝酒,杜康酒是纯粮酿造,物之精华,自然就把公蛎给逼出来,现了原形了。”

沫儿哼道:“叫什么公蛎,不就是条水蛇嘛。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另一条玉鱼儿已经找到了?哈,你一早就想好了,要他帮你去偷或者抢龙鳞。又得了血珍珠,又拿回了玉鱼儿,还得到了龙鳞,真是一举三得。”说着又狐疑道,“我如今更不相信,三月三那天,凭这条水蛇的臭水平,能从你身上偷走玉鱼儿,而且还一偷两个。”

婉娘摇着团扇,嘻嘻笑道:“你这么聪明做什么?嗯,我故意让水蛇偷了我的玉鱼儿,就是为了诓你来闻香榭,好多一个机灵的小伙计用。我可是个坏人,你要小心。”

沫儿白她一眼,心里将信将疑。难道连自己三月三那天发现玉鱼儿,一切都是婉娘安排好的?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

一路走回家去,路边一个卖糖葫芦的,扛着裹了稻草的木棒,木棒上面插满了一串串鲜红透亮的糖葫芦。沫儿本来已经很饱,一见糖葫芦,不禁眼馋,又拔不动脚了,吵着要婉娘买。

婉娘不依,笑道:“瞧你这小肚皮,还填得下东西吗?”

沫儿眼巴巴望着糖葫芦,道:“就是吃撑了,才想吃个糖葫芦消化一下。”

看婉娘不为所动,突然想到,婉娘答应每月有二百文工钱的,可是一次也没发过,便叫道:“好吧,我自己买!”伸手过去,“给我结五月六月的工钱,一共四百文。”

婉娘拿出荷包,翻开道:“只有五文钱。”

沫儿无法,只好拿了五文钱,二文钱一串的糖葫芦,好说歹说,那人才卖给他三串。

婉娘笑眯眯道:“不错,给我一串。”

沫儿跳开,挑衅道:“哪有你的?这是我买给三哥和文清的。你说的,哪吃得下呢?”

回去拿了一串给黄三,自己和文清坐在石阶上津津有味地吃着,还相互尝了对方的。快吃完了,却见婉娘得意地拿着一串糖葫芦,正吃得香甜。

沫儿大声道:“我给三哥买的,你怎么吃了?”

婉娘做个鬼脸,道:“三哥不吃,送给我了。”还挑衅地吐吐舌头。

沫儿气结,便缠着婉娘非要结了这两个月的工钱不可,婉娘没办法,只好给了一百九十五文——说要留一个月的作为押金,而且还十分小气地把买糖葫芦的五文钱给扣了,气得沫儿眉毛眼睛都揪在了一起。

〔二〕

第二天是七月初七。六月六因为天气炎热,没收到露水,如今存的露水已经不多了。婉娘担心,到了十一月十二月,天气冷而干燥又没有露水,浇灌曼珠沙华难以为继,所以就起了个大早,文清和沫儿每人带着一个大瓶子,出城去了洛水边。

七月七日是“乞巧节”。在神都洛阳,传说这天趁着太阳还没升起,用洛水洗了头发,头发便会如织女的织锦一般闪亮致密。沫儿一行出了门,天刚蒙蒙亮,便见洛水两岸都是前来洗发的女子,大到五六十岁的老妪,认真搓洗着已经稀疏的白发;小到尚在襁褓中牙牙学语的黄毛女婴,被母亲抱了象征性地湿了头发。达官贵人家的女眷自然不屑于这些庶民村妇挤抢,便差小童打了水,回去烧热了慢慢洗;或者直接就在自家的花园池塘里,反正也是洛水一脉,自行洗了便算了。

其实现在的七月七早上,洗头发已经成为一种形式,难得一次的女性大聚会才是真的。一干妇人姑娘的,平时哪有功夫这么多人聚一起呢。趁着七月七的洗漱,正好可以交换一下信息,了解下世事。众多的女人,七嘴八舌,一边洗,一边嬉闹、聊天。结了婚的,年老的,便讲北市南市的蔬菜哪个便宜,谁家又生了孩子,谁家姑娘找了什么样的夫婿;未婚的,年轻的,则讲公主前几天出行穿了什么样的衣服,哪家的胭脂水粉正在折售,新凤祥又来了一批质地上乘的绢纱,谁谁谁的意中人怎么样等,热闹得很。头发洗干净了,了解的信息也不少了,太阳露出了大红脸,就到了回家做饭的时候了。

做生意的人这时也有凑趣的。摘了自己种的新鲜蔬菜,就摆在两边的过道上;喜欢钓鱼钓虾的,将一个晚上的成果用竹篓子盛了,任由鱼儿虾儿在里面活蹦乱跳,等那些洗完头发的家庭主妇来买。

城外的洛水边,来洗头发的女人也不少。沫儿和文清分头去收集花草上的露珠,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婉娘则去采摘那些新开的紫藤、蔷薇。

采了一大早的露珠,也不过才半瓶而已。太阳升起来后,花草上的露珠很快蒸发了,沫儿便抱了瓶儿往回走。熟悉的草地,已经长大开花的荠菜,让沫儿想起了被送去学徒的小五。小五在长安,过得好不好?

有一些懒惰的妇人现在才匆匆赶来,也不管太阳出来之后洗了头发,那个传说还管不管用。沫儿小心地抱着瓶子,唯恐一不小心一个早上的努力就白费了。

走到路口,还不见婉娘和文清。沫儿放下瓶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的旁边,几个卖菜的农夫挑了自己种的青菜和黄瓜,一溜儿摆放着。对面有两个卖河鲜的,一个用破了边的瓷盆盛着一些刚打捞的新鲜鱼虾,一个用网兜兜着十几只田蛙,放在自己脚边,等买主来买。

卖鱼虾的向洛水远处张望了几下,道:“怎么老王还不来?”

卖田蛙的回头看了看,哈哈笑道:“那不是来了?是不是捉住大家伙了?”

卖鱼虾的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道:“嘿,果真是这老小子。你看他提了个什么?”

远处出现一个人,上穿一件无领无袖的粗布短衫,高挽着裤脚,手里提着一个圆圆的东西走了过来。

卖青蛙的挥动手里的草帽,叫道:“老王,这里!这里!”

老王看到卖田蛙的叫他,快步跑了过来,将手里提的圆东西往地下一丢,喜滋滋道:“今天好收成!你们看我捉到了个啥东西?”

老王把那个圆家伙翻了过来,卖鱼虾的和卖田蛙的,都凑上去看。原来是一个脸盆大小的乌龟,浑身长满绿毛,脑袋和三条腿紧缩在龟壳里,另一条腿上系了一条麻绳,已经被勒得红肿。

沫儿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乌龟,不由得好奇,便也凑了过去。卖鱼虾的道:“这乌龟显然有些年头了。老王,你是怎么捉到的?”

卖田蛙的点头道:“就是,这么老的龟轻易不浮上水的。”

老王得意道:“今天是我运气好。本来一个晚上都没捉到什么东西,刚才去收篓子,却见这大家伙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摇摇摆摆地浮上来沉下去,像喝醉了酒似的。我就涉水下去把它捉了上来。”

卖田蛙的一脸羡慕之色,道:“这最少值个一两银子,老王,你这个月不用下水了。”

沫儿蹲下身,看到龟背上长长的绿毛,觉得挺好玩,就下手拨弄了一下。

乌龟突然探出头来,沫儿以为要咬他的手指头,吓得慌忙缩手。乌龟却用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沫儿,像是认识沫儿一般。

沫儿和乌龟对视了一会儿,心里有些不安,便走开了,去抱自己的水瓶子。不经意回头一看,竟然发现乌龟还在看着他,而且脑袋确实是随着他的走动而不住地调整方向,就像是追随着他似的。

沫儿烦躁起来,决定抱着瓶子去找文清和婉娘。经过乌龟身边,又忍不住看了它一眼。那乌龟竟然回过头,还在盯着他。不知怎么的,沫儿总觉得乌龟眼睛里流露出求救的意思,似乎还隐隐地带着泪光。

走了几步,沫儿又折了回来。看到乌龟的眼睛里亮光一闪,不禁叹了口气,重新把瓶子放在对面的石台上,手伸进口袋偷偷捏了捏用手绢包着的一百九十五文钱——从小到大,沫儿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多钱。昨天晚上反复数了多次,放到哪里都觉得不合适,唯恐婉娘这个老财迷知道了偷偷拿走,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便用一块手绢包了,全部放在裤子口袋了,沉甸甸的,把裤子都拉的坠下去了。

沫儿鼓起勇气,走到老王面前道:“你这个乌龟卖不卖?”

老王显然不相信沫儿一个小孩子会是买主,笑道:“当然卖,难道摆在这里看?”

沫儿迟疑道:“多少钱?”

老王疑惑道:“难道你要买?最少一两银子。”

沫儿嗫嚅道:“能不能便宜点?我没这么多。”

老王看沫儿不像说笑,而且看沫儿的衣着打扮也还像样,便重视起来,道:“真不能再少了。洛水很少能捕到如此大的乌龟,这炖汤可是大补,给爹娘补身子最好不过了。”

沫儿虽然一向口齿伶俐,可是一百九十五文的还价实在说不出口。

正在为难,却见婉娘和文清过来了。沫儿如同见了救星一样,拉着婉娘的衣袖,急急忙忙道:“快借我一两银子。”

婉娘道:“做什么?昨天支的工钱这么快就花完了?”

这时路过的两个中年妇女看到了乌龟,惊叫道:“好大的乌龟!”抬头问老王,“怎么卖?”

老王道:“最少一两银子。”

其中一个妇人左看右看,对另一个妇人道:“到底城外的东西便宜些。”然后对老王道:“行,我买了。”

沫儿回头,看乌龟还在昂头看着自己,催促道:“快点啊,借我一两银子,从我工钱里扣。”扭头对着老王叫道:“我先问的!我先问的!你不能卖给她。”一把扑上去将乌龟抱住,其实也抱不动,只是双手紧紧地握住乌龟的背甲。两位妇人看他这样,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走了。

婉娘这次倒没说什么,放下花囊,痛痛快快地掏出一两银子给了老王。老王喜滋滋地在卖鱼虾和卖田蛙二人羡慕的目光中走了,留下婉娘三人对着这只大乌龟束手无策。

沫儿先解开了麻绳。绳子将乌龟的右腿勒出一道深深的红印,沫儿想去揉一下,乌龟疼得一缩。但脑袋还露在外面,乌溜溜的小眼睛盯着婉娘三人看。

婉娘从怀里拿出一小瓶花粉来,说道:“涂上这个,消肿快些。”沫儿接过,将大半瓶的香粉都倒在了勒痕上。

沫儿还在和乌龟对眼儿,婉娘在旁边嘻嘻笑道:“沫儿,你花这么大个价钱买了它做什么?炖乌龟汤?”乌龟循着婉娘说话的声音转过头来,仿佛能听懂她说什么似的。

文清道:“真可怜,我们把它放了吧。”

沫儿赞许地看了看文清,瞪了婉娘一眼道:“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它的腿受伤了,不知会不会再被人捉住。”

文清道:“那我们先把它带回闻香榭,等好了再放了它。”

卖鱼虾的凑上来,惊讶道:“你花了一两银子买了,就为了放生?”口中啧啧有声,“真是钱多了没事干了。”

沫儿现在发愁的是,怎么才能把这么大一只乌龟带回去。马车停在上东门外的一处茶馆,离这里有二里远。这只大乌龟足有二三十斤,扛又不能扛,搬着又吃力,他还有个二尺高的瓶子要抱,真难为人了。

婉娘悠闲地看这旁边的景色。沫儿过去作了一个揖,讨好道:“婉娘,我帮你背花囊如何?”

婉娘笑道:“你不会打算让我帮你搬这只乌龟吧?我可搬不动。”

文清道:“沫儿,婉娘搬不动,我搬好了。”

沫儿道:“我哪是让婉娘搬它?我是想让婉娘帮我们抱一个瓶子,我来背花囊,双手空出来就可以搬乌龟了。”

※※※

正说着,吵吵嚷嚷走过来一群人,带头的一个满脸横肉,穿一件墨绿团花锦稠无领上衣,下面穿了一条芥末色府绸裤子,手里拿着一条皮带,朝空中甩的咔咔作响,看起来像是哪家养的打手。后面四个人中有三个人做差不多打扮,另一个却一脸煤灰、身形文弱,穿的像个小伙夫,被裹在中间,不时被三个人推搡一下。

婉娘、文清都避让到了路旁。为首的墨绿大汉已经走过去了,又回头看了看沫儿脚边的乌龟。凑过来问道:“这龟卖吗?”

沫儿连忙将乌龟连推带抱地往路边移了移,警惕地道:“不卖。”

墨绿大汉嘿嘿笑了声,露出一口大黄牙,道:“把这个卖给我吧,你这小娃子,要这么个大乌龟做什么?”

沫儿抱着更紧了:“不卖。”

后面的三个人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道:“小娃子家,要这个做什么,卖给我们吧。”

沫儿丝毫不为所动,坚决不卖。大汉愠愠地看着沫儿,语气逐渐骄横,貌似竟然想仗着人多强买。

见婉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文清虽然站在了自己身后,但显然也起不到任何威慑作用。沫儿眼珠儿转了转,站起来一脸真诚道:“不好意思,老叔,这是为我们家老夫人买的,老爷让我在这里看着,是真的不能卖。”

墨绿大汉悻悻地甩了甩袖子,道:“你花多少钱买的?我出双倍!”说着拿出一个绿色荷包,哗啦啦抖得直响。

沫儿哈着腰一个劲儿地点头,赔笑道:“老叔,真是对不住。”

婉娘在一旁看沫儿一副老江湖的样子,油腔滑调地和墨绿大汉过招,觉得十分好玩。

沫儿嬉皮笑脸道:“老叔,您看您这高大威猛的,哪还需要吃这东西补身子?我们家老夫人一脸皱纹,风烛残年,是没办法了才买这种东西。”婉娘听他故意取笑自己,也不在意,只抿着嘴儿笑。

大汉听沫儿夸自己,心中受用,笑道:“那倒是,我哪里用得着吃这个东西。”说着还故意展示了下手臂凸起的肌肉。

沫儿又道:“您还不知道我家老爷是谁吧?我们家老爷是兵部的李大人,他对老夫人可孝敬了,专程一大早来买的呢。老叔你要真想要,不如等过会儿,我家老爷来了,您和他说去?”

大汉一听是兵部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李大人,气焰顿时低了下去,笑道:“原来是李大人买的,那就算了,还是给老夫人好好补补吧。”

旁边的三个人见老大发话,便推了那个一脸煤灰的小子一把,大声呼喝走了。

卖鱼虾的和卖田蛙的,一听沫儿说是吏部李大人买的,不由自主敬畏了几分,连忙将摊位往旁边移了移,再不敢说“钱多了烧的”的话。婉娘在旁边笑弯了腰。

※※※

前面五个人走着,中间的那个一脸煤灰的小子突然扭头撒丫子往回跑,边跑还边“啊啊呀呀”地叫,似乎是求救,原来竟是个哑巴,而且声音细细的,听起来像是个女人。

刚跑没几步,后面的四个大汉就追上来了,墨绿汉子一把扭住他的胳膊,回身将一条汗巾子塞住了他的嘴巴。看周围有人看,墨绿大汉笑道:“我家的小伙计,偷了东西想逃走。”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提了就走。

周围个个都不愿多管闲事,也无人打听墨绿汉子话的真伪,看着墨绿汉子提了人走远。

※※※

文清抱了乌龟,沫儿背着花囊,和婉娘各抱一个瓶子,走着回马车。

婉娘问:“沫儿,你看刚才的大汉是做什么?”

沫儿道:“看起来像是哪家的家丁。”

婉娘笑道:“我看那个小哑巴还有点意思。”说着伸开一只手,里面握着一条脏兮兮的手绢来,“这是刚才四个人在听你胡说时,不知谁丢在我脚边的,想必有什么故事。”

手绢脏得分辨不出颜色,上面还有斑斑点点的黑色血迹,皱巴巴的一团。沫儿两手占着,伸头看了一眼,也看不出什么。

〔三〕

回到闻香榭,文清和沫儿将乌龟放在了盛满水的大缸里。

婉娘将手绢洗了,拿着手绢翻来覆去看了良久。这是一条白色的丝质手绢,上面用同样的丝线绣了三个字:闲情阁。

沫儿和文清更关心的是乌龟怎么样了。乌龟看起来似乎更没有精神,沉在水底一动不动。两个人趴在缸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希望它能像早上那样将眼珠子转一转,好证明它还活着。

婉娘看了半晌,突然笑道:“沫儿,你今天借我的一两银子,你打算怎么办?”

沫儿道:“还能怎么办?不过还是扣我的工钱罢了。”

婉娘坏笑道:“哦,忘了告诉你,借钱可是要付利息的。月息八钱。”

沫儿知道婉娘趁机敲诈,可是也没办法,横她一眼道:“随便你,不过再多做几个月罢了。”

※※※

下午时分,婉娘去街上买了香瓜、石榴、桃子等瓜果和一些香烛,在院中摆起了香案。

吃过晚饭,天色已晚。天上繁星闪耀,一道白茫茫的银河横贯南北,银河两岸,各有一颗闪亮的星星,隔河相望,遥遥相对。

婉娘点起香烛,摆上瓜果,款款朝天祭拜。

沫儿一看到婉娘烧香,便爬过来磕头。文清见沫儿磕,也跟着跪下磕。婉娘笑着将文清一把推开:“傻小子,你做什么?”

沫儿只管磕头,道:“你不是烧香求菩萨保佑吗?我也来磕个头,求菩萨保佑乌龟赶紧好。”

婉娘笑得肚子疼:“我这是乞巧呢!文清凑什么热闹?”原来乞巧节是个女孩子的节日,早上洗头发,晚上则摆香案乞巧,祈求天上的仙女能赋予她们聪慧的心灵和灵巧的双手,让自己的针织女工技法娴熟。

沫儿突然想起,方怡师太当年也给他讲过牛郎织女的故事。方怡师太在天上,是不是和牛郎织女在一起?

文清看沫儿突然闷闷不乐,以为沫儿担心乌龟,就安慰道:“不用担心,我看乌龟是睡着了,明天肯定就醒了。”拉了沫儿一起坐在石阶上,看天上的星星。

两个人坐等婉娘拜完,惦记着香案上的瓜果。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咝咝的声音,尖声尖气地叫道:“婉娘,我来给你送东西了!”

“啪”的一声,隔墙丢进来一个小包裹。婉娘起身笑道:“公蛎果然机敏过人,多谢。不进来坐坐吗?”

外面传来叹息声:“小生这个样子……怕吓到了婉娘,我就不进去了,后会有期!”声音渐渐远去了。

文清捡起包裹,打开一看,是一块乌黑的鳞甲,看起来就像放大了的鱼鳞。

文清问:“这是什么?谁是公蛎?”

沫儿看向婉娘,婉娘笑道:“是昨天吃饭时认识的朋友,他说送这个给我们做香料。”

沫儿问:“不知道宋公子怎么样了?”

婉娘道:“宋公子好好的在崇文馆任职呢,能有什么事?”

沫儿拿了所谓的“龙鳞”翻来覆去地看,心想,这个到底有什么用?

〔四〕

七夕后两天便是立秋。“早上立罢秋,晚上凉飕飕”的说法果然不错,一过立秋,燥热天气立刻便下去了,只剩下中午时分发下余威。

乌龟在大缸里待了两天,不吃不喝,不游不动,文清和沫儿几乎一天要去看三十次。沫儿甚至怀疑乌龟已经死了,求了婉娘去看,婉娘瞄了一眼却道:“它已经好了,正在休息呢。”两人这才放了心。

※※※

这天傍晚,沫儿和文清正在院中的青石上抓石子玩,见进来一个秃头大肚的老头儿,个子不高,眉毛胡须全是白的,一脸慈祥,两手提着两大包东西。

文清站起来问道:“爷爷找谁?”

老头儿笑眯眯道:“我就来看看你们两个。”将油纸包打开,竟然全是沫儿喜欢吃的:李玉堂家的糖葫芦,全福楼的牡丹饼、杏仁酥,聚福园的卤鸡腿,还有一包谭婆婆家的炒瓜子。另一包是瓜果,粉嫩歪嘴的桃子,白白圆圆的香瓜,笑开了嘴的甜石榴,馋的沫儿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婉娘听到声音走了出来,看到老头儿,却一点都不惊讶,笑道:“买这么东西干什么?把他们两个都惯坏了。”

老头儿一边笑道:“婉娘好福气,这两个童子可都不错。”一边拿了两个鸡腿递给文清和沫儿。沫儿对卫老夫人面慈心狠一事还有阴影,迟疑着不敢去接。

婉娘揶揄道:“接了罢!瞧那嗓子里恨不得长出只手来,还装什么斯文!”

沫儿看婉娘的表情,两人分明是认识的,便问老头儿道:“你是谁?”

婉娘道:“这孩子没大没小的。快叫爷爷。”沫儿从小除了方怡师太没有其他亲人,“爷爷”、“奶奶”这些称号从来没用过,所以叫不出口,倒是文清脆生生地叫了声“爷爷”。

那老头儿也不在意,只是慈祥地看着他和文清吃东西。

婉娘问道:“前几天怎么回事?”

老头儿脸红了下,笑道:“头一天在鳌公那里多饮了几杯酒。”

婉娘掩口笑道:“好啊,这次你可欠我一个人情了。”

沫儿和文清见那人和婉娘熟识,心下没有顾忌,更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堆美食上了。

〔五〕

一大早,文清和沫儿就去看乌龟怎么样了。乌龟今天看起来十分精神,一双小眼睛盯着文清和沫儿转来转去。两个人扒着缸口看了半天,商议着把乌龟送回到洛水去。

婉娘笑道:“我们家的园子还不是和洛水通着?放进园子就得了,那还用得着走几里路去洛水?”

两人一听,觉得不错,便抬了乌龟,放进了后院的塘子里。

刚吃完早餐,就有人咚咚咚地敲门。

黄三开了门,一个小童拿着一个名帖笑道:“这里是闻香榭吗?”

见黄三比划手势,知道是个哑巴,便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笑道:“你们这个地方可真难找。我来给我们家姑娘买香粉。”

婉娘走过来,接过名帖,看了一眼,问道:“要些什么?”

小童道:“都在帖子里写着呢。”

婉娘翻看了会儿,随口问道:“今天怎么你来,你们家那个小哑巴呢?”

小童笑道:“你说小凤啊?她前几天偷了东西逃跑,被抓回来关起来了。”

婉娘道:“唔。你三天后来取香粉吧——这是哪位姑娘要的?”

小童道:“除了阿曼姑娘,哪个还需要来闻香榭专门定做呢?我们红姨说,如今人手不足,想请闻香榭做好之后送去,可以多加一些银两。这是地址。”

婉娘接过,笑道:“没问题。”

※※※

沫儿和文清还在吃早餐,见婉娘拿着名帖满脸笑容走了过来。文清道:“婉娘,什么事这么高兴?”

婉娘道:“你瞧。”

名帖十分精致,粉红色底笺,纸质细腻,挺而不脆,柔而不皱,还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味。上面详细列举了所需香粉的种类和数量,要的都是极其名贵的品种。最关键的是,落款上三个娟秀的汉隶小字:闲情阁。

“闲情阁?”沫儿叫起来,“那个手绢!”

婉娘道:“我正好这几天闲得慌,想去闲情阁逛一下呢,他们就找上门来了,也省得我费事去打听了。”

〔六〕

婉娘让黄三按照名帖上的要求先准备香粉,自己却换了件湖蓝色圆领襦衫,将团扇换成了折扇,头戴黑色罗纱幞头,腰系蓝色凤纹玉带,装扮成一个英俊的青年公子,竟比未疯前的元二公子还要文雅潇洒。又收拾了一个包裹,要文清和沫儿换了衣服,一行三人出了门。

过了新中桥向西,一会儿便到了一处金碧辉煌的大门前。两头巨大的石狮分卧两旁,十二根高柱分别悬挂着不同的彩旗,朱漆大门后传出阵阵丝竹吟唱之声,门楣上方写着“太常寺”三个字。

大唐历代皇帝皆善音律,梨园之风盛行,官方、民间乐坊众多。这太常寺专为管天下乐坊乐工而设,下辖“大乐署”、“鼓吹署”两个机构,乐工多达数万人众。寺内山水相宜,景色雅致,且佳人如云,不少王公贵胄、皇亲国戚或真爱音律的,或借音律之名的,常常出入太常寺。时间久了,有人以此做文章,在太常寺附近开了青楼,其中不乏音律技艺高超、倾国倾城的佳人,大部分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且名气渐响,慢慢的太常寺周围竟成了青楼汇集之地,吸引了无数文人雅士光临鉴赏。

文清和沫儿哪里知道这些。沫儿凝神听园中清唱袅袅,声音悦耳,异常动听,丝竹伴奏技术高超,或柔美轻盈,或激昂奔放,与演唱者声线相辅相成,丝丝入扣,撩人心弦。

文清以为到了,便问:“婉娘,闲情阁就在教坊里吗?”

婉娘却道:“这边呢。从现在开始,不许再叫婉娘了,我是兵部李大人家的公子,你们就是跟着我一起出来游玩的小书童,记得吗?”

文清点头。沫儿一听,觉得好玩,不觉来了兴致。

婉娘带着文清沫儿走过教坊正门,拐过一个拐角,来到旁边一处庭院前。与普通人家不同,这处庭院并未用高高的院墙围起来,而是全部为一丈来高的雕花铁栅栏,里面种着修建齐整的花树,隐隐透出里面的红脊飞檐;正中一个月形门,同样是雕花铁栏,门内两边种了两棵硕大的紫藤,老桩横斜,茎蔓蜿蜒屈曲爬满门框,串串花序悬挂于绿叶藤蔓之间,繁花满树迎风摇曳,竟然如同花做的门一样,别有一番韵致。

婉娘回头交代道:“记得要叫我公子。”然后摇着折扇,带着文清沫儿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在外面眼见没人,没想到刚走进花门,便有一个小厮过来道:“请问是哪家的公子?”

婉娘并不答话,神态倨傲,随手丢给那小厮一块金锭。小厮一愣,带他们到旁边一处草堂坐下,斟了茶,点头道:“公子请在院中稍候片刻,小的这就去请红姨来。”

坐在草堂,将前面院落风光一览无余。草堂为木质,从柱子到地板、墙壁,全部用乌木搭建;三面皆空,一面有墙,墙上挂着一个琵琶,靠墙的位置还摆着一架古琴;正中的木梁上悬挂着一串铜铃铛,随风叮叮作响;正面对着的是一个荷塘,满堂的荷叶荷花,随风起舞;背面种着几丛翠绿欲滴的竹子,更为小院增添了几分幽静。竹林后面,则是一座小楼,在绿荫丛中若隐若现,想来就是什么闲情阁了。

沫儿问道:“这里是做什么的?”

婉娘迟疑了一下道:“青楼。”

沫儿有些搞不清状况。他在城里乞讨时,也去过南市附近的烟花巷,一个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和男子恣意玩笑,衣着艳丽,举止粗俗,与今天的闲情阁大不相同。

连文清都看出来了,疑惑道:“这是妓院?”

婉娘道:“青楼可不同于一般的妓院,这里是清倌人。先不要问,等会儿随机应变,看我脸色行事。”

一阵风吹过来,前面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刚才那个小童领着一个中年美妇走了过来。那妇人一身红装,面如满月,眼如银杏,自称“红姨”,款款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婉娘起身行礼道:“敝姓李。久闻闲情阁阿曼姑娘大名,特来一睹芳容。”

说着拿出一个玉如意来——正是卢夫人当时购买三魂香时给婉娘的那个。

要是寻常妇人,见到如此质地的玉如意,眼睛早就直了。这红姨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她看了一眼玉如意,并未表现出艳慕或惊讶之色,只淡淡笑道:“今日不巧,阿曼姑娘昨晚饮了几杯酒,至今还未起床呢。李公子又未提前预约,还是请李公子改日再来吧。”

婉娘欠腰笑道:“但请红姨行个方便,小生远道而来,就为见阿曼姑娘一面。”说着又取出一对玉镯来,“这个是小生给红姨的见面礼,成色尚好,配红姨的肤色正合适。”

红姨迟疑了一下,笑道:“也罢,李公子如果非要见阿曼姑娘,可愿意等等?”

婉娘一揖到底,喜道:“谢红姨成全。”

红姨带了婉娘三人,穿过竹林,经过一座假山,来到后面小楼。这小楼也是通体使用名贵的乌木搭建,一共三层,装饰极为精致。

婉娘本来以为红姨要带他们上楼,谁知竟是经过小楼,穿过浓密的花树,绕道了小楼的另一侧。原来小楼这侧别有洞天,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河将洛水的活水引过来,环绕着一个大的草坪,绿草犹如锦缎一般,在阳光下隐隐闪光;上面搭有七个乌木草堂,顺势而建,呈合围之势。风格同前面草堂相似,但装饰各具特色,正梁各挂着一串儿小铃铛,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响声;草堂之间有小路相连,又相距甚远,互不遮挡视线,既可以看到对面的花草绿树,又彼此之间互不影响。

婉娘赞道:“好美的景色!”

红姨领他们到第一个草堂坐下,道:“请稍候片刻,等阿曼姑娘梳妆完毕就来陪公子。”

婉娘又拿出一支玛瑙凤钗来,笑道:“红姨,我这里还有一支玛瑙凤钗,我瞧和你这身衣服十分相衬,不如也一并送了你吧。希望红姨在阿曼姑娘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只是小生还不知阿曼姑娘何时能来,怕等得无聊,不如红姨先叫其他姑娘来坐坐如何?”

红姨接过凤钗,笑道:“谢谢公子了。要不我先叫灵玉姑娘来给公子唱个小曲儿吧。”

一个小丫头先过来斟了茶,摆上了四碟点心,后见一个丝绸包裹着美人儿,抱着琵琶袅袅娉婷走了过来,笑道:“李公子万福。小女子灵玉献丑了。”

说罢抱琴坐下,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文清和沫儿对乐理一窍不通,但也觉得确实弹得不错。一曲终了,婉娘鼓掌道:“灵玉姑娘好技法!”从包裹里拿出一支碧玉簪,笑道:“初次见灵玉姑娘,不成敬意。”

灵玉喜滋滋接了,道:“红姨说李公子英俊潇洒,又出手阔绰,果不其然。”

婉娘请灵玉坐了,道:“我听灵玉姑娘的演奏,只怕比太常寺的乐师也不差,怎么会不如阿曼姑娘呢?”

灵玉眼现落寞之色,道:“公子有所不知,做清倌人的,比得上比不上还不是客人说了算?客人厌烦了,哪怕你有再好的琴技也是比不上了。”

婉娘叹道:“这倒也是。”随后问道:“听说这阿曼姑娘弹琴极好,想见一面都十分难。”

灵玉不忿道:“还不是因为她……”朝四周一看,戛然而止。

婉娘也不追问。沫儿在旁边问道:“灵玉姑娘,闲情阁里是不是有个小哑巴?”

灵玉奇道:“李公子不是第一次来闲情阁吗?你怎么知道?”

沫儿道:“我听其他公子闲聊时讲的,我有一个堂姐,是个哑巴,六年前,长到七岁的时候被拐子拐走了,我婶子找了多年,让我也留着心,所以我就想打听一下,会不会是我丢失的堂姐。”

灵玉笑道:“那就肯定不是了,这小凤刚来的时候是能讲话的,来到这里可能水土不服,声音嘶哑,慢慢地才便哑巴了。倒是阿曼姑娘……”不过随即又摇头,道:“年龄也不符。”

沫儿失望地道:“原来如此。”

婉娘随意和灵玉聊了几句周围的景色,不久便有个总角小丫头过来请灵玉回去。不大一会儿,只见红姨亲自带着一个白衣女子,一个小丫头捧着一把古琴,走了过来。

这女子冰肌玉骨,楚腰蛴领,白衣胜雪,浑身上下不带一点人间烟火味儿。红姨道:“阿曼,这位是李公子。”然后笑道:“李公子,阿曼只能陪您一刻,午时已经约了人了。”

阿曼福了一福,目送红姨走远,这才朝婉娘施了一礼。然后淡然一笑,并不说话,坐下在琴架旁边。小丫头拿了曲牌,过来问道:“请问李公子想听哪首曲子?”

阿曼静静地看着婉娘,眼神纯净,犹如山里的一汪清泉。

婉娘道:“就《高山流水》吧。”

叮叮咚咚的旋律从她的指尖流出,音节时高时低,时隐时现,犹见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飘忽无定;忽然音阶一转,节奏活泼轻快,淙淙铮铮,犹如松间细流湍湍而出;到了最后,旋律如歌,清韵悠扬,俨若行云流水一般。

婉娘赞道:“阿曼姑娘的琴技果然不同凡响!”连文清和沫儿都噼里啪啦拍起手来。

转眼一刻已到,阿曼仍是笑容淡淡,起身施了一礼,缓缓退出。

※※※

看着阿曼姑娘渐渐走远,婉娘叫道:“沫儿!”

沫儿也同样在盯着阿曼,见婉娘叫他,回头看了一眼说道:“原来阿曼姑娘也是个哑巴。”

一个小丫头过来,说红姨正忙,不能相送,就由她送他们三个出了闲情阁。刚走出紫藤门,未及转弯,三四个家丁从他们身边急匆匆冲出,朝太常寺方向跑去,嘴里叫道:“快追!”正是前几天早上遇见的那几个人。

沫儿奇道:“莫非是那个小哑巴又逃出来了?”

婉娘向前后左右各看了看,道:“快点,这边来!”向前几步冲过去。拐角的花丛中,躲着一个瘦弱的小姑娘,虽然换了女装,但沫儿一眼看出,正是那个小哑巴。

婉娘叫道:“小凤?”

小哑巴顿时抖成一团,往花丛中缩了缩,啊啊呀呀摆手不停。婉娘道:“你不用怕,快跟我们走,一会儿找你的人回来就麻烦了。”

不由分说,拉起小哑巴就走。正好前面驶来一辆马车,文清招手,四人上了马车,这才松了一口气。

回到闻香榭,小哑巴并不安分,不住地走来走去,唉声叹气,几次不是文清和沫儿拦着,她就要跑出去了。

婉娘看她这样,不像是担心被抓,倒好像是有什么事情,问道:“你有急事?”

小哑巴不住点头,乱七八糟比划了一大堆。婉娘叫了黄三来,竟然连黄三也不知她到底什么意思。

婉娘拿了纸笔来,问道:“会不会写字?”

小哑巴眼睛放光,飞快地在纸上写下四个字“快救小姐”。

沫儿问:“你是谁?你的小姐是谁?”

小哑巴写道:“小凤,阿曼姑娘。”

婉娘问:“你逃出来干吗?是要给谁送信?”

小哑巴写道:“报官。”

婉娘问:“为什么要报官?”

小哑巴又写道:“她们要小姐的眼睛。”

婉娘道:“你先别急,慢慢把事情经过写出来。说不定我能帮你呢。”

一直到傍晚时分,事情才算弄清楚。阿曼家在扬州,父亲做过嘉兴县令,家境倒也殷实。小凤是阿曼的丫头,父母双亡,从五岁开始一直跟着阿曼。阿曼十二岁那年,父母双双卧病,不几个月便去世了,同族及奴仆欺负她年纪小,竟然哄抢了家产一哄而散。阿曼遭受重大打击,骤然失声,慢慢地竟然连一句话都不能说了。后因在家乡难以继日,便带了丫头小凤从了乐籍,学习音律。因口不能言,在官中乐坊受到限制,不得已半年前在闲情阁做了清倌人。

一个多月前,小凤去红姨房中领阿曼这月的例钱,无意中听到有人讲话,说阿曼的眼睛又亮又纯净,当然最好用阿曼的。并且提到什么西域手术,保证换眼手术成功。小凤吓了一跳,慌忙退出,也不敢对阿曼说,只是自己暗暗注意红姨动向。

一日午后,小凤去取阿曼新作的衣服,回来后又累又渴,抓起桌边的一杯冷茶就喝了。可能是人热茶冷,嗓子竟然受了伤,嘶哑起来,并一日比一日严重,阿曼带她去看遍神都的名医,皆不能医治,半个月过去,渐渐地竟然成了哑巴。

如此,小凤也认了。四天前,她无意中经过红姨房间,却又听见了那个声音,说要在立秋后半月之内动手最为合适。

小凤认为必须要报官,否则阿曼的眼睛就保不住了。七月七早上趁闲情阁各位姑娘的丫头开门打水之际,偷偷地跑了出来,到官府击鼓报案,别人看她一个小哑巴,又说不清楚,便将她赶了出来。

红姨见她打水未回,便查了打手寻找。一直追到上东门外的河提,将她抓了回来。

抓回去之后,她被关在柴房,也不知道阿曼姑娘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只记得那个半月之期,心下十分着急,今天趁看守柴房的不备,又逃了出来。

婉娘笑道:“阿曼姑娘现在好得很,应该这几天还没事。我们上午刚见了她。”

看小凤还是一脸焦急,婉娘道:“你现在着急也没用,无凭无据的,即使报官,官府也不会受理。先安心在闻香榭住下。正好后天我要到闲情阁去送香粉,顺便去看下阿曼姑娘,如果有什么不妥当我们再来商量对策,如何?”

小凤见婉娘说得有理,只好点头答应。

沫儿第一次听到人间竟然有“换眼”之说,惊讶不已,问道:“婉娘,这个西域的换眼手术,该不是邪术吧?”

婉娘道:“我也只是听过。听说西域有些地方,不仅换眼,连人的心都可以换呢;而且不用画符,不用换命。是不是邪术,我们去看下阿曼姑娘就知道了。”

〔七〕

闲情阁要的香粉香露并无特别。紫粉两盒,玫瑰露一瓶,胭脂一盒,口脂两盒,眉黛两支,花钿一盒。黄三将已经加工的半成品紫粉、玫瑰露细细地澄淘了数遍,整治得十分精细;眉黛、胭脂、口脂都有现成的精致成品,不需费事。

将闲情阁要的香粉归置齐整,婉娘拿了些牡丹花瓣来,要文清和沫儿蒸了之后制作花露。沫儿疑惑道:“牡丹花不是用于男子香粉吗,怎么还做花露?”

婉娘道:“这个不是闲情阁要的。别废话,快点做。”

整整做了一个上午,才淘出一小碗红色的液体来。

吃过午饭,婉娘沐浴更衣,焚香叩拜,然后拿出一个红绫包着的东西交给了黄三,让他去烤焦了研碎。

黄三恭恭敬敬地接了,双手捧着,在香案前叩了几叩,返回厨房。沫儿第一次见婉娘和黄三如此恭敬,忍不住追着看他拿的是什么。

黄三将火生好,将一个干净的大铁锅放上去,然后将红绫里的东西放进了锅里。沫儿探头一看,原来是七月七那晚公蛎送来的乌黑色龙鳞。

婉娘叫道:“沫儿,你在那里磨蹭什么?我们到后园去了!”

沫儿跑过去问道:“你费尽心思讨来的龙鳞,怎么给了三哥在火里烤?”

婉娘道:“当然是做香粉。还能做什么?”

婉娘带着文清和沫儿去了后院。文清又咬破手指,给他的血莲喂了一点血。然后绕过龙吐珠的花架,来到后面。一株纤弱的藤类植物,柔柔地缠在旁边的竹架上,枝头上开着两朵花,一红一白,成喇叭状,比普通的牵牛花稍大一些。

文清奇道:“这里种着一株牵牛花,我还没注意到呢。”

花儿本来正对着天空,这时却缓缓转了过来,花朵正好对着他们三人。

婉娘笑道:“这是今年才长的呢。你自然没注意到。”

沫儿看这花实在是平淡无奇,道:“我们后园里种株牵牛花做什么?”

婉娘凝视着花儿,缓缓道:“这可不是牵牛花。这是解语花。”

解语花竟然和牵牛花长得一样,也太出乎意料了。沫儿听人形容某个人善解人意时便将之称为“解语花”,只道解语花哪怕不是像曼珠沙华一样曼妙,至少也应该像文清的血莲一样“品貌不凡”,哪知却长得如同野花杂草一般。

见文清和沫儿脸现失望之色,婉娘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越是人间罕有,越隐藏的极深,正如人修道一样,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解语花形似牵牛,正如高人隐于市井,凡夫俗子误将其当作一般的野花杂草,便不会打扰到它的清修。”

沫儿听此话,突然心中一顿。闻香榭看似普通的脂粉店,岂不也是“隐于市”?

文清问:“那婉娘你是如何分辨牵牛和解语花呢?”

婉娘道:“解语花开于七夕当晚,一株上只开两朵,一红一白,连开七日。”

沫儿问:“为什么要等到七夕才开?”

婉娘道:“解语花,解语花,充当的当然是一个解语的作用,传说是牛郎的老牛的血滴在地上长出来的。七夕乞巧,牛郎织女相会,解语花就会把他们在鹊桥上说的话传递过来。人们都说,那天晚上站在葡萄架下可以听到牛郎织女的谈话,其实是解语花在说话。葡萄架下长出牵牛花很正常,谁也想不到它会是解语花。”

文清听了,遗憾道:“你也不早告诉我们,早知道我那天晚上就来听一听解语花说什么了。”

婉娘笑道:“你个傻小子,来听什么?要女孩子才行。”说着斜眼看了一眼沫儿。

沫儿面无表情,道:“快采了吧,小心过了今天花就落了。”

婉娘递给文清一个洁白的大花囊,道:“这解语花一掉在地上就会不见,我剪的时候,一定要张好花囊。”

沫儿和文清张开了花囊,婉娘并不用手碰,拿剪子喀嚓一声剪了花朵。

※※※

回到蒸房,黄三已经将龙鳞烤好,正在石臼里研磨。婉娘将盛解语花的花囊小心地挂在木架上。

研磨好的龙鳞粉加水后放入了炖盅,用大火蒸了半个时辰,取出来淘了八次,淘出一碗乌色的汁液来。

婉娘将牡丹花露和龙鳞乌汁并排放了,用玉镊子取出解语花,红色的放入牡丹花露,白色的放进龙鳞乌汁,等两朵花慢慢溶解了,才将两碗液体同时倒入一个白色的玉碗。

只见龙鳞乌汁与红色花露翻滚跳跃,如同水烧开了一番,一刻钟功夫过去,碗里才平静下来,水质渐渐分层,上面是稀薄的浅红色液体,下面是浓黑的糊状物质,虽然有花露的香味,但样子同以往的根本不同,沫儿和文清甚至怀疑是淘的时候没淘干净,出现了这么多杂质。

婉娘另拿出一个小碗,将上面的浅红色液体倒了出来。然后让文清去叫了小凤过来,让她将这一碗液体喝掉。把剩下的黑糊糊,给了黄三,黄三接过吃了。

沫儿和文清大为惊讶,本来以为是做花露,哪知竟然是给两人吃的。

沫儿正想问,这个可以吃的花露到底有什么作用,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婉娘对黄三说的话:“三哥,你放心,再过几天就好了。”婉娘问公蛎讨来的龙鳞,就是要帮助黄三治什么病。可是做出来的东西也给小凤喝了,这是……

正在胡思乱想,却见小凤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喉咙,“咕”地吐出一口鲜血来,表情痛苦,一头往地上栽去。沫儿和文清飞快地扶住她,只见她面如金纸,喉头咕咕作响,像是要不行了。文清大叫:“婉娘!婉娘!”

婉娘却十分平静,道:“扶好她,帮她捶下背。”

沫儿顾不上多说,握起拳头敲打她的背部。小凤腹部痉挛了一阵,哗啦啦吐出一摊血来。婉娘道:“好了,你们两个先扶了她去休息一下。”

沫儿和文清扶了小凤在院中的竹椅上坐下,见她虽然脸色苍白,但看起来已经没有刚才那样危险了。

小凤挤出一个笑容,嘶哑道:“谢谢。”说完自己一愣,沫儿和文清也跟着一愣,随即欢呼不已:“小凤你会讲话了!”

婉娘远远叫道:“小凤现在还不能多说。你们两个先过来。”

沫儿飞跑过去,见黄三并无异样,同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闷头做事,奇道:“三哥怎么样?”按照他的想法,黄三应该也可以开口说话了。

婉娘没有回答,正用一根草棍拨弄小凤吐出的一摊血迹。沫儿凑过来一看,血迹里竟然有无数只密密麻麻的红色小虫子,看得沫儿头皮发麻,问道:“这是什么?”

婉娘叹道:“一杯茶就有这么大的威力,只怕阿曼姑娘危险了。”

文清兴奋道:“婉娘,原来你还会治哑病呢!”

婉娘笑道:“我哪会治什么病!这也是机缘巧合,正好我们这里有几款香料,不用就要浪费了,而且我看小凤刚哑了不久,便想试试解语花露的功效,没想到歪打正着,还真让小凤开口了。”

沫儿道:“原来这就叫做解语花露。有什么说处没有?”

婉娘道:“牡丹花我用的是‘二乔’,知道吧?”

“二乔”是一种名贵的牡丹品种,枝头一开两朵,一红一白,听说后来还培育出一花两色,十分娇艳。

婉娘道:“解语花一棵也只开两朵,同样是一红一白,但与二乔不同,解语花红色为雌,白色为雄;龙为百兽之王,牡丹为百花之王,用龙鳞和牡丹调配,可以收拢解语花中的解语灵性,制成的解语花露才能有恢复声音的功效。”

文清问道:“怎么这次制作的花露还有沉淀呢?”

婉娘道:“傻瓜,龙鳞哪能用来做花露呢。用龙鳞原本就是为了收拢并强化解语花的灵性,并利用二乔牡丹中一株双色的功效,两者共同作用,解语花雌雄分层,清者为雌,浊者为雄,否则混成一通喝了,小凤的声音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儿了。”

沫儿道:“怎么三哥的嗓子还没好呢?”

婉娘看了黄三一眼,道:“三哥哑的时间久了,要慢慢来。”

小凤能说话了,大家都很高兴。吃过晚饭,婉娘问了些关于闲情阁的问题,小凤一一答了。看小凤还很虚弱,婉娘便让小凤早点歇了。

文清笑着叹道:“幸亏小凤碰到我们,正好又有解语花的材料,真是太巧了!”

婉娘道:“谁说不是呢!”

沫儿却闷着头不作声。

〔八〕

第二天要去闲情阁送香粉,婉娘犯了愁。自己还好说,换回女装就是了,但是文清和沫儿两个小家伙怎么办呢?前天刚装成李公子的书童去了一次,隔了一天变成了闻香榭的小伙计,一不小心被认出来可就麻烦了。

想了一会儿,婉娘突然发笑,自己笑了老半天,才对沫儿道:“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沫儿一见婉娘偷笑,便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警惕道:“什么办法?”

婉娘的目光在文清和沫儿的脸上飘忽了半天,突然笑道:“把你们俩扮成女孩子就好了。”

文清满脸通红道:“这……不太好吧?”

沫儿直接嗤之以鼻:“我不同意。不如我和文清不去了,你和三哥去好了。”

婉娘笑道:“那怎么行?我还要靠你们两个做帮手呢!再说了,”婉娘吃吃笑道,“怎么我扮成个男子就没问题,要你们扮成个女孩子就不行了?想当初,你来闻香榭的时候可是答应过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

沫儿气得没法。文清见沫儿没办法,自己就更没办法了。两个人任凭婉娘在脸上胡涂乱画,并分别换上了一套小丫鬟的衣服。

折腾完毕,婉娘把文清和沫儿拉个对面,笑道:“你们相互瞧瞧,怎么样?”

文清浓眉大眼,扮成个丫头略显粗糙,可是沫儿长得清清秀秀的,上穿一件水红色的半袖衫,下面白纱裙,婉娘又精心地给他画了眉,打上胭脂,活脱脱一个水灵灵的小丫头。

文清喜道:“原来沫儿打扮成小丫头还漂亮些。”

沫儿眼睛一瞪,文清连忙结结巴巴道:“当然……还是小男孩更好些。”

婉娘抚掌笑道:“太好了。以后沫儿就穿女装吧,做我的小丫头。”

沫儿怒极,扯着衣服道:“气死我了!我不去了!”

婉娘连忙拦住,一边道:“好好,算我没说。”一边笑弯了腰。

文清捧了香粉盒子,背了一个小包裹,三人出了门。

沫儿觉得十分别扭,不住地向四周张望,唯恐被人注意。只要对面街上有人,便连忙低下头。婉娘笑道:“干什么?真把自己当美人儿啦?人家都忙呢,哪有时间注意你?”

沫儿气鼓鼓地正要犟嘴,婉娘却道:“过会儿到了闲情阁,不要多说话,免得被人看出来了。沫儿,你要找个机会在闲情阁里四处逛一逛,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但是不要轻举妄动,有什么事情赶紧回来告诉我就行。”

※※※

走到巷子口,文清拦了马车。进了闲情阁,红姨并未露面,一个小童引了她们三个往里走去。

清风吹过,乌木草堂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沫儿皱了皱眉,嘟囔道:“这铃声真讨厌。”

婉娘道:“请问这是送给哪位姑娘的?”

小童道:“给阿曼姑娘的,红姨已经交待过了,顺便请您给我们姑娘们简单讲一下妆扮的技巧。”引他们到了后面木楼的大堂,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拿了银两出来,然后指使一个小丫头叫姑娘们出来。

闲情阁的姑娘一共九个,个个身怀绝技,吹拉弹唱,吟诗舞剑,各有所能。见婉娘送来香粉,都上来围观,听说是给阿曼的,有人羡慕有人不忿,嘻嘻哈哈乱作一团。

婉娘道:“请问哪位是阿曼姑娘?”

其中一个白衣女子走了出来,施了一礼。只见这白衣女子明眸皓齿,肌肤胜雪,犹如粉雕玉琢一般。婉娘还礼,赞道:“阿曼姑娘果然名不虚传。”

文清将各种香粉花露一一摆开,婉娘对各个品种详细做了介绍。

婉娘说的话沫儿在旁边一句也没听到,如今他的脑子里只回旋着一个问题: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阿曼姑娘?刚才站出来的,与他们前日来见到的,显然不是同一个人!如果刚才站出来的是阿曼姑娘,那天红姨为什么要骗他们?如果那天见到的才是,那么今天为什么要找另外一个顶替?真正的阿曼姑娘又在哪里呢?

沫儿苦着一张脸,捂着肚子,用肘部轻轻碰了碰旁边的小丫头,挤着嗓子道:“不好意思,早上吃多了。请问茅房在哪里?”

小丫头“哦”了一声,转身带他走,婉娘在后面笑道:“各位姑娘们,婉娘今天来,还带了些闻香榭的试用装,在场的个个有份。”说着从包裹中拿出些精致的小瓶子小罐子来。

小丫头一听,立即顿住了脚,沫儿道:“你指给我在哪里,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小丫头指着后门说:“从这里出去,那边梧桐树下的小屋就是。”自己围上去找婉娘要了一个小玉瓶装的蔷薇花露,高兴地打开了闻个不停。

沫儿从大堂走向后门,看到楼梯口就在这边,趁没人注意,转身上了二楼。

二楼几个房间的门都大开着,像是几个姑娘们的房间,刚才去楼下看闻香榭的香粉忘了关门。沫儿张望了一下,见没什么异样,便往三楼走去。

三楼的格局同二楼基本一样,一头似乎是闲置的,门上落了锁;另一头布置得十分豪华,并且少了些脂粉气。沫儿轻手轻脚走过去,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并没发现什么。

正对着走廊的是一个大的房间。沫儿听小凤说过,三楼顶头是红姨的卧室,便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却什么也没听见。

一切看似很正常。可是越是这样,沫儿就越觉得不对劲。这么大一个闲情阁,除了一楼大堂中的姑娘和小丫头们,那些打手、管家、小厮等,竟然一个没有,听任沫儿自己从二楼走到三楼。

沫儿心中有些不安,想还是赶紧和婉娘会合才对。刚转过身,突然听到红姨房内传出一声轻轻的咳嗽声。

沫儿停了下来,透过门缝往里望去,好像有一个白衣女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门是关着的,但门缝很小,看不到全貌,也不能判断是捆着,还是昏迷。周围很安静,刚才的咳嗽声是不是她发出的呢?婉娘交代,不要自己轻举妄动,可是万一里面的白衣人不是阿曼姑娘呢?

沫儿迟疑了下,决定看清楚再回去。房间里再没有任何响动,应该没有其他人,便轻轻推开门溜了进去。

那白衣女子脸上蒙了条罗帕,静静地躺在床上。沫儿走过去,迟疑着要不要揭去罗帕,唯恐自己揭去罗帕后,看到的是阿曼姑娘已经血肉模糊的眼窝。

沫儿的手指刚刚碰到罗帕,突然脑袋一阵剧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九〕

沫儿看到一个自己飘在空中,另一个自己坐在地上,一个人正拿着一根长长的银针刺入自己的脑门,但一点都不痛。那个人走了,沫儿竭力想看清那人是谁,可是看不到。头越来越晕,四周的房屋都在旋转。房屋外面,随风传来的叮叮当当的铃声吸引着沫儿,让他很想就这么飘走。

头晕得厉害,似乎只有在空中飘着才好受一点。沫儿看到方怡师太就在不远处朝他招手,他呜咽着,兴奋地叫道:“师太,等等我!”奋力地往上飘去……

远远的,沫儿听见婉娘和文清的声音,好像在叫自己,恍惚间,想起婉娘和文清还在闲情阁等着他回去呢。而且,前几天他刚借了婉娘一两银子……自己和闻香榭签了卖身契,这才刚做了几个月呢!——方怡师太教他,做人一定要守信——不,要等卖身契到期了才行。沫儿朝地上坐着的那个沫儿扑过去,可是不行,身子轻飘飘的,像浮在水面上的树叶。窗外的铃铛发出一阵动听的声音,呼唤着沫儿,方怡师太随着铃声慈爱地叫着沫儿的名字……

沫儿坚持着,他要等到婉娘和文清来了才能飘走。

过了很久,门外叮叮咚咚的铃声由原来的悦耳动听变得急躁不安。房间外面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吸力拉着沫儿飞出去,沫儿绕着柱子飘来飘去,坚持不肯离开。

可是他无处着力,房间外的吸力越来越大,沫儿想,难道自己已经死了?

沫儿觉得越来越没力气,他缓缓地朝窗子飘去。突然,屋外的铃声停了,拉着沫儿飘走的力量也没了。沫儿用尽全力,飞身扑到坐在地上的那个沫儿身上,挣扎了好久两个沫儿才合在一起。

※※※

沫儿醒了。

天色已经黑了,沫儿发现自己靠着一根柱子坐着。手脚并没有被绑起来,可是除了眼睛,似乎全身都动不了。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子落在沫儿的脚前。沫儿使劲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记忆只到他在三楼红姨的门口偷听之际,这之后发生了什么,沫儿没有一点印象。

婉娘和文清怎么样了呢?是被抓起来了,还是回闻香榭了?阿曼姑娘在哪里呢?

沫儿头疼欲裂。

等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趁着月光,沫儿终于看清了。这是一间高大空旷的房间,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插着一柄剑,旁边竖着一个符幡。房屋周围开有八扇窗,不知怎么设计的角度,八扇窗中都有月光照进来。看样子不像是寻常的房屋,倒像是个封闭的祭台。

沫儿试着活动下手脚,发现身体犹如死去了一样,一动不动。透过八个窗子照过来的月光光柱越来越长,光线也越来越亮,每过一会儿,月光便离中间的八仙桌近一些。

月光发出一种炫彩的冷光来。八个光柱缓缓地延伸,最终重合在了一起,在八仙桌上形成了一个放射状的光斑。

〔十〕

房间的门哗啦一声打开了。

红姨走了进来,原来还在闲情阁。红姨后面,却是沫儿的老熟人——元镇真人。沫儿立刻意识到不妙。

红姨走过来,把手伸到沫儿的鼻子下面,沫儿连忙屏住呼吸。

红姨道:“这个小孩真的有用?还需要真人费这么大的功夫?”

元镇真人叹道:“这是最后一个办法了。这次多谢红姨。”

红姨笑道:“真人说得哪里话!真人帮我赚了这么多钱,我帮真人也是应该的。”

元镇真人咳嗽了一声,看了看四周的月光,道:“时辰到了,你先回去吧。”

红姨轻笑着道了个万福,退了出去。

元镇真人登上八仙桌,挥动长剑,光柱从四面八方照到他身上,惨白惨白的,四周没有一点影子。符幡开始猎猎抖动,一阵阵的铃铛声响了起来——这次却不是一个,而是很多铃铛一起在响。

沫儿不知道怎么办,只有沉默着,当自己死了,就像现在元镇真人认为的那样。

符幡响了一阵,突然停了下来,外面的铃声也渐渐地住了。元镇真人惊奇地“咦”了一声,重新挥动长剑。但这次,周围一片寂静。

沫儿看到,元镇真人的额头亮晶晶的,眉头紧锁,仔细检查了长剑,又去查看符幡。

门又一次开了。婉娘娇脆的声音传了进来:“需要婉娘帮忙吗?”

元镇真人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他一言不发,跳下八仙桌,捡起长剑重新跳上桌子,挥舞起来。

婉娘叹道:“时辰已经过啦。”月光的光柱渐渐缩短,原来重合在一起的光斑已经慢慢退开了。

元镇真人丢了长剑,脸色苍白,咬牙切齿道:“真是天要灭我!”

婉娘回头道:“唉,在人间待得久了,还真不习惯不点灯呢。文清,把灯点上吧。”

文清跑进来,看一眼坐在地上的沫儿,把西北角一处大的犀角灯点着了。

元镇真人愤怒地绕着圈子奔走了几个来回,停下了盯着婉娘,恶狠狠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婉娘无辜道:“我还要问真人呢!怎么我的小童会死在这里呢?”

文清大惊,过来抱着沫儿抽泣起来。沫儿眨了眨眼睛,文清一愣,叫道:“婉娘,沫儿没死!”

元镇真人惊叫道:“不可能!”往沫儿这里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面如死灰,颓然坐在了地上。

婉娘笑道:“当然没死,他还欠我十年的卖身契呢,哪能那么容易死?”

元镇真人苦笑了一声,道:“你又赢了。”

婉娘道:“真人高看婉娘了。我本来就没想同你比,哪来的输赢?”

※※※

门口一阵脚步声,红姨推门走了进来,一看到婉娘和文清,吃了一惊,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婉娘冷笑道:“我还没问你我的小童怎么样了呢,你倒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说呢?”

红姨看看元镇真人,又看看沫儿,随即笑道:“这是个误会。”

婉娘道:“这个误会可就大了。从头到尾,红姨设计个圈套给我,是不是?”

元镇真人道:“这事是我做的,和红姨没什么关系。”

婉娘笑道:“元镇真人还真仗义!我还以为真人在公孙小姐那件事后,真的回了云梦了呢,原来躲在闲情阁。”见元镇真人双唇紧抿,婉娘又道:“真人,我倒想听听,你是如何算计我的小童子呢?”

元镇真人冷笑道:“身为败者,还有什么好说的?”

婉娘莞尔一笑,道:“其实真人想要我这个小童,大可亲自去闻香榭里求了来,何必费这么大的心思呢。”说着,看了看窗外皎洁的月亮,自言自语道:“今夜的月亮可真圆啊。已经子时三刻啦。”

突然转头对元镇真人道:“卫老夫人、林萍儿,还有那几个在大火中丧生的人,魂魄都在你这里吧。”

元镇真人脸色大变,半晌才道:“什么魂魄?”

婉娘笑道:“已经到了这个时候,真人就不用隐瞒了吧。”

元镇真人将手中的剑重重地丢在地上,冷哼道:“我自认为这个计划天衣无缝,你怎么会发觉了呢?”

婉娘看到文清还在替沫儿揉搓手脚,就丢了一小瓶子花露过去,看文清给沫儿搽了,才笑道:“事情太巧了。七月七我到城外采露珠,就碰到了小凤被抓,还捡到不知道是小凤还是家丁丢下的手绢。隔了两天,闲情阁就去了我闻香榭定香粉,我一时好奇,扮作李公子来闲情阁玩儿,就正好救了小凤。真是巧,巧的不得了啦。”

元镇真人哼了一声,道:“这些也不算什么,你怎么知道那几个魂魄的事儿?”

“是的,”婉娘嘻嘻笑道,“本来我也一向自诩聪明,没想到自己掉进了圈套。小凤到了我闻香榭,正好机缘巧合,制作解语花露的材料刚刚齐全,我就顺便治好了小凤的哑病。”

“结果小凤喝了解语花露,就吐出来一堆虫子来。我本来以为,是红姨想要阿曼姑娘的眼睛,所以毒哑了小凤,可是看到这个情形,我觉得以红姨的本事,似乎还难以驱动怨魂来做这件事。刚巧那天晚上,我的另一个傻小子,”她回头看看还在照顾沫儿的文清,接着笑道:“这傻小子说,事情真是太巧了!这句话提醒了我,这么巧的事情可真是不容易碰到,要不是老天想让小凤复原,那就是有人故意设计的。”

元镇真人冷哼道:“你能做成解语花露,我可不知道。你不要自作聪明。”

婉娘拍手笑道:“那看来是上天想让小凤康复了,是不是?”

红姨在一旁冷冷的,一言不发。

婉娘笑道:“红姨难道没听说卫家那场大火吗?”

红姨道:“卫家的大火和我有什么关系?”

婉娘道:“这么大的火,洛阳城里这十年都少见,听说烧死了好几个人呢。卫老爷、卫夫人,红玉晴川两个小妾,林萍儿,还有两个奴仆,一共七人,都死啦。我看她们死得可怜,便想替他们超度,可是找了一个晚上,都没有找到他们的魂魄。这些个人,相互怨恨,绝对不会一个晚上就魂飞魄散。那他们的魂魄上哪里去了呢?”

婉娘长叹了一声道:“找不到我也没办法,只好听任他们去了。可是看了小凤吐出来的东西,显然是有高人将魂魄的怨气锁在茶水里给小凤喝了,如果小凤变哑只是普通的哑药,喝了我闻香榭的解语花露,怎么会出现如此妖邪的景象?”

元镇真人道:“人算不如天算。连老天爷也不帮我。”

婉娘感慨道:“我有时真佩服真人的勇气。你凭什么认为老天会帮你呢?”

元镇真人辩道:“先前我用生魂修炼,你说违背天道,现在我用死去的魂魄,你还有什么话说?”

婉娘颔首叹道:“你用了死去的魂魄,竟然就认为自己理所当然的是遵从天道了?我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不过,”婉娘微笑道,“卫家的大火是怎么回事,真人能否给我个解释?”

元镇真人冷瞥她一眼道:“你在现场,还来问我?”

婉娘笑道:“这么说,当时元镇真人也在现场了?可惜啊,婉娘功力不够,竟然没有发现,早知道当时就应该找元镇真人叙叙旧。既然元镇真人也在现场,那我就更有理由怀疑,卫老夫人软骨散的来历了。”

元镇真人喝道:“你东拉西扯的要说什么?我把你的小童掳了来,是我不对,如果你愿意原谅我,我保证以后离你闻香榭远远的,如果不肯,你就把我这把老骨头收了去吧。”

说到最后,竟然是向婉娘示弱。婉娘显然没想到元镇真人这么说,愣了一下,撒娇道:“师兄,你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我不过是想把事情搞清楚罢了。原谅又怎样,不原谅又怎样?我还能把师兄你吃了不成?你还不如痛痛快快告诉我罢了!”

文清听婉娘叫元镇真人“师兄”,不禁一呆。

元镇真人盘起腿,闭目打坐。

“师兄,”婉娘娇笑道:“我猜想,卫老夫人的软骨散是你给的了?你告诉林萍儿,我那里有出血菌,并让她搬出你的名号让我卖给了她,同时又给了卫老夫人软骨散,告诉她用法,让她下毒,是不是?”

元镇真人不出声。

婉娘道:“你不出声,我就当你默认了。我想,是不是在生魂修炼被我撞破之后,你就开始策划这件事了?”

元镇真人如泥塑的一般。

婉娘叹道:“师兄的聪明和远虑,婉娘自愧不如。也不知道你怎么了解到她们之间的恩怨,你假装同情林萍儿,给林萍儿指出了一条复仇之路。又趁机接近卫老夫人,将软骨散给了她,这样,两人同时下手,造成了卫家一场大火烧死七人的灾难。”

元镇真人五官抽动,恨恨地道:“好,如此便不瞒你了。我计算好的,这场大火本来应该死去八人,正好合上八方之势。而且这些魂魄不同于生魂,她们自身仇怨极深,卫老夫人处心积虑想杀死其他小妾;晴川红玉恨卫老夫人,也恨林萍儿;林萍儿要杀了卫老夫人为姐姐报仇;那两个被烧死家仆,正因为职位之争斗得死去活来,一心想置对方于死地,一个在酒里下了毒,一个在菜里下了毒。我收了他们的魂魄来修炼,也不会像上次那样,个个将戾气对准我。可是最关键的一个人物,却被你带走了,致使我多天的努力几乎功亏一篑!”

春草。沫儿虽然仍不能动,但头脑异常清醒。那天晚上,他们救走了春草,本来应该死八个人的,结果死了七个。

元镇真人继续道:“那个春草,是这八人中最无辜的一个,她要是死了,怨气将最深,足以将其他魂魄的怨气压制住。可是……”元镇真人的胡子抖起来了,“因为你横插一杠,带走了春草,我只收了这七个魂魄。”

婉娘盯着他,缓缓道:“我再叫你一次师兄——师兄,就这样你还敢抱怨老天爷不帮你?”

元镇真人怒道:“这些人又不是我杀的!是欲望杀了他们!而我,只是利用时机罢了!天下毒药大把,别人怎么不用来杀人?”

婉娘叹道:“好吧,我们不来争论谁对谁错了。你收了七个魂魄,总归还差一个,而且这个必须具有特殊能力,要能够压制这七个魂魄的怨气,所以你思来想去,就想到了我的这个小童,是吧?”

元镇真人又开始闭目打坐。

“说实话,”婉娘道,“前天我扮作李公子来闲情阁时,真没想到里面有这么多的故事。我只是好奇那个小哑巴小凤和阿曼姑娘。可是来了一趟,我就发现了一些不正常。”

元镇真人猛地睁开了眼睛:“你那个时候就发现可疑了?”

婉娘道:“我在前面的草堂里,看到了一串铜铃铛;到了后面,七座草堂,依水而建,占据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个方位,竟然暗合北斗之势,而且各个草堂都挂有一串铃铛。和灵玉姑娘聊天时,听说这草堂是近两个月才修建的。我这才觉得,闲情阁有高人。”

红姨冷冷道:“这是闲情阁,不是闻香榭,我愿意怎么装饰,就怎么装饰,还需要谁批准不成?”

婉娘笑道:“红姨当家做主人,当然有权说这种话。元镇真人收了七个魂魄,分别镇在七串铜铃铛里。要是别人就罢了,可是我的小童沫儿偏偏是一个极古灵精怪的孩子,他告诉我说,他听到铃儿响,就觉得不安。我这才发现铃儿有古怪。除了庙宇祠堂,有谁家会在每个门口挂一串铜铃铛呢。可惜我发现的晚了,等我想明白了,沫儿已经失踪啦。”

元镇真人道:“哼,我帮红姨修建闲情阁,原也是有备无患。要不是你先毁了我的生魂阵,又救了春草,这闲情阁的阵法本来不用启动的。小师妹说是不管世事,一心卖香粉,看来见识和能力可都大大增强了。”

婉娘笑道:“师兄过奖。小凤一事,原本就是个专门对准闻香榭的圈套。目的呢,就是利用我的好奇心和沫儿文清的善良,引诱我们来到闲情阁,在七月十四日晚上将沫儿捉了。等我找到这里,时辰已过,师兄修炼好了,沫儿也已经死了,我打又打不过,还能怎么着?”

月亮又大又圆,银色的光辉从窗口洒进来。婉娘道:“师兄掐算的时辰可真准啊。中元节鬼门大开,阴气最重,如果沫儿刚才要是死了,他的魂魄不止能够压制住其他七个铃铛里的亡魂,还可以吸收其他鬼魂的阴气,真是一举两得。”

元镇真人道:“这个小童沫儿有什么好?小师妹既然无意修炼,留着他有什么用?可怜我还厚着个老脸,以为出手捉来了,你念在我们师兄妹的情分上,便做个顺水人情送了我罢了,哪知你竟然偷偷做了手脚,不惜和我撕破脸皮!”

婉娘叹道:“师兄,你总是太把自己当回事,而不把别人当人看。你也活了几……几十年了,人间的情意竟然没学到一点儿。”她回头看了沫儿,抿嘴笑道:“这小家伙确实也没有什么好的,又懒又馋,牙尖嘴利,一张嘴就能噎死人,可是他是一个小生命,不是东西,说送给谁就送给谁。”

沫儿给了婉娘一个大大的白眼。

红姨对于元镇真人修炼失败一事,虽然遗憾,但并不像元镇真人自己那样备受打击。她见事情败露,便不再说什么,笑着打圆场道:“这事真的是个误会。既然小童没事,我们还是散了吧,天已经晚了。”

婉娘道:“红姨,我还有个问题,在这个事情中,阿曼姑娘扮演的是一个什么角色?小凤知不知情呢?”

元镇真人道:“你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将沫儿击晕后抱到这里,马上在他的头顶插入了定魂针,然后镇魂的铃铛就响了。我相信,能抵得住我招魂铃声的可没有几个,你使了什么手脚,这个沫儿竟然能够坚持六个时辰魂魄不离生身?”

婉娘赞道:“这个连我都佩服沫儿了。他的魂魄一直飘在空中,可是就是坚持不飘出房间。而且他一直保持清醒。别说他一个十岁的孩子,就是一个成年人,意志力如此坚定的也几乎没有。”

元镇真人发了一会儿呆,板着脸道:“真没想到。”

婉娘转向红姨,笑道:“红姨,麻烦你和我说下小凤和阿曼姑娘的事吧。”

红姨坦然道:“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一个月前,元镇真人说,卫家可能要出大事,为了保证他的修炼万无一失,需要早作准备。他趁小凤去领例钱,故意说了一通换眼的话来。小凤是个实心眼的丫头,自然就信了。本来如果卫家大火一事如真人所愿,这个计划就不用实施了。可是大火之后,真人说,事情有差池,那么这个计划就需要继续进行了。”

婉娘接口道:“然后有一天,小凤不经意喝了融进了七个魂魄的怨气的茶,嗓子就哑了。这样一来,换眼一事就更逼真了。真人知道七月七那天我肯定出城采集露珠,就故意在七夕早上让小凤逃出来,又在我面前将她抓回去,还丢下一块闲情阁的手绢来。”

红姨笑道:“婉娘好聪明。”

婉娘叹道:“在红姨和元镇真人面前哪敢说聪明二字。红姨和元镇真人唯恐我兴趣不够,还赶紧差了一个小子送个帖子来,说是定香粉,只怕是给我送地址来了罢。果然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第二天我便带着两个童儿一起来到了闲情阁。唉,这个圈套可真是天衣无缝。”

元镇真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冷哼了一声。红姨笑道:“婉娘就不要再说风凉话了!”

婉娘又道:“红姨,为什么我前日来,和今日见到的阿曼姑娘不是一个人呢?”

红姨叹道:“还不是元镇真人不放心!特地换了一个人来扮阿曼,说你见这种情况,即是今天回去了,晚上也肯定要再来探一探。谁知道你这个小童这么胆大,一个人就摸上来了,被元镇真人抓个正着。虽然离晚上的时辰早了些,但目的本来就是对准他的,只要保证中间这几个时辰你不把他救走就好。”

婉娘悠然笑道:“这么说,阿曼姑娘也参与这个计划了?可是我瞧着阿曼姑娘不像是个坏人,小凤从小跟随她,同她情同手足,怎么阿曼会同意你们拿小凤做诱饵,害小凤也成个哑巴?”

元镇真人冷冷道:“坏人难道还会将‘坏’字写在脑门子上不成?一个人不想做坏事,一个理由就够了;可是一个人要是想做坏事,总能找出成千上百个理由。”

婉娘叹道:“元镇真人总结透彻得很。我只是好奇,你们怎么引诱阿曼姑娘同意的?”

红姨鄙夷道:“一个哑巴,最想要是什么?”

“哦,”婉娘道,“你给出的条件,是帮阿曼治好她的哑症了?”

红姨朗声笑道:“和婉娘说话一点都不费劲。不错,我和阿曼说,这件事过后,元镇真人保证治好她的嗓子,她就答应了。”

婉娘幽幽道:“唉,只可怜了小凤的一片忠心了。”转向元镇真人,“事情既然明白了,婉娘就告辞了。文清,背了沫儿走吧。”

红姨看着元镇真人,等他示下。元镇真人长叹一声道:“让他们走吧。”

红姨有些不满,强硬道:“慢着,小凤可是我闲情阁的人,婉娘打算留她住在你们闻香榭吗?”

婉娘笑道:“我的小童半死不活的,只怕这一年半载做不了工啦。小凤还不该替我做做工?而且,作为重要的人证,我还在考虑要不要交给官府,让官府来评评理,闲情阁利用妖术害人、掳人、聚财一事要怎么算。”

红姨顿时慌了,结结巴巴道:“这……元镇真人是你的师兄,你们……”

婉娘粲然一笑:“我们什么?闲情阁做的事,当然由闲情阁承担。元镇真人这次是真的要回云梦了吧?估计红姨也留不住。”

红姨一张粉脸涨得通红,看元镇真人一言不发,气焰顿时低了下来,哀求道:“婉娘请饶我一马。我苦心经营半生,好不容易闲情阁有了起色,名声也出去了,实在不忍心毁于一旦。这些姑娘们都是清倌人,要是闲情阁倒了,只怕她们大部分都要流落到烟花巷了。”

婉娘自言自语道:“唉,可惜了我那日的玉如意了。”

红姨何等机灵,道:“婉娘稍等,我这就将那日的东西退给婉娘。”飞身走了。

婉娘看了一眼犹如木雕泥塑般的元镇真人,不再多说什么,招呼文清背了沫儿走出房门。

皓月当空,发出清冷的光来。居高临下,将脚下的景色一览无余,原来这个房间竟然建在小楼的楼顶上。

一个白衣女子猛然冲了上来,扑到婉娘脚下,不住磕头。

随后赶来的红姨喝道:“阿曼,你这是做什么?”

阿曼抬起头,满眼满脸的泪,双手呈给婉娘一张素签,上写着:“我知错了,请让小凤回来。”明亮的月光下,纸面上点滴泪痕隐约可见。

婉娘拉她,她却不肯起身,泪眼婆娑地望着婉娘,泪珠儿顺着洁白的脸颊成行成行地流下来,一边流泪,一边打手势。

红姨在旁边沉默了一会儿,道:“她说,她对不起小凤,以后她会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小凤。求你不要告诉小凤她参与这件事。”

婉娘叹道:“早知如今,何必当初!”扭头对红姨道:“你怎么打算?不会因为这个挟制阿曼姑娘吧?”

红姨递过一个包裹,赔笑道:“这个可不敢。阿曼姑娘是闲情阁的摇钱树,我哄着宠着还来不及呢,小凤一事,就当是个误会了。”

婉娘接了,笑道:“那就好。明天我就送小凤回来,告诉她是她听错了,她听到的换眼之类的,只是红姨请人作法希求闲情阁财源广进的咒语罢了,和阿曼姑娘无关。”

红姨慌忙道:“正是正是。不劳婉娘麻烦,明天我就派车接了小凤回来。”

婉娘走了几步,又回头道:“红姨既然舍不得丢了闲情阁,还是听我一句忠告。利用鬼魂敛财一事,最好不要做了,免得将来魂魄反噬时害人害己。红姨去请个法师,将那几个怨魂超度了罢。”

红姨不住点头:“婉娘所言极是。”

〔十一〕

沫儿的神经彻底放松了下来,转瞬间便呼呼大睡,连怎么回的闻香榭也不记得了。第二天饿醒了,天已经大亮。

可是情况并没有好多少。沫儿能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地叫,手脚却软绵绵的,浑身上下如同灌了铅一般,除了眼珠子,其他的都不能动。好在没过多久,文清就进来了。

沫儿眨眨眼睛。文清喜道:“沫儿,你醒了?我都来了好几次,看你睡着就没叫你。”一边大叫:“婉娘,沫儿醒了,怎么办?”

婉娘笑道:“拖下来吧。”

文清将沫儿背起来,下楼放在院中的一个躺椅上。旁边的牛肉汤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沫儿的肚子响得更厉害了。

文清道:“沫儿,你是不是饿了?”看到沫儿眨眼睛,文清飞快去盛了一碗汤来,准备喂给沫儿。

婉娘走过来,喝道:“文清!先放下!”

文清不解地放下碗,担心地道:“他昨天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而且……怎么到现在还不能动呢?”

婉娘用手摸了摸沫儿的头,道:“等一下。”

※※※

那天给他们买点心的老头儿突然从走了进来,呵呵笑道:“小家伙没事吧?”

婉娘埋怨道:“好啊,还说帮我呢,这小东西快死了,你现在才来!他要是有什么问题,你来顶他的缺,来我闻香榭签十年的卖身契!”

老头吃了一惊,俯身把一张大手按在沫儿的脑袋上,过了一会儿,长出了一口气,瞪了婉娘一眼,道:“你还说他牙尖嘴利,我看都是跟你学的!”

婉娘嬉皮笑脸道:“不如不用将定魂针取出来了,沫儿这样子还乖一些。”

沫儿苦于无法犟嘴,只能怒目而视。

文清紧张道:“怪不得他不会动,原来定魂针还在他头上。爷爷,快点帮他取出来吧。”

老头看着沫儿,和蔼地说:“你别怕,一会儿就好了。”

老头站在沫儿身后,让沫儿闭上眼睛。沫儿感觉自己的头顶如同太阳照着一般,暖烘烘的,一种强大的吸力正从脑袋里抽走什么东西,身体慢慢变得轻松起来。

一会儿工夫,老头道:“好孩子,动一下手脚,感觉怎么样?”

沫儿动了一下脑袋,又活动了一下手脚,果然好了,沫儿跳起来叫道:“我能动了!”哪知手足无力,一下子头晕眼花,一头撞向老头的大肚子。

沫儿不好意思,蚊子哼哼道:“谢谢爷爷。”老头一把抱住沫儿,哈哈大笑。不过叫出了第一声“爷爷”,后面再叫就自然多了。

文清大喜过望,帮沫儿多多地加了牛肉,端了汤过来。

婉娘笑道:“小脏猪,手脸也不洗了?”

沫儿先让了下老头,老头摆手不喝,在一旁笑眯眯看着,沫儿一口气将一碗汤喝个精光,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还穿着昨天的小丫头衣服。

文清担心他呛到,在旁边道:“沫儿,不用急,这一锅都是你的。”

沫儿换了衣服,又端起第二碗,才开始发问:“婉娘,你们怎么找到我的?小凤呢?那个铃声是怎么回事?元镇真人为什么要抓我修炼?”

婉娘笑着转向老头:“瞧瞧,我说得没错吧?他一恢复,整个闻香榭都聒噪得不得了。”

老头慈爱地看着他,道:“孩子嘛,这样才可爱。”

昨天上午,婉娘和文清发完了香粉,仍不见沫儿回来,便意识到情况不妙。红姨却出来道,闻香榭的小丫头已经自行离开,婉娘无奈只好带文清返回。等傍晚时分,两人穿了披风,重新潜进闲情阁。

文清憨憨地笑道:“昨天可担心死我了!”

沫儿奇道:“你们也不怕我下午就给人害死?”

老头儿在旁边道:“怎么会?我跟着你呢!”

沫儿瞪大了眼睛,突然道:“我知道了!铜铃儿响得我心烦意乱,是爷爷去把它弄停了!是不是?”

老头儿笑得白胡子一撅一撅的:“我只是帮了你,关键还是靠你自己——这俩孩子一个聪明,一个实诚,真不错。”

沫儿却气哼哼道:“爷爷既然跟着我,干吗还不赶紧救了我出来,还非要等到半夜三更?”

婉娘笑道:“你瞧瞧这小子,满口利牙,你救了他他还不承情呢!早救了你有什么用?元镇真人给你钉了定魂针,他的阵法不破,你回来了也救不醒了。”

沫儿看了看四周,问道:“小凤呢?”

文清道:“红姨已经派人来接她回去了。”

沫儿自己闷头想了一会儿,疑惑道:“元镇真人抓我干什么?卫老夫人、林萍儿什么的,活着时都厉害得不得了,死了更了不得了,她们的鬼魂我又镇不住,为什么设计了这么大一个圈套来抓我?”

婉娘瞄他一眼,轻描淡写道:“切,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元镇真人是故意和我作对才抓了你去。”

沫儿将信将疑。

老头儿看沫儿没事,便起身告辞。

送了老头儿离开,文清回头傻乎乎地问道:“婉娘,你怎么叫元镇真人师兄呢?”

婉娘笑道:“唔,我早年时候在一家店里做学徒,他也在。”

沫儿看婉娘说谎竟和喝水一样自然,在后面朝她做个鬼脸。可是傻文清竟然就信了。

〔十二〕

婉娘拿了昨晚红姨给的包裹,一件一件地欣赏里面的宝贝,喜笑颜开。原来除了那天她给红姨的玉如意、玉镯和凤钗,红姨竟然还多给了好多东西。

沫儿皱眉道:“你能不能别表现得这么贪财啊?真是太难看了!”

婉娘眯着眼睛,正拿着一个玉眢对着阳光照来照去,听沫儿这样说,便回他一个极其天真烂漫的笑容,“为什么不?我又不是偷来抢来的,怎么就不能表示对财物的喜爱?我才不像你那么虚伪,就那一百九十五文钱,来回数了十几遍,还整天随身带着。你放心,你的钱就是掉在地上,我也……”

她自己想了想,弯腰笑道:“掉在地上我当然要捡,不过偷这种事,我婉娘可不屑做,你还是把你的钱放房间里吧。”

沫儿的小心眼被婉娘一语说穿,连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不过沫儿脸皮厚,照样腆着脸道:“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有这么多钱,当然得小心了!你又不是没钱,还整天数来数去。哼,昨晚还不是趁机敲诈红姨?!”

婉娘理直气壮道:“怎么叫敲诈了?我取回自己的东西而已。其他的,应该算是这几天照顾小凤、帮小凤治病的费用才对。”

文清乐呵呵地看着沫儿和婉娘斗嘴,听到“小凤治病”几个字,连忙问:“婉娘,你能不能帮阿曼姑娘也治一下呢?她那么想说话。”

婉娘看了一眼文清,笑道:“傻小子,我又不是郎中。小凤不过是机缘巧合,正好赶上了。别说龙鳞不好找,如今又去哪里找解语花呢?”

沫儿却心想,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因果报应?如果阿曼不参与此事,小凤的嗓子好好的,阿曼有没有可能因“机缘巧合”而治好嗓子呢?

婉娘仿佛知道他想什么似的,道:“有些事情,看似偶然,实则必然。我相信经过这件事情,阿曼姑娘会知道她最需要的是什么。”

※※※

沫儿闭目躺在椅子上,从头到尾,好好地把这件事情理了理。从小,不管他愿不愿意,他总可以看到很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恐怖的、惊惧的、怪异的,不由分说往他的眼睛、鼻子、耳朵里挤。可是现在碰到了竭力想看清、想弄明白的,他反而一无所知。

看文清走开去帮黄三晾晒香料,沫儿问道:“为什么爷爷能够取出元镇真人的定魂针?”

婉娘一边整理珠宝,一边道:“爷爷的修炼和元镇真人同属一脉。”

“为什么有时我看得到一些……一些东西,有时却看不到?”看到卢护,沫儿就可以看到红光,闻到水气和土腥味;看到宋公子,一眼就发现了不正常地围在他脖子上的“围巾”;可那天他分明看到元镇真人是个癞头大鼋,昨天晚上却什么也没看到;爷爷跟着他,他也一点没察觉;甚至连那些铃铛里的魂魄都没发现。特别是婉娘,怎么从来没有闻到、看到任何关于她的气味、颜色、身形的信息呢?

婉娘抬头看了看他,笑道:“小子,不要以为你什么都看得到。元镇真人那日被你看穿,正好是他练功的紧要关头,失于遮掩;公蛎每次都能被你看到,是因为他道行浅。”

沫儿垂下头,丧气道:“原来和道行深浅有关系,怪不得我怎么也看不出你是谁……”

婉娘抓过旁边的扫把朝他丢过来,愠怒道:“我是婉娘,还能是谁?找死呢你!”但表情却很得意。